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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转载】相承by潇湘芷(无授权,侵权,删)[第3页]

作者:童话9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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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上)
三人这么打趣着走进客厅,竟见玄关那儿的门开了。佑森还没来得及惊讶老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到家,而且还带回了芸姐姐,就听得韩俊宇一句难以置信的“蔡天王”?佑森狐疑地看看小宇哥哥,又顺着他的目光瞅向门口,只见蔡裴峣一只脚踏进了门,半个身子却还探在外面不知在等谁,待最后面的那个也进了门,佑森惊得一下子就从韩俊宇的怀里跳到了地上。  是钟瑞!
“你是有够磨蹭的,”蔡裴峣佯装无意地把手搭在动辄落下众人半步的钟瑞肩上,差不多是箍着他跟上自己的脚步,还不忘凑在这个小师弟耳边,压低声阴笑着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老师不就是语气重了点吗,根本没一点怪你的意思,你就给怂成这样,以后跟着他,你还不得就地失禁……”  被这么挑明了一说,想到半个小时前自己被找到的一幕,钟瑞顿时如吞了只苍蝇般窘迫,尴尬了好半天,才死要面子地睥睨一眼表情高深莫测的蔡裴峣,又极快地把头侧到另一边,可这回敬的底气,却是不足得很。
蔡裴峣不甚计较地笑笑,勾着钟瑞的肩,招呼也不打地两三步绕过关平就往厨房去,照单全收了韩俊宇看猴一样的眼神,故意星味十足地挑起下巴,举举手中被撑得满满的购物袋,“晚上打火锅!”  钟瑞本是跟着蔡裴峣,打算和韩俊宇打声招呼的,不料眼神往他那儿一送,却是又惊又喜得忘了有表情——韩俊宇身后的那个笑容!
站在韩俊宇身边的关小家伙,为了能掩住点脸上挂的彩,刻意低着头,乌溜溜的眼珠却是止不住地往钟瑞身上飘,擦身而过的两秒钟,心像是脱了缰的野马般在身体里嘭嘭嘭狂奔几万里——巨大的意外下,大脑相当合时宜地一片空白。
蔡裴峣搂着钟瑞蹿得太快,关平不得不冲着两人的背影提高音量,“给大家倒点喝的过来!” “知道——!”,蔡裴峣含糊的声音拐着弯从厨房传出来,客厅里的几个人一听,便猜得到那家伙又是满嘴包得鼓鼓地在偷吃什么了。
韩俊宇一副对这个小师弟无奈又纵容的表情,边搂着走路还不太自然的佑森往沙发慢慢挪,边开着玩笑,“蔡天王现在够拽的啊!咱们今天到底是给我们芸姐饯行,还是替那个娱乐明星接风来的?”
关平笑,“裴峣下午刚从北京领完奖回来,一落地就打我电话张罗晚上吃饭的事,半夜的飞机又要去东京。”话音未落,眼神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佑森,掠得自家儿子冷不丁就心里一虚,最终却是对着闾丘泷道,“我回来的路上还担心你已经走了,这下正好,留下来一起吃饭。”  闾丘泷笑着点头。关平虽从没教过他,但总归惜才也心疼,到底是把闾丘一直当自家人看。
秦芸在沙发上坐下,“我的本意是不要折腾了的,小瑞马上要比赛,我反正也还是要回来,哪知裴峣这孩子积极成这样。”
