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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原创】柱石山(古代)[第10页]

作者:过时不候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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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逸消息不虚,果然无军队调度的令,却来了要三关将领并陈峙到横都的令。
众人开始,横都城内正在置办节礼供奉,这一年已快到冬至了。
都督军府之中,崔昊与庾仓和坐于上首,众人分坐两侧,各怀心事。
崔昊轻咳一声,道:“突厥骑兵撤走,战事至今稍平。夏州未出纰漏,我与诸位亦算勉强交得上差了。今日朝廷使者亦在,战有胜负,人有功过,奖惩不能含糊。”
于是上来一个参军,捧着纸笺,将各战中战果和伤损数目念出来。陈峙听了听,无外是功劳归人,伤亡记他。他本也无争功之心,更懒得争辩。
那人絮絮念完,众人皆无话。只庾仓和四下环顾,悠悠笑道:“陈将军,你怎么说。”
陈峙道:“没甚说的。使君传朝廷之命,要我攻取易马城,今日我就此交令。”
庾仓和道:“你先是畏缩不前,后面半壁山一战又打成这个样子,而今看来竟还怀怨怼。”
陈峙漠然道:“使君空口白牙,这些指摘哪一桩有依据?”
庾仓和冷笑一声,转向商镇,道:“商将军,半壁山一战,陈峙轻敌疏忽、损兵折将,贪功冒进在先,指挥失当在后,你来说,是也不是?”
商镇闻言一凛,不妨这话问到他头上。他不知庾仓和与这位如愿郎有甚过节,可亦看得出他这一番为难陈峙之意是为明显,此刻几乎是不要脸面的明示他落井下石。商镇何其圆滑,当然不会违拗朝廷使者。可亦有些心虚,不说旁的,陈峙还在当场,认真对质起来,他还有临阵脱逃的罪责。
商镇沉吟半晌,道:“我只是遵军令...”
庾仓和一双细目翻转,转向商镇循循诱道:“商将军,个中有何隐情,你说出来。”
他心存报复之念,今日不肯善罢甘休。只是各中缘由,只他自己知晓。
当日江陵覆灭,他正是被陈峙麾下俘获。他尤忆得,他们一干文士如何狼狈惊恐,被铁链栓住,牛马般结队解往西京。一路铁蹄踏碎尊严,在剑戟下跪服于地。珍稀善本、精美造像被货物般堆积在马车之上,都不过当做战利品来耀武扬威。
从那时,恐惧之外,还有深深恨意植根在心底。难道以粗暴武力摧毁物华、涂炭斯文,是如此可以为傲的事么?总有一日,他要让这些野蛮狂妄的北镇武将在他面前低头。
也正因此,待抵达已经,他便全心巴结倚傍尉迟。而今,他跻身新贵,终能亲见这青年将军的骄横被挫。
心思转动,又瞬目向商镇,却见他迟疑模样,不由拖了长声又唤道:“商将军——”
这是催促他快些站队,商镇诺诺称是,故作畏惧,心中却仍未下决断。
正磨蹭着,不想突听一旁有人叫道:“使君,陈峙恃权妄为、骄横跋扈,当日他在毡匠梁越级指挥、网罗亲信,他,他...”大约一时想不起再安些什么罪状,接不上话,结巴起来。
这是毡匠梁主将万盛,当日阵前,他自觉被陈峙折了面子,心中记恨,此刻便忍不住跳出来。可他哪知底细,这一开腔,反而将话带偏了。
商镇眼光转动,已决心避重就轻,便顺着这话头道:“陈将军以军令压我,因而我...”
他们都这般说,终也有人看不下去。刘勘蓦然立起,道:“半壁山亦是有得有失,怎就说得好似大败追责一般?前线卖命,末了却遭这般诘问,不怕将士们寒心吗?”
这一阵闹剧乱哄哄演下来,陈峙已心知庾仓和便是要整治他。墙倒众人推,本只冷淡瞧着,却不料此刻刘勘做此语。若说龃龉,他与刘勘是曾几乎当面翻脸,过后亦无甚相交,此刻竟是他肯说句公道话。想来“憨直”这考语,果真不假。
刘勘这横插一杠,庾仓和面色转阴,崔昊亦觉不安。咳了一声,向刘勘猛使眼色。庾仓和是尉迟扈使者,他的脸面,如何也不能折堕。
庾仓和恨商镇圆滑、万盛愚蠢、刘勘又如此没眼色,又瞥见陈峙蔑然不语,仿佛事不关己,不由腾然火起。索性又转向商镇冷笑道:“商将军,半壁山一战是得是失,朝廷真追究下来,这罪责你也愿一同担待?”
个中威吓之意,已毫不掩饰,商镇如何听不出。他无意牵涉旁人争斗,所有作为均为了自保。虽不愿与陈氏兄弟为难,但庾仓和话已说到此处。
于是斟酌着道:“我原本的确不赞成出兵,只是陈将军已自相调了款贡城的兵来...”
庾仓和满意一笑,半身前倾,问:“谁去的?”
商镇道:“陈将军跟前一位小将军...”
庾仓和玩味笑问:“那是谁?他如何调的?”
他正等着商镇开口,一旁陈峙起身,淡淡道:“我跟前一位记室,他不过依我令而去。”
庾仓和其实耳闻陈嵘当日之事,此刻有心借题发挥。以陈峙在军中的身份,他再忌恨亦不能真如之奈何;可陈嵘一个白丁后生,追究起来,窃符调兵之罪,谁也救不了他,连带主官亦可追究失职之责。
他这敲山震虎盘算得好,却不料陈峙自己将事揽过去,庾仓和愣了一时,转而又冷笑,这果真是亲生兄弟。
只听陈峙道:“我节制三关,是崔都督军令,调兵有甚不妥?”
庾仓和闻言亦反驳不出,便冷笑道:“此番是私调他人兵马,明日要无令而带兵去哪里?”
这话意头所指甚为不好,崔昊亦侧目。旁的便罢,陈峙听他说出此话,不由激忿,道:“使君开口军令,闭口军令,却有带过一日兵吗?”
他长身而立,眉目峻峭,庾仓和恍然又如身临那日,他那时遥遥望着红彤骏马上高傲冷峻的青年将军,人群流离呼号,在他面前只仿佛低卑蝼蚁。庾仓和倏然变色,时至此时,他竟仍这般倨傲。气息难平之下,又不由冷笑。若说恃强横便可肆行折辱,今日他便要教这后生明白,究竟是谁居上位。
转向崔昊,道:“崔都督,将领指挥失当,致国威丧失,按军法如何处置?再算上恃兵自傲,压制同侪,跋扈无礼,不尊朝廷使者,又罪当如何?”
崔昊冷眼看到而今,心如明镜,陈峙今日是过不了关了。
崔昊冷眼看到而今,心如明镜,陈峙今日是过不了关了。
沉吟一时,道:“来人,将陈峙杖责军棍五十。”
未听陈峙发声,却听庾仓和道:“崔都督,他这些罪状,如此轻易便放过?莫不是你存心包庇?”
崔昊道:“使君,我是依照军法。”
庾仓和说出许多条目,原意要崔昊将他褫夺兵权,至少削职待罪。可崔昊只判了五十军棍,岂非无事一般。当然不依不饶,道:“这有什么道理?我对军法条目不甚熟悉,请使君指教。”
崔昊道:“作战不力之罪,军中无一定之规。若定要循例,从前边将与柔然战全军覆没只身逃回,先太师降罪重责一百。而今陈峙虽损兵折将,却击退突厥,亦夺得易马城,数目应当折半。”
庾仓和道:“他骄横跋扈的罪责,都督便放过了?”
崔昊笑笑道:“使君久在朝中有所不知,军中约束法纪只是为了战之能胜,不大讲繁文缛节。武人粗狂,多少有点脾性。陈峙军纪军容若有错漏,自然可以责罚,但那性情桀骜,却谁也管不了,有时亦不必管。”
这竟是在暗讽了。庾仓和隐隐听出不满,亦明白这是看不惯他文吏身份。心中不满,又无计可施,半晌冷笑道:“受教。”
崔昊见他不再作声,吩咐道:“便在此行刑。”
他肯保陈峙,一则是因这罪责本就牵强、太过打压恐激起变故,二则也还要用他经营易马城。可纵然如此,陈峙的刚硬脾性,亦为他不喜,何况又有派系不睦。堂前施责,当着横都军府头脑和三关诸将,亦是存心折辱。
果然,陈峙闻言倏然举目,道:“受军法自有有司去处,军府堂皇,何时成了刑狱所在?”
