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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4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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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节(?)多发点,先发一段,晚上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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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陈峙回到府上,在门前下马,将赤骝交给仆从,问:“二郎呢?”
那仆从道:“小郎君早到了,也不知什么急事,人和马都气喘吁吁一身是汗,把马扔下便走了。”
正说着,门外响起车马声,恰是卫国公也回府来。
陈信面色甚不好看,见了陈峙,却仍缓和语气,先问小女如何。陈峙略去木槿悲戚而难自持的事,只宽慰道:“我与万年送她上了北去驰道,随从们精干,一路应当顺利。”
卫国公点头不语。陈峙见父亲眉心深蹙,屏开仆役,低声问:“阿爷,今日朝堂上有变故?”
陈信叹了一声,摇头道:“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都是招祸的根源。”
陈峙听父亲讲述经过,疑惑道:“大冢宰就这样认了?各地督帅虽然响应,可岑司马掌控西京防务,禁旅在手,何须对楚国公忌惮至此?”
陈信默立不语,许久道:“你如何知这是忌惮?”
陈峙道:“这若真成行,军权便要分散,这样的要紧大事,若非忌惮,尉迟如何就能听任?”
陈信缓缓道:“听你的语气,仿佛并不赞成楚国公?”
陈峙愣了一愣,低声道:“听任将领蓄兵自重、割据地方,以致中枢不能辖制,数十年变乱的教训便要重现啊。”
陈信点头道:“不错,是这道理。”良久,又道:“依我看,大冢宰绝非忌惮听任,他竟如此,唯有一个缘由:他对陛下,是快动手了。一朝改朝换代,今日议论的这些事,还有哪件能作数?”
陈峙悚然惊动,半晌强做镇定道:“早晚有这一步,便随他们斗去。”
他这样说,亦不过是自相安慰。只听陈信道:“你方才说,中枢不能辖制将领,便要生乱。这道理,豆卢未必不懂,可他仍要如此。乱世中呆得太久,除了手中兵刃,什么都不敢信了。可是一日不放手兵权,便一日为人猜忌,又如何奢谈平安。”他望着儿子,叹道,“如愿,我而今真想不清,如是往复、因果轮转,该如何切断?”
这叹息,含着无限徘徊纠结。陈峙闻言失声唤道:“阿爷!”多少年来,父亲从不曾这般苦闷忧愁,他几乎话音带颤的劝道:“您亦说过,朝堂之争,身为军人,不必理会。”
陈信负手摇头,末了长叹而去。庭院中,只余陈峙立在原地。燥热熏风拂面,他禁不住想长声嘶吼,那胸中块垒,已快滞塞得将他生生闷死。
杨钟仰面躺在地上,以长弓拨弄身侧青草,道:“你唤我出来,倒是作甚。”
他与陈嵘一躺一坐,已在此消磨许久。正当午后,杨钟困倦上头,呵欠着道:“你若是无事可做,也寻个新奇去处。这玉山都快要趟平了,真没半点意思。”
见陈嵘背对于他,便以弓背敲打陈嵘肩头道,却被陈嵘闪身躲开。杨钟望着他面色沉暗,不由问:“你倒是怎么了。”
陈嵘仍不说话。杨钟笑道:“你这人,话恁的贵重。想十句也说不了一句。我是多期望你和我大兄换换。”他见哄逗了半晌,也无回应,索性躺倒自顾自道,“不过西京四周也确是没多少新奇了,别处或也都一样,不如这里树下睡半日。”
他正闭眼假寐,突听陈嵘问:“那洛城新奇么?”
杨钟方睁眼要开口,突然迎面一簇细碎枝叶落下,砸了一脸。他忙翻身躲开,转首见陈嵘手中马鞭缠着近旁一支树桠。这必是他方才猛力拉拽,才扯动得枝叶乱晃,簌簌掉落一地。
杨钟拂开头脸上的碎叶,问:“你到底烦恼什么,说给我听?”
陈嵘半晌道:“昨日顶撞阿兄了。”
杨钟闻言扬眉,脱口笑道:“若说你被骂了,这般丧气还有情由。本就是你顶撞他,你还委屈什么?”
陈嵘道:“我不是委屈,是心里不好受。”
杨钟搂着他坐下,试探问道:“为着什么?”
陈嵘低声道:“虎头,我不想呆在西京了。”
杨钟问:“那你去哪?”
陈嵘道:“去北疆,去凉州,去哪都行,越远越好。”
杨钟笑道:“这多容易,你阿兄这一遭去哪,你便跟着去。”
陈嵘道:“他不肯。”
杨钟劝道:“他们都是这般。我阿爷当日也好大脾气,可我真去了,他也没将我怎么。”又道,“腿生在你身上,谁真拦得住?”
陈嵘垂着眼睫,道:“你们是不都觉得,我看去不像能做事的人?豆卢小子都说,我连硬弓还拉不开。”其实莫说旁人,只他自己,比对父兄虎头,已觉自惭。愈是期望、愈是怀疑,或许自己本就不是这块材料。
他肩头却被杨钟扳过,那少年乌亮双眸直盯着他,神色坦白全无遮掩:“还是那日的话,项籍力能扛鼎又如何,不仍是败给韩信张良?我便信你。”
陈嵘闷声道:“你信什么?”
杨钟正色道:“你想做什么,便终能做成,我信的便是这个。”见陈嵘眉间仍纠结,便跳起身,扬声道,“随他们去,你等着我罢!我赌个誓,今后我要去哪,便都带着你!”
他笑声坦率开阔,嗓音高亢清亮,把人心中不快统统荡开。那洒然神气,仿佛面前永不会有跨越不过的深壑山梁,万事皆在眼前手旁。这便是年少轻狂,以致那许诺听来更像吹嘘。人在年少时,总会随口做些豪爽飘忽的许诺。可许多年后,当他们都不再是少年,亦再没了少年的赤纯心境,陈嵘恍然发觉,虎头这话,并不是一个玩笑。
眼下,杨钟见陈嵘面上终于微露笑意,便凑在他面前,笑道:“我如此待你,你拿什么换?”
陈嵘略微发懵,道:“换什么?”
