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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12页]

作者:明珩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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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是不肯再让了,他一把按住那只手,眼里写满拒绝。
“陛下——”
“好好好,我不动手不动手。”皇帝赔着笑把手举起来在空中晃晃。
转而那笑稍稍敛了去,“阿珩,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赵珩心里一滞,眼里的抵制大半散作和软。
他略略把头偏过去些,“已经都好了,没什么可看的。”
皇帝见他这副样子便知他身上绝不止一处伤疤,心下钝痛,却故作轻松地逗他,“你不脱,那便只能我亲自来了。”
旋即作势伸手过来。
赵珩立时后缩肩膀,咬牙想了想,背过身解起襟扣来。
里衣滑至腰间,入眼的挺拔身躯上,大大小小爬着十余道或粉或暗的伤疤,最扎眼的那道,横亘小半个背部,边缘泛着粉白,蜈蚣一般狰狞。
皇帝呼吸骤然沉重,那道疤跟长鞭一样抽在他心口,猝不及防一阵剧痛。
赵珩闭着眼,攥着里衣的手骨节微微发白。
只是下一瞬他便被大力地掰转了回去,一只手霸道却不粗暴地扯开他下意识遮挡在腹前的手,露出那处最要命的剑伤。
“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瞒我!”皇帝压着嗓子低吼,眼角绯红,“不是说没有大乱吗!小役怎么会伤成这样!林榭干什么吃的,怎么护你的啊?!这他娘再深点都可以捅个对穿了!”
确实没有大乱,可每次小役,都是会死人的。
那一役他错判形势,小胜之后没有收手回军,而是带了十几个伙伴追击,甚至将身边几个得力的护卫派出去援战其他小队,结果被埋伏已久的敌军围堵。等林溯杀红了眼护住他时,他已经连剑都拿不稳。那场战役里跟着他的十三个昭骧郎,折了九个在里头。
腹上的剑伤养了三个月,林榭的军棍打得他一月下不来床。
到底年轻,那处伤结了疤便不再有事,可那九个未及冠的少年郎,成了他永远的伤。
赵珩沉默着不说话,他没有立场去安慰他的君王,那只会令他更加痛苦。
皇帝阖上眼,极轻极缓地把他揽住,像是要用自己的龙袍将他罩裹起来,掩住那斑驳的伤。
手指落在他背后那道长疤上,打着颤。
皇帝的呼吸很沉,很长,间隔很久,像只极力隐忍的荒兽。
“稷舟,水要凉了。”赵珩轻轻说一句,笨拙地转移话题。
皇帝被他气笑了,抬手在他臀上泄愤般拧了一记,“这会儿知道讨巧,快去。”
赵珩脱了束缚,匆忙抖上里衣,快步往偏室行去。
皇帝捡起他的墨袍叠好,指腹抚过上头的金丝绣线,眸里黑沉,明灭不定。
应@沈喜戏的诺,第五次加更,这一更没够千字,作为补偿,下一次加更是大粗长嘿嘿。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随时会有大礼包掉落哦。
等他穿好寝衣从偏室里出来,皇帝正坐在榻沿看书。
“怎么这样快?”皇帝浅浅皱眉,书卷搁在大腿上。
赵珩一愣,方才明白他在问什么,下意识道:“军里习惯了。”
话音刚落他便知道自己又说错话,因为皇帝才好的脸色又有些郁沉。
赵珩有些无措地垂下眼,他并不擅长处理这些,加上这五年与豪爽率直的将士们朝夕相处,他已对三抹两转弯的心术话道有些生疏。
好在皇帝很快反应过来,脸上神色一换,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又笑盈盈地哄他,“还不快过来,上榻睡觉了,杵在那干嘛。”
赵珩眉间一松,应了一声便往床边走。
他又停下来,因为本该明黄在里青在外的被褥,被调了个位置。
哪有君王睡外侧的道理……
他都有些懒于震惊了。
皇帝没等他开口,一把掀了被子坐进去,还贴心地折起腿给他留了进榻的路,嘴上催促着:“发什么愣,赶紧的。”
早该习惯陛下非跟祖制对着干的脾气了,不是么。
赵珩微微叹口气,还是陪皇帝一同做了违逆祖制的事。
反正从小到大做得也不少了。
熄了灯,房里一片黑,只有远处靠窗的地方能瞥见两抹月辉。
两个人端正地躺在龙床上,睁着眼,黑洞洞的寝卧在他们眼里,能看到的东西与白日无异。
习惯成本能。
皇帝转过头,发丝在锦枕上擦出沙沙声。他看着同榻之人,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下唇比上唇略厚些,但都似刀削的薄,显得冷毅而肃然。
赵珩听到声响,亦稍稍侧过脸。
皇帝便恰巧看进了他眼里,战场上冰冷煞气的深眸,此刻因着神情恬淡的缘故,显得温和而无害。乌乌润润看着,如清风卷来,一池融冰欲化。
皇帝忽而想起什么,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温醇,“阿珩取了字没有?”
大佑的男子二十冠字,不过有些世家子会先取,袭爵出仕等需独当一面的也会提前取字。
“十五岁正式编入军籍时,师父给起的,琨珸。”
“昆吾?和你的剑一般名字?”皇帝整个人侧过来,问道。
赵珩轻摇头,发丝摩挲着枕面,“各添一个王字部首,林瑉琨珸的琨珸。”
“炼之成铁,以作剑,光明如精。”皇帝轻声诵着《子虚赋》,又笑,“说到底还是剑,是把天地名剑。”
赵珩亦轻轻笑起来,“臣愿作陛下手中之剑,为陛下守这万里河山。”
皇帝不说话,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后,他的手在被子下握上了赵珩的手。
九岁那年的夜里,他也是这般把手伸了过去。
“好。”皇帝的声音温柔如风,轻轻笼在夜里,“你做我的昆吾。”
你做我的琨珸。
这一次,我会将你紧紧握在掌心里,再不会弄丢。
赵珩听得这话隐隐有些不对,却又琢磨不出异处。
他干干地嗯了声,问,“怎么……怎么突然问字?”
