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潇湘溪苑 -> 【原创】柱石山(古代) -> 正文阅读

[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5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首页 上一页[4] 本页[5] 下一页[6] 尾页[2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审讯结果许久未明,众人纷纷揣测却不得而知。京中气氛已如半空积云,气氛湿重得近乎粘稠。若静夜侧耳,可闻风吹雨声似沙场呼号,来者其势汹汹。一夜秋雨寒凉,晨起便望得见树木似又光秃些许。直待到一日,终是片叶不存。好似死囚绑缚待决,刀头落下前的光阴总是无尽漫长。阴云蔼蔼,夜烛昏昏,风雨彻夜呜咽悲鸣。又一夕惨淡淋漓的秋雨之后,再不曾踏出东宫一步的太子,在惊惧中薨毙了。
诸人彼时才从朝堂上退下,消息窃窃传来,瞬间又化作死寂。若眼光相触能画出线来,殿内只怕早交织成迷网。事态至今不知将如何推动,太子之死本身倒仿佛无人在意。
皇帝在殿内听闻消息时,双膝瘫软便跌坐在座上。失去正当盛年的诸君,他在抗拒禅位的角力中,又失掉了紧要的一环。
因为死前是非不明不白,太子的葬仪不免潦草。其谥号“悼怀”,也是含糊其辞的意味。皇帝此前的忍耐沉默,终化为五味杂陈的悲恸;楚国公失去佳婿,也失去了一枚原以为得意的棋子。若说尚可强自安慰的,是悼怀太子已经有了嫡子。若说对策,当立即着手册立皇太孙。但这将是又一轮拉锯,非但劳心耗力,也将令楚国公以外祖身份,顺理成章走向前台。如是与人做嫁衣,皇帝可愿否?
“陆道人案”并未销案,尉迟扈似在酝酿发难。而皇帝与豆卢崇的默然亦令他疑惑,这是消沉,还是别有密谋?
局势诡谲无声,而同样如鬼影憧憧的,是瘟疫悄生,在西京倏然流传。
时节入秋,暑热犹凝于荆楚之地不散,朔北寒风却已南下。关中位于其间,冷暖交锋,便逢阵阵秋雨,亦称“秋淋”。连绵雨势往往贯穿一秋,至冬日方休。不同于江南梅雨缠绵,关中秋雨常颇急骤。城内排水沟壑暴雨之后常难及时疏浚,积水四散漫溢;道路上混杂秽物污泥,行人踏得满脚,更添忧愁烦躁。伴着这湿寒不畅,疫病便从秽中悄生。病者高热乏力周身红疹,亦有人黑便后腹痛不止,一命呜呼。这疫病最初亦不知起自那里,渐渐播散开来,数日之后,城内百姓十户乃有二三户发病,有些富贵官宦家也未幸免。
时疫乃是凶险大事,况且出在京畿,朝廷亦被惊动。局势本已危如累卵,再出了疫情,更是雪上加霜。皇帝自谓因丧子之痛心绪混乱难以理事,将处置瘟疫的事都推了出去。尉迟扈却甚上心,责成天官府太医大夫经管此事,笃信佛教的他亦请动高僧法师来祝祷驱祸。
这日,大冢宰在禁中的天官府召集几部主官议事,专为平息城中疫情。说来,这本就是天官府的事,在本府内商议便罢;出奇在于,尉迟扈竟亦召了夏官府的人来。
只听一名太医大夫禀道:“疫情是自南城而起。病者肌肤红斑破溃,亦有人吐泻不止。”
尉迟扈道:“调治之法怎么说?”
太医大夫道:“湿寒邪气由太阳入,恶寒体痛,正虚邪盛,再侵入三阴……”
尉迟扈挥手止了道:“少讲这些。我是问你怎么办。”
太医大夫道:“急症者难救,但病势稍缓和的,以药石调理,亦可徐徐好转。此病凶险不在病症,而在散播。譬如一家内一人染病,便举家皆难幸免。城内病者日日激增,再如此下去终要难于应付。”
尉迟扈闻言大怒,以掌击了案面斥道:“我问你,你倒先说不能应付,到底你我谁是医官?”
那医官骇了一跳,忙不迭施礼道:“不敢推诿。只,只是……”
大冢宰怒气冲冲,医官们噤若寒蝉。尴尬中,有人干笑两声,道:“人急无智,太医大夫想想再说。”出声的原来是御正庾仓和。尉迟扈见又是他当值,瞬了瞬眼,亦没再说什么。
有位医正壮起胆色道:“若要遏止凶疫,便当严防疫气流散。先保无新发染病者,再慢慢调治病人。”
尉迟扈道:“那便照此实行。”
太医大夫道:“可这实不易行,譬如病患和眷属出外行走,疫气便要流散。”
尉迟扈道:“那便不准他们外出。”
太医大夫道:“可这些人也要日常吃用,怎能不出门。”
尉迟扈凝眉似思忖半晌,道:“传严令,家有病患者,举家不得擅动!”
众人被他一惊,有人道:“这政令督察不易。”
病者举家不许擅动,这吃喝药材都从何来?这是要人居家等死,谁能乖乖守令。
尉迟扈哼了一声,道:“有何难?”他目光看过诸人,道,“军士督察,违令者斩。”
众人闻言皆惊,大冢宰话音甫落,又听岑翀道:“军士入城,分化治下。监督政令,亦可分派药物饮食,一举两得,确是良策。”
陈信默默听着,心一直下沉。今日尉迟扈召夏官府人来的真意,原来在此。严控疫情是项庄舞剑,最根本的用意,是调兵控制京中。
几位医官亦不知是不懂还是得了授意,纷纷点头附和,道:“此话有理。若能如此,自然是确实妙法。”还有医正跟着建言道,“可由官府出面,将家有病者门前善作标记;或是将病者皆收容到一处,亦便于医治。”
他这一起头,一行医官都大为兴奋,七嘴八舌,提起许多主意。
尉迟扈挥手道:“这些细枝末节,你们自相议定去。”转而向陈信道,“唯要紧的调兵之事,却要大司马安排。”
陈信只道:“军士入城,诸多不便。有此异动,会搅动民心不安。”
岑翀笑道:“民心或有惊惧,这正是时候看大司马的兵马了。”
陈信道:“大冢宰想调哪里的兵?”
尉迟扈道:“卫戍京畿的军团,皆可使用。”
他所说的“军团”,便是所谓“城居”的军士。战乱时节,军人世代执役,家属随军在兵营外而居城坊,乃至军人自相立坊而居,是为“军坊”。即为安置军旅,也是防戍。尤其是尉迟扈掌权后,在西京周围广驻新城,又以武功、武都两处为大。京城周围筑城,建直属皇朝的军府,不但可供征防调动,拱卫京都的堡垒亦如是建立。
京畿附近军府的将军,都是尉迟扈的心腹,唯其命是从。府兵入京,来者不善。
陈信沉吟道:“京畿卫戍紧要,轻易不动为宜。”
尉迟扈翻脸冷笑道:“卫国公到底是怕什么?”
情势一时紧张。杨沛忙在旁寰转道:“卫国公也是为谨慎计,”一面转向陈信道,“城中疫情火烧眉毛,只当为西京百姓少些病亡,大司马莫犹豫了。”
眼下的情形,到底陈信才是夏官府主官,军队调度仍必经他手。若非如此,这三人此时又何必与他这样费话。陈信眼光扫过殿下肃立的武士,心知肚明,尉迟扈早打定盘算,定要逼他就范,只不过先礼后兵。
他这一点头,也甚是容易。只不过,其后那可预见的王朝更迭中,或有哪般血雨腥风,便难预料了。念及于此,忽觉唇齿间沉重得启动不开,许久方道:“毕竟兹事体大。”
杨沛在一旁,低声道:“当然事关重大。因此才请了陈公一同来商议啊。”
他二人目光相对,杨沛神色无限恳切。无论当日长僚之谊还是儿女婚姻之亲,他都不愿见陈信遭祸;此刻几乎恨不能开口求他。陈信转了眼光、举目四顾,目之所及,众人尽在看他。满座之中,除了无关的医官、膳部诸人,皆是尉迟扈一边。他转而瞥见御正庾仓和,或许只有他,算与皇帝亲近。然而,这一个靠着叔父名声与自己几点笔墨取悦御前的弄臣,又能指望他有何作为。皇帝只怕连这讯息都还不知,就要懵懂败亡。
陈信暗道,元氏的帝业,真要如风中蛛丝,再难维系了。
至于他,虽非效忠皇帝,心底却更忌惮尉迟。可今日在此,他只有就范这一条路。良久,卫国公暗自轻叹了一声。一旦调兵入京,大局便将要定。可怜楚国公与皇帝,何曾想到这一步。若说陆道人案还是靠筹谋,这天降的瘟疫谁能逆料?调兵入京的由头如是名正言顺,莫非是天意都帮衬着尉迟么。
他不忍陷豆卢崇于险境。可眼下,却也只能先顾保全自身了。陈信心生疲惫,他这一世,到头来却要做这样不顾旧友的事。许久,终是道:“若只有此法能解京中疫情,我亦无异议。”
他听见身侧杨沛长出口气,尉迟扈高声笑称了一个“好”字。卫国公面色凝重,正视前方恍若对周遭充耳不闻。
各位观众,现在是比赛的关键阶段,大冢宰一方领先,但这一局是皇帝+楚国公一方的发球局,楚国公发球“怂恿各地督帅”,球速很快,咦大冢宰没有接到,ace 得分!下一球看一下一发,“利用太子”,这个球角度不错,看接发,上网,穿越,“捡陆道人空当”,打成了!大冢宰扳回一分。可能这个情绪受到一点影响,楚国公一发出界,二发是拼一拼还是求稳……哎呀网袋捣乱(发生瘟疫),擦网重发,楚国公又“调兵入京”抢手接发上网了,这个球回得很深,楚国公跑位!能不能接到……请看后面

时疫播散肆虐,连宫中亦有人染病。天象示警,流言四起,谓之上位者失德。朝廷中有人试探进言,请皇帝出面,为平息天怒、祝祷祈福。皇帝充耳不闻,避居深宫,连朝会亦停了。
旁人看来,皇帝沦落到这一步,已无还手之力;胜负已定。然而,众人或都忘了一桩事:当今陛下是元氏后裔,这一脉血液里从不缺孤注一掷的决绝。
宫中传出消息,嫡皇孙染病。楚国公豆卢崇闻言惊急,当日便匆匆进宫。皇孙病状尚不算重,然而婴儿幼弱,哪堪一点折磨。三日来,每日腹泻、兼以发热;失水既多,喂养又困难。楚国公见时,小儿双眼眍,连囟门都瘪下去。若在平日,医官多半便按秋冬天寒,小儿胃肠幼嫩不服诊治;稍服些固本药物,慢慢调养便罢。可这疫情肆虐的时候,宫中又已有人病倒,谁也不敢说,这定与时疫无干。
治时疫的药物,药性颇大,用在几月大的小儿身上,医官们也甚迟疑。究竟如何决断,一干人都不愿出头担责。含糊推诿,谁也没有主意。父亲来探望时,豆卢妃除了摇头抽泣,木然得好似假人,只是眼中已哭得再无泪水。楚国公见这场面,心头痛惜却束手无策,除了发作一阵医官,良久亦只有叹息。
有内侍上来奉酪浆,父女二人谁有心思来饮。豆卢妃拭去眼泪,无力道:“你下去罢。”
那内侍讷讷应声,却立着不动。豆卢妃无意打量一眼,却见并不是东宫中人。那内侍抬头,深深相望。豆卢妃微一沉吟,向两旁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退开,豆卢崇亦发觉异状,沉声问:“什么人?”
