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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2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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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钟与陈嵘一路策马追随雀鹰影迹,遥遥只见那大鸟徘徊盘旋一遭,隐踪林木之间。杨钟击掌道:“糟糕,如何就跟丢了。”
陈嵘道:“丢不了。”忽而勒马转首道,“虎头,你像是瘦了。”
杨钟笑道:“不曾吧,我日日像饿死鬼投胎。”言罢拍拍肚腹。
陈嵘倒当真仔细又看了一时。突然提马靠近,将手扶在他腰上。
少年青枝般的手臂顺着他胯旁向前,直停在他小腹上。杨钟骤然一个激灵,这姿势像在身后环抱住了自己。只听陈嵘道:“虎头,你当真瘦了,束带都松了些。”语气甚是认真。
杨钟笑道:“是吗?”陈嵘在他身侧,暑天之中,却像块凉润冰玉。
他与陈嵘的交情,当说是总角之好,互有关切理所应当。这万年郎少他两岁,自幼便一处玩闹,照理说彼此脾性当最知根底,只是长到而今,他还是没心没肺,万年倒总像比他有心事了。
他正想着,忽听不远处枝叶簌簌作响。陈嵘叫声“来了”,便自己撤手,放在唇边打了个唿哨,原来是那雀鹰回来了。只见大鸟掠着林木俯冲而过,再昂首而起,林中雀鸟随之惊起。
陈、杨二人催马向前,初听鸟鸣热闹,可细看去也只不过都是些小小山雀。杨钟不由扫兴,道:“白白摆这样大阵仗;猎这些回去,倒不如掘地捕几只硕鼠罢了。”
陈嵘却道:“捕大猎物不过靠蛮力,也无趣味。山雀固然小,纵跃飞掠间要射中却不易。真来了熊罴,你我也擒不住。”
杨钟道:“我倒可盼着有熊来。”
说起熊罴,他犹暗自笑了一笑。他从前游猎还常带着只猞猁,毛色金黄双耳直立,纵跃矫健且与他一般胆大不知深浅。一次也是跟着陈峙出来,那猞猁径自向林中钻,他便也撇开众人跟着而去,谁知竟是真撞上了黑熊。黑熊壮大全不惧弓箭,他的座骑几乎惊疯,那猞猁早不知蹿去了哪里。他能囫囵无事,是陈峙寻过来救他一命。那一遭众人都吓得不轻,父亲知道了更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挨了打拿那猞猁出气,骂它“背主逃命,随风转不牢靠”,赌气扔出去,谁知竟就丢了再没寻回来。而今他再出猎,马背上再没这么一个畜生跟着,心中还有些不是滋味。
他想着从前蠢事,也觉好笑;抬眼叫雀鹰驱赶鸟雀过来,抬手摘弓便发了一箭。他平日射猎罕有失手,听陈嵘的话只暗笑他故弄玄虚。其实他本有心射一只黑头白颊通身黄羽的,箭已出手那雀鸟却突然飞出个波浪,那箭倒将后面一只通身发灰的射中了。
就听一旁陈嵘叫道:“好快身手!”他弓马武艺上寻常,此中还正在瞄算,见杨钟谈笑间已一箭中地,着实大为赞叹。回首却见杨钟面上红白不定,疑道:“怎么了?”
杨钟听陈嵘赞他,更觉难堪,可这缘由却如何明说。他瞥着那黄羽鸟儿灵巧雀跃,边飞边叫几似嘲笑,心头恼怒,咬牙复又搭弓;弓弦拉得满开,撤手间箭羽倏然划出。
鸟雀本已飞出老远,以为逃出生天;然而这一箭力道颇大,骄阳下寒光闪烁,直追了过去;那已小如豆大的明黄飞影一晃,从半空跌落下去。
杨钟始觉畅快,转首向陈嵘道:“头一只翎毛实在丑陋,这一只还好些。且去拾来瞧瞧。”
两人循迹而去,林中山路起伏,眼前又见一个上坡。陈嵘尚低头寻找,却听杨钟喝道:“你放下!”
只见半坡上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华服青年。乌鬓白面,唇上无须,眉眼如远山静水,竟有几分秀媚,着一件皂色缺胯袍。身旁立着个少年,容貌与那青年肖似,只是身量骨骼都更纤细,披着绯色翻领的长衣,手中擎弓。余下几个年长些的侍从模样,皆背后挂弓,其中一个手中正拿着杨钟射落的那只鲜亮山雀。
杨钟面上作色,叫道:“你可会白捡,这是你射落的么?”
坡上人道:“怎么,不是我们,倒是你么?”
杨钟指着那鸟雀道:“我的箭羽还插在上面,你可恁厚面皮!”
那随从手上一抖,擎住一支箭杆,道:“我还说是我们的哩。”
原来那鸟身上插着两支长箭,一支直贯穿鸟头双目,箭头上血渍尚还未凝。另一支却是穿在鸟尾上。杨钟见了,嗤笑道:“捎着尾巴那箭才是你们射中的吧!这样破烂的箭法还腆颜争辩。”
他看这前呼后拥的派头,心想不定是谁个纨绔在此逞威。他是郡公家郎君,哪把谁放在眼里,口舌便不客气。
那随从果然不悦,道:“无礼!”
黑袍青年向旁摆手,道:“不过一只雀鸟,教他拿去罢了。”
这是不愿争较的意思。可杨钟却格外挑剔那高高在上的派头,道:“本来便是我的,倒还要你作态赏赐一般?你是什么货色?”
听他这话,数个随从武士面上变色,一个喝道:“你放肆!你知这是谁?这是……”
话未说完,那青年突然低声道:“住口。”
杨钟不肯示弱,叫道:“管你是谁?陛下来了也得讲理!”不妨被陈嵘拉住劝道:“不过一只鸟雀,不值得争较。”杨钟目中燃火拼力挣拨,陈嵘更不敢松手,道:“他们仗着人多,你莫逞强。”
他本为劝解杨钟罢手,这话却顺风被坡上人听见。那几人更不乐意,纷纷道:“你说清楚!人多又如何,莫好似谁欺压你们。我家郎君一再容让,莫不知好歹。”
杨钟见他们转而呵斥陈嵘,愈发着恼,喝道:“他不过好心劝架,你们才真不知好歹。”说罢挣开陈嵘,一边道,“就凭这点武艺,你们要欺压还未必有本事。”
那几个随从道:“你也不过是侥幸蒙得射中,有甚可得意;我们练骑射时,你怕还连弓马都没见过。”
杨钟闻言冷笑道:“都已经露怯,还在吹嘘?原来你们都用舌头射箭?我与你们作赌当面互射眼目,敢也不敢?”
陈嵘只听这话愈说愈为胡闹,终是忍不住高声道:“都住了罢!”他方才息事宁人的老实模样,谁也未多看他;未曾料他忽而这一声断喝,竟倒露出几分威严相。坡上青年不由侧目,杨钟也稍觉意外。只他恼陈嵘此时不助他而光劝架,且自己又如何肯听他的,挥手道:“你住了罢!还到不了你来教我!”
正争吵间,余光中瞥着近旁草间有一道红影迅疾闪过;杨钟心中一动,转眼掣弓搭箭,但闻破空一声镝鸣。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有一物被长箭钉在树干上犹自哀鸣挣扎,原来是一只倒霉路过的红腹锦鸡。
这确是辣手,几个武士面现诧异,杨钟心头大悦,高声道:“我这一箭,是当面教你们看看。你若还说不惧互射眼目,我便奉陪!”
他得意而忘形,骄矜之态引得有人怒道:“有趣!便来!谁还怕你个娃娃?纵失了一目不也还剩一只!”
这一伙正在叫嚷,忽被一阵疾风打断。只见一道疾影从天而降,竟是陈嵘豢养的那雀鹰,径直便向持弓少年面门而去。
事出突然,雀鹰转眼到跟前,那少年失声惊叫;那青年倒还镇定,张臂护在前面。他猛闭眼间,直觉雀鹰的锋利爪刃已几乎抵在面上。突然,那猛禽一声怪叫,羽翼间的疾风从他面前掠过。待睁开眼看去,那雀鹰却是蹲踞在近旁树上。几片灰羽落在地上,近旁是一只长箭。
另一厢,只见陈嵘手里持着长弓,面色尤是惊忡间的苍白。
这是他情急之下,箭射雀鹰尾翼,扰得雀鹰受惊,才不曾酿出什么祸事。可此时,那青年脱险,他的麻烦却来了。雀鹰踞高而下,一双利目直钉过来,乌黑尖喙交错,仿佛含着狞笑。陈嵘见状,也顾不上旁的,丢了弓箭,直乞求般唤那雀鹰道:“阿苍,阿苍!”
