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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12页] |
作者:过时不候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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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正想着,只听杨钟道:“陛下,您也要当心!” 少年双眸清明如青风,关切、期盼、信赖,统统不加掩饰。青年天子微微一愣,这样直白真挚的情感,于他何其陌生,以致骤然相对时,竟生一丝怯意。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利用的是什么。 他亦忽而极想知道,这单纯的赤子心肠,在经久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尉迟宏心潮一阵翻涌,沉吟思忖片刻,招手道:“阿钟,你过来。” 言罢从怀中掏出一面金符,道:“朕将此物赐你。” 金符上饰着獠牙兽纹,形制与战场上调兵的虎符,是一般的。杨钟见状大吃一惊,道:“陛下?” 尉迟宏稳稳道:“朕虽窝囊,也还是当今天子,你执此物示人,如朕亲临。哪怕斩人调兵,都是作数的。你要朕当心,朕便将此物予你。虽则但愿它用不上,可亦先将个勤王护驾的机会赐你。” 杨钟再不长心,亦知此事利害。皇帝如此,俨然在战场上抵背而战,是愿将半条性命交在他手上。心头陡生豪气,双手接过金符,顿首应道:“是。” 尉迟宏看着他将金符贴身收好,才又缓缓开口道:“阿钟,还有件事。朕想了很久,终究应当告诉你。” 杨钟问:“什么事?” 尉迟宏神色为难,又沉吟一时,道:“此事你听了,要沉得住气。” 皇帝愈是如此,杨钟愈是发慌,只一径懵懂点头。 尉迟宏道:“陈峙将军,在夏州为国捐躯了。” 杨铿送庾陵出禁中,二人心照不宣,相互致意相别。 杨铿低声道:“开府,您那位贤侄还常去学中帮您校书么?” 庾陵道:“他迁任司宪后,便不常来了。” 杨铿道:“难怪。而今出了两件国公的大案,秋官府是忙得紧,太师只怕也倚重得很。” 这是暗暗提醒庾陵,他而今若站在皇帝一边,对庾仓和便当小心。 庾陵闻言,无声笑道:“我虽是个文士书生,亦知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个中轻重,我还是省得的。” 杨铿笑道:“那便是我多嘴了。” 言罢躬身施礼,目送庾陵出禁中而去,方才转身回去。 |
回到殿中,却不见杨钟。尉迟宏望着博山炉中青烟出身,听见声响,举目向杨铿道:“文泰,近前来坐。” 见杨铿仍下意识四顾,又道,“阿钟回去了。” 杨铿只以为他不愿见自己,因而又避开,却听尉迟宏道:“我将陈峙的事同他说了,他心绪烦乱,因而先走了。” 杨铿一凛,骤然望向皇帝,尉迟宏见他目中一瞬流露惊怒,仍只淡淡道:“坐下说。” 杨铿眉梢扬了扬,平下心绪,近前坐下,问道:“陛下可知他去哪了?” 尉迟宏看他一时,抿唇笑道:“跑不丢。” 杨铿并不回应,只微垂下眼睫。尉迟宏道,“阿钟不是小儿了。你亦不能一世当他做小儿。” 杨铿眉目不动,道:“我怕他心急胆热,给陛下惹出风波,收不了场。” 皇帝见状,轻笑道:“文泰,你莫恼啊。”停了一停,复正色道:“或是你自己心中过不去罢。” 杨铿袖中手指一抖,面上却无殊色,道:“臣如何想,都不过壁上旁观。恕臣斗胆多言,却不知那件事如何收场?” 尉迟宏知他指的是卫国公案,道:“说来,已赐死了一个豆卢崇,对卫国公,我是愿彼此不要再如此难看。可这事,我同你一般,亦是只做壁上观,我堂兄要如何收场,我亦说不得什么。” 杨铿闻言,暗自苦笑。心头自哂,他怎么竟然会奢望这位天子能愿出面拉陈氏一把。尉迟宏只恐乐见尉迟扈铁腕无情,而他自己,不过受权臣摆布,空有一腔同情却对功臣受戮无计可施。演了这一出,有朝一日收拾人心,他的手还是干净的。 尉迟宏见他沉默,道:“文泰,你来探我的口风,却难道不曾想过,或可救他一救恰是杨氏。” 杨铿道:“请陛下指点。” 尉迟宏道:“宁夷驻军的兵权,陈氏故部的归属,这是尉迟扈难容卫国公的痛痒。心病若去了,也许便有圜转。