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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苦药[第11页]

作者:明珩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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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庭托着儿子的两腋稍稍往外推了些,将他稳当放在自己膝上,面对面说话。
提起上午的事,赵珩登时有些恹恹,他微微撅起嘴,坐在他爹膝盖上轻轻晃着双腿。
“爹知道你是想帮爹爹做点事,我儿懂事了,爹很欣慰。”赵庭双手把在儿子腰上,护着他防止后仰跌下去,“分得很齐整,康安从小做事就细致,跟爹爹一样。”
赵珩得他爹夸奖,小嘴一抿想克制住心中的得意,可弯弯的眉眼却将他的欢喜露个分明。
赵庭看着儿子那个小模样,眼底晃过笑意。
“但是,动别人家东西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一声,嗯?署衙不是家里,爹案头的文书是公家的东西,光凭这点就不应该乱碰。就算那是爹的私物,书房里的小本小册没有大人允许不可以动这一条,爹以前是不是和你说过?”
赵庭这一番话说得是极尽温柔,两世为父,加上有着前世陈嘉的影响,他简直能耐心到把道理一点点掰碎,捏得软和了再喂给儿子。
他家的小刺猬呀,打小就吃软不吃硬。
“嗯,是说过。”赵珩点头,有些不自在地瞥向别处。
“所以当时忘了是不是?”赵庭微微俯下身,温和地看向儿子眼里,“你李叔父整理那些文书费了好些力气,你虽是无心,但也确实给他添了点麻烦,给人家道个歉,是不是应该的?”
赵珩低低嗯了声,垂着头不想看他爹。
赵庭轻叹口气,伸手捧起儿子的小脸,“道理呢都清楚,还那么委屈,是因为爹当时口气不好,吓到了对不对?”
赵珩看着他爹眉眼间的温柔,鼻子一酸,委屈巴巴地嗯了声,把身子偎进他爹怀里。
“爹脾气不好,吓到我们康安了,爹跟你赔不是。”赵庭在小儿后心拍拍,“是不是觉得爹误会你太顽淘做了坏事,还一定要逼你认错,心里特别委屈?”
赵珩闷在他爹怀里点头,又小小地抽噎起来。
“知道爹当时为什么生气吗?你给李叔父道歉是一回事,这事刚才也说了是应当的;你觉得爹委屈你,这是另一回事,对象是爹。我们父子之间的事情,关上门可以慢慢讲,就像现在这样。有什么气你冲爹发,有什么委屈跟爹说。这两回事是不能混在一起的,你把对爹的气发在李叔父身上,用不道歉来跟爹表示委屈,是不是对李叔父有点不公平呢?”
赵珩偎在那,密长的睫毛轻轻翕动,慢慢地应了声。
赵庭抬手摸了摸儿子微微汗湿的鬓角,继续说:“最后还哭了,嗯?你这样,李叔父是不是会特别为难,感觉是他做了恶人逼得你哭,挑拨了我们父子呢?”
赵珩揉了揉眼角,嘟哝着说:“叔父好可怜……”
他爹轻笑起来,胸膛震得他耳边酥酥的。
“叔父好可怜,爹就不可怜吗?脾气上来了连爹都不要,谁惯得你这脾性,还要一个人回府,嗯?”赵庭轻轻揪了下儿子的耳尖,满意地看到那处莹白瞬间羞得红通通,“爹以前没教过你这些道理,你早上那样爹不怪你。但是这动不动就使着性子不要爹,是不是不好?”
“可爹爹也不要我!”赵珩不依,昂起点头来反驳。
“不要你,哼,那现在抱着你哄的人是谁?”赵庭被他气笑,抬手在儿子肉丘上轻扇一下,又不泄气地捏起一块掐了掐,“那小混崽子非要走,难道我还能把他按在凳子上不成?”
赵珩扭了扭,将那团软肉从他爹手里挪开点,“还不是爹爹太坏,那时候都不哄儿子……”
“现在肯说了,那时候想叫爹哄你不是?”他爹笑了,托着两腋将他举起放在自己膝上站着,“可你那时候叫我哄了吗?一口一个大人,一口一个要走。为什么不说出来?旁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总是闷在心里不说,说又不肯好好说,谁猜得到你的心思。”
这句话前世不知道被陈嘉说过几次,如今反倒是轮到他来说给儿子听。
“爹爹明明知道的!”赵珩把着他爹的手臂,在他爹腿上小小跺着脚,小靴子踩在他爹的官袍上,留下个小灰印子。
旁人是旁人,可你是我爹爹,我不说也知道我在想什么的爹爹。
赵庭从孩子眼里看出那句话,只感到窝心的暖实。
“是,爹爹知道。但是爹那时候有点伤心,伤心得没力气哄你,就跟你一样,心里好疼好疼。”
他爹从没这么和他说过话,赵珩第一次知道自己像山岳一样刀枪不入的爹爹,原来也会有心里难受的时候,还是因为自己难受。
赵珩心疼地蹙起小眉毛,凑过去伸手在他爹心口摸摸,又抬起头,一脸忧心,“爹爹现在还疼吗?”
“不疼,康安不疼爹就不疼。”
“儿子下回再不那样说话了。”赵珩微微嘟着嘴,两只小手捧着他爹的耳后,想了想又轻轻问一句,“爹爹要罚孩儿吗?”
赵庭有些意外,却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抛回去:“康安是怎么想的?”
赵珩嘴瘪了一下,左手悄摸摸收回来护上自己身后,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凑过去在他爹耳边道:“可不可以轻轻地罚?”