那内侍躬身,细哑嗓音在空当堂内愈显鬼祟:“楚国公,陛下有请。”
豆卢崇来时,背对窗外光亮,面目并不清楚。日影偏转,皇帝坐于阴影之中。深幽殿宇的阴影角落,似隐没着稀薄的血腥气息。错金铜炉上的兽头纹样,在光影中突现狰狞。宫禁之中,从不缺只手废立的强权,亦不少阴暗杀戮的密谋;身处其间,便难脱宿命轮回。
只听皇帝道:“楚国公进前坐罢。”
座中除了皇帝,还有个人,带一张中年发福的面孔,却是御正庾仓和。
坐得近了,豆卢崇只觉数日未见,皇帝竟似苍老了十岁。稀疏眉梢耷拉,眼下是暗色青影。豆卢崇道:“陛下召我做什么?”
皇帝缓缓道:“京中疫病横行,连皇孙也未幸免,可见毒烈;为平疫情,已有人主张府兵入城执法了。”
豆卢崇颌下髯须突然蓬张,京内戒严之意,他再清楚不过,脱口问:“当真?”皇帝向身旁一指,道,“消息确实。”
庾仓和连忙接口道:“卑职当时在场。那一日,就在天官府,大冢宰召集众人议定对付疫情的主张时,商定了调周城军团入京。”
他将当日情形细节述说一通,以证所言无虚。豆卢崇浓重眉梢抖动,垂下眼目,缄口不语。皇帝向庾仓和示意,道:“多亏御正是忠心义士,冒险告知于朕。”
庾仓和闻言揖礼,道:“忝受陛下恩惠,敢不如此。”他似也有顾忌,又道,“陛下与楚国公商议大事,微臣告退。”
豆卢崇瞥着他退下,又注目皇帝一时,问:“陛下想要如何?”
皇帝自嘲笑叹一声,道:“朕是百无一用之人。”他突然倾身,低声道,“朕想要如何,全靠国公。”
一阵寒意扑面,豆卢崇竟悚然一惊。皇帝皱褶愁眉下,一双眸子晶亮得有似夜晚映月嘶嗥的野狼。
豆卢崇冷笑道:“陛下玩笑。”
皇帝道:“楚国公已甘心认输?皇室若倾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公总该替爱女外孙想想。”
这不是恫吓妄言。百年间江山更迭,哪一次不是后来者屠杀前朝皇室以祭,从无仁赦二字。豆卢崇沉默良久,终于问道:“陛下有什么筹谋?”
皇帝嗓音干涩如朽木:“楚国公知道孝庄皇帝与尔朱荣的事么?”
前朝尔朱荣以权臣威势主宰朝局,视皇帝如股掌傀儡;孝庄皇帝终于不堪压迫,将尔朱荣诳进宫内诛杀,煊赫一时的尔朱家族亦轰然离散。豆卢缓缓开口道:“臣知道。那么陛下也当知道,孝庄皇帝的下场。”
孝庄皇帝杀死尔朱,却无力稳定其后的乱局,尔朱故部举兵报复,孝庄皇帝被叛军缢死宫中。
皇帝点头道:“楚国公说的不错。可怜孝庄帝身侧只有庸碌宗室,难逃覆亡下场。但而今,楚国公是老成谋国。”
豆卢崇冷笑道:“我这样的老朽,自觉也经不起这样的波折。”
皇帝道:“此事当然棘手。因而,对扶助我元氏于危难的忠义之士,定有答报。事成之后,朕愿以分散中军、与诸功臣共掌军权为谢。再者,悼怀太子不在了,朕心中总有个念头,就是早日册立皇孙为储君。”
这是开出了颇高的价码,皇帝望着豆卢崇道,“楚国公若觉得仍要思虑,亦无不可。只是,国公当知兵贵神速,时机稍纵即逝。”
豆卢崇面上渐现出皇帝不曾见过的冷峻神色,道:“陛下,依臣看来,此事关窍有三。其一,禁中卫戍由岑司马执掌,如何制衡;其二,京中戒严,如何抢得先手;其三,恶人伏诛,如何善后。”径自续道,“这三桩事的根本,都在抢控京畿。尉迟扈要调兵入城,可这于陛下未尝不是机会。陛下须知,卫国公部曲驻扎宁夷,亦距京畿不远。”
皇帝道:“楚国公有把握说动他么?”
豆卢崇侧目望着殿内一点点铺满的阴影,许久摇头道:“天命难测,只说尽人事罢。”
楚国公步出禁中,已是傍晚时分。登上车驾之时,突然低声向御夫道:“去卫国公府。”
长街上寥落无人,车轮辚辚、白马萧萧;日影西斜,是为几日来难得未雨的一天。余晖浸染天际浮云,夕阳光色是刺目殷红。御正庾仓和立于宫墙阴影之下,望着豆卢崇车驾行远,方悠悠回转。
天色到了这个时辰,楚国公来访,卫国公府上仆役亦甚吃惊。一面忙向内请,一面急着通禀。几日来劳神挂心,陈信正在假寐小憩;下人不敢打扰,便去寻陈峙。彼时陈峙正与妻儿谈笑,冷不防听这消息。沉吟一时,直觉来事不善,不敢耽搁,便忙起身。行在半路,却看见陈嵘,草草应他一声,径向父亲处去。待小心唤了陈信醒来,低声道:“楚国公来了。”
陈信立时清醒,不由蹙眉。思量片刻,唤来仆役道:“你去向楚国公说,我近日染恙实在不便相见,请他有事改日再叙。”
那仆役领命去了,陈氏父子相对而坐,敛容不言。一时那仆从又回来,道:“楚国公说,他只有一句话问郎主。请郎主予他一分薄面。”
陈信抬手拂过颌下胡须,看来豆卢崇是不肯轻易被打发。正在为难,只听陈峙道:“既然阿爷决计不见,便我去罢。”
陈信倏然道:“你莫去。”
陈峙道:“可恁大一位国公,总不能硬推出去,他拖着不走也是烦恼。我去替阿爷再做个解释,料也无碍。”言罢,已起身向外。只听父亲在身后唤他道,“如愿!”
卫国公眉心褶皱深刻,这几日间心力交瘁得何其厉害。陈峙轻笑一笑,道:“我自不会妄然自作主张,阿爷尽放心。”
豆卢崇静待堂内,听得外间疾声脚步,抬眼去看,来的却是陈峙。陈峙在门前令仆从皆退下,方过来施礼笑道:“阿叔,父亲这几日染了风寒,才服药躺下,他……”
豆卢崇止了他道:“如愿,你父亲便是一面也不肯见么?”
陈峙道:“阿叔有什么话,我来转告,亦是一样的。”
豆卢崇道:“此事我不见他,便不能说。”
陈峙垂首道:“如愿得罪了,阿叔莫怪我。”
豆卢崇明白,这是在逐客。他如此便走,必是不甘。可这事关重大,他本意是非见陈信本人。此时,陈峙立在他面前,豆卢崇望着他低垂的眉目,突然心潮跌宕。陈信徘徊犹豫,无异自欺欺人,坐视祸事临头。这件事,他是否可寄望在这后生身上?
