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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23页] |
作者:过时不候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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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陈嵘那厢仍默声不语,亦不再问,趺坐在榻旁。静坐一时,竟也出了神。他来此处,不消说受皇帝嘱托。皇帝做局,施责作给太师看,这不过是铺垫,收为己用才是正题。遣他来做说客,言辞殷殷,好似全然忘却当日将一盏毒酒奉在陈信面前的人亦是他。 圣命他自不会当面违抗,只是他对陈嵘无话可说。尉迟宏眼中,这青年是招抚北镇部曲的筹码,与政敌博弈的棋子。于他,却是他故友与发妻的弟弟,他含冤丈人的遗孤。 杨铿无声一叹,转望向窗外。夜色终于降临,南天夜空中只见苍龙七宿闪烁,心宿二曰大火,红亮烁烁。这已又是一年的夏至了。 夜如何其,漏鼓声长,灯盏光亮渐渐暗淡。杨铿听闻榻上人低哼了一声,一时便回神。却见陈嵘似要起身,忙扶着他道:“要什么?”复问,“饮水么?” 陈嵘一径摇头,杨铿眼见他几乎将下唇咬穿,目中泫然,俨然又羞又急,忽而明白了。一时起身回来,扶起他半身,轻轻将一物递在他手中。原来是溺器。 陈嵘顿从耳尖红到颈根。待一时小腹下轻快了,面上愈挂不住,只垂目不语。 杨铿只做不见。执过白巾沁湿,为他擦过双手。复道,“汗湿透了,擦一擦罢。” 陈嵘本欲推避,可清凉净水已拭过额头颈窝,那躯体的舒适令他再无力拒绝。 杨铿为他褪去上衣,拭净汗腻。纵然瘦削,那肩脊却硬挺。世事际会,血缘连绵,他总归是他父兄的子弟,这是铁律般的宿命。 二人皆无言。一时杨铿扶着人俯卧好,却听陈嵘低声道:“多谢。” 杨铿闻言轻笑,只道:“睡吧。” 如是周身松快清爽许多,又兼前些时服下的止痛药剂起效,臀腿上疼痛亦不那般难捱。他仍脸面朝里,不肯与杨铿搭话。空气中似有苦艾松针味,清苦中含着潮湿木质气息,沉静安神。陈嵘忽如置身雨后玉山,一时心头一松,恍惚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撑起半身,见杨铿仍在榻旁,神色如常,只眼下可见青影,想来是真守了一夜。 不待他说甚,却见杨铿讲一卷纸卷递在他面前。陈嵘疑惑展开,只看得起头一句,已变了脸色。 只听杨铿道:“万年,这是你阿爷写下的。当日他以死明志,留下自白申诉,为陛下所得。你回到西京,陛下便将此物予我,转交给你。” 言犹未尽,他望着万年微颤的手指,忽而暗哂自己确没心肝。一夜不眠,本就困倦,不想再纠缠,索性罢口,只道:“我昨日已遣人向豫县侯送信,今日你稍好些,便回府上罢。” 言罢起身,突听陈嵘道:“姊夫,你回禀陛下,他若真有心为陈氏昭雪,我愿为驱驰,万死不辞。” 杨铿转身,神色终有异样,半晌问:“万年,你还肯叫我姊夫?” 陈嵘不妨他着意于此,低声道:“阿姊走时收下金钏,她心中当是仍念着你的。”