他爹故作深思,直看得赵珩小脸都要皱起来,才点头,“可以。”
还没等赵珩面上浮起喜色,他爹便翻转了他的身子,左手托着他的胸腹,稳稳当当地将他托举在半空。
脚下没有支持的感觉令他有些紧张,赵珩紧紧抱住他爹的左臂,锁着小眉头等待即将到来的惩罚。
巴掌高高抡起来,带出呼呼风声,赵珩轻轻一抖,紧张得两条小腿忍不住微微蜷起来。
出乎意料的,那大掌只是在身后轻轻一拍,连拍灰的力道都没有,暖暖热热地一裹,再移开去。
赵珩扭头去看他爹,果不其然在那双深色的眼里看到熟悉的笑意。
再看那巴掌,高高扬起,轻轻落下。
赵珩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爹爹,爹爹放我下来——”
软乎乎的童声撒着娇,甜腻腻的,比那糖人还要甜上许多。
赵庭手腕一翻一转,稳当当地将儿子抱进了怀里,那小儿笑着环上他的肩头,往他颈窝里胡乱蹭着。
正当父子俩闹作一团时,下人轻轻敲了敲房门。
“侯爷,夫人遣人来说她已睡下,请侯爷莫要扰了安寝。”
赵庭眉梢一抽,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肩头闹得正欢的罪魁祸首,吸了口气,一把将儿子团进怀里抱好,起身便往外走。
“走,今晚陪你爹睡书房。”
天啦噜,一天万字啊,楼主码个番外都快码成短篇了。赵庭可把他儿子宠上天了,为了和儿子讲道理差点连自己人设都崩掉哈哈哈,话痨老妈子版老爹。
赵庭看着信纸,有一瞬错愕。他犹疑地看了眼兀自落座的先生,随即难以自制地将目光胶回去,那视线里隐隐发烫。
“打开看吧,这封是赵全写来的,珩儿的情况都在里面。我手里还有一封,是他亲自写的,只是——”陈嘉按下后半句不语,表意却已再明显不过。
只是他必不愿我看。
“我知道的。”赵庭的视线倏忽黯淡,他抿了下唇。
陈嘉微微垂眸,“不过我会与大人略提一二。”
再一次,赵庭不解地看向对座的先生,他正提壶沏茶,缈白的热气袅起,略略模糊了他的神情。
“大人也说,认不认,全在他自己。我这做师父的,自然也不能替他做决定。”
他垂眼看着盏里澄澄的茶汤,顿了会儿,接着道,“珩儿总归要登庙堂的,我一个人,难免护不住他。”
陈嘉拈起茶盖轻轻撇上平静的水面,里头映着的儒士消散在一波乱纹里。
“他到底是你亲生的骨血。”这句话极轻极轻,也不知说与谁听,“父子天性,哪有这么容易放下。”
赵庭沉默数息,才低低道了声多谢,落座读信。
他看得很快,几是飞掠般从这头扫到那头,本就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不自觉地抿直了唇线。
陈嘉呷了口茶,听得赵庭呼吸缓缓沉沉,知他心中如自己一般复杂,沉声道:“他在信里与我说一切皆好,切勿挂碍。”
赵庭张了张口,又合回去,抬手揉上发疼的眉心。
手边摊着的信纸上,写着:“有胡十三骑犯边掳掠,林少将遣昭骧廿子剿之,公子诛三人,皆一剑毙命,林少将甚为嘉许。”
昭骧并非正规营军,而是林家收养或招揽的一批少年郎,教授武艺兵法,以备日后充入林家精兵。赵珩年岁尚小,身量体魄亦不足以跟上士兵的操练,又不肯整日闲在将军府里,林榭只能先把他放入昭骧营,吩咐长子林溯关照着,日后再商量行事。
昭骧里虽都是半大少年,可最小的也满了十五岁,加上从小打磨训练,个个身形魁梧躯肢健硕,赵珩初时没少因为白皙清俊的面容和略显单薄的身子被指点嘲笑。赵珩性子寡冷,不喜与人计较,也很少与人来往,难免瞧着有些被孤立,累得赵全时时忧心他家主子会被下绊子。所幸军里的少年多豪爽大气,不会玩弄心眼,日子也便在赵珩的独来独往里过着。
直到一日赵珩与林溯比剑,在他手下撑过五招,那群率直的少年们才真正接纳赵珩为他们的好兄弟,拉着他凑成一团大口吃饭,训练后互相捶按酸疼的肌肉。赵珩嘴上不说,面色却是一日较一日轻快,交到师父手里的信也一日较一日地厚。
而今二十个少年去剿杀胡人,他一人便杀了三个,想是又该成了少年们钦佩的对象。
一切似乎都如他信里说的那样,万事皆好,切勿挂碍。
可事实呢?
事实是“公子食难下咽,清粥亦呕吐不止。夜不成寐,梦魇不断,抱剑达旦”。
十三岁都未满的孩子,手上第一次沾染人血,又怎会真如人前显露的那般意气风光。
“以为自己不说,我便不知道。疼了累了,你不问,他就不吭声,能扛的都一个人扛,扛不住的也咬牙忍到最后。”陈嘉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他从袖里摸出那素色的信纸,眉眼里笼着淡淡的心疼,“他总是怕我为他忧心,从小就这样,怎么都改不了,叫人如何不气。”
用一颗心去捂了那孩子六年,就这一处,怎么都掰不回来。
他可以和你撒娇,和你分享所有好的东西,可一旦受了伤遇了不好的事,他还是会忙不迭躲起来,牢牢藏住伤痛,不想让你看见。他不是不信任你,他只是太珍惜太看重这段关系,所以才会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偏执地,不想给你添一点麻烦。
他还是在害怕,害怕你会嫌他麻烦不喜欢他,害怕你有一天会不要他。
毕竟予他半身骨肉的生父都会不要他,恶他憎他,何况你一个半路相逢的呢。
小孩子的安全感,伤一次,花上一世都补不全了。
呵——可那又怎么样呢,六年不行,那十六年,三十六年。那道伤可能无法愈合,但总会一点点拢起来。
陈嘉轻轻呼出口气,手指在纸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细长的眼眸微微眯着。
所以,真的很想把那混小子揪过来教训一顿,叫他牢牢记住,师父就是用来遮风挡雨添麻烦的,还要告诉他说,你值得师父这般待你,因为你很好。
很好很好。
赵庭放下手,微沉的目光落在那信纸上,却也只低低恨一句:“当初若是……”
若是什么?
是拼着跟王家撕破脸,把孩子留在身边?
还是早些放下偏执,以父之名护养他?
谁知道呢。
总归是回不去的。
二人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博山炉里熏燃的安神香袅腾在空气里,格外的滞塞,像胶在了口鼻之间,闷得透不过气。
比忧心更痛苦的,是除了忧心,你无以能助。
赵庭望着那炉周丝缕雾白,忽而落下一句:“夜多梦魇,是落了心病,让人点些安神香吧,多少能有些用处。”
“或许吧,珩儿本就觉浅,夜里风大都会惊醒。”陈嘉碰了碰已经凉透的茶盏,眉间垂着无奈,“除了去信安慰几句,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时候,倘有个信得过的人守在他身边,便会好许多。”
“其实,信里还是不要提及此事的好。”赵庭缓缓说道,“珩儿既不想先生知晓,心中便已有了决断。他若知道最后还是惹你忧心,怕是要自责不已,想着早些了了心病好让先生宽心,恐怕会更添压力,难以宁神。”
陈嘉抬眼看向赵庭,先是有些意外,而后便是了然的郁气。
“如今倒是有些知道珩儿的想法都是怎么来的了,果真是,一脉相承。”他口气有些恨恨,“那便只能希望有人能开解一二,替他引些路。再不行,就只能点药香了。”
那么事实呢?