鹰隼性情凶狠又通灵性,其实难于真正驯服。人云它“饥则附人,饱则飞去”,驯养不熟时,旦又机会便思归山林。这雀鹰是陈嵘从幼鹰时精心驯养,年深日久,感情笃深。然而今日,它为护主扑捉对家,却未得领情反被主人所伤,便露了冷厉本色,睥睨众人,金亮眸子犹如含怒,仿佛一时便要振翅飞走。正这时,坡上那青年突然拾起黄雀扔在陈嵘面前,道:“你试着拿这个,看它肯回来么?”
陈嵘依言持起鸟雀逗引。雀鹰终究是禽兽,见了鲜血果然侧目,从树梢飞起,直向陈嵘而来。可甫一靠近,却被陈嵘猛捉住鹰腿再不放开。那雀鹰发觉上套,起初挣扎不肯就范,继而如泄愤般以羽翼扑打陈嵘头脸。杨钟在旁失声惊道:“万年,你快撤手,它是野性畜生,要伤人的!”陈嵘却不理会,只埋头以小臂挡在面前,双手仍死死扣住鹰爪。
许久之后,雀鹰挣扑渐渐平息。这大鸟撒野过后翎毛散乱,陈嵘亦发髻松散喘息不定。众人目睹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一时都不出声。
陈嵘抬眼,与雀鹰对视之下,缓缓撒手。雀鹰眼光瞬了几瞬,昂然引颈哑叫一声,终是抖落几下翅膀,将鹰爪握在陈嵘右腕护臂上,复又站定。
众人这才舒出口气,一时似都忘了方才龃龉。几个随从望着陈嵘双手小臂上的血痕,心中过意不去,纷纷问:“无碍吧?”
杨钟瓮声回道:“你们还问?”见陈嵘衣袖褴褛浸着血色,恼怒之外亦觉自责,低声道:“你这伤口快回去看看,可要紧吗?”
陈嵘只道:“没什么。”
坡上青年道:“今日之事,请二位多担待。”
杨钟“哼”了一声并不理会。
红衣少年突然问,“敢问二位郎君家住哪里?”
杨钟瞪眼道:“怎么,还要追去我家中撒野?”
那青年微露不悦,扬声应道:“我等教郎君不悦,便不在此碍眼了,后会有期。”言罢拉过那少年道,“走罢。”
杨钟心思已不在他们身上,捧过陈嵘手臂,一径道:“这风波尽怪我。”
陈嵘垂目笑道:“真没什么。你去牵马,你我走罢。”
杨钟见他发髻散乱,道:“乱成这样,整束下罢。”
陈嵘道:“罢了,我还架着阿苍,手不得便。”
杨钟哼声道:“这畜生如此伤你,该教它跟我那猞猁一样丢出去。”
陈嵘道:“终究我是先惊了它。”
杨钟忙不迭道:“我帮你来。”说罢拖他在山石上坐下。陈嵘屈臂抚整雀鹰翎毛,就任他梳弄头发。杨钟手指穿过柔顺发束,目光所及,却见乌发旁清秀面颊忽如枝头玉兰,白净中漾起一抹浅红。杨钟一边束发一边还想,林间也不曾多么热,万年怎就脸都热得红了。
陈嵘与杨钟转向回去,自家兄长们仍在原处。杨铿已打量见这两人空手而归,又见陈嵘的狼狈,故意笑道:“万年,你摔打成这样,是猎着了什么?”
陈峙见弟弟臂上负伤,不免担心,问道:“怎么回事?”他在军中日久,面目自带威严;此时本就心中有事,神色不免沉郁;杨钟怕他申饬陈嵘,急忙解释。
陈,杨二人听了,都暗暗揣测那人是谁。却听陈嵘道:“那几个随从衣冠是常服,足上却是乌皮六缝靴。”陈峙闻言侧目,六缝靴是“帐下兵”的服色,如是想来,此人来头甚是不小。
陈嵘又道:“那红衣的,是个小女娘扮了男装。”
杨钟在旁瞠目结舌,心道,这些事万年是如何留意的,他怎么全没看见?
杨铿亦不由侧目,心内也在计较,口中却笑道:“少年相争,有什么了不得,况且伤的又不是他。只是今日这事怪我,不该撺掇万年带着阿苍。”
杨钟听他后一半句,不由面红耳赤,窘迫难言,却听陈嵘轻描淡写道:“我惊了阿苍,它本就该恼。”
杨铿更笑道:“如愿,你这弟弟可真乖巧。”
陈峙心绪烦乱,哪有心思听他磨牙,只向陈嵘道:“今后当心,”以目示侍骑道,“回去时叫他们擎着阿苍,你好生整整形容。”又道,“回罢。”
一路上各人想各人的事,竟皆无言。待进了西京城,杨氏兄弟便回府上。往日游猎尽兴归来,自有许多热闹;今日非但不见猎物,气氛也如是凝重。陈嵘一贯少言也便罢了,可陈峙眉宇间也颇沉郁;随从们不明所以,更不敢问缘由。直到一行人停在府门前下了马,陈峙瞥见众人悻悻神色,忽而笑道:“如何像斗败了一般,都这副模样。”众人见他语气寰转,方都露了轻松常态,一个侍骑应声道:“我等跟着郎君,何时败过?”
有人过来牵马,引到一旁院落马厩中刷洗侍弄;众人便散了,只陈峙与陈嵘一径再向内。正想着教人处置陈嵘臂上伤势,可才穿过正门进宅,忽然迎面闪出个年长仆从,道:“二位郎君,郎主正在堂中待客。”
陈峙问:“谁?”
仆从道:“陛下跟前的一位御正。”
西燕官制仿周礼,臣工职能却实袭汉魏。御正大夫类如前朝侍中,侍奉皇帝左右,品级不高地位却微妙。陈峙久在军中,从来与文吏无涉,对朝堂禁中诸人并不熟悉,只道这是知会他们勿去相扰,便道:“知道了。”言罢便要向内宅去。
那仆从忙拦住二人道:“客人求见二郎君。”
陈嵘闻言疑道:“见我?”
陈峙问:“什么事?”见仆从摇头不知,又道,“教他等着吧。”
仆从面上皱纹瘪胡桃般愁结一处,道:“郎主嘱我见了小郎君便请他即刻去,已催了数次……”
陈峙见他一味絮叨诉苦,挡在面前不走,心头不悦,方要斥他退开,却听陈嵘道:“莫说了,我便去。”
他衣袖破烂染血,发髻也不齐整,陈峙道:“如是见客,太失礼了,你好歹换件外袍。”却见陈嵘默然立着,仿若不以为然,不由暗叹口气。他这个幼弟,貌似文静老实,实则执拗任性。不遂他意时也不吵闹,只是不动也不作声,除却父亲旁人谁也无法。
可是皇帝御前的近臣,为何要见万年一个白丁后生?陈峙直觉中已疑惑心惊。索性道,“也罢,我随你一道去。”
陈信已陪客人在正堂中耗过小半个午后。他办完公务回来,便得报说儿子们去了玉山,同行的是杨家两位郎君。尚未换得常服,又有仆从报说御正大夫庾仓和来访。
按制,御正大夫计有四人。御正大夫侍奉皇帝身侧,不但有谏诤谋议之职,也需得参决内史奏事、核查复奏诏书,着实是个琐碎紧要的位置。庾仓和身在其位,不见案牍劳形的辛苦,反似颇为超然。这其中渊源深远,是要追溯到数年前被羁留西京的庾陵。
