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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3页] |
作者:过时不候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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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彩蛋也没啥……贴点美人儿 周公的人设图……千叶雄大,大河剧里的高仓天皇 后面年纪大了之后,这张? 好吧这显然不是一个人,但觉得气场很合的……谷原章介,这图是古早的岛国聊斋电视剧怪谈百物语里追求辉夜姬的天皇。故事挺雷的……感觉就是公主为了报仇施美人计引诱天皇,结果最后反而被天皇美人计了,汗…… 话说美人们年轻时候的视频都高糊,真是天怒人怨…… |
这一老一少把酒言欢,豆卢崇细细问过驰援洛城的经过,听得兴起时几乎探起身来,一时向杨沛道:“原来虎头亦这样长进。”又道,“你便送虎头去如愿麾下,几年之后,必得真历练成猛虎。” 襄城郡公笑道:“那我求之不得。” 豆卢崇看出他敷衍,道:“下一代人也是要靠着军功成名的,”目光向下扫过坐在一处的杨钟与陈嵘,复向陈峙道:“万年也是一样。” 陈峙道:“虎头我带得,万年我只得送去别处。” 豆卢崇了然一笑,道:“你与你父亲是一般,对自家儿郎便舍不得,只好送给旁人指教。”饮下半盏醇酒,扬声道,“便教他跟着我,去凉州!那荒远之地最能磨得人刚强!” 席上诸人已饮得入兴,鼓乐声响起,堂上行来助兴的艺伎。这一行四位,假紒充发,巍峨高髻上插着玉支钗,着紫褶白裤,袖上饰以五彩,阔大的裤腿缚住掖进乌皮靴。这便是要演西凉舞乐了。乐工中一人起身向众人示意一遭,复又坐下,弦拨声一响,四位艺伎便随之舞动。她们腰肢手臂柔韧有力,婀娜间亦现刚劲,座下顿时喝彩声起伏不止。 楚国公向陈峙道:“这些艺伎,你看得上哪个,我便送你。” 陈峙持酒笑道:“这倒不必,不过阿叔若有好马,我真想觍颜要一匹。” 楚国公大笑道:“好,好,宝马赠与健儿,是应当的!” 一曲终了,一干舞伎退下,豆卢崇掷下酒盏,起身向堂中。众人知道,这是主人要席间起舞。 楚国公虽早不年轻,姿态却不显滞缓;众人仰面观之,击节喝彩之声更为热烈。他一曲舞毕,回身至陈峙案前。陈峙见楚国公竟向自己邀舞,也觉意外,转而洒然一笑,起身相应。楚国公到底是有了年纪,一时觉得气喘,便退在一旁歇息。陈峙立在当中,足下与地面踏击间,飞旋脚步如渊峡激流,劲质矫矫,节奏铿锵。衣袍束带勾勒一身劲峭,腰背挺拔如山岳峙立,即便狂风席卷亦巍然端庄。众人举目相望,都不由噤了声息,直至那乐工指上缭乱于高调处戛然而止,陈峙稳稳停住,乐弦余音铮铮。 杨钟在座上看呆,心头仰慕爱重,激荡得胸中阵阵紧缩,气息都不稳当。见陈峙舞罢驻步,忍不住立起来大声叫“好”,也不管众人皆从旁看他。陈峙循声望来,微微一笑,便又重归坐回席上。 楚国公赞道:“渊渟岳立,真有大将之风。” 陈峙笑道:“不过助兴博人一乐。” 豆卢崇道:“如愿,你这样的后生,我是真心看重。”言罢持酒示意,复低声道,“我想起从前年轻时了,我与你父亲议迎太师时,他也曾这般豪爽意气。你甚像他。” 陈峙垂目道:“阿叔谬赞,这我实不敢受。” 酒酣耳热间,仆从摆置上雅戏,众人便三两凑在一处,意欲挽袖下场。这雅戏乃是投壶,古来循射礼,本有许多规矩。只是北朝人性喜洒脱无拘,这些礼仪也无人多在意。见壶摆下,已有人等不及,出声催促仆人快奉上箭矢。 座下有二青年立起下场。众人皆觉最先出手的往往不算出色,本无人在意。直到一轮投过,才看出赢的那人是位里手。那青年环视众人,笑道:“往日赌较过输赢,不过罚饮一杯酒了事,是为无趣。今日我提个说法:谁想与我争个高下便请下场,输了饮酒,能赢我的,我有一张上好硬弓相赠!” 这话说过,众人都觉得新奇。杨钟认得这是豆卢崇的侄子,低声嗤道:“他卖弄什么,难道满座都不及他?等他被人赢过,再看他什么嘴脸。”陈嵘听了只一笑,转眼静静看着。 在座也有人自恃技高而不服。可数人下场比试,那青年竟然场场四发皆中得胜,一时也愈发张狂,道:“我这宝弓想要赠人,却送不出去么?” 杨钟不耐看他面上得色,擎起酒来满饮一口,掷下酒盏立起身道:“我来!与你试试。” 方才跃跃欲试的众人,看过几轮较量,多生怯阵迟疑之心。见还有人出来挑战,也都低声议论。陈峙笑道:“看虎头出手了。” 楚国公亦笑道:“且看看他二人胜负如何。” 那厢杨钟大步走到场中,向豆卢大咧咧一笑,循礼相互一揖,伸手令人奉上箭矢。他们面前丈许之外的铜壶已又各自清空,豆卢也不礼让,自相掷了开去。听得当的一声脆响,正正入得壶中。豆卢面露骄矜,杨钟笑带戏谑。拈着箭杆,亦投了出去。众人眼光随着箭矢划出的弧线来回瞬动,待这一轮八支箭投过,两人皆是全中。 楚国公来了兴致,众人也都瞪眼看着。豆卢瞥一眼杨钟,向从人道:“再来。” 如是一轮过去,仍是全中。 再过一轮,竟依无胜负。 如此焦灼态势之下,豆卢喘息已有些急,动作间亦现毛躁;杨钟笑意转冷,蔑然之意愈盛,已不再理会豆卢,中与不中都不屑去看。 座上人屏息安静,都怕贸然出声搅扰局面。单调叮当声中,豆卢终有一支箭投偏,跌到壶外。 人们又都看杨钟,却未料到豆卢要使诈。他两人之间相隔不过两步,杨钟抬手欲投掷时,豆卢突然一动。箭矢正在出手,杨钟眼前被他一晃,手眼未得合衬,再看那箭杆已走歪了。 杨钟勃然而怒,高声叫道:“你怎么耍赖!” 豆卢退后一步,道:“谁人耍赖。” 杨钟逼上前道:“你自己还不清楚?”指着众人道,“座下的不都看着了?”他身量高挑,恃高临下,气势已占了上风;又向豆卢道,“才说发愁无人能赢得了你,转头便输不起么?” 豆卢被他骇了一下,可这到底在叔父府上,一时又有了底气,扬声应道:“胜负根本未曾定,你未投中,便怪我么?” 楚国公觉得有趣,抿着胡须笑看不语。杨沛出声喝道:“虎头!” 杨钟见父亲向他使眼色,教他莫要生事,可他如何肯服。杨沛见他又上了任性倔劲,威吓道:“这样吵嚷失仪,待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于你!” 楚国公一边拉了他道“何必”,一边复又向堂中二人道,“你们可接着比吧。” 这时,已有人过来拉开二人,亦有人附和着楚国公道:“是,胜负仍未分,便接着比吧!” 众人打了半天圆场,仆从忙又奉上投矢。却见杨钟推开仆从道:“我认输便了。” 他故意说得大声,在座众人个个清楚听见。接着向豆卢略一抬手,冷笑道:“受教。”言罢拂袖退了开去。 归到座上,就听一旁陈嵘道:“他阵脚已经乱了,这一轮你必能得胜,为何赌气认输?” 杨钟咬牙冷笑道:“这还有什么可比?” 这显见是不满楚国公偏袒、父亲一味息事宁人。陈嵘看他一时,忽然离席立起,道:“可还比么?” 他嗓音清亮,乍从席间响起,不由引人侧目。陈嵘不理众人,只向豆卢道:“我想要请教。” 这显见是在替人出头,豆卢也不肯示弱,道:“自然还要比。” 陈嵘侧目向豆卢道:“你先来吧。” 这举止已是颇无礼了,陈峙在旁看着,倒觉有趣。万年此番要如何,他还真有几分好奇。 |