杨钟见他面颊渐染霞色,也不知他窘什么,笑道:“又没真要你给,你倒慌什么。饶你便宜,给我讲件乐事听听就行。”
陈嵘道:“我眼下只有烦恼,哪有乐事。”
杨钟皱眉哂道:“不就是与你阿兄口角了几句。若这还当作件事,我日日挨骂,难道不活了。”
陈嵘不由也笑。心中忽又一动,道:“那日间,你我在这玉山里见的怪事,还不知是何底细。”这说的是他们见人向深坑里填埋石碑的事,此事过后,二人皆不曾对旁人讲,心里却多揣测。杨钟闻言,正中下怀,道:“可真是。左右无事,不如就去看看?”
这样一拍即合,两人当即翻身上马,杨钟笑叱坐骑道:“走。”
他们沿着山脊策马。却不知此时,还有一队人顺着另一侧山麓,亦向此间而来。
不多时,陈、杨二人驰到那破败旧庙跟前。杨钟甩开马镫,跳下马来,径自向庙内而去。
大殿内,尘土覆地,可见模糊脚印。这破庙想来荒废日久,已无人修行拜谒。门窗残破、墙漆剥脱,椽柱檐壁倒还完整。殿内空荡,半人高的砖石基座上,不见主佛,只余一尊胁侍的菩萨像。那菩萨面目已失,持着宝器的双臂支楞,看去似无头不倒的刑天。
泥塑被不知何人毁弃,四墙壁画却还存留着。杨钟只见影影绰绰的似是佛经故事,也看不懂画些什么。信步上去抬手一拂,抹去尘埃露出底下原本颜色,朱红墨黑皆极鲜明。转过正殿向后便是后门,透过这门看去,只见院中孤零零一棵绿树。一条枝桠从树干斜出,上面竟系着若干绢带。大约久经日晒雨淋,色泽已甚陈旧。杨钟不由纳罕,这殿宇废弃日久,少有人来,又是谁在这树上缚着绢带。
他正想着,听见陈嵘在前殿唤他。杨钟应声道:“殿内似没甚出奇。”
他方才甩手便进来,陈嵘已将马匹在庙外一侧石桩上妥为栓好。二人立在殿前,杨钟道:“土里埋的那是什么,不如掘开瞧瞧。”
话未说完,突听陈嵘道:“慢来,好像又有人来。”
杨钟循声见来的是支马队,蹙眉道:“什么人?怕没好事,你且进来。”
两人隐进殿内,那支马队亦到了。一行中三四个侍从模样,皆戴着突骑帽,一派武士打扮;中央一人,身着宽袖缁袍,两襟和袖口饰以朱红回样纹。墨砂相映,对襟交领领口中露出的一段脖颈,愈被衬托得白皙有如好女。
这服色尊贵,非比寻常。一个贵族青年来此,看打扮不是狩猎,行动间鬼祟模样,不知做甚。而杨钟与陈嵘相视间,更为惊诧。不为旁的,这人正是当日与他们争射落鸟雀的青年。
这青年正是周公尉迟宏。
他勒缰绳停在当下,正欲下马入旧庙,余光中瞥见拴在一旁的两匹战马,不由喝道:“还有什么人?”
侍骑中有人道:“或是行路人在此歇脚?”尉迟宏神色惊变,断然喝道:“凭他是谁!”吩咐道,“找出来!”
众人见他声色俱厉,不敢怠慢。武士们下马,都抽了直刀出来。殿内陈嵘低声道:“看来,是撞破谁的隐秘事了。”
杨钟冷笑道:“那也是他不敢见人。怕他怎的。”
陈嵘目视那闪亮刀锋,道:“避一避罢。”
杨钟四下望过,道:“这里四面光光,能躲去哪?”
两人正在低语,武士们已越走越近。直刀映着日光,晃得人目眩。杨钟只恨手中空无一物,一时他们倘真要造次,自己岂非力不从心。
正这想着,陈嵘突然拉住他耳语道:“莫硬来。我拖着他们,你快去解马匹。”
杨钟心领神会,道:“省得了。你放心等着我。”
武士们已在门外站定,有人高声道:“谁人在?请出来一见。”
尉迟宏骑在马上,亦紧盯着那庙门。那马匹主人究竟是谁,来此可与自己有涉?焦灼等待间,竟有些喘息不定。或许是他多虑,可这荒僻废弃的所在,他每年之中只这一日来,就与人遭遇,也真太凑巧。说起这庙中旧日的供养人,他本是不该再纠葛的。一旦为他堂兄知道,便是麻烦。何况,做的遭数愈多,愈是难免会泄露。然而经年之间,每每下决心再不来时,次年却仍忍不住。此事牵涉不同寻常,即便近旁心腹,亦无人敢劝他。
尉迟宏目之所及,皆是荒芜景象。他每年来此,说是为缅怀静心,实则却是愈来愈难静下心绪了。
众侍从喊了几声,却没回应。几人互使眼色,就要持刀向里闯。正这时,却有人一步踏了出来。
尉迟宏瞬目看去,来人十六、七岁,青衣乌靴,尤显肌肤清透,眉鬓如细毫钩线,眼波却似淡墨晕染。两相望定,陈嵘镇定自若;尉迟宏却扬了眉梢,他亦认出来这是当日架鹰的少年。
陈嵘望着诸人手中雪亮兵刃,避开半步,道:“你们做什么?”
话音不高,语速亦似刻意缓慢。周公眼光扫过他腰间短刀,道:“方才是我们莽撞,郎君莫怪罪。”
陈嵘漠然道:“不敢当。”
尉迟宏下马,问道:“郎君在此有何贵干?”
陈嵘缓缓道:“行路经过。”
尉迟宏听他说话慢吞吞的腔调,似故意拖延。笑问道:“路过?那敢问郎君哪里人氏,从何来向哪里去?”
他明知这是卫国公家二郎,故意问他。心中也揣测,怎么碰上他?
陈嵘垂目道:“为何有此问。”
一个侍从插话道:“行路人如何闯到这样荒僻处,想来可疑,便问一问。”
陈嵘悠悠对答道:“王化之下的人在王土上行走,并不违令犯法,有什么可疑?”