崔昊一字字道:“将军,我可不是刀笔小吏,我是朝廷委任夏州的军府都督。”
陈峙颈上青筋隐隐,身侧双拳紧握、挣得指节青白,已是忿辱交加,不过竭力压抑。已有行刑的士卒抬着刑床军棍进来,有二人行至他身侧,上前擒住他臂膀。
两相对望,崔昊只觉那往日神采眼目中,此时如水火相搏,烈焰灼灼、怒浪滔滔,似欲将面前种种愤懑不公尽情燃尽倾覆。
两个士卒用力拉他,却分毫难动。其实这二人何以真能挟制住他,陈峙当下便可奋争而起,这崔昊毫不怀疑。可他并不担忧,只眼见这青年将军目中水火,在僵持中终究又一点点熄灭流逝。
他再气盛,当也明白,双臂上奋起,牵累的却不是他一个人。
崔昊向下首两列看去,刘勘、李固、商镇等人面上微露不忍,却众声俱寂,无人说什么。他不由暗自一哂,年轻时,人硬的是骨头;可到了老,往往骨头软了碎了,却硬了心肠。
陈峙向两旁士卒低声道:“闪开些。”二人见他面目沉沉,眼光如能浸人于冷泉,皆生几分天然怯意,真松了手。
陈峙抬手解开甲胄,放在当下,再立起身,只觉天地空荡。
日暮道远,将军解甲。
两个士卒将他推搡按压在刑床上,陈峙却无甚反抗,伏上刑床这一时,索性阖上双目。
他少年在豆卢崇麾下从军时,军棍责罚也不曾少捱。那时或怕或悔或觉丢脸或是不服,倒有多少种心境,可今日到这一刻,他心中空空,不知该做何感。
士卒上来褪去他戎衣与中衣,陈峙忽而想起从前受罚,痛倒罢,最怕褫衣。他方入军中为争功斗狠被豆卢崇当众重责,颜面失尽,忍不住背后痛哭,赚得豆卢好一番劝慰,直把自家丢脸事全说了一遍才算完。
忆及往事,此时此刻,唇角竟忍不住扬了扬。那时他才十几岁罢,仿若从不知世间会有烦恼。
军棍起落,留下道道烈痛。陈峙默默咬牙,一时唇内便渗出腥咸滋味。许多年中,忍耐于他,几是渐成习惯。
除却疼痛,还有许多不得不忍耐的东西。
军棍粗重,方十余记便留下一片硬肿僵痕。肿痕片刻便由白转青,涌现出黑紫血点。臀腿肌肉紧绷,任由锤楚,分毫不动。
受刑的一声不吭,余下诸人,心中各有滋味。
商镇在边镇时日最长,仗着年资深厚常亦有些自矜之心。只觉横都军府、西京朝廷又如何,边防不仍要靠边将镇守。今日见庾仓和这无一兵一卒的文吏,只背靠尉迟便可指点生杀。以陈峙的军功出身,都竟被辖制而只能俯首受辱;他这等草莽边将,岂非更甚无地位。他本就无进取之心,此刻更心灰意冷。
刘勘是崔昊心腹,本与陈峙便非一路。只是要御外敌,即便派系有别、内斗亦当有底线。不愿助力便罢,何必这般掣肘折辱。心道崔都督不过算准陈峙纵有委屈,亦断不会自毁长城,才这般行事。可是,这血肉人心,被插刀践踏之后,可还仍能赤诚如初?
李固见不得这场面,听着军棍着肉的声响已觉心惊。惊忡中垂目,默想起这位如愿郎往日隽逸风采,更觉不忍。朝廷政斗,见微知著,其激烈残酷可见一般。陈峙是卫国公长子,难为尉迟所容,这话说来仿佛天经地义。可惜这御敌守土之志,奈何身处这夹缝,只叹生不逢时。
众人各怀心事,那厢唱数已近三十。瘀血凝于皮下,早由青转黑。肌肤却肿胀菲薄,几是盈然透明。臀/峰处终是再承受不住,一杖下便皮肉开绽,粘稠鲜血汩汩涌出。军棍从高处落下,裹挟赫赫威风,随着那破空风声,陈峙每每都需屏气咬牙,方禁得住喉中呻吟。他汗透重衣,每一杖都似掀起一方血肉,痛如刀剐。
他已明白,此间无人为他公判对错,他能争的只有输赢。其实强权面前,他又如何能赢?可心中只恍惚一个执念,他若有些微软弱露怯,便是立刻一败涂地。
他呼吸凌乱粗重,随着杖击顿挫,脊背亦禁不住昂扬。崔昊手捋短髭望去,那苍白面孔扬起的瞬间,神色竟如是坚忍。
威烈军棍之下尚能自持如此,崔昊亦不曾料到。至此仍不坠端毅之姿,他是不曾看错这后生。
陈峙冒险围歼突厥、对庾仓和犯颜顶撞,旁人看来,太执拗不知变通,累得此刻受苦。但仗或是谁都打得,国之良将却不易得;不易得的,恰是这执拗。执拗倔强是愚笨,可为人灵巧精明了,心中有些事便亦守不住了。本心守不住,那防线、城池,便也早晚守不住。
崔昊暗自一哂。纵然心知陈峙是良将,自己仍未以良将待他。不是他不知对错,只是若全按对错行事,为人立世未免艰难。他自己的心,时过境迁,趋利避害,是已经太灵巧精明了。
破损肌肤下鲜血流溢,军棍梢头将血花扬起溅落,就如同曾在战场上喷洒出的一般。陈峙依然沉默,这沉默便是蔑视对抗。众人在先前感慨之后,都忍不住暗想,他能抗熬到何时。若说先前三十记军棍是惩戒立威,打到此时,已是生生折磨。唱数的终于报出五十,堂内竟似听得有数人都长出口气。
满堂安静之中,却听庾仓和向两旁士卒漫声吩咐道:“拉他起来跪下。”
堂下陈峙血汗流逝,几乎已再无气力。紧绷肌肉松弛,止不住微微颤抖。方才忍痛的一口气卸去,本无笞挞落下,反觉身后剧痛巨浪般席卷。士卒将他中衣外裤拉上,剐蹭之间,竟咬不住唇齿,泄出一声极低的闷哼。
他埋首臂间,衣裤沾身、瞬时便被血染,脊背随着喘息起伏,虚弱之态终难遮掩。
崔昊瞬目暼去,知庾仓和不肯算完,却不作声。
士卒于是依令上前,拉着陈峙从刑床上起来。双足踏地,眼前便痛得一阵黑蒙。众人见他面如水洗,墨染般长眉一再蹙紧,齿下嘴唇止不住颤抖,心知这于他已是强弩之末。暗叹他倔强这一道,终究仍免不了受辱。
正在此时,却见陈峙抬手推开身侧士卒,目视堂上道:“一无军令,二无敕旨,戎装在身,我凭什么跪。”
言语间,身躯飘摇,却终究立稳。
二人正当对视,庾仓和只见他纵然虚弱力竭,那目中蔑然,竟与从前竟无差别。
庾仓和几觉不能置信,时至此刻,这副眼光为何仍不能打碎。恼羞成怒间,他忍不住双手猛一锤面前条案,立起身指点道:“你...!”
正在此时,却听崔昊轻咳一声,却是向众士卒道:“军法行毕,你们退下罢。”
这是明示庾仓和,勿再纠缠。庾仓和面色变了几变,颏下赘肉止不住抖动,一气之下拂袖而去。
崔昊不动声色,讲了几句圆场的套话,便令众人散去。只陈峙耳中嗡鸣,已几乎听不清了。
这般强自站立,身后创口全然绽裂。眩晕之中,他已站不住了。
正此时,突有人扶住他手臂,那人颤声唤道:“阿兄,阿兄...”
陈峙侧目,只见身侧少年腮边抽动,眼眶发红,目中盈盈。
陈嵘品级哪够登堂,本只在外等候。突有参军模样人来寻他,告诉他陈峙被堂前施责。
此时,阿兄半身血染,兀自强立,面上如雪惨白。他遭这羞辱,尽是为庇护自己。陈嵘如被灌下铁汁水银,痛彻肺腑,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陈峙低声斥道:“不许哭!”嗓音沙哑却仍严厉。
陈嵘喉头翻涌,他拼命抿唇眨眼,仍止不住眶中模糊。终是有一大颗泪滴,直从眼睫上坠落下去。
咬牙低头中,却有手指拂去他腮边泪迹。手指冰冷,却仍稳当,听阿兄道:“我没甚事,你哭什么。”陈嵘举目,只见陈峙眉目间隐忍痛楚,却竭力扬起唇角,强做淡笑。
此时,堂内众人尽已各自离去,有崔昊参军上来低声道:“陈将军,都督已备下医药,今日您身体不适,请暂莫奔波。”
陈峙沉默一时,道:“劳您回禀,只请都督备套车马,我要回易马城。”
车马行在路上,车内亦不多宽阔,只容得下陈峙俯卧在内。陈嵘在车外骑马牵着赤骝,一众随行卫士皆沉默无语。北疆沟壑起伏的道路,好似漫长再看不见尽头。
好容易回到易马城,骆恒光等人都惊怒非浅。陈峙这一路颠簸,此刻终如归家,身心松懈,伏在榻上,只教旁人各自去,便再没精神多说一句。
医师来时,褪去裤褶下衣,只见腰下中衣一片殷红。见着场面骇了一跳,为难许久,见陈嵘跪在榻旁,低声道:“你按着他些,这一遭恐不好捱。”
却听陈峙道:“不必了。我要动他也按不住。”
医师听他尚强做调侃,劝道:“将军莫逞强,”见他下唇尽是血痕,又叹口气,折起白巾,递在他面前。
陈峙抬手推开,问:“有酒吗?”