终于,楚国公开口道:“如愿,尉迟扈要调兵入京,这样大的事,你父亲都不肯与我一谈么?”
陈峙闻言悚然震惊,脚下都不由退了半步。豆卢崇观其举止,问:“怎么,你尚不知?”
陈峙摇头道:“不知。”
豆卢崇一笑,道:“那我便讲与你听。”
二人在堂内对坐。豆卢崇略将经过述毕,陈峙垂目不语,只据案双手的手指松握,手背上青筋暴起。
豆卢崇看着他道:“这样大事,你父亲竟只字未对你讲?真也为难慈父苦心。”
陈峙道:“阿叔要家尊做什么?”
豆卢崇道:“而今我不问他,便问你了。”
陈峙道:“阿叔,尉迟氏与元氏相争,您又何必牵涉?”
豆卢崇冷笑道:“你只想想,今日遭祸的是陛下,来日又是谁呢?”见陈峙不语,又道:“只看经年间的情势,若尉迟氏一朝称帝,北镇诸人多年经营的兵马心血,还保得住么。”
情势至今,武川诸将已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想要与尉迟氏相安无事,除非交出兵权,可这于诸人何能接受;抑或倘若真交出兵权,岂非更是手无寸铁任人宰割?于楚国公眼中,事已至此,除非彻底扳倒尉迟,再无旁的出路。卫国公与他渊源同根,此刻又当如何抉择?
陈峙半晌道:“如此大事,我作不得主。”
豆卢崇道:“如愿,你父亲老了。正因是大事当前,大丈夫当有决断。”
陈峙一时未应。堂外夜风阵阵,堂内烛影无声。
待二人从堂内出来,陈峙沉声道:“阿叔一路小心。”
豆卢崇点头欲行,忽而瞥见堂外檐角下有一人,原来是陈嵘。楚国公看定他,忽向陈峙道:“不知万年何时能如你一般。”
陈峙淡淡道:“阿叔取笑。万年自有前程,何必如我。”
豆卢崇点头一哂,道:“走也。”
陈峙相送楚国公出府,转身见陈嵘仍在当地,唤过他道:“这时辰,你怎么还在外闲逛。”
陈嵘含糊应了,不知可是因为寒凉,脸色苍白,肩头微微发抖。
陈峙始觉蹊跷,问:“你在此作什么?”
陈嵘低声道:“我替阿兄看着,”勉强笑道,“百步之内,无人近前。”
陈峙恍然想起方才自己疏忽,正暗庆幸陈嵘有心,转而又一惊,厉声问道:“堂内的话,你暗在旁听着了?”
陈嵘垂下眼睫,显见内心仍在震动,半晌才轻轻点头。
陈峙心头惊忡,这阿奴可真知道,自己听去的都是什么?这样的噬人漩涡,他怎生还偏参涉进来。一时急道:“胡闹。这是你当听的事么?”
陈嵘喉头翻涌,道:“我不是胡闹。你和阿爷……”
言犹未尽,只听陈峙断然道:“莫再说了。”
只如迎面泼过一身冷水,陈嵘目光倏然一黯,垂首再不作声。牙齿叩着唇内狠狠一咬,口中已尽是铁腥滋味。只听陈峙道:“你听到什么都尽当忘了。今日这种事,再不许有下回。”
陈嵘静静抬起眼来,陈峙望着那双眸子,只觉似两潭深水,自己竟都看不到底。
终闻陈嵘道:“我记得了。”言罢,从旁而过,径自走了。
后宅之内,可见簇簇朦胧光点,不知是谁梦中惊醒,燃起的灯盏。愈沉的夜色之中,光亮如豆;陈峙心底阴沉,不由举目望向空中,欲寻繁星明月。却见又是云影聚拢,沉沉遮蔽了半天。
夜色阑珊,大冢宰府上,却是明烛彤彤,恍如白昼。酒香满溢,欢语盈盈,丝竹声戛然而止,正是数名乐伎的一曲合奏终了。尉迟扈笑道:“人皆言声色误事,只因确能令人身心愉悦而忘忧。”
在场的多是自江陵而来南朝文士。有人应道:“歌诗舞乐亦有教化之功,上通神明下合伦理,是为礼也。”
尉迟扈抚掌笑道:“说得好。”点手唤过一名乐工,呈上琵琶。尉迟扈从座中立起,自相弹奏,末了歌道:“昼短夜苦长,何不秉烛游!”众人待歌声弦声止了,皆笑而称赞,一时颇为热闹。
尉迟扈归座,正瞥见座下的开府庾陵,不由唤道:“素闻庾开府长于音律,不知这些演奏,能入开府耳否?”
庾陵微笑颔首,说了几句客套。有人道:“庾开府最善笛声。”
尉迟扈兴致颇高,道:“可得有幸,闻得庾开府吹奏一曲?”
庾陵推辞道:“我久不演练,只恐令诸位取笑。不若奉一首宴乐诗?”
尉迟扈道:“开府过谦,娱乐而已,便演一曲又何妨?”
庾陵面露难色,道:“我只会演些江陵曲目。靡靡之音,恐降了格调。”
说起江陵,尉迟扈了然一笑。庾陵虽已在西京多年,心中仍难忘故土,时时嗟叹不得南归。宴上与他勾起这些,难免扫兴。于是不再纠缠,道:“真论起来,能得庾开府一首诗,今日我这筵席便是赚了。开府有雅兴,我求之不得了。”吩咐道,“取笔墨来。”
正在宾主尽欢的当口,又有一人入得堂来,原来是御正庾仓和。尉迟扈瞥见是他,暗含了笑意。庾仓和上前,先拜见大冢宰,又向庾陵施礼道:“阿叔。”
尉迟扈和蔼笑道:“原来是御正到了。”
庾仓和陪坐在庾陵这厢。一时又持酒向大冢宰礼敬。
这不过席间常态,谁也不多曾留意。庾仓和正恭敬奉上酒盏,就听尉迟扈低低问道:“如何?”
庾仓和道:“我把消息逗露给陛下,陛下便知会了楚国公。”
尉迟扈道:“他们商议出什么?”
庾仓和笑道:“这便不知了。不过,楚国公出禁中,归途却不是向着自己府上。”复笑道,“卑职胡乱猜一句罢,应是去寻什么人了。”
尉迟扈擎着酒盏冷冷道:“那且看御正猜得准么?”
庾仓和见他不以为然,沉吟道:“这些武人终究生性凶蛮,大冢宰当心。”
尉迟扈笑道:“困兽之斗耳。”
庾仓和闻言,陪笑道:“原来大冢宰是欲擒故纵。”
尉迟扈乜斜着庾仓和这满面的笑意,亦冷笑了一声,道:“辛苦庾公了。”
这一位貌似靠风雅混迹朝堂的人物,一张笑面,真也不知骗过多少人去。尉迟扈望着满座歌舞升平,文人雅士高谈阔论的场面,眯了双眼,仿佛薄醉。
这一夜,大冢宰果然饮多了酒。醉酒受寒,次日便发了头风。事无不巧,大司马陈信也于次日称病,闭门不出。
三日后清晨,西京城尤半酣半醒。旭阳在天边挣跃,轻薄白雾朦胧未散。卫国公府内,仆役晨起清扫庭院,夜间零落秋叶被打扫荡开,寂静之中,窸窣声似秋蝉哀鸣。单调轻响中,夹杂一副利落脚步从内宅中来,仆从闻声抬头,来人正是陈峙。
那仆从见他穿着阔袖袍衫、头戴笼冠,只觉这装束少见,迎上前问:“郎君有何吩咐?”
陈峙道:“我去马厩。你将府门开了,一时我要出去。”
仆从瞥见他身后只跟着一个卫士,亦是冷峻神色,便不敢多问,讷讷依言去了。
虽然天色甚早,马厩中马倌们已经在忙。陈峙径自向内,问:“赤骝呢?”
马倌道:“才饮了,还不及洗刷。”
陈峙道:“不必了,牵出来。”
待牵出战马,陈峙见了点头,这厢抓过缰绳翻身上马,低低叱了一声,足跟踢着马腹便向外行。马厩中众人忙闪出条路,却也疑惑这一大早郎君是要何去。
谁知马厩外突然闪进个人,一条身影挡在面前。迎对这高大骏马,晨光中愈显单薄。陈峙举目望去,却是陈嵘。不由蹙眉问道:“你来做甚?”
陈嵘反问道:“阿兄去做甚?”
少年声线清亮,击磬般明晰;面上不和年纪的肃然沉郁,直将青枝般的两道长眉压皱。陈峙笑道:“我自有我的事。这秋凉好天,你一早不去好睡,莫来管这些。”
陈嵘只道:“阿兄要去宁夷么?”
宁夷县治旧属冯翊郡、后划咸阳,其驻军乃是陈氏旧部,前些日解洛城之围的就是这一支。陈峙面色倏然而变,喝止道:“胡白!”
陈嵘面色红白不定,口唇颤抖,只道:“阿兄……”竟似在祈求。
马倌们不懂,他们二人却都明白。陈嵘猜测得不错,陈峙正是要去宁夷调兵。那日豆卢崇来,为的也是这个。当日豆卢崇见说服陈信无望,便孤注一掷,将尉迟扈欲令府兵入京之事告知陈峙,怂动他调集旧部,抢先控制局势。
陈峙忆起那日情形,冷冷道:“万年,这没你事,你闪开。”
陈嵘仰面唤道:“阿兄!”