口中说着,心中想,皇帝与尉迟扈种种表演,皆是多余。虎头与阿姊挂心的人都系荣衰性命于皇帝,只这一节,我还有什么可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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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定三年夏末秋初,大周太师尉迟扈上奏,请求向东用兵。早在尉迟宏称帝前两年,从前东燕皇帝已被逼迫禅位。昔日驾驭河东群雄的高元宠已经病逝,继承他权柄而终于令高氏称帝的,是他的次子高济,国号称晋。 东燕末年,南朝已接连丢失寿阳、六合等地,退守长江以南;高济践祚以来,修长城、设边镇以拒突厥,又收服北胡杂部。而今河汾、山东、淮南尽在北晋版图之内,又兴盐铁农桑,一派稳定繁荣。 只是这一年五月,青徐两地豪强发生骚乱。此事根源矛盾由来已久,自高元宠时起,便不曾妥善安置。而今,高济不得不将视线东顾,西面现出一线空虚,恰好大周又与突厥结盟,木干可汗允诺共同发兵。晋周两边的国力,一向东强西弱,纵然东征一事准备良久,可此时出手并无把握。只是,尉迟扈已按捺不住,不肯错失机会。 在朝在野的许多人,未必不存疑虑。只是尉迟扈把控朝政多年,众人似乎已无质疑的胆量。皇帝自然允准,又授斧钺。大周征调秦、陇、蜀各州军队,并西京外宁夷、武功兵户,号称二十万人,尉迟扈统军,出潼关、函谷关,于洛城分兵向东。杨钟亦随在宁夷薛敬麾下,随军出征。 东西两方敌国,在边境上近十年的对峙试探之后,为统一北方而你死我活的征伐,又一次拉开了序幕。 |
伪更...来自一个不敢发朋友圈的悲惨的人... 到徐州浪,然后我们到达之后突然意识到这里就是彭城... 这是一个神奇的城市 龟山汉墓和云龙湖风景区里的汉画像石博物馆,还挺好看的 |
大军启程抵达洛城,随即分兵,一部向北取河东;另一部向东,一取山阳,一取荥阳。意欲势成犄角,互为呼应,直指邺城。 战事初期,诸事倒也顺利,大军一路无阻,尉迟扈随军坐镇,踌躇满志。 如是,北上部攻河东,孰料方将城池围住,晋阳守军便分兵来救,一时不免被动。而东出诸军,行在半途,便遭强敌。行至汜水关,北晋一支骑兵突然如从天降,打得大周军队措手不及。 这一队中的大周将领,年资都且尚浅,殊不知东西敌对两方,十年前在此,便曾有一场硬仗。当日,尉迟否极派遣心腹裴禹、与他族兄尉迟远一道,在此迎战东燕洛城、许都两支劲旅。当日参战的,便有声名赫赫的洛城骑兵。 阴差阳错间,赵慎已流落往昔敌国十年,而他拼死保全的骑兵,被收归今日高氏宗室麾下,虽再不能称赵氏骑兵,却依然勇猛善战,不坠功勋威名。 汜水关前那场鏖战,杨钟半生难忘。当日天色起雾,视物原本模糊。然而北晋骑兵如锋锐匕首,瞬间割开浓雾。骑兵军士轻甲长弓,马匹亦丝毫不畏喊杀锋刃。单兵如风驰电掣,却又呼应有秩,穿插之迅捷、配合之默契,令他目瞪口呆。大周原本敦重稳健的重甲骑兵,竟不能维系阵型。阵脚既乱,又何谈反攻。