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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11页] |
作者:过时不候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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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卢崇在狱中绝食,他虽议罪,但并不曾褫夺国公的尊号,眼下一点说法也无,真若庾毙狱中十分不妥。秋官府急忙上奏皇帝,尉迟宏转而询问尉迟扈。 尉迟扈冷笑道:“他的罪证无从洗脱,早晚逃不过一死。如此作态要挟,陛下何必理他。” 尉迟宏连连称是,只又道:“而今尚无确切罪名昭告天下,若他先畏罪自戕,只怕议论不好听。” 尉迟扈看着他笑道:“原来陛下竟是比我还急了。” 如是,秋官府上奏,列举楚国公种种罪状,尤其谋逆一项,是必死之罪。皇帝御笔核准,却感念他昔日功劳与国公身份,免去公然处刑,赐其自尽。楚国公诸子孙,男子年过十四者处死,余者没为官奴官婢。其后,又特下诏,首恶既除,余恶不伐,对凉州其余将领不再追究。 可怜豆卢崇,从拥戴尉迟否极统领关陇,一世风光显赫、叱咤风云,终因拥兵自重被主公不容,到晚年落得如此下场。说是赐自尽,其实他如何肯遵从,末了是被武士以白绫活活勒毙。 豆卢军已群龙无首,且各人家眷都在西京,事已至此,无人再敢发声。几乎同时,夏州与雍州都督同时上奏,意表对尉迟的支持。各地督帅,谁也不曾料到尉迟扈竟真雷厉风行、痛下杀手,一时都被震慑。尉迟扈借岑翀向军中诸人传话,整顿军务,是为充实国力军力,督帅们因朝廷授田纳兵所遭的损失,来日必有补偿。如是又打又拉,众人懵懂之中,仿佛亦都默认了当下局面。 只是,尉迟扈谁都容得下,却对一人是例外,这便是卫国公陈信。 当日贺氏故部拥否极,军中威望厚重、可与否极等夷者,一位是豆卢崇,一位便是陈信。其实陈信身居中枢,与部曲隔绝,比起豆卢崇割据一方,威胁实小得多。尉迟扈对卫国公的忌惮,恰是从他调度宁夷、武功两处府兵共同入京之事起。 陈信当日是几相保全的一番苦心,他却忘了,一张手书便折转了朝局走向,这放在尉迟扈眼中,是何等惊心。他可为保全北镇诸人助尉迟置废帝于绝境,焉知今后不会对尉迟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况且,卫国公虽然久不亲身掌兵,他还有一个在故部中一呼百应的儿子。 凡此种种,既已扳倒豆卢崇,尉迟扈决心趁热打铁,一并将卫国公解决干净。 他这决绝心思,陈信始料未及,直到流言遍传西京。人人传言,当日瘟疫起时,豆卢崇与卫国公密议调兵扑杀尉迟、挟持废帝,幸而尉迟扈有所知觉,调来武功府兵保驾。陈信见势不妙,顺水推舟、蒙混过关。而今豆卢崇伏诛,他心生恐惧不满,要令长子陈峙从夏州回京,再颠覆局势。欲加之罪,真编排的好生热闹。 北塞突厥又犯边关,在这甚嚣尘上的舆论之中,陈峙一举一动都被读出无数意涵。 商镇欲令镇北台代他向陈峙求援,是病急投医,刘勘的消息可灵通得多。陈峙的动向,崔昊亦万分关切,恰巧是在同一日,他派的李固亦从横都赶到镇北台。 刘勘、李固商议一时,皆觉这事紧要。款贡城之围必须得解,要陈峙救援本也无甚可说,只不过北疆诸人亦被西京的消息搅乱了心绪,此情此刻,他还肯尽全力么? |
刘勘遣儿子刘琼,并李固一道,往易马城去。为的是商议联络救援款贡城,暗中亦为窥探陈峙的心意。刘琼走前,刘勘万般叮嘱,末了亦忍不住长叹了一叹。 却说二人到易马城见了陈峙,便将此行意图说出。李固是个文士,军情看不甚懂,只一径述说款贡城位置如何紧要,崔昊如何急迫,请他一定出兵云云。见陈峙却不答话,说得急了,口不择言道:“我跟将军说实话,突厥此番异动,款贡城被围,将军却按兵不动,崔都督已甚不悦。横都中传言将军因戍边难归心怀怨怼,暗通木干可汗、因而突厥此番才绕过易马城。若将军再见死不救,这些流言便能杀人了!” 他一径絮絮,刘琼先都听得心烦,下意识瞬目觑向陈峙,却突然愣住。只见陈峙双眸中光亮生生一黯,腮旁肌肉亦是凛然。刘琼心中惊动,忙低声止道:“长史...” 李固听他一唤,这才注目看向陈峙,亦觉出他大异往昔。眉心若蹙,眉间褶痕愁结,明朗意气竟不得见。方觉设身处地,他京中老父的处境岌岌可危,又有凉州豆卢军的下场在先,偏逢强敌来犯,已是够忧虑了,自己竟都说些了什么。念及此处,讪讪住了口。 他这厢噤声,陈峙方唤陈嵘讲地图摆在案上。尴尬之中,几人近前看过,见陈峙手指从易马城划向款贡城,道:“往日这一条路,此刻不好走。”正是红石峡。 两地之间,横着高低山陵,可通道路的,确实只有一条红石峡。 李固不明白,刘琼却脊梁一凛,他已知陈峙指什么。 若在平日,这一条峡谷是两地间交通的便道;可在此时,就成了噬人的血口。突厥已将款贡城西向北向围住,便扼住了红石峡的一端。若陈兵峡谷中埋伏,正可等着易马城的援军。 刘琼不由以拳锤案,连声道:“我真是蠢。是了,红石峡此刻走不得。” 李固在旁看他们指划,终于囫囵明白八/九,插言道:“那便和突厥一般,从西侧绕路包抄呢?” 陈峙摇头道:“距离太远,怕赶不及。况且西面是茫茫荒漠,突厥倚仗地理熟悉、骑兵神速,可以穿行。这却皆是我军弱点,一旦迷失道路、水粮断绝,只怕白白覆没。” 李固听闻两条路都不得走,一时发懵,道:“那怎生好?”见陈峙凝眉不语,忍不住又道,“陈将军,事情是难办,可你想些旁的办法,款贡城位置紧要,不能坐视不救啊!” 陈峙侧目看他一时,忽而望着地图低声苦笑:“旁的?路便是这两条,除此之外,长史以为我会搬山移岭、撒豆成兵么?” 这话大出意料,李固张口结舌。自他相识陈峙,从不曾听他说过“不成”二字。愣了半晌,心道,看来这一遭真要无功而返么。 他正在惴惴胡思,不妨一试却听陈峙又道:“没旁的路,不过是两害相权,”顿了一顿道,“还是走红石峡。” 此言出口,却轮到刘琼大惊,脱口道:“不可!”对着陈峙急道,“这是天然设伏的险途,而今突厥控制款贡城北向,怎会空置红石峡。