皇帝低低出了声含笑的气音,“因为我也为你备了字,只是如今看来是用不上了。不过也好,只有我一个人能这般唤你。”
“是哪两字?”
“穆清,赵穆清。”皇帝轻声念着,眼底掩着涌动的暗潮,“吉甫作诵,穆如清风。”
赵珩跟着念了两遍,眼里晃过一丝无奈,“这是《大雅》里的颂句,臣德浅才疏,怎敢与仲山甫相论。”
被里的手被轻轻捏了下,他听见皇帝在耳边缓缓地道——
“保兹天子,生汝。”
上天保佑这位天子,才赐下你来。
心池骤起澜波千万。
赵珩有一瞬愣怔,他看着皇帝的眉眼足足三息,随即整个人都激动起来。
登台拜将,狼烟仓皇,得君如此相待,酬命又何妨!
皇帝长臂一伸,一把环扣住他,才没让他当即掀了被子跪起来表忠心。
“陛下!臣!”赵珩被压得不能动弹,激动得有些舌头打结,“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赴赴赴,赴你个头!睡觉!”皇帝最听不得那个字,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一手按住他,另一手轻轻扯了把他的脸颊,“少给我折腾,你受伤心疼得要死的是我,还赴汤蹈火,是要活活气死我吗?”
我从没想要你做我的将军,我想要的,是你。
穆清,慕卿。
怎么办啊,阿珩。我真想你知道,却又怕你知道。
皇帝环紧他,仔细掩藏着眼底汹涌的暗潮。
好容易赵珩不再挣扎,一双眼睛在夜里亮得不行。
皇帝轻笑一声,拽上被子仔细掖紧在他颈肩处,“你啊,好的不学,非把林榭那股子憨劲学来。不闹了,快睡,明早还得去见你师父呢。”
赵珩应了声,眼里仍是炯炯发璨。
皇帝被他看得没辙,伸手去蒙他的眼。
不要这样看我,阿珩。
后者本能地闭眼,密挺的长睫扫过皇帝的掌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痒。
暖烘烘的手掌轻轻覆在眼上,那源源不断的热顺着眼窝往心里去。
——
“嘘——数到十就睡啦。”小皇帝用气声儿轻轻地说。
童稚未褪却装作大人模样哄着自己,赵世子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还是轻轻眨了下眼睛,表示知道。
“一——二——三……十——”小皇帝慢慢慢慢地数到了十,小心地撤下手,微昂起脑袋看看身边的赵世子。
赵世子安静地躺在他身边,长长的睫毛软软地伏着,恬淡平和。
小皇帝抿嘴笑起来,在被下慢慢伸出手,将那只小手罩在掌心,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没看见两只手叠在一起的时候,赵世子的嘴角隐隐现出颗小小的梨涡。
应@咿呀亅的诺,第六次加更,大礼包兑换成功。
“保兹天子,生汝”是皇帝化自《烝民》中的“保兹天子,生仲山甫”,这首诗颂扬名臣仲山甫的德才与政绩,推崇备至。
下附《烝民》全文及译文
《烝民》
先秦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监有周,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
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
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缵戎祖考,王躬是保。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政于外,四方爰发。
肃肃王命,仲山甫将之。邦国若否,仲山甫明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人亦有言,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维仲山甫,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矜寡,不畏强御。
人亦有言,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
仲山甫出祖。四牡业业。征夫捷捷,每怀靡及。四牡彭彭,八鸾锵锵。王命仲山甫,城彼东方。
四牡骙骙,八鸾喈喈。仲山甫徂齐,式遄其归。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
【译文】
老天生下这些人,有着形体有法则。人的常性与生来,追求善美是其德。上天临视周王朝,昭明之德施于下。保佑这位周天子,有仲山甫辅佐他。
仲山甫贤良具美德,温和善良有原则。仪态端庄好面色,小心翼翼真负责。遵从古训不出格,勉力做事合礼节。天子选他做大臣,颁布王命管施政。
周王命令仲山甫,要做诸侯的典范。继承祖业要宏扬,辅佐天子振朝纲。出令受命你执掌,天子喉舌责任重。发布政令告畿外,四方听命都遵从。
严肃对待王命令,仲山甫全力来推行。国内政事好与坏,仲山甫心里明如镜。既明事理又聪慧,善于应付保自身。早早晚晚不懈怠,侍奉周王献忠诚。
有句老话这样说:"柔软东西吃下肚,刚硬东西往外吐。"与众不同仲山甫,柔软东西他不吃,刚硬东西偏下肚。鳏夫寡妇他不欺,碰着强暴狠打击。