陈峙不欲多言,只道:“你闪开。这话没有第三遭。”言见陈嵘不动,便催马径向前去。陈嵘望着兄长一意孤行,心头尽是不祥预感。马厩内宽阔,可向外门路却只那一条,他拦在去路,陈峙便通不过。陈嵘手指攥紧,横心立定,分毫不动。赤骝愈行愈近,愈行愈快,马上他阿兄没丝毫停下的意思。所谓狭路相逢,兄弟二人竟是都咬牙赌对方先让这一步。
马蹄踏地咚响,陈嵘心头亦砰然猛跳。朝堂之事,他一知半解,可那日暗暗听楚国公的话,尽是要阿兄去冒风险。旁的他再不懂,也知道这事类同公然拥兵反叛,是要掉头的。直觉中畏极陈峙遇险,却又不知当如何。如若可以,那些艰难陷阱、他情愿替父兄去试。他是无足轻重的人,可他们都在风口浪尖,错行一步便将万劫不复。然而,正是因为他这无足轻重,又有何事轮得到他身上?
眼见赤骝驰到跟前,碗口大马蹄便将击在面上。陈嵘猛然闭目,今日他被马踏了也认;事关者大,哪怕能让阿兄再多想想。
陈峙掌中马缰汗浸,情状如此,弟弟竟仍不为所动。他总以为迎着铁蹄,常人都免不了会避让,却未料到陈嵘胆敢如此。马再向前,是真要踢踏到血肉上;他本意不过吓他,如何是真要伤他?这电光火石间,既惊且急,猛然勒住马缰向旁狠狠一别。马匹几乎擦着面前,疾风扑面,陈嵘半身一阵战栗摇晃,已经跌倒。赤骝前蹄腾空,陈峙手臂发力,抓稳缰绳、才不曾被急晃下去。他堪堪踅过马头,转首见陈嵘无碍,舒过这一口气、又不由腾然生出厉色。只见陈嵘双唇惨白,额上渗汗,挣扎起来,水亮双眼直望着自己。对这莫名的胆量,陈峙只觉惊怒后怕,几欲劈面掴他;可手臂终是硬生生顿住,指着他道:“你不要命了!还不闪开!”
马倌们目瞪口呆,此时才清醒着赶过来,众人拉拽着陈嵘从陈峙马前让开,纷纷道:“小郎君当心!”
陈嵘挣不开辖制,眼睁睁望着陈峙要走,不由唤道:“阿兄!阿兄!”
这唤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凄厉;骤遇此事,陈峙只觉心乱。突然扬鞭猛击了赤骝一记,喝道:“走!”骏马昂首嘶叫一声,跃出马厩,直向外去。府门已被敞开,陈峙策马而出的那一瞬,迎着初升朝阳,下意识回望一眼,竟突生空荡无着之感。如何是对错、如何是利弊,亦不过是事后才知道。纵然阿弟唤他三思,可自他踏上这路,便是再思亦枉然、是回不了头了。
战马扬蹄疾行,马蹄踏在砖石路上,声响铿锵。一时穿城至城门,领防戍的将官见是他,亦甚客气,道:“将军何去?”又赔笑道,“城内疫情肆虐,夏官府岑司马有令,凡出去者皆需查问。公事公办,将军见谅。”
陈峙面沉似水,并不下马,只以虎符相示,道:“我奉军令出城。”
那将官仰面看了一看,道:“那么将军请吧。”
陈峙也无多话,径自而去。那将官遥望他一时行远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
出城踏上直道,前程便再无阻隔。赤红骏马在青灰天色下如一蓬烈焰,恰似陈峙心内急迫烧灼;一路不停赶到宁夷时,才值这一日午间。
宁夷军营驻地,将卒们见远远驰来两骑快马,行得近了,竟见是陈峙。他此时来,是不寻常;士卒慌忙向内报,待陈峙在营门下马入内,军中几个将官已全迎了出来。
为首的是主将骆恒光,头盔都未及得戴,见了陈峙道:“将军怎么来了?”
陈峙笑道:“但凡我来,必是要有动刀兵的凶事,是与你寻麻烦了。”
骆恒光三十几岁,正在盛年,性情直率通达、眉目亦开阔舒展。听这话朗声大笑道:“说甚麻烦。军中本也无善事。若说想做善事,去耕田作收罢了,还从军作甚?”
这话说得,亦有原委。尉迟氏在关陇募兵经营,吸取地方豪右私兵、又改革力役制度,时至而今的军团,大多已是半兵半民;只陈氏这支故部,多少年中少事生产,仍是代北镇民的勇悍作派。
陈峙笑道:“你既有这话,那便好办。升帐聚将,我有话说。”
说来,这一支劲旅,战力为人倚重,亦难免不遭忌惮。军士将领被羁縻京畿,可家眷却都被远置原州。明面上说,是因陈信当日曾戍原州,军旅虽易地屯驻,亲属可不分离故土,其实是牵制之法。原州而今在尉迟扈手中有如铁板,家室在斯,便如被握住软肋。骆恒光夹在故主与朝廷之间,苦衷亦难为旁人道来。
骆恒光转身吩咐,一边与众人簇拥陈峙入中军。待入帐中,骆恒光请陈峙上首,陈峙亦不推辞。少顷,诸将到齐,列于两厢。陈峙不由举目,从众人面上个个看过。这皆是他的同袍,他这一刻开言令下,却不敢奢求他们能响应追随。一时郑重起身,沉声道:“奉大司马令。京中时疫猖獗,为行防控,调宁夷骆恒光部入京,戒严中外。”
事出突然,帐中一片寂静。陈峙从袖中取出一封纸笺,双手呈与骆恒光,道:“陈司马手令。”
骆恒光默然接过,垂目展了信笺。那墨字朱印,确当出自陈信之手。若要说来,对这一位如愿郎,战场之上但有号令,他从不曾有过半分质疑拖沓。然而这既非公文,又无官家印信,挥兵入京是何等样事,单凭这一信一人便可听从?
他手拈这一张薄薄白纸,分量却又千钧。
这滞顿并不出陈峙意外,他与骆恒光并立当场,只静待他答复。半晌,骆恒光折下纸笺,一笑间双手奉还,道:“末将遵令,全听陈将军差遣。”
陈峙明白,他这慨然应允,全是看在与陈氏多年将佐相依的情分。事情顺当办下,他心头却反而毫无喜悦。只目示那手书道:“这调兵凭证,当是你留着。”言下之意,此事若出纰漏,罪责算在陈氏头上,与部曲将士无干。
骆恒光闻言会意,笑道:“我等既遵令,便是信陈将军不会亏陷军中弟兄。”
四目相视,面前是爽直军人的洒然笑意,陈峙不由动容。他忽觉双肩沉甸,那肩头上担着的已不只是陈氏的荣衰,更有一份肝胆信任。目光看过帐中,沉声道:“此一节上,诸位放心。”
当下,骆恒光传令众军,所部即刻整装。陈峙道:“事起紧急,留人统领步兵。你带着骑兵,现下就随我走。”
骆恒光久熟他带兵门路,点头道:“省得了。”
陈峙望望天色,道:“西京城门关闭前,你我需得赶到。”
骆恒光道:“我旁的本事没有,就是脚程快。”
前次在洛城雨夜随自己往来奔袭百里的正是他,陈峙闻言笑道:“好。”
骆恒光见他就要上马,不由上下打量着问:“将军不换身装束?”
陈峙尤着峨冠大衣,听他这话,微一沉吟,点头道:“是了,出城时戎装太显眼;而今回去,兵都带了,也是无甚耳目可掩。”
骆恒光抚掌笑道:“我正还有新得的盔甲,给将军拿来?”
陈峙笑道:“你自相留着吧,眼下也没那穿戴的功夫。”言罢摘了笼冠,冠下仅葛巾束发,又抬手解开袍带,双臂一振间,赫然现出贴身的轻装锁甲。陈峙将衣冠随手抛下,一身清劲跃上马背,道:“走罢。”
赤骝就地一个盘旋,骆恒光在他身后扬声呼应道:“走!”
一行人说走便走,步军在后稍慢,一队千人骑兵已快马加鞭直向西京而来。骆恒光一路督促,疾驰半日,竟真在傍晚时赶到城外。陈峙远望间京畿高高城墙倏然勒住马缰,就听骆恒光在旁笑道:“可是没误事吧?”