场下豆卢已将第一支箭投入壶中,轮到陈嵘时他却随手一挥,偏出壶口多远。众人见了这手法全不牢靠,不由扫兴,纷纷道:“这一局没甚可看。” 豆卢也生轻敌之心,方才慌乱心绪平息,手中已又有了准头。次轮又投进,侧目瞥向陈嵘。 却见陈嵘面无表情,执过两根箭杆。众人不解其意,都引颈想一探究竟。突听陈嵘清喝一声“连中”,两根投矢已分开擦着壶口两侧落入,各自直立在一边。 这是玩出了花样,众人赞叹声四起。豆卢震动之余,半晌才道:“你,你这投法不合规制!” 陈嵘看都不曾看他,冷冷道:“无妨。左右我手上只有一支箭了,只要你剩下两支都中,便一样能赢我。” 豆卢脸色铁青,气得嘴角哆嗦。为难他拼力镇定,那两支投矢仍都没入壶中。 他长出口气,恨恨看向陈嵘,不料这少年唇角忽而绽出洒然笑意,似是就在等这一刻。他手指把玩箭杆良久,直教满座目光皆落在他手中,堂内静得全无声响。陈嵘倏然出手。一条弧光划过,“咄”的一声清响,这一箭竟是飞入了豆卢的铜壶,生生将其中原来的四根箭矢,皆弹溅了出来。 豆卢壶中便只剩了一根。谁也不曾料到,胜负如是而定。堂内片刻沉寂,陡然爆发响亮喝彩。陈嵘神色如旧,垂下眼睫轻轻负手,仿若对满座赞叹不以为意,只颊上潮红终掩不住年少气盛的得色。 楚国公亦抚掌笑道:“真是一波三折,料想不到。”转向陈峙道,“不想万年看似文静,却颇有胆气。”一边又向杨沛笑道,“他这是替虎头出头哩,由是可见亲疏。你们两家的交情,真是谁也攀比不得。” 杨沛面露尴尬,陈峙却只一笑,为楚国公添满酒浆,道:“阿叔再饮一盏。” 场下,陈嵘对豆卢道:“请郎君话付前言,将弓拿来。” 杨钟跟着起哄道:“对,话付前言!” 豆卢面上红白不定,亦不知是羞恼还是舍不得。憋了许久,向仆役喝道:“去,拿来!” 一时有人捧着长弓上来,豆卢恨道:“给你!”忍不住又冷笑道,“你拿了又如何?这样的硬弓,你怕连三成都拉不开。” 这话倒真并非浑说。陈夫人分娩他时产程艰难,陈嵘自幼身体便不甚强健,平日好静不好动,武艺上甚为平常。此时豆卢讥诮他羸弱,正中他最介意的弱点;面上腾然红热,当着满堂众人,竟讷言噎住了。 却听一旁有人高声笑道:“什么好硬弓?竟能教人拉不开。”言罢踏步上来,正是杨钟。他将长弓掂在手中,向陈嵘笑道:“我可未看出有多好,不如替你试试?”不待陈嵘答复,已双臂用力,较开弓弦。 这确是一张劲道颇大的好弓,杨钟伸手便试出轻重,心头也甚赞赏,转而又想,“可惜这好东西,谁教你是从那豆卢小子手上出来的。今日只好暴殄天物了。”他微沉了口气,肩臂再又发力。弓背弯若满月,弓弦紧绷如刃,杨钟额上沁出薄汗,面色因摒气用力微微发红。长弓拉满,他却非但不见收力,反而突然断喝出声、双臂一振。那弓背上骤然吃劲,发出细微“咯吱”声响。这是成心要弓折弦断,杨沛急得要起身去拦,却被楚国公一把拉住。豆卢崇面沉似水,众人面面相觑,襄城郡公这郎君胆大包天,难道竟是真要在此给楚国公叔侄下不来台。 |
正这时,忽听有人道:“郎君慢来。”声调不高,如长钉透木般入耳。杨钟不防,才一错神,手臂稍微松懈,那一发千钧之势竟就泄了下去。 那人扶着膝头立起,缓步向堂中行来,步履间腿脚似不便利。来人望之四十余岁,眉目间依稀可辨早年的英武俊朗,只是面目皴黑苍老,尽是沧桑磋磨的痕迹。神色不事张扬,眼锋掠过杨钟,又落在陈嵘面上。目光相望,陈嵘竟陡生敬畏。只听他向杨钟道:“赵某府上有几件弓,小将军可愿去试试?看中哪一件,我愿相赠。”又指着杨钟手中,道,“这弓是我赠给豆卢家郎君的,兵刃无辜,还了他罢。” 众人见来了解围的,都跟着圆场,纷纷笑道:“豫县侯可是制弓的行家,郎君赚得了。” 杨钟也不知这位县侯是谁,懵懂正要问,却觉陈嵘暗拉住他。一时也无法,只得将弓丢给豆卢,道:“那就还了你吧。” 这位豫县侯,杨、陈两个少年不认得,陈峙望着却微吃了一惊,问豆卢崇道:“阿叔今日还请了赵慎将军?” 楚国公道:“我戍凉州前,他已在那熬了数年,后来又与我共事一段。凉州偏远荒凉之地,我去时能接手个尚可的局面,实在还得谢他。如此也算些交情,今日便请了他。” 杨沛在旁赔笑道:“也只有楚国公请得动赵将军了。” 楚国公喟然叹道:“他也是时运不济的人。旁的不说了,漂泊这些年,尚未婚娶成家,到而今仍是孑然一身。” 十年前西燕军东出函谷关围困洛城,是为惨烈一战,其时洛城守将便是赵慎。虽然最终城池陷落,他却拼着几乎丧命、保得赵氏世代训作的洛城骑兵辗转突围。是役后,赵慎双腿重伤,纵经医治也再不能纵马;他被解到西京,本并不存生念。可尉迟扈敬重他忠于所事不曾苛待,仍授他武职。这既是做个求贤若渴的榜样,其实更是期盼他能助西燕也建起一支铁骑。然而赵慎几度籍口推脱,后来索性上奏请求戍边。他远戍凉州多年,直到因屡生病痛不得不回西京休养,此后深居简出,少与人相交。而今,世人皆只知突厥铁骑凶悍,却罕有人记得,当日洛城赵氏麾下也曾有一支骑兵劲旅。 陈峙远远望着赵慎归座,眼光又扫过弟弟,若有所思。 筵席重归热闹,推杯换盏间,宾客莫不酒酣耳热。待到散席时,豆卢崇已经醉了。众人告辞出来,杨钟席间便看着陈峙饮了许多,此刻更见他眸光如横波流转,紧忙问:“阿兄不要紧吧?” 陈峙确是多饮了些,可头脑行动都还清楚,笑道:“无碍。” 杨钟怕他酒后骑马失足,非要相送,陈峙愈是推辞,他愈是坚持,拗不过只得随他。襄城郡公在旁看着,独自登车,沉声吩咐:“回府。” 如是一路不悦,回到府上,却见杨铿候在门前。 杨铿上前扶父亲下车,向后望了眼,问:“虎头呢?” 杨沛蹙眉道:“莫管他。”又问,“你迎出来做甚?” 杨铿低声道:“周公过府,等阿爷许久了。” 杨沛脚步一顿,问:“什么事?” 杨铿道:“为他小妹提亲。” 杨沛倏然立住,惊道:“他不是才托岑司马中介,要你去问陈家二郎吗?” 杨铿并不回答,只垂目道,“夜晚路黑,父亲留神脚下。” 堂内,尉迟宏含笑候着。见了杨沛,道:“我等待杨公多时了。” 两厢落座,周公倒不多废话,道:“天色不早,我亦不多叨扰,我来此的用意,想来文泰已对杨公讲了。” 杨沛听尉迟宏唤着杨铿表字,仿佛十分亲近,心中无端不悦。面上却诚惶诚恐,道:“当日岑司马过府,说……” 周公笑道:“当日他是请杨公为小妹向卫国公说项,可陈氏已然回绝,我那日也是亲耳听见文泰转述。他即不愿,我又何必勉强。” 杨沛道:“老汉位卑职低,着实不敢腆颜高攀。况且我管教不严,小儿亦顽劣。” 周公道:“我既然来,便不想与杨公说场面话。卫国公的确烜赫,可杨公觉得,这富贵牢靠么。” 这确是够直白。杨沛一时接不上,只得不语。 周公悠悠道:“楚国公已经回来了,不计较一番也不会走。杨公是明白人,已踏出步来,难不成还要缩回去?” 杨沛沉吟片刻,语态诚恳道:“良马不回鞍,这我对岑司马已说得甚清了。只是杨氏的确配不上令妹这婚事。” 周公笑道:“杨公顾虑者,岑司马前日托付,您怕这是大冢宰的意思,因而不敢违拗?” 这是暗讽他势利,杨沛连连摆手道,“周公嫁妹,哪能看旁人眼色。” 周公笑道:“是了。今日我身为兄长,亲自来为小妹提亲。这固然尚不算六礼,可杨公莫疑我的诚意。” 杨沛咂摸这些话,愈觉心惊。举朝人看着,都觉周公不过是他堂兄的傀儡。可今日这一番话,却句句是有心独立门庭。只是,这文弱青年的打算,焉知不是纸上谈兵?乱局当前,杨沛任谁也不肯得罪,唯恐一步错走。 思忖片刻,道:“周公厚爱,老汉不胜感激。