“哈!算这个‘叛徒’还有点良心。”韩俊宇扯淡归扯淡,这会儿的心思却全是在佑森身上,抓过搭在沙发上的大浴巾就给满身汗津津的小孩披上,“歇会儿再洗澡,不然容易感冒。”  “哦。”佑森嘟嘴漫不经心地应着,只是屁股才刚落下一半——“嗯,要是觉得有脸歇,那就歇。”
佑森一滞,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关平那儿看,只见老爸正坐在沙发上,探着上身整理茶几上凌乱的光碟和杂志,根本就没在注意自己,可方才那句不轻不重、不痛不痒的话……  “那就这么悬着吧,顺便练练腿力。”关平抬眼瞟了瞟佑森将坐不坐的样子,又继续手上的事情。
“爸……”纠结了几秒,小孩还是乖溜溜地站了起来,想做个讨好老爸的表情缓解气氛却又做不出,求救的信号通过眼波递到韩俊宇那里,竟被前一秒还关心自己来着的韩俊宇一个挑眉,原封不动地给弹了回来。
所谓练舞之人,偷懒这码子事被抖出来……先前老爸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眼神,果真不是幻觉。唉。
关平坐正了点身子,语气像是平常的聊天,“说吧,这种事情要搁以前,是怎么罚的?”  佑森的眼神本是垂着的,被这么一问,闪动着年少光芒的双眸,倒是直直对上关平的了——  以前?以前,老爸老妈对自己,应该算是纵容的吧……何从说罚字?连所谓家长作风的“教育”都是极少的。作业不做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上课睡觉的频率也谈不上低,偏偏自己又总能在考试里,鬼使神差地考个足够拉风的名次……
这种事情要搁以前,应该轻飘飘地不算事吧,最多也就算,呃,游戏人生……青春作伴……  佑森完全不知道老爸话里卖的什么关子,只得低下头,手藏在浴巾下不停揉着裤缝。  “说话啊。”
关平看似随意地瞟了眼佑森颤个不停的双腿,儿子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也是从进门就看到了的。少年发育期特有的精瘦身材被宽大的浴巾掩着,佑森现在的样子,要给夫人见着,不知又要心疼成什么样子。
来的路上,一行人聊到关老师的儿子,也多少知道了这个小家伙连偷几天懒,被韩俊宇逮个正着的事情。眼下看佑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秦芸终究觉得不忍心,欲说些软话,不料一直扭捏着不开口的小子,自己先吱了声。
“这事要搁以前……不是事。”
话语间,蔡裴峣已经拿着个大托盘从厨房里出来了,侧着头不停和钟瑞耳语,“波特曼那个黑天鹅演得真是有范……”
两人谈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佑森偷瞄老爸的表情,不像多生气的样子。而且钟瑞他们这就要过来了,老爸再较真,应该也不至于让自己下不了台吧……小孩想了想,便是挪近两步,用自己膝盖碰碰关平的,低声喏喏,“爸……家里今天有客人在……”
“那搁现在呢?一样不是事?”关平对儿子后面的“讨饶”完全无动于衷,伴着这句问话挑起的眼神,更是让佑森没来由地心里一怕,连半点小心思都不敢有了。
“我去……这都已经开始教育了……这爹和儿子还真是会挑日子……”蔡裴峣对钟瑞挑挑眉,往茶几边一蹲,叮叮咚咚地把茶杯往玻璃茶几上摆,毫无避讳。倒是钟瑞小心翼翼的,轻拿轻放得像是茶几都承不了重。
佑森低头,惴惴不安地听着耳边的声音,恨不得现在就此隐形——为什么每次遇到钟瑞都是我最丢人的时候啊!!!