事实就是,那么好的孩子,怎会没人扶他一把。
第五十六章
只想着威胁影卫闭口的赵珩并不知道,赵全早把他的事悉数抖给了师父。他在遮掩这件事上遇到了更棘手的问题——如何不让朝夕相处的昭骧伙伴和林家父子看出端倪,毕竟他脸上的憔悴和眼下的乌青实在无法忽视。
赵全不肯替他想法子,要不是赵珩下令命他守口如瓶,那个高大宽厚却有着老妈子内心的青年早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去将军那寻求助力了。
于是他只能沉默地盯着房梁的方向。
那团影子颤了颤,然后目不斜视地换了个位置接着藏。那个动作的意思大概是,属下已经为您犯了欺瞒阁主这样的大罪,您怎么还能胁迫属下共犯呢。
赵珩不为所动,他慢悠悠地换了个方向坐着,视线精准无误地瞄在那团欲哭无泪的影子上。
最终赵珩手里多了一小盒易容粉,上头贴了张纸条,颤颤地写着:不要沾水,还有属下什么都没干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赵珩嘴角极小幅度地一挑,利落地撕下那条子,丢进了炭盆。
赵珩走进校场时,穿着简单利落的箭袖灰青武人服,头发拿烟青带子束得一丝不乱,面色是一如既往的玉白。昭骧少年们朝气蓬勃地与他打着招呼,他们早已习惯了赵珩晒不黑的异人体质,并未发现任何不妥。
所幸赵珩一贯不喜多话,练功又忙,少年们也便没有上前来与他闲谈的,否则,必能发觉他眼里的血丝和偶尔的恍惚。
他已经四天没合眼了。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胡人临死前狰狞的面容,突出的铜铃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溢着鲜血的嘴角诡异地上扬,满是血污的手挥舞着抓上来,本该插着剑的心口是碗大的窟窿,赤的血粉的肉,搅和作乱糊糊一团,争先恐后地朝外挤着。
那个死前憋了口气啐他一句“不得好死”的高瘦胡人,则在他的床沿坐着,久久地盯着他看,手捂在心口的位置,鲜红的血从指缝里涌出来,汨汨地流,一点点漫过他的鼻喉。
他原以为血是腥臭的,可那天把剑捅进人的心口再抽出来时,溅起的血珠砸在自己的脸上唇角,他才发觉那是铁锈一般的味道,很沉很重,紧紧箍在喉管上,不能呼吸。
熏什么香都不管用,什么香闻到最后都像是铁锈的气味,那么恶心,那么可怖。他甚至不敢想师父,想师父身上的淡竹叶气,他怕想着想着,那清气也便染了锈色。
赵全和影子在他房里守了三夜,仍是没用。
就像幼时在那大而华凉的世子寝卧里一样,不过是原本站在屋外的守夜人进到房内罢了。帮不到一丝一毫,生人的气息反倒更叫他难安。
没有人能帮,这一关只能自己扛。
苦夜漫长,他偶尔会摸一下项上的麒麟玉兽,上面有他的体温,也有长兄的。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抱紧了怀里的剑,师父给的剑,摩挲着柄上繁复的纹路,汲取着寥寥无几的勇气。
冰冷的剑在他怀里捂得热了,可他却只觉得冷。
第四天了,梦魇愈演愈烈。
再好的底子也难掩憔悴,再强的意志也不免恍惚。
他的步子不似往日沉稳,他的挥剑不似往日有力。
少年们看不出,林溯不会。
“赵珩出列,跟我过来。其他人继续。”
林溯说这句话的时候,本就稍黑的面堂更是黑沉。他把着剑站在那,浑身上下透着不容置喙的铁血威严。
赵珩眉心一颤,心下了然,收了剑在一片或隐或明露着担心的目光里跟上威峻的少将军。
林溯记着父亲“多加关照”的嘱咐,没有在人前发难,而是忍着火气把赵珩带到校场边缘的小空地上,确认没有人能看见,才皱眉训起话来。
“这两天是怎么回事,没有吃饭吗?!连剑都抬不起来,日后上阵杀敌,这么软的剑招是等着被人砍死吗!”
林溯含着火气的嗓音轰轰的,跟天边的闷雷一般。赵珩本就有些乏力,耳边隆隆不清,被他这么一喝,更是有些恍惚。
这看在林溯眼里便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眉头皱得更紧,却又有些不解,赵珩的性子理应不会如此才是。
他稍低下头仔细打量少年的面色,想从中看出点身子不适的痕迹。无奈那易容粉效力太好,加上赵珩精力不济多出虚汗,脸上却没有多少汗,瞧上去仍是莹莹的玉白,精致生气。
林溯烦躁地皱眉,他只能想到另一个缘由,那便是少年人的骄傲自满。剑练得好,又利落杀敌,被伙伴们一通吹捧便洋洋不知天高地厚,怠慢课练。
如果真是这般缘故,那就真的是惹了他的火气。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林溯沉声问,他总觉得事情还有转机。
可赵珩偏生攒他的火,“赵珩知错,请少将军责罚。”
林溯行伍出身,加上林氏一贯的刚直,鲜少有什么弯弯绕绕的东西,既然没有旁的原因,那就是做错了。
错了就罚,哪那么多废话。
“三十,趴下撑好。”
林溯卸下腰间的佩剑,抽出长剑插入地皮,留出一段。右手调转剑鞘,将粗厚那端握在手心,在空中挥了两下,虎虎破风。
赵珩抿着唇,俯身撑在地上,调整身子使得肩背与剑齐高。再缓缓地深吸口气,屏息等待。
超负荷的运转让他的身子有些不受控制,比如心跳。仿佛能听到心脏击在胸骨上的声音,有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强烈不安。
剑鞘是兜着风砸下来的,赵珩只听得沉闷的响声从自己身后爆开,像幼时阿嬷捶打浸水的衣物发出的那种声音。
他的手臂一抖,随即止不住地轻颤。铺天盖地的痛瞬间就涌上来,脊背猛地拱起,两道浓墨的长眉几要扭到一处去。
“撑好。”
林溯握着剑鞘,沉沉地命令。
赵珩狠狠再吸口气,缓缓压下自己的背板。
第二记咬上身后,赵珩死死闭着眼,牙关咬得紧紧的,试图扛过身后入骨的剧痛。他能感觉到那处皮肉瞬间绷紧,然后肿胀成一道宽楞。
玉白的手指扒在灰白的沙地里,十道深深的痕。
他的手臂肉眼可见地颤抖,可身形分毫未变。
林溯眼里掠过一丝赞许,手中的刑具却是毫不留情地举起。
一连三下,上一记袭来的剧痛尚未消化,下一记已然追上,甚至更烈。赵珩疼得冷汗淋漓,齿间腥甜一片,唇上却只是惨白而已。他不能咬唇,因为师父见了会心疼。
即使这次,师父看不见。
脊背不可自制地拱上前,林溯看在眼里,却没有开口。
赵珩近乎哆嗦着吐出肺里的浊气,再慢慢地吸进来,一点点打着颤地将脊背沉下去。
又是一记落下,少年狠狠一颤,手臂一软倒进了沙地里,背上湿了大片。
林溯眼皮一跳,这时候再瞧不出蹊跷,他也不用带兵打仗了。
他扔下剑鞘伸手去扶,却有人快他一步将少年翻过来靠在怀里。
“林将军……”
“爹?”林溯微讶,随即皱眉道,“阿珩身子好像出了问题。”
“还用你说,老子看得出来!”林榭头也不回地斥他,“下手这么黑!小孩子不能好好和他说吗?就知道打打打,他才跟湛儿一般大!”