那侍从被他反问得无言,恼怒中忍不住冷笑道:“王土?你当着我家郎君讲王土……”
言犹未尽,周公已喝止道:“放肆。”心中不由暗恨卫士愚蠢,他正是不愿来此之事为人所知,这夯货怎还要自己泄出底来。他只觉面前少年木讷之下藏着不动声色的机敏,唯恐他会猜出什么;心下踌躇,一时纠结。
陈嵘口中与他应付,心思却全在杨钟那边。再说杨钟绕出后殿殿门,看定那一行人都正围着陈嵘。待靠近石桩,那马儿见了他便有些雀跃;杨钟掣出短刀,立断马缰;待跃上马背,又仰身扯过陈嵘的白马缰绳。两马相错间,反手便在马后臀上刺了一刀。那马儿吃痛,马蹄踏得地面山响。周公并几个卫士闻声望去时,只见骏马嘶叫着从眼前奔去,引得他们这些马匹也都受惊;还不及稳住座骑,却见又一骑已到了眼前。
杨钟短刀归鞘,一手紧拢住缰绳;待驰到庙前,只见陈嵘仰面望他,似不知所措。杨钟忽而朗然大笑,探身伸手揽住陈嵘腋下,手臂用力,扬声道:“来!”策马而过的瞬间,已一把托住陈嵘。
陈嵘忽被一股劲道从平地席卷而起,恍惚间分不清耳畔是风声还是谁的呼吸;他抓住那手臂,只觉这年轻的臂膀是如此有力稳当。待他另一手扣住马鞍,顺势攀跨坐上马背,心头尤狂跳不止;日光闪过眼前,竟是一阵发晕。他下意识环抱住杨钟腰腹,就听杨钟笑道:“好,再抱紧些,咱们走。”说罢足跟猛磕马肚,抖开缰绳,撒马而去。
这一串变故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卫士们回神,马匹已飞驰而去。周公长眉凛然扬起,心中竟觉赞叹。心中暗道:“好个杨家的二郎……”
他出神般立了片刻,只是沉默。几个侍骑相视,皆不知所措。他们是周公近卫,深知他私下里喜怒不定的阴沉脾性;今日来此骤遇风波,不知将要如何。
正忐忑间,突听尉迟宏吩咐,“你们在此警戒。”言罢再不旁顾,径自踏向殿中。
他屏了众人,穿过大殿,目不旁顾,独自向后踏去。出了后殿门,一步步行向那孤树。暑夏已过,山风转凉,却举目仍见一树绿叶婆娑。尉迟宏轻抚枝叶,许久从袖中掣出一条白绢。待把白绢绳结牢牢打住,胸中忽而一阵翻腾,深深隐痛激得他烦恶欲呕。素白意表思亲,可白绢摇曳风中,竟似晃动的长长白绫。
这场景每每搅乱他心神,还有那些深沉黑夜的凄厉梦中。尉迟宏转身负手,深深呼吸,心绪难平。少年时,静坐树下曾是他惊弓之鸟般心绪之中,少有的平复时刻。而今年岁增长,他再不会动辄惊忡无措;然而,他心肠亦再不复往日纯粹,只尽是虚伪浮躁。即便在母亲面前,他亦无法抛却杂念而得一刻安宁。
他不必回头去看,亦清晰记得,树枝上白绢已系了九条。这是阳数之极,自古便附会帝业。尉迟宏轻轻一哂,竟然已经九年。九年前于世间失去一切依靠的少年,在想甚、做甚;他那时,是如何想象今天?
周公未在殿后停留太久;待他重回殿前,几个卫士疾步迎上,面带惊疑。一人指着庙前空地道:“周公请看这个。”
顺着那手指方向,地面上只见一块莹白棱角,像是一块白石。卫士道,“马蹄刨蹬几下,见露出这个,我等拨开浮土探看……”言罢便再不说了。
尉迟宏见他言语神色中尽是敬畏,不由疑惑,上前欲看究竟。行至近前,但见一块石碑半露半掩在黄土之中。碑上有字,暴露在外的两个篆字清晰可辨: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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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统廿年八月,周公尉迟宏于玉山行猎,其随从在山中无意掘出一块巨大白石碑。更奇之事在于,碑上一面刻着“天命神授”,背面刻着“宏图昌历”。既是“玉”碑,又刻着“宏”字,还如此凑巧的被周公遇得。玉山掘出玉碑之事为皇帝所知时,皇帝的面色如生病一样灰暗。其实这左不过是兴造舆论以威大众的老手段,明眼人看来早无稀罕。可朝堂民间的议论仍被搅动,尉迟氏向皇权伸手的野心再无掩饰。
这一段事迹见于史书只寥寥几语,然而流诸笔记轶闻,却生出不少故事。杨钟数年后便读过一段,是说时为周公的尉迟宏在玉山行猎而遇二少年,正是这二位引他至藏碑处;又说这二人引路后便遁形不见,乃是山中柏木所化的仙童。其时杨钟读罢大笑,左右皆不明所以——这可笑之处,确已无人能解。
那一日,他马背上带着陈嵘,骏马风一般在林间驰过。他们从树木垂坠下的茂盛枝条间穿行,杨钟笑道:“万年,你低头,当心剐着脸。”那少年便将额头抵在他脊背上。清风灌耳,他背上微痒,忽如嗅到一段暧昧甜香。
他心头乍惊,一个走神,不防面前横倒一道朽木。马蹄失足,腾跃间颠簸,杨钟握持缰绳不稳,“呦”的一声惊呼,向一边歪去。他连带着陈嵘,一齐从马上摔下。撞在地上,却也不觉得疼。长长草叶撩拨面目,倒痒得甚。半晌,耳旁听陈嵘轻声唤他道:“虎头,你没事罢?”
杨钟猛然仰面,正对上陈嵘面目。他们靠得这样近,彼此眉目都格外清晰,那少年燕尾般的眼睫投下淡淡阴影,他看不清他的眼神,而那微启的双唇就在他眼前。杨钟喉结翻动,陈嵘似向他倾身。那一瞬,少年的双唇像浓稠荡漾的琥珀美酒,又似柔软的樱红桑葚,杨钟忽觉心底微痛般一阵柔软。他在恍惚中阖上双眼,恍如梦中。那双唇从他面颊旁掠过,极轻的碰了碰他的耳廓。杨钟忽而又想,自己在胡乱猜测什么,或许碰了他的根本不是万年,那也许只是山林间的一阵清风。
待他睁开眼,陈嵘已立在一旁,道:“寻我的马去。”
他们都未再提及这日的事。未提及这一场惊险遭遇,亦未提过这懵懂温柔的轻吻。
那一日尉迟宏从玉山归府,一夜忐忑,辗转难眠。他尚不至无知到真以为那“天命”的石碑是神迹昭彰,可既是人为,做事的人是算准了他正会去,这才可怖。再说明白些,自己一年年中相向玉山,难道已为那人发觉。念及此处,尉迟宏背脊发冷。他的一举一动,竟然全脱不出那人的冷眼与股掌么?