而今除了卫国公和战死的陈峙,论情理能驾驭他故部的,除却令尊,还有谁?” 杨铿笑道:“陛下,当日先帝如何拆分北镇部曲,情形历历在目。对卫国公的部属,同理待之便罢。今日杨氏接手过来,来日便是下一个陈氏;若转手献给太师,这为荣华便背信弃义、落井下石的名声,杨氏亦背不起。我若去劝说家尊动这非蠢即奸的心思,只怕要被打折双腿。” 对着皇帝,这话说得刻薄露骨。尉迟宏却不介意,反而笑道:“我倒不知你还讲世人眼光看得这般重。这一支劲旅,无论是太师还是朕,可都舍不得拆分。至于旁的...”玩味看向杨铿道,“你自家中便有一只猛虎,娶了舍妹,便亦算半个吾家儿了。” 杨铿面上波澜不惊,耳中如炸雷般一震。原来尉迟宏尚存了这样深远的心思。不知怎的,眼前却突然闪过万年的面容。 |
尉迟宏察颜观色,知他心内不喜,亦不急着勉强。转而问:“送开府回去了?” 杨铿道:“是。” 尉迟宏道:“说来,能得一方安稳天地著书立说,实是乱世中的乐事。我拉扯他进朝局,其实是搅了他的清净。” 杨铿道:“他心中是有孔孟圣人入世之道的。” 尉迟宏道:“他的学养威望,我都不耽心。只是怕他清谈之气太重,如他所言,纸上谈兵。” 杨铿道:“开府虽以文名传世,却亦眼看过两国三朝兴衰,政事上的见识通透不逊于人。况且,”抿唇一笑,道,“书生意气未必是坏事,这世上都只信尔虞我诈、成王败寇,倒是肯持守底线本心之人,太少了。” 尉迟宏道:“文泰想讽喻什么?” 杨铿若无其事,道:“陛下觉得臣所指是甚,便是甚。” 尉迟宏忍不住笑道:“你我何必打这哑迷。譬如我人前作态,只哄看不懂的人,当着你这毒辣眼光,我便不做作了。” 杨铿淡淡道:“那么陛下今日对开府与虎头,都是什么?” 尉迟宏不意他这般不留情面,停了一停,道:“今日你是真恼我了。” 杨铿道:“陛下可莫给臣定这样冒犯君主的罪状,臣心惶恐。” 尉迟宏笑道:“我看你的模样,却不像惶恐。” 杨铿亦笑了笑道:“我若装作惶恐,被陛下看出来,罪状里除却冒犯,不又多了一桩欺君。” 尉迟宏被噎得无言,却也不恼,半晌自嘲道,“我这寡恩凉薄之人,惟愿有朝一日,君王驭下依法度而非人情。” 杨铿道:“那么臣亦有期求,臣属事君,是忠于所事而非忠君。” 尉迟宏沉默一时道:“文泰,我而今所为,皆不为玩弄权术阴谋,是真心想网罗肯助我做一番大事的人。手段虽不高洁,用心却绝不卑劣。” 于他而言,这已是推心置腹的话,杨铿垂首道:“陛下言重了。” 尉迟宏见他似心不在焉,心中微有不豫,又草草闲话了两句不相干的,道:“文泰,你先去吧。看着阿钟些。” 杨铿施礼告辞,立身起来,突然淡淡道:“还是那句话,臣追随陛下,是依从天道,与陛下愿否施恩赐惠无干。” 尉迟宏一愣,一时一阵欣慰。点头微笑道:“你去吧。” |
之后数日,杨钟都不曾归家,遣人禀告说暂住在麟趾学中。杨沛不明所以,只骂儿子心野,实则又颇惦念。杨铿心知肚明却也不愿点破,可亦微微诧异,他这个幼弟,临此大变,竟不曾大闹,却是自寻角落默然消化去了。 夏日天长,这日时至近晚,天还大亮着。庾陵独与人私下叙谈,送了那人走,却见屋内杨钟还坐着。不由过来,问:“怎么还在?” 杨钟低声道:“不想回去。开府莫赶我走。” 庾陵见他面前摊着书卷,朱笔、墨笔各一。他担着校书郎的职衔,是学中微末小官,亦清闲得很。如名所指,是跟着校书的。其实校书郎职责所在,不过是添改书中漏字错字,远不至真能勘审谬误。说来,要斟酌藏书真伪虚实,是如治学一般,除却庾陵,学中有这底蕴的亦有限数。即便庾仓和来了,亦不过做做表面功夫,至多比杨钟娴熟些罢了。 将书稿从头至尾审校过一遍,亦即一字一句读过一遍。皇帝授他此职,与其说指望他做甚,不若说意以此督促他读书。 庾陵亦知他郁郁的症结,却自觉无甚立场来劝。出去持了一盏酪饮来,递在他面前,道:“略歇一歇罢。” 杨钟几日间无一丝胃口,见了浓稠酪浆更觉胸中翻搅,默默接了搁在案上。半晌向庾陵道:“开府,我忽而觉得,愈读书愈糊涂了。” 庾陵问:“怎么?” 杨钟道:“史书中写英雄末路、奸权猖獗,耿直坦荡未必善终,因利忘义亦享荣华——开府,世人可是都照样学去,这样的事才代代不绝。” 庾陵只见他双眸晶亮湿润,即便强忍泪意,鼻尖眶周都已红了。心中一阵感慨,温声道:“史书记载,为警示后人。若有人以阴谋为智计,甚至效法自得,那是他自心不正,史书何辜。天道总有公论,如今世人歌咏的仍是田横苏武,而非侥幸得志的小人。况且真正建立功业的,又何曾是狭隘利己之徒。” 