只是我那儿子虽不成器,可也总要问问他的意思。” 尉迟宏见他今日是断不会应承了,也不再催问,道:“也是,再说父母之命,成婚的也是他。”忽而笑意微妙,道,“说起小儿女的心意,实不相瞒,我小妹却是对令郎一见倾心。” 见杨沛狐疑,抿唇笑道:“前番我带着小妹在玉山玩乐,正碰上令郎,两人争一只雀鸟,也是有缘。令郎这勃勃英气,可是入了舍妹的心。” 杨钟相送陈氏兄弟到府上,陈峙道:“一日劳累,你快回吧。” 杨钟仍殷殷不舍,缠磨了一阵方罢。正要走了,却听人唤道:“虎口。”原来是陈嵘。 陈嵘低声道:“今日多谢你。” 这是说堂前引弓的事。杨钟笑道:“恁这般客套,豆卢小子敢讽你,我当然不容他。你不也替我教训了他?” 陈嵘笑了笑道:“他说的也并没有错。” 杨钟道:“你理会他?项羽力气大,又能如何。”又笑道,“你故意扔丟了头一支,我便知有好戏看。” 如是又拖延了一阵,杨钟方骑马回府。他送陈峙,一边是不放心,一边也耍弄小心机,想错开跟父亲同归。堂上他欲羞辱豆卢,父亲定然不悦,只恐少不得又要骂他。 他为着自己这机灵正得意,想着悄悄回屋便睡。孰料一进院便见堂内通亮,父兄都等着他。 |
夹带私货,强推一发这一期我是歌手里李健唱的红豆词,后面还接了一生所爱和may it be,竟然很搭?! 额滴神啊……怎么会有人把歌唱的这么找苏…… 上网搜了搜,去年他南京演唱会唱的是红豆词+在水一方,真是夭寿了…… 抹眼泪表示一直特别想听他翻唱烟花易冷…… |
他为着自己这机灵正得意,想着悄悄回屋便睡。孰料一进院便见堂内通亮,父兄都等着他。 杨沛见了他,开口便骂道:“你日日惹是生非,我早晚被你累死。” 杨钟心虚,只低头受着,心道,教他骂过这一顿就罢了。 这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长茧,不过老生常谈,早不当回事。他怎知父亲心头焦灼忧虑,口中含混应着,已经走了神。 杨沛见他心不在焉不以为然,喝道:“你还不耐烦起来,你知道惹下多大的祸!” 杨钟亦不知正想着什么,竟随口应道:“不知。” 杨沛气得手指哆嗦,锤着条案道:“来人,来人!”又指着杨钟道:“把家法拿来,今日必要教训你!” 杨钟见仆役们拎着板子,眼看又要挨打,不由跳起来争辩道:“我就是不知错在哪里!豆卢小子作弊在先,输了又大放厥词,我难道看着他羞辱万年!挑衅的是他,有错的也是他,我不过为着公道,哪就怪我!” 杨沛喝道:“你强自出头,在楚国公府上要扫人家的脸面,你是没长心么!” 杨钟道:“楚国公若是因此怪罪,便是他包庇子侄,仗势欺人!” 杨沛气得无话,只道:“与我摁住,狠狠打!” 一时板子上身,杨钟尤顶嘴叫道:“这是不公平!阿爷你不讲道理!” 他虽叫嚷,却也不敢放肆挣扎。板子打得噼啪作响,屁股上又热又痛,一时脊背上便沁出汗来。两瓣肉七八记板子就打了一遍,又打一轮,都肿将起来。肌肤肿胀,触觉更敏感,杨钟只觉裤子磨蹭都火辣辣的疼,板子打上,更像刀尖在屁股上戳,忍不住绷紧了肌肉才强忍着没有躲。又一板下来,正打在腿根上,疼得双腿一抖,他直想叫疼,又不想服软,索性嚷道:“我没错!” 他愈疼得紧反而愈不讨饶认错,杨沛面色便愈难看,终于气极,抢步过来夺过仆役板子狠打了数下,边打边连声道:“你住口,住口,住口!” 这一叠板子全落在一边臀峰上,衣裤底下,瞬时隆起整条紫硬檁子。杨钟痛得双耳嗡的一声,齿列挫进下唇,喉中“呃”地一声闷哼。待到眼前金花飘散,只觉身后半边后在热火上烧,听父亲道:“你还说没错?” 仆役早都退到一边去,杨钟见没人再压他脚踝挟制着他,便猛然向边上一躲,咬着牙道:“我没错!” 他也怕如此犟嘴再捱狠打,才拼力往一旁躲,下意识伸手护在身后。眼看着阿爷的板子劈面打过来,已来不及伸手来挡。正当他认命闭眼,心想大不了把头也打破,杨铿一步过来扶住杨沛手臂,劝道:“阿爷节劳。”回头向下人们使眼色,众人忙都上来围着郎主,齐声道“息怒”,杨沛望着杨钟滚在一旁,又恨又心疼。怒冲冲丢了板子,喝道:“都下去。” 一时众人退下,堂内只剩父子三人。杨钟已挣扎起来,只觉臀上跳痛难忍,脚步都瘸了。 杨沛回到座上坐下,气喘吁吁问道:“那日跟你大兄去玉山,你做了甚?” 杨钟听他又提这个,不由看向杨铿。那日的事,除了他,还有谁向阿爷讲。有一阵不忿上头,不由故意问:“阿爷听哪个说的?” 周公私会朝臣,这是不能说的事。杨沛自不理他,只道:“你与个女娘争较,你也真有脸皮。” 杨钟由是全然误会,都怪到了杨铿身上,瞪着他道:“有人只会捕风捉影,回头便暗地告状。” 杨沛喝道:“放肆!”一时痛心疾首,道,“我平日太纵容你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这西京城里有多少惹不起的人!” 杨钟忍不住分辨道:“阿爷莫听人添油加醋,我那日所为惹着谁了?认真起来,他们还得谢万年,若不是万年……” 杨沛见他这一整天,全是绕着这个万年郎,愈觉头疼不已。这个当口,他不知利害,与陈氏间这般毫不知避忌,早晚要生大事。忽觉无限疲惫,扶着额头,叹道:“虎头,你也十七八岁了,总这般轻率莽撞,我是不能照拂你一世的。” 这话说得颇重,杨钟一时愣了。他见父亲蹙眉叹气,仿佛无限失望。他最受不得这个,心中难受,愈觉股上疼得厉害,双腿酸软便跪了下去,唤道:“阿爷……” 杨沛心念这两个儿子,一个人大心大,早不与他亲近;一个倒是坦荡烂漫,却又这样不令人省心。自己一世颠沛,只望后代能享平安富贵,看来竟是不成了。一阵心悸胸闷,手按着胸口撑不住向一边倒去。 这是他经年顽疾,一时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出话来。杨钟见状惊得连声叫“阿爷”,踉跄着上前。杨铿却镇定,忙扶住杨沛,从他怀中摸出个扁盒,拿出丸药给他含在口中。 襄城郡公过了好一刻方缓过来,睁眼便眼见幼子跪在面前,两眼水亮,唇下还尽是方才忍痛咬出的齿痕。不由颤抖着伸手,抹着他鬓旁汗水,道:“虎头,你若认得清自己是杨氏儿郎,就与卫国公府上少些纠缠,你年轻不知,这世道有多险恶。” 杨钟生长了十八年,到今日,忽而有人对他说“世道险恶”。他惘然望着父亲,又望向兄长。父亲满面愁容,兄长凝然不语。杨钟忽觉四周突然空荡无着——周遭一切在他身侧飞转,他当做什么? 杨钟低头不语,捧着父亲双手埋下头去,许久道:“是。” 杨铿察言观色,道:“已夜深了,阿爷奔波一日,去歇息吧。”又向杨钟使眼色。 杨沛闻言道:“我坐在这里歇一时,”又向杨钟道,“你去吧。” 看着弟弟蹒跚着出去,杨铿低声道:“我已吩咐人照应虎头,阿爷放心。” 杨沛看向他许久,问:“阿铿,今日周公为何要来?他先前明明属意卫国公。” 杨铿心中一动,只见襄城郡公目显狐疑审视,父亲竟是疑心自己在其间运作?心生荒唐之感,道:“那日儿子失口在周公面前说出丈人婉拒婚事的事,父亲也是在的。以尉迟氏之威竟遭拒,要改弦更张是自然的。” 当日他出这纰漏,也是父亲隐瞒的缘故。杨铿言罢一笑,垂了目光。 杨沛望着他平淡神色,愈觉疲惫。他这个长子散淡外表下的抱负,并非一般人能看穿。自己有心归附尉迟,所求不过是自保,而杨铿却是渴求这能予他施展的机会。与尉迟家结亲,杨沛是不愿的,且不说旁的,历来驸马尚公主,是有多少憋屈的难处,他不愿虎头受屈。他疑杨铿从中推动是多心了么,可儿子的言行他竟看不透了。杨沛忽有岁月催人的感慨,他或许是真已老了。 |