步兵与骑兵被瞬间割裂,北晋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大周军队疲于应付,军将连番督战,队列方勉强不曾过于混乱失措。待骑兵退去,雾气消散,阵前现出北晋的整齐军阵,众人心中都明白,胜负已有定局。 此一役,东进周军被当头一棒。尉迟扈本欲中军督战,不料最终战阵惨遭晋军骑兵穿心。幸而有十余骑卫士拼死维护,薛敬率军断后,方在兵锋下逃出生天。汜水关一战,周军狼狈败退。士气已被挫断,再无力战之心,尉迟扈退回洛城坚守不出。而北上周军在河东腹背受敌,即啃不下坚城,又无来援解后顾之忧,勉强坚持数日,终究亦讪讪撤围。 |
开战之初,突厥应允与大周同时发兵,南北夹击,共谋幽并。然而真当仗打起来,阿史那铁伐竟按兵不动,直到北上大周军撤围,都不曾见突厥一兵一卒。尉迟扈愤恨突厥不守信用,可东进主力被挫,实也怨不得旁人。 想他做了多少铺垫,倾半国之兵的东征,结果甫一露头,便遭迎头痛击。开战数月,存功未得,却已陷进退维谷的窘境。 昔日否极与高元宠彼此征伐之时,国力较而今虚弱得多,可相争场面都不曾如此难看。尉迟扈出征前,心中未尝不含许多期望。谁知莫说平定中原,若非北晋朝廷亦忙着平定青徐无力全线反攻,不定连洛城都要岌岌可危。 不说前方这情状。消息传回西京,如此脆败,令人不由不震惊。朝堂中尚无说辞,在野与民间的议论已经纷纷而起。 尉迟扈大权独揽,他率军出征,只将亲信岑翀留在京中。尉迟宏并无实权,外战失利,群臣面前除却忧心忡忡,似也做不得什么。 尉迟扈离京后,皇帝唯做的事,是下诏礼拜“三老”,这由几月前露门学中学士们倡议,推举凉州与关中两位大儒宋艾、王直,还有一位是早已推病赋闲的燕国公李程。尉迟宏在露门学迎拜三老,旁人看也不过是傀儡天子作势自娱的场面游戏。此番战事不利,皇帝召燕国公李程入宫咨询,亦无人留心在意。 |
皇帝行止仍随和淡然,可眉宇间终究难掩沮丧。李程见状劝慰道:“兵无常势,陛下要忧心的,实不在一胜一负、一城一地的得失。” 尉迟宏道:“大军退守洛城,兵败如山倒,朕耽心...” 洛城处东西相争之地,易手于大周亦方不过十年。李程沉吟片刻,道:“攻取洛城,绝非一时动意便可成行,而今青徐骚乱未平,高氏首尾难顾,倒不至大举反攻。陛下而今当务之急是速发诏令到军前,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只要不自乱阵脚,边境尚可得安。” 尉迟宏闻言沉默一时,凝眉点了点头。复叹道,“这十年生息,国力兵力都远胜往昔,想将士们出征前何等意气风发,”望向李程低声道,“转眼竟如此不堪一击么?” 李程只见他眸光灼灼,腮旁肌肉紧绷,受挫不甘之色溢于言表。这青年天子作态软弱庸懦,内心中却这般骄傲要强。原来尉迟扈出兵东征,他暗地里竟是有颇深的期许。燕国公望着他,心中道,他与他父亲是两样的人。 却听尉迟宏又道:“燕国公,您是曾随先帝征战多年的人,先帝屡屡以弱胜强,依靠的是什么?难道,”他停一停,低声道,“真如当日豆卢崇与陈信所言,没了北镇兵将,尉迟家就打不起胜仗了么?” 李程道:“何人统兵,不过是陛下用人之道;军权收归中枢,这方是根基。况且而今胡汉兵将一体,陛下切莫再存出身来历的成见。” 尉迟宏幽幽道:“燕国公,前方退败,朕心中突然忐忑无着得紧。守业难、进取难,从前这都只是听在耳中的话,到今日方知肩头负重是甚滋味。” 皇帝召他来,不虚客套,直白说了这许多不加避忌的话,迷惘之情并不掩饰。父亲早逝、堂兄专权、少年登位却一直是傀儡,这青年天子一路行来,即便从困境中磨练出深沉的心性,可对内政外交、安邦持国,仍是太青涩的新手。李程心头感慨,半晌道:“陛下以三老之位敬待,臣便倚老卖老,斗胆进言。而今国事繁巨、千头万绪,陛下更当静心打算,事情总归要一件一件来做。” |