杨钟仍悲声哽咽道:“可是空怀壮志、至亲相负之事这样多,难道天道只昭彰于身后,人生却仍这般苦短?” 庾陵轻轻长叹,道:“是啊,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圣人立身汜水,亦要感慨逝者如斯。可人生若非苦短,又怎见甘美,这一点一滴,皆当好生珍重,”他缓缓立起,歌咏道,“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安得寐,惆怅以自怜。”怔忡许久,向杨钟道,“阿钟,我身为老朽,当对你说——你如此年轻,想做什么,都莫迟疑辜负,为人一世,万般苦难,最难捱的便是静夜回首,空余惆怅悔恨。” |
杨钟怔忡一时,颤声道:“开府,我心中难过。如愿阿兄走时,还是好好的,我还盼着他再写信给我。有好多事,信里写不下,说不清,我还等着他回来,要当面对他讲。”尾音愈来愈低,一颗泪滴啪的砸落在案前书卷上,将字迹都晕花了。 庾陵近前将案头纸笔都挪开,抚着他肩背道:“古风写羁旅征人悲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陈将军此刻魂归故里,已与你在一处了。”停了一停,叹道,“我妄加揣测,他亦不愿见你这般徒然悲伤。” 杨钟阖上双目,任热泪流溢。一时,睁眼道:“是。” 庾陵欲取白巾为他净面,方起身却见门外立着个人,骇了一跳。定睛看,却是杨铿。 杨钟亦瞥见大兄进来,赶忙拿手掌衣袖抹蹭泪迹,咬牙不语。 庾陵看了一看,顺势出去,只余兄弟二人。 杨铿踱在案前坐下,拾起书卷,见纸上泪迹斑斑,亦无多话,只随手翻动。如此对面默着,终听杨钟问:“你来做甚。” 杨铿放下书卷,道:“阿爷惦念得紧,回府去吧。” 杨钟却不回答,只问:“你们早都知道,是不是。” 他们皆知这说的是何事。杨铿望着弟弟上睑浮肿,眼下带着青影,几日不见,颌角都突兀出来。只淡淡道:“对你说了,除却这般悲切一番,又能做甚。流泪若有丁点用处,我便陪你一起哭。” 杨钟猛然抬头,目中燃火,两腮肌肉几番松紧。半晌,道:“他们把万年抓回来,关进秋官府了?” 杨铿问:“你怎知道?” 杨钟道,“前日庾仓和来对开府说的,我听见了。” 陈嵘被解回京,家中老父一面都不得见,便直接关押待审。卫国公谋逆的罪证,都指望从这少年口中出来。而如何令他开口,这是不消猜便知道的。 见兄长不语,杨钟急切道:“你们救救万年!” 杨铿眉心微蹙,心头罕有的烦乱。虎头的眼睛真是明亮,可但凡有光明处,便必会有阴影。自己此刻可以安慰许诺,令他一时心安,可他既然定要知道这一切,他又何必再以虚幻的希望骗他。 他终是道:“司法中事,阿爷与我,谁都无权限去管,怎么救?” 杨钟心头一沉,脱口道:“你想也不想便说不行,我知道,这只因你全然不曾想过要救他!”他望着杨铿,那面孔上是永远不在意的神色,头脑不由一阵发热,道,“是了,万年在你眼里比得上什么?你何曾为旁人热心过!我为甚是你的弟弟,你如何腆颜自称是人兄长!” 杨铿沉默听完,突然轻笑一声道:“我看重什么,不必对你表白。可笑你哭喊去夏州时,如愿应过你什么?你当他是阿兄,他对你如何?” 杨钟一震,继而周身寒战般发抖。他口唇哆嗦,半晌说不出话。突然抓起案上那盏酪饮,扬手泼在杨铿面上。 堂内一阵安静。杨钟冲动过去,方意识到做了什么。他喉头翻滚,双手握紧,看见杨铿抬起手来,不禁下意识向后一躲。 杨铿却只拂去眼睫与颌下渍汁,自哂一笑道:“可惜了好东西。”言罢起身,却又转首道:“你不愿回也罢,那便在此好生呆着。”顿一顿道,“莫惹是生非。” 他面孔上挂着乳白酪浆,仿佛狼狈滑稽,杨钟却只觉他神色威重,不由一阵心悸。 |
心情不爽,把原定那段插播往后放放,先打一轮 ————我是终于到正题了的分割线———— 此时,庾仓和正端坐堂内,两根手指徐徐敲打案面。天色将晚,夜凉风急,咻咻风声倒合着这节拍。他此时提审犯人,是反监中常理。可即便差役心中抱怨,却无人敢多言。 莫说小小拆役,即使朝廷官员,这亦无人敢拂他意。尉迟扈委他职以司宪,虽不过是五命的品级,可掌丞司寇之法,左右刑法;此两位国公的谋逆大案的关口,他这往日言笑恭敬的南朝降臣,一朝得为手掌生杀的人物。 尉迟扈让他审理此案,明面的说法是他熟悉刑律,其实不过是利用他对北镇武人的私怨。诸人谄敬背后的惶恐恨意,庾仓和只做不觉。从当日被掳、曲意逢迎至今,终于一朝得志;这权柄自不牢靠,可既然过时作废,他索性自相放纵、无所顾忌。 差役推搡陈嵘登堂,庾仓和便悠然看着。