那日大宴之后,楚国公便闭门不出。西京城本是风雨欲来,却突然静寂下去。卫国公府上,亦过分安静。夏官府中的公事,陈信已多推脱。木槿仍在京中,陈峙也难得不在外征战,卫国公突然得以一享天伦。只儿女孙辈皆承欢膝下时,反而总不见陈嵘。 这一日,木槿抱着自家幼儿,看阿兄的两个儿女在堂前玩耍。陈峙陪父亲饮酒闲话,卫国公突然问:“万年呢?” 木槿道:“万年去玉山了。” 陈峙蹙眉道:“万年近日是怎么?话不说清,总向外跑。” 槿笑道:“阿兄少时哪一日能安稳在家?难得万年好动些,何必这样严厉。” 陈峙道:“我又不曾不许他出去。他是愈发自有主张了,问他话也不理,不知一日日间想些什么。” 木槿见他认真,也不大敢与他争较;却是卫国公温声道:“随他去吧。” 陈嵘此时单骑到玉山,一路心绪焦躁。那日后,至今十来日,他再没见着杨钟。 平日不过三五日,虎口总会来府上。此番,他自相去郡公府上探问,仆役只说二郎君病了不能见客,也就是闭门羹了。 当面寻不着杨钟,也不知为何,陈嵘心中空落。亦不知从何时起,他生出许多奇怪心思。虎头去洛城,他竟牵挂中夜不能寐。待人平安回转,那飘荡情愫反更无着落。到而今相见不得,苦恼磨得他心神不宁。自己也明白,他对虎头,已不是寻常的情意了。 良久,陈嵘自失轻笑,策马悠悠向山上而行。眼下时节,繁花落下,草木却最蓬勃。马蹄在低矮灌丛间踏过,偶有雀鸟从树梢惊起。陈嵘兀自出神,恍若不觉。 这条路他连日来了数次,已在草丛间趟出一条道来。马匹识途,就沿着旧路走,直到面前现出个岔口。陈嵘勒住马缰,面前一条是他这些日总走的,另一条却延伸向近侧山脊。他仰头望了一望,如水日光透过树荫,斑驳光影像剪了一地碎金。清风飒飒,身侧只闻鸟鸣。陈嵘略略出神,扳马头踏上坡路,向山脊那侧而去。 顺着道路行了一阵,方认出这里他也曾经来过。恍惚记起,再向前有几间废弃庙宇。那一片因有屋舍而林木稀少,野兽猎物不常经过,因而一向少去。心想此刻过去坐一时也罢,正可静静心绪。 谁知行出不多远,忽听前方有嘈杂人声。这甚不寻常,陈嵘纳罕思忖,提马离了山路,沿着林间绕上破庙背后高坡。 待从高处站定,透过草木间隙向坡下看,竟见庙宇前一群人正在掘地。皆是精干打扮,领头的像个武官,口中不住催促。少顷,那土坑挖好,似是极深,一侧还刻意掘成缓坡。那武官跳下去比了比,又拉拽着手下人爬上来,向庙内喊道:“抬出来!” 应着他呼喊,又见数人从庙中推拉出一物。那东西似是极为硕大沉重,底下垫着滚木。众人推它近到坑边时,陈嵘方看清,那是一块白玉石碑,阳光耀处,白亮闪眼。他再细看,这若说是石碑,却并不见两面有字迹;倒是一端雕刻着兽纹纹样,又有些像是华表。 众人把石柱慢慢倾倒,呼喝间顺着缓坡推向深坑里去。武官似不满他们太用蛮力,喝道:“仔细看着,万勿损了。出了差池,谁都要掉头。”待石柱全然没进坑中,有几人跳将下去,小心翼翼摆弄了许久,齐声喊道:“立稳了!” 陈嵘远远看着,不知一根石柱暗暗掩埋此处作甚。那武官还说“掉头”,必是有大人物差遣了。又想,如此古怪之事,必有蹊跷。正只顾出神,不防脚下一滑,半身倏然向下跌去。 底下众人突听背后坡上一阵窸窣声响,为首的面色微变,喝道:“是谁!”再向那坡上望,可林木遮蔽,看不真切。有人低声道:“上去看看罢。”上峰已经交代,这是不能泄露的隐秘事,有谁撞见便格杀勿论。那武官手中掣出直刀,起了灭口的狠意。 正这关头,突见一只麂子从林间蹿出,灰黄身影一闪,已敏捷钻入山林深处。众人一惊,又看定了许久,见再无动静,皆松口气笑道:“原来是个林间畜生。”那武官收了刀,抬头看看日影,道:“无妨便好。”又吩咐道,“莫再磨蹭,快快填土,做好了便撤。” 于是诸人重又围拢到坑边,一齐将黄土填回里去。半坡上陈嵘心中却仍狂跳不止。他失足将要摔倒的危急之时,是一双臂膀将他紧紧抓牢。此时,他背后那人似也长出口气。 陈嵘仍被人揽着肩臂,忍不住回手握在那人腕上。他不曾回头看,可似乎已知那是谁。可正是这预感,倒令他生出踟蹰——如果回首所见并非那人,他将会何等失落。 平复许久,转首望去。只见他身后的青年身量挺拔,满面意气蓬勃,静立时亦如蓄势待发的幼豹。漆亮瞳仁有蕴灿烂日光,四目相对,这正是他惦念数日的杨钟。 陈嵘突觉溺入深潭,周身轻飘,如萦梦境。他耳语般低声道:“虎头,竟真是你?” 坡下一伙人已散了。杨钟笑道:“好险。” 陈嵘并不理会,只复道:“竟真是你?” 他沉默相思数日,这爱而不见之人,却在他突逢险境时现身,怎不令他心眩神晕。 他一双眸子清亮泛光,在燥热午后却如月下静泉,波心一荡,搅起无限沉静温情。杨钟与他对望间竟一失神,许久方道:“确甚凑巧。” 陈嵘道:“我只觉是甚久未见了。” |
那日杨钟被父亲责打,之后也看管得甚严,不许他随意出府。从前陈峙其实也不常在京中,他隔三差五来寻的多半也是陈嵘。十余日未见,也间或惦念。听陈嵘这般说,突然也委屈起来。又不能说是父亲不让他见,只闷闷的低了头。 陈嵘道,“我去府上寻你,仆役说你病了。” 杨钟勉强笑道:“不过为些琐碎事惹怒我阿爷,吃了顿打,趴了几日。”转而又恼道,“这群小子怎也无人说你来寻我。” 陈嵘突然扬眉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这是抱怨,更是表白,这思念情人的歌,他正当此时来唱。杨钟望着他,满心懵懵懂懂,他并不知这首诗,但他明白,万年想见他。 他急切着答道:“我也想见你啊,想见阿兄……”他满心纠结,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人生第一次觉得这般为难苦恼。 陈嵘看着他,突然道:“你看。” 杨钟望去,原来是自己与陈嵘的马匹,头颈相交,纠葛在一起。只听陈嵘低声道:“今日害你丢了麂子,来日再还。只是我捉不住活的,就还死的罢——用白茅包了还你。” 他含糊应了,依然茫然,日光在树间穿过,从云端投下的笔直光束照耀在他们面前。即使许多年后,杨钟都还能记起那个时刻。而他似在那时就有恍惚预感,他今后再不会见到如此时这般明澈的日光。 |
西京中渐有流言四起。市井间议论纷纷,皇帝嫡长孙出世那日,天象神异,似有预兆。 岑翀听过僚属将这些轶闻一一学舌,挥手令他下去。他对座那人冷笑道:“这故事真是绘声绘色。” 岑翀笑道:“雕虫小技,大冢宰如何看在眼中。” 那人正是尉迟扈。尉迟扈掸着洁净袍袖,仿佛其上真沾着尘埃,冷笑道:“楚国公此番回京,着实沉得住气,我都等得急了。” 岑翀道:“且看他要如何。” 尉迟扈笑道:“有你在,我全然放心无虑。” 岑翀世居夏州,从尉迟否极为夏州都督时追随其左右。否极晚年嫡子年幼,只有长子尉迟彤已经定下婚姻。尉迟彤虽不是嫡子,但年长沉稳未尝不能即位;否极不肯传位长子的缘由,正是他的丈人遇国公。当日结亲是为笼络,可否极绝不愿即位人有掌兵权的外戚。更忧心的,是遇国公为了推尉迟彤上位而生乱。岑翀深谙主公所想,君臣间心有默契,合演了一出好戏。一日,否极宴请诸勋贵,谓众人道,“古来立长立嫡两难”。岑翀随之出声辩议:“立子以嫡不以长,经礼明义,”更抚剑而视遇国公曰“谁有异议便是怀不臣之心,请以斩之。”如此当面胁迫之下,遇国公只得表态支持否极立嫡子尉迟宏。