十三也不小了,湛儿还不是被爹给宠的。林溯暗自腹诽,却不敢当着他爹的面咕哝。
林榭三两下用大掌抹去赵珩脸上的沙尘,混着他满脸的汗,易容粉也一并擦得干净,难以遮掩的倦容悉数暴露在两父子眼下。
林溯微微睁大了眼,一副竟然如此的吃惊模样。
林榭则是果然如此的眼神,我说怎么操练这么苦,这小子的脸还一天比一天白嫩!
随后是父子俩如出一辙的,眼里隐隐的火气和忧心。
赵珩又尴尬又无措,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林榭的肩膀,想要自己爬起来。
谁知这更是撺掇了林榭的脾气,他抬手狠狠在赵珩脑门上敲了一记,一把将小少年打横抱在手里,起身便往校场外走。
“小兔崽子,嫌命长了你!老实待着,再动!再动我现在就扒了裤子抽一顿!”
许是扒裤子这等粗蛮的话太过震惊,又或许是实在累得没有气力,赵珩认命地放任自己被托在武将宽厚的臂膀里,急匆匆却稳当当地进了将军府。
被扯来的军医瞧着他脸上的颜色,还以为是多大的病症,摸了两次脉还犹豫不决地想再诊一次。
这也实在不怪他,赵珩在金陵养尊处优数年,一张面皮白生生的,如今泛着郁气的青,眼下还挂着两团乌色,配着那莹莹的白,简直像是重病难治的模样。
军医斟酌再三,胡子都要揪得几根下来,才在林家父子焦躁的眼神下开口:“嗯……应该是没歇好给闹的。那个,小兄弟,这几天是不是总做恶梦,然后吓着了?”
一屋子的人安静了一瞬,齐齐看向榻上面无表情的病者。
后者在有如实质的目光下,缓缓点头。
“我去!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差点儿吓死!”“靠!这小子第一次杀人,居然给整忘了!”“就说嘛,我马上煎点安神的汤药去,好好睡一觉就完事了。”
“哎,去找瓶伤药来。”林榭轻踹长子一脚,使唤道。
“爹,才打了六下,战场上受的伤可没这么轻的。”林溯小声抱怨,人却是利索地转身出门找军医讨药去。
林榭扭头瞪他一眼,后者脚下的步子更快。
“林将军其实……”赵珩好容易找到说话的时机,略撑起点身子想推辞。
谁知林榭理都没理他,一屁股坐在他榻边,伸手就把被子堆到一边,抓上他的裤腰便往下拽。
打小被陈嘉这样温雅的文人君子教养大的赵珩哪里见识过这般粗鲁行事,当即又惊又气,又臊又急。
他紧紧抓住自己的裤子,嗓音都有些走调。
“林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林榭被他近乎尖叫意味的问话弄得一愣,手上的动作跟着一顿。
赵珩趁着他这一愣的功夫,顾不上疼痛,飞快地卷了被子往榻里边缩去,只露出一个脑袋来警戒地盯着他,面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林榭乐了,他想起小儿子养过的一只猫,要抓它洗澡时也是这般模样。
“过来,阿伯帮你看一下伤,上了药才好得快,听话。”林榭伸手想去够他,想想又收回来,拿出哄林湛的口气说话,“你大哥手重,不上药得疼很久的。”
“小侄不敢劳烦林将军,谢过您的好意,还请您把药放在这,小侄自己来就行。不过小伤,不劳将军多念。您事务繁忙,如若耽搁了军中要务,小侄担待不起。”赵珩这一串话说得无比流利,从未有过的快语。
林榭头一回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他饶有兴致地挪得离赵珩更近些,道:“不忙,今天就是没有军务特意来看你的。快过来,阿伯给你上完药,再喝一碗安神汤下去,闷一通汗,饱饱地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没事了。”
他话说着说着又要伸手过来,赵珩长这么大第一次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不林将军,真的不用真的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林溯捏着药瓶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他爹跟个要诱骗孩子的拐子一样,用着连湛儿都已经哄不了的口气,坚持不懈地跟赵珩打着拉锯战。
见过拉锯子吗?一来一往,中间隔着的那大锯子的距离死活不见缩水。
哦,那这俩人隔的应不是锯子,是一张榻子。
林榭脸上的笑都快僵了,赵珩还是绷着一张小脸直摇头。
林溯憋住笑,上前把药放下,说:“爹,要不咱就算了吧,阿珩也大了,自己能上药。”
“算什么算!你个手重心黑的,你打的伤能轻到哪去,一下一个硬疙瘩,不揉开了能好吗?!”林榭气得又要踹他,“你叫他自个儿咋揉,你演一个试试!”
他又转过头训赵珩:“看一下怎么了,一个男娃子臊个什么劲。小泥崽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与我湛儿一块长大,现在人又在我将军府上,我早当你做我半个儿子。这老子给儿子看伤,有什么要不得的,啊?”
他突然想起什么,脸上浮起喜色,笑着去拍自己的大儿子,大声道:“这几天险些忙忘了,阿溯快吩咐下去,好好挑个日子摆酒,爹要认个干儿!”