他特意吩咐不除木械,少年蹒跚行来,行动格外吃力。足踝肌肤已被磨破,脚步挪动间疼痛渗血。 庾仓和也不急开口,好整以暇静待差役押着陈嵘站定,一面细细打量下去。卫国公案发后,这后生被从夏州解回京中,亦不知是战场风霜未洗还是骤然遭厄蒙尘,脸色一片暗淡。他虽是国公之子,却无品级功劳,收监之后,衣袍剥去,中衣在只罩着件罪衣。手足梏在枷拲之中,鬓发凌乱,一两绺散在面前,乌发愈衬得面孔惨白。可饶是行迹落魄,眸子仍静如深泉,竟是不卑不亢。 堂上气氛阴沉,两旁是凶悍刑吏,刑具摆了一地,这少年面上仍能淡漠无澜,倒令庾仓和暗点了点头。终究是陈氏子弟,确也有些气派。回想往日有陈峙在前,谁能看见他;可而今那引人侧目的如愿郎,是再回不了西京,此时人们也才想起,卫国公还有个儿子。这少年在他阿兄光彩后面默默过了十几年,头一遭被推到人前,便是逼他亲手把陈氏推下崖间。 庾仓和垂目一哂,一个素承荫庇的纨绔儿郎,突便家世败落、身陷缧绁,可见世事无常。手指停下敲击,掌面翻覆,似拂了拂案上轻尘。屋外天色黯淡,堂内灯烛通明,火光荧荧跳动不止。庾仓和笑道:“小郎君,别来无恙?” 陈嵘眉目敛然,似充耳不闻。一旁掌囚喝道:“堂官问话,你耳聋了?” 庾仓和笑道:“想来小郎君甚不舒服,便将他足上刑具除了。” 这关照突如其来,掌囚只道这是作态怀柔,却突听庾仓和喝道:“押他跪下。” 陈嵘两日间手足受缚,分毫动弹不得,两条小腿浮肿,此时正脚下虚浮。两旁差役过来按着木枷猛一用力,身躯便撑不住向前摔去。他双膝触地,木枷前端砰然撞在地上,震得喉头一窒,止不住咳嗽。只听庾仓和冷冷道:“国法堂皇,岂容你放肆桀骜。” 膝头酸涩剧痛,头颈垂地,这跪伏姿势十分难堪。陈嵘气血上头,奈何木枷沉重,双臂悬空无从借力,全然立不起身。 庾仓和以手支颐,居高临下,神色傲慢。望着陈嵘徒劳挣扎许久,漫然开口道:“小郎君,你可知枷拲桎梏的制度?” 陈嵘气息起伏,一言不发。 庾仓和笑道:“我忘了,以陈氏的骄奢跋扈,何需通熟刑法。”讥诮道,“你父兄是因此才身犯下难赦的巨案?”言罢向两旁吩咐,“抬起他头来。” 有刑吏上前抓着他发髻向起拉扯,硬扳起陈嵘面孔。庾仓和眼见少年目中倔强光亮闪动,恍惚似曾相识。对视一时猛然想起,这宛然横都城都督军府中陈峙嫌恶鄙夷的目光。 庾仓和勃然一阵恼怒。江陵受缚是他终身屈辱的烙印,即便那青年将军已然身死,亦再无法消除。而今,他唯有将忿恨发泄在陈嵘身上。怀着如是刻毒,庾仓和冷笑道:“我教教郎君。杖罪散以待断,鞭罪桎,徒罪枷,流罪枷而梏,”停一停,笑道,“死罪枷而拲。” 陈嵘垂下眼睫,并不看他的扭曲面目,道:“你以枷拲束缚我,已定我死罪,那还费事审什么?” 庾仓和笑道:“郎君终于肯屈尊讲一句话了。”抬手翻过案上卷宗,换上公事公办的漠然口吻,道:“陈嵘,你父亲与豆卢崇谋逆,各中细节尽你所知,可有什么要招供的?” 陈嵘冷淡道:“欲加之罪,无话可说。” 庾仓和笑道:“小郎君,看你这举止,倒似是我求你开口。”指着堂内讯杖皮鞭道,“你且想清楚,此间是哪里?” 他言辞中时刻带笑,陈嵘却只觉那笑声鸮啼般刺耳,道:“我本以为此间惩恶持正、遵循法度的所在,原来错了。” 庾仓和微微扬眉,不意这后生看似木讷,却亦好逞口舌之快。这冷硬并不出他意料,只不知这冷硬能维系几时。笑道:“你是错了。既然平白不肯招供,便用刑吧。”向左右看了看,道:“先杖四十。” |
秒吞...无语...又双叒叕分段...望天 陈嵘微阖上双眼,咬紧下唇。他当然知道这是哪里,亦知今日避不过这场刑讯。既然要来,那便来吧。 有差役上来摘他刑械,却听庾仓和道:“不必除枷了,便这么打吧。”那人于是顺势扣住枷尾向下一按,任枷中人如何反抗,都只得再度被摆布成伏首塌腰的狼狈姿态。又有人上来拉扯他下衣,却听犯人呜咽般一声低呼。 庾仓和只见陈嵘伏地跪着,下裳便也挂不住,中衣不待拉扯便自相滑下,只顺着双腿缓缓褪落膝弯。腰下一抹莹白裎/露,肌肉骤然紧绷。 庾仓和瞥着他臀/腿瑟缩,擎起碗盏,抿了一口,故意笑道:“这水怎生这样冰凉,激得人哆嗦。” 这言辞间的隐隐轻薄,令陈嵘枷中双手都止不住气极颤抖。构陷、推问、刑/讯、凌辱,这便是堂皇朝廷的国/法昭彰? |