至于后来否极亡故,遇国公果然生事,又是岑翀奔走联络,促成沉默观望的诸人发声支持尉迟扈,才翻转不利稳定大局。 尉迟扈想起往事,不由持起酒来,向岑翀盏沿上轻轻一磕,道:“旧情不多述。此间能助我一臂之力的人,就是岑司马了。” 相谈间,有人报说周公到了。未几,尉迟宏已步入堂来。 尉迟宏低垂着眉眼,是一向拘谨神情。岑翀起身相迎,尉迟宏向尉迟扈施礼道:“大兄。” 尉迟扈笑道:“我从前便说,周公莫要如此。你是周公,我是臣僚,如此我怎受得起。”言罢却端坐未动,已受了全礼。 周公讪笑道:“礼拜大兄,是应该的。” 岑翀请周公坐于大冢宰对面,自己陪坐一旁。尉迟扈道:“今日请来周公,是问为小妹择婚姻的事。你思忖的如何了?” 周公道:“全赖大兄安排。” 尉迟扈手指抚着条案边沿,道:“小妹是叔父幼女,成婚可按公主之礼。这风光体面,我尽可操办。只终究你才是她血亲兄长,这妹婿的人选,总也要你来提罢。” 尉迟宏嗫嚅一时,迟疑着道:“前些日大兄提起卫国公的郎君,出身尊贵……” 尉迟扈打头听见“出身”二字,已不耐冷哼出声。周公闻声肩头一缩,似自知说错了话。怯怯偷眼看过,目光躲避闪烁,睫毛直抖,竟如猫爪下的幼鸟。尉迟扈将这畏缩看在眼中,不由皱了眉头,道,“你接着说。” 周公似松了口气,也不敢再提出身,又道:“为妹妹选婿,当看重人品才能,陈……陈……”磕磕绊绊纠结了许久,也说不出一二。 尉迟扈看他一时,玩味笑道:“说卫国公不过举个例子,并不曾就定下他家。婚姻中最当看重的是什么,周公真不懂得?” 尉迟宏被逼问得话音打颤,几似带着哭腔,勉强道:“旁,旁人……” 尉迟扈瞥着岑翀的默然神色,道:“岑司马在此,有些话我本不当说——周公是已过二十岁的人了。叔父在你这年纪,为一州督帅号令千万人;你为他嫡子,却怎么连挑个妹婿的主见都没有?” 周公讷讷道:“求大兄多费心。” 尉迟扈道:“周公怕是根本不曾用心想过这事吧?” 尉迟宏面露怯惧,愈发哭丧着脸。尉迟扈仍紧盯着他,审视目光中半是鄙夷半是猜忌。尴尬之中,却听岑翀娓娓劝道:“大冢宰身为长兄,又是太师顾命,能者多劳。” 尉迟扈冷笑道:“现今朝中议论我贪恋权柄不肯归政的人愈发多了。我倒真有心功成身退,只是,”立起身道,“我还有些事务需得处置,便不陪着周公相谈了。岑司马亦不必送了。” 言罢竟就大步出去。堂外跟着他来的侍从忙一路小跑,几乎还追不上。 尉迟宏眼睫微抬,目波流转,看着堂兄拂袖而去。满面惊忡惶恐已如面具般揭下,换上一副沉默淡然。静坐不动间,已变了一人。 岑翀低声道:“周公请坐上首罢。” 尉迟宏笑道:“不必拘礼,如是甚好。”转而道,“这人选,已经定夺下是杨家二郎了?” 岑翀道:“是。大冢宰听闻陈氏拒绝,正十分恼怒。待那日周公见过了杨沛,我便对大冢宰提了杨家。” 尉迟宏轻笑道:“退而求其次。杨沛一世追随卫国公,要收服这支劲旅,除了陈信本身,亦只有他了。” 岑翀道:“襄城郡公为人油滑,最是趋利避害,这人是否牢靠,我总还有些耽心。” 尉迟宏哂道:“他确是见风使舵,只不过这风向再也转不过武川诸将那一边了。这样的人,堪不得大用。”停了片刻,低声道,“倒是他这两个儿子……” 岑翀道:“杨家的大郎便在地官府任职,专管皇室与勋贵子弟的读书事。周公亦可召他,譬如延请鸿儒教学,与麟趾殿诸公切磋,便得许多相见机会,可再暗中考较他的见识为人。” 尉迟宏笑道:“甚好。” 说着抬手去拿案上酒盏,岑翀忙道,“那盏是那人用过的,我与周公换新的。” 尉迟宏笑道:“换个酒盏,酒浆还是一样。有什么分别?” 岑翀默然一时,叹道:“为难周公了。” 尉迟宏面上仍是清浅微笑,道:“他拿已经定下的事故意问我,我哪敢卖乖。至于他强我弱,听两句教训亦不算为难。”那话音是为煦暖,波澜不惊。岑翀见惯风浪,可尉迟宏这样的人却也头一次遇见。 周公犹自笑道:“岑公恐怕要嫌我太做作。只不过,岑公乃秉性端正的君子,不倚强凌弱、自然便不耐看人自贱谄媚。我这大兄却不同,他在高处坐得久了,已容不得旁人不跪伏。他鄙夷我窝囊,可我若不窝囊,只怕更要激起他肝火了。” 岑翀道:“大冢宰对周公时不放心,仍总有试探。周公还是要当心。” 尉迟宏笑道:“他鸠占鹊巢,自知理亏,当然不放心。只是他已试探了十年,也未曾看透罢,否则我今日何能安稳在此。”又道,“目下尉迟氏尚要先争来这江山,诸事应当同心。我知大局轻重,岑公放心。至于恩怨清算,来日方长。” 他娓娓道来,神态像是在与南朝文士们叙谈一首轻艳的宫词;而那清秀面容,几乎就已是一首这样的宫词。忽而,尉迟宏手掌翻覆,指间酒盏倏然坠地,乳白瓷片飞溅,清亮的酒液在地面蓬然绽起一朵水花。 周公扬眉“噫”了一声,抿唇笑道:“这一下是真要烦岑公换只酒盏了,酒,我亦要新的。” |
这还有张挺应景的图,不过表情太凶残了点,还有点大小眼,不过道具挺合适…… |
楚国公归京后的平静终被一封上奏打破。进言的是万俟允,其父便是几年前被家仆刺杀身亡的遇国公。万俟允为人平庸,不曾做过实职,亦无军功。只因是柱国之子,遇国公过世后,万俟允得授宣威将军、虎贲给事。其时,军号、散职滥授屡见不鲜,况且不过是四命的品级,只是看在他父亲往昔的功劳,薄予一点安置罢了。这样一个人物,平日默默无闻,却在此时发声;并以此揭开了敬帝大统最后一个年头里,这一场好戏的序幕。 万俟允的奏表初看甚不起眼,不过是追忆先辈早年征战的艰险,再献上些歌功颂德的奉承。只是奏表中的一段话,却格外引起皇帝的兴趣。万俟允提到西燕草创之初,兵力匮乏却能以少胜多、扳转局面;可而今国力兵力都较前为盛,几年间边境反而屡出险情,实在令人不解。据说,皇帝读罢这上表,也不住感慨疑惑,嗟叹思虑以致连晚膳都错过了。 消息被传播开去,人们已在揣测。次日皇帝特意召见群臣,再次提及。他当场自愧未曾扩大先帝留下的基业,惭愧之情溢于言表。众人沉默中,却是大冢宰尉迟扈冷笑开腔道:“陛下忧虑的甚是,这局面定然不是一句胜败乃兵家常事就能打发。不如借机好好辨议一番,拾遗补阙,为来日计。” 双方终要短兵相接,他索性替皇帝把话说了出来。如是皇帝下诏,令夏官府奏陈大统元年以来的战事详情,以咨勘议。 三日后,皇帝又召重臣议事。除了周公、大冢宰,几位内史、御正皆在;夏官府三位主官当然在列,而楚国公豆卢崇既在京中,皇帝便也召了他来。 大殿之内,众人分坐两旁。皇帝并不曾在朝堂公开议论此事,又特意声明此番只是“咨询”,可座上气氛严峻,箭拔弩张,诸人俱是凝重神色。循例,夏官府上奏应先呈天官府审核再呈御前,本需些时日。可这一遭,文书呈递几如生翼;皇帝如是迫不及待,亦是为杜绝大冢宰有隙插手,准备对策。 经手这道奏陈的正是御正庾仓和。此时,皇帝便令他宣读。文书中文字平实,不过是将经年战事一一罗列,可在座的都是何人?谁都渐渐听出了门道。 奏陈中所列胜者战例,多是乡兵、世兵出征;而遭败绩者,统领麾下的多是“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之后的新兵。 尉迟扈听着,心中已在冷笑。对手以兵制发难,也是费了些心思。 汉魏以降,天下合一时短、混战时长;尉迟与高氏各立西东,相互争斗,要借重手下将领的私兵部曲,但勋贵带兵又是心头之患。既难收编又不敢放任,猜忌打压却又不得不蓄养以为己用,邺城高元宠终其一生对中原群雄的统御都不得双全之法。