赵珩脸色一变,张口便开始婉拒。
林溯给了他爹一个早说如此你还不信的眼神。
林榭像是知道他会如此,只是略微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稳稳地坐在那,听完一长串的不行不可以担当不起,才慢悠悠地开口。
“珩儿你听好,今日这个决定,不是因为脑子一热的冲动,不是因为阿渊和湛儿的请托,更不是因为觉得你孤身可怜。我林榭虽然没太多心思,却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决定都理不清。”
他看着背抵墙壁一身戒备的少年,坚定的虎目里是毫不掩饰的怜子柔情。
“我想认你做干儿子,是因为你这孩子特别好,上进,韧性,你身上那股子劲我特喜欢。就这样,没旁的原因。”他和林溯对视一眼,继续道,“你大哥早把你当弟弟,除了家里几个小的他可没亲手罚过别人。老二老三那边更不用说,还有,你小时候去我府里,他们娘就打心眼里喜欢你。”
他慢慢把右手伸过去,轻轻搭在赵珩肩上,后者眼睑一颤,却没有躲开。
“我是个粗人,太好听的话讲不来,但里头的感情那都是掏心窝子的。所以啊,珩儿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这一大票子半路家人?”
赵珩垂下眼,细长的鸦睫安静地伏着。
良久方才低低地说了句:“多谢林将军,可是我……”
“哎不急不急,慢慢考虑,考虑几年都没事,认干亲可不能一厢情愿。不过——”
不过先把药上了再说!
林榭搭在赵珩肩上的手蓦地使力,一把将少年从被团里提将出来,紧紧按倒在自己膝上。两条健硕长腿一分一夹,将赵珩的小细腿牢牢钳在一处。
赵珩惊回神,当即开始挣扎,无奈林榭双臂坚硬如铁,上身被箍得丝毫不能动弹,两条腿又被绞住难以挣脱。
“林将军!”
“不叫干爹就叫阿伯!什么将军,你还不是我手下的兵。”
林溯不紧不慢地探手过来,三两下解了他的裤带褪下来,看到上头高高肿起的青红略略皱眉。
“你看看,说你手黑还不信,把孩子打成什么样了!下回能不能好好说话,净知道动手动手,莽夫!”
“儿子也是怕他骄溢,才打得重了点。也还好,揉开了就行。”
“哼,不是你疼你当然还好。”
赵珩感觉到林溯干燥温热的手掌按上来,颇有些崩溃,竭力向相反方向扭过身子,却被林溯在光裸的皮肉上拍了一记。
“还动!”林溯训道,毫不客气地把他掰回来。
“林溯!刚说过的又忘了不是,怎么又打你弟弟!”
“……抱歉爹,可是这小子真的很能拱火。”
那一声格外清脆,在赵珩脑子里来回荡许久,生生让他懵了好一会儿。等他清醒回来,药都快上好了。
赵珩只能无力地扭挣两下,算作最后的抗争,然后垂头闷气。
屋外的赵全听着动静,手里突然多了一张小纸条
——不用进去救公子吗
赵全笑起来,把小纸条收进袖里,对着空气轻声道:“公子听起来没有在生气。”
好容易上完了药,赵珩身上的衣物湿得里外通透,一张脸红得跟过了水的大虾一样,反倒瞧着没那么憔悴。
更衣擦身这等贴身的事太过私密,林家父子识趣地退了出来。赵全利落地传唤来热水,轻车熟路地伺候他看着长大的小主子。
其实也没多伺候,只是隔着屏风递下热布巾接下衣衫罢了。他家主子不喜欢别人碰他身子,从他能自己沐浴开始,院里的婆子丫鬟就没再见过他没穿里衣的模样。
赵珩转出屏风,里衣右侧的襟带系得齐整。赵全怕他走路牵着伤,上前想要扶他,却被简单的手势止住。
赵全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看着他慢慢回到榻上,眉头时不时皱一下。
“林将军和林少将待您的心是真的。”赵全为他提上些被子,轻轻地说了句。
赵珩面上颜色未动,他缓缓趴下去,小腹触着柔软的褥子,分外踏实。
“我知道。”他把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林家的人都很好。”
能养出林湛的家,他知道是什么样子的。
赵全没有再说什么,他麻利地收拾了东西,端着水盆往外去。
正碰见林榭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往里走,那步子迈得极小心,生怕晃洒了半点。
林溯跟在后头,见他衣物搭在臂弯手里还端着盆有些吃力,上前便要帮忙。
“不必不必,谢过少将军。”赵全稍侧过身子躲了他的手,脸上的笑真切许多,他想了想,轻声说,“我家公子幼时历了许多事,性子略有些别扭,很多时候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那么一样,所以还请两位将军多多担待,多给些时间。其实,公子他很喜欢您二位。”
林溯刚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温和的笑,他伸出两根手指,“你知道阿湛花了多久才学会叫爹吗?两年。都是自家的小子,不急。”
他又在赵全肩上拍了拍,说:“爹把他当儿子,我认他做弟弟,这是我们的事。他喊不喊那一声,没多少关系。”
赵全有一瞬愣怔,很快他稍撇过头去,用力眨了几下,再转头看着林溯,一口气在肺里转了几转,最后只凝作两个千斤重的字:“多谢。”
林溯随意地摆摆手,推门进屋。
林榭手里的汤碗已经空了,他正给赵珩掖着被角。
睡这么快?林溯用眼神表达。
林榭抬手把赵珩用来擦过嘴的汗巾砸在儿子身上,让你打他!害他都不能好生躺着睡。
林溯假装看不懂他爹的眼神。
要在这守着吗?林溯扬了下眉毛。
废话。林榭斜他一眼,安神汤哪有那么神,肯定还得做恶梦。
林溯想起幼弟小时候闹夜吓哭的那凄惨模样,皱着眉点点头,搬了把凳子跟他爹一起坐在榻前,然后翻开刚才顺手从架子上抽来的兵书看。
林榭沉默地看他,林溯想了想,站起来又去架子那摸了本,回来递在他爹手里。
书没翻过几页,榻上的少年便开始发出不安的哼声,两道墨眉扭拧起来。林家父子齐刷刷搁下手里的书,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很快赵珩便开始剧烈地喘,右手胡乱地在榻上摸索,好像要抓取什么东西。手指抓过被褥,空留下曲折的褶痕。
他愈发不安,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手上的动作更加慌乱,双膝不停顶撞床榻,两腿急急踢蹬。
“他在梦里找剑。”林榭沉声道。
林溯没多想,低头便解腰上的佩剑。
林榭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自家兵痴儿子,两步上前坐在榻沿,反手握住赵珩的右手,紧紧抓在掌心,一片湿漉。
那湿凉的手颤了颤,随即狠狠地挣扎起来。
赵珩这时已是急声叫喊起来,尖锐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惊惧:“走开!不要过来!不要!”
他挣扎得那样厉害,却如何也醒不过来,话里已隐隐露了哭腔。
林榭紧锁着眉,大力抱起他带进自己怀里,让他满是冷汗的脸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再抓住他惊慌挥舞的双手交叠环护在胸口,做出安全的防卫姿势。
“把他包起来!”