李程心头感慨,半晌道:“陛下以三老之位敬待,臣便倚老卖老,斗胆进言。而今国事繁巨、千头万绪,陛下更当静心打算,事情总归要一件一件来做。” 停了一停,沉声道:“陛下欲廓清宇内,必当先将门庭打扫干净。这是当务之急,陛下不要忘记。” 尉迟宏沉默半晌,道:“燕国公,这正是朕想问您的。边事不利,朕不由不想,若非派系倾轧,若是当日追随父亲的北镇部曲还在,今日是否便不会败得这般屈辱。殷鉴不远,朕还要再斗下去么?” 李程闻言,微微一愣,继而道:“臣斗胆。敢问陛下不想与太师相争了么?” 尉迟宏道:“朕在问国公。” 李程笑道:“究竟陛下是在问老臣?还是老臣在问陛下?” 尉迟宏道:“朕若去问旁人,他们定然会力主朕除去堂兄。况且战事新败,他的威信必登高而跌重。可朕想听您一句过来人的话。朕现在怕的,是我大周的国力可都耗竭在这政争内斗之上?”他怔忡一时,道,“朕深恨受堂兄压制,但他虽然跋扈,却并无篡权自立之心。这一点,朕是知道的。” 李程端坐起来。去岁间,常年辗转病榻的赵国公过世,昔日赫赫闻名的八柱国,只余下他一人——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他的主公和同伴留给大周的遗产,连带被托孤的尉迟扈,都将被一辈新人消化、取代。他缓缓道:“陛下,尉迟扈清扫武川故部,并不是倾轧;而陛下剪除权臣,更不是内斗。” “陛下说尉迟扈无夺位之心,可楚国公卫国公便有反意么?清理他们,不过是为天下做一个清除豪强私兵的榜样。只是尉迟扈为走这一步,有意无意将北镇将帅立在了对面。可武川与关陇,这二十年间同袍联姻、水乳交媾,又何尝真的能划分对立?他种种作为,离了出身武川诸将的心,或亦是无可奈何;只是这些人的心,总要再收回来。终究能整顿人心的,是陛下;重铸人心便如炼剑,必要杀一个人祭旗。” |
是年八月,大周军主力收缩洛城翼城一线,尉迟扈严令军中不得浪战。随即,尉迟宏下诏勉励前方将士固守边境。北晋阳翟郡公高瑾上表皇帝高济请求乘胜追击,攻取洛城,却被以青徐叛乱未定,两线作战力不能逮为由驳回。这不过是因高济忌惮宗室战功太盛不能驾驭,高瑾眼见碰壁,亦敛气乖觉不再提起。只可惜前方将士空怀雄心不得施展,士气自然回落下去。大势既定,大周收拾残局,渐渐分部撤回。至这一年十月,太师尉迟扈回到西京。由此曾令朝廷上下期待兴奋,折腾这半年的一场东征,便如此灰头土脸的窝囊结束了。 尉迟扈返京,率诸将请罪,皇帝连忙抚慰,绝口不提追究战败之责。然而经此一败,仅关中死伤青壮男丁万余、其他各州不计,遑论耗折钱粮军需。大周纵然未必伤动元气,亦是被割去一块血肉,这几年间的经营俨然付诸东流。此事到头来竟无一人来背负,众人隐隐不满竟是更深重了一层。 