军中士卒医药缺乏时,有饮烈酒止痛,医师连连道:“那是无法之法。烈酒对伤势愈合有碍,将军若疼得紧,我调些止痛汤剂。”
陈峙闻言摇头,蹙眉笑笑道:“不必了,如此便了。”
虽如此说,真当揭起血衣时,他却没忍住周身猛然一抖。血痂揭破,疼痛火浪般在身后肆虐灼烧,几令他昏厥。只见臀腿上肌肤片片破损,余下的青紫斑驳,叠覆杖痕,肿胀骇人。这般伤情,尚要擦拭清创,直如又受一遍刑罚。陈峙起初尚竭力克制,神思却渐渐恍惚。
医师见他愈发昏沉,唇间呻/吟再忍不住,心道他迷糊着也好,清醒便又是一道折磨。
陈嵘在旁遵医师吩咐打些下手,目中泪水止不住阵阵泉涌,却终于干涸。他有何颜面资格哭哭啼啼,阿兄此时这般,皆是他的过错。
他能任性乖张,不都是因有人护佑。玉山大雨那日,他说得何其堂皇,可而今,他仍是靠父兄庇护的蠢物。
今日,他真正眼见要护人周全的惨烈。他从前只知羡慕大兄的铁肩钢骨,却从不知担负起这些,意味着什么。手足、同袍乃至家国,都不是靠天真意气护卫,而要付血肉的代价。陈峙岂不知会遭遇什么,只不过世有猛虎豺狼,亦有人心坦荡。
陈嵘似恍然懂得。若干年后,当他付出血肉时,众生失措、朝野惊骇,只他淡定自然、仿佛顺理成章。那些沉默守护并不需因牺牲而来的自怜自艾,担当只是习惯,就如他大兄一般。
冬至到了。
陈峙回到易马城,头几日多在发热昏睡。一则杖刑也重,二则之前过劳,形神俱损、时气又寒冷,终也支撑不住。
陈嵘在旁服侍,每日奉食进水、为他擦洗退热,数日间衣不解带。阿兄混沌中含糊呻/吟,伤处淋漓渗血,他只觉如心头插刀,却未再掉一滴眼泪。来医治的医官都有知觉,这少年的沉默之内,似有什么改变了。
冬至这日过午,外间是个阴天,屋内光影黯淡,陈峙俯卧未醒,陈嵘独坐翻看夏州地舆志略,一时便迷糊过去。
忽而听得响动,陈嵘倏然惊醒,却见陈峙从榻上撑肘,探手去取近旁水盏。陈嵘慌忙起来,强按他又卧下,道:“阿兄叫我便罢,千万别动。”
陈峙淡笑道:“又不是打瘸了。”
陈嵘闷声道:“阿兄莫说笑,这丝毫不好笑。”
陈峙见他一脸肃然,便也不作声。由着他服侍,将水饮了。
臀腿上其实仍不好过,好在伤痛虽烈,却未动筋骨,创口也渐渐结痂。今日热峰退去,已清醒多了。亦不知昏睡多久,便问:“军中可安稳?”
陈嵘道:“队伍休整,没甚事,阿兄莫劳心。”
陈峙问:“今日是哪日?”
陈嵘道:“今日是冬至。”
他驰援洛城功成,回师西京那日,正是夏至。恍惚间这天翻地覆的一年,就如此过去了。一时竟想出了神。半晌道:“冬至日阖家祭祖,你我不能承孝。给爷娘去封信罢,我先前亦疏忽了。”
冬至又称亚岁,皇帝祭天,民间祭祖,是颇隆重的节庆,亦该阖家相聚。
而今这局面,阿兄要他修书,可又写什么呢。陈嵘心头一片黯然,却听陈峙又叮嘱道,“多报平安。”
陈嵘低声应道:“我省得。”
一时又问:“阿兄想吃什么?”
说起冬至,陈峙其实回想起西京府上的牢丸。热汤里羊肉葱韭那香辛暖意,冬日最能开胃御寒。只是此时,此物何处弄去。又不由自哂,心想怎还如小儿般口馋起来?只道:“不必了,没甚胃口。”
转眼又举目望在案上,便问陈嵘:“在读什么?”
陈嵘道:“易马城的地方志。”
陈峙道:“有甚心得么?”
陈嵘这些日心乱如麻,不过胡乱找些事做。书页翻动,文字看在眼里没读一句进去,遑论心得。低声道:“没。”
陈峙凝神道:“此处在秦汉时,本有完备关城,非但有墙垣,尚有护城沟渠。东北方有座残塔,我记得是西域番僧传道路过是修建,可见当日关城兴盛,可惜而今衰败至此...其实若有这样一颗楔子插在三关前头...”
横遭这般欺侮,他却似无暇心寒低落,竟已惦挂起日后戍边的长远打算。陈嵘静静望他,心中纳罕,他阿兄这一世间,难道心中便从未有过他自己?
陈峙似回过神来,瞥见陈嵘欲言又止,自失笑道:“我随口自语。”又道,“今日是冬至,军中亦有不少趣俗,你从前没见过,出去看看热闹。”
陈嵘道:“我不去。”
陈峙道:“我没甚事,你拘在此做甚。”又道,“你才多大,总这般沉闷如何能成。快去。”言罢,直挥手赶他,陈嵘无法,只得道:“是。”
他从帐内出来,营中果然颇有节庆气息。只是他平素不善言辞交际,此刻立在空地上,看着人来人往,也无可搭话的人,着实有些讪讪。正此时听闻有人唤他,回首望去,却是高经纬。
高经纬道:“还正要找您,镇北台的刘琼将军来了。”
陈嵘顺着他手指方向,见来了个笑面少年,正是刘琼。当日二人有抵背并肩而战的交情,陈嵘颇记他的好处,忙迎上前去。
刘琼搓着手道:“好冷!不过北行几十里,此间怎就比镇北台冷这许多!”向陈嵘问道:“你阿兄...可还好?”
陈嵘道:“医师说筋骨无碍。”
刘琼见他低垂眉目,不愿多说,便道:“这里物资缺乏,家尊令我来送些药材,还有御寒皮裘。冬日里伤在腿上,更该当心,莫留隐患。”
这时节肯如此,亦是雪中送炭之谊了。陈嵘心头一热,道:“多谢。”又道,“我引你去见阿兄。”
刘琼连连摆手道:“别别别,家尊也一再说,叫我莫扰他。这为敬重陈将军为人,又不为显摆施恩。”话语出口,方觉末一句似有不妥,又道:“我不会讲话,只是个意思,你可莫挑剔我。”
其实陈峙此时这虚弱情状,也不愿让人看去。陈嵘听闻刘琼所言,感激他一番体谅心情,却又讷言,只揖礼复道:“多谢。”
此时,营盘之中,忽闻一阵歌声。有士卒围绕火堆,往来踏步,举手高歌。歌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三人仰面望天,只见歌中参宿三星,正从东南升起。冬日星空璀璨,这三星夺人眼目。星宿用以辩识方向,军中人人认得。顺着三星指向东南,便是周天最明亮的天狼星。
刘琼道:“午后还是阴天,此刻倒晴了。”望着漫天星斗,赞叹道,“看这多好的穹天!”
他陡生兴致,向高经纬唤道,“你怎还恁的没眼色,去把你营里的酒拿来!”
高经纬笑道:“我们将军治军可严,没那马尿。”
刘琼笑骂道:“少废话,哄鬼去。今日冬至,天这样冷,我撇下老父到你这里来,连一口酒都不给?”又向陈嵘道,“如何,饮不饮?”
高经纬送来酒瓮,刘琼抱在怀中,与陈嵘攀上一段残垣。仰面望天,忽觉自身渺小得几乎消散。风声萧萧,世间一切琐碎丑恶,都归无形;星空辽远苍茫,永劫亦只是刹那。
刘琼拆开瓮口,亦无杯盏,遂直饮了一口,递与陈嵘道:“好烈酒!”