开府庾陵少有文采,早早闻名于南朝。他在江陵出仕,南朝变乱时,奉命出使西燕。当日北朝君臣倾慕江左风流,如何肯放他离去,以公务为名一再挽留拖延。后来,西燕军攻克江陵,庾陵便更无所归,只得留在西京。他少年时倜傥得志,辞采逸美;被强留北朝后,虽极受厚待官至开府,终究自愧身仕敌国、怀恋故土,文风转而苍凉沉郁;数年过去,他深陷这纠结自苦尤不得解脱,无形中却已成就一代文坛宗师。西燕的皇帝宗室、权臣勋贵,皆以与他有诗文唱和为荣。庾仓和乃庾陵同族的侄辈,战乱中从江陵被掳至北朝。他能复登仕途,是因为他擅长文赋,更因为他称庾陵一声阿叔;皇帝对江陵文士多有拔擢,尤其对他青眼有加。有他为之中介,皇帝便也得以讲几分与庾开府的私交。而今,满朝人皆知,这庾大夫说什么,都可视作是为皇帝传音了。
庾仓和人到中年已经发福,神色雍容,可见生活优渥。这一午后,他端坐堂内,好似这一遭登门拜访,只为与卫国公一场侃侃闲谈。
陈信似也不介意他此行目的,先是客套问过庾陵近况,之后便任由庾仓和漫谈江陵风物,只是微笑倾听。
庾仓和道:“不瞒陈公,我等北上时,不知前景如何,人人心中忐忑;可待到西京,却见陛下与诸公皆重道尊儒,更雅好诗文,颇得古风,这景象即便在江陵亦不曾见过。”
陈信淡淡道:“从前太师在时便说,治人心敦教化是立国之本;南朝妄自尊大,实则早礼崩乐坏;东面高氏挟令天子,亦为人臣不齿。太师当日倡议复循周礼,便是维护华夏正统的用意。”
不提这官腔,说起所谓正统,庾仓和面上附和,暗中却不由冷笑。尉迟否极虽然拥立西逃的宗室子为皇帝而建国,国力民望却都虚弱。南朝平定日久,天下士人望之为正朔所在,这是不必说的;东燕占据中原,亦有河北高门装点门面;至于关陇之地胡汉混居、民风彪悍,实是最没资本谈“正统”。他心内不以为然,暗讽笑道:“当日太师设立八柱国,正如前朝文帝颁勋臣八姓。雅重门族,这亦是维护正统的作为。”
前朝文帝亲拟条例,定代北八姓与中原四姓同列一流门第,抬举胡族得以融身华夏高门。而西燕这八家柱国虽都是勋贵,论其出身,大多不过起自北镇草莽。庾氏是南朝望族,庾仓和这话明褒暗贬,着实讽刺。
陈信笑道:“胡汉都已交融百年,所谓正统,自然不必拘泥门第。周文王尚乃西夷人也。”
庾仓和见被顶回来,讪讪强笑道:“陈公此言甚是。说起文王,朝廷在周朝故地推行周礼,天下是在没有比周礼更正统的了。”
摈弃汉魏旧制,命人依周制创事。尉迟否极当日想出这一招来,也是煞费苦心。九品官人,官阶等同门第;摒弃汉魏旧制,门阀便也没了用处。名义上复兴周礼,实则是竭力顾及功臣势力。须知无论战场征伐的北镇武人、抑或朝廷谋划的关陇士族,真论起门第,都是排不上数的。
陈信仍是疏淡神色:“朝廷之中,有追随太师的北镇故部、有西迁宗室、有关陇世家、亦有庾大夫这样的南人。用人举贤,不曾见有计较过出处。以功见赏,当也无可厚非。”
一个兵败遭掳的文人,纵是出身何等世家,又如何能放在卫国公眼中。况且于他看来,尉迟否极能够割据关陇,全靠武川鲜卑武将的竭诚拥戴,其后予以厚待是理所应当。庾仓和暗自冷笑,尉迟氏当日为以战图存倚重北镇军人,真心中却未必愿与之共坐江山。今日的煊赫,便是明日的祸根;只这一节,不知卫国公想到不曾。
他心中嘲讽,面上赔笑,只道:“卫国公说的是。”
正说话间,堂外进来两人。庾仓和眼光越过前头仪表堂堂的风采青年,落在其后少年身上。见他微微垂首,乍看似乎内向畏生,细瞧却并无羞怯神色。庾仓和虽不曾见过,却已猜出八/九,起身笑道:“早闻两位郎君声名,而今一见之下,果然器宇不凡,幸会。”
只听陈峙笑答道:“贵客来访,我们兄弟礼数不周,见谅。”
陈信仍是两厢郑重引见。庾仓和自一登堂便说求见陈嵘,此时得见,反而不提,只向陈峙道:“听闻陈将军午后游猎去了?”
陈峙笑道:“姊夫家阿弟来缠得厉害。”
庾仓和道:“原来是襄城郡公的小郎君。将军此次出征,不也带着他?”
陈峙道:“使君真消息灵通。”
庾仓和道:“是陛下很记挂呢。”
陈峙笑道:“多谢陛下。”
庾仓和道:“陛下一向爱重陈将军年轻有为,”他顿一顿,忽而看向陈嵘,道,“却是而今才知道,小郎君也是少年才俊。”
陈氏父子不妨他突然转了话题。陈嵘神色漠然,只道:“不敢当。”
庾仓和起身离座,向陈信揖了一礼,道:“卫国公,我今日贸然来此,是为了替陛下向贵家小郎君求婚。晋安公主待嫁,卫国公可愿儿郎尚之?”
堂内似在瞬间一静。庾仓和瞥着方才做派淡然的少年扬起面孔露出讶异,连卫国公都微微蹙眉,心中闪过一点冷笑。他来了半日,口风上丝毫不露,便是要此刻打陈氏父子个措手不及。
皇族世家以姻亲为裙带关结荣辱,皇帝此时匆促求亲,拉拢陈氏的心思昭然若揭。陈信已稳下心神,道:“这样的荣宠,着实求之不得;可幼子资质平庸,陛下的厚爱,我深恐他辜负。”
庾仓和愈发满面春意的道:“小郎君才思高雅,如何平庸?何况陛下绝少盛赞于人,这份爱重也不是无端而来。盖因见了令郎诗文,赞赏说不想小小儿郎,写边塞风光便竟有这样的气魄,格外青眼有加,对我说单凭这诗才东床也是招定了。事至如此,卫国公万莫再过谦,”说罢从袖中掣出一卷纸笺,奉在陈信面前,道:“便是这个。”
陈信打眼看到首句,心中便觉惊诧:这正是他当日在陈嵘屋里瞥见他害羞偷藏起来的那一首。而今,不提皇帝骤然求亲该如何应对,小儿在府中写划的诗文是如何被外人所得,只这一件便令人惊心。
皇帝的颜面他自不好断然驳开,卫国公从陈嵘笔迹上微微扫过,听庾仓和犹在夸赞不止,心中思量对策,口中拖延道:“万年,你看这是你写的么?”
陈嵘脑中白亮,接过纸笺一望之下,心中更乱,全不知该如何作答。什么“求婚”“东床”,这他断然不肯,此刻只是垂首沉默,而这沉默似也要将他拖入深渊。
忽然,一只手掌抚上他脊背,有人笑语问道:“万年?这如何成了你写的?”
陈嵘只见是陈峙,兄长目光笃定,向他微微颔首,之后转身一步步向庾仓和踱去,口中朗声吟道:
“辽东烽火照甘泉,蓟北庭障接燕然。水冻菖蒲未生节,关寒榆荚不成钱。”
他站定在庾仓和面前,笑道:“陛下赞赏错了人,这其实是我写下,阿弟不过是替我誊出来。”
庾仓和略一沉吟,微微眯眼道:“这样的事,将军可别说笑。”
陈峙噙着笑意道,“这事有甚可说笑?不是我做的,我如何会背诵?况且边塞景致,我这幼弟都不曾出过西京,又怎会知道?譬如使君在江陵时,纵使才高也描摹不出关陇景象罢?”