将军万万莫心存侥幸!”双手在地图上指划,道,“哪怕取道镇北台,从镇北台再向款贡城!” 却听陈峙道:“若如此行动,到达款贡城要晚二三日。”低低笑了一声,自嘲般道,“诸位都急得很。” 刘琼头脑腾然火气,却又无从发泄,忍不住道:“可难道明知是刀山,也去滚?” 陈峙笑笑道:“也不至那般罢。情势紧迫,战况已经落了下风,亦迟疑不得了。”又道,“只是这一遭,想退突厥,单我出兵是断然不成,请镇北台与我两向合力,此事小将军做得主么?” 刘勘自然不曾许他这般权限,况且要他来,还有一半是探陈峙动向的心思。刘琼突感沮丧,强打精神道:“将军有何指派,我记下来,回去同父亲讲。” 陈峙闻言却似一恍惚,开口转而道:“那些...过一时说。倒另有件事。”回身一指陈嵘,向李固道,“长史回横都,把我这阿弟带上,送他到于刺史、我小妹处。旁的我无甚可说,只这一件事拜托。” 这话突如其来,没头没尾。一时倒是陈嵘先回神,道:“我不走!” 陈峙挥手道:“这是军令,无甚可商量。这事便定下了,你目下便去收拾。” 这俨然在是做托付,李固、刘琼都觉出些不详,却不知如何回应。陈嵘已腾然立起,双颊涌上红潮,只复道:“我不走!” 陈峙举目望他,弟弟又长高了。不过一年,那面孔已脱去青稚,在边关风霜磨砺中,现出隐隐峥嵘的轮廓。这是木秀骥跃的年华,这样美好而珍贵。 陈峙心头忽而一刺,倏然转开目光。他喉头翻涌,心知不能再纠缠。他无暇亦无力对弟弟再多做解释,索性扬声向外唤道:“来人!” 高经纬在外值守,应声进来,却听陈峙道:“陈嵘帐前违令,带他去法曹处,杖责军棍三十。” 众人皆面面相觑,陈嵘骇然失色,竟不知何言。陈峙避过他惊愕目光,道,“方才搅闹喧哗,不成体统,”转向高经纬厉声道,“快些带去行刑,别在我这眼前。” |
高经纬只觉这火气莫名,低声劝道:“将军息怒。眼看要开战,且容这一次,这罚留着...” 陈峙断然道:“我已纵容他闯过多少祸,这一遭一并清算。我现在说的你听不懂?打完了,送他随长史回横都。” 要从绝路中搏生死,他不愿陈嵘涉险,亦无力再对他从容解释,索性故意这般说。陈嵘闻言,果然误会。他原本想,阿兄已庇护他太多;他唯有默默奋力,只望不必再累旁人为他挡刀。却不料他愿望尚未达成,便听陈峙此语,是俨然对他已生嫌恶。 此刻,他心急语塞又不知说什么,只知道这三十军棍捱下去,怕爬都爬不起来,更遑论其他。情急中胡乱求道:“方才我错了,阿兄别打我,恕我这一遭!我再不敢惹事,只要不回横都,别赶我走,我再不敢了!” 陈峙何尝不知这个弟弟,闷声中任性,内里是何等敏感自尊的性情。此时满面涨红,当着人面叫喊求饶,于他已近极限。 从身到心,他都不愿伤他。可是,此时心软,或是便要累他跟着自己丧命。陈峙狠下心肠,冷冷道:“军中缺谁亦不缺你,没你在,还给我省些事端!” 陈嵘脸色骤然转白。在紧要关头,他在阿兄眼中,竟真是累赘。他突如陡然踏空,半身踉跄,一条膝头咚的一声杵在地上,仰头颤声道:“阿兄……” 陈峙胸中酸涩。他定要送陈嵘走,便是怕被搅了心绪,可万年这一声唤,他心中已尽乱了。手指狠狠一握,道:“你再有话站着说。只这次我不想听。” 陈嵘目中莹然光亮一闪,转而强收回去。他沉默不动,高经纬迟疑着上前,却被挥臂推开。又有卫士进来拉他,陈嵘咬牙不发一声,只一力挣扎。陈峙转身负手,闭目道:“他再违抗,便拖到帐外打。”又道,“高经纬,你去看着,谁敢包庇,同罪论处。” 身后脚步声终于去了,陈峙只觉一阵疲惫。转过身来,只见刘琼蹙眉垂首,李固满面愕然。陈峙只道:“二位见笑。” 向李固道:“托长史回复崔都督,请他放心,款贡城丢不了。”又道,“我仍只一事托付,便是我这幼弟。”复低声道,“长史可否明日再走,容他歇一晚。”语气竟似恳求。 李固讷讷称是,止不住一阵心悸眩晕。忽而感慨,这些武人的激烈情肠,确非他能理解。 陈峙尚要与刘琼商议出兵之事,李固听来亦吃力,便告辞出去,只待将结果告他便罢。 看他走了,刘琼当才举目,道:“将军又何必如此?” 陈峙道:“他执拗得很,若不如此,他必不肯走。” 刘琼道:“我不是说他。是您,”他忍耐许久,不由情辞激烈,道,“逞意气、出忿兵,这是莽夫做的事,将军是昏了头吗!” 他一气说完,仍不住胸前起伏。陈峙待他喘息平定,方静静道:“而今能救款贡城的不是我,是镇北台。阿史那铁伐与贺展摆明等着我,如此看重,我怎能爽约?红石峡拖住了他,此时镇北台出兵援西,才能出其不意而功成。打主攻的是镇北台,我不过是迷惑的疑兵。” 刘琼愣了一时,道:“不管什么主攻疑兵,将军进了红石峡,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陈峙轻笑道,“是了,你父亲一向吝啬得很,只不知这一遭肯否看在我舍身相助的份上,出一次全力?” 刘琼道:“将军因那李固几句屁话便做以死明志的姿态?不可笑么!” 陈峙唇角笑意褪去,冷然道:“此处无旁人,我索性对你说。事到如今,我面前都是死路,武将不死在战场,难道死在刀笔吏的折辱之下?” 刘琼瞠目,半晌道:“将军如何这般说,如何便都是死路!” 陈峙垂眸道:“朝堂上种种猥琐事,我这一世亦做不出。可即便做不出,也终究料得到。”当日楚国公怂恿他兵变、而今贺展在横都散布他暗通突厥,以此构陷陈氏,于他都是百口莫辩的死局。既然要构陷,实情便无关紧要,无人会为他主持公道,只这捕风捉影的由头,便已够了。 这些事,他无以表白,甚至对万年,都不能说。他能以自证无愧家国的,也只有一条路。 |