林溯立即扯过被子,将赵珩从头至尾严严实实地裹紧。身量还未长开的少年,蜷成一小小团裹在被子里,单薄得令人心疼。
林榭紧紧搂着他,大掌在他后背来回安抚摩挲。
“没事的没事的,你很安全,好孩子不怕啊不怕,这里很安全,你不会有事。”
林溯心疼地替他擦着额上的汗,嘴里安抚道:“不怕,有大哥守着,谁都别想伤你,不怕。”
全身被包裹在温热里,缩成一团的姿势令人安心,环抱住自己的手臂分外有力,耳边有声音一直重复着,时远时近。赵珩勉强听得几个字眼,安全,不怕。
像一张羊绒织就的细密围网,稳稳地将他罩在里面,温软却坚韧,没有刀剑能穿透它。
你很安全,你很安全。
那个声音一直重复着,盖过了胡人凄厉的喊叫,轻缓地覆在他耳侧。嗡嗡的,有些痒。
有白色在他眼前漫开,没有边际。
纯粹的白。
一如他记忆深处的白色,纤尘不染。
噩梦好像结束了。
赵珩自一片白蒙蒙中睁开眼,眼尾还残着水汽。
“将军……”他有些脱力,也便没有计较这像襁褓婴孩一样的抱法,只是虚弱地掀起眼帘,轻轻地说了句:“有些疼。”
肿胀的皮肉被绷直的钝痛,实在有些难熬。
“啧!刚才给急忘了,快快,拆开!”林榭父子手忙脚乱地拆着被包,将他蜷着的双腿解放开来。
牵着伤处,赵珩轻轻嘶了一声。
林榭忍不住又要训长子,林溯早有准备,抬手保证道:“儿子下回一定先好好讲道理。”然后再动手。
林榭哧了一声,再低头,怀里的小少年早已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轻叹一声,伸手提起些被子将他裹得更严实,再搁回他后心轻轻地拍。
爹您可真会哄孩子。林溯重新坐下,冲他露出钦佩的眼光。
废话,你们哥三儿哪个没在爹手里睡过。林榭翻了个白眼,却是亲昵的眼色。
他低头听着赵珩渐渐深长的呼吸声,伸手爱怜地在孩子脸颊上碰了碰。
边关不太平,他已有两年没回家里,湛儿应该长高了,也不知道阿渊有喜欢的姑娘了没有,还有念北。
抬头看见长子亦是一副出神的样子,应是和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在想念北啊?”他压着嗓子问。
念北是林家长孙,大名林焕,三个月前满的周岁。
林溯低低嗯了声,左手在膝盖上摩挲几下,“都不知道那小子长什么样。”
林榭心疼,却也只能笑:“有你娘和你媳妇养着,那不肯定是白胖白胖的嘛。信里不说了,都能自己扶杆子走两步了,估摸着过些天就能跑能跳,指不定跟你小时候一样闹人。”
林溯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小皮猴子。”又自顾自地皱起眉头,“他要敢闹他娘,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又来又来,什么时候能把你这动不动就打孩子的毛病改改,沙场上喊打喊杀还不够啊,回去少折腾我孙子。”
“可要是真皮也不能不打呀。”
“智取,智取懂吗?你个莽夫!”
“可是爹,小时候您也没少打我们呀。”
“……闭嘴,看你的书!”
塞外的风吹卷着寒气,在房门外徒劳地徘徊。盆中炭火正热,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细微的“哔剥”。
武将卸下了战场的煞气,捧着书慢慢地看,偶尔响起书页翻过的沙沙声,平淡闲散。
怀里的孩子睡得安然,发丝乱了少许,瞧上去绒绒的泛着暖意。
有几次他的双眉蹙起,不安地唔咛,将军放下书,轻轻晃动臂膀,口中絮絮说着话,又像是轻轻哼着曲。
大掌缓缓拍着,拍散他梦里所有的惊惧与慌乱,一切最终都会归于平静。
另一个房间里,高大宽厚的青年封起信封,眼里盛满笑意。
《苦药》上卷 完
嗯,轮到你们表现了【摩挲着手里的下卷】
第五十六章
春夜,雨润的时节,微冷。
细密绵绵的雨丝飘落在地,要攒上许久才浅浅淡淡地湿了零星几点。
远不及那银光劈划,不过转眼,就漫了满地的朱红。
本该肃静无声的禁宫在四起的火光里咆哮如巨兽,刀剑架砍的刺耳划拉,兵士厮杀的粗粝喊叫,宫人逃窜的尖利惊呼,让这皇权笼罩的至尊之地陷落成炼狱。
王家终于还是反了,政变逼宫。
“陛下!宫门失守,叛军就要过来了!请快快随奴才从偏门出宫吧陛下!”
“陛下!陛下快走吧陛下!”
殿外充斥着兵刃交接的刺耳声响,起伏着宫婢惊惶逃窜的尖叫,耳边是内侍焦急劝走的沙哑嗓音。
御台上的天子黄袍整肃,阖目而坐,面色沉静,秀密的龙眉平缓而宁和,仿若不过是在听一场编钟磬鼓的宫乐。
他搁在膝上的白皙手指一搭一搭地轻敲,嘴角扬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陛下!”
那面白无须的内侍脸上煞白,几是哀叫着扑跪在皇帝脚下,“陛下!您要是出了事,奴才九泉之下有何颜面拜见先帝呀陛下——”
皇帝漫不经心地睁开眼,轻笑一声,道:“老九死的时候,你们不就已经没有颜面了么。”
内侍眼看又要哭求,皇帝嘴里“啧”了一声,后者明显一抖,把满肚子的话哆嗦了回去。
“吵得朕都听不清了。”皇帝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你说,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再说话呢?”
内侍骇得头皮发麻,砰砰地磕起头来。
“行了,怕死就滚。”皇帝重新阖上眼,右手搭上座椅把手上沁凉的龙首,“要滚,就滚远点。”
滚得远远的,才不会被暗卫扭断脖子。
内侍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颤抖如筛。
忽而听得远处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夹杂着几声歇斯底里的呼喊。
皇帝眉间一蹙,抵在龙目处的食指微微用力,指尖略泛起白。
马蹄声杂而不乱,离大殿愈发得近。
直到远处的嘈杂里响起几声欢呼,皇帝眼皮一颤,旋即睁开眼来。
“回来了。”
内侍没有抬头,否则他一定能看见帝王含笑的玲珑眸里,那一派从未见过的星昃瀚海。
“报——陛下!长平军、永安郡、临安郡、淮阳共五万兵马前来勤王!”
“报——东华门逆贼悉数剿杀!”
“报——武英门逆贼尽数伏诛!”