他自相安慰,或许石碑早埋在那里,等着被人发觉,只不过碰巧真教他遇上。就像那杨家的小郎君,他不也是凑巧在那儿?想到杨钟,心思倒稍分散了些。尉迟扈本意以婚姻拉拢陈信不果,岑翀便劝他退求其次。而今尉迟扈点了头,却不知这是自己的主意。杨沛尚在扭捏,但尉迟宏把握他定会点头。单单杨钟本人,他亦无限满意。这副胆量是能成大事的性情,虽失莽撞,可他本也年轻,待招做妹婿、放在手下规制,来日必能助他大力。栽培心腹的事上,他一贯宁缺毋滥。岑翀如他师长、是为报父亲的知遇之恩倾力帮他;而杨氏兄弟,却要靠他自己施展手腕,方能紧紧收服在身旁。
如是想着,忧虑稍淡了些,他终究不再是那时那全无羽翼的人了。
次日,周公往天官府公务,所见都是寻常事。尉迟宏斟酌着将他能办的不逾制的办了,正要走时,却当面遇上尉迟扈。
尉迟宏终究心中有鬼,相见施礼、笑得愈发恭顺。尉迟扈亦笑道:“周公气色不坏,像有喜事?”
尉迟宏忙道:“大兄玩笑。”
尉迟扈道:“听闻周公昨日去玉山围猎,有所奇遇,怎还藏着不说?”
昨日,卫士们掘出石碑,尉迟宏便下严令,谁都不可泄露。此时尉迟扈语焉不详,他即不能应承也不能否决。然而直觉中已明白,这事当真是尉迟扈一手导演,专等着他去发觉的了。
尉迟扈见他面色苍白,无言以对,笑道:“这尚不算喜事么?我府上备了薄酒相庆,周公赏光吧?”
尉迟宏咬牙半晌,深深揖礼道:“大兄折煞我。大兄赐酒,阿宏不敢辞。”
尉迟扈悠悠道:“请吧。”
二人各自乘车,到了大冢宰府上,尉迟宏行在堂兄身侧,垂着头故意落后半步。尉迟扈瞬目看他,冷冷一笑。尉迟宏暗咬贝齿,他当断未断,终究被人捉住纰漏,此刻满心悔恨懊恼。尉迟扈唤他来,尚不知如何发作。他偷瞥着堂兄背影,袖中掌心上微沁出汗来。
他跟着尉迟扈登入堂内,迎面竟见岑翀也在。尉迟扈径自坐了,指着对面坐席道:“周公请吧。”
尉迟宏满面恭谨,依言顺从坐下,身子却只虚搭着脚踝,仿佛稍闻吩咐便可立时起来。尉迟扈见他这做作,似甚觉好笑,道:“阿宏,你如今聪敏的很啊。”
从进位周公,他这堂兄便再没这般叫过他,尉迟宏只觉背后一个激灵。
尉迟扈接着笑道:“这些年中,想来是颇委屈了你。”言罢见座中已经摆好美酒,便倾出一盏来饮下,瞥见岑翀还立着,道:“岑司马为何不坐?”又道,“你听说不曾,周公在玉山掘出了天命的祥瑞。”
岑翀一大早被尉迟扈叫来,府上代主坐陪的幕僚已将玉山石碑的事相告。岑翀先前亦不知尉迟扈还做了一遭事,笑道:“大冢宰策划周密,且之前丝毫未曾泄露。”
他口中称赞罢了。如是伎俩,不过操纵舆论,并不多值得入眼。尉迟扈会用,旁人亦会。可知太子东宫,数日间便有道人出入,卜卦看相,也是热闹得很。
尉迟扈笑道:“当然周密。岑司马别怪我之前不曾知会于你,”指着尉迟宏道,“周公昨日之前,都不知道这块石碑的事。”
这话听来倒诧异。原来这并不是他们兄弟排演好的?可这事看来却分明就凑巧得生硬。本来,这碑教尉迟宏自己寻着就够做作;况且一座玉山恁大,周公又不知情,尉迟扈埋碑时怎就知他恰能碰上?心知这事绝不简单,口中却道:“哦?那也真凑巧。”
尉迟扈饮着酒道:“是了。不然怎能说周公是天/命/神/授。是上/天引他去把这劝/进之物寻出来罢。”
这显见是嘲讽,话头已经不对。岑翀尚不懂,尉迟宏却心如明镜。看来那废庙中的隐情,尉迟扈早就知道。他缓缓跪下,垂首颤抖道:“求大兄别这样说,阿宏担待不住。”
尉迟扈眼见他又装可怜,心中五味杂陈。冷笑向岑翀道:“而今的周公,真是成人了。”
当日尉迟宏当面驳斥豆卢崇、替尉迟扈解围的事后,岑翀便有些耽心。那日尉迟宏年轻沉不住气,为了驳斥楚国公是锋芒外露了些,只怕尉迟扈心疑猜忌。而今这情形急转直下,尉迟扈腾然翻脸,却又叫来自己,不知是何意。难道他暗中帮衬尉迟宏的私心也被他发觉?局势不明,岑翀索性沉默,只静观望。
尉迟扈突又问:“岑/司/马,你可还记得,平/原/公/主葬在何处?”
平/原/公/主当年随xian//////di西//入//guan/zhong,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亦是dang///jin/皇///帝的姑/母;尉迟/否极第一///任夫////人早亡,xian///di在西/京/deng///ji后便将这妹妹嫁与否极,是为他的嫡/妻;chan下一子,便是尉迟宏。
否极病逝后一年,平原公主亦过世,与否极合墓同葬,距今九年,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岑翀不解其意,答道:“夫人与太师合葬。”
尉迟扈冷笑道:“夫人?谁知她究竟自当是太师夫人,还是元氏公主?”又道,“平原公主猝然离世,这死因,岑司马不好奇么?”