却说高经纬见了法曹参军,低声耳语几句。那参军瞥着一旁陈嵘,在卫士挟制之下满面不忿之色,心中发愁,硬着头皮道:“那便带过来打罢。” 卫士压着陈嵘伏在刑床上,只觉他双臂仍在较力,亦不敢松手,左右执着他手臂各按住他肩头。陈嵘挣扎更甚,高经纬只得上来,将他脚踝亦按住。 陈嵘再难动弹,一口气都憋在胸中,胸口愤懑欲裂。行刑的士卒将他衣裤褪去,只见一双白净臀腿紧绷颤抖。 士卒只以为他是娇惯畏痛,便道:“你安静忍一忍,快些打完,也少受些罪。” 陈嵘面上血色尽失,指尖冰冷,他将额头抵在刑床上,双耳轰鸣,一张脸皮好似已被生生剥去了。 军棍落下,肌肤应声显出绯色,再一杖下,棍梢又从浅绯中剜出块惨白。热辣灼痛灌进脊梁,冷汗一时便湿浸衣衫。军棍力道直透肌理,一杖下淤血涌入,一杖又似将血肉生生打散。 他头一遭挨军棍,方知还有这般疼法。臀腿肌肤像被撕裂,周身又如被桎梏。两个士卒一杖杖打得结实,高经纬眼看陈嵘臀上一时便肿起寸许。杖痕如红霞叠复,渐渐艳过朱砂。少年身躯随着杖击震动,在战栗中一次次艰难绷紧。 高经纬心道掌刑的没眼色,这真不容情,难道要打得皮开肉绽才算完?唱数的报过二十,臀峰上已是两大块淤紫,再打定要皮破血流了。 高经纬粗声叫道:“这数目数得颠三倒四,已经够三十下,别再打了。”言罢蹙眉瞪眼,法曹见状,跟着道:“数目足了,便如此吧。” 陈嵘低低哼了一声,方觉精疲力尽。他周身汗透,身后滚烫粘腻,亦辨不清是汗是血。只是齿下唇间,早已尽是咸腥滋味。一腔负气突然空荡,竟涌起丝自嘲,还不曾打足三十,便已爬不起了。 这一日入夜,陈峙踏入他帐内,只见陈嵘伏在榻上,待到近前坐下,唤了声:“万年。” 陈嵘闻声,将头又向臂弯间深埋了几分。今日之事,他只觉忿辱伤心,全然不想答话。 陈峙看在眼中,便知这是赌气。今日确实委屈了万年,只可笑自己自诩治军严谨、奖惩有度,竟只能用这种办法,来保全弟弟的性命。眼中突然一阵发热,半晌,方温声道:“你回横都,去木槿处。诸事听她的,莫要任性。” 话音落下许久,陈嵘只是不应。陈峙静默坐着,他见不着万年的面孔,只见他松乱的发髻,不由抬手轻抚了抚。他想问万年,这般闷不作声,是在想什么?疼得好些么,必是怨自己罢?继而,忽觉有更多话想说,他许诺为万年寻一匹好马,还没兑现;使马槊有许多借巧力的诀窍,他亦来不及教他;他其实甚念家中的牢丸,还有桑落酒;再说起饮酒,还不曾试过弟弟的酒量,可能陪得阿爷尽兴? 这原本都是多小的事,他以为总有机会,却不想都要错过了。回想半生奔波,总是忙碌而唯恐虚度,可他竟仍是被时光苛待了。或是只因他们的生命太蓬盛,纵然百岁,时光怕也仍嫌不够。 许多话都在唇边,他终究又都不曾说,望着陈嵘清峻的肩脊,只觉还这样稚气单薄。摘下肩头披风,覆在他背上,轻声问:“冷不冷?” 许久无声,陈嵘只似已经睡去。陈峙自失一笑,似自语道:“你好生睡吧。”顿一顿道,“来日尚有许多事。” 言罢起身,行在门前又忽而驻步。风卷帘动,料峭春日的冷冽夜风灌入肺腑。那一瞬,他仍忍不住转首再望向榻上的少年。 他应该回身唤他起来,只因这一面非见不可。可真当相对,他又该对弟弟说什么?他当然知道万年是装睡,可他亦希望这是真的酣然一梦,且可以不必醒来。 陈峙收回目光,迈步而出。冷夜中,他缓缓呼出口气,瞬时在眼睫凝成白霜。那呼声,听来好似一声悠长的叹息。 |
默默看着楼上的好几位,感觉鸭梨很大... |
次日一早,刘琼与李固启程南下,连带陈嵘一道。 又过两日,易马城兵马整顿以毕,陈峙率军出援款贡城。 骆恒光留守易马城,他与陈峙共事多年,早有十足默契。这一遭出兵,个中种种,尽在不言之中。骆恒光默默送陈峙出营门,之后忍不住又送出数里,殷殷相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厥从西围困款贡城已有数日,攻击虽猛,却不急于致命,正是怀着围点打援之心,等的便是陈峙。陈峙一有动向,突厥斥候便飞马报与可汗。阿史那铁伐向贺展道:“你还说,陈峙不会来,眼下看来,他亦没那般聪明。” 贺展听闻消息,只觉诧异,思忖良久,只道:“那这一遭,大汗定要将他覆灭在红石峡。” 红石峡就在眼前。陈峙再次传令军中,道:“行军时前后呼应,留意两侧岩壁。前队不得冒进,后队不得分散。”咬一咬牙,道,“进峡谷。” 这一日天色晴明,抬头只见一线青天。风不甚大,白云都不动弹,一只飞鸟皆无。时至春夏之交,红石峡岩壁上亦有草木生长,遮蔽得视线愈发含糊。大军整队而过,峡谷之中,竟是无限安静。 前队正行着,忽见面前横拦着棵树木。树冠枝叶繁茂,根系上还结着新鲜土块。有校尉上前看了看,亦不知是哪里歪倒下来。峡谷内不宜久留,眼看队伍拦住过不去,吩咐士卒道:“搬开。” 众人上前搬动树木的一瞬,突听扑棱棱一阵声响,树冠之中,赫然腾起十余只黑鸦。宽阔鸟翅扑簌,黑鸦引颈嘶叫,同时飞起,竟如升起一片阴云。那鸣声凄厉悠长,如发出阵阵狞笑。这是讯号,只恐亦是报丧信使,校尉心头一阵惊惧,脱口道:“糟了!” 陈峙与中军同行,突闻前方一阵异响,只见怪鸟冲天,在碧空中四下飞散。陈峙心中一个颠倒,继而又归平静。他仿佛已看见壁立山崖上锋快冰寒的镝刃光亮,手指缓缓握紧马槊,心中默道:“来了。” 款贡城外数里的峁梁沟壑之间,镇北台兵马潜藏于此。探马由北来时,刘琼正在焦急踱步。那士卒报道:“峡谷内交上锋了,突厥围城的兵马正分兵向红石峡。” 刘琼胸前起伏一时,道:“整队出发,向款贡城。” 他与陈峙议计定后,回到镇北台。对着老父道:“阿爷若不肯出兵,儿子愿随陈将军去红石峡。”正是在他一力劝说之下,刘勘终于定夺出兵。 他们在此等待多时,此刻红石峡酣战已起,这正是先前商定出兵的时刻。刘勘胸中一热,策马跃上高处,向众军高声道:“款贡城被围待援,若杀退突厥,这当是守边之功!有人甘愿舍身为饵,要我们成这功名,我等若不奋全力,便当愧死!” 众军应和呼道:“杀退突厥!” 千余兵马并镇北台的弩队,猛虎下山般由东北突入款贡城战场。突厥方有一支骑兵疾驰红石峡,此处尚不及重做部署,阵型恰恰露出一大破绽。刘琼将兵而来,正冲杀向内。款贡城守军向外攻击呼应,三支大军绞杀在一处。 这一场恶战,直从近午杀到傍晚,突厥围城兵将不能支持,向北逃撤,又被追击数里,终于溃不成军。刘琼与商镇并马向前,只见红霞已垂西天。 商镇道:“穷寇莫追,款贡城阵地尚不稳固,见好就收、就此回兵罢。” 刘琼这一日杀红了眼,身被血污,面上只看得出两只眼睛露白,听商镇这话,瞪眼叫道:“商将军,你说撤军,可有良心!”手指红石峡方向,道,“那里的人,你就不管了?” |