陈嵘接过亦饮下,只觉酒性粗糙浓烈,一股热流沿着喉头流入肺腑,酒本是冷的,却在胸腔中燃起一团火焰。
远远的,军士们依旧在唱:“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这是纠葛与缠绵的歌,唱着欢喜与留恋。他们此刻头顶的参宿与觜宿,便合成西方白虎。参为白虎,觜为虎首。星光如人眼目,秋波一瞬流转,人间便已千年。
陈嵘下意识向身侧望去,只觉怅然失落。
陈嵘举起酒瓮,闭目饮下。
这苍茫一刻,白虎星下,他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与此同一日,尉迟宏在西京南郊圜丘祭天。这是他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以周公身份主持冬至祭礼。祀天本身乃是帝王特权,意表承天之序,而周公代祭昭示他即将位登至尊。
到了新年元日,周公尉迟宏正式受禅登基,这亦宣告从尉迟否极扶持前朝宗室子立国西京至今,西燕一朝与元氏一脉的彻底终结。新朝改国号为周,意为承续周礼,这亦是当日否极立足关陇、自命正统的立身名目。是为大定元年。尉迟氏军镇起家的胡族草莽,历经两代人廿余年风波,存生于东面强敌,此后又经破立变革,如履薄冰,终于登上这帝位。
只不过,这仍只是个开声,无论权柄总揽的尉迟扈,还是状似傀儡的尉迟宏,所图都不限于这荒僻西北。更何况,即便不提君主权臣的心志,新朝本身亦绝非承平。强敌虎视眈眈、北疆隐患未除,朝内前朝旧臣还未清理,北镇勋贵桀骜不驯,兵制与田制改革余波未平,地方督帅观望朝中、仍存拥兵自治之心,桩桩件件,其实内忧外患。
万绪千头,局势一团乱麻,并未因改朝换代而得万一之纾解。
新帝登基的第一道敕旨,循例大赦天下、册封群臣,亦暗定下大定初年政局的基调。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恰如先前流言一般,楚国公豆卢崇授太傅、大冢宰,卫国公陈信授太保,大宗伯,尉迟扈授太师、大司马;亦有未曾为人注意的,庾仓和迁秋官府司宪大夫,而襄城郡公杨沛的幼子杨钟得授海山都尉的散官并加校书郎。
或因早闻传言,陈信只似波澜不惊,不过将任上种种交付杨沛。杨沛做他副职累年,本多默契,这一遭交割却无限尴尬。待到尉迟扈在夏官府登堂入室那日,陈信称病,索性去都未去。
之后,太史令夜观星象,报昴宿明跃,昴曰髦头,胡星也。胡人髦头明亮,自然昭示北疆并不安稳。调陈峙回京之事,更遥遥无期。
至于楚国公豆卢崇,半年前他以探望外孙之名回京,而今欲脱樊笼,却再回不去凉州。远在西陲的豆卢军几次以边事不宁,需楚国公回转凉州主持局面为名催请,奏疏搁置在门下省,尉迟扈假作不闻。待催得急了,索性搬出他母亲染病的事,推说每日求佛祝祷,无心理政。
不过,尉迟老夫人生病,倒亦不是假的。
这一位老夫人,是尉迟扈生母,亦是尉迟否极长嫂。否极与高氏决裂、割据关陇时,其长兄家眷还在东燕境内。高氏将她羁留软禁,但大约觉屠杀妇孺有失体面,竟未加害。东西两方亦相争斗,亦曾有敌对缓和之时,尉迟夫人趁着那个时节,便被送归西京。待到尉迟扈掌权,因尉迟宏生母已经亡故,这一位老夫人便如太后一般。
或是当日为人俘虏是惊忡过度,尉迟夫人便常犯心悸之症。一阵难过起来,心慌脉乱,眩晕黑蒙,不能自己。这症候多年间看过许多医师,时好时坏,都无甚起色。
尉迟扈待旁人凶神恶煞,侍奉母亲却体贴尽心,为治这病症,亦不知求过多少海上仙方,无奈都不顶用。
这一日,尉迟扈相往母亲处看望,迎面却见皇帝尉迟宏在场。
亦不知几人正说到什么,只见尉迟夫人面目欢喜,尉迟宏在侧淡笑相陪。尉迟扈心道,若说乖巧讨怜,是也无人赛得过他这堂弟了。经年间,母亲对尉迟宏愈发牵挂疼爱,情分不逊亲子。而尉迟宏,究竟是失怙失恃而在姑母这里寻求慰藉、还是刻意讨好投己所好,尉迟扈冷眼旁观,竟也分辨不出,就如他从未对这青年看透一样。
见堂兄进来,尉迟宏仍如往日般忙从座上起来,倒是尉迟夫人拉他,笑道:“你大兄来,还站起来做甚。”
尉迟扈闻言亦笑道:“陛下这般,臣而今可担不起了。”
尉迟宏殷勤礼让尉迟扈坐下,尉迟扈余光瞥见屋内还有个人,却是位命妇,亦不认得,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这夫人三十余岁年纪,妆容得体讲究,面容颇清瘦。着青衫,外罩同色绵质裲裆,素白羊肠褶裙曳地。通身打扮乍看不起眼,端庄气韵却微露冷冽。此时起身向尉迟扈循例行礼,道:“拜见太师。”
尉迟夫人笑道:“这是楚国公的长媳。”又道,“我前阵夜间常易醒、之后便心惊头痛。有医官说西域有定神止痛的乳香,只是这珍稀之物难得,不想豆卢夫人听闻,竟特意给我送来。”
豆卢夫人敛眉道:“这是应当的。”
尉迟扈当然知道,楚国公长子之妻,亦是卫国公陈信的长女。打量她一时,只微微一笑,亦无多话。
此时,有婢女奉上茶饮。尉迟扈只见盏中是色如琥珀的浓澄浆饮,冒着腾腾热气,嗅之甜香,不由问:“这是什么?”
豆卢夫人道:“是枣麨。”
尉迟扈饮了一口,只觉甘味清新调和,汤饮亦暖肺腑,口腹都觉熨帖,不由问:“如何制得?”
豆卢夫人道:“取红枣晾晒干透,用时加水煮沸,捣泥沥汁,将浓汁在火上焙干成粉末,要饮时以沸水冲开便成。”
尉迟宏在旁道:“这枣子是凉州以西所产,比酸枣甜糯得多,豆卢夫人是颇费心了。”
豆卢夫人道:“枣肉益血补气,冬日间于老夫人甚得宜。”
尉迟夫人向尉迟扈笑道:“你大约不在意吃喝之事。于烹饪之道上,她还有许多妙法,常对厨下赠方,我胃口亦觉好得多了。”转首望向豆卢夫人,眉目间尽是慈祥亲近。
尉迟扈在旁点头应和,瞥向豆卢夫人的眼光却意味深长。北朝平民女子奔走街市、抛头露面,官宦夫人虽不能上朝堂,可家府中议论朝政、乃至为夫婿参谋,都不稀罕。想来以豆卢崇与陈信的桀骜,是谁也不会来讨自己母亲的好,这绕指柔当是豆卢夫人自己的主意。不论为母家、还是夫家,走出这一步,可见眼下朝局,已令她深深不安。
尉迟扈思忖一时,突然一笑,道:“夫人多年间夫妻分别,忙于操持理家,还有睱挂怀家慈,我真是要多谢了。”
豆卢夫人亦不理会这阴阳怪气,只淡淡道:“太师言重,愧不敢当。”
却听尉迟扈道:“豆卢氏操劳社稷多年,军队已然可堪戍边大任,楚国公已在西京,将领们亦当调回京中安享几日太平了。夫人,天气转暖些,你阖家便可团聚了。”
尉迟夫人闻言向豆卢夫人笑道:“这可是好事!”
豆卢夫人起初一愣,修整长眉下意识一蹙,继而忙归常色,转向尉迟扈与尉迟夫人含笑应答。
尉迟宏都看在眼中,只垂下眼睫无声一笑,自顾品饮枣麨。
尉迟扈捻须而笑,既然乳香与枣干可以顺畅送到西京,他方才这话,便亦一定可以达到凉州。
尉迟宏与尉迟扈从老夫人处出来,尉迟扈问道:“对于楚国公,陛下有什么打算?”
尉迟宏忙道:“大兄说什么办,我便怎么办。”
他登基之后,对着尉迟扈并不自称为“朕”,仍是“兄”字不离口。这答复并不出尉迟扈意外,却无端一阵索然。侧目看了他一时,却终亦不曾说什么。
尉迟宏回宫,尉迟扈往夏官府,岑翀早在等候。见他来了,屏去闲杂人,道:“凉州军中送回消息,暂无异动。”
尉迟扈冷笑道:“豆卢崇自然是巴不得维持现状。他的长媳尚跑去我母亲那献殷勤。我故意对她说,想调豆卢军将领回京,让她送这消息去。”
岑翀微微蹙眉,问道:“太师这是什么用意?”
尉迟扈道:“驴子不肯走,自然便要轰一轰。”又道,“岑司马还怕他反了不成?豆卢崇还在西京呢。”
岑翀沉吟一时,道:“若豆卢听闻这消息,自己交出兵权呢?”
尉迟扈见他神色严峻,沉吟片刻问:“岑司马想说什么?”
岑翀道:“太师欲罢豆卢,是为什么?”