有句老话这样说:"德行如同毛羽轻,很少有人能高举。"我细揣摩又核计,能举起唯有仲山甫,别人爱他难相助。天子龙袍有破缺,独有仲山甫能弥补。
仲山甫出行祭路神,四匹公马力强劲。车载使臣匆匆行,常念王命未完成。四马奋蹄彭彭响,八只鸾铃声锵锵。周王命令仲山甫,督修齐城赴东疆。
四匹公马蹄不停,八只鸾铃响叮叮。仲山甫赴齐去得急,早日完工回朝廷。吉甫作歌赠穆仲,乐声和美如清风。仲山甫临行顾虑多,宽慰其心好建功。
第五十八章
翌日虽是休朝,两人却都有事务要忙。
照大佑律制,外来军队需得在城外驻扎修整一日,方可进城,领将才能面圣。是以即便赵珩此番回来是率兵勤王,昨晚便见了皇帝,第二天也得回城外候着去。
皇帝知他心中迫切,遂特许他先返家见师。
赵珩本陪着皇帝用早膳,只是心一早便飞出宫去,食不知味。旁人看不出,皇帝却能从他眉角的细微动作里瞧出他的心压根不在膳桌。
“走走走,赶紧滚,弄得朕跟个恶人似的,阻了你们师徒见面。”皇帝夺下他手里的象牙箸,笑骂道,“去你师父那吃去,莫再糟蹋粮食。”
赵珩微赧,眼神飘了一下,起身准备跪安,被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阻了,“免了,赶紧去。路上慢点听见没,不许骑太快。还有回去必须再吃一顿,不许就这么算了。”
赵珩一一应下,有小太监上前引他出宫去。
直到看不见赵珩的身影,皇帝才收回目光。
“跟着他,他若再受伤,你们也不用回来了。”
分明四下无人,却听得几声低沉的应诺。
周围伺候的宫人低眉垂眼,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皇帝用先前夺下的筷子夹起一只水晶虾饺,送进口中慢慢地嚼。
这厢赵珩归心似箭,出了宫门便一路策马行到陈宅。那熟悉的牌匾映入眼帘,门柱上贴着的春联,正是他烂熟于心的字迹。
赵珩不自觉地深呼吸,一颗心跳得都有些快了。他勒住马,一个利落的翻身落到地上。
听得战马嘶鸣的声响,有下人出门来看。
赵珩因着一会儿要回军里,身上仍旧披着凛然铁甲,里头是皇帝给他准备的藏青滚云战袍,墨眉修直,眸似寒星,如利刃出鞘,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那下人慑于他身上的气势不敢细瞧,一眼没认出他来,只恭敬地问:“不知将军贵姓?还请容小的问禀我家先生。”
“福伯,您认不出我了?”赵珩敛了身上的气势,近到跟前,“我回家了。”
福伯惊而抬头,仔细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将官,眼框瞬时泛红,“公子!真是公子!都、都长这么高了……好,好,回家就好……”
“快进来,先生在亭子里等着呢!”他哆嗦着手来搀赵珩的臂,将人往宅子里请,力道颇大。
“师父已在等我了?”赵珩有些惊喜,眼里露了丝孩子气的雀跃。
“可不是,先生说公子巳时前一定会回来。您快去吧,您晓得路的。”福伯答完他,转头大声喊道,“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当即便听得不远处丹书欢喜的叫唤:“先生!公子回家啦!”
赵珩脚下步子又快几分,他匆匆绕过檐廊,透过柳条桃枝,远远便看见一个白色身影自亭上下来,宽袖在风里轻摆。
他眼里一热,一声呼唤脱口而出:“师父!”
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哽住,闷闷的鼻音。
风有些大,多少吹散了他的那一声。他以为他师没听见,疾疾往前走几步又喊了声,“师父!”
这可一点都不合仪度,但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他师父呀。
陈嘉高高地应了一声,又笑着大声道:“听见了——”
福伯在后头拿袖子飞快地按了按眼角,先生很久没有这般开怀过了。
赵珩忍不住跑起来,藏蓝色的衣袂在风中翻飞,战靴踩过径上的落花,也染了春日的生气。
曾经他也是这样奔过这条花径,一头扑进他师怀里,然后扶着他师的手,勾起脚尖看看靴底沾的花瓣,再扬起眉毛,师父看,一片都没踩着。
他在离陈嘉几步的距离里刹住脚,一颗心在胸膛里撞得厉害。
眼前的白衣先生仍旧是当年的模样,笑暖三春,眸可融冰。只是两鬓掖不住几缕华色,眼角再藏不住浅浅细纹。
鼻尖蓦地酸疼,赵珩膝盖一弯,贴着他师的腿脚跪下。
“师父,徒儿回来了。”
应@月皎姣兮的诺,第七次加更
下一瞬他便被揽进了那个熟悉的怀里,暖生生的,带着草木的清气和书卷墨香。
他已长得挺拔,要比他师还高上寸许,如今跪着,额头恰巧抵得陈嘉的胸腹,与他六岁时一般无二。
“嗯,回来了,我们珩儿回来了。”
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发顶,轻轻地摩挲。
赵珩伸手环住他师的腰身,使劲蹭了几蹭,那熟悉的温度使他餍足地弯起眼角。
陈嘉觉察他撒娇的动作,轻笑着捏捏他的脸,“都多大了,知不知羞?”
“再大也是您的孩儿。”赵珩在他怀里仰起头,眼里是化不开的孺慕。
陈嘉听得这话,眼波难以察觉地一滞,随即搀了少年的双臂扶他起来,再矮身拍他膝上的灰,“跪那么急作甚,不疼吗?”