却说红石峡内,已如修罗战场。两方士卒,尸身横陈。从山壁至峡谷之内,热血遍洒。干热黄土吸饱血水,腾起的烟尘亦如血雾。断箭折戟插在坚硬石壁缝隙,有些尸身上的浓稠血液,已干涸发黑。 两军的震天喊杀,失惊战马的嘶鸣,经这一日血战,都渐渐低弱。 陈峙耳中却仍嗡鸣不止,那些呼声仿佛被山壁困住,不得消散。他身旁将士已愈来愈少,突厥骑兵从三面围拢过来。 这一日缠斗,他心知拖住铁伐精兵,款贡城方有胜算。可这一日真是漫长,仿若比他这半生还长。他数度只觉不可能再坚持了,突厥一再增兵,敌我之力如此悬殊,那铁蹄、直刀、箭矢,都如山海倾覆。日头在空中一点点滑过,每一刻都是用将士血肉交换。 渐渐的,苍天亦似被血染,天色始为黯淡。日已西斜,陈峙远目望去,心头终觉释然。战至此时,他的队伍已全被打散,突厥亦已无回援再战之力。不管宽贡城战况如何,他能做的,尽已做了。 身旁高经纬道:“将军,背后尚有退路,快走罢!” 陈嵘尚未答话,举目却见迎面之敌中有一匹高头骏马,马上人蓄发长须、眉眼飞斜,神色乖戾凶悍,只一只眼睛被罩住。这正是失了一目的阿史那铁伐,身后还跟着贺展。 铁伐亦已看见了他,唇角含起狞笑,抬手止住突厥骑兵,只立在当面。 陈峙手指插/进赤骝鬃毛,赤骝鼻中喷气,一阵嘶鸣。这马匹终究有些老了,一日鏖战,已吃不消。他眼见铁伐将直刀举起,忽而一笑,甩蹬跳下战马,横持长槊在手,回首道:“你们走!” 众人皆惊,高经纬叫道:“将军不走,我们怎么能走!快上马!” 陈峙道:“铁伐来了,我走不脱了。你们若得脱险,只求来日我被诬陷拥兵自重、里通突厥时,有人为我做个见证。” 高经纬闻言心头百味,失声道:“将军!” 赤骝仿佛通灵,在陈峙身侧徘徊低吟。陈峙眼望着铁伐手中直刀,只听陈峙厉声喝道:“夯货!走啊!” 话音落下,赤骝突然抖擞鬃毛,踅步向后。继而一声长嘶,扬蹄奔驰而去。陈峙见高经纬仍不肯去,怒道:“即便不为我,也要为这满峡谷死去的同袍见证!难道让这一仗不明不白,让他们为我所累,殉国都不得祭奠吗!” 高经纬一瞬泪盈满眶,他咬牙闭眼,反手一鞭抽打在马上,叱道:“走!” 铁伐突然催马向前,挥刀直劈向陈峙。陈峙这一日间身中流矢刀伤,血汗流逝,已在强弩之末。此刻振起长槊应战,其实力不从心。铁伐马匹往来奔驰,一招躲闪不及,右肩被自上刺中,长槊不由脱手。这一刀致命处不在砍破血肉,更是从肩窝戳进肺尖,呼吸之间,鲜血混杂气泡汩汩涌出,陈峙胸中闷痛,只觉气息窘迫,呛咳中亦咯出血水。 铁伐跳下马近前,陈峙眼前阵阵恍惚,周身已撑住长槊方才立住。铁伐突然扯下眼罩,以刀尖指在陈峙一目上,道:“我要你以眼还眼!” 不知是那锋刃上原本的血液,抑或是真刺进他目中,陈峙只觉那一目前一片血红。胸前巨石压榨般剧痛,且呼吸愈发困难,神思渐似脱离躯体。残存意识中,他听见铁伐叫道:“将他缚在我马上,拖着他回去!” 陈峙身躯似再支撑不住,倚着长槊滑落下去。冰冷手指触到靴旁匕首,他突然一阵清醒。即便要死去,他亦不要那般难看。唇角微扬了扬,咬牙拔出匕首,奋力向颈旁刺去。 一片血雾喷洒出去,他忽然觉得周身不再那么痛苦。苍穹染霞,夕阳金红的余晖如帷幕垂坠天地;他望见眼前万物缓缓旋转,心中叹道,红石峡的岩壁,果然是这般赤红的颜色。 这一刻,玉山倾倒。 |
终于写到这一段...之前留言不要陈大挂的筒子们...我实在是不知回复啥好...多说两句吧...其实现在写的这一大大大大堆,都还不是主角活动的正传场景,在很很很久之前最开始脑洞这个故事的时候,只是想给陈二一个万能完美又因为已经挂了让他永远追慕又无法真正拥有的哥哥,本来只是个背景人物。有些人物在他们进入脑洞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陈峙同志就是这类。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主要是我贪心不足,想把前因后果交代充分,才又从现在这个开头的时间点写起,也就有了陈大的很多戏份。可能因为我自己知道陈大反正是要死的,所以毫不收敛的拼命让他狂拽酷帅,洒尽狗血花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符合别人心目中的英雄。不过真写到他死掉这一段,是其实写得并不好,感觉很多情绪没写出来,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死得一唱三叹的磨叽(虽然写的已经够磨叽)...其实还真从来没有在哪一个文里,正面描写过人的死亡,今天我也有一点恍惚了。逻辑混乱,不知道在说什么...不过相信我...我对陈大是真爱...他会在后面很多次隐隐的出现吧,对于陈二和杨二,他可能都将是那种一辈子心理阴影的存在... |
李固当日随刘琼一同南下,因顾虑大战当前,路程上不安全,于是停驻在镇北台。陈嵘由是亦留在此间,他即捱打、又被大兄呵斥赶走,心绪灰败不已,每日在帐中不肯出来。刘琼忙着解围款贡城,亦顾不上他;李固有心安慰,可他自己都心乱如麻,什么也说不出。 刘勘听儿子述说前情,口中虽道“仍有寰转”,心内却知陈峙这一步是破釜沉舟、不存生念了。转而念及陈嵘,亦甚觉怅然,吩咐营中好生待他,饮食医药都不要亏待。 刘琼走了两天,陈嵘尚懵懵懂懂。他身后杖伤肿痛未消,夜间亦眠不安稳。一时仿佛噩梦中惊醒,醒来又忘了梦中何事。 他伏在榻上,只觉北疆这春日夜间,仍清寒入骨。触手是枕旁那领披风,恰是陈峙那夜披在他肩上的。 默然回想,那刻他很想应一声了,却终究赌气没作声。次日走时,本想叫高经纬把披风给原主拿回去,却又鬼使神差般收起带了来。夜冷霜天,星月寂寥,不知阿兄此刻,头顶是什么样的夜幕穹天? 他阖上双眼,一时恍惚中,好似回到那日,阿兄又坐在近前,把披风给他。陈嵘仍觉闷气未消,回身推开道:“阿兄自己留着罢。” 却听陈峙笑道:“我不要。军人暖身,不靠衣裘。” 陈嵘纳罕道:“那靠什么?” 陈峙笑道:“靠热血啊。敌酋的血,自己的血。” 忽而,周遭一阵颠倒,他再定睛时,只见陈峙立在赤骝马上,似从浴烈火而出,天地轰鸣,血火升腾,喊杀哀嚎遍野,罡风煞气扑面,入坠地狱道中。 陈嵘心惊肉跳,腾然而起,周遭却一片静谧。他擦去额角冷汗,这一刻方彻底惊醒过来。 这一夜再不得睡,睁眼望着东方既白。咬牙撑身起来,穿戴戎服,出帐而去。只见营中军卒往来,收拾兵刃战马,搬运伤兵,俨然是战后景象。陈嵘心中疑惑,默默穿营行过,也无人拦他。 一时拉住个人,问:“这是出兵了么?” 那人上下看他,道:“从款贡城回来。” 