捷报频传,那内侍早已激动得眼眶泛红,哆嗦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像过了半个百年那般久,四处的喧嚣终是一点点隐下来,只远处还响着似有若无的刀剑破空声。
殿外传来兵甲摩擦的铁器沙沙声,是武将在下马。
战靴触及青石板发出轻响,在渐息的杀伐声中分外清晰,令人生出莫名的安定。
御座上的皇帝向前倾出身子,握紧龙首的双手隐隐发颤。
清冽的嗓音自殿外响起,并不十分洪亮,却能穿透厚重的殿门稳稳地送进高台上人的耳里,听得那九五之尊微红了眼角。
“臣赵珩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皇帝几是瞬间从座上弹起,大步往紧闭的殿门行去。
内侍反应过来,慌忙爬起来赶在皇帝之前替他推开大门。
朱红殿门缓缓开启,少年将官的身形一点点映进眼里。
墨青袍,寒铁甲,单膝跪地却丝毫不见卑态,肩如铁削,背似寒山,单是看着便叫人心生敬畏。
玄发高束,漆色战冠在月辉下泛着摄人的寒光,鸦色长睫下的黑沉眸子疏冷清冽,不带一丝和软之意,却在看清那迈出大殿的明黄身影时蕴了一丝烟火气,隐隐地仿若有些暖意。
“臣奉召还京,恭问吾皇,圣体安泰。”
为贺上卷完结之喜,长评换更。
应@gki幽的诺,下卷开篇,长枪破空临危陷阵,乱世扶王孙
半卷完结的福利,不抓紧点机会吗小可爱们
这次的长评(500字以上)换更是一评换千字哦,超难得欸,楼主难得手里屯够了粮。
皇帝的下唇极轻一抖,他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称谓,深吸口气,抬脚便要下阶。
那内侍大惊,迈着还不太利索的腿上前来搀皇帝的手臂,压低嗓门急道:“使不得呀陛下!”
君王不下阶,是历代祖宗家法里的规矩。臣子觐见帝王俱是候于阶陛之下,非君王召不得上前,从没有帝王亲下阶陛去迎臣工的道理。
皇帝一把拂开内侍,单手提起些袍子便往下走,御靴疾疾踩过白玉砖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内侍没辙,只得捏着嗓子唱一句:“圣驾到——”,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味。
顿时响起一片铠甲磕碰的朔铁声,围着的兵将们呼啦啦跪下来,恭敬地把头深深埋下去,不敢窥见天颜。
只有最前方的少年将官没有垂头,他看着疾步走近的年轻帝王,嘴角隐隐现出微小的梨涡。
“快起来!”
皇帝几是一把将他拉起来,双手扶在他两臂,上下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连道几个好字。
“臣回来了。”赵珩轻声说道。
臣回来了,吾皇陛下。
少时并肩意疏狂,承君一诺五岳偿。
眼前已是青年的皇帝,眉间少了年少时的跳脱和张扬,多了几分沉稳刚毅,不经意间流露着帝王的杀伐果决。
他已完完全全是个君王了。
只是笑起来时,仍是当年那个眉目自成诗三百的少年郎,笑眼乌浓,灿若天辰。
皇帝伸手便拉他的腕,像少时拉他去看自己新得的有趣玩件一样,欲携着他往殿里去。
“走,进去说。”
赵珩面上暖色更盛,他怕冷硬的护甲硌伤皇帝的手,顺着力道往前迈了一步,旋即轻轻反掌握上去。
“陛下,臣还需查诛余孽,请容臣耽搁片刻。”
皇帝细眉一蹙,“不是还有他们嘛?”手上更是握得紧些。
“这是陛下安寝的居殿,臣怎能不亲自查看,以保万无一失呢?”赵珩捏了捏掌心里的微凉,“更深露重,还请陛下快些进殿吧。”
皇帝被哄好了,又笑起来,先轻扫了一眼周边垂头的将士,才凑到他耳边轻快地道:“快些回来。”
“谨遵圣令。”赵珩低首称是,眼里蕴了笑意。
又是一阵兵甲磨碰,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散去巡查。皇帝有些不舍地收回放在那墨袍将官身上的目光,转身上阶。
踩上殿中的金玉阶陛,皇帝想到什么,他略侧着头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内侍。
“啧,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多事呢?”
皇帝身形未动,偏转过脸来看他,嘴角扬着暖若春风的笑,弯起的眼里,却是嗜血的寒芒。
————
赵珩安排好事务回到殿里时,皇帝正坐在阶陛上等他,换了件浅色的龙袍。两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眉眼畅快。见他进来,笑着抬手招呼他过来一同坐下。
赵珩忽就想起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只要屏退了宫人,皇帝都是这么散漫地坐或站,一副不肯受拘束的模样。
“安内官,换好灯烛就退下吧,朕有话与赵卿说。”皇帝偏首冲那宫灯旁的内侍吩咐道,赵珩不免多看了一眼。
那内侍放好宫灯的明黄罩子,冲他堆起讨好的笑,垂下手往外退去。
谁也不知道他笼在袖子里的手,掌心凝满了蜡。
——“若是烧过了这条线阿珩还没回来,就把它点在你的坟头好了。”年轻的帝王含着笑,拿朱笔在那烛上画了条红线,“可得拿稳了安公公,晃的话,烧得更快呢。”
赵珩看着他隐出殿门,眉心浅浅蹙起。
“你盯着那奴才做什么,快过来坐,我可等你许久。”皇帝又唤了声,拍拍身边的空处。
赵珩走过去矮身坐下,把佩剑横靠在手边的阶陛上。
皇帝有些意外,挑起眉毛,“可以呀阿珩,还以为你又要跟我说什么不合礼制有失体统呢。啧啧,想起来你那时候一副古板的样儿,现在都还有些头疼。”
皇帝作势去捂额头,俊脸皱巴起来,露着几分孩子气。
赵珩轻抿双唇,嘴角微微翘起些弧度。
“都这么多回了,哪次拗得过陛下呢?不如知趣些,也省了一番气力。”
皇帝微睁大了眼看他,从眉毛看到鼻梁,从眼睛看到嘴唇,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赵珩任他看着,星眸炯炯,深重仿若含珠。
应@九洲安澜 的诺,第二个千字加更
赵珩任他看着,星眸炯炯,深重仿若含珠。
良久,皇帝才伸拳在赵珩肩上轻轻捣了一下。
“好,有了烟火气。我要重重地赏赐林家。”
他的声音有些发闷,话毕忽而探身抱住了赵珩,双臂环箍得极紧,像是要把人揉进自己血肉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
有多怕,有多恨,有多愧,有多念。
多少次惊梦,眼前都是你青衫染血的样子。
多少次被逼到绝路,都是靠着指尖你留下的温热生生熬过。
那两个字,翻来覆去念了千遍万遍,终于能有人应他一声。
终于是等到了。
皇帝几是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坠在臂膀上,赵珩被他箍得有些喘不上气,眼眶隐隐有些发烫。
他亦是狠狠地环住对方,两颗年轻的心脏激烈地碰撞着对方的胸膛。男儿之间,从来不需要太多话。一切汹涌的感情,都蕴在肢体刚硬的冲碰里。
“再不会有那种事。”赵珩话里带着沙场的煞气,“臣将以性命守卫陛下,凡逆吾皇者,臣必亲诛!”