赵珩抿着嘴笑,跟着也拍了几下,“师父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徒儿有多娇气。”
“都会贫嘴了。”陈嘉训道,面上却是欣慰的颜色,“看来林将军当真厉害。”
赵珩还想再说些什么,忽而看见亭里站着的玄色人影,眼里盈着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原本轻扬的唇角缓缓拉得平直。整张脸骤地冷下来,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淡漠。
陈嘉见他面色变更,眉间蹙起几分无奈,却并不说什么。
能让赵珩在转瞬间把自己冰封起来的,除了那位国公大人,还能是谁。
赵庭自是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底晦涩不堪,笼在宽袖中的手攥得很紧,却又缓缓放开。
他慢慢移步出亭,想走得近些去看那少年,却被后者戒备着后移半步的举动生生顿住,深眸里转过千般隐痛,默然停在了小石阶上。
不过二十余步的距离,却如鸿沟深壑,好似永生无法跨越。
赵庭默然立在那,深玄的袍摆在风里浮动,却是无尽萧瑟。
他没有错过赵珩在看见自己那一瞬,眼里现出的无法遮掩的厌恶与抗拒。
赵庭浅浅地吸口气,肋下泛起尖锐的疼痛,挥之不去。
赵珩在瞬间的情绪过后,下意识地去看他师。
他虽知道这些年师父明里暗里帮衬皇帝,与拥护皇帝的赵庭多有联手,可真正看见那人站在他师的院里亭中,还是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陈嘉在他眼里看到了几分委屈,知道他是误会自己要让他认父。那明明委屈不堪却愿意听话的眼神,看得陈嘉心里泛酸。
陈嘉伸手轻拍他的脊背,压低了声音道:“全都由你。”不管你怎么选,为师都站在你背后。
赵珩抿唇,轻轻嗯一声,才慢慢把头转过去。
时隔五年,他又拾起了当年赵世子的模样,眉目疏离,清冷淡漠。
赵庭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处,垂下眼想不去看那对师徒睦孝的场景,却无**制自己胶在那藏青身影上的视线。
赵珩开口说的话,在他心上再一次狠狠捅了个对穿。
“末将参见右丞大人,恭问大人安好。”
赵珩已为武将,与赵庭同朝为官,自是以官职相称。
袖中的手再度狠狠攥起,指尖深深掐进皮肉,却不及心口半分疼痛。
赵珩躬身垂首,视线不远不近地落在身前五步的砖石上,和那些个跪候在竹明院里的早晨无异。
只是这一次,他再不需用那刻板程式的“孩儿”来自称,不用再与那“父亲大人”,一同做一场谁都不信的扮演游戏。
赵庭盯着少年发顶的战冠,许久才有些生硬地开口。
“将军多礼。”
陈嘉几是立时便偏过脸,面上是又气又笑的薄愠。
“末将军中犹有事务,先行告退,望大人见谅。”
话毕,也不等赵庭说话,便径自直起腰,与他师父低语一句:“徒儿不孝,先回军里了,明日再来您这请罚。”
他这般待赵庭,仔细论来亦是落了他师的面子。
陈嘉无奈,却还是温笑着拍拍他肩,“无妨,快去吧。”
回去仍是那条花径,少年将官冷冷地踏过去,靴下花泥碾尽,一片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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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实在一诺千金本金【抿口茶】本次活动截止明天上午九点,还没吃饱的加把劲吧。
——小尾巴的分割线——
赵珅:【放下手里的书卷,轻叹口气】做什么这般惯纵他们,自己劳累。
楼主:【阖上笔记本,上榻拥被】不妨事,今时欢喜。
赵珅:【浅浅蹙眉,手指轻轻搁在书页上】不妨事?今日的功课拿来我看看。
楼主:【默默拉高被子】就耽搁了一点点,真的……阿兄别这么看我,难得高兴嘛……
赵珅:【轻轻摇头,眼底是一贯无奈的任纵】你呀,下不为例。
楼主:【稍稍探出点头来】阿兄不也高兴么,他们那般喜欢康安。哦对了,他们都还记挂你呢,提了好几次。
赵珅:【顿了顿,嘴角浅浅漾起笑意】好了,快睡,明日还得晨起用功。
楼主:【哀嚎一声,捂住脸】生活对我这个小可爱下了手,明早要阿兄亲亲抱抱才能起得来。
赵珅:【轻笑】混闹。【起身出门,想了想又回头,皱了眉】你又把端儿灌醉哄他说话了?
楼主:【睡了睡了什么都没听见】
陈嘉默了半晌,才回转身子往亭几步,面上露着薄愠。
“大人何苦唤他将军。”
这孩子打小便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若冷硬,他就能成冰。
赵庭沉默,他知道陈嘉动了气,否则不会叫他大人。
陈嘉被他这副犟劲气笑,张口便讽:“他称右丞你便回一声将军,做一对将相倒也是般配。”
“懿则。”赵庭低低开口,又沉默几息,“是我意气用事了。”
要这位大人低头可是件难事,陈嘉知他心中绞痛,便也不再激他。
“可……可我还能如何唤他……”
我何来那资格,同你一般唤他。
陈嘉阖眼溢出声轻叹,再掀眸,一半无奈,“廷之兄亲自择的那两字,倒来问我如何念了。”
珅字珣璋,珩字琨珸,宝玉琳琅,文武相辅,怎么看都是嫡亲的兄弟。
那孩子还颇为高兴可以与他兄长名字相近,却不知这本就是同一个父亲取的。
赵庭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内院唤名,外堂称字。
但总归是比官职相称要亲近一些,眼下,也只能到这地步……
陈嘉见他面上虽不显露,周身气质却难掩郁沉,又安慰道:“凡事总是循序渐进,冒进不得。廷之兄逼得紧了,只怕适得其反。”
赵庭缓吸口气,拱手谢道:“劳懿则费心了。”
陈嘉摇头,上前托了他臂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顿了顿,又轻声说,“还有,他本便是你的孩儿,无论如何。”
赵庭眼里的深潭泛起微漪,转瞬即逝。
他再道了声谢,才匆匆告辞离开,这几日朝局混乱,势力重洗,要忙的事太多。
丹书看着那抹玄色拐出院子,忍不住叹了句:“公爷看起来好可怜啊……”
青书小声反驳:“谁叫他以前对公子那样,活该!”