尉迟扈道:“因为他而今螳臂当车,逆势而动,一心走回前朝末年豪强割据的老路上去。”
岑翀击节道:“正是!太师要处置他,有千万个由头,可难道仅是为了贪图他的一点兵权?须知这并非因私怨铲除异己,更不是因什么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而是他的政见不能见容于尉迟一脉的志愿。”
尉迟扈道:“不错,田制、兵制的改革,叔父生前尚有许多打算,只可惜还不曾推行。只可惜他一去,便无震慑得住这些老狗的人了。”
或是因提已追尊文帝的尉迟否极,岑翀胸前一阵起伏,忽而扬声道:“汉魏以降,天下动乱难平,便是因为士族俱想着世代簪缨、家族不衰,豪强俱想着割据地方、作威作福;可是这世上不怀私心、愿以身做祭、荡涤天下、澄清玉宇的人,却太少了!”
语至尾音,是动了真情,大有慷慨悲风之音,尉迟扈初始一怔,继而亦颇动容。向岑翀微微倾身颔首,道:“这豺狼世道,却幸有岑公为某同侪。”已明白岑翀劝他必要将豆卢尽除,绝不留余地的意思,不由冷笑道:“其实当日叔父何尝不知这些勋贵早晚为他掣肘?皆因顾念一同征战的情分,凡此种种,已给他们留下多少余地。只是事到如今,各自都再无可退避,既然如此,我亦不怕做这个恶人,诛杀功臣的罪名,我便背了又如何?”
岑翀闻言,却摇头道:“太师此言差矣。清洗勋贵的缘由,当令天下人知道。不为自证,而是为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如此,那些而今看楚国公言行行事的地方督帅,方得震慑,方能今后为己所用。”
尉迟扈闻言点头,连连道:“岑司马真乃国士!”
他愈觉岑翀得力可敬,不由又拉着他商议许久。直到屋内掌灯,外间将宵禁,是不得不回了。
二人向外,岑翀突似无意中道:“陛下那里可要知会?”
尉迟扈思忖一时,道:“不必了。”
数日后,两仪殿中,尉迟宏读过岑翀心腹送来的书信,在灯盏上燃着。他将书信投入炭盆,望着火舌将纸张全然舔净,向外唤来内侍,指着炭盆淡淡道:“烟气太大,抬出去吧。”
当日尉迟扈对着豆卢夫人说着天气转暖时如何,正才过立春,弹劾凉州刺史的奏章便直抵门下。
内史弹劾的罪状,是刺史瞒报户籍、纵容买田卖田,致使土地兼并,税收连年递减。
新朝称周,典章制度俱袭西燕。其中极重要的一项,便是均田。立三长,清浮户,均田亩,始立于前朝文帝,否极晚年更大力推行。较之中原与江南,关陇人力本就贫弱,若再放任豪强把持民户,国家便更无人缴赋税、服徭役。当日否极按人口授以田地,赋税又比地租为低,士卒若有军功尚可免租庸调。一时之间,先前依附豪强的民户、军户纷纷归化朝廷。这亦是各地督帅与朝廷渐渐积怨的真正原因。
然而,朝廷连年征战,国家赋税亦一增再增,终又令民户不堪承受。从大统十八年始,民间亡佚的户口又渐增加。律有明例,授田不许买卖,可仍有民户将自家土地偷卖给豪强,又当起佃农来。
这凉州刺史,是豆卢崇心腹。治下民户数目减少,自然便是都流入到楚国公的勋田里去了。他明知朝廷严令土地买卖,却对治下此事假作不觉。
于是皇帝下诏查证,自然证据确凿,无从洗脱。再深一步,就必然牵连要豆卢崇身上。豆卢崇维系部曲不散,军资军粮都靠这个来源。放之全国,类似之事亦比比皆是。
由是,朝廷又下令,点名地方重新检点户籍与田亩数目。有细心人发觉,这恰是去岁在豆卢崇暗地联络下向朝廷发难,要求恢复私财养兵的一干督帅治下。
这是立春后的事,开罪了一个凉州刺史,震慑地方豪强,本是个山雨欲来的起势,突然却又无后文。正当众人以为朝廷或许不过敲打豆卢,二月春耕时节,夏官府突然下令,调凉州豆卢军将领入京。
而今在凉州主持局面的,是豆卢崇的两个儿子,并一个十四岁的长孙。
三月,使者从西京出发,到了四月亦没回来,是被豆卢军扣押在凉州了。
消息传来,举朝震惊。豆卢军数万之众,扼据西陲,似乎转眼便要激出兵变。
皇帝传召楚国公,楚国公竟然称病不应,皇帝再三下诏,末了几乎低声下气。众人旁观,心中都暗道,可惜先前好大的开场,才演到一半便演不下去了。此时传召豆卢,是想圆场谈条件了。看来这一局,尉迟仍也不能将他奈何。
豆卢崇终于奉诏入禁中,不乏自矜自得。然而,谁也不曾料到,他这一入宫,便被软禁。
豆卢崇揣测尉迟扈的心思,想他不过施加压力、胁迫自己交出兵权,新朝甫定,如何也不敢真大动干戈。谁知这一位太师,性急起来却不管这许多。
然而平心而论,豆卢崇或是亦高估了勋贵在朝廷与军中的力量。从否极时起,静水潜流、潜移默化,军权、财权已多归于中枢,豆卢崇以为他振臂一呼,便能挑动风浪,却不知时移事易,众人虽有不满,却多持观望。也正因算准此事,尉迟扈才敢棋行险着。
事发后两日之内,消息封锁,局势晦暗不明。豆卢夫人求见尉迟老夫人,亦无结果。而两日之后,豆卢崇交出一封要凉州诸子奉调回京的书信,夏官府小司马岑翀亲自携带启程,直向凉州。同时,都督军事府兵马调度的手令亦快马向西,一路送达陇西诸郡。
为行程快捷,岑翀一行从西京出发时未带多少扈从,沿途靠各郡派兵护送。第一日夜间宿下,一位幕僚向岑翀献出一只白牛骨爪杖,原来是皇帝尉迟宏行前暗暗派人送来,赠赐岑翀的。
爪杖是南朝称谓,北朝唤之如意。岑翀接过细看,只见白牛骨爪身一端,镶着白犀角的爪头,若七指并拢微曲。前朝人好清谈,持其指点击节,到南朝时,甚至有带上战场以作指挥者。北朝人则偏爱其名有佳意。尉迟宏此时以如意赐他,期许关切,自不待言。
岑翀默想一时,点头微笑。
岑翀离京后第二日,尉迟宏在宫中召庾陵讲学。登基之后,他不便再亲临麟趾学,改为将学士们传召入宫。
只是,皇帝今日却心不在焉。庾陵知晓朝中变故,见尉迟宏走神,便知趣噤声。
尉迟宏自有知觉,歉意笑道:“朕遇事心慌,怠慢之处,开府担待。”
庾陵忙连连摆手,只道“不敢”。
二人索性将书卷都阖了,尉迟宏向庾陵身后一望,招手笑道:“阿钟,你近前。”
又向内侍问道:“杨大夫何在?”
从为周公时起,麟趾殿学士与尉迟宏讲学之事,便都由杨铿安排。只是真到谈讲之时,他却没资格在场。
内侍道:“在殿外伺候。”
尉迟宏瞥见杨钟已垂下眼睫,不自知中唇角都耷拉下去,不由暗哂。他本意召杨铿进来,此刻转念,只微微点头,未再说什么。
见皇帝并无意传召杨铿,杨钟微微出了口气。自那次被痛打,每见他大兄,忿窘惧恨羞,当真五味杂陈,只觉尴尬万千。杨铿同他说什么,他都只闷闷称是,心中不愿又不敢违拗,只求躲着他走。杨铿倒似无事一般,乃至调侃揶揄,一件都不收敛。
尉迟宏这几月中,已见惯他兄弟间的较劲别扭。臣属家事,无伤大雅,也轮不到他管。只是他亦纳罕,以杨铿圆融通透的为人,为何遇上自家亲弟,倒连话都不肯好好讲了。
那日他夜晚探伤,殷殷做期许之语,确亦发自真心。之后每见庾陵,嘱他必要带这阿奴在场。相谈事虽止于诗书学问,却也坦诚。杨钟从前不甚读书,一旦读起来却颇较真,见解不同争论时,竟也不管对面是当朝天子。尉迟宏倒看重这不世故的认真锐气,并不介怀。相处数月,杨钟对他,似已不甚抵触。至于庾陵,因养伤时多蒙照顾,殊为亲近。
尉迟宏向杨钟笑道:“是不许久不曾游猎了罢?”又道,“可想去么?”
杨钟脱口道:“陛下,那就去玉山如何?”
尉迟宏点头笑道:“玉山甚好,亦合我心意。”又道,“天气转暖,草木兴盛,蛰伏的野兽也该出来了。”
杨钟道:“春日里野兽饥了一冬,是正凶猛。”转而又笑道,“不过也不怕它!”
尉迟宏见他说话时眸子烁然一亮,那是旁的所有事都激发不出的光彩。不由笑道:“好大口气。”
杨钟笑道:“不怕的!往日我...”话方至半,却突然截住,继而无声,目光亦随之一黯。
他想说,往日他跟随陈峙,自然什么都不必怕。
尉迟宏修长秀目微瞬,以他的剔透心思,已经猜到八/九。这个杨钟,满心难忘的,全是那一位兄长。
尉迟宏心内一哂,这一位如愿郎,究竟为何能令这少年痴望至此。可又不知为何,忽而无端生出丝嫉妒。身为至尊,自觉这嫉妒荒唐,却仍忍不住想,一个人如何能不施恩惠,亦令人甘心追随?