堂内灯烛光亮融融,似存心不肯留一丝遮掩与人。陈嵘拼命垂着头脸,仍难掩两颊血红如染。庾仓和心道,他大约是真觉受辱到不堪罢。从前见这少年,都是跟在他兄长身旁,身量既不强健,又赶着正长高抽条,颇嫌纤弱。今日看去,纵然骨干筋肉似有了些成人的样子,白净肌肤幼嫩,亦仍是少年柔弱。 此刻他极想挣扎却又碍着下裳褫/落不敢挣扎、一面羞愤埋头却无意中抬/起了腰/身,庾仓和望着这狼狈不由轻声一笑。他无端想起朔北边塞的风霜,那冬日是真清寒。 掌囚复唱道:“杖四十。” 阴冷夜风在堂内蹑足逡巡,陈嵘赤/裸肌肤上肌栗暴起。脚步声响在身后,似有冰凉刀刃搁在颈后。刑吏大约亦轻看他,散漫拖延仿佛老猫逗鼠,满含恶意戏弄。陈嵘眼前发黑,耳旁嗡鸣,双手掌心尽是冷汗。耳听刑吏威吓般将木杖梢头重敲在地上,只想这羞辱赶紧过去,竟盼着他们快些行刑。 |
可他当真捱过一杖,所有念头都瞬时被痛楚挤出神思,除了紧紧咬牙,什么都顾不得了。锐烈疼痛泼上皮肉,猛烈冲击让他几乎窒息。半身向前冲动,肌肤在片刻苍白之后,如烈火舔过,缓缓浮肿起一道鲜红杖痕。 庾仓和忽而扬眉。他出身南朝世家,在江陵交往的皆是风雅文士。南朝名士之风流传,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男子对仪容之美推崇之至,更不缺绰约嫣然、行步顾影的玉面郎君。比起面若白莲的文秀玉人,陈嵘不过是个黄口小儿,庾仓和却对他突生兴致。 疼痛之下,这少年汗透双鬓,散落乌发如青枝投水,苦忍间眉如峦聚,目中盈然,眼睫颤动如燕尾掠波,竟有泼墨山水的飘逸风致。 腰/臀肌肉绷紧勾勒出清隽线条,碍着姿势,讯杖只得尽落在臀/峰方寸之间。十来记间,杖下已如秋染丹枫。皮肤如被滚汤浇烫,菲薄红亮。笞打声太过清脆以致刺耳,肌肤随之起伏弹动。 这少年定然意识不到,如是难堪的脆响弹动,都是他年轻躯体对痛苦的生动反响,都源自他正拥有的青春。青春这般自然蓬勃、不分场合的流露,以致那些绯红隆肿都似有生息的活物,任他如何奋力遮掩,都径自昭示他的痛苦羞耻。 |
庾仓和几乎叹息,即便浅/薄脆弱,青春却仍这般令人艳/羡。只因这于他,恰已不存了。他年轻时,自负惟愿寄情逍遥人世,不屑权谋。只不过,这样的清雅,于高门世家子弟相宜,却不与仰人鼻息的亡/国之人相宜。身仕敌/国,若无可用之才,哪得立身之计?哪怕是他阿叔庾陵,不也要用自己的诗才,去逢/迎北朝君臣的风雅。 |
陈嵘两片/tun/瓣已由红/生/紫,庾仓和见他挣得额上青筋都已暴/起,齿/间止不住/泄/出闷哼,不由冷笑一哂。 |
淋漓冷汗沿着脖颈、脸颊淌过,咸涩汗水蛰得双目酸涩,陈嵘眼前一阵阵模糊。双耳嗡鸣中,听得刑吏报数道:“三十。” 陈嵘暗暗咬牙,突然仰面叫道:“停!” 掌刑迟疑停下,庾仓和似笑非笑道:“你肯说了?” 陈嵘身后如涌噬人热浪,几如炮烙。他喘息一时,道:“你方才自诩懂得刑律,那么刑律中载,诸年十五以下,应讯囚者,必先以情,审查辞理,反复参验,犹未决者,即为疑罪,不可拷讯;年十八以下,杖不得过三十。” 庾仓和闻言扬眉,始觉诧异。细细端详下去,陈嵘负枷的双手攥得指节发白,身后紫肿斑驳,一侧臀峰上掀起一点油皮,破损处殷殷渗血。血本该炽热,可这少年的臀腿却畏寒般颤抖。庾仓和暗自点头,莫看他巧舌如簧,这一番刑讯,陈嵘其实是怕的。突生戏弄之心,笑道:“郎君可真是实在。也罢,你不想挨板子亦无妨,余数便以鞭刑补。” |
好吧终于发顺溜了...虽然看起来并不顺溜...庾胖突然文艺的猥琐了,可能是看着自己的腰围感到了人到中年忧伤...其实真打上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
对了话说陈二这个姿势,忘了在哪看到过一考证的文章,说从敦煌画地狱审犯人的宋代壁画里看那时候都是带枷打的...就yy了一下...我好**... |
陈嵘肩头一凛,喉头翻滚,嘶声道:“你这是意欲屈打成招!”庾仓和见他挣扎,只冷淡道:“制住他。” 鞭稍猛然抽打过红紫杖痕,立时血肉翻卷。菲薄肌肤下原本涌聚起的瘀血,骤然失却维束,便如溃堤洪流般淋漓流淌。鞭痕叠覆撕扯,堂内只听一声惨叫。陈嵘只觉利刃加身,发根都要竖起,五感骤遭厉闪雷劈。失声痛呼的一瞬,忍耐克制已全然崩毁。这锐烈疼痛不予他丝毫喘息之机,他来不及重聚起意志,只能声声哀鸣。数至四十,刑吏执鞭退开,只余陈嵘在当下颤抖不止。 庾仓和听见他竭力压抑呻/吟,向下吩咐道:“把木枷除了,叫他跪着回话。” 木枷除去,陈嵘几乎扑倒在地。双臂禁锢两日,酸痛无力,半晌才勉强撑住地面。 庾仓和见他这惨淡形容,心中暗道:“今日这若是陈峙,大约还有些嚼头,换成他,只怕再也经不得审,便要软了。”