正说着,有卫士回马来报,道:“城下似还有一支队伍,来意不明。”
骆恒光望了一时,道:“原来不是我们一家。”
陈峙举目,只见数匹战马迎面而来,马上人亦都是将官打扮。再向后看,数里外隐隐可见阵列排布。夜幕遮掩去人马行迹,数目不甚清楚。
那行人渐近,马上为首的,陈、骆二人都认得。正是武功军府的镇将,亦是尉迟扈的心腹。又见他身侧围护的卫士,手持长槊,似严阵以待。远远列队的阵中,弓弩手皆拉开架势,银亮镝刃夜色中亦闪寒光。陈峙手掌没入赤骝鬃毛,转首道:“骆将军,今日事来得仓促,许多内情我尚不及告你。”
骆恒光手掌握上肋下剑柄,道:“将军不必说这些。我带兵跟着将军来,便是不论如何都愿听将军差遣。”他心知大冢宰与皇帝、豆卢崇相争的情形,朝廷这局面,陈氏父子而今要助谁,他亦自有猜度。眼下,他的骑兵正碰上尉迟扈的人马,正是狭路相逢、针锋相对。天下人尽知,尉迟氏势强,与之相抗绝非明智;可经年打压,他对尉迟早生不满,况且在他心中,与军旅中人的意气相比,王命、时务又算什么。
如是想着,面上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之色。陈峙见状,忽而微笑,道:“你安心,为自家荣华,拿军中弟兄垫背的事,我断不会做。”言罢倏然策马,直向来人迎去。
武功镇将已勒马停住,眼看对面赤骝马上一位青年将军,装具轻简,在一众铁甲厚装的武士簇拥中,愈显身量挺拔劲削。虽然年轻,面目却威严,即便暮光模糊,那棱角仍鲜明可见,如山石般峻峭。镇将看定片刻,开声道:“原来是陈峙将军。”
陈峙别无废话,伸手取下虎符持在掌中,道:“奉夏官府大司马之令,调宁夷骆恒光所部入京,与武功府兵共掌京畿防戍。有此半片虎符为凭,另半片,当在将军手中,请予相示。”
那镇将点头,亦取下腰间虎符。陈峙道:“将军要符合验看么?”
那镇将笑道:“不敢。”
骆恒光已为眼前景象惊怔。原以为剑拔弩张,一时便要兵戎相见,如何转眼间,却是这个光景。他们来襄助的,竟然是尉迟扈、而不是皇帝么?陈峙瞬目间瞥见他发愣,只道:“随我进城。”只见武功镇抬手对他虚让一让,扬声道:“请!”
卫国公陈信的车马无声停在楚国公府前。才踏下车,突闻头顶一声凄厉鸣叫,一只乌羽雀鸟从树间飞掠而过。
几日来,豆卢崇闭户不出,这暮霭沉重的时辰,寒蝉鸣泣,陡添人心的惴惴预感。
豆卢崇得报,立在堂前相迎,相见之下,低声笑道:“你真是教人难解。一贯见你避祸,此时又来何干?”
陈信不答,只随他登堂入内,直待坐定,方道:“问心无愧,祸从何来?”言罢四下环视,豆卢崇心下了然,向堂内仆婢道:“此处无事,你们都下去。”
堂内,二人相对跽坐,豆卢崇指着窗外道:“夜来是要起风了。”
陈信淡淡道:“武功的府兵,此时大约该到了。”
豆卢崇一震,许久强自笑道:“原来你终是这样抉择了。”
陈信道:“可如愿一早亦赶去了宁夷,”顿了一顿,道,“你终是将他拉扯进来。”
这语气颇含抱怨,豆卢崇心中疑惑,问:“他自相去宁夷了?”心道,那岂非要父子阵前对面?
只听陈信道:“是我令他去的。”
一语而毕,豆卢崇疑惑更盛,问道:“宁夷和武功,你都调了兵?这是何意?”
陈信道:“而今不能与尉迟内讧。”续道,“北境战报,突厥犯边。这一遭不是寻常掳掠,我听闻贺展而今正在突厥军中。情势紧急,朝内已不能再起大波澜。”
豆卢崇闻讯大惊,脱口问:“原来是他?”
这贺展,正是故主贺岳的长子。当日贺岳战死,武川诸将拥戴尉迟,贺展只身出走。风闻他流落北疆,却不想他而今投靠在突厥木干可汗帐下,调转刀头,向昔日故国下手了。
在贺展眼中,他们这些人背叛贺氏,与之有不共戴天之仇。有了这样熟悉中原战法的人在,突厥如饿虎添翼。豆卢崇不由道:“我省得了,突厥必是从夏州方向突入,京畿亦有受迫之虞?”见陈信点头,不由暗吸了凉气。转念间明白,陈信为何说不可内讧。
宁夷与武功府兵同入京中,相互制衡之外,亦为表共同进退的立场。勋贵与尉迟联手,被抛出的就只有皇帝;旁人看来,对大冢宰的逼宫,他与陈信不单是默许、亦是在支持了。若不如此,突厥真趁虚而入,他们便都是罪人。
他从西陲返京,何尝料到眼下的结局。豆卢崇心头五味杂陈,一时苦笑道:“我如何在懵懂间,就换站了一边?”
陈信沉声道:“尉迟氏夺元氏的江山,于你我何干?帝业是谁家的又如何,你我当做的都是守土保民。事到而今,两家各退一步,全下这情面,边境战况才是大事。”
他的意图是为清楚。身为军人,得保国之安定最为要紧。至于政争内斗,在他眼中,竟皆是可寰转的。豆卢崇心叹,这何异于一厢情愿。然而,陈信这赤纯心思,又令他忽生羡慕。心内辗转多时,道,“事已至此,只得这般了。只是,你自当志虑忠纯,尉迟扈却未必肯记得这情。”
陈信淡然道:“不错,你我受猜忌是多少年的事了,一起的遇国公,连性命都丢了。可他尉迟亦当想想,当日拥立的旧情、多少年征战的血汗,今日你我亦助他一臂之力。天下人心中,自存公道。”
豆卢崇听了,半晌叹道:“你从乱世中过来,竟还信公道?”
陈信却是一笑:“乱世里翻滚到今,你我都老了。从前半生颠沛,战乱连绵见得太多、不愿再见了。而今所求,不过保全生前身后,无有他想。”
豆卢崇默然一刻,道:“生前身后?你求的已经不少了。”继而自哂道,“这风波过去,我便上奏,乞回凉州。从前我万般想离开西陲,而今看来,却只在那里才能得些安生。”
言罢起身踱在窗前。夜色深沉,府内静寂。然而,西京城中,军士马匹正往来穿梭,火把明亮、锋刃闪眼。这一夜间,注定多少人无眠。
敬帝大统廿年八月,为遏止瘟疫流散,府兵入京戒严中外。是夜,诸宗室府邸皆遭严控。有不遵法令妄行者,就地严惩。
次日,大冢宰尉迟扈入禁中,姿态不乏挑衅。岑翀尤担忧皇帝心存鱼死网破之意,不料皇帝已毫无抵抗。或是这争斗旷日持久,早令他疲惫厌倦。尉迟氏在关陇三十年苦心经营,必是要一个结果;而元氏先祖的江山帝业,早如夕阳薄烟,随风而散。时势使然,如水之就下,非人力可以逆转。
皇帝被如是软禁。至于楚国公豆卢崇,尉迟扈虽万般忌恨,可皇帝禅位前后的安置、突厥犯边的战事,这二事当头,他亦无力再发难了。
此事之中,陈信周旋调停,一力促成尉迟与勋贵联手的局面,亦从泥沼中保全下北镇诸人的一时平安。只是这和解局面仅流于表面,尉迟扈心内对他愈发嫌憎。这位国公的端正恰似装腔作势;而陈信念念不忘与否极的同袍情分,却总不记得,尉迟与他早分君臣。
只不过,楚国公也好,卫国公也好,身为武人,并无真正左右朝政的才略。尉迟扈虽早晚要了断这事,可轻重缓急之间,还有余地。而今大局已定,尉迟氏不日便可登正朔。从此名正言顺,又何惧几个国公。
彼时真正棘手的,仍是北疆战事。
数十年间,中原混战,北方亦不曾安稳。前朝文帝设四镇于北方,以拒柔然;而四镇中多是鲜卑旧兵户,他们未得随文帝迁都南下,日久而被视为粗鄙贱民。北燕末年,武备荒弛、镇将贪暴,底层兵户不堪贫苦凌辱、终于揭竿而起。文帝绝难料想,最终动摇他煌煌基业的,正是四镇的叛乱。
其时,中原正乱,朝廷无兵;只能从北镇当地募兵镇压,尉迟便从此时兴起。否极本来只是草莽出身的武人,一朝晋身高位,乃至割据称王,靠的都是手中兵马。亦是因如此,尉迟对军权归属格外敏感;正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的浅显道理。卫国公口说“人世公道”,不过自欺欺人。
不过,他说外敌当前、不可内讧,却没有错。昔日柔然,已新为突厥击败。突厥木干可汗设牙帐于都金山,辖域辽阔威服塞外,兵马强健,如日中天。这一次,木干一路突进,已逼近夏州。边境告急,请求朝中出兵相助,西京本已诡谲的气氛,又骤添一抹压迫。
皇帝被胁迫下诏,授全权予大冢宰都督一切军事。这便是自大统年间起,一直设立了数年的都督中外诸军事府,尉迟扈自领其职。而木干可汗,此时挟数万之重,所图非小。一旦夏州失落,西京便要暴露在兵锋之下。夏官府调集兵马筹运粮草,众人几乎日夜不眠。兵员战资正在筹措,统兵的人选尤悬而未决。
考校资历能耐,可带兵者并非没有,只这些人偏都正各自镇守地方。突厥犯边,惯用伎俩是以一点试探,其后多处呼应连做一线,因而从夏州西到凉州,哪一处也不敢松懈;东面边境风波是数月前才平,也不好擅动。如是算来,偌大朝廷要派一名将领,竟有些捉襟见肘。
外将不宜动,大冢宰有心委派在京将官。只是这一拨人,够资历的又大多已上了年纪。虽说资深稳重,可要去迎战锋芒正锐的突厥铁骑,也确乎强人所难。尉迟扈思量数日,仍难下决断。
是日,尉迟扈召诸人议事,满满坐了一堂。事由一桩桩叙着,座中陈峙竟罕有的走神。依他的品级,坐在堂内一角,本也轮不到开口;自坐下起,他眼光就一直向对面望去。视线中,那人是好定力,腰背端直、眉目敛然,许久如山不动。忽而,却见他举目瞥过一眼,正将陈峙目光对在当面。陈峙知被发觉,不由尴尬,只得歉意一笑。那人见是他,便也微一笑,颔首算是回应。
这一位,正是豫县侯赵慎。
众人堂内辩议许久,仍有诸多事宜未定。座中人都现疲乏,尉迟扈于是开声,说已议定的即刻去办;未定的,来日再议。
陈信仍有公事需往夏官府。陈峙倒不急走,转眼看见豫县侯也跽坐着不动。
因双腿有旧伤,行动不便,他更不愿旁人看见。因此见众人已多散去,方才起身。立起时膝头果然僵硬酸痛。他撑着地面屈过一条腿勉强撑住,忽而身侧有人扶住他手臂,低声道:“县侯当心。”
赵慎微微抬眼,来人正是卫国公的那位郎君。笑一笑道:“劳驾陈将军,”言罢借力立起身来,随即抽出手来,道,“多谢。”
陈峙便看出,这位县侯甚不喜人扶他。于是轻负了双手,笑道:“县侯得空吗?我有事想要请教。”
赵慎笑道:“请教二字不敢当。”
陈峙道:“突厥犯边的事,想听县侯怎么说。”
赵慎道:“方才众人说得已甚清楚。他们此来,仍是欲掳掠粮草日用。只要坚壁清野,固守防线,突厥便占不到便宜。”
陈峙听了,心头微微失望,只好道:“原来县侯亦这样想。方才众人议论时,不曾听县侯见解,才想问一问的。”
赵慎反问道:“那么陈将军方才也不曾开言,是想着什么呢?”