“青书,背后不得妄议人非。”陈嘉侧眸提醒他,再抬眼看径边的花树,风起卷飞花,缀在茫茫苍旻。
“虽不是亲手种的因,可到底倾了一瓢水,不可脱责。只这果全教一人咽,也是偏颇。”
“所以先生才帮着公爷,想让他们父子和好。可是先生,您瞧公子的模样,一千一万个不肯呀。”丹书皱着眉问。
“他心里若真不肯,就不会这么明着落人面子。”陈嘉轻笑,转过身来,“这孩子,心都乱成那样了,还以为自己已经放下。”
那到底是他喊过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就将念头断得干干净净。
真正的断念,是再入不了眼,再不会因对方而心绪骤变,是各自行路,再无交集。只有还存着要对方变好的期待,有一颗仍未满足的心,才会因为不满而心乱。
得不到,才生恨。
陈嘉太了解自己养大的孩子,没有错过他眼里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快意。
不接受你的好意,不想让你好过,是因为得不到。
更因为不相信自己能够得到。
这孩子从未放下,从那根糖人,到如今的转身,一直如此。
既然他想要,那做师父的,自然是帮他得到。就这么一个徒儿,怎么舍得他有遗憾呢。
更何况,我陈懿则的徒弟,凭什么就必须是那颗苦果。
陈嘉徐徐迈回居室,风送起几瓣桃红,轻轻落上他素白的衣袖。
承@iiyy199的诺,第九次加更奉上。
————小剧场————
那挺拔的少年冷然转身,背若寒山,任他如何呼唤,都不曾回首分毫。
梦醒,心口仍残着隐痛。
赵庭按上眉心,许久方缓缓睁眼。
在书房。
原来已过半生。
抬手的动作扯了被,微凉的空气钻进来,激得那小儿不适地嗯咛一声。
赵庭忙探过手,仔细将暖被在孩子颈窝处掖紧。
外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罢。
赵庭如斯想着,在儿子后心轻轻拍哄。
第五十九章
熹光在汉白玉的台基上缓缓铺开,黄色的琉璃瓦片闪晃着帝王家的尊贵。四周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杂响,唯有簌簌齐整的袍袖摩挲声,间杂着几声因没有落稳而明显的官靴着阶响。
政变后的首次朝会,在司礼太监长声的唱喏中开始。
皇帝坐在龙椅上,头一回觉得身下这滑凉的龙纹缎袱,不再那么溜滑不稳了。
他把手搭上两侧的雕龙扶手,缓缓摩挲着那须发皆张的龙,眼尾一如既往地微微挑起,他垂眼看着膝下匍匐的臣。
少了整整一半。
应该再少点才对。不过,不急。
皇帝嘴角的弧度更甚,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掌下的龙首。
“众卿平身。”
臣工叩谢着他,口中呼着万岁。
呵——万岁,万岁。皇帝笑意不变,眼底却是浓浓的嘲色。
礼官展开明黄卷轴,开始宣读冗长的罪罚与功赏。
臣工们低头垂手,安静地听着一个又一个的诛三族,一个接一个的斩立决。那名册上的人早已身首异处,倒也省了廷尉进来拖人的力气,免了那些刺耳的厉叫哀嚎,和垂死挣扎的圣上明察。
皇帝微抿了口内侍递上的茶汤,那边已经开始了封赏。
晋爵赏赐的单册慢慢见底,赵庭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此番勤王的将士均有封赏,缘何没有听见赵珩的名字。
礼官已经收起了手中的卷轴,几个赵氏一脉的官员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小心揣测着这位心思深沉且手腕凌厉的年轻帝王的想法。
皇帝瞥了眼那几名交耳的红袍卿家,微抬起头看向殿门外的亮堂天色,眼底浮起些真切的笑意。
“宣赵珩。”
他不一样。
他是他的臣,却又不是。
几声传召递出殿去,挺拔的少年将官缓步而来。
他自殿外进来,背后带着天光,金芒落上他的眉角,郎艳独绝,不似凡子。
一袭墨衫,革带束腰,遥遥若高山独立,肃肃如松下远风。
还未待他站定,便有臣工轻呼出声:“是赵家世子!”
“丞相家的公子?怎么一直没见过。”又有低语声。
“错不了,瞧这眉眼,与丞相一模一样。当年受那毒后迫害,不得已辞了世子位离京蛰伏,没想到竟是投了军去,而今又杀回来,文武殊才,当真是少年大器。”
“原来如此,丞相真是教子有方。”“确实确实,有此麟儿,实在是家门之幸。”
刚被晋为丞相的赵庭听着四方传来的低声议论,其间夹杂几道艳羡的目光,他虽身形未动,眉梢却是浅着几分柔和。
又听得几声抽气,原来是皇帝径自起身下阶,疾步扶起了跪拜的赵珩。
安内侍跟在皇帝身后,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金色的砖石。
皇帝虚虚托着赵珩的前臂,开口道:“爱卿龄年伴朕,数载勤勉,忠恪兢兢,才贤德明,甚得朕心……”
他缓声念着赵珩的功绩,视线长久落在眼前人的眼角眉梢。
皇帝用温柔的笑意裹着那视线,细心藏下里头炽热的情愫。
“……王党叛逆,幸得爱卿救朕于危时。这么多的功绩,朕都不知,该拿什么赏赐你。”
我有太多东西想予你,却不知从何起,生怕吓着你。
当即有机灵的官员拱手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赵大人才德深厚,又有此等功勋,当拜怀化大将军,封一等忠勇侯。”
“陛下,臣以为三品怀化不足以称将军大功,当拜一品骠骑将军。”
“启禀陛下,赵大人文武兼殊,才学出众,臣荐以兵部诸职。”
“陛下,臣以为……”“启禀陛下……”
一时间众臣提言不休,官职爵位漫天,皇帝满意地弯起嘴角,赵珩只是站在那,无甚表示。
他瞟了眼皇帝嘴角的弧度,便知他心中早有定夺,不过在寻卿家们的玩笑,赏看那一副副阿谀迎合的模样。
“陛下,赵将军此番立下大功,自当论功厚赏,只是在行封赏之前,臣以为需先追撤当年王氏迫害之令,归还其世子之位。”
赵珩眼睑微动,侧头看去。
@兮樱52@蓝莓栀婧虽不及标准,但心思可嘉,委屈二位两篇换一更罢。
第十次加更奉上。
————小剧场————
“爹爹!爹爹——”蓝衣小儿叠声唤着冲他跑来,额上的宝蓝色抹额在风中翻飞。
儿子软噗噗地抱住了他的大腿,仰起脸,“爹爹今日回得真早!”