当日刘琼与李固去易马城,便是要陈峙出兵款贡城。陈嵘默默思忖,立在工事墙垣之上,一时出神。 突然,轻薄晨雾中驰来一匹骏马,战马嘶鸣破开白朦水汽,清晰入耳。陈嵘不由注目望去,只见来的是一抹红彤影迹。 刘勘此时正在帐内踱步,刘琼立在一旁,神色悲愤。 刘勘道:“没寻到他?” 刘琼道:“进到红石峡中,突厥已向北遁去。寻遍谷内,寻到陈峙将军的盔甲和马槊,却不曾见他的人。盔甲便是血渍,我只怕他...” 刘勘沉吟许久道:“马匹呢?” 刘琼道:“亦未得见。寻到几个幸存的军士,却也都说不清。” 刘勘正欲开口,突然帐外一阵喧哗,有卫士叫道:“无令不得进!” 刘琼正在心焦,愈生烦躁,一步出去,正要呵斥,却骤然噎住,只见陈嵘立在门前。 陈嵘见是他,问道:“我阿兄呢?” 刘琼喉头翻涌一时,勉强道:“他,他在红石峡与突厥一战,此时回易马城了。” 陈嵘看着他,一字字道:“你扯谎。” 刘琼见他双眼发红、额上青筋暴起,一时惊忡,道:“万年...” 陈嵘盯着他道:“阿兄回了易马城,那赤骝,为什么自己跑来这里?”他眼光在刘琼面上看过,似冷刀剐过,咬牙复问道,“我阿兄呢?” |
突厥骑兵已在易马城南扎营。红石峡一战,铁伐虽然尽灭对手、却也大伤元气,正此时,听闻款贡城包围出其不意、被镇北台打破。刘琼率军乘胜向红石峡来,突厥却实无力再战一轮。铁伐索性向北而去,又与款贡城残兵汇合,意欲整顿队伍,回师攻取易马城。 这日时至午后,铁伐骑马在营内巡视,贺展一旁相陪。铁釜中汤水翻滚,肉香裹夹腥膻,漫在半空。铁伐所过之处,兵士欢呼致礼,士气倒也不衰。 正在这时,平地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就听轰的一声,近旁竟有营帐顶毡被掀翻。铁伐营外的巨幅狼旗,在狂风中猎猎翻滚,突然从旗杆上脱离,扑簌簌跌落在地上。 铁伐尚好的那一目,亦被砂砾迷了。狼旗落地,他亦面露惊慌。贺展心知突厥人眼中,山水风雨皆有神明,这一阵大风,在铁伐眼中,怕是不详之兆。他觑着铁伐神色,上前殷勤替他抚整蒜辫,斟酌道:“好大一阵风,想来抬举鲲鹏扶摇而上。” 铁伐闻言,面色稍缓和了些,突然有附离(卫士)来报,道:“大汗,营外来了个汉家小儿。” 铁伐喝道:“擅近者死!” 那附离道:“本是要乱箭射死,可发箭时忽然起风,箭矢皆射偏,没一发伤着他。” 贺展问:“哪来的汉家小儿?” 那附离道:“他说来寻他阿兄。” 贺展闻言扬眉,铁伐突然森森冷笑,道:“他阿兄?” 就在近旁,几匹战马并辕,辕架下捆着麻绳。绳索另一端系着的,竟便是陈峙的尸身。盔甲剥净,创伤处鲜血凝做黑褐。从红石峡一路拖曳,砂砾无情磨砺,只见乱发蓬散、周身褴褛,丝毫看不出生前的英武形容。 那日他自戕而死,铁伐暴跳如雷,只觉积恨难消,竟以直刀又猛戳数下泄愤。其后仍不肯放过,一路拖着尸身到此,要明日攻易马城是悬于高杆,以作震慑。 两军对阵时,贺展费劲心机,劝降不成便令细作在横都散布陈峙通敌的谣言,一心置他死地。可此时,眼见面前尸身,贺展竟无甚快意。偷眼看向铁伐,一时竟觉恍惚,自己痛恨在父亲死后窃取他故部权势的尉迟氏与一干勋贵,可追随面前的突厥大汗,又能得到什么? 他正郁郁出神,突听铁伐叫他道:“来得倒有趣,我要去看看!”言罢纵马向营外,数十突厥骑兵唿哨相随,贺展亦只得跟着。一队人如旋风般驰到营外,铁伐高声道:“来人何在?” 附离指点道:“在那。” 众人顺指向看去,果然见一人一马。红彤马匹高大劲瘦,正引颈低嘶。马上一个单薄少年,周身不曾披挂,裲裆下只一身麻衣。 铁伐看了一时,突然认出,这正是伤了他眼目之人。不由怪叫一声,催马便要冲将过去。却听贺展在旁叫道:“大汗且慢!” 铁伐转首,满面杀气,喝问道:“做甚!” 贺展脱口叫出这一声,全是下意识之间,此刻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可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道:“大汗,他反正走不脱,且问他要做甚。” 铁伐看他一时,突然一阵狞笑,扬鞭指点道:“谁是你阿兄?” 那少年道:“陈峙。” 铁伐冷笑道:“他?已经死了。只是你还没死,来此做甚?” 陈嵘眼前突如腾起一阵烟雾,胯下赤骝倒退几步,他一阵眩晕,几乎跌落。心头仿佛漏跳了一拍,马缰攥得勒进手掌。眼前白烟散去,他忽觉时空恍惚,竟不知身在何处。竭力咬牙自持,强自道:“你胡说,我不信。” |
一日前他闯进刘氏父子营帐,一径逼问之下,刘琼心慌意乱,只得和盘托出。谷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他自己撤走,又怎会丢弃兵刃盔甲,可想而知,生机已然渺茫。其实赤骝独自回来,便已是凶兆。只是,他总不肯信,他大兄如何会败、如何会死? 铁伐冷笑道:“他尸身就在我营中,可惜当场便死了,否则我定将他剜心拆骨。你信与不信,他亦活不过来!”突然收了大笑,目露凶光,抬手指向陈嵘道:“不过你既然念着你兄长,就成全他一起,”转首道,“放箭。” 众人闻令,纷纷摘下弓箭。日影绰绰,天色渐渐昏然。两方立马相对,一面是健壮孔武的突厥铁骑,一面却是个伶仃少年。陈嵘一动不动,眉目隐在暗影之中。贺展在旁心想,这是被骇得定住了么。 弓箭已然拉开,银亮箭头闪光,皆瞄向这少年。陈嵘面上缓缓涌上潮红,如锻造中的生铁,他突然勒起缰绳,催马猛迎上前,暴喝道:“你们来啊!” 赤骝马一声长嘶,贺展悚然一惊。世人皆道,卫国公这个幼子无父兄气概,自己当日敢劫持他去见陈峙,亦因觉他武艺平庸、性情文弱。时至此刻,方觉或是看走了眼。只可惜,他亦要葬身于此了。 正在此时,一阵狂风有起,草木碎叶飞舞,几个射手都被迷了眼。这是今日之内第二遭了,铁伐举目望天,拧眉瞠目,视线似在追索,口中念念有词。一时风声止息,铁伐望向陈嵘,神色不乏犹疑。持刀指向陈嵘道:“你不怕死么!” 陈嵘掌心已被指甲刺得没了知觉,喉头翻滚,道:“我,要见我阿兄。你为甚掳他尸身,不让他入土为安。” 他跨上赤骝,骏马从镇北台一路循迹至此。胸中空落,来此间将如何、能如何,他都不曾多想,又或者,他已都不在意。 铁伐道:“入土为安?