他面目含笑,却自有威严。当日赵氏麾下的骑兵,便曾击败塞外游骑,名声扬于北疆。陈峙念及于此,心中忽生激荡,道:“汉时的匈奴、从前的敕勒柔然、而今的突厥,数百年兴兵猖獗,中原黎民深受戕杀掳掠之苦。而今突厥初兴,我等便畏其锋芒,只这般被动应付,难道不是养虎为患?便就不能善作准备,将其一朝击溃么?”见赵慎闻言轻笑,不由又道,“县侯觉得我此言狂妄?塞北诸族横行,世人都道他们铁骑凶悍,难于阻挡。可我却听闻,当年是有人曾以麾下骑兵胜了敕勒叛军的,”他直视赵慎道,“这人正是赵将军。”
赵慎浓眉微动,眉峰峥嵘间却现出苍老。他淡淡道:“那是多少年前的旧事。物是人非,都已经过时了。”
陈峙道:“昔日洛城骑兵的勇武至今无人可及,何谈过时?且县侯训作骑兵的心得还在,何不重建这一支铁骑?”
这目中的勃发英气与语气中的向往,令豫县侯陡觉似曾相识。说来,曾有多少人打过赵氏铁骑的主意;而他当年被解到西京能得活命,亦是因被寄望能助西燕训作骑兵。彼时多少人软硬兼施,他都不当过意。这些年中,若说曾被触动,便是洛城困战时,西燕军中一位青年将官对他说过的话。那青年的双眸,亦如陈峙此时这般明澈诚挚。后来,那青年正死在他手上,他惺惺相惜里更添一丝愧疚。
世人皆不解,他不肯重建骑兵的缘由。只他自己明白,当日他拼死掩护突围的骑兵而今尚在东燕军中,他们在一日,他便永不会助他人养虎与之为敌。沉默一时,只微笑摇头。
陈峙仍道:“这些训作心得,是数代人的心血,县侯甘心皆湮没无闻?”
赵慎闻言,肩头几乎一震。转而自哂,这些年过去,提及此事,刺痛竟仍如新伤未愈般鲜明。这世间的可笑事便如此,你那渗血疮疤,于旁人眼中竟都是能耐荣耀。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转而道:“陈将军,即便此时天降一支劲旅,你击败突厥,北疆便从此安宁么?”
陈峙不妨他这样说,不由疑惑噤声。赵慎站了这一刻,双腿血流恢复,膝头终于可以活动,于是缓缓踱开,一厢道:“塞北诸族游牧为生不事农耕,兴盛衰败全看天意。有时,一遭严寒雨雪、牲畜冻饿毙死,便能左右一部的衰落。然而,衰落这般容易,兴起同样不难。当日击败敕勒时,谁曾料到今日突厥的兴盛。那么即便今日强兵击败木干,孰知哪个积弱小部,来日便不是又一个突厥?”
陈峙道:“照将军的意思,前虎走后狼来,难道北境便永无宁日?”
赵慎立住,摇头道:“陈将军这一问,我确是不能答。这样经世济国之策,我一介武夫也想不出来。我只知道,稳定北疆是要花时间心力,善作长远谋划。可而今西燕首当其冲是与东面争雄,一时并没余力经营北方。既然如此,保守些无妨,但求无过便罢。”
陈峙闻言默想片刻,道:“是。方才确是我热血上头,见识浅薄了。”转而笑道,“我亦不过是胡乱操心,这事也轮不到我管。”
赵慎在旁冷眼旁观,只觉此番出征将官的人选,无人能比这后生更适宜。此时听他故意这样说,不由微笑道:“今日这于我只是应差的事,所以糊弄。陈将军倒确是应想得多些。”
陈峙见他言谈不卑不亢、带着超然气度,更生敬重。忽而又想起件事,斟酌一时道:“那日在楚国公府上,还得多谢县侯为我阿弟和襄城郡公家的二郎解围。”
赵慎闻言似愣了愣,继而笑道:“如此巧么?”想一想道,“是,我记起其中一位、是杨公对他讲话;那么另一位,便是令弟了?”
陈峙笑道:“小儿顽劣莽撞,那日险些搅得楚国公府上不安,幸而县侯出面寰转。”
赵慎点头道:“陈将军,你这幼弟,很是些内秀。”
陈峙道:“县侯高看他。如不嫌弃,今后还请指点。”
赵慎笑道:“不胜荣幸。”
二人说着,同向外走。出得门外,便见豫县侯的车马。再向旁看,还立着个牵马的少年。陈峙看定,疑道:“万年?你来此作甚?”
陈嵘那日一早横拦着陈峙,过后才知这搅扰差点误事。心生自责总不自在,讷讷道:“我来迎一迎阿兄。”
陈峙已早不过意,只笑道:“也是甚巧,”向赵慎道,“正可教他当面好生谢过县侯。”
赵慎含笑看着,却也暗自纳罕,这一对同胞兄弟性情竟差别如斯,一行道:“陈将军客套。”
如是便欲互道别过。赵慎缓步登车,瞥着天色已稍黯淡。其实时辰本并不晚,只是终究到秋日,白日光景是要短了。一时有风起,肩头生寒,不由抬手微抿了抿外袍。却听身后陈嵘清越声音唤道:“天短夜凉,这里有件大氅,请县侯披着罢。”
赵慎转首看过,心道有趣。事情虽小,为难这精细眼光。他愈觉这少年有些意思,便道:“当日曾说,请小郎君去府上挑一张好弓,不知今日可得空?”
陈嵘闻言,目中欣喜放光;陈峙都觉诧异,须知豫县侯性情孤高,此番竟真当面开口相邀,哪还有推辞的道理。
豫县侯府邸所处偏僻,赵慎又素独来独往,门庭甚不起眼。至于踏步进了庭院,更觉格外寂然,竟有肃杀气象。
陈氏兄弟一路随赵慎登堂,却见室内陈设简素。当中一案,案头摆放倒整齐,只是周遭堆放书卷纸张便嫌随意。一旁地上展着大幅地图,陈峙近前低头相看,绘的正是夏州一带地理。赵慎歉然道:“寒舍鄙陋,是为杂乱,二位见谅。”转首向仆役吩咐几句,一时便见两三个人捧了数副长弓上来。
赵慎微笑指点,略解说些弓背与弓弦材质的门道。一时擎起一张,向陈嵘道:“郎君试试?”见陈嵘开弓稍显吃力,便又拣出一副。这一张果然趁手,陈峙亦在旁凑趣,看了一时,赞道:“力道强弱不论,终究是做得正、较得准,才称得起好弓。”
赵慎道:“若还合意,便赠与郎君用罢。”
却听陈嵘道:“县侯,我还是想要前一张。那一张我虽然现在拉不到满开,可勤加操练,将来总能趁手。”
赵慎闻言微笑,道:“郎君此言是志气,却并非全然有理。引箭中的,绝不单是计较膂力。陈将军方才说得好,做得正、较得准,不单是制弓,为人为将,皆通此理。”
陈峙点头道:“正是县侯所说的道理。”
正说话间,有仆从慌张进来,道:“又来了客人。”
赵慎向陈峙笑道:“我这里终年无客,陈将军一来,就这样热闹。”遂问,“哪一位?”
仆从道:“夏官府的岑司马。”
这确当是稀客。陈峙闻言沉吟道:“看来今日我们兄弟来得不巧。”
赵慎只道:“都是来客,何谈不巧。”他望向堂外,遥遥已见仆役引着岑翀过来。这一位的登门,恐怕才真是无事不来。
岑翀登堂,打眼望见陈峙,也是一愣,转而笑道:“可巧陈峙将军也在。”
一时诸人据案坐定,只陈嵘默然坐在陈峙身后。岑翀瞥着一旁两幅地图,道:“看来县侯身在京畿,却胸怀着边塞。”
赵慎淡淡道:“不过随意看着,聊以打发时光。”
岑翀道:“这点山川地理,于县侯不尽是了然于胸?”