尉迟宏就在一旁,岑翀略一沉吟,道:“那一年我似不在西京,并不知情。况且这是主公家事,为人臣者不当揣度。”
尉迟扈兀自道,“岑司马再不知情,有人意图谋刺我的事,亦当听过吧。”
岑翀只得颔首。这是九年前一场大波澜,尽人皆知。否极新丧,尉迟扈根底尚不稳固,皇帝蠢蠢欲动,朝局暗波汹涌。就在那时,尉迟扈在巡视演兵的归途中险些遇刺。朝堂震动,变乱一触即发。然而正当局势激荡之际,却突如风止于草莽之间,再无声息。半月后,否极的未亡人、尉迟宏生母、平原公主殁于宫中。
这经年旧事,因为牵涉敏感,众人纵有揣测亦无人敢提。其实当日尉迟宏年幼,尉迟氏若要担保否极的基业心血不流失,是只能倚靠尉迟扈的。从这一点上说,平原公主若当真参与这刺杀的谋划,她真心为的只能是她元氏,而不是自己的儿子。而她欲阻挠尉迟江山的行径,或是尉迟扈不能相容的缘由。
岑翀心中喟叹,道理如是清楚;可对尉迟宏,这逼杀生母的恨意,只恐无法付诸理智。
尉迟扈旁若无人,续道:“这事也稀奇。我也不知为何,平原公主皆揽在自己身上,其后投缳自尽,就此切断得干干净净。”
尉迟宏面色已苍白如纸。他肩头抖索,半晌哑声道:“大兄说笑。我只知母亲当年,是病故。”
旧事如烟霭霭,迷雾中是那柔荑般的双手,精巧的足踝和乌发锁骨间的旖旎香气。尉迟扈沉沉冷笑道:“她动念要毁尉迟氏的功业,我顾念叔父与你的颜面,仍以夫人之礼,允她与叔父合葬,已是仁至义尽;谁知我昔日宽仁而今却遭了怨恨。”又道,“昨日是她忌日,你去玉山做什么?那庙宇乃她昔日供养、是她替身出家的所在,你年年相往,当我不知么?我从前怜你失恃,装作不知,不多计较。可你是愈发不耐烦,你去年移走主佛,却打碎胁侍头颅,是发泄哪一出的忿恨?”
这一连串说到后来,已是字字诛心。平原公主当日供奉,主佛是否极面目,胁侍自然是尉迟扈了。岑翀当场惊骇不已,只怕他猜忌之下,生出废立之意。一时顾不得旁的,道:“大冢宰息怒,这其中当有误会。”
好容易发粗来了……段落很零碎,就忍忍吧……这段写清楚了吧?
尉迟宏木然道:“大兄说什么,阿宏不明白。阿宏只知道,大兄所为皆是为了尉迟氏江山,大兄做什么,我都心服。”
尉迟扈冷笑道:“阿宏,你是真心思剔透。”他放下酒盏,起身踱在尉迟宏面前。尉迟宏尚穿戴着周公朝服,那冕服章纹、文冠梁数,距于帝王,只差一阶。因提起平原公主,他亦忆起许多往事,心潮何尝不跌宕。世人皆道他只手遮天,可除却权势倾轧,他便没有人情与本心么?抬举着这小儿走到今天,非但不得感恩,倒似结了仇怨。不由道,“你只问问自己,有今天是靠着谁?”倏然转向岑翀,高声道,“岑司马经年间为我见证,我秉叔父遗愿,做过丝毫愧心的事么?”
这话语激愤,怨尤中竟似在剖白。岑翀忙道:“大冢宰莫这样说。”他口中如是,心头叹息。尉迟扈说出这话,他倒稍觉安心。既然他自己提起否极托孤,应该便也不会对周公如何。况且,玉山献碑的事都做到这一步了。说起尉迟扈,这人看似是铁腕权臣、雷厉风行,可他登上前台亦多是因时势推动。单论心智明达,比起否极差得太远。只是这十年间,尉迟宏年纪威望尚浅,要将否极生前未竟的主张设想推行下去,总得有这样一个人在。尉迟扈虽然跋扈,对于叔父确是真心追随。而今,尉迟宏称帝眼看水到渠成,若没有尉迟扈这些年间勉力支撑、将皇室与勋贵皆打压下去,这事又谈何容易。他要自恃功劳,也是没错的。
只不过,尉迟扈因此便觉尉迟宏理当恭顺——这便是他鉴事不明的例证。权力当前,人心便迷糊了;这位年轻周公的心中,只他自己才是继承父志的真正正统。为了夺回这正统,这青年什么都肯做。
只听尉迟宏艰难开口道:“至于对大兄的心,我不知辩白了,大兄肯不肯信。可是,大兄为尉迟江山殚精竭虑,我从不敢疑。我才德浅薄,尽做错事,令大兄烦恼,愿听凭发落。”
时当此时,他亦只能说这个了。岑翀心中不忍,斟酌着道:“大冢宰与周公的心意,其实是一般的。其中些微误会,解开便罢。至于从前旧事……”
尉迟扈仰面长叹道:“岑司马,欲换人一点真心,便如是难么?我为人臣、为少主忌恨,来日可还能得善终不?”
他故意这样说,岑翀都不由蹙眉,心道他逼人太甚。堂内静了片刻,周公突然膝行到他跟前,抱住他双膝,颤声唤道:“大兄!”他仰起脸,已是满面泪痕,泣道:“大兄这样说,教阿宏怎生自处?大兄如何指示,我都不敢不听从。”
岑翀已看出来,尉迟扈这一遭就是为了迫周公向他如是低头。他暗自一哂,尉迟扈尚不自知,他的手段根本不足以缚尉迟宏于股掌。对今日的打压,这青年日后只怕要成倍清算。
只是,此时尉迟扈要他在此,是什么意图?岑翀也难料定。仍劝道:“周公的话必都发于肺腑,大冢宰万莫再多心。”
尉迟扈低头看着尉迟宏,半晌道:“我眼里,全看在你是叔父的儿子。你只存心感激这一点罢。”
尉迟宏默默起身,垂首站到一旁。尉迟扈道:“玉山石碑的事,你也不必遮掩了。不但不遮掩,还当大肆宣扬。豆卢崇忙得紧,我们也莫等闲了。”
岑翀道:“那么朝堂联络,我…”
尉迟扈道:“这事来日再议。”
岑翀见他仍盯着尉迟宏,知趣应道:“告退了。”
岑翀退下,堂内便只余尉迟扈与尉迟宏两人。尉迟扈并不言语,踱步行至堂内一隅,突从漆书台上取下一条竹杖。一眼看见此物,尉迟宏心头一沉,苍白颊上瞬时被逼起两晕酡红。
这竹杖的苦头,他亦曾是不少吃的。
平心而论,堂兄栽培他是用心的。无论经史、国策还是骑射,都遣派最得力的老师教他。只不过他为韬光养晦而藏拙,尉迟扈考较他时,只求无过、从不现全力。尉迟扈不知真情,督促严厉时也施体罚责他。彼时他还年少,尉迟扈倒也顾念他颜面,都是屏开旁人,自相动手。直到去岁及冠成年、进位周公,这东西才再未用过。
而今,尉迟扈又持此物出来做甚?尉迟宏耳旁嗡叫,惊窘羞怒,一时难辨心头何感。
尉迟扈立在对面冷眼看他,道:“你口口声声称大兄,心里却是怎么想?”