庾仓和明知这是陈峙方才凑在陈嵘跟前看过临时背下的,想要反驳却竟然语塞。他见陈峙长身而立,笑意挂在面上,唇际眼梢却皆是冷冽;一连串问话中,咄咄压迫与隐隐轻蔑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庾仓和只觉被逼视得周身发紧,他当然记得,当日自己在江陵橫遭掳掠时在所见的,便是这人的这付目光。
陈峙揶揄道:“方才使君说,陛下看重这诗才,不巧却是误会;况且侍奉公主必得是出众人物,哪真能如此以偏概全,多半不过是谬赞笑语,只是御正错会圣意当了真。”
庾仓和面上愈发变色;一旁陈信沉声道:“如愿,御正面前不得轻狂。”
陈峙微微一笑,向庾仓和道:“我失言了,还请见谅。”
庾仓和见他们父子一唱一和,心知此事已经办砸;他心中忿恨这青年将军的骄傲强硬,也懊悔方才将话说得太满,此时竟难寰转。只得冷笑道:“陈将军真是文武双全。听闻陈将军的夫人是一位县主,可惜晋安公主竟没有她这位远亲阿姊有时运。”
这话甚不得体,陈峙只若未闻,道:“我是个在兵奴中混迹的粗汉,令御正见笑。说来庾开府的老辣苍劲才是真气魄,旁人能习得万一,此生在诗文上也就知足。”
庾仓和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将军过谦。”
送走庾仓和,夕阳早坠西天。陈信立在门内亭前,静听内墙之外马厩中战马嘶鸣,许久方转首,见儿子们侍立在侧,道:“如愿,我想看看马匹,叫万年一起来。”
马厩设在内外两重院墙之间。马匹从外回来,早被洗刷饮喂妥当。陈信久已不常亲自来此,众马倌见了都觉意外。陈峙吩咐诸人不必跟随,自己引着父亲向内。
马厩深处见一匹枣红骏马,鬃毛与马尾却是黑的,正是陈峙的座骑。这战马十分高大,筋肉看去似乎并非强劲而显瘦削,实则也是马龄略大的缘故。
陈峙上前开了栅门,将马牵到父亲面前。天气虽热,可马倌们经心侍弄,这赤骝马已用清水洗刷好,摸着皮毛,触手竟还有一丝清凉。
陈信手抚在马颈上,向陈峙道:“这战马比万年还年长呢,可惜是有些老了。”
陈峙道:“那也好,老马识途。”
这马起初是陈信的得,只他已不亲自出征,陈峙便讨了去。赤骝见了故主,俯首徘徊低鸣,引得马厩中战马亦纷纷嘶鸣,几人的谈话声外间便也听不清了。陈峙明白父亲是要背人讲话,忍不住冷笑道:“说来比起人,倒是这战马更懂得恩义。”
这当然便是指陈嵘手书不知经谁而无端流落在外的事。陈信断然止了他道:“这事不要再提。”转而道,“阿铿今日寻你什么事?”见陈峙以目视陈嵘欲言又止,沉声道,“令他听着,无妨。”
陈峙低声道:“他说,太子妃豆卢氏即将临盆,陛下或召楚国公回西京。”
陈信手掌缓缓握住赤骝鬃毛,面上难掩震惊。自去年尉迟扈逼迫皇帝晋尉迟宏周公之位,魏文帝由魏王受禅于汉、晋武帝由晋王受禅于魏的故事似乎不日便要重演。皇帝当然不肯坐以待毙,这并不出意料。料想不到的,是楚国公豆卢崇竟然突然涉入。陈信陡升不祥预感——他数年来苦心孤诣只求置身事外,而这诡谲风云已一步步将陈氏拖入政争漩涡。
当年四镇之乱起时,自己与豆卢崇一干青年皆由武川从军。最初武川军人的首脑并不是后来的西燕太师尉迟否极,而是将军贺岳。因此,陈信、豆卢等人,或称是贺氏故部更为妥当。尉迟否极当日亦是依附于贺氏,被派镇守夏州。几年后,贺岳战死、部将流散、群龙无首时,是豆卢崇首议拥戴尉迟否极为主公。尉迟否极能仅以而立之年独当一面,靠的便是贺部众将的全力支持。然而,待到否极立足关陇,他麾下倚重的却渐渐换了人物。西燕初设八柱国时,放眼军中朝中,还尽是昔日一同起兵的将领;而其后,尉迟否极所拔擢的已尽是他自己的血亲心腹,甚至关陇士族出身的汉将风头亦渐渐盖过北镇旧人。
尉迟否极心思深沉,深谙统御之道;北镇的骄兵悍将功高权重,若无制衡,早晚必生祸患,这重心思亦不难解。否极生前对拥立他为主的诸将礼敬恩赏有加,暗中却时时提防;而他心目中的“从我元勋”,也绝非旧时同袍,而是他最初镇守地方时拉拢收服的关陇豪强。至于尉迟扈,对一干故人的打压则直白多了;遇国公之遇刺,楚国公之远戍,莫不为此。而今,武川诸公对尉迟扈专权已不止是不满,更含着畏惧——如此步步紧逼,他们或有一日便将被连根拔去。
可楚国公竟会因此与皇帝结盟,却大出意料;抑或在豆卢眼中,倘若真到了皇帝禅位那一日,北镇诸人与尉迟氏之间,便连一颗稍作屏障的棋子都将不存。然而此时对立出手,却是否又太操之过急、引火上身?
卫国公不由一阵叹息。纵然尉迟氏看来,勋贵功臣如何是他执掌天下的威胁,可他陈氏从不曾动过那样的心思。那么豆卢崇呢,他难道利欲熏心真有心执天下牛耳么?以皇室而言,自然万难对抗尉迟,可拖住豆卢,却不啻把武川诸人皆绑上战车。
陈信低声叹道:“楚国公性情刚愎。他可曾想过,谁为鹬蚌,谁为渔翁?”
马厩中良久沉默,陈峙目及父亲深深眉褶与鬓边银丝,心头如被狠狠一烫。半晌道,“父亲何不从另一面想。大冢宰这些年间的跋扈,终究有人忍不得了。尉迟扈虽然嚣张,可楚国公与陛下联手,未必没有胜算。”
陈信远望夕阳斜下,道:“是啊。可这犹不足,他们还想更增胜算。”低声叹道,“若能事不关己,便也无可忧虑了。”
陈峙闻言,凛然醒悟,道:“因此庾仓和来,是为了以婚姻关结,将陈氏也拖拉进去?”
他方才替陈嵘解围时尚不曾想到这层,此刻被父亲点破,心中竟陡生后怕。阵前白刃从眼前划过,都不曾如此惊忡。皇帝为晋安公主求婚之事今日是侥幸推脱,可事情并不算完。楚国公决意助皇帝与尉迟相斗,必然便要将贺氏故部与尉迟嫡系不睦的龃龉摆上台面;卫国公手握兵权又是北镇老臣,无形中已被划向尉迟对面;陈氏想要置身事外,几乎已不可能。
陈峙忆及杨铿林间问话,心头翻涌。半晌,极低声问:“阿爷,持身以正便真能不为是非所扰么?”言罢,望向父亲双眸。
卫国公眉心眼角已尽是年岁间的纹路,只眼光竟仍带着青年时的清明锐利。战马蹄声踢踏,盛夏傍晚骤起风凉,只听他道:“敌寇起时,则奋起刀兵;朝堂之争,却何曾是军人本分。”
父子三人从马厩中出来,陈信神色如常,只道:“你们去吧。”见陈嵘片语不发,凝眉出神,抬手扶正他衣领,笑道:“万年,今日许多事,你不必挂心,早去歇息吧。”
陈嵘目中光亮闪烁,唇齿翕动、似有话说,迟疑了许久,终是只默然点了点头。
陈峙送陈嵘回他屋中,吩咐仆婢送来清水白药,问道:“你手上如何?”
陈嵘举臂,这才觉出皮肉隐隐发疼,陈峙道:“我与你看看。”
二人对坐,陈嵘伸臂置在案上。陈峙见他双手虎口手指几处蹭破,倒不要紧;右臂因带着护臂不曾受伤,左臂上却是数道抓痕。血迹早就干涸,夏日天热,衣料轻薄,已全与血痂结在一处了。
陈峙挽起袖口浣过白巾,边浸水揭去他袍袖边道:“到了这个时辰,也找不来医师,我便暂且应付了。”
陈嵘看着他娴熟动作,道:“阿兄还通医理?”
陈峙笑道:“我通什么医理。不过是上战场,总见过些外伤。”他不曾说,骑兵奔袭军情紧迫急红了眼,哪里等得及医官,都是自相胡乱处置;年少好逞强时,灌两口烈酒便咬牙硬揭下血衣的事都曾做过。
他蘸水小心掀起血痂上衣料,眼见那几道抓痕都伤得颇深,亦有麻线丝缕捣在翻卷皮肉间。陈峙将灯盏移近,挑拨出创口内异物,见陈嵘手臂颤抖,便住了手温声道,“疼便缓一缓。”
陈嵘一只手从条案下伸过,暗暗紧压住伤臂肘窝,道:“我不疼。”
陈峙见状一笑,道:“阿苍平日不抓腐肉,鹰爪还算清洁,不然这样深的伤口,我也不敢囫囵应付。”
陈嵘轻声问:“阿兄,战场上的伤痛,很酷烈么?”
陈峙道:“尚好吧。当场顾不上,或是痛过我也都忘了。”却又道,“可有将士失却肢体,有人眇了眼目,确是甚惨痛的。”
陈嵘问:“有人不曾伤过么。”
陈峙默了一时道:“失了性命的人,便再不会伤痛了。”
言罢复又注目于陈嵘臂上。烛光之下,面庞棱角轮廓皆投射在墙壁之上。陈嵘举目看着,只见兄长专注神态中尤带肃然。自他记事,耳旁便全是对陈氏长子的赞誉,他默默仰望兄长这不怒自威的气度,却不知这气度如何磨砺而出。卫国公的二郎君太沉默内向而为人忽视,无人在意过,这少年心中在期盼些什么。
覆上白巾包扎妥当,陈峙方道:“天气炎热,创口不易结痂,每日清洗敷药,你自己上心。”
陈嵘道:“多谢阿兄。”
陈峙一时起了调侃之心,随口笑道:“我今日搅了你尚公主的好事,你还谢我?”
这本是玩笑,陈嵘闻言,面上潮红却寸寸漫过,嗫嚅片刻突然道:“什么公主,我不想!”
陈峙不料他情急激烈如斯,见他满面生霞、脖颈都红了,以为他年少害臊,便不再提。转而道:“倒也不知你那几句歪诗写得如何?莫今日替你解围,来日传将出去,冠着我的名目,累我被行家耻笑。”
陈嵘低声问:“阿兄觉得,写得如何?”