独自坐着双人沙发的闾丘泷朝直起身的钟瑞招手,“哎,这儿坐。”
“老师怎么一回来就训人了,”蔡裴峣自顾自捧了杯新泡的大麦茶,整个身子怯意地陷进身后的单人沙发里,“刚刚一见小瑞也是摆出副大家长的样子,我们小辈都替您累了。是吧,佑森?”  蔡裴峣这边还在朝佑森眨眼,那边韩俊宇就已经呛了水,没命地咳。钟瑞一副躺着也中枪的表情,在闾丘泷带点讶异的目光里,表情复杂地别过头。
佑森一张小脸红了个透,满是歉疚地朝关平那儿看,见老爸的脸色还不算太差,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秦芸纵容又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假装嫌弃却又相当亲近地伸手去捏蔡裴峣的耳朵。蔡裴峣皱着个鼻子忙不迭地往沙发里面缩,“老师,师姐欺负人啊……”
这一调侃一闹腾的,瞬间就让气氛轻松了好几分。关平也不计较蔡裴峣的“没大没小”,只拿过钟瑞刚刚放在跟前的茶杯,道,“峣儿,你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就这么给后面几个小的做榜样。”
话的内容似乎是一句责备,可这会儿配合着关平的语气,反倒像是家长在替玩闹的孩子找台阶下了。钟瑞偷偷望了眼关平,这样的关老师,自己好像真的……不太熟。
蔡裴峣相当识趣地挪回沙发前面,抓住时机道,“老师,那我这个‘大一点的’,可不可以给这个小的求个情?而且他这个样——”蔡裴峣望了望佑森微微肿起的右脸,又看了眼韩俊宇,“一看就已经被师兄虐待过了……”
“虐待得好。”关平抿口茶,听评书般地点头。
“裴峣哥!没有,”佑森眼里划过一丝不自然,有些难堪地看了看被陷害得不轻的韩俊宇,“是我,我自己……我自找的。”
韩俊宇深感无力地扶着额,一手摸索着攀上闾丘泷的肩——动作像是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满心想的却是老子现在恨不得就把你这个姓蔡的大卸八块啊。
闾丘泷的肩膀被韩俊宇摇得厉害,面上却仍是眯眼笑着,一如既往地不多话,也一如往常地叫人望一眼,心里便平添好几分暖意。闾丘泷和蔡裴峣并不算熟识,可眼下,倒是对这个韩俊宇嘴里的“家门不幸”印象深刻。一直听俊宇哥说,他这个师弟从小情商便高,一路到大,“老师”或者“前辈”之类的字眼在他那里,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罢了,构不成任何压力或威严感。韩俊宇本人再能脱线并且损人不利己,师父面前也好歹克制着三分,但这个蔡裴峣,就算是天皇老子站在他面前,也是照样地我行我素——可以是聚光灯下,全身散发着舞者特有疏离气质的翩翩王子;可以是刚出道,就凭借电影里短短三分钟的出镜,便问鼎华语影圈最具分量之一的金馥奖的最佳新人;也可以是眼前这个一手薯片一手茶,没事拖身边师兄弟下下水,却明着暗着给“小朋友”打掩护的小师兄。
钟瑞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某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从来不知道,面对一个练功无端偷了懒的人,关老师竟也能有不板起脸的时候;也从来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韩俊宇的新徒弟、自己的小师弟,原来早就得了这么多人的宠爱和疼惜。要是偷了懒的那个人是自己……算了,想这个有什么用呢,自己又不是那种会偷懒的人,而且练舞这么久,就连想也没往那个地方想过——看关老师耐不过旁边人轮番的说情,正扶着儿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钟瑞心里又是隐隐地一酸——偷了懒的待遇,也能这么好啊。
生活(下)