自己方才已是当着岑翀,毫无尊严的跪下乞求,这仍不够么?尉迟宏泪水涟涟,颤声道:“我敬服大兄,绝无二心。”
尉迟扈道:“你尚穿着这身周公朝服,便是君;我为臣下,可是不敢应这一声。”
尉迟宏默默咬牙,啜泣着摘下冠冕、脱下服制。直到上下只余一身中单,方怯怯道:“大兄教训,阿宏不敢辞。”
尉迟扈冷笑道:“那你还等什么?”
尉迟宏垂下眼睫,复又跪下。手指哆嗦着解开了腰间衣带。他自己都说不清,这俨然畏惧的颤抖中,有多少是表演、又有多少是真。中单下裳失却维束,倏然滑落膝弯。尉迟宏俯身下去,双肘撑地,身后瞬时毫无遮掩。
竹杖抵在身后,莹白双丘随之绷起。一双臀腿曲线丰盈,肌肤清润,竟是楚楚可怜。他做出这屈辱姿态,将这隐秘羞耻之处像供奉祭品般堂皇自裎于人前。纵然再无人在旁,他亦几欲羞愤而死。心中想,父亲可会想到,他的嫡子竟不得不如此?他只自恨无能,恨还没有翻身的力量。
他将头脸埋进臂弯,中单领口下,修长脖颈低伏如婉转鹤颈。臀腿紧并,肌肤上已暴起一层肌栗子。纵然难堪,却未见他躲闪。尉迟扈望着那顺服身躯,心中未尝不存疑惑。他这是折辱打压,亦是试探。虽说这堂弟阳奉阴违的手段屡屡令他诧异,可若说这是伪装,他竟真能忍耐至此而毫不反抗么?
如是停顿,那白净皮囊下肌肉愈发紧张;这尴尬姿势却恰恰显出青年人清健的腰背臀腿。尉迟扈开口道:“你心口是否相应都罢,只牢记今日这打。少自作聪明,记住你容身的根本。”
竹杖笞在皮肉,咬进臀峰,发出清脆一响。杖下血色竟被狠辣力道逼退开去。刀割般疼痛横贯两瓣臀丘,一道肿痕随之浮现。隆肿的棱子苍白,顿了一顿,绯红颜色才如潮涌上。尉迟宏周身一颤,只觉一道鲜明火线肆虐燃过,疼痛力透血肉。皮肉下灼痛寻不到发泄出口,便回身烧燎他肺腑,与心头羞辱击撞一处,正是五内欲焚。
尉迟扈下了狠手。凌厉抽击之下,瑟缩颤抖无以控制。完璧般秀净双丘上杖痕凌乱,一时便红肿如桃,叠复处斑斑淤紫,如秋凉中朱实陨坠劲风、跌落进如雪白霜。尉迟宏指甲刺进手掌,忍辱阖上双眼,哀求道:“大兄恕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这婉转求饶从口中说出,尉迟宏忽而泪盈满眶。此情此景,他宁愿咬牙忍痛,维系仅存的脸面,可他却得装作软弱。肌肤之痛和心头折磨相比,不知哪一个更加难捱。笞打并无停歇,两瓣臀/峰隆起寸许,殷红中现出条条紫痕,肿亮肌肤菲薄欲破。
竹杖揭起油皮,血滴缓缓渗出。油泼般锐痛之下,尉迟宏终于支撑不住,半身向前冲动、险些摔倒。身后杖击止了,他方喘过口气,挣扎着重撑起半身。尉迟扈似在身后低低冷笑,尉迟宏周身颤抖,口内尽是腥咸。那人转到他面前,用竹杖托起他下颌。冰凉竹杖上沾染的粘稠血滴蹭在腮上,面颊瞬时如挨了耳光般红热。
尉迟宏不敢睁眼,他怕此刻一个对视,就将泄露他内心恨意。他积攒起全部理智,放软声调,哀哀求道:“求大兄别再打了,疼得受不住了,我再不敢了,恕了我吧。”
尉迟扈见他面上血泪涂抹,抽泣求饶,一叠声叫疼,毫无骨气。单看其状如是,谁也不信他敢于自己争锋。他这个堂弟,自幼生就好皮囊,秀美清丽、宛若女相。可这软弱曲媚,却令大冢宰忽如履冰河。那冰层下的水流,他看不清、也猜不透。
凝望许久,心头怒意复生。这样的窝囊,还有那一向的顺从,不都是伪装?这小儿这般卖弄,自以为是在如何忍辱负重么?尉迟扈自认废掉周公取而代之绝非难事,他没有那样做只是因为他不愿。
尉迟宏涕泪涟涟,心中却在计较。他此时是应当不计姿态,跪伏在堂兄面前哀哀求恳、作态博他可怜。若不如此,尉迟扈一怒之下,顷刻便能要了自己性命。然而,不知为何,胸中突又一阵憋闷。如是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忍耐,究竟何时才能到头。
他许久如是一动不动,尉迟扈突然丢下竹杖,狠狠钳住他颌骨,硬扳起他头来。尉迟宏周身一颤,脸孔霎时如新雪惨白。下颌这剧痛让他心神瞬间清明。纵然难捱,他仍要忍耐,这忍耐的理由无需赘言。一时的莽撞意气并不能帮他,他已经犯错,不该再错第二次了。尉迟宏缓缓睁眼,眸中泪水盈满,泪滴剔透饱满,随着眼睫张开倏然掉落。
尉迟扈只见他目如玉兰泣露,神色戚然可怜,突觉一阵茫然,他自认血海跌宕十余年,什么人物都打过了交道,却为何便摆布不了这个堂弟。他自己受这顾命,从前以为是天降大任,而今才明白,不过火上炙烤,刀尖上过活,还有头顶的利剑,或许终有一日便会落下。
尉迟扈缓缓松手,只见两块淤紫掐痕已印在尉迟宏腮下。停了半晌,突然怆然冷笑道:“阿宏,你放宽心,那个位置,早晚是你的。”