陈峙笑道:“我哪里懂,”又问,“这都是你想着写的?”
陈嵘低声道:“我听爷兄讲边塞,便常常臆想。可是阿兄,边塞到底是何模样,可否真如我想的这般,我甚想亲眼见一见。”
陈峙似在思忖,起身踱到门旁。陈嵘默默跟在他身侧,一齐向外望去。夜空明净如水,夏日繁星烁烁,如原野上露宿军营中的点点篝火。庭院中静谧无声,外间院落里骏马亦都伏枥安歇;卫国公府外,越过安静闭户的街市里坊,越过落锁关闭的四向城门;再向外,是广袤关中,是巍巍雄关,是辽阔中原;天地间有西陲,有北疆,有横亘南北间的秦岭,有一路奔腾向东海的大河。一时,陈峙点头笑道:“或有一日能得见。那时你便自己去看,目下写得对或是不对。”
夏至之后第三个庚日,节气便入暑伏,这才到了一年中最苦热的时节。蝉鸣尤盛,蟋蟀已从田间趋向庭院中避热。温燥风起时,即便清晨与近晚亦无一丝清凉了。庭院里木槿花此时盛放开来,杯口大的花朵煌煌而有光色,虽然只是淡白浅粉的色调,开时仍显一片热烈。木槿朝生夕陨,世人称为日夕华;前朝阮籍咏叹它荣生于丘墓,见阳而盛,日落则翩翩飘零路旁,虽花期短暂却慷慨努力而终不辜负一生。
卫国公府中内宅遍植此花。这一年西京中天热得早,花期便也提前。六月才到月半,花朵已渐现凋零。陈信一日立在院中,望着遍地落英笑道:“庭中木槿开谢,是因为避吾家木槿的锋芒么?”
一旁陈嵘惊喜道:“是小姊姊要回来了?”
陈信三女小字便做木槿,几年前嫁与夏州刺史的郎君,这一次是带着一岁多的幼儿归家省亲。这亦是女儿出嫁离家后,第一次回西京团聚。
夏州到西京,路程算不得近;尤其夫人带着稚子,一路上更小心慢行。待到木槿真正抵家,又是数日过去。熏风拂过,残英飘散,庭中花朵已几乎落尽。
陈嵘步出宅门,婢女正殷勤将三娘子向内引。陈嵘见了阿姊疾奔过去,诸人少见小郎君如此沉不住气,皆掩口而笑。
陈夫人多病,他幼时其实都是靠几位阿姊照管。阿姊们一个个出嫁,他也终是长大了。
几年不见,当日的小姊早不是闺中少女形容,身量丰腴不少,眉目间亦无小儿女情态。一程赶路匆忙,只梳着寻常平髻,大袖衫外披着翻领小袖的帔子。木槿看见陈嵘,撇了侍女快步过去,行动间窄袖摇摆,尤添几分飒爽风度。见弟弟纳头施礼,忙一把扶了他手臂,笑道:“要什么虚礼。”
姐弟二人在前,身后婢女抱着幼儿,一行人穿过外院进了宅门。陈峙已等在门旁,迎面见小妹进来,竟觉被晃了下眼;待上下打量定了,并不见她戴有贵重的釵饰,只是面上容色端庄雍容,使人望之便不敢轻慢。陈峙感慨,小妹已不是陈氏娇女,而早为人主母了。笑叹道:“风尘仆仆尚掩不了你光彩,当真是士别三日。”
木槿对陈峙抿唇而笑,才又露出些俏皮模样,继而施礼,刻意拖了长声道:“阿兄。”
陈峙道:“走罢,爷娘与姊姊们都在内堂了。”
行至内宅堂中,果见陈信与夫人居中,长女与二女在侧。木槿一路盼望,此时真正见到父母,年久种种牵挂突涌上心头。顾不上身旁两位兄弟,奔向堂内,屈身拜下时,未语泪水已夺眶而出,半晌抬头哽咽道:“几年只在梦中见爷娘,而今终于……”已又说不下去。
陈信起身上前拉起女儿,木槿攀着父亲手臂,朦胧中只觉他鬓边银丝光亮闪烁。心中愈发酸楚,低声道:“阿爷的鬓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卫国公温和笑道:“我这样的年纪,白些须发不是再寻常不过。”抬手拭去她面上泪痕道,“莫哭。”转引向夫人座前。
木槿眼看着母亲似比从前更为病弱,扶着凭几起来都甚吃力。她强自忍住泪水,展颜唤道:“母亲。”
此三女中,幼女木槿的容貌气韵与陈夫人最为肖似。夫人握着女儿双手,道:“见你气色便知诸事顺遂。你婚姻美满,我平日相隔虽远,却也就放心了。”语气甚是欣慰。
婢女抱着稚儿上来,木槿接在怀中给父母看。陈信与夫人见到外孙不胜欣喜,众人亦围着谈笑逗//弄。陈峙余光中却见长姊离席起身匆匆向外间去,不由轻声唤道:“阿姊。”
陈信的长女正是楚国公豆卢崇的儿媳。今日小妹从夏州回京,可她的丈//夫却远在凉州数年、至//今不能团//圆。方才陈夫人说起“婚姻美满”,面色不由微露怅然;不愿被人瞧见,索性借故离席。
此刻听如愿相唤,豆卢夫人端然转首,动作间发髻上步摇垂珠与耳下金珰都稳当得不曾摇晃,微笑道:“无甚事。我去厨下看看,你快回堂内去。”
小///娘//子//归//宁,这一ri杂//事繁//多,陈夫人//不宜操////劳,自然是长//女代//母//安置日//间事//宜。陈峙闻言,点头称是。豆卢夫人//抬手略整了//下肩头红//帔,款步离去。
日影再转过半日,外间天色虽还明亮,堂中已稍嫌昏暗。仆婢进来放下门窗竹帘,在堂内备好灯烛;又有人摆上肴膳。
天气暑热,正是瓜果盛产的时节。除了桃李、梨子,还有沙棠、杨梅。豆卢夫人向木槿道:“杨梅用盐与杬皮水腌渍后,形色如初,能储存甚久。我吩咐了厨下炮制,待你离家时便可带走。夏州饮食枯燥,聊做一点消遣。”
木槿笑道:“长姊记着我喜食杨梅。还有西京中的桑落酒,我亦是久不曾饮过了。”
桑落酒原产也并不在西京。河东酒坊内有古井,每至桑叶落时,坊内人便取井水酿酒,故酒名桑落。酒成时其色清白若涤浆,香气馨逸,不与他同。河东美酒进贡御前,皇帝常以此赐予西京诸臣。夏州在北地边塞,远离京畿,自然是再难得一见了。
桑落酒酒性浓烈,雅称鹤觞、春醪,民间就俗称“倒驴酒”。陈夫人道:“这酒劲道太大,你还要哺乳,不要喝了。”
木槿道:“那阿奴已过了一岁,晚上饿得夜啼了,喂些米汤也无妨。他就少吃一顿奶水罢了,我思念这酒水却已想了好几年。”
豆卢夫人笑道:“说得这样可怜。你尽兴饮吧,我去吩咐厨下,熬煮些米汤。”
不待她起身,木槿忙推着二姊道:“阿姊快帮我拉住长姊,这又不是急事,别再忙碌了。”
二姊随之点头,格外正色道:“是了。见长姊这样勤勉,我简直无地自容。”
众人都知这位杨夫人仗着姑舅容忍丈夫迁就,平日懒怠操持理家。此时听她说愧疚,几个年长的婢子已偷偷笑觑向二娘子的郎君,却听杨铿悠然轻声道:“既然自愧,你还不快替长姊去。”
木槿已忍不住笑出声来。杨夫人翻起眼梢看向杨铿,只见他唇角噙笑却故意目不旁顾的自相持起酒杯,不由哂笑道:“还真是我不懂事,”叹了一声道,“是,我当从善如流。”言罢起身向长姊,复了爽朗语气,道,“长姊与小妹叙话,我去安排小外甥饮食。”
豆卢夫人拉住她道:“你先等等,牢丸就要送来了。”一时又转向杨铿温声道,“多承娇客平日纵容妹妹。”
杨铿微笑道:“长姊言重了。”
说话间,婢子们已奉上牢丸,香气瞬时溢满堂内。牢丸盛于汤桶,热气氤氲扑面。汤水似犹在沸腾,沉浮其中的牢丸外皮欲胀,薄白晶莹得几乎透明;其内馅丸是细细剁碎的羊肉、牛肉拌合而成,肉质间还可见嫩绿葱叶。一人从桶中小心舀出分与碗中。瓷碗盛了汤团便滚烫灼手,另一人便以一掌宽的漆案端起递在各人面前。其后再分奉上肉醢,是用以蘸取牢丸食用的。
牢丸四时皆可食用,尤为陈氏兄妹所喜。时值暑热,豆卢夫人特意叮嘱在汤水中以桂、椒、兰香、胡荽佐味,以辛香气解油腻。夏日进热汤食,周身发出汗来便能解暑;豆卢夫人又怕诸人被汗濡了衣衫花了妆面,回身唤过一个婢女道:“备下拭面的白巾,一时谁要便奉上来。”言罢四顾,见众人皆已无需再照应,才自相拾起箸来。