你们说死人入土为安,他坑杀我兵将无算,我便是要他死后,魂魄游荡不宁。我还要将他割头剖腹,悬挂示众,谁挡我铁伐的路,就是如此下场!” 陈嵘双手颤抖,只觉肺腑刀搅般剧痛,扬声叫道:“如是妄行亵渎,你不怕遭谴么!” 铁伐昂然道:“遭哪家的谴?我阿史那铁伐在此,谁敢对我如何?” 猎猎风声之间,日影黯然,愁云惨淡。陈嵘清越的少年声息,凛然含着肃杀,他凄厉喝道:“尚有苍天在上!” 话音甫落,远方天际突有白亮闪动,天地间瞬时厉闪交通。有光柱从浓云间刺出,随之倾泻的还有潇潇雨幕。野草瑟瑟,砂砾盘旋,风且呼号,四野间瞬时皆见水帘倒挂。出奇的是,只此地未覆雨云,如洪涛席卷中一片孤岛,身困重围之中,未知何时沦陷。 天地骤转景象,铁伐马匹倒退一步。他以手拂胸,脱口“啊”的一声,再度举目望天。苍天茫茫,并不露喜怒。身后众骑兵面面相觑,皆止了声息。 铁伐面色变了几变,目光阴沉,盯了他良久,突然道:“天有异兆,我不愿违拗。留你性命,你快走罢。” 陈嵘道:“我要带我阿兄走。” 铁伐勃然怒道:“你莫要得寸进尺!”一手指向自己的盲目,道,“你伤我一目,要带尸身走,先还了这一目。” 陈嵘双眸格外明亮,那是失群独狼的荧荧目光。只听他道:“你若言之有信,我的眼目,你自来取走。” 赤骝一步步向前,在陈嵘身后,雨云涨潮般涌来。雨滴洒落砂地,是沉闷的扑簌声响。烟尘在水中升腾,仿佛凭空涌生千军万马。黑云是旌旗,惊雷是战鼓,无形浪涛的翻涌便是无数将士的咆哮。浪涛从四极八荒涌来,沉重徘徊少年身后,好似只待他一声号令,便要汹涌奔腾,摧枯拉朽的冲走面前的一切阻拦。 赤骝突然鬃毛蓬张,引颈一声长鸣,空中恰有电光一闪,铁伐马匹骤然失敬,一个颠簸,铁伐竟差点被掀下马去。 两旁突厥骑兵大惊,一拥上前将可汗围住。陈嵘脸色苍白,嘴唇、手臂止不住颤抖,却一步不曾退却。 贺展眼见铁伐面容惶然扭曲,不由提马近在铁伐身旁,低声唤道:“大汗……” 铁伐面色青灰,双眸闪着骇然精光,道:“贺先生,我从来礼神敬天!” 这话没头没尾,贺展却一眼窥知他的心思。脑中一阵急转,低声道,“大军不日便可扫平易马城,大汗其实不必与一具死尸计较。”望向头顶,道:“要将大雨了。” 许久,只听铁伐道:“把尸身丢给他,让他走!” 贺展亲自指挥,令人抬出陈峙尸身,来在陈嵘面前,道:“战场之上,死生都是军人本分,无关私怨。令兄尸身,你带走安葬吧。”言罢不待陈嵘答话,拨马便走。 只听身后少年道:“你们,早晚谁都逃不脱。”贺展心中一个颠倒,再回望去,正与陈嵘目光相对。那幽亮眸子像是入冬的冰河,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
黑云终于叠覆头顶,冷雨落下,寒如刀锋。陈嵘牵着赤骝,马背上负着陈峙。道路湿滑、步履艰难,天地雨丝间,只他一人踽踽独行。 一日前,他孤身来此,此时回去,也仍是一个人。 易马城正遭围攻,他回不去。去镇北台?去横都城?可他又去做甚。天地旷大,他脚下走着,心中却茫然不知去哪。 暴雨瓢泼,沟壑间蓄水满溢,一行道路难辨。陈嵘跌跌撞撞,几度踩空,跌落进泥沼水坑,倒是赤骝一次次衔住他衣领。湿漉鬃毛贴在他面上,陈嵘抱住马颈,方挣扎起来。 转首之间、目之所及,正是陈峙的面孔。那已冰冷僵硬的面庞,神色却殊为安详。陈嵘被流进口鼻的雨水激得呛咳不止,呼吸白气模糊双眼。 他心绪跌宕,周身酸痛,辗转似走在利刃之上。终于双腿失力,摔落在地上。寒冷困倦交杂,他尚不及爬起,便已混沌过去。 再度醒来,是被寒意激起。他周身湿透,风雨中直打哆嗦,齿列颤抖,格格直响。赤骝伏在他身侧,鼻中喷出白气,正推拱着他头面。 陈峙仰面在一旁,衣衫褴褛,遭这一番雨水冲刷,却竟似蒙尘玉璧擦去垢痕,露出无暇美质。 陈嵘跌爬过去,掬过雨水,拭净他面孔。这触手真是冰冷啊,硬朗棱角都似坚冰雕凿,他愈是想去暖他,却有什么愈快的在他手下消逝了。 兄长从前似不是这般。生前精干微黑的英朗面孔此刻惨白而几似透明,神色安然散淡。他一生都如紧绷弓弦,此时终于松弛。这躯壳周身重创,形容却无限平静,仿佛全无苦痛,只是睡去。浓眉与眼睫上水滴缓缓滑落,积蓄在眉弓下的眼窝中。他生前刚强,最不愿人前落泪。不曾流泪,流下的便皆是血汗。 陈嵘眶中发热。他原本一再自诫,绝不肯再做无用无力的悲戚。可此时,他心似盐卤般苦咸,在雨滴中,被一点点溶蚀出空洞。 他仿佛才真正意识到,阿兄不在了。 陈嵘紧紧抱起那具冰冷尸身,终于嚎啕大哭。 |
多说两句题外废话...最近快一个月都感觉很丧,各种事各种不顺...一段时间以来这文写得也混乱,这是土逆双商降到连小黄文都写不顺了...哪里逻辑有漏洞请告诉我,当然希望你说的委婉点...望天... |
陈嵘被人发现时,是在镇北台外数里之外的泥泞之间。雨已经停了,他在旷野中行了一夜两日,早已心力交瘁。幸而恰逢北镇台士卒在城周警戒,有人认得赤骝,方将他带回镇北台。 当日他一言不发便走,谁都不知去向哪里。陈峙生前只托付了这一件事,刘琼急得打转。此刻突然寻到了人,心头方稍安些。 陈嵘淋雨受寒,更兼心绪大起大落,此时高热寒战,昏睡不醒。李固与刘氏父子商议,暂将他留在镇北台,自己先回横都。 陈嵘生生烧了三四日,热退醒来时,睁眼看见刘琼,握着他手腕,咽喉却灼痛得说不出话。刘琼见他口唇开合,半晌辨出是在说“阿兄”。刘琼眶中一热,道:“我先将他葬在城东。日后一切安定了,你再迁葬。” 陈嵘默了一时,点了点头,便又阖眼不言。 那日之事,铁伐或是亦觉诡异而心惊,又兼大雨未停,围在易马城外不曾立时进攻。大将阵亡,前方对峙,北疆情势实是令人揪心。 照常理说,铁伐此时元气大伤,如遭夹击,必不能支持。可三关镇将却都犹疑,俱眼觑着旁人,谁也不想先出兵。 焦灼之中,李固却又回来了,同来的却是位西京中的使者。 刘勘不知就里,赶忙迎接。李固趁空当将他拉在一旁,低声道:“西京中卫国公出事了。” 刘勘闻言大惊,道:“怎么?” 卫国公陈信被人匿名告发,说去岁陆道人案后,豆卢崇曾与他密议,图谋不轨。皇帝倒不曾立时议罪,反倒下了一道竟卫国公养病的口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实则已是软禁。 亦不知是有意还是凑巧,使者抵达横都,恰在陈峙阵亡的当口。 李固问:“陈嵘可还在你处?” 刘勘心中警觉,问:“问他做甚?” 李固低声道:“卫国公的案子要审,使者要解他回京。” 刘勘心中一个颠倒,已经明白了,道:“那使者如何知道他在这里?”不由指着李固道,“长史,你...” 李固面色讪讪,道:“卫国公看来...是要与楚国公一般了,这样窝藏的事,只要揭出来,便是同罪。” 刘勘道:“他那日自己出去,便再没回来,我这里没这个人。” 李固低声道:“将军莫赌气,这事多少人看见,是瞒不住的。我不说,也有旁人。”叹了声道,“卫国公不亦是被告发的?” 二人一时沉默。良久,却听刘勘颓然道:“我令人带他来。” |