却说杨钟随军回到西京,亦不回府上,只在宁夷营中倒头睡了三天。直到了第三日午后,薛敬亲自寻来,进帐见他枕臂仰在榻上,忍不住叫道:“你不回府在此躺着做甚。” 杨钟见是上官,只得翻身起来,道:“将军有什么吩咐?” 薛敬嗐道:“驸马!郎君!我能有甚吩咐,你且吩咐我罢。” 杨钟道:“怎么了?” 薛敬道:“你快回府罢。” 杨钟蹙眉道:“公主府遣人来?可如何寻到您处?” 薛敬道:“是杨司马遣人来。劈头问我拘你在营中做甚。” 杨钟听得“杨司马”三字,愣了一愣,忽而一哂,心中想,父亲一向不喜他在军中厮混,此番恰是这般狼狈的败退回来了。 薛敬见杨钟不以为然,叹道,“杨司马令我转告你,要你速回公主府,莫教公主再惦念。” 一阵风来,午后白亮日光忽从帐帘缝隙间一闪,杨钟只觉目中一刺。片刻之后,道:“我这便去。” 他竟应得如此痛快,薛敬忙张罗令他快回。一面赶着令人将他马匹牵来,仿佛只怕他不走。杨钟亦不作声,眼见鞍轡都已配好,马倌递过缰绳。杨钟抚着马鬃正待上马,忽而回首向薛敬问道:“薛将军,我问你句话。晋军骑兵强悍,那么宁夷骑兵若在,可否与之一战?” 宁夷骑兵随陈峙去夏州,回来时只有十之一二的残军,建制已然废了。薛敬微一迟疑,终是道,“若只论战术与单兵,晋军骑兵怕天下都无人能及。但以当日宁夷骑兵在夏州与突厥力战之勇,胜负或亦未可定论。” 言犹未尽,又无声苦笑。夏州一个秋春更迭,大将身死、精锐丧失。曾几何时,陈氏部属在举国军中舍我其谁,而今却落得寄人篱下,竟轮到他来勉为其难支撑。昔日荣耀已如冰消,又何以再妄论胜强。 他这厢正在惆怅,却突听那青年驸马肃然朗声道:“省得了。”再抬头看,只见杨钟抖擞缰绳,纵马而去。 |
战马一路疾驰,却不曾回公主府,反而直向杨府而去。自从他成家,竟再不曾回来过。门前值守的仆役正在懈怠,突然见二郎现在眼前,都大吃一惊,忙不迭向内通报。 杨钟被一群人殷勤服侍着方步入内院,迎面撞上杨沛急匆匆从后出来。襄城郡公望之倒未多见老,只是神色沉肃许多。见了杨钟,脚步却顿了一顿,这三两年间,儿子身量从少年修展长到结实魁梧,已全然是成人的模样了。 父子二人对望,皆觉既熟悉又生疏。可只方这一时停顿,便听杨沛喝道:“你却又去哪里胡混!毫不省事,你那年岁都长猪狗身上了!” 东征惨败,杨钟心头郁结,唯觉父亲能做倾吐。不妨迎面劈头一句这般难听,瞬时委屈气恼满溢胸臆难以言述,怔了半晌,忽而冷笑道:“我又如何不省事?” 杨沛方进哺食,乍闻小儿回府,丢下饭碗便出来。然而常日惦念,一朝得见,开口却是叱骂。骂既出口正在后悔,偏见杨钟桀骜不逊,忍不住又怒:“你还腆颜问旁人!你省事,你有功!” 杨钟驳道:“我便是猪狗,阿爷也没道理张口便骂!” 杨沛道:“我便骂你!老子骂不得儿子么,你白长了几岁,便听不得骂了?若这般要脸面,怎不多长点心!”这厢愈说愈气,上前挥臂向杨钟脑后掴去。 杨钟不妨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眼见脖拐到了,下意识侧身一躲。 杨沛一掌打空,被闪得一晃。再望向杨钟正蹙眉咬牙,神色不耐。父子久不相见,见面便如对头。襄城郡公胸口发闷,手指不由发抖,道,“你好会躲”,转首向仆从叫道,“拿家法来!” 满院众人皆觉莫名,面面相觑,无人行动。