陈夫人勉强食了些汤水便搁下碗箸,只看着儿女们欢愉谈笑。见众人牢丸食过,方道:“自家人相聚,不拘俗礼。我在座上坐了半日有些疲乏,自去歇下,你们不必管了。”言罢唤了婢女过来,陈信亦看出她体力已有不支,跟着叮嘱道,“回去快将药服了。”
有婢女上来扶着主母,儿女们送母亲出内堂。望着那远去背影,木槿不由握上豆卢夫人手臂,叹息道:“阿母这病,这些年怎么都无人告诉我。”
豆卢夫人拍着她手背轻声道:“你独自在外,说了亦只是徒增牵念,何必。”
木槿低声道:“是。我终究已远嫁在外了。”
豆卢夫人微嗔道:“这是什么话。”
两人挽手回到堂中重新归座,也不再讲究座次,闲闲叙起夏州风貌。当日,匈奴后裔在朔水之北、黑水之南建统万城,即今夏州治所。自古而来,此处羌胡奔掠、异族逡巡。秦置九原、汉置朔方,夏州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右持灵夏,历来是中原王朝的北疆要镇。迎面朝向北漠,背后千里土岭沟壑纵横、峁梁交错。数百年间,异族铁骑骚扰,烽堠硝烟从不曾熄灭;然而边关巍峨冷峻,任塞上秋风、鸿雁来归,只是沉默岿然。
豆卢夫人道:“常人提起夏州,总觉那里尽是黄沙白骨;其实塞上风物多情处,不亲见怎能体味。”她抬手支颐,忆道,“榆溪河北的红石峡岩壁上尚有些佛窟造像;我还记得幼时有一年春日去游玩,远看只一片黄土荒芜,可到了近处,迎面山谷中竟全是灼灼桃花,像烈火一般。”她下意识抚着肩头红帔道,“我再不曾见过那般盛景,那春桃真比这织锦还要红艳。”
虽是说着春花绚烂,豆卢夫人面上却并不见多少暖色。豆卢因尉迟氏的忌惮,多年间远戍凉州,而家眷却不得出西京。豆卢夫人为楚国公长子之妻,丈夫随军在外,她于家中侍奉姑婆抚养儿女,还要忍受不知归期的夫妇分离。其中悲苦,难为外人道来。长眉、鹅黄皆描画得一丝不苟,可面上已现细碎纹路。灯光中,清癯轮廓愈显分明,如红石峡的造像,带着隐忍刚强。木槿听她娓娓讲着桃花,想到的却是冬日里,红石峡苍茫的覆雪峭壁。夕阳之下,也是如血的色彩。
与之相比,自己纵然离家,可是幸运得多了。念及于此,木槿陡升感伤。怔忡良久,强自笑道:“长姊依然记得如此清楚?”
豆卢夫人笑道:“你莫忘了,我就是从夏州出生,一直长到十来岁,那时家中都已有如愿了。”又道,“你虽没在那生长,现在却久居于斯,”言及于此,目光过处正看见陈嵘,便拉了他也到身侧,笑道,“如今只有万年不曾去过。”一时转向父亲道,“阿爷还记得在夏州么?”
卫国公含笑道:“记得。夏州,如何能不记得。”
豆卢夫人揽着陈嵘肩头,道:“当日,阿爷便是从夏州启程,向东迎接先帝入关中的吧。”
卫国公道:“是。时值深秋,你阿母那时正妊娠怀着你。”他擎起酒盏停在唇边,只听长女轻声叹道:“真是经久之前。”
陈信饮下一口桑落酒。美酒香辛气味犹在唇间回味,卫国公道:“三十二年了。那时先帝从晋阳出奔西来,我便经废置的呼酋县登云中道接应,迎面强敌环饲、局势动荡前景未卜,却也不曾觉得畏惧,更不曾多想你母亲的心境,终究是还年轻。”
豆卢夫人淡淡道:“父亲舍死忘生,都是为全与尉迟氏一同起兵的情分,是尽对他的信义。”
当日,贺氏猝然战死,尉迟否极正在夏州任上;贺氏诸部流散陇东,一时群龙无首,诸方势力皆想拉拢。正是豆卢崇出头倡议、拥戴否极接掌贺氏军权。其后豆卢崇归附尉迟氏麾下、助他南下关中控制关陇,就留下陈信镇守夏州。待到尉迟氏坐稳西京,有宗室子西逃,陈信率孤军向东、不畏火中取栗之险出迎接应,这才有了后来东西各立天子、分庭抗礼的局面。
而今三十余载岁月过去,当日铁马秋风、死士舍命,何等慷慨;尉迟氏确是籍贺部群雄之力才得兴起,只是时过境迁,仿佛无人尚记得这事了。
陈信摇头笑道:“莫要这样说。我当日去迎接的是西燕皇帝,全的是君臣情义。”
豆卢夫人闻言,亦只一笑无语,却未曾注意一旁杨铿扬起的眉梢。
杨夫人方才捡着空当出去,吩咐完厨下,又叮嘱妥为木槿带管幼儿的婢女,方转回内堂。见杨铿与陈峙坐在一处,近前向弟弟笑道:“如愿,若有一日我因为被嫌不贤淑给休弃回家,你可得照应我。”
这仍是在调侃方才的事。陈峙望着她唇角噙笑、对着杨铿目含缱绻,无奈摇头道:“阿姊,你放心罢,姊夫离了你,口无遮拦这一节上,还何处去寻与他合衬的人。”
杨铿抿着盏中酒浆,轻笑道:“我虽好玩笑,可不该说的话,是从不说的。”
杨夫人轻声问:“阿姊他们正说什么?”
杨铿道:“说在夏州的旧事,你也陪着一起罢。”
杨夫人叹了声道:“我就从不念夏州有甚么好。阿爷那时总征战不在家,阿母甚是担忧操劳,或是便像长姊如今。”
杨铿闻言默然,却听陈峙道:“身为军人,那也是无法的事。”
杨夫人目光瞬过,玩闹笑容中突现冷意,哂道:“如愿,你倒说得轻巧。”言罢,一荡衣袖翩然起身。近了姊妹那厢,才听她笑语声又起:“阿姊,你还记得夏州的硬花活么?就是砖上刻花,我那时攒的好些,后来都哪儿去了?”
陈峙面沉似水,擎起酒盏一饮而尽。杨铿看他一时,抬手为自己倾了满盏,便将酒瓮置在他面前,道:“余下的都予你了。”言罢起身向陈信而去。
行至卫国公面前,杨铿奉起酒盏道:“敬与丈人。”
陈信微笑点头,持酒相应。杨铿抬眼看去,陈信许是多饮了些,眼睑微微低垂,精力似有不济——他终究是上了年纪。杨铿低声道:“丈人留些酒量。”陈信含糊一笑算是回应,两盏轻碰时,酒浆荡漾,杨铿却忽而瞥见那低垂眸中的光亮一闪。他手指不禁滑错,酒盏歪斜到一边。待另一手去扶时,忙中出错,满盏尽泼洒在卫国公衣袍上。
众人闻声看过,杨铿已慌忙跪下,连声道:“是我过失,丈人别怪罪。”
陈信眼中微醺的意味并未散去,向众人摆手笑道:“小事,无妨,我去更衣便了。”站起身时,脚步似还有些不稳。杨铿忙起身搀扶,道:“我陪丈人。”
杨铿小心陪侍陈信转向侧方屋内,众人见娇客亲自伺候,送来了新衣便也都退开。杨铿替卫国公解开衣带脱去沾酒的外袍,正展开新衣,只听陈信轻笑道:“不急,先说你的事。”
杨铿手下殷勤未停,只笑道:“我这点伎俩,令丈人耻笑了。”
卫国公目光中已不见丝毫醉意,淡淡道:“有什么话,你尽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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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花。其实还是玉兰好看
待翁婿二人重回堂中,豆卢夫人与杨夫人起身相迎,豆卢夫人道:“时辰再晚就要宵禁,我们便回了。一日忙乱,阿爷也当早些歇息。”
杨夫人向木槿笑道:“你还不曾见过小外甥,来日定得给你见上一见。”
陈信微笑道:“木槿在西京且呆些时日,多有机会。”回首向杨铿道,“回去罢。”
杨铿恭敬回道:“丈人保重。”
一行人向外,姊妹间仍有无尽话讲。陈峙并杨铿检视车马,低声问:“你方才陪阿爷更衣,又去说了什么?”