“昨日应承了陪你,却耽搁了,晚间补给你。”他伸手摸了下儿子秀雅白嫩的面颊,温笑道。
“爹爹真好!儿子最喜欢爹爹了!”康安笑眼乌浓,伸手便拽了他的袖摆,“蹴鞠,蹴鞠,陪儿子踢蹴鞠。”
“好。”
说话的是李执,而立在他前面的,正是丞相赵庭。
一身正红,墨眉朗目,他稳稳站在那,岩岩如孤松独立,威仪肃肃。
赵珩转过头,恰巧对上了赵庭的视线,如出一辙的墨瞳互一交错,双双偏过眼去。
“是呀!赵小将军乃丞相独子,自当如此。”
赵珩眉尖一蹙,很快又抹了去。
“臣附议。”“臣附议。”
立时便是满朝的附议,赵庭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回那墨色身影,眸里隐隐蕴着些什么。
皇帝仍旧温笑着,却没有接话。
赵庭略略蹙眉,心下发沉。
他忍不住去看那孩子,仍旧是极淡的神情,只是稍稍垂下眼去。长睫笼了眼瞳,瞧不清里头的颜色,只觉得拒人千里。
皇帝脸上笑容未改,眼里却是闪过一丝心疼,他与他一同长大,自然懂他这般的意思。
那处陈伤,还是没好。
“赵卿当年乃遭王氏构陷,而今王党已诛,那些构害自是悉数推翻。他本便是世子,无所谓什么还与不还。”皇帝慢悠悠打着太极,“朕的爱卿可是履履助朕于危急,这等功绩,朕要封他为侯,众卿以为如何?”
国公世子,如何还能封侯。
既封侯,便不是世子。
赵庭抓着笏板的手指蓦地用力,指节浅浅泛起白色。
“陛下爱重将军,赐厚爵自是合理。嗣公乃世袭亲爵,封侯乃功勋爵,只要陛下御批此爵不得世袭罔替,即可加厚爵无碍。如此既全陛下重恩,亦全礼法祖制。”李执最擅变通,不过顿了几瞬便再次进言道,“只是陛下,当年此案惊震全城,而今叛党既除,便更该还复将军忠恪之名,昭其世子之胄。”
赵珩眉心狠狠蹙起,心里顿起丝丝烦躁。
亲赵的几个低阶官员立时附和,礼部的左侍郎甚至开始列举高祖朝中的厚爵之例,一时间数十双眼睛齐齐看向殿中这对君臣,只盼着皇帝应允便高呼圣明。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正要开口,却被赵珩先行一步。
“启禀陛下。”他撩袍跪下,挺直的背脊一如既往的倔强。
皇帝眉心一跳,心道不好。
赵珩抬眼,“末将才德疏浅,不敢受国公宗祀之托,还请大人另择贤嗣,光耀赵氏门楣。”
众臣哗然。
赵庭立于嗡嗡纷议之中,威仪整肃,连手中的笏板也不曾动过分毫。
他的目光穿过一众绛红湖蓝,落在那道俊拔的颀长身影上。
一袭黑衫滚墨厚重,袖口简单绣着几道金丝暗纹,平添几分肃杀之气。即便是跪姿,气势上也分毫不矮于人。
那双黑深的眼睛,一如既往,似寒星疏竣,淡漠得像是映在里头的世间万物,无一入得他的眼底。
长大了,那个曾经怯生生抓住他袖摆的瘦弱男孩,那个总是隐忍却难掩眼角绯红的单薄世子,长大了。
冷峻而挺拔的少年将军,那般肃杀,那般清绝。
只是,突然很想再看一次,这孩子笑起来时,那颗小小的,如纳天光的梨涡。
赵庭眼里凝起点点温浅,只是一直空荡沉寂的心口,蓦地泛起闷沉的疼痛。
承@花开复年的诺,第十一次加更奉上。
————小剧场————
赵家小郎君一个没截住,红色的锦制蹴鞠骨碌碌滚出老远。
停在一双踏云流纹锦靴前。
“阿兄,踢过来!”小郎君兴奋地叫嚷,脸上红扑扑的满是生气。
世子眉眼晃过宠纵的笑意,轻抬脚将那小球滚过去。
“爹,娘亲让孩儿过来看一眼,说莫要玩得太厉害,免得康安寝间闹夜。”世子看着小弟蹲下抱住球,乐颠颠站起来往回跑,再抬眼与他父亲说话。
“知道了。”赵庭颔首,旋即一个迈腿截住蹴鞠,“这一球踢得不错,有长进。”
小郎君咯咯笑起来,像那莲座下的金童儿,眉眼入画。
那疼痛席卷而来,于肺腑里冲撞不休,疼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喉中顿起一涌腥甜。
耳边是群臣嗡嗡的议论声,不断有复杂的目光扫过他的衣袍,或忧心或惊诧。
一晃过去十余年,世人已不太记得当年传得沸沸扬扬的旧事。他们只知道文国公有个玉树麟儿,教养得极其出色,有朝一日会与他父亲一样,登阁拜相。
赵庭恍惚着看那两瓣凉薄的唇开合,那孩子说,要他另择贤嗣,光耀赵氏门楣。
是了,早该料到这般结果的。
父不父,子不子,呵…倒是般配。
李执和几个门生还在为他争取着:“将军过谦了,且不说将军文武殊才,忠恪德名,你乃大人独子,岂有不承宗祀之理?”“……唯将军可承宗祀……”“……将军独子,唯此后继……”
不是!