若在早些年,襄城郡公教子,说打便打上一顿,小郎君亦不记仇,过后仍是膝下娇儿。可这些年,众人眼看情形大不相同,何况眼下,这是要把人打出去,怕是真再不回来了。 众人正在迟疑,却听杨钟道:“不必麻烦”,从腰间抽出马鞭递在杨沛面前,淡淡道,“阿爷便拿这个打。”言罢,竟直挺挺跪在当下。 杨沛的家法不过一片竹板,打上百十下亦无甚了得,可马鞭打人却是另一番光景。杨钟已生生高出老父半头,肩背挺拔厚实,唇边如有冷笑,如此作派,俨然示威。众人无人敢上前,可都偷向门外觑着暗想,只盼着杨铿回来,一时又都想,这个场面,他回来亦未必能周全收场。 襄城郡公脸色铁青,口唇哆嗦半晌,道:“你莫当我舍不得!”劈手夺过马鞭,扬手一鞭掣在杨钟背上,一厢抽打,一厢骂道,“早教你莫去军中掺和,你只当那是儿戏做耍,现在在外输得掉了裤子,莫非还有功劳!公主妊娠七八个月,滚回去不快回府,你长心不曾!那不是寻常新妇,我都替你心惊!你当你还是那浪荡的五陵儿,转眼也要养儿子,还这般没心肝!你只会顶撞我,可有什么用!”骂到往后,听来竟像是抱怨絮叨,眼见儿子纹丝不动,愈觉无力。口中骂着“逆子”,却只觉手臂酸软,马鞭似重千钧。 他突然动弹不得,原来是杨钟倏然回身抱住他腰背。这阿奴仰起头来,双眸泪光盈盈。杨沛方才想起这一气抽了几十记,不知可是真打重了,心中惊觉,可此情此景,一个“疼”字却竟问不出口。 孰料听得杨钟低声道:“儿子今日方解伯俞泣杖之情,”继而埋首在杨沛怀中,长声呜咽道,“阿爷!” |
另一厢,杨铿骑马回来,才到巷口便见好几个仆役侯在府门前。杨铿下马笑道:“今日我怎生突然有这样大排场?” 那仆役接过马去,道:“郎君莫说笑了,您可终于回来!” 另一个道:“小郎君回来了,郎主便又在当院打骂起来。” 杨铿微微扬眉,“哦”了一声便往里走。 一路略问了几句前情,待行在院前,只见马鞭击在杨钟身上劈啪作响,唬得仆役们咋舌。杨铿方要上前,只见弟弟转身扑在父亲怀中,父子二人一立一跪相互扶抱,杨钟哭泣出声,不多时杨沛亦已暗暗拭泪。 杨铿神色滞了一滞,脚下退了一步,笑道:“你们快去服侍罢,眼见用不到我了。” 夜色已深,杨府喧闹半日终于安静。杨钟赤?_?裸上身,抱着凭几伏在榻上,由着仆役给他背上鞭伤擦药。杨铿从外缓步踱进来,看了一时,道:“破皮了如何还洗浴沾水。” 杨钟闻声侧首,笑道:“一身臭汗回来,若不洗洗,怎么能见阿兄。” 杨铿望着弟弟健美脊背上鲜明鞭痕,道:“倒也是。阿爷舍不得,打也当不得真。”言罢在旁施施然坐下。 杨钟见状向仆从道:“差不多便了,这点打也不值得摆弄这许久,你下去罢。” 一时闲人退下,杨铿方道:“今日陛下尚在问你。” 见杨钟不语,又道:“先前学士们议论朝事,陛下曾要你留心。而今情势推动,这些闲笔都要派上用场。” 杨钟心中一动,问:“陛下终于下定决心了?” 杨铿道:“何以说是终于?” 杨钟掇过件衫子,边穿边道:“陛下思虑太重,既不信人,亦不信己,凡事不肯冒险,可这哪里是能万无一失的事?” 杨铿见他信口而言,又见他行动无碍,一派甚无所谓,遂淡淡道:“天子行止,你不要妄议。” 杨钟停了一停,忽而笑道:“我在自家屋里,又没旁人听去。” 杨铿亦一笑,转而道:“宋艾、王直都是地方大儒,你要多与他们请教。” 