杨铿只王顾左右,道:“如愿,万年的婚事,你与丈人还当思量罢。”
方才在席间,他提起周公亲妹待嫁,说是岑翀有意做媒,又一力劝陈峙说这与陈嵘是多合衬。陈峙笑道:“万年是真到了好年纪,这一阵谁都来提。倒好像是做父兄的对他疏忽了。”
杨铿道:“能招卫国公的郎君为婿,有心的人自然多。若是他已应了别家求婚,便当我没说。”
陈峙一字字道:“倒也不曾。”
杨铿淡淡道:“提请的人虽多,到底看自家的意思。你也明白,婚姻之事,不但看情面,亦是看利害。”
陈峙立在当下,喉间微微翻涌,方才几欲开口都硬生生忍住,眼下终是再压不住火气,怒道,“都当这是哪里?要讲利害,到西市去!万年是你妻弟,亦是国公郎君,你留些尊重罢!”
他突然发作,杨铿全无防备,可转而明白是犯了忌,忙低声道:“我无他意。今日仓促言语失当,来日我……”
陈峙抢白道:“说起趋利避害,你想如何悉听尊便,却一遭遭对我府上说甚。”
他声音渐高,周遭已有人向这厢看过。杨铿沉声道:“如愿,你今日饮酒饮过了吧。”
陈峙如未闻般冷笑续道:“我从前也不知你有这本领,竟是四处打听、无所不知。可笑我口中称你一声姊夫,心里还曾敬你是兄长。”
杨铿厉声道:“如愿!”
他这一声低喝,眉目间倏然滤去往日悠游,竟也冷硬如铁。陈峙不曾见过杨铿如此,一时也愣住。两人正在僵持,杨夫人闻声近得旁来,笑问:“怎么了?”
杨铿从阴影中转出面孔,如常笑道:“如愿饮多了,听玩笑认起真来。”
杨夫人拉着陈峙,向杨铿嗔道:“你少推赖旁人。必是你那唇舌讨嫌,早晚拔去佐酒。如愿莫理他。”
陈峙面色犹自铁青,生硬应道:“车马备好,我送阿姊。”
门前车马离去,府内一日热闹,终是安静下来。陈峙送木槿回她旧日闺阁,方要走时,却听木槿道:“阿兄陪我再坐一刻罢。”
陈峙神色疲惫,道:“你奔波一日,还有这精力?”
木槿道:“我有话问阿兄。”
屋内灯盏尽燃着。妆台上置着一面硕大铜镜,镜面已仔细拭去轻尘,光亮鉴人。背面中央是蹄足神兽,那猛兽仰颈回首,后蹄扬起,姿态矫健;四周饰有忍冬叶纹,皆是西域图样。其下镜台是为木质,雕刻的莲花图形,手法极为纯熟。花朵与荷叶交错相叠,显出幽深意境,正是南朝的蕴藉风致。木槿手指拂过铜镜边沿,在室内缓缓望过。
陈峙道:“这仍是照从前的旧貌摆放。”
木槿点头道:“果然。”
一时在屋内坐下,木槿轻声问:“阿兄,家中有为难事么?”
陈峙道:“无事,为何这样问。”
木槿垂眸道:“夏州远在塞上,京中变故不能全然知晓,亦有许多流言。我听得一二,亦不敢尽信。只问兄长,这可都是讹传?”
夏州乃尉迟氏兴起的所在,又是北陲重镇,地位自然非同一般。从尉迟否极晚年起,他任命的夏州督帅便尽是自己的心腹。因而夏州虽远,消息却未必闭塞。
陈峙哂道:“传说什么?”
木槿道:“有些是传说楚国公豆卢崇的。说他戍边日久,心怀怨怼。前次大冢宰代天子巡边至凉州时,他苦求归京不成,两人言语更起了冲撞。”
陈峙道:“那么自然也有事关父亲的了?”
木槿停了一停,似在犹豫要不要说。终究摇头笑道:“兄长说无事,我便当讹传不足信,不说也罢。”
陈峙低声冷笑:“是不是讹传,本也都无妨了。都说清者自清,可许多事的是非却根本并不在清浊。”
木槿低声问:“可是非不在清浊,却在什么呢?”
陈峙笑道:“在胜败、在强弱。”
木槿听他笑语冷冽,已心知父兄处境,不由颤声道:“阿兄,我知你与阿爷都是刚正守信的人;可需低头时,也莫强项相抗啊。”
陈峙淡笑道:“这都与你无干,你在夫家不要问也不要管。今日母亲说得对,你诸事顺遂,便是最大幸事。”
话已至此,便就截住了。木槿只好强作欢颜,又问起些家中杂事。两人叙谈良久,陈峙起身道:“时辰是真不早,你早歇下罢。”
木槿顺从点头,送陈峙到房门,忽而又唤道:“阿兄……”
陈峙只见小妹立在门旁,双眼晶莹明亮,恍惚竟仍是少年时的稚弱模样。陈峙一时恍惚,仿佛就像从前,她跟在自己身后,唤这样一声“阿兄”;那时,只要小妹开口,便无他不能应下做成的事。时过境迁,小妹是早不需自己挺身护佑了;那么,而今那些尚需他护佑的人,自己是否仍能予他们周全?
杨夫人坐在车内,透过垂纱向外望去。街道光影黯淡,幽长得几似到不了头。她忽而烦闷,推开手旁凭几,从车前探出身来。骑马在侧的杨铿见了,忙唤道:“你做什么,当心。”
杨夫人问:“今日你与如愿,倒是怎么回事。”
杨铿笑道:“你这阿姊如此替他出头?一点口舌上的小事。我招惹了他,来日一定赔罪。”
杨夫人抬手扶起羃离长长纱罩,冷然道:“你唬谁?”
杨铿避了她目光,只讪笑不答。杨夫人冷笑一声,重又放下纱幔,向御夫道:“停下。”
其时天色将晚,街鼓已次第响过几波,纵然是郡公家的车马,逗留街市亦多不便。杨铿始有些急,道:“快到夜禁的时辰了。”见夫人不为所动,只好叹道,“这事一两句间也说不清……”
他言犹未尽,却听杨夫人道:“你上车来。”
随侍的诸人偷偷觑着情形,皆知郎君惧内,谁也不敢做声。杨铿徒自求道:“拥挤在车内,须不好看……”
杨夫人道:“关街闭市,有谁看你。”
杨铿无法,只得下马登车。车轮重又转开,杨夫人道:“若只是小事,如愿为何那般失态?”
杨铿深知以夫人的脾性,认起真来便难推脱。只得老实答道:“因为说起万年的婚事,我言语有失。”
夫人问:“谁家女子?”
杨铿道:“周公亲妹。”
杨夫人闻言沉默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竟也不再追问,只道,“如愿常年在军中,实则很厌烦朝堂之事。可他也无法,父亲终究老了,他是长子,怎能不分担。”
车内静了一静,杨铿问:“那万年呢?”