赵慎笑道:“我仅是纸上谈兵,岑司马莫取笑。”
岑翀见他神色疏淡,忽而转了郑重神态,道:“县侯是沙场宿将,当知而今夏州战况紧急。大敌当前,正盼良将,县侯可愿解北疆危急于倒悬?”
堂内一时安静。匆促迎击来势汹汹的劲敌,绝非美差。赵慎暗自一哂,他这一生跌宕,看来直到而今仍不算完。不必岑翀说破他亦明白,能推辞的人必是皆推辞了。若非如此,又何必连他都找上。只听岑翀又道:“不过县侯愿与不愿,自然亦都不能勉强。”
赵慎闻言一笑。虽是事出意外,他却也坦然。荣衰胜败,于他早如云烟;只念及戎马颠簸的辛苦,可惜自己的体魄已非十年以前。不过即便说到最坏,纵然真留骨在北疆,于军人而言,未尝不是圆满。他心中已想到这一步,便道:“无妨,无论如何差遣,我尽御敌本分便罢。”
他如是爽利应下,岑翀亦觉意外,扬眉道:“县侯真是重大局的人。”
正感慨着,突听陈峙插言道:“岑司马恕我直言,偌大朝廷难道无人可遣,只能劳动位养病的老将?”
这语中似含不平,岑翀微笑一笑,道:“陈将军失言了,豫县侯的年纪,如何也还算不到老罢?”
陈峙面上变色,这是避重就轻,反而抓着字句,指摘他轻视赵慎了。不由道:“那么北塞苦寒艰恶,豫县侯经年的病痛,总该得顾念。”
岑翀道:“多事之秋,不得不事从权宜。累县侯辛苦,也实在无法。”他语带双关,却也不指望陈峙听懂。其实他心中是颇属意这后生,只不过在这朝局不稳的当口,各人心中不免各揣心腹事。尉迟扈不愿北镇的人掌兵,陈峙身为陈信之子尤遭忌讳;而陈信也未尝愿叫自家儿郎去冒这一遭的风险,反倒更想他留在左右以为帮衬。如是,这二人既都不情愿,岑翀也难强相违拗。这一位现成的人选用不成,他还得舍近求远,四处游说,何尝不也恼火。
不料却听陈峙道:“岑司马此话,是令人听来惭愧。国有危难,我虽不才,愿从驱遣。”
岑翀心头一动,沉吟许久道:“陈将军这话,卫国公赞同么?”
陈峙正色道:“岑司马的意思,难道是家父阻拦朝廷派将御敌?”
话说到此,倒是之前料不到的局面。岑翀点头一笑,道:“既然如此,陈将军的心意,我知晓了。”心中有了计较,又向赵慎道,“今日对县侯通个消息,朝廷如何调兵遣将,不日自有说法。”起身道,“告辞。”
赵慎唤了仆从相送,自己却坐着未动。陈峙望着岑翀身影远去,转向赵慎道:“县侯,我方才绝无岑司马所说那般冒犯的意思。”
赵慎笑道:“我自知道。陈将军为我说话,我怎能还不领情。只是陈将军何必出这头。”
陈峙道:“为武将不惜身,本也该如此。何况这事,如何也不该派到县侯头上。”继而微哂道,“却不知岑司马先前是都在谁人那碰过钉子。”
赵慎听出他语中鄙薄,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此役终究凶险。”
陈峙笑道:“县侯莫笑我轻狂。凶险亦无妨,我自出世,也还不曾败过。”
可这话却何尝不是轻狂。赵慎暗叹,少年得志时谁都是满腔意气。只是陈峙的所谓不曾败过,说得残酷些,不过是因为所经战阵还不够多。
一目扫过,那一排长弓尚都列在面前案上。转而向陈嵘道:“这张弓,郎君若不嫌弃,我便相赠。”微一沉吟,又捧起方才稍硬的那一张,道,“这一张,郎君亦拿着罢。”
索性凑不要脸的夹带个私货...旧文,老赵年轻时候的故事(或者也许是事故...)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500382
连绵秋雨过去总算晴了几日,只正午一刻天气尚温,早晚间已尽是凉意。日头西转,麟趾学内抄校经史的学士手指发冷,不由搁笔搓手取暖;那墨砚中墨汁都似冰冷冻结。刊校一日,那学士双眼又涩又疼。天色昏暗,纸上字迹愈发模糊不清。
他方揉着眼,目下忽而一亮,案上多了只灯盏。学士循迹一望,来人文士打扮,气度却颇清貴,却是周公尉迟宏。
学士忙起身施礼道:“不敢劳动周公。”
尉迟宏指着案上纸笺道:“校的什么?”
学士道:“水经。”
尉迟宏笑道:“天色这样晚了,学士尚不归家中?”
那学士道:“这一部就快校好,索性今日多辛苦些。”
尉迟宏劝道:“经史浩瀚,不急这一夕半晌。我看学士双目通红,想是熬了不止这一夜。秋寒天变,谨当保重。”他柔声细语,谦和温雅,不似来日至尊,更像个太学中的清稚学生。
那学士道:“这几月辛苦些,来年殿中藏书便或可破万,熬几夜也值得。”
尉迟宏见他脊背佝偻,眼力这不好,皆因累年埋首案牍,也颇感慨,道:“先尊基定关陇时,国中藏书不过数千。其后诸位先生年年费心搜罗整理,而今将近万数,着实不易。”
一时,这学士问:“周公来此何为?”
尉迟宏道:“庾开府今日在此,有篇诗文来寻他讨教。”
那学士道:“庾开府在他屋中。”
尉迟宏闻笑道:“我便不在此相扰了。”言罢起身,想起那学士方才冷得缩手,便解了大氅放在他座旁,道:“晚来风凉,聊以御寒罢。”
那学士慌忙推辞,却被周公扶着肩头按住。其实尉迟宏几年前起便在这麟趾殿中听讲读书,这数十学士与他都不生疏,于是也便受了。再看周公已款款而去,缁衣宽带相称通身俊雅,学士心中暗道:“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尉迟宏步出殿外,只见杨铿在外相候。二人相视微笑,杨铿躬身施礼,尉迟宏温声道:“文泰不必多礼。”
杨铿随侍他身侧,边走边道,“今日周公来得凑巧。您想见庾开府,应料不到,此刻御正亦在。”
尉迟宏蹙眉道:“怎么又是他。”
杨铿笑道:“是,这位真当了得。从江陵解来,不久便是御前宠臣;而今陛下闭居宫中,他也还得没事人一般。”
尉迟宏道:“这个人……”言而未尽,只沉沉冷笑一声。
二人私语商量已定,杨铿引周公登堂。向内望去,庾陵与庾仓和果然俱在。
此时,庾仓和正拿朱笔,在一错字左肩上打了三点,细细写下当改的字。又换墨笔,在边栏外以小字写道:“百二十字,错二,掉一。”这便是在勘误了。
关陇起家草莽,却羡慕风流文物。西燕立国之初,尉迟否极便设太学,延请关中大儒为皇室勋贵子弟讲学。到几年前,西燕夺取江陵,大批南朝文士被掳掠北上。尉迟扈奏请皇帝设麟趾学,于麟趾殿召八十余人刊校经史。其中大部皆是江陵人士,而早先便羁留西京的庾陵便被拥戴为学士领袖。循理,庾仓和亦本当留在这麟趾殿,只是种种阴差阳错,他倒涉身朝局中去了。
殿内进了人,庾陵尚埋头书卷不曾发觉,庾仓和已抬起头来。见是此二人,也出意料,施礼道:“周公。”
庾陵闻声,亦搁下纸笔要施礼,尉迟宏已抢步上去,抬手虚扶了一扶,道:“本来便是我来叨扰,开府切莫多礼。”
让过这一回,四人皆坐下。尉迟宏道:“开府唱和刘仪同的诗我已拜读,对仗之工,格调之雅,实在高妙。”
于陵道:“周公谬赞。”
两人又就着这诗攀谈了两句,尉迟宏又道:“我听闻学中藏书,年内可达万册?”
庾陵面露笑容,道:“是。”复感慨道,“人生苦短,那堪日日虚耗。唯有经史浩瀚,只愿为世间流传一二。”
说来,那些唱和之作,只是工巧应酬,与他而言也无意趣。他去国多年,在敌国受这追捧厚待,是也郁闷得很。尉迟宏深知他的心思,温声劝道:“王者立霸业,传之百年;开府为世人宣圣人之道,传之千秋。”
这话于人是何其受用。只是庾陵一面与北朝王公贵胄打得火热,一面又时时自伤去国离乡,念叨感慨得多了,也自知矫情,闻言直道:“不敢当。
尉迟宏笑道:“我是最羡慕著书立说的学者鸿儒,隐于书卷修身养性,不为俗事所扰,何等惬意。”
一旁庾仓和突然道:“周公身负大任,如何这样说。”
尉迟宏淡笑道:“御正取笑我了,那于我实是力不能及的事,勉强罢了。”
言罢也不再理会庾仓和,转向庾陵道:“开府,今日我有事相求呢。”指着杨铿笑道,“杨大夫有心请开府指点他阿弟,自己却怕冒犯,未曾敢提。”
杨铿闻言扬眉,也不知此话从何说起,一笑间顺情道:“我平素脸皮再厚,这事实在也难开口,我那弟弟太顽劣了。”
杨铿平日处事稳妥得体,一干学士都被他应对的身心舒服。庾陵不由笑道:“应当的。文泰何必如此客套。”
又说了些旁的,尉迟宏便告辞出来。今日他来本来是欲与庾陵说开露门学的事,这事明面只是授课编书,实则却有在尉迟扈之外另立门户,栽培人手的私心。好巧不巧赶着庾仓和在,对此人他心中总有疑惑,索性避而不谈正题,可也不能没甚说的,便提起了杨钟。
正想着,只听杨铿在旁道:“周公今日讨来的好事,为着搪塞庾仓和,却不能搪塞卑职,诳了舍弟。”
周公闻言而笑,道:“当然不能,庾开府允了,这事便是算数的。”心中赞许他眼力,暗道:“该我遇着此人。”一时又道,“文泰,私下间不必讲虚礼客套,你我相称便罢。”
提起杨钟,尉迟宏问:“你带他来了?”