该说的话说完,杨铿亦不多留,便要离开。行在门前突然转首,却瞥见杨钟正要脱了那薄衫,背后衣衫掀起时烛光下映着眉头微蹙。大周尚俭,衣物罕用绸缎多用麻制。衣料纹理粗糙,剐蹭伤痕,实当是疼的。 他的幼弟,一时情真意气、心宽口快,一时心思敏捷、掩饰隐忍,哪时是性情流露,哪是是装憨弄假,他竟也难于分辨了。心头正在翻转,却听杨钟问:“阿兄还有事?” 杨铿点头道:“陛下予你的金符呢?”不待杨钟回答,又道,“好好收在身旁,这东西不定何时便要派上用场。” 说罢迈步出来,唤过一个仆役吩咐道:“夜来秋凉,二郎打着赤膊怕要受寒,你把熏炉燃了送来罢。” |
次日晨起,杨沛仍是催促杨钟快回公主府,更免不了种种叮嘱,杨钟亦甚乖顺,一一答允。杨沛又着意要他换上一身新衣,殷殷送出府门,直望着他去了。 出了襄城郡公府,绕出坊外,杨钟回首见当亦无人看他,一踅马头,并未往崇仁坊,却向着西南去了。行了一刻,到一座府宅前下马,却是豫县侯赵慎的府邸。 他想起前次来,翻的是后墙,一时又好笑心头又有些酸。待上前叩门,往复几遭,等了半晌,待到几乎不耐烦,方有人来开门。 府门洞开,里外两人正当面相对。杨钟在门外,簇新绛色锦袍,幞头乌靴,束带上银饰带銙闪亮。门内那人科头马靴,圆领窄袖衣外罩半臂袍,袖口叠起露着小臂,充盈血管现在手臂精劲肌肉之上,袍角掖在束带间,露出裤管上沾着草料。打眼看去,俨然马夫。 杨钟微微一怔,却听门内人脱口唤道:“虎头?” 时近初冬,马匹越冬要作准备。赵慎仍是当日骑军中习惯,人总有法避寒,马匹却委屈不得。阖府中人,见带看门的,皆被使去置备干草,清扫马厩。杨钟叩门半晌,听见声响偷闲出来开门的,竟是陈嵘。 |
陈嵘乍见杨钟,心头一阵猛跳。战场刀剑无眼,况且大周军惨败,乱军中不知是何情形,此刻见他肢体动作如常,面上晒黑了些,气色尚好,应是并无大碍。 几月间忐忑,到此时方松下这口气去。只是仍不全然放心,不自主向前半步。这再一望间,方瞥见杨钟周身穿戴,突觉这衣饰鲜亮得有几分刺眼。陈嵘一时醒神,又望了杨钟一阵,退开一步道:“你这是从何而来。” 杨钟见他神色一瞬间转淡,又是一派矜持姿态,只得讪笑道:“我,我来求见豫县侯。” 陈嵘闻言,敞了大门,道:“那你便进来罢。” 杨钟牵马随他进院,但见冷冷清清。陈嵘道:“县侯在堂内,”一厢转过他身侧挽过马缰,道,“你在此等着,一时我引你过去。” 杨钟见他要为自己牵马,唬的道:“我自己去栓上便罢。”说罢伸手去拉。 陈嵘微微躲过,道:“马厩那厢正打扫得翻天倒地,那草屑马粪莫污了你这衣裳。” 杨钟听他语气淡淡的,脸颊却泛红,低头看向他道:“等见过县侯,我同你一起扫去。” 两人正拉扯纠缠,却听有人轻咳了声,循声看去,赵慎从内院出来,正立在近前。杨钟忙上前施礼,道:“阿钟拜见赵将军,正有大事要请教。” 赵慎上下打量片刻,道:“请。” 杨钟起身跟随,忽而又想起陈嵘,再回头,却见陈嵘已经牵着马匹向马厩走了。 |