开口道,“小郎君,这一遭你知道该如何答话了?” 言罢向一旁录口供的文吏点手,一边翻开案卷道:“去岁八月城中瘟疫时,夏官府以官防调武功府军,陈信又以手书调动宁夷兵马。后者有违条例,暗中有何原委。” 陈嵘道:“朝廷的公事,我不省得。” 庾仓和道:“我问的便是公事之外的事。我问你在府中听到、看到过什么。” 陈嵘道:“没有。” 庾仓和道:“你父兄那时见过谁,说过什么,私下有什么议论?” 陈嵘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庾仓和道:“也罢,我再问得明白些。八月十三日,废帝召豆卢崇入禁中,二人密议谋害当今陛下与太师。其后豆卢崇入卫国公府,接待他的是你大兄,”探身向前,笑道,“你当时就在屋外,是不是?此后他们说了什么不得告人之事?” 陈嵘瞳仁倏然一缩,所述这般详尽,俨然亲见。他望着庾仓和的丰肥笑面,已然明白,卫国公府上早有鬼蜮耳目,若非如此,他的手书当日又如何会流落在此人手上。他喉头翻涌,道:“那人是谁?他敢来当面对质么!” 庾仓和道:“我只是教你知道,妄图抵赖隐瞒无用,你听到什么,早些招认罢。” 陈嵘几乎咬碎贝齿,愤然道:“我父兄不曾谋逆。” 庾仓和笑道:“小郎君,你想好再答。答错了便得捱板子。” 这已是公然逼迫诱供,录字的文吏停笔觑着,陈嵘闭目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个。” 只听庾仓和哼了声道:“那便再杖四十。” |
有人上来推陈嵘外地,又扯去他裤子。血痂撕破,只听“呃”的一声呜咽,尾音中已带了哭腔。庾仓和抬手止了刑吏,循循诱道:“陈嵘,国法无情,此间诸般刑罚,不是你受得住的。莫妄逞豪杰,白白吃苦。” 半晌,却只听堂下人咬着牙道:“陈氏不曾谋逆,我只有这话。” 讯杖应声便落下来。陈嵘眼前骤然一黑,心脉似停了搏动。剧痛之下,身躯再忍不住辗转。可他肩头双足都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讯杖一记记稳稳笞在翻卷血肉上,掌囚拖着长声报数,庾仓和手指敲打着案面,那些声响突然都无限清晰响亮;而只有他的痛楚,在这世间无声无息,仿若并不存在。 原本刑伤都只在臀峰,此刻几杖捣下,周遭亦不能幸免,一片血肉模糊,可这寸磔般的折磨方刚开头。 每一杖下,他都在惊心动魄的跌宕巨浪中颠沛,疼痛恐惧如浊流灌进肺腑,压迫他窒息。他以为将要死去时,却被推出水面,气息回复,下一次打击又要来了。血肉意志都被活生生碾磨,如坠地狱道中,永难轮回。 庾仓和嗓音,如从血海之外的岸上传来:“陈嵘,当日他们说了甚,你若记不清了,便听我说。点一下头,画一签押,事情便了。你说罢,你肯说,我便教他们停下。” 他多希望这杖击停下,他已一杖都不敢捱了。可是他不能说,否则陈氏一门的清白性命都将倾毁。此刻的坚持已是底线,他不能再向后退了。 可是真是疼啊,臀腿上鲜血横流,皮肤肌肉都被一点点撕碎。陈嵘神思渐渐糊涂,手指在虚空中抓去——刘琼塞给他的包裹何在,那里有他阿兄的佩剑,锋刃飞快,只要握住剑柄,在颈上轻轻一抹,一个瞬间、并不会多痛,他目下的一切苦痛忍受便都可了断。 从夏州回西京路上,他日日握着剑柄。他虽年轻,却亦知道解京受审,将遭遇什么。忆起读秦汉事,所谓“将相不辱”,王公贵胄涉狱,多因自尊而自戗,免遭诘责刑讯之辱;回想在军营中,只马虎挨了几下军棍便爬不起身,他对拷掠和羞辱,其实是怕的。可在解脱的诱惑和受审的恐慌中,他却没有死。收监入狱时,随身诸物都被扣下,狱吏见他一路竟都带着利刃,惊得面孔发白。 这一路静默中,他所思的,皆是生死。出身武将之家,他自幼听过无数生死故事,并不觉稀罕。对死后虚无,他不恐惧;而生之前景,却更迷惘。可是,他如此胆怯软弱便不明不白一死,将置西京中父母于何地?那孤苦时刻,他亦极想极想再见他们一面。 况且,他此时去往泉下,无颜见阿兄。他们的最后一面,只因他任性,竟什么都不曾说。阿兄不在了,可他仍分毫不能替父亲分担;还有阿兄在北疆的遗恨,筑城御敌、驱寇镇边。或是只有他知道,那些昏淡灯下,明知不得施展却仍筹划的沉默冷夜,他大兄心中永定北疆的志向。 他的性命,本该追随陈峙终结在红石峡。可阿兄要他活着,他的性命,从那一刻起,便不只为他自己。 四十杖毕,陈嵘臀腿一片狼藉,早叫不出声。庾仓和刑间一再诱供,却不料陈嵘竟不理会,心中始觉焦躁。又见陈嵘伏地不动,便吩咐道:“去看看。” 掌囚上前,只见少年周身如从水中浸过,衣衫鬓发,都被汗湿透。以为他晕了,便推着他肩头,欲看他面目。却不料,惨白面孔上,一双眸子竟仍黑亮有神。唇下齿痕斑斑,却听他断续道:“我父兄,都是清白的。” |