相形之下,尉迟否极却籍幕僚智囊的襄助,偷梁易柱改换新天。 立国后,西燕军中设八柱国,又以其中六位实际带兵的北镇将领分统六军,这便是尉迟否极改革兵制之肇始。最初看来,这似不过是延续鲜卑八部的旧制;然而一年之后,否极便下令从关陇各地募兵,拉拢散落各地的豪强从军,六军人数由是增加数成。然而,新入六军的兵员,便不再听命于柱国或州牧督帅,而是接受皇朝任命。六军既壮大,为统御便当则又混杂拆分做十二军,其后更拆做二十四军。而这二十四军的统兵军权,便全然授予否极嫡系。这二十四军由此直接归于否极统御;北镇勋贵得到尊崇高位,在军中势力却被渐渐架空。 而今,六柱国已然凋敝大半,新贵崛起,北镇旧人盘踞军中、一家独大的局面早已过去。战乱年代,兵权若失,纵有尊位,亦要根基动摇而落败。昔日起兵时,诸位柱国所率部曲,而今几乎都已被稀释拆分;尚可自成建制的,只剩楚国公与卫国公两家。楚国公多年间征伐、戍边,班底便是从武川带出来的故部;而卫国公陈信麾下兵将,仍是西燕军中战力最强的一部,日前尚解了洛城之围,绝不可轻视。这两支劲旅已是北镇军人的唯一资本,和尉迟论筹码、谈条件都只有靠它。 豆卢崇念及此处,不由瞥向陈信。他回京之后,几度试探,卫国公都避而不见。那日家中设宴,酒酣耳热之时,他也曾拉着陈峙私语试探,亦无确切回应。陈信秉性一向执拗;他若真认定不愿牵涉,纵说什么也是枉然。然而此时,豆卢崇听着这奏陈,心头难抑欣喜——纵然不曾面谈,但就如一向战场上呼应的默契,陈信显然洞悉他想要什么。 这世间哪真能全然置身于外,无论如何作势中立,卫国公也终究有他的私心。 待到庾仓和慢条斯理,终于读完,皇帝和蔼微笑道:“那日万俟的上表言辞恳切,也让朕忆起不少征战沙场的壮士。”话锋一转,叹了一声,道,“只是近年间,军备战力皆似有惫怠颓势,朕心思之,实在不安。” 他言及于此,话头便停住。殿内静了一静,杨沛开口娓娓劝道:“陛下言重了。陛下操劳社稷,居安思危,是为圣明。但若说战备惫怠颓势——倒也不至于此罢。” 今日,堂内两方相对的局势,众人打量过来、已心照不宣。尉迟扈这边,杨沛为前试探、岑翀是为谋主,至于周公便只撑个场面;皇帝搭下阵仗,豆卢崇是定然会出头,只不知陈信的态度。 尉迟扈随之笑道:“天下未平、兵者即为大事;陛下既然提起,诸位便请畅所欲言吧。” 几位文官相视之后,内史开声道:“今日所说武备之事,夏官府几位司马与楚国公是内行,我等不敢班门弄斧。诸位所议,这厢妥为记下。待来日陛下制诏传敕,也可查询。” 皇帝向诸人看过。陈信端坐不言,豆卢崇则开腔笑道:“今日本没我的事,只是凑巧碰上。可既然来了,便不能白来,先胡白几句便了。”接着道,“陛下言军备惫怠,杨公说不至于此——可我倒觉得,这话不是杞人忧天。”续道,“基业草创之时,诸位都经过。当日关中疲弱,仍能以少胜多拒敌于外;可而今兵马是从前的数倍,边境反而屡生险情。两厢比较,差错在何处?” 他似是发问,尉迟扈便煞有介事反问,道:“是了,依楚国公看,差错在何处?” 豆卢崇冷眼相对,道:“这差错就在新募的兵员。从前各家部曲久经战场,战力无话可说。而新兵全无经验,号令不严,打不起硬仗。” 岑翀道:“楚国公应该知道,东面敌酋势强,仅靠当日从北镇拉过来的人马,早不够征战和防务了。” 豆卢崇笑道:“你莫急,我并非说从关陇征兵不妥。只是兵分三等,若一概而论,千里良驹隐没驽马之中,也显不出脚程了。而今看来,将新征府兵与从前故部混编,是为不妥。” 尉迟扈闻言亦笑道:“且不说这话可否真有道理;单说而今这两部相杂,已是分不开了。” 豆卢崇道:“已分不开的,当然也就无法。可尚且建制清楚的,就不该再含糊了。不然到某日要见真章,一国之中怕都拿不出一部可堪听用的精兵。” 话中所指,当然就是他与陈信这两部,也是明告尉迟莫再打这里的主意。尉迟扈与豆卢相对而望,心中几恨不能拔剑立斩于他。这些元老故勋,就像悬在尉迟氏江山宝座上的利剑,时时令他蛰心刺肺。他从心底鄙夷他们武夫的浅薄眼光,却又真心忌惮他们强勇难缚的声望兵权。其实,已被他除掉的遇国公、逼退的燕国公、而今的楚国公,他们之间皆没半分私人恩怨;他甚至明知,这些武人并无谋夺皇权的野心。但他们因经历见识而难懂他叔父的志愿,只能为这志愿掣肘。如是,便无可商量,他是不能相容了。 |
发现少发了一段 ——————————————— 只此时,心头多少忌恨,亦尚不可轻举妄动。众人屏气静观,都看出楚国公今日来者不善,这就是第一个交锋欲见分晓的当口。一旦两面针锋相对起来,更不知如何收场。殿中沉寂良久,陈信不由向殿内诸侍卫扫视。他知掌宫禁卫戍的是岑翀心腹,豆卢如是发难,后招可已备下?微微转目望向岑翀,却见岑翀双唇紧抿,面上看不出一丝神色。 这凝重粘滞令人窒息,文官们都已坐不住,偷偷觑着大冢宰,只恐一时真会出什么不测。正此时,却忽听有人道:“我想请教楚国公。” |
沉寂打破,说话的竟然周公尉迟宏。往日堂上,尉迟宏一贯沉默庸懦;即便发声,亦不过是附和他堂兄。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谁也不曾料到竟是他先开言。 尉迟宏垂着面目,话音细弱,只道:“楚国公所言,我不太明白。若说旧日曲部战力便强,为何前些时洛城防线的纰漏,却好似正出在北镇军将身上?” 当时洛城守将为争功私自出城,恰是因为分帮拉派,看人不看令。豆卢崇其实知道,被这一问,心内一阵烦躁。此刻只得拉下老脸,假装糊涂,道:“是吗?我只知道,解了洛城之围的是卫国公部曲。” 尉迟宏似腼腆般一笑,道:“是,卫国公麾下自然是劲旅。只是我私下妄自揣度,他得胜若只是因着保留了私兵建制,那还要将军们做什么?无谓新兵旧兵,都需训作统御得法,方得战之能胜。要紧的是士卒心无旁骛,战场上号令整齐,便能无往不利。” 他心平气和,说了这一通永不出错的废话,豆卢崇一时竟没接上话。倒是岑翀极快的扫过尉迟扈的神色,却见他扬眉笑道,“周公的话,楚国公怎么说?” 豆卢崇脸色微变。他本是预备激尉迟扈与他强项争辩,好寻他的破绽,谁知周公这一搅,这局面反有些难办。尉迟扈虽是权臣,地位却并不比他为高;可尉迟宏年轻位尊、又满面和颜悦色,自己若拿捏不当,倒要闹成倚老卖老,更有抗上之嫌。但此时若不回应,也是诸多不妥。他斟酌一时,正欲强自开口,却突听一旁陈信道:“我说说罢。” 他这一发声,众人皆没料到,皇帝都不禁探身。豆卢崇面现喜色,杨沛、岑翀垂目不言,尉迟扈噙着淡淡冷笑。陈信无视满殿众人异态,只道:“周公说的不错,所谓战力,当然是勤加训作便可长进。只是而今新兵不堪用的弊端,并不在此。须知战场上统兵取胜,靠的不仅是军令,更是士气。战场上搏命,不是寻常营生。旧时部曲,为军人不单是为糊口,更是行伍世代的传承;而今,新募之兵多从九等户的上六户抽取,这些人家几代祖上务农经商,又怎会懂得这样的气概?再者,现今二十四军尤常混编轮替,将领统兵出征,常与士卒两不相知;”他望向尉迟扈,恳切道,“所谓兵将相知,不是武将拥兵自重,而是战场上愿同生共死性命相托。这不单是兵将间,当年太师与我等间,最珍重的也是这一点。” 这最末一句,情态诚恳,众人闻之皆敛容禁声。杨沛望着卫国公,恍若重回军旅;又见他叮嘱众人如何出兵呼应、如何警戒宿营,调度从容、肃然有度。陈信从青年时便以孤勇闻名,他身上并无所谓的叱咤风云,反多是沉默的独自担当。那么,他此时的话,只单单是对豆卢崇的支持?抑或更有对自己的剖白。 尉迟扈闻言亦做沉默,一时方问:“那么大司马觉得当如何扬利而补敝?” 陈信摇头道:“我一介武人,不过陈说武人的见解。至于其他,我并无见识。” 尉迟扈闻言,轻声一笑。然而这笑声却无讥讽,是真有一点叹息。笑罢起身,看着豆卢崇道:“大司马方才的话,是颇发人警醒。楚国公的意思我已明白了,若没旁的再说,不如今日至此暂停罢?” 楚国公深深与他对视,笑道:“我随口浑说,大冢宰莫和我这老兵奴计较。” |