事至此时,诸人都甚尴尬。陈嵘被带来时,谁都不作声。 西京来的使者亦已知道陈峙战死的事,眼看面前这俨然还是个小儿,亦不豫多言,只道:“请郎君随我回西京,贵府上有些事,朝廷要甄询。” 陈嵘面色苍白,一言不发。使者以为他吓傻了,催促道:“郎君亦不消带什么,现时便走罢。” 陈嵘四下扫视诸人,目光如入冬深泉。刘勘口唇微动,似欲开口,终究无言。却听陈嵘突然道:“我还要回来。” 言罢,转向使者道:“便走么?我没有马,为我备一匹。” 那使者听闻这冷淡口气,微觉诧异,沉吟一时道:“听闻郎君还在病中方愈,路途颠簸,为郎君备车罢。” 这是春夏之中,一个寻常的白日。北地荒凉土地上,丛丛枯败野草中,经那一日雨水浇灌,丛心中勃发出新鲜绿意。生发与衰朽,正在静默轮替。陈嵘步出帐外,回首北望。易马城此时,是什么光景? 有卫士过来挟在左右,押着他正要登车,突听有人呼道:“万年!” 只见刘琼急奔而来,刘勘大惊失色,怕他冲动糊涂,叫道:“你站住!” 刘琼喘息不定,望着老父,道:“万年孤身无人照应,有些日常物什,我备下令他带着。”只见手中正托着一只包裹。 刘勘低声斥道:“胡闹!” 刘琼并不反驳,只低声复道:“父亲!” 一旁使者轻咳了一声,笑道:“为难这样的情谊。只是...” 刘琼抢白道:“可要我将包裹拆开,请使君检视?” 那使者闻言,讪讪笑道:“将军说笑。” 刘琼不待他再说,自相上前,便将包裹塞在陈嵘手中,千言万语在胸,终究只道:“保重。” 陈嵘道:“赤骝呢?你放开他,让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让他跑吧。”转身登上车去。 使者上马,一行人便向西京登程。陈嵘手中握着那包裹,只觉里面硬硬的,解开一角看去,微微变了脸色。 日常衣物间,是一柄短剑。剑鞘镶金错音,那正是陈峙随身所带。陈嵘手指拂过那精细的纹样,下意识中握紧了剑柄。 |
那个啥...这段提纲我重新捋捋,有点乱...空几天... |
此时的西京,朝野缄默。众人对陈氏境遇的同情是为真切,可同样真切的,是惴惴自保之心。人人皆知指证陈氏谋逆有多荒唐,可亦无人为之发声。 陈峙战死的讯息,由杨沛报知陈信,彼时,他已被软禁。卫国公镇定克制令人唏嘘,相形之下,竟是杨沛如坐针毡。勉强做些安慰之语,告辞出来时,却听身后陈信向堂内仆婢吩咐“不可令夫人知晓”。之后方听得隐约长叹,低沉得如从地下传出。 杨沛心中苦恼,其实还另有一重缘故,那便是陈氏在宁夷的部曲。陈峙阵亡,骆恒光生死未卜,论次序,可执掌宁夷一部的将领,便轮到薛敬,这正是杨沛从前一手提拔的心腹。薛敬麾下建制归陈氏统领,可私交却与杨沛更亲厚。尉迟扈的心思,是杨沛出面,令这一部强兵同武功、冯翊的府兵一般,日后成为尉迟氏直属的亲兵;可这般何异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杨沛心中迟疑,难下决断。其实他当日改换门庭,便当料到此刻的两难处境。 这一日,皇帝尉迟宏又传召庾陵,庾陵自然也带了杨钟。不想到了殿外,却说只先召开府进去,杨钟只得等候。候在殿外,不得不对着的,便是他大兄杨铿。 只今日,杨铿似心不在焉,无意与杨钟多说。二人沉默相对,却是杨钟开口问:“阿兄,卫国公...是出了什么事?” 杨铿心头一沉。他今日少言,正是因此。卫国公案与豆卢崇当日情形不同,说法本就含糊;这是新朝与旧勋贵间的恩怨,庾陵这样北迁的南朝士人避之不及,麟趾学中罕有议论,杨钟听闻些风声,都不真切。至于陈峙死讯,谁来杨钟面前触这霉头,消息传来数日,他竟也还不知。 弟弟的少年痴念,杨铿亦有所猜度,陈峙之事他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至于陈氏的处境,眼下也不是说与他的场合。 可此时不说,杨钟已当面问来,他日知晓实情,总有一笔迁怒的怨念要记到自己头上。杨铿暗自苦笑,可见自己便是这样个命数。 如是想着,索性道:“日常那般多事,你怎就对捕风捉影之事上心?” 杨钟本就忐忑,闻言不由烦躁,道:“若是阿嫂问你,你也这般说?” 杨铿一愣,失笑道:“这句顶得有劲,我都接不上来。” 杨钟见他又满口跑马,急道:“这有甚可说笑!我问你正事!” 杨铿指着殿内道:“你收收声,这还是在御前。” 殿内人亦听见声响。 尉迟宏微微侧目,庾陵见状止了言语。尉迟宏思忖一时,向内侍吩咐道:“令杨氏兄弟进来。”转向庾陵,轻叹道,“方才不教阿钟在,缘故便在于此。” 他们刚刚谈论的,正是卫国公的案件。尉迟宏向庾陵询问朝野对此事的看法,庾陵不愿多事,百般推脱不说,无奈皇帝一再追问,只得勉强对答。 此刻,庾陵瞥着杨钟进来,无端预感不详,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忧虑。 |