赵庭狠狠蹙眉,伸手止住他们。
大殿内一片沉寂,赵庭发沉的呼吸愈加明显。
他看向那个墨色身影,嘴唇紧紧抿着。
不是。
你该是这世子,不是因为你是最后的血脉。
而是因为,你是本公的儿子,是我为之骄傲的儿子。
你承不承这祖祠,我早已不在乎,我只是在,在害怕……怕如果你连世子也不做……
就,再不会回,回,罢了……回府。
再听不见你那声,父亲。
哪怕在你眼里,那只是,一场戏。
赵庭捏着笏板的手指轻轻发颤,他深深地吸进口气,抿到略略发白的嘴唇颤抖着分开。
“琨——”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那个孩子没有听见分毫。
所以他抢先,狠狠地划开了界限。
“末将自会将嫡长子,过继思昭世子膝下。”
你们一个个担心的,不就是个血脉么。
李执等人登时无言,世孙承嗣本就合理,加上赵珅乃公府嫡长,其子承祠更是无可挑剔。
事到如今,还有谁看不出这对父子之间的深壑。
众人沉默,唯有几名谏官面色激动,却在开口的瞬间惊觉自己无法发声,皇帝的眸光意味深长地在他几人颈上扫过,这一次,是整个人都骇得不得动弹。
赵庭不记得朝会是如何散场,只记得那日大殿的焚香胶凝在一处,团团滞在鼻息中,心口闷闷发紧,不得呼吸。
他依旧端整地持着象牙笏板,一步步走下白玉石阶。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雨,那石阶好生滑,滑得他不得不用尽半身气力,才勉强立得住。
“赵大人留步,陛下召您往庆熙宫去。”
赵庭恍惚回头。
身旁的门生不解他的动作,“丞相?”
他这才回过神,不过他没有动,仍旧站在那回着头,看着那墨衫的赵大人,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
延熙十三年,长平军郎将赵珩诛奸除佞,护驾卫君,擢升御林军统领,拜三品怀化将军,封靖恪侯。
承@青时欲雪的诺,第十二次加更奉上。
————小剧场————
侯爷正坐在榻边的小几前理着公务,发妻在他身侧,闲闲捧了卷佛经。
侯夫人知道儿子的习性,今夜里准要不安生,黄昏便吩咐了将赵珩抱到正院的偏房睡,方便过会儿去哄。
果然偏房传来儿子的哭声,还有下人们忙乱的窸窣。
她叹口气放下经书,轻轻嗔了眼自家夫君,起身往偏房去。
身后很快响起熟悉的步子,她嘴角不自禁地扬起,“侯爷过来做什么,连哄珩儿闹夜都要与我抢?”
“是心疼夫人劳累,分担一二。”
腰间一热,那人轻轻揽着她,在耳边温着嗓子说话,话里带着笑意。
“惯会拿话哄我。”她佯装不屑地瞥他一眼,耳根却是慢悠悠地浮了丝儿桃色。
第六十章
从朝会的乾熙门出去,迈下长长的白玉石阶,穿过宽阔的庆熙宫广场,方才踏上通往帝王寝居宫殿的丹陛。
太阳已升得高了,殿前的铜龟铜鹤熠熠映着金芒,晃惑人眼。十二扇红漆菱纹槅扇紧闭,没人能从那窥见天子。当然,这宫里也无人有这般闲心。
“大人请随奴才往这边走。”青纱宫服的内侍躬着腰,细声细气地引着他往皇帝在的东暖阁去。
暖阁里四季铺着地毡,地底下秋冬烧火炕,盛夏摆冰盆,季季如春。如今这铜掐丝珐琅的四方火盆里烧着金丝炭,比早春的外头暖和许多。
空气中有一股龙涎和松枝混合的香味,那是帝王家的气息。
赵珩进到屋里的时候,皇帝已换了件常服。
他坐在暖炕上看书,东侧的小窗开着,一点点日光斜进来,落在他靛蓝的锦袍上,玉带散落于炕上的缎席,难得的慵懒,惬意。
他那般微低着头看书,侧脸映在日光里,棱角柔和得不像个皇帝,倒像个寻常世家郎。
总觉着过会儿便会有丫鬟来唤他,大少爷,夫人在膳厅等您用膳呢。然后他会放下书,眉眼晃起笑意,快步出门去。
“陛下,赵大人到了。”内侍深深躬下身子。
皇帝抬起头,嘴角依旧挂着清浅笑意。
却不是少年的味道。
他已完完全全是个皇帝了。
赵珩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前夜心里说过的那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起这句,也不知自己在感慨些什么。
他也没去想它,他伸手撩起下摆,跪地行礼。
皇帝照旧是伸手过来托起他,手掌托在他的臂下,暖生生的。
“日后在内廷便不用行跪礼了。”皇帝缓缓收回手,有些遗憾掌心转瞬散去的触感,紧接着补充道,“这是皇命。”
赵珩只能称是,皇帝拉着他在炕上坐了,小几上摆了棋盘,还有两碟暖玉棋子。
“来,陪我下两局,我执白。”
内侍不知何时退到帘外候着去了,赵珩拈起黑子,落在盘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他二人你一子我一子,安静对弈,混合着龙涎和松枝的熏香在屋里静静地漫,裹在里头的时间也淌得缓。
皇帝落下白子,将黑子隐隐围起,对座的少年君侯浅浅蹙了眉,鸦色的长睫极轻地扑了下。
皇帝忽而觉得手心有些痒,酥酥麻麻。
痒得他将下一颗白子,摆得偏离那绝杀的路老远。
啪嗒,黑子落,杀出重围,将白子冲得狼狈。
少年君侯抬起头,白皙的脸上明明没有太多表情,皇帝却愣是从中看到了小小的得意。
皇帝看看那曜黑的眼眸,再看看棋盘上耀武扬威的黑子,略低了头无声轻笑。
他对上他,连输都是心甘情愿的。
一见着那张面孔,便忘了原本叫他过来是做什么的了。
“我输了,从小就下不赢你。”皇帝扬手将手心里剩下的几颗白子丢进玉碟,珠落玉盘脆响声声。
赵珩食指搭着一颗黑子,眼里有些犹疑:“不下了吗?”