转眼间,时近八月。那日殿上对手照面,末了看似骤然截住、草草收场,其实目的亦已达到。两边相互探了底,来日可堪缠斗,倒也不必急着一时便亮底牌。 这一年确是多事之秋,春夏间洛城方平定,此时才要入秋,北方边境上突厥骚扰的战报便到了。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北塞秋草泛黄,中原却正是作物成熟的时节。突厥逐水草而生,每当水草不足以养牛马,便要整控弦而南下掳掠。朝中局势正乱,陈信唯恐边境大意有失,一时又忙碌起来。 木槿在家中已住了一月有余。纵有不舍,也终得回夏州去了。外事纷扰,陈夫人又病弱,木槿万般不能放心、可又不想露出悲戚令父母再添烦恼,只能强作欢颜。到了临行那日,陈信偏又被传召;木槿只能单单拜别母亲。 据说陈信少年在武川投军时与夫人遇合,彼时陈夫人之父是武川军镇一位贩马匹的商贾。一日近晚,陈信从外骑马而入,陈夫人恰在旧城垣上,正相互看见,便一望生情。陈夫人年轻时颇有清刚气,尤喜着青衣。只是而今一病数年,瘦骨伶仃,谁又能想见当日的眉目飒爽,顾盼生辉。 夏州离家千里,此去一别,他日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陈夫人殷殷嘱托,其实万般不舍,自相安慰道:“夏州相隔虽远,你也总还能回来。”末了握着木槿双手道:“诸事都沉稳些,尤是夫妻之间,切莫事事都太认真逞强。” 木槿抿唇笑道:“是。” 夫人见她这样笑,心中便宽慰许多,一时也笑谈道:“吾家人性情都失急躁,这其实不好。” 木槿笑道:“也不曾,长姊就很温婉,”又道,“万年虽小,亦很沉稳。” 听闻此话,陈夫人面上笑意却渐渐淡了,摇头道:“他是太沉稳了。” 木槿见状,心中略动,道,“万年只是不善言语。” 半晌,却听夫人轻轻长叹了一声,道:“也罢,我本意不指望他能如何。” 夫人不甚喜幼子,经年之间,阖府具有耳闻,却谁也不知晓为何,连木槿亦只有揣测。或许有位如愿郎在前,往后的儿郎再难显得出挑,更何况是万年这样的内向腔调。又或者长子幼子,期待本也是不同的。可母亲竟这样明说出来,木槿忽觉心中难过。她这个弟弟,最是闷声中要强,只是有这样如山如岳的父兄,他从来也没有要强的机会。这些母亲却觉不出么,木槿一时亦无言,只得暗叹了一声。 |
时辰已不早,车马尚要赶路,再有牵挂,亦终究要走了。陈夫人勉强起身,木槿跪下拜别道:“女儿不能堂前侍奉,请阿母千万保重身体。” 陈夫人微笑道:“对家中不必牵挂,令如愿和万年去送你一程。” 步出屋外,只见陈嵘已不知立了多久,木槿见他垂着眼睫、紧紧抿唇,神色甚为古怪,恍然疑心可是他听见了方才母亲的话。却见陈嵘举目,静静道:“阿兄在外看车马,阿姊便与我走吧。” 一路上木槿揽着他肩头,快至外院,只听陈嵘低声道:“阿母是恨我羸弱,不能似父兄那般。” 几年过去,少年面庞渐现棱角,颈上喉结支楞,身量春树般抽条长高,已不是孩子了。眉心微蹙,唇角微微向下,眉目间已有了父兄冷峻神态的模糊影子。木槿紧了紧手臂,道:“胡说。陈氏男儿,哪有羸弱的道理。” 院中陈峙早已在等。婢女扶木槿登车,如是众人出府,陈氏兄弟骑马在侧。待车马出了西京城,木槿忍不住从车前探身回望,这仍是晴明的天色,然而一季暑夏已悄悄过去了。 车马踏上北去驰道,再向前便真要分别。无论先前如何淡然,此刻终究再难忍耐,木槿直哭得话都说不成句。几年前远嫁,她还年少时,都不曾如此失态。此时,她只觉心中被挖去一角填补不上,脚下轻飘、直往无底深渊中坠去。陈峙也不意小妹如此悲恸,轻声哄道:“你这是做甚;若是归宁一遭,临别时倒这样烦恼,下次便莫回来了。”这样说本是玩笑,不料木槿目中泪水愈发止不住。泪滴坠下,将臂上衣袖都濡湿了。半晌颤声道:“阿兄,我多想今日仍是三年前我才离家的时候。” 听闻这话,陈峙喉头也一阵翻滚。时势流转,那波澜平静、少年懵懂的时光,是再回不去了。他陡生感慨,又不愿表露。默然半晌,道:“家中有我,你忧虑什么?” 木槿仰面,泪水在新妆上拖出条条痕迹。兄长语气笃定、稳如山石,眉目间是一贯的刚强。她终于止了悲声,拜下道:“那便请兄长关照爷娘与万年!” 言罢起身,终复平静神态,只一颗泪珠顺着面颊缓缓滑下。陈峙心头戳痛,温言安慰道:“再莫哭了,陈氏的子女,莫因软弱为人哂笑。” 他看着木槿点头拭去泪痕,微微一笑扶她重新登车。御夫仆从得了吩咐,不敢懈怠。陈峙负手立在路旁,目送小妹登程离去。碧空下,马蹄在大道上扬起烟尘,道旁垂柳青翠,竟还有燕儿蹁跹鸣叫。大道直没入天边,远向塞上,他或是本当再送一程。 陈峙眺望那一行人沿着道路而去,终于瞻望弗及。 此时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 他默默抿唇,强自收拾惆怅心境。再转眼见陈嵘维縻马缰静立原地,似是等了良久。陈峙笑道:“你方才竟只这么站着,看你阿姊这样艰难,也不知道过来劝劝。” 陈嵘将赤骝缰绳交在兄长手中,低声道:“阿姊哭出来便好了。像阿兄这样忍耐着,是更艰难。” 陈峙手臂一滞,脱口喝道:“胡白!”他平生自矜坚忍,最忌讳被人瞧出心软脆弱。目下竟被幼弟戳中软肋,一时不由急恼。他这一声喝,吓了陈嵘一跳,赤骝都惊得猛一甩头颈。 陈峙骤然喝出这一声,胸中沉郁忽得发泄,竟倒畅通纾解了些。沉着面色翻身上马,转眼看着陈嵘乍惊神色,忍不住又笑。佯斥道:“自作聪明。” 陈嵘也上了马,默默近到兄长身侧。两骑缓缓并辔行了一段,陈嵘轻声道:“阿兄再出征时,带我去罢。” 陈峙神思还在飘荡,悠悠道:“怎么凭空想起这事。” 陈嵘道:“我心中向往。” 陈峙笑道:“我一个兵奴,你向往什么。战场凶险,虎头没给你讲过?” 陈嵘只道:“我自知比不了他,更比不了阿兄。” 陈峙见他言语赌气,叹道:“这世上可做的事许多,”又道,“譬如读书诗文,不好么。” 他话音未落,陈嵘猛地提马向前。拦住陈峙去路,声道:“那非我所愿。”他面色郑重,目中竟有激愤;这激烈神态于他从来少见,陈峙亦觉意外,半晌道,“万年,你这样文静的性情,非去血腥里滚什么。” 陈嵘直问道:“阿兄也是嫌我羸弱?” 陈峙沉吟一时道:“我不曾这样想。若真说战场之上,输赢不靠匹夫之勇,弓马武艺其实也不算什么。” 陈嵘打断他道:“不管输赢靠什么,我都愿去做。” 陈峙见他满面肃然,笑笑道:“你有这志愿,当然是好。可此事不在一两句间,也得从长计议。” 陈嵘道,“阿兄别敷衍我。我不是玩笑胡闹的。”他拦在陈峙面前,不肯让开,就立马当下,无声对峙,一时,陈峙竟觉被弟弟一双眼睛盯得失了招架之力。他心觉惊异,蹙眉道:“那你要我此刻许你什么?还是就要一直这样耗着?” 这是薄责他任性搅闹,陈嵘闻言默默转过马头,让出道来。却突听他又扬声道,“你们如何看低我,总有自知走眼的一日。”言罢,满面涨红,倏然勒过马缰,绝尘而去。留下陈峙张口欲唤,却满心莫名。 这一路,陈峙欲追上陈嵘去,谁知弟弟一径拼命催马。陈峙几番都未曾赶得上,初时尚心急恼怒,后来索性自相放缓马蹄随他去了。这样个闷声执拗的性情,倔强脾气起来,他做兄长的也无可奈何。 |