一时,众人坐定,尉迟宏假作不曾看见二杨的微妙神态,转向庾陵道:“开府?” 方才因被打断,皇帝问他的话还不曾答,庾陵稳下心绪,道:“陛下欲开露门学,首要需厘清职能。而今已有太学、麟趾学,若再设露门学,恐人事冗复、事倍功半。” 杨氏兄弟在外口角时,尉迟宏正说到登基后居于禁中,每欲听麟趾学士讲学尚需特意传召,十分不便。因此欲在禁中设露门学,以备日常听讲咨询。 只听庾陵续道:“朝中可资授业之人,贵在精而不在多。太学中多关陇鸿儒,品学贵重,聘以教导皇室子弟。后来江陵士人北迁,蒙陛下与太师不弃,又开麟趾学。朝廷累年搜集书籍,麟趾学学士为之校对勘误,其实更重治学。陛下而今欲设露门学,又偏重什么呢?” 尉迟宏下意识扫视殿内,闲杂宫人一早便被他打发出去,而今只一个近身的心腹内侍。尉迟宏吩咐道:“你到殿门伺候。” 这是要他守门听风,内侍领命而去,尉迟宏方道:“开府,开露门学亦可说是为了讲学授业,只这课业题目比空谈齐家治国要大、要难。” 杨钟自听不懂,可除他之外这二人都是谁,这样隐晦暗示,已都明白了。尉迟扈把持朝政,控制中枢,皇帝这是欲以学术为名,网罗人物,暗立另一个门下。庾陵不由惊动,脱口道:“陛下!” 尉迟宏并不理会,只道:“开府眼光透彻,你的哀江陵赋写尽南朝变乱的教训,朕读后只觉豁然开朗。” 哀江陵赋以文写史,可谓泣血之作。说是抒发兴亡之感,却何尝又不是羁旅苦闷的排遣。身仕大周却怀念前朝,赋文中不但流露自伤之意,更不乏对北朝野蛮掳掠的隐隐指摘。庾陵不敢抬头,只道:“此文粗鄙,不堪入圣目。” 尉迟宏叹了一声,道:“开府,若说这赋文有甚缺憾,便是发于事后。江陵已然败落,再透彻的见解亦无用了。因而,朕自己的过失,只企盼有人当面说出来。” 言罢,已起身行至他身侧,双手扶庾陵起来,道:“朕开露门学,不想养一群歌功颂德的太平文人,朕想要有胆谋有气血的国士。” 这位至尊一向温雅示人,从不曾人前显露过这样的抱负。庾陵心头五味杂陈,皇帝而今摆在他面前的,便是他半生渴望而不得的机会;可因此要卷入皇帝与权臣之争,他又不禁迟疑。半晌道:“陛下的胸襟,微臣感怀,可陛下也莫忘赵括纸上谈兵的教训。这样的厚望...” 尉迟宏见他仍然推脱,笑道:“开府说得好,就是要这般在兴头上为朕提醒的胆气。”又道,“江陵北迁士人,朝廷用之不足十一。当日我堂兄仍是拘泥出身和从前的官职,使得许多有识之士不得登堂入室。开府是江陵士人的领袖,遴选人物上,一定要帮一帮朕。” 庾陵举目相望,只见尉迟宏一双眸子澄澈如水,诚挚流露胜却无数情辞。他在北朝这些年,时时自伤的,未必都是去国乡愁,亦有心志难酬的缘故。从前北朝君臣敬重追捧,心底中却不过当他是个光鲜摆设,与笼中鸟、瓶中花并无二致,他年富力强、有意建功立业的年岁竟就在逢迎唱和中蹉跎了。可他自觉行将就木之时,这青年天子却向他伸出手来。 庾陵心中正跌宕翻搅,却皇帝极低声道:“开府,在朕心中是唤你一声老师的。” 庾陵周身一抖,只觉有热流涌过胸口。夫子皓首而周游列国,渴盼被明君采纳主张、伸张理想。他的终生所求,不也正在于此。 他这一世,欲求苦恼皆不外书生意气四字。而今这样一口气重又顶到胸中,他亦没什么畏惧。再度顿首,郑重道:“陛下知遇之恩,唯有尽心忘我而报。” |
话既说透,庾陵又道:“露门学之事的细节,容臣再思。” 尉迟宏道:“您又何需求,便对杨大夫讲。” 于是杨铿起身,相送庾陵先回麟趾学。皇帝唤杨钟道:“阿钟,你且留下。” 望着旁人走了,尉迟宏方问:“方才与你阿兄吵闹什么?” 杨钟举目相望,却又迟疑。 尉迟宏笑道:“是真学会将心置在口前了?” 杨钟抿唇一时,低声道:“陛下,我想问...卫国公的事。” 尉迟宏一哂,问:“你父兄什么都未同你讲?”见杨钟摇头,心中叹道,“他们这是舍不得你长大成人。那便只得听我讲了。”如是思量,口中道,“你看着豆卢崇,还猜不到卫国公是什么事么?” 杨钟脸色发白,道:“卫国公不会谋逆。”却听皇帝轻声道,“那你觉得,楚国公便是真谋逆么?” 话音和煦,杨钟却觉脊背蹿上一条凉意脱口道:“陛下,谋逆大罪,岂能构陷!” 话一出口,他亦自知太口无遮拦。尉迟宏却不恼怒,反而轻叹了一声。这一声叹,倒令杨钟迷惑,只听尉迟宏道:“阿钟,而今朝廷的局势,你可明白?” 杨钟懵懂点头,继而又摇头。皇帝深深望他,道:“而今的朝堂,是太师的朝堂,群臣是太师的群臣。他一手遮天,人人明知这是构陷,又能做什么?” 杨钟愣了半晌,突然膝行在皇帝面前,顿首道:“可卫国公何辜!陈氏兄弟还在前敌,陛下不能不管啊!” 尉迟宏并不扶他,只道:“我堂兄的威势,而今谁敢违拗?谁都摄于他淫威,连朕都战战兢兢。”言罢,又叹了一声。 杨钟肩头微微颤抖,他猛然仰面,道:“那陛下就听任他如此?” 尉迟宏闻言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阿钟,朕当然不肯。” |
尉迟宏闻言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阿钟,朕当然不肯。” 要招揽人心,必做许诺。对泛泛之辈,名利二字便够了;这是最轻易的,他此刻却许诺不出。可恰恰由此,他反而可去收服他真心看重之人。因利趋附之人,自然可以因利背弃,故而只得一时之用;他想要的,是能够不计利害的追随。 对杨铿与庾陵,他所许诺的,其实是他们自己的志愿;于此二人,这方是他们永不会舍弃的。那么对杨钟呢? 尉迟宏对着少年的目光,道:“那个人骄横跋扈,不能容人,满朝中人敢怒不敢言。朕为天子,亦为他压制。于他作对,要担风险。” 杨钟脱口道:“陛下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这少年而今最可珍贵的,是他满心的赤诚;因这赤诚,他愿为旁人而忘我。 譬如,对陈氏兄弟。 尉迟宏道:“搬去那个人,不是朝夕间的易事。而今不要你做什么,你只记得今日的话便罢。卫国公之事,朕会全力斡旋。” 他其实心知肚明,陈氏的败亡无可逆转。况且消除勋贵,巩固皇权又何尝不是他之所愿?可是,他便是要告诉杨钟,令陈氏家破人亡这笔账,当记在尉迟扈头上;而自己,是有朝一日能为这冤案昭雪之人。尉迟扈是恶牛猛虎,而他要杨钟,做他胁侍里踏牛伏虎的天王。 然而,他或是亦在冒险玩火。他眼下给这少年的希望,根本是假的。当有一日,这少年真正长大,那同他兄长一般的冷静精明从血脉中觉醒,便会明白今日是一场欺骗闹剧。到那时,他又会如何? 尉迟宏暗自一哂,若真有那一日,少年不复在,他眼中必亦会有更珍重之物。或许,便与他大兄一般,有了自己的志愿。臣下只要有所欲求,便脱不开他的驾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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