如是想着,却无意点破,只道:“卫士们都是军中健将,的确无甚可耽心。”一时淡淡道,“说来,玉山于朕,亦是有渊源的所在。”
当日那俨然天命征兆的石碑,不正也是玉山掘出。这事人人都知,至于杨钟,是连玉碑如何埋下都亲眼见着的。这些手段,说破了可笑,偏又不能说破,便敷衍应道:“是。”
只是,除此之外,那山岭间尚有多少隐情,是他亦不知的。尉迟宏默想起废弃庙宇中老树上的九道白绫,心道,再向后,那便也再无人相往了。
怔忡一时,缓缓开口道:“玉山这名头不响亮。来日下诏,更名。”
其中关窍,庾陵全无知觉,只文字命名相关的事,他总有兴趣,便问:“陛下欲改做什么?”
玉山不高不峻,却埋着太多人的心肠。那些在土地上生出的憧憬野心,和如春风无痕的怀恋。苍天不老,顽石磊磊,千年之后,不知今时之人事,能有几桩留存。
人生苦短,惟愿千秋功业如山石不朽。尉迟宏沉吟一时,道,“便做柱石山罢。”似叹似哂,亦含着淡淡的怅然。
庾陵只觉这名字来的全然摸不到头脑,却见尉迟宏与杨钟,都突然陷于静默。
许久,尉迟宏再度开口,向杨钟扬眉道:“教菖蒲一道,正可谓故地重游。”菖蒲便是尉迟宏小妹的小字,而今已封襄乐公主。六礼已成,与杨钟的婚期都以定下。
杨钟闻言,面上红白不定,变了几变。皇帝只以为他被调侃害臊,轻笑了一笑。
又闲话些旁的,杨钟随着庾陵告退出来。他心中诸事翻涌,一路闷声不言。行至半途,却忽而听闻传来宫中歌女吟唱之声。
歌中唱道:“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杨钟骤然停住,脱口唤道:“开府,她们唱什么?”
庾陵听了一时,道:“是诗经中的一首国风,唱的是...”
话未说完,却听杨钟喃喃道:“...我捉不住活的,就还死的,用白茅包了还你......”
初春乍暖还寒,青草柳梢是极清浅的新绿,杨钟忽而如置身朦胧青黛般雾蒙蒙的远山,徘徊在那少年烟柳般的远山眉间。
他自己混沌的情窦尚不曾开窍,却突然在这一个时刻,恍然明白了另一个人的心怀。
也算把题目点出来了...其实挺牵强的因为题目当时也是抓过来瞎起的...这几段写的不好,七扭八歪的...
十日之后,岑翀抵达凉州,持皇帝敕令与楚国公手书相示众将。豆卢崇已被软禁,况且还有西京中的无数家眷,投鼠忌器,诸将只得就范。凉州刺史两月前已因枉法被执送西京,新到任的自然是尉迟的人。而凉州军权暂归甘州都督兼掌,人们亦都明白,豆卢崇这两个儿子一旦离开,凉州便要掘地三尺,不翻找出他们父子的把柄绝不会罢休。
豆卢崇父子而今仍是高官显爵,朝廷并不曾降罪。可是喉咙已被人扼死时,通身堂皇衣冠又有何用处?
无人料到,大定元年入夏的第一场大雨,来得这般丰沛绵长。整整六七日,雨停了又下,云层间不知蓄积多少雨水,只管淋漓不止,天色却无一丝转晴。空中似抹了半干青泥,又黏又湿,且透不过一丝气去。
时气如此,卫国公府中,医师来得愈勤,只因陈夫人新又添了咳喘。她平日虚弱,这一冬过去,病症愈重。其实众人都明白,这经年痼疾,再难痊愈,不过是慢慢拖延消耗。
这一日过午,天色昏沉,陈夫人神思倦怠,在榻上半昏半醒,亦不知眠了几眠。梦中仿佛回到年轻时,她苦等陈信从战场回来。再一恍惚,突然人便到了身边。定睛间,只见他周身铠甲浴血。陈夫人眠得不沉,心知是梦,可偏生醒不过来。梦中拼力将那人推开,幻想隐去,却又看清,方才俨然是长子如愿。
陈夫人“啊”的一声,只听身侧有人唤道:“我在!”她咽喉中呛出一股腥气,才醒了过来。
待费力睁眼,聚了目光,身侧是陈信。他手中白巾尚不及收起,其上赫然一片血渍。
陈信将白巾丢在一旁,探身过来扶她。
陈夫人向周遭看过,道,“天晚了?怎么这样暗。”
陈信道:“才到申时。”
夫人叹口气道:“又下雨了。”
陈信见她眼中盈盈似有水汽,问道:“梦魇了?”
陈夫人微微摇头,抽出手来,轻拭去眼角一点清泪,道:“尚不曾醒透,眼中不舒服,无事。”一时却仍忍不住问:“如愿与万年可有消息。”
陈信道:“还是前月的信。或者快写来了。”
夫人怔忡片刻,笑道:“我忆起来了,前日才刚问过。我竟然也这般啰嗦起来。”
陈信摇头微笑,只拥起夫人,将她脊背抵在胸前。夫人倚靠在他双臂间,问道:“有何不顺遂的事么?”
陈信温声道:“不曾。”
夫人笑道:“莫哄我。你本不是缱绻的人。”
豆卢崇被控,刀抵在喉头,即便他那般的秉性,亦不得不亲手修书,将儿孙召回龙潭虎穴。连日阴雨,道路不畅,岑翀或是在路上耽搁些时日,可楚国公这局棋是已下到死路里,当真再无圜转。只能指望尉迟扈顾忌诛杀功臣的恶名,手下稍稍留情。
他此时眼看着旁人,他自己又将是何前路?
夫人看得不错,陈信此刻满腔愁绪。默想一时,却仍未言。或是沉默担当早成习惯,即便对着结发之妻,他已不甚知,该如何倾吐纾解。恍惚之中,只将双臂又紧了紧。
只听夫人笑道:“不说便罢,那你便自己愁去。”
陈信亦笑笑,仍拥着她,道:“雨下了这许久,明日总该放晴,时气好些,你身上便轻松了。”又道,“尉迟扈信佛,皇帝登基,延请许多高僧到京中。听闻亦颇灵验,我亦捐了一座造像。”
夫人哂道:“你从前从不信这些。况且若真灵验,世上便无人往生了。”
陈信笑道:“是啊,从前不信,可而今见得多了便总想,或是世间真有种种因果轮回。”
夫人忽而道:“那万年幼时那相士的话,你而今也信了?”
乱世时节,云游卦士行走显贵人家,乞望好话博人欢心,亦是常事。可当日那相士名头虽响,却不解语,说陈氏小郎君命格似白起,惹得主母大为不悦。
陈信忆起往事,含笑道:“那相士亦太不会讲话。白起虽然神勇,可哪一家武将愿以他做比。”
不料却听夫人叹道:“那人是闻名京洛,当日亦是多少人求他一卦而不得。”
陈信不由一愣,只觉夫人在怀中竟微微颤抖。许久,他方道:“这些年间,我从来都以为你是不信的。”
夫人摇头道:“我当然不愿信。可是眼看万年一日日长起来的性情...”