再贴美人,算陈峙的人设图吧 藤木直人,这位年轻时候是初代花泽类呢 古装的 |
接楼上说,这三张其实都有点怪怪的……藤木叔长相我还挺喜欢的,他嘴角有点耷拉,所以没表情的时候看着总好像有点不高兴,但一笑起来就暖的不行,比如下面这几张…… |
有些同志用狗狗来打比方,我是不服的,德牧就算了,杜宾太抬举了明明是二哈!以及陈二……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
此时,朝堂之上,亦正剑拔弩张。 皇帝急召诸人议事,盖因北塞遭突厥骚扰,正是调动防务之时,可偏偏就这当口,数地督帅却突然上奏,不约而同,皆是陈述军资萧条、兵户不满之事。若说这不是有人挑动联络,任谁也不能相信。 尉迟否极能短短几年中,瓦解昔日豪强私兵、使其归化王命,根源在于一条当日曾为诸武人忽略的法令:参军者可授田,且免其租庸调。起初,否极是打着鼓励民户入伍的幌子,待推行开来,却把原本依附在各督帅麾下的部曲军户,亦算了进来。 旧时军户无地,参军依附依附豪强才能养家户口。而今,西燕军户因执兵役而得田地自给,又免于赋税,自然不再受制于郎主,而听命皇朝。至于从前几乎全部由统军将领筹措的军资,亦渐渐改由朝廷承担。豪强再无挟制军户卖命的本钱,六军又被扩充稀释,那拥兵自重的割据局面便也就崩解。 豆卢崇常年将兵在外,钱粮自给,仍可养得起私兵,并不曾受制。这些年冷眼旁观,终将这关窍看得清楚。而今,他联络各地督帅,令他们散布朝廷养兵不妥的舆论,在这外乱骚扰的当口相要挟,果然立得响应。 殿上,夏官府先奏边境战况。突厥骑兵骚扰边镇,抢掠粮食牛马,这其实是年年的老节目。但陈信仍主张稳妥为要,调兵充实边防。只是各地督帅此刻纷纷上奏述说不满,怕这政令下达要无人理会。 此刻,楚国公便顺势以朝廷出资多有不足为由,主张恢复从前“私财养兵”的制度。又举例道:“兵书上说,昔者良将之用兵,有馈箪醪者,使投诸河与士卒同流而饮;夫将帅者,必与士卒同滋味而共安危,敌乃可加。士卒见将领肯破家养军,为报这深恩,士气自然也就振奋了。” 话说得冠冕堂皇,尉迟扈对他这盘算心知肚明,连串反问道:“不知楚国公眼里,这兵是朝廷的兵,还是你私家的兵?原来兵将上阵,靠着的都是主将的财帛?若有一日,千金散尽,难道仗便不打了?这就是诸位口中世代行伍的气概?” 豆卢崇不为所动,只道:“事情已经出了,我便竭尽思虑为陛下解忧。大冢宰满口讥笑,不知你有什么见解?” 岑翀在旁插言道:“楚国公说起从前。在座列位都该记得,从前的制度是六家供备,也就是由六柱国筹备军粮衣被。楚国公说复旧制,也没忘了这一段吧。” 豆卢崇冷笑道:“六家供备又如何?岑司马觉得我舍不得还是出不起?我在凉州戍边,衣粮便都是自筹。” 岑翀道:“那是自然。楚国公镇凉州,你与你手下诸将都兼任地方官吏,耕桑屯田,那地方的收入流入军中,怎会愁粮饷。只是若天下督帅皆效法与你,恐怕便要生乱了。” 这话中点指他割据一方、借职权搜刮地方、与朝廷争利。楚国公被噎得无言以对,脸色都变了。 杨沛在旁圆场道:“楚国公是老眼光了,战时经略,不可拘泥,将领愿为国毁家也是一片忠义;可局势平稳,朝廷也有余粮余资,以此供给军中,名正言顺。” 座上一直静听的皇帝突然道:“岑司马说的有理。六家供备之法,确是不易复行。”他竟向着这边说话,众人都觉诡异。只见皇帝耷拉着眉毛,叹息道,“盖因而今六柱国,也已凋零不全了。” 他一脸嗟叹,豆卢崇随之应和,道:“当日太师设八柱国,实际领兵的是六位。而今赵国公年老,燕国公病了,汤国公、遇国公已不在人世。想来我等尚夸夸其谈,讲什么军备战力,可连国中统兵的首脑都残缺不全,这不是可笑么?” 杨沛赔笑着道:“楚国公何必这样说。所谓六柱国、十二军乃至二十四军,都不必死板咬着数目。就说柱国而下的大将军,照理当是十二位,可多年来实则并无定数,国公也是知道的。单单大统十五年以来,获授大将军的人数就何止十余人。这是陛下天恩隆重,与实际领兵并无干系。陛下要表彰勋贵,漫说六柱国,十六个也是可授的。” 豆卢崇闻言不悦道:“你这是何意?当日设立柱国,恰是太师创府兵的根基,难道也是可以滥授的么?原来而今设柱国已不是为强军统兵,而是为打发老朽了么?” 杨沛讪笑道:“我言语有失,言语有失。” |
尉迟扈冷冷道:“死了的人活不过来,老弱称病的也难出山,六柱国是补不齐全了。” 豆卢崇道:“前者往,后者继。补齐空缺有何难?至少要为天下人做一个姿态:强敌虎视眈眈,我等不也曾耽于眼前安乐忘了武备。整顿军务,可从此而起;至于六家供备,又有何不可。大冢宰,各地的督帅,对此也都甚关切呢。” 这是楚国公真正有力的筹码。他联络各地故部而能得响应,当然靠旧日将帅情分,更是因为他点出了督帅们的痛痒。否极当日在关陇的改制,推行到今天,终也触痛众人底线;这一场争夺在所难免。 尉迟扈控制着京中禁卫,而楚国公在军中势力可观。两虎相争,彼此正难相奈何。皇帝倒是巴不得两边撕破脸皮,可是楚国公却不想真争得鱼死网破。只要能维持势力平衡,令尉迟氏退回一步,他也就罢了。况且外患未消,也内耗不得。为朝内安稳计,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说到底,他与皇帝不过是为各自利益结盟。扳倒尉迟未免痴人说梦,于北镇勋贵而言,所求亦不过是保全势力、消弭差距、竭力维持现状罢了。 皇帝问:“楚国公说补全六柱国,那么人选呢?” 豆卢崇道:“大冢宰可以进位。至于另一个位置——从前八柱国中便有一位宗室,此番不妨效仿。太子少壮,正可担当。” 他又提大冢宰又提太子,仿佛两相顾及,是多周到。然而,是否进位柱国,于尉迟扈而言又有多大分别;可提起太子,却着实是非分了。 尉迟扈捋着髭须冷笑道:“太子?果然楚国公身为丈人,是为子女计深远。”言罢夸张扬眉望向皇帝,似惊异他对太子的僭越竟不忌讳。皇帝面色阴晴不定,转开目光。座中人各怀盘算,一时都不做声。 尉迟扈见陈信从头至尾都不曾做声,便问:“卫国公怎么说?” 陈信神色沉郁,只道:“这一遭突厥骑兵来势汹汹,无论如何不可调度失当,贻误军机。” 尉迟扈闻言意外,看他一时,突然冷笑道:“只是军府督帅如何才能悉听号令?”立起身来,道:“那么只有依他们所言,重议六军供备了。” 皇帝与豆卢崇相视,都不曾料到大冢宰轻易便肯就范。这是真做此想?置气的话?还是别有打算? 尉迟扈见他们如此神色,不由挖苦道:“话都说了,怎么,陛下还要当场制诏吗?” 皇帝笑道:“这样大事,又繁杂琐碎,自然要妥善处置,哪能急在目下一时。” 尉迟扈转向列席的一干内史御正道,“今日这些辨议,谁说了什么,诸位都记载清楚了?来日为陛下制诏,可别揣测错了心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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