皇帝勾唇,“这会儿离散朝可是有些时辰了,还赖在我这作甚?你这御林军统领,可没有贴身护卫的差事。”
赵珩嘴里浅吸口气,下意识地卷了那颗黑子在指尖摩挲。
“没想好过会儿在先生那的说辞呀?”皇帝忽而轻声问。
他这一声问得太突然,赵珩本就在愣神,加上在他身边不自觉便放松警惕,下意识就嗯了声。
等嗯出了声才惊觉回神,额上便遭皇帝弹了一记,不重,却也是疼的。
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揉,只是浅浅皱着眉,一双黑眸难得有些小情绪。
皇帝又笑起来,他的阿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每被他弹了额头都是这副神情。
只是皇帝很快敛了笑意,不再弯盈的眼睛看得赵珩有一瞬不适应。
自赵珩归京,见他便总是笑着的,这会儿他沉下脸来,帝王的味道在瞬间席卷上来,恍惚竟觉得再难亲近分毫。
“穆清,这次真的过分了些。”
承@哦樊辭的诺,第十三次加更奉上。
————小剧场————
“爹爹来玩,陪我玩儿。”他的小儿子挂在他大腿上,活像只小猴儿。
赵庭想想前几日他闹夜时的大动静,眉心微蹙,不过稍纵即逝。
他弯腰抱起儿子,“爹陪你玩下棋好不好?”
“下棋是什么东西?”“不是玩件,是有趣的事。”
一盏茶后。
小家伙将白子胡乱按在一个棋格子里,再看看棋盘上玉莹莹一片白,把他爹那颗孤零零的黑子围得结结实实。
于是他抬起头,墨色的小眉毛要扬到天上去。
“我赢啦!爹爹我赢了!”
不是说把对方围起来就是赢嘛,瞧我围得多紧。
“好,我们康安赢了。”赵侯爷捻着手里的棋子,轻轻笑着。
除了照规矩先行的第一颗黑子,他手里的子便一直没再下出去。
“穆清,这次真的过分了些。”
皇帝没有喊他的名,而是唤他的字,他为他起的字。
赵珩还不太习惯那两个字,他愣了一瞬,才低低道了声:“臣知罪。”
大佑虽不似前朝以孝治天下,但毕竟父子乃三纲之一,他今日这般行径,明面上只是拒了世子位,实则是在众朝臣面前拒认亲父,不肯承宗,不尽孝道。
不论他与国公之间有何曲折,这事情传出去,都会是他品行有损。且不说天下士人如何看他,陛下器重这样德行有亏的自己,又叫天下如何看陛下,如何仰服。
皇帝最恨他这副俯首微臣的模样,也最怕这君臣有别。
于是皇帝一把推开搁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三两下挪坐到赵珩身侧,伸手托上了他的耳后。
温热的手触到脖颈,那是对武将而言极尽防护之地。
赵珩一个激灵,却也只是轻轻往后仰了下脑袋,“陛下?”
“方才敲疼你了,别动,我替你揉揉。”皇帝一手捧着他的后颈,一手覆在他额前轻轻揉着,“没人的时候不许叫陛下不许称臣,要说几次才会听。往后叫一次敲一次,哼。”
皇帝坐得离他太近,湿热的呼吸喷在他颈间,带起轻微的战栗。皇帝捕捉到他瞬间的僵硬,不着痕迹地直起点身子拉开些距离。
赵珩没把这转瞬的本能反应放在心上,陛下与他自小一处长大,亲近点亦是正常。
他微微扬着头,毫无防备地露出最脆弱的脖颈。
皇帝看着那优好的弧度,喉结随着呼吸而轻轻滚颤,那是如此脆弱的地方,只要一伸手便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他的阿珩啊,是如此信任着他。皇帝轻轻笑起来,他自会好生护着他,护一辈子。
“别多想,这件事我自会处理,任何人都不会多嘴。”皇帝又揉了会儿,见那处粉色淡得瞧不出颜色,才收手坐好,“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去吧,先生那边怕是不好糊弄。”
他可舍不得教训他,还是劳烦先生罢。
赵珩掂量了一下今天事情的轻重,浅浅蹙眉,师父定要动怒,毕竟这件事实在是自损颇多。
“现在知道怕了,早前是谁那般硬气。个倔脾气,就不能忍上一忍么,我与那几个老家伙再来回几趟不就把事情搁下了?你倒好,还另择贤嗣。”皇帝指腹按上赵珩轻蹙的眉心,使着巧劲点他的额,“呵,真是能耐,连过继嫡子都想好了,嗯?”
皇帝眼里忽的一暗,不过转瞬便敛了去。
赵珩任他点着眉心,忍不住低声说了句:“我本便是这般想的。”
屋里气氛微滞,不过皇帝很快转过神来,伸手在赵珩面皮上掐了一把,“想归想,谁教你在朝堂上说,怕不是北疆风大,将你给吹傻了。”
赵珩不说话,皇帝看着他的表情,又是心疼。
“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陈旧东西早就放下,谁知道你倒是陷得更深。每每扯上那人,你便会失了分寸,一点都不像你自己。”
“我该回去了。”赵珩良久才说这一句,他自炕上起身,转身想要跪安。
皇帝拎着他的后领便提起来,收着劲往外推去,“去去,赶紧滚,搅得我心烦。”
@lanye907楼可没承你的诺,截止就是截止,你的长评不算换更。只是你的心思笔法太细腻,恰巧得楼欢喜,赠你千字,不算破例。 最后一段的心太温柔,惹得眼睛瞬时酸胀了下,实在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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