皇帝没有应他,过会儿才在他背上拍了两下,放开手臂。
“好了我的大将军,赶了这么久的路,又打又杀的还不累吗?赶紧洗洗,好生歇一觉,还有一大摊子破烂事等着收拾呢。”皇帝拉着他站起来,又笑,“好家伙,长得都快比我高了。”
没等赵珩说话,皇帝又拉着他径直往内殿走,嘴里催道:“快些,再磨蹭水都凉了,今晚可没浴池能用。”
赵珩微怔,站在原地不动,“陛下是要臣宿在宫里?”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行。”皇帝晃了晃拽在掌心的手,“又不是第一次了,小时候不还睡过一张床的嘛。”
那是皇帝给赵珩过生辰的时候,闹得晚了便索性强留他在宫里歇,彼时赵珩未及八岁,宫里亦无多嫔妃,加上宫门也已下钥,便就宿下了。至于睡一张床,那自然是小皇帝耍赖撒泼的成果。
而今赵珩已是将近冠龄,还宿在宫里难免不妥,至于和天子同榻,那更是不敢想的。
皇帝看出赵珩眼里的意思,他放开赵珩的手,幽幽地开口:“秦昭反了,拿剑指着我。”
秦昭是禁军统领,而禁军,是拱卫君王的最后一道屏障。
赵珩心尖一颤,眉头狠狠地皱起。
“有个宫人跟着我跑,袖子里藏着匕首。”
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耷拉下两肩,他侧着身站着,半边脸隐在阴影里,低垂的眼睫在他眼下拢了沉沉的影。
“你看,这大殿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
隐在暗中的几个影子默默撇过了头,好吧,陛下说我们不是人我们就不是人。
“陛下……”
“全都反了,谁都信不过,他们都想要我——”
“臣宿在这,保护陛下。”
赵珩斩钉截铁地应诺,并未看见帝王眼底转瞬即逝的笑意。
“真的?”皇帝小小地笑开,眼里闪着光,“贴身保护我么?”
赵珩点头。
保护陛下要紧,今夜杀伐混战,宫人们逃的逃,死的死,除了拱卫着寝殿的几队侍卫和几个内侍,皇帝身边当真没人,破例也情有可原。
好吧,赵小将军说我们不是人我们就不是人,扒在宫殿内外各个角落的暗卫们表示一点都不委屈。
“只是臣得派人禀告家师——”“已经派人去了,你放心便是。”
皇帝答得飞快。
赵珩一顿,琢磨出了些什么。
皇帝后知后觉,立时有些心虚。
赵珩眼里晃过任纵的无奈,还是点头。
“那还磨蹭什么,水真得凉了,走走。”皇帝一把抓起他的手,轻快地往内殿去。
赵珩用脚尖挑起剑抓在手里,任皇帝拉着走。他看着青年头顶的帝王冠起起伏伏,眼尾浅浅地弯下。
他记得曾有顶雕龙的小冠,也会随着那跳脱的步子上上下下。
应@玉莹薏的诺,第三个千字加更
第五十七章
宫中混乱,御用的浴池也漫了血。安内侍在内殿偏室里备了浴桶,将就用一晚。
“启禀陛下,将军的寝衣已备在里边。”安内侍不知何时已跪候在这里,身子埋得很低。
皇帝嗯了声,示意他下去。
回头见赵珩还拿着剑,便笑:“阿珩是要连着兵器一道洗?将士们都在外头,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出什么事。”
床边不知何时设了架空的剑托,赵珩抬手把剑搁上去。他顺带瞥眼床榻,上头整齐放着两床锦被,一明黄一靛青。
赵珩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口气打哪来的。
皇帝似乎总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屈了根手指轻戳他的额角,“想什么呢你,嗯?还当咱俩是当年那奶娃娃,一床被子就能裹得住呀。”
“当年安公公也是铺了两床。”只不过被你硬撤了一床。
赵珩毫不留情地点破真相。
说到安盛,房里有一瞬寂静。
“外头那个安内侍,是第几个?”赵珩看着皇帝,语气平静。
“第三个。”皇帝轻轻扯了下嘴角,“还是阿珩了解我。”他还是笑着,却不去看赵珩的眼睛,“前两条都是王家的狗,现在这个,嗤,也不太干净。”
外头那个安内侍并不姓安,不过那又如何,左右都是不能信的人。
“不想笑就不要勉强。”赵珩站得更近,嗓音有些低,“这又没外人。”
皇帝抬眼看他,“好。”他旋即又笑起来,眉眼欢畅,“可我见了阿珩,是当真开心。”
他没等赵珩说话,很自然地伸手去解他身上铁甲,“好了,赶紧去洗,水冷了要着寒的。”
赵珩怎愿让他伺候,忙侧过点身子想要避开,蹙眉道:“陛下这不行,臣自己来。”
哪有君王为臣子宽衣卸甲的道理。
“方才还说没有外人,这会儿又端君臣架子,像话吗?”皇帝右手轻扣住他的肩膀,半点不似玩笑。
“阿珩。”皇帝缓声唤他,“你是为我披的甲。”
你本该是琼林御宴插官花,却为我别了雕梁褪锦裳,染得半身血渍。
这身甲衣,怎能不由我亲手为你卸下。
赵珩皱着眉看他,却发现那俊眸里没有一丝退让。
他二人从小到大不知道在礼法上僵持过多少次,总有一方会退一步,他不退就他妥协,他咬定则他让步。
好吧,这次又是自己输。
赵珩抿唇,终究还是微低下头,好方便皇帝解自己颈后的系带。
皇帝眉间又晃起璨笑,轻快地解下了铠甲托在手里。
他转身将之放到小柜上,面上闪过一抹阴霾——这么沉的东西,阿珩十三岁就负在了身上。
赵珩低头解着护腕,腰上忽而一松,皇帝竟是继续解他的袍带。
应@猫猫兔kyx的诺,虽未达标准,但确实用心,尤其是那连过渡章都一字不落看完的仔细对待,楼主实在很开心。第四次加更,不足千字,九百廿二,不算破了自己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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