尉迟宏低声道:“那位置?”他神色迷惘,好似对这问题从未想过。突然抱住尉迟扈双腿,仰面道,“我只知道,大兄与我都是姓尉迟的啊!”他目中泪光闪烁,泪滴坠落腮边,滚滚而下,仿佛无限委屈。清媚容貌如晨雾中新柳,那枝条飘忽摇摆,却又令人难生嫌恶。只听他道,“更何况,经年间都是大兄照拂我。阿爷去时,我才勉强懂事;我能长到今天,全赖长兄如父!”那清越音调渐高,苍白面孔上长眉如墨笔勾画,双唇却是噬咬后的殷红,尤带几分凄厉;尉迟扈见过多少场面,此刻突觉惊心动魄。惊忡中直欲脱身,道:“你用不着说这些。你我都自己摸着良心。”
尉迟宏嘶声道:“没有大兄,我今日是连性命都不存,遑论其他。我对大兄只是因太敬畏才生怯意,绝无欺瞒!”言罢竟扯开自己领口,道,“旁的我也说不出。可大兄若不信,我愿把心剖出来!”颈下肌肤裎露,线条清晰的锁骨上方,血脉蓬然直跳。尉迟扈愈觉心惊,不由抬手推他。电光火石间,尉迟宏一眼瞥见堂兄腰间蹀躞带上配着裁纸的小刀。他咬牙横心,突然上前扯下,便向自己胸前戳去。
只听尉迟扈一声低呼,继而重重一掌击在周公手上。刀子应声掉落,只刀刃却已在颈前划出道浅口,艳红鲜血在白皙肌肤上如雪中红梅,灼得人眼前刺痛。尉迟扈瞠目望着他,难掩惊骇后怕,瞪他一时,反手又一记响亮耳光。这耳光掴得尉迟宏眼前昏花、耳中嗡鸣,牙齿撞破唇内,满口血腥滋味,一边唇角亦渗出血迹来。他听见尉迟扈喝道:“你作甚么死!”昏然与疼痛之中,心中终于一阵轻松冷笑。
尉迟宏半边面颊通红,血迹涂抹得四处。他臀腿尚且赤裸,青紫斑驳,血水沿着双腿流下,滴落在中衣上,晕染如灼灼春桃。尉迟宏只毫不知觉般,仰面向上,攀住尉迟扈手臂,婉转轻唤道:“大兄!”
那一日,两个仆从一路扶着周公,大冢宰在旁。到了门前,周公府上车夫早在迎候,尉迟扈吩咐道:“周公今日饮多了酒,你这车内狭小怕他坐不稳,用我的车送他回去,一路行稳些。”
尉迟宏一边面颊绯红,涩声道:“多谢大兄。”
尉迟扈并不理会,只看着人扶他登车卧在车内,便拂袖负手而去。众人只觉诡异,无人敢做声。御夫撂下车帘,无人再看见尉迟宏面目。周公埋首在臂弯间,心神一刻轻松,臀腿上疼痛便倏然席卷,他低低呻/吟了一声,几乎脱力晕厥。
玉山神碑之事转眼传满西京,这个当口,周公却病了。其实他尚曾勉强支撑,如期到麟趾学听学士讲学。只是席间便现病态,虚弱得坐都坐不稳,中途盛汗失色,面如白纸,几乎晕厥,学士们不知他发了什么病,都惊得不清。
杨铿闻讯急忙赶来,尉迟宏却仍口说无事,绝不肯传医官。杨铿于是遣散殿中诸人,传来周公近卫,先服侍他到配殿。
配殿是平日学士们日间暂歇之处,设施简陋,只几张坐垫凭几。杨铿已屏去众人,却听周公将卫士亦遣出去。殿内一时只剩他们两个,周公委顿在地,半身趴伏在凭几上。杨铿心头纳罕,上前奉水,唤道:“周公?”
尉迟宏半晌艰难仰面,只见清丽面孔苍白惨淡,如雨中蒲苇。听见杨铿唤他,挣扎想要跽坐起来,却被杨铿扶住,劝道:“此处无旁人,周公莫勉强。”
尉迟宏推开他正坐起来,周身颤抖,许久惨然笑道:“杨大夫看出来了?”
杨铿默认未语,心头已颠了几道。能对周公如此的,只有一个人。只未料到大冢宰跋扈至此,而他们二人暗地中已如是势同水火?斟酌一时道:“周公身体不适,遣人知会小子便是。讲学之事,也不在一刻,还请保重自身。”
尉迟宏直望着他道:“无知无心的傀儡之身有什么可保重。”
杨铿道:“周公请想想前朝文帝。”
孝文皇帝少年时太后临朝,严苛管教下吃过许多苦头,一直韬光养晦至太后病逝,方扬眉吐气。
尉迟宏道:“文帝曰孝,那是亲子之份。我与他不能并谈。”
杨铿垂目道:“汉宣帝早年隐忍不发,亲政后恩怨分明,终究亦是一代明君。”
尉迟宏道:“只是霍光再跋扈,亦不曾逾越君臣之分。”
杨铿已明白这是一再要自己表态,看来尉迟宏强忍伤痛来此并不是不肯错过一日讲学,他是来寻自己说这段话的。
此前,周公两番到府,用意也甚清楚。只不过以他之力,想从大冢宰手中争权,谈何容易。杨沛只装糊涂,杨铿亦在迟疑,周公要拉拢住他,总得露些本钱。
只此刻,这般虚弱匍匐,展露给他的只有势单力孤的幼弱。若尉迟宏以为他会信“君辱臣死”而意气一怒,实在是看走了眼。
杨铿只道:“圣人说动心忍性。”
尉迟宏一直注目于他,此刻突然笑道:“杨大夫如是劝我,可你自己又要忍耐多久才能得抱负施展?”他惨淡面目上突现笑颜,恍如春雪玉兰。
杨铿闻言,突然一震。
周公确是没甚本钱。只是,他不曾料到,周公开出筹码,他万难拒绝——
以杨氏北镇故臣的出身,要他一个后生在尉迟扈面前有讲话的余地,不知要到何年。他万难拒绝的,是他自己的志愿。
杨铿沉声道:“周公说,我的志愿是什么?”