卫国公府上正一片忙乱。自昨日起,陈夫人一再咯血,起初是痰中带血,其后便成了鲜红血痰。陈信遭软禁,虽说不能禁止饮食医药,终究受制约。待医师终于来了,却亦无多办法。这是肺萎旧症又发,而今咯血不止,已现耗竭之征。夫人的病迁延多年,到这时节,任谁也无力回天。医师能做的,不过开些临终对症之药,对卫国公只得做交代。 夫人病了这样多年,陈信早想过这一日。从前想,尽力为她保养医治,令她即便先去,在那世不致等他太久。那时倒不曾料到,是今日景象。 令人送走医师,怔忡许久,重回夫人身侧。为防咯血呛咳闭塞气息,这一日陈夫人只得半倚半卧。见陈信回来,道:“你莫再教他们熬煮什么苦药,我不想喝了。” 陈信将她半身靠在胸前,道:“你又如此。” 夫人道:“左右无甚用处了,何必自苦。” 陈信心中如戳,勉强嗔道:“胡白。” 夫人握上他手臂,突然道:“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忧悲伤肺,长子死讯与府上状况,陈信自不曾对她说,只道:“我已是个闲人,如今还有甚事。” 夫人闭目哂道:“我挪动不了,便任你糊弄。” 以她一世所经所见,何尝瞧不出不祥。陈信沉默片刻,道:“万年...和如愿,都已回京。有些微末公事,耽搁一两日,来日便得归家。” 夫人望着他,目光安静,道:“是么?” 陈信握着她手道:“当真。你莫这般,儿郎们从北疆回来,见你如此,心中要不好过。” 夫人闻言,微笑摇了摇头。阖上双眼,下意识摩挲陈信掌指上经年弯弓持槊磨出的硬茧。她阖着双眼,却仿佛看到那时的春光。仲春傍晚,夕阳金红,她在城垣上一瞥而见那个英武青年策马而入。赤红骏马穿风而过,暖风拂乱他束发平巾。 她这一生,曾得遇他。 当夜,陈夫人突然再发咳血,凶险不止,至天明时溘然而逝,时年五十一岁。 |
陈嵘俯身于地,肩背已被寒意浸透,这仿佛是夏州的凛冬,背后朔风生寒,唯有炭火稍暖胸怀。可胸前暖意也似渐渐熄灭,寒冷之中,他周身筋骨连寒战的力量亦积蓄不起。短短三日,两次受审,拷打下数度昏厥,他辗转三途业火,身心在刀山中颠倒。此刻,沉沉困倦如冰冷冥水,冰水漫过他身躯、胸膛、口鼻,肺腑充塞,神志飘忽;一道浪涛打来,要将他无声溺毙。 飘荡、空落,他这短暂一生,还不曾开始,似便要消散了。 周身有一丝温暖,莫非这便是生命将逝前的情状?有踏实臂膀环抱住他肩背,他听见有人唤他:“万年——” 这都是幻象罢,他在那一夜已错过至亲相别。不过,他这后死者,亦要与阿兄相见了。虽然死得并不豪壮,他终究咬紧牙关,不曾辱没陈氏的刚正血脉。他忽觉莫名庆幸,幸而是自己,他的父兄,怎能辗转于酷吏严刑的构陷凌辱。磊落英雄,生当如日昭昭,逝亦当如月皎皎。 陈嵘眼中不自主流下泪水,喃喃道:“阿兄……” 杨钟只觉怀中这躯体婴儿般虚软,头颈滚烫,双手却冰冷如霜。周身衣裤血染,已尽是铁锈之色。陈嵘在狱中,他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只这一刻,他将他抱在怀中,只见眉间在昏迷中亦抿不开的沉沉褶纹,方恍惚忆起,去岁最末一遭相见,彼此还都是懵懂少年。 时事命途的跌宕之间,万年仍这样安静。他面对这世间,似便不喜流露波澜。可是,那黑褐血渍却不能掩饰,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苦。这些创痛加诸于身时,万年是否也这般沉默,杨钟已不敢再想。他忍不住将他愈发抱紧,唤道:“万年。” 怀中人微动了一下,翕动唇齿间,声息几不可闻:“阿兄……” 杨钟眼见陈嵘昏迷之中、眼角划过泪水,那一瞬,他不由泪盈满眶。万年唤的人,已经不在了。那么今日、此时,既然他面前的是他,从前如愿能为万年做的,他便替他来做。 杨钟忽而扬声向外唤道:“来人!” |