这或许方是陈夫人一向冷淡幼子的缘由,纵然如附会般可笑,但那难言的隐隐恐惧,竟超越过母子间的舐犊情深。
夫妻二人皆做沉默。他们当日都口称此事是笑话,可原来,都在心底留着挥之不去的暗影。
他们在意这谶语,其实亦并非要在幼子身上投下阴性,只是,这一世杀伐、双手染血、功高遭忌、不得善终的阴影,又何尝不是一直投射在北朝勋贵的头顶。
十余日后,一双儿郎的信终于到了,陈夫人方觉心安。同一日,小司马岑翀抵京。他入朝复旨,豆卢氏几位将领却被羁留在西京之外的驿站。
几乎与此同时,凉州新任刺史上奏,军中一位幕僚告发豆卢崇二子私自调动兵马,对将领拉拢许愿,图谋不轨。
皇帝顺势下诏,责令有司详查。楚国公身遭软禁,军权失却,而今被控谋逆,罗网重重落下,豆卢氏在劫难逃。
消息传出,举朝震动。虽然此事早有征兆,可谁也不曾料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尉迟扈一心快刀斩乱麻,楚国公亦是大意失着。豆卢崇在军中纵横三十余年,部将故交遍布朝野地方。他这一遭定然败势,这是不消说的,可究竟如何处置,牵涉甚大。此刻,众人俱在揣测观望。无论是杀是留,真正引人心焦的,是尉迟对于北镇旧臣,要清算到哪一步为止。
人心忐忑,流言丛生。楚国公之外,难免不遭议论的,便是卫国公了。
楚国公府已在罗网之下,卫国公府虽好似平静无澜,却俨然溽夏雷雨前的夜空,沉闷而欲令人窒息。
陈信只似毫不在意。从尉迟扈要各地督帅自查自检的事看,并非不留余地。况且他自忖位列三公,徒有虚衔,再不是重权在握的大司马,称病避客,已做足不再涉足朝堂的姿态。与豆卢崇不同,卫国公一贯内敛谨慎,尤以身正不党自持。尉迟扈愈是咄咄逼人,他愈是不以为意。
然而他即是勋贵,又是豆卢崇姻亲。虽不问朝事,却无意交出陈氏在宁夷的部曲私兵,不说旁的,这已是尉迟扈多大一块心病。更何况,那一位如愿郎尚在夏州掌兵。
而此时的夏州,亦是人心浮动。刺史于鼎府中,少夫人妊娠八月,眼看快要分娩。逢此多事之秋,朝堂之事,陈峙有心无力;对于小妹,心中关切,军中又走不脱。想来想去,只好教陈嵘向横都去一遭。
木槿身段沉重,活动已不方便,面孔亦微微浮肿。连日夜间眠得不安,眼下微微犯青。她这一胎来得颇有些不是时机,听着京中一道道讯息,皆不是吉兆。爷娘相隔千里,日日忧虑难纾。此刻终于见了母家人,方略觉欣慰。
这一冬过去,陈嵘又长高了些,身量抽条,显得脸庞黑瘦,一双眸子愈发幽深发亮。木槿心中百味,未语先掉下泪来。
陈嵘迟疑一刻,伸手拭去小姊面上泪珠,轻声道:“阿姊别哭...”却又不知该怎生劝,不由握住木槿双手。木槿只觉那手指手掌皆粗砺坚硬,眼前的真当再不是那个柔顺少年。
一旁于逸跟着劝道:“你这般,教万年以为我欺负你,一时要开罪我了。”
他说得极认真,木槿忍不住破涕为笑,嗔道:“你少卖乖。”
这本是少年夫妻间随口玩笑,转眼却见陈嵘倒先不自在,微微红了脸。木槿一时又怜又好笑,方才的愁绪才揭了过去。
一时说起这未出世的婴孩,又猜度男女,又要小阿舅许诺贺礼,颇笑闹了一阵,亦是难得轻松的一刻。于逸见木槿心绪圜转,方低声道:“你且歇歇,我带万年去见阿爷。”
木槿亦知弟弟此来不单为见自己,点头道:“是。”一边向陈嵘,殷殷道:“万年,去吧。”
于逸一路引着陈嵘向正堂,低语道:“京中之事,阿兄可都知道了?”
陈嵘道:“是。父亲亦送信来,只说安心戍边,边患未平便莫急着回京。”
于逸闻言,暗叹了叹,再没说什么。
却说于鼎见二人来了,亦无多客套。而今局势微妙,眼看楚国公与豆卢军的下场,卫国公说“安心戍边”,未尝不是有心在变故前先做吩咐。
只是,若真有那一日,西京的漩涡风雨,可是他们以“戍边”为名,想躲便躲得过的?
于鼎问:“前方如何?”
陈嵘道:“阿兄一直有意重建易马城原本的城防,只是无后援供应,物资匮乏,实难成行。近日斥候回报,突厥频有军马移动,都往牙帐方向。”
于鼎叹道:“年年如此。北疆若要好生经营,是要一个稳固后方,只可惜此刻不是时机。”
陈嵘道:“突厥又要来犯,粮草补给,阿兄请阿叔多予关照。”
于鼎道:“这是自然。”沉吟一时,又道,“万年,西京起风了,这个时节,你要你阿兄千万小心。”唯恐陈嵘不能领会,低声道,“而今即便在横都,事关你们父子的流言亦不绝于耳,遑论西京。”
陈嵘默默点头,可一时又举目相望,道:“可是阿叔,若身正尚不能杜绝流言,小心又能保全什么?”
于鼎不妨他竟出此语,无言以对,半晌只摇头道:“好自为之罢。”
从于鼎处出来,一行人回转易马城。一连行了两日,过了三关防线,旷野便罕人迹,天色渐晚,随行卫士问:“可要歇下,明早趁天明走?”
陈嵘正欲答话,举目突见峁梁之间显出一支马队。辫发袒臂,竟是突厥骑兵。
他这一来,跟着的卫士亦不过四五人,定然寡不敌众。有卫士道:“快走,我...”
言犹未尽,寒光一闪,这人正中当喉一箭,翻身从马上栽下,突厥中有人高声叫道:“都不要动!”喊的竟然是汉话。
看着这不是遭遇,是别人打了埋伏。余下的卫士迟疑不定,陈嵘倒还镇定,道:“莫慌。看他要如何。”
方才喊话的人催马向前,行得近了,彼此面目都得见清楚,那人一笑,向陈嵘道:“原来这就是陈氏的幼子,”打量他一番,哂道,“却看不出你父兄的本事。”
见陈嵘不语,又道,“某便是贺展。”
陈嵘问:“你要做甚。”
贺展道:“我要见一见你阿兄,借你做人盾。”
陈嵘指着几个卫士道:“你放他们走,我随你处置。”
贺展笑道:“放他们去报信?你倒想得好。”
突厥骑兵已围拢前来,贺展指着众卫士道:“把兵刃放下,下马,将盔甲袍靴都脱了!”又向陈嵘道:“你放心,此番我不为取谁性命,倒还要与你阿兄做一桩好买卖。”
胁迫之下,卫士们只得就范。贺展用突厥语吩咐几句,过来几个突厥骑兵,换上汉家戎服,上了卫士们的马。贺展亦照样穿戴了,挥手将持槊挟住陈嵘的突厥士兵屏去,笑道:“小陈将军,走罢?”
陈嵘面目冷淡,见他近前,突然俯身,向靴中匕首摸去。不妨贺展眼疾手快,扬手一马鞭抽打在他腕上,冷笑道:“小阿奴,你若再耍诈,”指着地上几个赤足单衣的卫士,道,“便去狼口里寻他们。”
陈嵘摩挲腕上鞭痕,咬牙不语。
贺展以鞭梢向易马城方向指点,喝道:“走!”
天色已黑,易马城营盘外把守的卫士只见有本军装束的一行人来,认出为首的是陈嵘,便也不曾多看,直令他们进去。贺展提马一步贴在陈嵘近旁,将刃尖抵在他肋下,低声道:“去你阿兄帐中。”
却说陈峙,夜间巡营已毕,方回帐内。高经纬将一卷纸笺摆在案头,道:“仓曹参军送来的。”
陈峙低头正看,忽而帐帘一掀,一阵疾风正灌进帐内,吹动案头灯盏光亮摇曳。
二人皆望过去,只见帐外有人进来,前头的正是陈嵘。高经纬尚未反应,陈峙已一眼望见还有一人,带着突骑帽,隐起面孔,紧跟在陈嵘身后。
陈峙霍然而起,手掌已握住胁下剑柄,脱口道:“来者何人?”
那人低低一笑,推着陈嵘向前两步,抬手摘下突骑帽,道:“陈将军不认得?”
正是贺展。
陈峙目中掠过一瞬震惊,继而冷笑道:“当然认得,你这认贼作父的胡虏儿。”
贺展倒也不恼,只道:“陈将军,讲话当心。我的刀尚在你弟弟背上。”
这是愈做要挟,愈不能露怯示弱的场面。陈峙故意不看陈嵘,只道:“你有一把刀,我军中有千把万把,你想清是谁该当心。”言罢,索性重新稳当坐下。
贺展微顿了顿,转而道:“将军不欲问一问,我来做什么?”
陈峙冷笑道:“没兴致,又不是我教你来。我只知你是叛国逆臣,人人得而诛之。”
他口中这般说,心中亦在盘算,暗向高经纬递眼色。高经纬会意,悄悄向帐门移去。
贺展一眼看见,心中亦发虚,索性被陈嵘背后抽出手来,将刀刃抵在他颈上,厉声喝道:“不许动。”
转向陈峙道:“陈将军,你亦莫逞强斗狠。我明日若回不去牙帐,你私会突厥将领的消息就能传遍横都,你信也不信?”
陈峙道:“我信不信又如何。你却当这构陷有人信么?”
贺展闻言大笑,道:“我看尉迟扈就愿信得很。这个时节,豆卢崇已冠上了谋逆罪名,卫国公那里尚缺一顶呢。”继而哂道:“我一身飘零,早活够了,陈氏却还有一门几十口性命,你不妨试试。”
陈峙望他一时,终是冷冷问:“你要说甚。”
有人猜楔子里的皇帝是谁了,都猜猜呗?被剧透过的不要漏底啊...
贺展故作关切之态道:“眼见豆卢崇前车之鉴,将军可想过自家前程的出路?”