尉迟宏眉间因疼痛微簇,唇角却是笑意:“你的志愿并非一朝烜赫,而是天道潮流。”
杨铿起身,复又郑重跪坐在周公对面,稳稳开口道:“说起志愿,先太师在关中奠定基业,颁六诏、推新政、复周礼、创府兵;收服江陵之地、招纳中原贤士,不图割据一方之小利,所图乃在天下。正是这平定天下的志愿,令我杨氏衷心追随。”他声如金石、字字斩钉截铁,似铁刃下转角利落的凿刻碑文。
周公眼梢倏然闪过亮光,他立起一足,向前探身道:“先父之志,我纵九死,亦要完成。”
杨铿往着他,这青年双眸正如冰碳纠葛。他向周公顿首下去,他知道,转念之间,他已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险途。
按理,掘出承授于天的石碑是天大喜讯,可尉迟宏随之蹊跷的卧病,倒显出尴尬来。甚至有传言说,周公是因并无承当的德行,才自损其身、一病不起。
相形于尉迟宏的沉寂,太子突然惹人注目。一位陆姓道人频繁出入东宫,据说他从南云游而来,预知未来、占卜吉凶,无所不能。太子请他为嫡子相看,陆道人一见之下,称颂不止。皇孙出生时天现异象,那灿烂日晕与雨中光球,莫不是盛极祥瑞的征兆。
群臣已风闻重设六柱国之事,一时私议纷纷,东宫与朝局由是合流缠绕,如潜流蛟龙,眼看平地便要掀起怒涛波澜。
本来,太子只是个轻如鸿毛的角色,皇帝尚且岌岌可危,遑论这德才平庸的储君。这突如其来的许多动作,都是楚国公在背后的支持操纵。
皇帝与北镇勋贵的联手何其脆弱。皇帝想借楚国公击退尉迟,楚国公却不愿为皇帝卖命。这一面与尉迟扈周旋,一面与皇帝若即若离。他即便要以元氏的皇室名位压制尉迟,老皇帝心机深沉他也难掌握,太子丝毫根基也无,却反更趁手。
楚国公厉兵秣马步步紧逼,尉迟扈却不以为然。
陆道人这日又被召入东宫。禁苑之内,他一个道人随意行走,如是宠信也够引人侧目。天官府诸人平日亦在宫城内值守,自然微词也多,最为不满的便是几位御正。
众人怪眼相看,陆道人早有知觉。天官府中,都是大冢宰的人,岂有看他和顺的道理?只有庾仓和,大约因受皇帝青眼,看在皇帝太子的面上,对他还算客气。
这日陆道人从太子处出来、欲回他道观时,正又遇上庾仓和。两厢客套照面后,庾仓和似突生兴致,向他请教起堪舆之事。陆道人被拉住、立在当下不得脱身,只好一一作答。啰嗦叙谈许久,庾仓和微微瞥着日影,算来时辰已足,才笑着举手相送。
陆道人心中不解,一路还在揣测。待到宫门,突然被人拦住。当下出面盘问的,竟是掌侍卫之禁的宫伯。那宫伯听说是他,愈发冷笑出声,道:“正奉岑司马之命,捉拿你这妖人!”
据说当日一早,夏官府武藏接到呈报。说西京城内卫戍的一部查验武库时发觉,有一批甲仗合不上账目。武藏自觉事关重大,即刻报与小司马岑翀。岑翀闻言惊怒,当即下令严查。于是雷厉风行的搜寻之下,当日午后,甲仗便被找到,正是武库中不见的那批。而这藏匿甲仗的出处,竟然是陆道人修行的道观。
私藏甲仗,罪同反叛;更何况盗取宫禁武库,尤暗示着此事还有幕后所在。陆道人必是已牵涉脱不了干系,前一时还是东宫座上贵宾,这一刻已被武士缚住成了谋逆嫌犯。消息传出,朝野惊动。这陆道人与太子的关联早是尽人皆知,转眼前东宫势力的风头正劲,瞬间便成了登高跌重的一塌糊涂。
东宫官署中诸多人,因在陆道人一事中有“辅佐谏议失当”之责而遭罢黜,随即被收押审问,太子身旁几无一人。而所谓审问,自然是想审出什么,便能审出什么了。
两日之后,秋官府传出消息。陆道人熬刑不过,咬舌自尽、瘐毙狱中。至于他有何招供,却语焉不详。大冢宰闻报大怒,斥责秋官府办案不力。传讯人数一时又增,那所在进得容易出来却难,一时间人人噤若寒蝉。
此案愈办愈大,太子岌岌可危,楚国公面前的屏障业已失去。如此态势之下,他亦不宜再发声。补齐六柱国的提议瞬时成了笑话,处心积虑以恢复六家备供而复兴私兵的盘算,看来也将不了了之。这踌躇满志的盘算,竟突然折在一个小小道人的纰漏上。
豆卢崇在府中闭户不出,也无人登门。先前满堂热闹,愈显此刻门庭萧条、秋凉肃杀。而这沉寂,更令人猜测他行将败势。
豆卢崇身为武人涉足朝堂,这一招“围点打援”,竟却输给尉迟扈的“围魏救赵”。纠缠恢复旧兵制,这确是棘手难题;尉迟扈索性全不理会,一面策划玉山献碑鼓动舆论,一面抓住陆道人的破绽直取太子。这布局迅捷周密,一招发作、既狠且准,豆卢崇只以为大冢宰是个骄横权臣而看低了他。此时在太子身上押错的注,已是陷入泥沼难以回头。陆道人观中的谋逆证据,究竟是不是构陷,已讲说不清;横竖这矛头赫然指向太子,而太子身后再指向谁,只看布局人是不是还想追究。
众人探询注目之中,尉迟扈傲慢睥睨,好似事不关己。
个中最可玩味的,是皇帝的态度。所谓有苦难言,正如他而今。天家父子,从来最易互生嫌隙,太子的风头尤令天子憎恶。可这件事上,皇帝只得忍气吞声。只若对太子越权露出不满,他与楚国公的同盟便要生隙。大冢宰胁迫自己退位的意图如此清楚,他绝不能失掉楚国公。因此,皇帝沉默包容太子对权位的觊觎,纵然这觊觎如何愚蠢而不合时宜。至于眼下,陆道人私匿甲仗真是太子指使还是被人坑陷,于皇帝而言都不重要。他必须表露对太子的信任,唯有此,才有指望周旋度过这危机。
只是,一切补救都嫌徒劳。大冢宰在乱局中掐住长蛇七寸,又怎会轻易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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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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