深夜静寂,逼仄囚室间,清越嗓音如金石。值夜狱卒脊背一缩,不由腾地立起。探首向这厢望过,道:“不知死活,还胆敢喧哗。”愈发低声道,“方才说得清楚,看一眼便走,这我才肯通融,而今吵嚷什么?看也看了,快些走罢。” 却见那少年眉目凛然,冷冷道:“你去叫狱中医官来,这人再不医治,便要没命了。” 狱卒闻言惊怒,恫吓道:“你莫妄想。快些走,这是太师亲自交代的案子,私自窥探,可是重罪!” 杨钟冷笑道:“你怀中那金匙不咬手么?我若是私自窥探,你便是受贿枉法的从罪。” 那狱卒闻言语塞。他方才不过贪图钱财,开了方便大门,怎就招惹上这一位太岁。支吾一时,急道:“郎君,你为难我亦无用。这是太师指名的要犯,凡事都要他点头;你要我去请医官,没有上峰钧令,我又哪里有这本事?” 杨钟微垂下眼睫,目光在怀中人面上凝望一刻,缓缓探手入怀,擎出一面金符,一字字道:“我奉陛下之命,够了么?” 监中值夜的医官夤夜应召,也不知是什么犯人有甚急事,想来后半夜没的睡了,心道今夜真运气不好。入得监房,便是那股湿潮霉味,扑面还有血腥。他在狱中供职,这些场面场面司空见惯,再仔细看,却见牢中是两个人。那匍匐不动的,想来是犯人;倒是另一个,衣冠整齐,只面目上冷肃戾气,看得他一愣。 只听那后生道:“医师,劳烦了。” 这虽是客套话,那医官觑着他眼光如要杀人,不由暗生畏怯。诧异之中,稳了稳神,过来看了看犯人,又不禁蹙眉。看这衣裳血渍层层干涸的情形,早不是新伤,可他之前却没看过这人。拉过手腕诊了脉息,心中叹道,打成这样,怎生才行医治? 不过狱中刑讯犯人,何曾存甚慈悲?种种酷烈折磨,这医官亦是见得多了。也无多话,只吩咐狱卒送来清水,又向杨钟道:“他此刻晕着,倒可少些痛楚。一时若醒转挣扎起来,烦你挟住他。” 杨钟眼见医官手指触及陈嵘,突觉像疼在自己身上,脱口道:“你轻些!” 陈嵘两番受审,杖笞鞭打,数目逾百,腰背臀腿,皆无完肤。如今薄薄中单血浸如铁衣,瓜葛血肉,已如附壁生根。那医官倒是手段利落,也不为所动,将中衣血痂浸得松动,便轻轻向下揭开。 干涸血渍之下,殷红鲜血又如注涌出,鲜活粘稠,似吐信的毒蛇。怀中人一阵呻/吟颤抖,杨钟掌心已尽是冷汗,胸中翻搅。纵然曾在战场上见过触目百倍的遍地血污,这一刻仍陡生戒惧。他跪在榻前,将头颅埋下,颤抖着把额头贴在陈嵘颊上。 周身湿寒冰冷,突然化作身后的烈焰炮烙,陈嵘含糊意识在剧痛中骤然清醒。这不是北疆抑或地府、他身边亦没有父兄;这是司法堂皇的秋官府,强权与命运,都正在预备一场裁决。 此刻是又一轮的拷打么? 陈嵘双目涩然疼痛,勉力睁眼。昏淡灯光中,映入眼前的竟是那人的眉眼。 |
当日府中一别,玉山暴雨中不见,而今分立云泥,竟是如斯场面。 他记恨他背信爽约,怨怪他心口不应,乃至对他未来新妇生出可笑嫉妒。然而决意从此视他如陌路,再不瓜葛之后,那沉默悠长的思念,求而不得的惆怅却又如魅影缠磨,夜夜入梦。 此刻,他竟然现身在面前。 身后一阵阵尖锐蛰痛,陈嵘下意识躲闪。有人道:“郎君莫动,棒疮里尽是脓血,需得放出来。” 继而耳畔是那人的声音:“万年,听医师的话,忍一忍。” 头脑渐渐清楚,此刻的情形,陈嵘已明白了。讯杖下的剧痛屈辱,此刻又活生生从伤处涌现,连带他身浴血污的肮脏虚弱,都这样毫无遮拦的裎/露在这人面前。 这是他最不愿流露软弱的时刻,这是他最不愿流露软弱的人。尸山血海的乱世,总有人的白骨被垫在旁人脚下,可为什么是他的父兄、与他的父兄。他是尉迟家的东床,他是卫国公的儿子;他的兄长为人谋主、志怀踌躇,可他的兄长已埋骨北疆。这些都与他们无关,可又怎能无关。哪怕这世上,只容他在一个人面前留有些许尊严,他便愿这人是杨钟。然而,却为何偏偏又被他看到,这羞耻、狼狈、被践踏进污泥的场面。 陈嵘呼吸紊乱,两颊潮红,忿辱中奋力抬手,欲将杨钟推开。 他周身无力,实则半分都不曾推动,可杨钟却猛然一震。万年眸中全无温度,如视陌路。他不由握上陈嵘手指,唤道:“万年,是我。” 那冰冷手指在他掌中颤抖,只听陈嵘道:“你有你的去处,来我面前做甚!” 杨钟愣怔许久,垂下眉目,讷讷道:“我只想见你,此刻也只看见你。” 陈嵘眼睫倏然抖动。自幼的亲爱厮混,令他们对对方隐晦难言的心思,都默契洞悉,原来他们之于彼此,早比他们以为的还要熟悉。 杨钟阖上双眼,把陈嵘拥得更紧。双耳嗡鸣不清,心中却甚明白。他私探监中,又假传圣意,是已将自己缚上刑台。可笑这不是冒失冲动,他是明知故犯。此情此景,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便索性将周身皆做供奉,哪一点能解万年于倒悬,便任由他们去取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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