赵慎引杨钟在堂内落座,问:“杨都尉说请教,我不敢当,要问什么,请说罢。” 杨钟道:“我随军这一遭,心头有许多疑惑,想请将军教我。” 赵慎摇头道:“此番东征,我不曾去,不敢妄议。”又道,“前线的情形,无人能比临战的将士更清楚。大将运筹帷幄,可若说谁能决胜千里之外,便是外行胡白了。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正是这缘故。” 杨钟道:“我不是要与将军臧否得失,只是心有所感。” 赵慎道:“战事不利,总难免忧思心乱。可胜败本无定势,亦不必过于纠结。” 这显然是不想与他多说。杨钟并不气馁,仍道:“阿钟败得心服口服,无甚纠结。知耻后勇,我想求问将军的,是来日的事。” 赵慎淡淡道:“我已是赋闲的闲人,朝中军中有识之士甚多,你找错人了。” 杨钟道:“不,这件事只有您能答。”又道,“将军,我得见晋军骑军战力,方知从前坐井观天。扪心自问,即便陈氏部曲还在,亦恐不是对手。如果大周有这样一支骑兵,不提统一北方,至少可以抗衡突厥。”他目光灼灼直望向赵慎,道,“赵将军,我要问您的话,经年间当是已有无数人问过。” 赵慎微微一愣,片刻后笑道:“那你亦当知道,这些人问我得了什么回应。” 杨钟正色道:“知道。可我听闻您从不曾说过缘由。我不敢奢求您答允,可我今日想斗胆问您,您不肯出山,究竟为什么?” 那些姿态恳切、威吓利诱、煞有介事、亦或年轻渴望的面孔在面前重合。赵慎沉默一时,道:“小杨将军多大年纪?” 杨钟道:“22岁。” 赵慎点头道:“你当是听旁人说,我镇守洛城时,麾下曾有一支骑兵。” 杨钟道:“洛城骑兵的威名冠绝天下。” 赵慎笑道:“世人都这样说”,轻叹道,“可是竟就无人再问一问,洛城失陷,这支骑兵却去了哪里?” 杨钟眼见赵慎那自嘲神色,愣了许久,方迟疑道:“难道...?” 赵慎道:“不错,当日洛城骑兵突围,流落许都为高元安收留,以其为班底又加经营,而今传到他侄子、亦是高元宠庶子高瑾手中,便是你此番遭遇的晋军骑兵。”边说边扶着膝头缓缓立起,笑道,“十余年了,可我昔日同袍当仍有许多在许都军中。我这双腿,便是为了他们突围废的。” 杨钟面色大变,慌乱中唤道:“赵将军,县侯!您且再听...” 赵慎不为所动,抬手向外道:“杨都尉,您请吧。” |
一小段,这节收个尾 —————————————— 杨钟讪讪从堂内出来,一路低头而行,再抬头眼见陈嵘牵着他的马,像是等着他。 杨钟神色尴尬,接过缰绳,勉强笑道:“我,我...先回了。” 陈嵘默然相送,出了府门,杨钟道:“万年,我从不知道,许都骑兵便是赵氏骑兵。” 陈嵘道:“师父不爱提这事,我亦只是从他卫士故友中听得只言片语。这些年中,他唯一牵挂的,怕便是他们了。” 杨钟道:“可这终究已是他人部属,县侯这执念实已无益。高氏万般对他不起,万年,你何不劝劝他,他难道便不想重建赵氏骑兵昔日荣耀?” 陈嵘道:“师父是念旧重情的人,那些利害得失的话难道只有你懂?不必在他面前卖弄了。” 这话说得甚不客气。杨钟沉默片刻,突然道:“万年,你是不甚怨恨我。” 陈嵘对他转首相望,皴黑面孔上一双眸子深潭般沉静。眸中平和不现悲喜,半晌浮现一丝笑意,如水面生出涟漪。这笑意似释然似亦似嘲讽,杨钟尚不及分辨,陈嵘已转眸望向远处,淡淡道:“你回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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