杨夫人轻轻摇头,道:“万年还小啊。”
杨铿轻声叹道:“他年十六,虎头年十八。是还年轻。”
杨夫人道:“万年的心思,其实倒很深沉。我犹记得他十岁时读书,我逗他与我讲讲,他却不肯。我问这是为何,他说,圣人讲讷言敏行。你看这何以像十岁小儿说的话?我都只以为是谁教给他的。”
杨铿笑道:“的确有趣。”
杨夫人静默端坐,帽上薄纱似将她声音也隔绝得朦胧:“以婚姻关结亲疏,取舍当衡量利害,你说的不错,这道理如愿也懂。其实他着恼的,不是你劝他把万年推给谁,他恼的实则是不知陈氏该站在哪边。”
杨铿震惊的望向妻子,突觉她面目如此模糊,脱口道:“你……”
杨夫人悠悠道:“你莫忘了,我从小听的便就是诸侯混战、你死我活,是看着我父亲征战杀伐长大的。只是,他这一生沙场上拼命、都是替旁人劈除异己,只而今这轮回……”她言尽于此,苦笑作结。
杨铿低语安慰道:“未必至此。”
杨夫人怔忡片刻,兀自笑道:“是,那结果谁能料定,左右不过是赌。”
杨铿亦笑了笑,抚上夫人手背,轻声道:“这不是赌。”
回到府中,杨铿嘱夫人回去休息,自己径向堂中去,只见杨沛独自坐着。
屋内烛影摇曳,光亮昏暗。襄城郡公面目亦不清晰,面前条案上是两盏酪浆。
杨铿见了也未在意,只以为是备给自己的,近前坐下道:“让阿爷等得久了。”不待杨沛相问,便道:“丈人仍是一心两边都不沾染,期望能度过这一场风波。”
乱局面前,卫国公犹在纠结,襄城郡公却已做了抉择。杨沛算定尉迟终将掌权称帝,旁人终不能与之相抗,不若早早归顺,以求保全。只是他从前追随陈信,本应与北镇诸人同声一气,一朝改弦更张,只恐将被视为不义,因而更期望拉得陈信亦站在这边。杨铿为父亲传音,今日筵中故意打翻酒盏,趁着帮陈信更衣时,向他恳诚相告。向陈峙提及陈嵘的婚事,亦为此意。不想两头碰壁,皆是无功而返。
杨沛道:“陈公从前便说,战场之外的事,他皆无意参涉。”
杨铿摇头道:“阿爷明知,这一次他想独善其身,是做不成的。”灯光中,他修长的影子投在白墙上,黑白如是分明。复低声道:“您有心救他,可惜卫国公却不明白。”
杨沛面色阴沉,欲言又止。杨铿见父亲神思彷徨,以为他又生动摇,不由劝道:“尉迟氏在关陇经营了这些年,根基早就牢固。从前礼敬皇室,不过因为废帝自立有违人臣的名声,会给敌酋兴兵讨伐的口实。而今东面的高氏已经受禅称帝,皇帝于西燕再无用处。周公进位年余,陛下禅位是无可翻转的事。陛下欲垂死一搏,楚国公却糊涂了。”
杨沛道:“但陈公是不想争的。”
杨铿道:“丈人纵然不争,那声望、那兵权,哪件不是大冢宰的心病?眼下的局面,哪能有中立。大冢宰的心头之患不是陛下,”他停顿下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北镇的旧人啊。”
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屏风内有人击节赞道:“好透彻的见解!”
这一番话岂能让人听去,杨铿骤闻屋内还有旁人,惊骇中霍然立起,几乎打翻面前条案。他震惊中望向父亲,襄城郡公只是面目凝然。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一身文吏打扮,阔大衣衫袖口垂到膝下,面上双眉纤长,薄唇含笑。容色出尘,整张面孔在昏淡光影中现出高贵风仪。杨铿一眼看定那人,心中更为惊动,屈身拜下道:“周公。”
周公尉迟宏微笑道:“今日冒昧拜望杨公,不期又遇到阁下,阿宏有幸。”
杨铿揖礼不动,只道:“不敢。”
他望着地面上三人的倒影,心中不住思量。平日间,这位周公常以惫怠之态示人,似乎不善政事。可今日却找上门来,微服私会外臣。这青年一向隐没于他人权势阴影,此刻如魅影般现身,杨铿暗想,这汹涌暗流比他以为的更为幽深凶险。
他心头仍在揣测,双手已被周公握起。只听他笑道:“不想杨大夫形容文雅,却有此般上古侠士之风。所谓秉青萍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真也愧杀那些妄称勇悍的武将。”
那双白净匀称的手掌仍托在杨铿腕上。杨铿与他目光相对,唇间翕动似有话说。周公已撤手做了个“此话揭过”的手势,微笑点头,再不多言。
大统廿年七月初一正午,西京空中现出日晕。明晃烈日外圈,围绕巨大光环。那光环近日为赤,远日为紫,光亮炽盛。湛蓝空中,这奇景炫目。街头坊内,人人仰头称奇。到了夜半,一日晴明骤转雷雨。雨下了一夜,轰隆雷鸣从庑梁檐脊上滚过,震得砖瓦瓮瓮作响。雷暴之中,禁中数名内侍、宫人忽见有釜口大小的白亮光球从甬道间冲过。那光球似从天而降,在石板地面弹蹦数下;未待众人明白,便听一声巨响,光球已然炸开。霎时,耀眼白光如昙花盛放,映得当下好似白昼。众人被刺得难以睁眼,回神再看时,雨中却再无一物。这异象从现到无,不过片刻功夫,谁也不知究竟是何物。后来待到雨势稍减,有内侍忍不住撑伞出去查看,只见石板地上似有一块微微发黑,余下的便什么都寻不着了。
到了次日卯时,雨仍未停。东宫传来消息,太子妃豆卢氏在天色将明时产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
仅仅七日之后,楚国公豆卢崇便回到西京。
十余个精干的侍骑簇拥楚国公从西城而入,虽并不是要上战场,可高大骏马上仍都罩着护具。健硕马匹昂首从街市上行过,武士们神色威武肃然,酷夏中亦透着冰冷寒意。楚国公穿戴只是日常服色,只腰间蹀躞带上金质带环明亮耀眼,其上佩着刀子,刀鞘亦是金亮的颜色。
沿路之上,车马行人都恭敬避让。西京中里坊鳞次栉比,行人穿梭,一眼望去,似确比几年前繁荣得多了。豆卢崇持鞭指点道:“果然与从前不尽相同了,若再不回来看一看,或是有一日便要再不认得这是西京。”
入京当日,楚国公往东宫内看望女儿外孙,其后皇帝在禁中设宴款待亲家,着实一派天家富贵、亲情脉脉的景象。
豆卢崇是为柱国,更有拥立之功,当日与否极等夷,是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虽然大冢宰打发他远戍凉州的疏远之意谁都看得出,可楚国公这样功高资重的勋贵,谁也不敢轻慢。一朝回京,少不得旧友故部登府拜望。豆卢崇也丝毫不避忌,还投下名刺,邀人来府中宴饮。
虽是宴饮,用意也很明白。楚国公邀来的,皆是从前在军中有交的同僚。那一时,府门前高车驷马,甚是煊赫热闹。
豆卢崇坐在堂内,一旁是襄城郡公杨沛。杨沛把玩着一件海蓝的玻璃扁壶,其上密镶红色玉石,望之便知是西域传来。杨沛道:“玻璃器也不罕见,可难得做得这样精巧。”
豆卢崇道:“这是高昌的物件。”
杨沛笑道:“原来是来自异域。”
豆卢崇眼现厌倦,道:“西域番邦的东西,初时觉得新奇,可若日日都见,也就无甚稀罕。”
杨沛察言观色,明白楚国公早在凉州早呆得厌烦,而今只提一提都觉不快。他对外处事何等圆熟,忙将扁壶放下转了话头。
两人正在叙谈,有人近前耳报。楚国公浓眉一扬,笑道:“好。”言犹未尽,便见仆从引着陈峙登入正堂,同来的还有陈嵘。
豆卢崇扬声唤道:“如愿。”
陈峙在他面前毫不拘谨,尚未施礼先开口道:“家父今日……”
豆卢崇摆手笑道:“我早知他不会来,可你肯来便足了。”
陈峙笑道:“阿叔莫这样说,父亲的确身体不适。”又从身后拉过陈嵘,道:“我们兄弟替他向阿叔道罪。”
豆卢崇看向陈嵘,招手道:“万年而今亦长起来了,我几年前离开西京时,”抬手比了比道,“还只有这一点高。”
陈嵘上前揖礼道:“楚国公。”
豆卢崇作势嗔道:“你叫什么?该叫阿叔。如愿才入我军中时,当着旁人还这么叫哩。”
陈峙笑道:“我那时年轻不懂规矩。”
豆卢崇大笑道:“什么规矩?都是做作。当日我与你父亲、还有先太师厮混时,谁讲过什么规矩!”边说边上下打量陈峙,点头赞道:“你前阵驰援洛城的事我听说了。胆略勇猛,都足可称道。”又感慨道:“你父亲早先将你托付在我军中,你是我眼看着长成的。磨砺出个良将不容易,年轻一辈里,你已能独当一面了。”
他赞赏陈峙勇武,亦是身为尊长对子侄的关切。自尉迟否极割据关陇以降,武川故部、关陇豪强,父辈一同出生入死、儿女间以婚姻关结。所谓渊源帮派,早如密林中向傍而生的树木根系,在泥土中纠结缠绕,已难分开。只不过,同一片日光雨露之下,都要生长、都想繁茂,便见不得身侧伸来的枝桠。
杨沛见豆卢一径对着陈峙说话,陈嵘独自侍立一旁,便唤他道:“万年,我今日带了虎头来,你去寻他。”
陈峙侧首听得,便道:“阿叔还有客人要应待,我也不在此啰嗦,去下首坐了。”
谁知豆卢崇一把拉住他肩头按在身侧席上,道:“今日这是宴乐,哪有上首下首,你便在此。”又道,“江陵一役后,我可长久没见你了。”
陈峙向他看过,楚国公面容上带着西陲风霜的蚀刻,神态中丝毫看不出往日威严;他亦与父亲一样,终究老了。陈峙默想起少年从军时楚国公的意气风采,突觉感慨,笑应道:“那我便放肆了,陪阿叔饮酒叙谈,如我还在阿叔麾下时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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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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