杨铿道:“在我屋中。”
尉迟宏抿唇笑道:“说来都已见过两次了,他也还不知我是哪个。”
杨铿笑道:“他胆大,吓不着他。”
却说杨钟被兄长叫着跟来这麟趾殿,又不说做甚,就被撂在屋中。大兄这里他从没来过,打眼只见尽是书卷纸张,还有些临过的帖子,他也不尽看得懂。左看右看,只觉无趣。
他在屋内坐不住,便步出屋外,正四下看着,远远的兄长陪着个人往这边来了。
杨钟与周公四目正当对面,那青年向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杨钟“腾”的退了半步,一时诧异,脱口问道:“你是谁?”
这是颇为无礼,尉迟宏却笑出声来,转首向杨铿道:“你还说吓不着,这可是惊到了。”
杨铿一笑,行至二人之间,向杨钟道:“这一位,便是周公。”
尉迟宏见那少年面上种种神色交替,张口结舌,呆立在当下。又见他虽还年轻,眉目已生长舒展,身量挺拔,是一派通透爽快的气度,此刻这懵懂窘态,倒愈显率真有趣。尉迟宏心中点头,笑道:“文泰莫只报我的名,却还没向我引见小郎君。”
杨钟瞥着兄长唇畔浅笑,忽而明白过来,他二人定是早知道个中巧遇,只他蒙在鼓里。不由觉是被杨铿耍弄着卖了,一阵气上头,抢前一步道:“不用他说,杨钟拜见周公。从前无礼冒犯,听任发落。”
他赌气一躬到地,也不抬头。尉迟宏不由扬眉,心内暗笑,看来若要这一匹烈马成良驹,是要好生驯一驯。上前来亲手扶他起来,笑道:“即便我要发落你,小妹也不允。”又道,“他日你尚要唤我一声内兄,不必拘礼。”
杨钟愈听愈觉诧异,惊得立起身来,顾不得失礼,直愣愣看着周公。
尉迟宏目视杨铿道:“怎么?他还不知晓?”
杨铿一笑,道:“尚未及与他说,这事是我没办妥。”
杨钟听这话头,隐隐猜到是什么事,再听兄长的话,言下之意是真已替他定了婚姻?骤闻此事,心头大乱,像兜头落下一张巨网,突然将他罩住了。
尉迟宏看出他容色突变,将要失态。微微沉吟,才要说话,杨钟突然道:“周公恕我,我,我要……我要告退!”
言罢仓皇施了一礼,突然转身便跑,杨铿唤了声“虎头”他亦没理,脚步跌撞,几乎摔倒。
今日本是要两相引见,谁知成这局面。杨铿亦不由尴尬,向周公赔罪道:“是我处置不当,周公怪罪我便罢,与阿弟无关。”
尉迟宏玩味笑看于他,故意笑道:“你这兄长做事确是不甚厚道。莫说君子之道,兄弟之道也有亏啊。”
杨铿只垂目不言,与平素谈笑判若两人。尉迟宏也不料他竟似拿这话当了真,颇为意外,轻咳一声圜转问道:“文泰,你比你阿弟年长多少?”
杨铿道:“我长他八岁。”
尉迟宏点头道:“长兄如父。”循着杨钟跑去方向望了一时,悠悠道,“文泰,算我许你——不管此时他情不情愿,到来日,都定要因这一桩姻亲大大的谢你。”
委派领军将官的诏敕终于下达。大冢宰上奏提名陈峙,皇帝便予允准。只不过他统领兵马却并非故部,而是抽调京畿附近各处军镇府兵混编而成。这更印证诸人的猜测,尉迟扈对陈氏握有兵权终含忌惮。更有传言说,尉迟扈原本并不中意,是岑翀苦谏,才说服他暂摒私见。
后代史载对一节语焉不详。倒是陈峙传中提及他向岑翀请战的桥段。这样救场的事,常人多半不愿沾染;尤念及陈峙日后在北疆的结局,更添人唏嘘感慨。史官所言“峙不以趋利避害,忧国忘身”,虽有溢美亦不为过。
陈夫人听闻长子又将远征,只似此事再寻常不过。口中不提,病势却骤然沉重。而卫国公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得知此讯,独坐堂内,足有半日无言。
待他终于平缓心绪,步出屋外,却见儿子跪在门前,亦不知有多久。卫国公心中诧异,唤道:“如愿?”
陈峙敛目垂首,并不言语,青衫委地,孤零零一身,竟如个寻常人家里犯错待罚的少年。陈信一时恍惚,从前他四处征战,少在家中,如愿仿若没经过在他膝下撒娇嬉笑的年岁,就突然长大了。从此明敏持重,似从不出差错。可再沉稳持重,也才二十几岁。只是少年人肆意纵情的快意,他已从此错过了。卫国公想,他这个长子,有一点最像自己,便是厌烦絮叨为人艰难,诸事已自担在肩上。经年间,众人皆羡慕他有儿如此。可卫国公忽而极想回到过往,只不过,时光是最不能回头的东西。
他们父子,其实都不惯述情,纵然平日看来多少干练决断,此刻却说不出话来。
听父亲许久不言,陈峙喉头翻滚,低声道:“儿子不孝。”
言犹未尽,肩头已被扶住,卫国公道:“胡白。起来。”
一时拉着他道:“准备得如何了?一道去看看马匹。”
郎君不日将行,最忙碌的便是马倌,每日精心侍弄,唯恐有失。只此时父子二人,方进到马厩,却听人声嘈杂。再看被围在空地当中的,正是赤骝。
战马就地踅步,马蹄在地面蹬刨不止,鼻中喷气、稍有人靠近便扬蹄嘶鸣。陈峙问:“怎么回事?”
有马倌道:“也不知怎么,一早便不教人近前。”
正说着,只听“哎呦”叫唤,又一个上前的马倌,被马蹄迎面击倒。
赤骝平日性子并不甚烈,不知为何突然发野。陈峙蹙眉问道:“难道病了?”
马倌忙道:“这关头小子们怎敢教他病,况且前两日郎君来看时也都还好。”
陈峙径自抓了把谷粒上前,唤道:“赤骝!”
那战马见得主人,才似平静些许,一时伸颈向他掌中。陈峙本正安抚马颈,谁知赤骝突又惊觉,摇摆头颈,前蹄掠空差点连他亦踢着。陈峙侧身避开,轻叱一声道“**!”随之手臂用力,抓着马鬃猛然跃上马背。
鞍辔马缰都还不曾安置便被人骑跨上来,赤骝更为惊动,上下腾跃,鼻中喷出团团白气,嘶鸣不止。此时鞍辔全无,没甚抓持,陈峙俯身屏气,双膝夹紧,如生在马背上一般。已有马倌远远抛来马鞭,陈峙扬臂接过,握在掌中转手便掣下两记。战马在院中盘旋,陈峙高声道:“都闪开些!”
赤骝到底识得主人,又受了鞭笞呵斥,终于渐渐止了疯癫,只是仍低吟咆哮,不肯停步。
陈信负手看着,以儿子的马术他倒不甚担心,突听身后有人唤他道:“阿爷。”
陈信转首道:“万年,你也来了?”
陈嵘还未答话,突然又听有声响。循声望去,却见赤骝前腿猝然跪地,低低哀鸣。陈信自语道:“真是怪哉。”
陈嵘低声道:“许是它不愿离开西京罢?”
陈信心中暗道,这战马从前跟着自己,这十年跟着如愿,也不曾真在京中呆过多久,又留恋什么?只觉纳罕。
那厢陈峙已翻身下马,单膝跪在马头旁安抚。突听陈嵘道:“阿爷,我...有话说。”
陈信笑道:“怎么了?”
陈嵘低声道:“阿兄此去,我想跟着他。”
首页 上一页[4] 本页[5] 下一页[6] 尾页[2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潇湘溪苑 最新文章
【原创】帝师(师生)
【原创】师尊徒弟的那些事(古剑奇谭二同人
【原创】苏宅记事(琅琊榜同人,苏流,蔺流
【原创】一引懂进退,苦乐都跟随(琅琊榜,
【原创】小黑屋(梅长苏飞流)
【原创】娶你为妻(攻挨打,小受温柔腹黑)
【原创】琴殇  新人(处女作)。。。
【原创】古风,严重虐身虐心,微SM,后妈来
【联合】我家的少爷
【原创】父爱不迟 (原贴:不能“惯”着你)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7:54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