陈峙听这话,便明白他来意。这是趁人之危,前来说项。不由哂道:“想来阁下当日寻了一条好出路。”
贺展无视他讥讽,道:“当日若不是投靠突厥,亦无今日在此讲话,只怕尸骨都不存了。”
陈峙道:“当日你出走之前,并不曾有人亏待你。”
贺展冷笑道:“尉迟氏惯会做虚怀若谷的姿态,哪一次对政敌不是赶尽杀绝?我不走,便是留给他杀。就如而今——你父亲与豆卢当日看着贺氏,便该想到自己的下场。”
又道:“楚国公已然如此,你难道仍存幻想,尉迟氏能放过卫国公?”手中刀刃在陈嵘颈上压了压,道,“到那时,你们兄弟的下场,便如豆卢崇的儿子一般。一朝身陷囹圄,束手待毙。”
陈峙扬眉道:“你倒有何妙法,陈某愿闻其详。”
贺展道:“你而今据守易马城,着实是步好棋。扼守在这条要道上,背后还有盐池。你而今肯予突厥些方便,他日西京生变,突厥便为你后盾。你有兵有将,亦不必如我寄人篱下,在此独立门庭亦好得很,愿归附木干可汗,更是前程无量。”
陈嵘道:“那我京中老父家眷呢?若如此,我倒自相坐实了反叛的罪名。”
贺展道:“真到京中生变,不论你反与不反,家小都难幸免了。趁着自己还不曾赔进去,当早做打算。”
陈峙看他一时,突然笑道:“阿史那铁伐原来想要守门的狗,怪道派了条狗来办这事。”
贺展面上变色,作态道:“我不是为着木干可汗,都是替你打算。”
陈峙道:“不劳费心。不说朝廷中事到底如何,此间都有一条底线,叛卖故国、为虎作伥,这种出路,就不必卖弄了。”
贺展不料被一口回绝。半晌哂道:“陈将军果然心口爽快。只是话未必这般急着讲。你骂我做甚也罢,只是为人做事,要因利害,这个世道,不讲祸降临头、尚空谈情操,未免可笑。”
陈峙淡淡道:“是了,这世上总有人自己活得糊涂低卑,便不肯信尚还有天道是非。”
贺展自从进帐,便被他一再抢白,终于也挂不住。冷笑道:“若将军好讲大话,我便陪你讲讲。说我叛卖故国,你口中的国,又是什么?乱世之中,诸侯征伐,尉迟亦不过是篡权上位,这国,在哪里?”
陈峙道:“那些事,我不管。我只知外寇异族当前,此地有我亲族同袍,这便是家国。”
贺展道:“异族?只说你陈氏,上溯到前朝立国,不亦是从盛乐迁平城的鲜卑户?这汉姓不过是后来改的。你自诩汉人,说我叛国,我倒要说你忘了祖宗。”
陈峙道:“我陈氏累世娶汉家女,读三略六韬、礼义廉耻,食的是三秦粟米,守的是长城边关,自认归宗华夏,有不妥吗?”
贺展道:“你自认归宗华夏,视突厥为异族,可在庾仓和那样的南人眼中,你又何尝不是异族?天下正统,如何亦轮不到尉迟头上。”
陈峙道:“正统异族,看的是教化。若终日抢掠烧杀、残暴不化,连称人都不配。突厥军那些恶行,还要我说与你?”
贺展长声叹道:“好一个守土保民的忠臣。只是据我听闻,也不曾有人感念你这御敌北疆的功劳。”言罢,垂眼正看向陈嵘,故意道,“小阿奴,你这阿兄亦不知何处习得爱慕虚名。为了这,是宁愿跟着西京中的老父殉葬,亦不肯带着你搏一线生机。”言罢一阵冷笑,突然将陈嵘向前一推,竟放开了他。
一旁高经纬反应极快,抢步上前将陈嵘拉过,近处看,只见少年颈上一道紫红印子,是方才刀刃的压痕。他方要出声喊人,只听贺展道:“陈将军,我方才说过,若明日回不去牙帐,横都自有你的好消息。”
陈峙立身起来,道:“你倒真爱惜自己那条性命。我放你走,你们近日兵马调度不是甚热闹?真刀真枪,我奉陪到底。”
贺展闻言,露齿大笑:“我从前便听闻,卫国公是个痴人,还不甚信,今日见了你,真是笑煞。”笑意忽而森然,道,“如愿郎,你好生想清楚,楚国公一倒,接下来便是卫国公。你在此间,何异困于樊笼。诏旨军令,你拗得过哪桩?少说些军人气节,多想想他日下场,待想通了,我这里仍愿接洽。”
言罢戴上突骑帽,转身便走。高经纬在旁唤道:“将军?”
却听陈峙一字字道:“让他滚!”
其时已夜入深更,高经纬暗暗跟着贺展,看他去向。一时从外回来,低声禀道:“他们出营,骑马向北去了。”
帐中,陈嵘经这一番变故,在旁一言不发,神色倒还镇定。
陈峙问:“跟着万年那几个卫士呢?可见他们回来?”
高经纬摇头道:“不曾见。”
陈峙沉吟一时,道:“你去罢。不要张扬。”
此事尚应有所善后,只是高经纬觑着场面,心知眼下将军满心都在小郎君身上,未必有旁的心思,便应声退下。
帐内再无旁人,陈峙上前拉过陈嵘道:“你如何?”
陈嵘道:“我无碍。”举目惶然道,“阿兄,今日贺展说的...”
陈峙道:“莫听他信口开河。”
陈嵘默默握上陈峙手臂,道:“于刺史亦要我转告阿兄,千万当心。”更低声道,“西京中阿爷他....我们...”
陈峙沉默一时,道:“这些事,你不要管。”他只觉万年的手指愈握愈紧,以另一臂揽住他肩头,叹道:“万年,而今能做什么,我亦不知。只不过,你当知道,有些事,是断不能做的。”
陈嵘望着昏淡灯光中,阿兄眸光半隐在阴影之中,如星闪亮。陈嵘默默点头,或是除此之外,他又能说什么呢。
却说贺展回转牙帐。又过数日,突厥的大军纠集已毕,再度南下侵扰。
来势固然汹汹,三关守将倒不甚慌乱,毕竟而今易马城的防戍非从前可比。有其在前屏障,众人都稍安心。
易马城兵将亦严阵以待,今后数日,却无敌兵至。铁伐大军,突然如消失无踪。待这一日斥候突然回报,铁伐大军竟迂回穿过大漠,从西包抄款贡城。
款贡城守将商镇措手不及。城东面尚可与镇北台做唇齿之依,西面因背靠荒漠,不是常规进击的方向,因而疏于防守。此番突厥以此突入,只怕凶多吉少。
去岁此时,易马城失陷后,款贡城遭突厥攻击时,是陈峙援军救他。而今要解围,还是要借他人之利。只是先前陈峙横遭那番羞辱,自己脱不了干系。若是被他记恨,而今未必肯帮衬。商镇只怕前去求援,万一被回绝,便难圜转。思前想后,一边重置部署,一面派人向镇北台。款贡城遭难,镇北台最先有救援之责,虽然刘勘多半未必出兵,但由他出面联络陈峙,把握还大些。
商镇不知晓,其实这一刻,非但是他,多少目光都已聚拢在易马城。除却眼下战况,更是因西京之中,出了大事。
楚国公谋逆一案,人证供词、物证文书清单俱由凉州送达,皇帝下诏停用豆卢崇一切印信,交由秋官府审理。其子孙羁押西京外驿站,解送入京时持械抗拒。亦不知怎么闹走了水,烈焰燃了半夜,最终只在驿站废墟中寻出几段黑炭,人、物都烧得一干二净。
此事一出,尉迟氏铲草除根的心思昭然若揭。豆卢崇心知必无善终,讯问时索性缄口不言,审问主官亦无奈何。为示公正,皇帝于是召重臣对其议罪。除却先前买卖授田、私纳佃农,和其子调度兵马、图谋不轨的罪名,更将去岁他助前朝废帝阴谋对抗尉迟的事翻出来。这些都罢,尤其提到他私下串谋,欲调府兵入京。
旁的都罢,闻至此处,陈信手指在袖中猝然一握。当日瘟疫时,宁夷、武功两处府兵共同入京的前因后果与其中破绽,他最清楚不过。尉迟扈将这事当做一条罪状,投石问路,意图不在豆卢,而是在他陈氏。
看来,这一场劫难,终究是避不过去。只是当日调兵,不论豆卢崇有何初衷、又如何怂恿陈峙,结局终究是陈氏襄助了尉迟。尉迟扈想寻借口浑水摸鱼、亦没那么容易。事已至此,忐忑焦虑反而淡去,便是天塌地陷,也只能一步步走了。
罪状列举出来,对楚国公,尉迟扈认为证据确凿、力主定以死罪。众人纷纷附和,只陈信沉默不言。
二人之间,心如明镜,尉迟扈笑意森森,定要他开口表态。殿内沉默良久,只听卫国公道;“我年老昏聩,方才打盹走神,不曾听清都讲了什么,此刻无甚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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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6 01: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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