佑森舔着干裂的嘴唇,接过秦芸递来的水杯,轻轻说了声谢。  “几个人都轮着替你说话,你自己什么想法啊。”关平把落了一半的浴巾往佑森肩上提了提,道。  “我……”佑森小口润着唇,老爸的动作让人心里暖暖的,周围几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都是友善得不行,可偏偏,这一时半刻的,佑森就是恨不得把鼻尖都埋进茶杯里。  “我也知道你的脾性,本心是不想偷懒的,可是你啊,你就是自由散漫惯了。”  小脑袋被老爸恨铁不成钢地拍得一点一点的,因为心下的愧疚,佑森的耳根这会儿也红红的了。  “可是你问问现在坐在身边的这些哥哥姐姐,哪个是容许自己这么一路自由散漫着过来的?芭蕾这个舞种,极讲究动作规格,每天练什么、练多少、怎么练、练到哪个程度,你以为,都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还是像你以前考试一样,三分小聪明七分碰运气,就搞得定?”  少年的睫毛扑闪着,偶尔抬起的眼神里带着点儿子对父亲的敬服,更多的却是犯错过后盛满自责的谨小慎微。  蔡裴峣鬼灵精怪地戳戳秦芸,小声却又明摆着想让大伙儿都听见,“看这对父子~”  秦芸转手就给了蔡裴峣一个毛栗子,“就你贫!”  佑森的模样,秦芸这个心软的,都恨不得搂在怀里赶紧安慰几句。倒是关平,顺手就拉了插嘴的蔡裴峣过来当例子,“裴峣是比你还不受缚的性子,但是你问问他,他以前练功的时候,就算没人看着,可是敢偷半分懒、松半点劲的?”  蔡裴峣抓薯片的动作一滞,立刻就后悔方才跳出来调节气氛了,“……老,老师的‘家伙’在那儿啊,我是为了保全自己……”说完,便在一众人涔涔的冷汗里,借上厕所之名,嘻嘻哈哈地一溜烟没了影。  关平也是被逗笑了,转头对韩俊宇道,“你听见没,侧面说明你根本没有一点师威!”  “冤枉啊师父,”韩俊宇赶忙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了,指着对面的空沙发为自己打抱不平起来,“他的鬼话也能听啊?钟瑞你说,你现在这副练功机器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被蔡裴峣那个疯子带出来的?”  话锋又莫名其妙地指到了自己头上,钟瑞唰地红了脸,急忙道,“我……我才不是机器!”  “关老师您是问错人了,他们几个,有谁会承认自己自律又上进的?一个个都恨不得把自己贬成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这里面能说出正常话的啊,我看只有小泷一个。”兴许是被这气氛感染了,秦芸也参与了进来。  闾丘泷立马闷头笑着摆手,“我是不太会说话,我只会卖笑……”  韩俊宇乐得猛拍闾丘泷的大腿,“好样的好样的闾丘!”  蔡裴峣甩着手上的水珠,刚回席就往韩俊宇闾丘泷那堆里扎,“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这么欢乐?”  “爸,”佑森这会儿也被逗得眉开眼笑了,又往关平身边靠了靠,在旁边人的笑闹声里,压低嗓音,不好意思地对关平道,“对不起啊爸,我从开始学舞就一直在丢爸的脸,”佑森说着,又难为情地抬头看看关平,只觉得自家老爸这会儿的眼神,真是让人没来由地就安心,“和爸的学生一比,我都觉得自己都不配做‘关老师’的儿子了……”  听儿子这么说着,关平又心酸又窝心,不由得伸手去捏儿子泛红的鼻尖,“说什么傻话!都是自家人,也都是你的兄长,没事瞎比个什么。我这个当爸的,只是想个你提个醒——”关平边说边把佑森的手按在了自己腿上,语重心长,“你自己也应该发觉了,你现在过着的生活——也是你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佑森的表情里,顿时有了几分后知后觉的恍悟。难道不是吗?眼前的生活,甚至是未来的路,应是全因自己一个心意的转变,而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完完全全、翻天覆地地,全然不同了啊。  “身边的这些哥哥姐姐,”关平对坐在佑森身旁的秦芸笑笑,又望了眼挤在一起的蔡裴峣他们几个,对佑森道,“对以前的你来说,可能也就是爸爸的学生,但现在,他们每个人,更多地,都是你的前辈,都是你看齐、学习的榜样。”  “师父!您不能把我的学生教歪啊!向小瑞和闾丘看齐也就算了,要是向蔡叛徒看齐,这是要误入歧——”  蔡裴峣借着自己体重和靠垫的威力,把韩俊宇的一整张脸压得平平实实,一副胜利者的模样朝佑森挤眉弄眼,“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定的!”  “叛徒你只配做那摊沙!”韩俊宇的声音从垫子下面闷闷地传上来,手脚并用地反抗着蔡裴峣的突然袭击。全因两个活宝,客厅里的喧笑声好一阵没散得掉。  说也说得差不多了,关平起身,亲昵地拍拍蔡裴峣的脸颊,“峣儿,今天怎么皮成这样了?我去切点水果过来。”  “啊?我有吗?”蔡裴峣总算老实坐下了,坏笑着露出吃货嘴脸,“我来的时候正好买了火龙果和龙眼——那个,小瑞特别喜欢吃那种切得精致的,老师迁就一下他!”  “我,我哪有……”钟瑞局促地在沙发里动了动,才望了一眼关平,就无端开始紧张,“关老师,真的没有……”  钟瑞脸红无措的模样惹得大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倒是佑森没心没肺地接着话茬道,“爸,哈密瓜我也要去皮切片!冰箱里还有有车厘子啊!要洗!”  “你还懂要洗!”韩俊宇边笑边踢着佑森的屁股往浴室赶,“洗你自己去,臭死了!”    回到客厅的韩俊宇,“野蛮地”抢过蔡裴峣手里的薯片,刚坐下就把一双长腿直接翘上茶几,酝酿好久的揶揄终于有了出口之机。  “我就说呢,芸姐和这娱乐小明星的面子就是大,我以前不知道多少次要带钟瑞来师父家,那个没良心的啊,竟然都拿练功当挡箭牌,轿子抬都抬不来……”  钟瑞受气包般地白了韩俊宇一眼,小声的嘟囔只有身边的闾丘泷能听见,“我才不要连休息日都受你摆布……”  “唉,芸姐,你们今天使了什么招,把这个劈叉狂人从练功房里拖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劈……劈叉狂人,哈哈哈哈哈哈……”蔡裴峣的拖鞋早在刚刚打闹的时候不知所踪,这会儿便直接窝在了沙发里,抱着双腿,笑得花枝乱颤。  钟瑞就差对韩俊宇吹胡子瞪眼,却又是极端无奈,只得顺手抄起面前的水杯一饮而尽,“以平己愤”。  闾丘怜惜地揉了揉钟瑞绒绒的头发,不语。  秦芸笑出了声,“你们两个当师兄的,就这么挤兑自家师弟?”  “那是必须的,”蔡裴峣边说边去拆山核桃的包装,“师兄你别不信,小瑞下午一个人跑到净源湖那儿吹冷风去了,还敞着个外套,生怕吹不出个感冒。”  “哈?”韩俊宇坐直了身子,“钟瑞,不像你啊。”  闾丘泷紧张地用手背去测钟瑞的额头,“你快比赛了吧?”  “没事,”钟瑞逃避地牵牵嘴角,躲开闾丘泷询问的眼光,“不冷。”  蔡裴峣冲钟瑞的方向笑,“冷不冷确实也只有自己知道,不过老师觉得你冷了,一关心则乱心……”  “啊哈!我懂了。”韩俊宇插嘴,笑容阴阴地往钟瑞那儿瞅,瞅得钟瑞一身鸡皮疙瘩。  “我一直以为啊,这一代一代的,喏,就像裴峣,应该是越来越不怕老师的,怎么到了小瑞这儿,就不对了呢……有时候在我的课上都瞎紧张。”钟瑞这会儿坐得离秦芸有些远,若是挨着,秦芸这会儿想必得揽着这倔孩子,好好哄一哄了。  “哈哈哈,你当年在我那儿嚣张的气势,后来都扔到哪儿去了啊?”韩俊宇眼里,钟瑞就是那种见一次就讽一场的戏弄对象。  闾丘泷拢着早把头埋下不理言论的钟瑞,道,“俊宇哥你看,小瑞根本都懒得理你。”  可真斗起嘴来,钟瑞又岂是小伏低的主,即便不抬头,也要毫不示弱地回嘴,“人当然不与畜语。”  “你找——打——”韩俊宇几步就跳到钟瑞身上,蔡裴峣见状也凑上去,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闾丘泷本想“置身事外”,却终究没能如愿,几个大男孩又是一阵哄闹,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    冲掉一身汗的佑森是跟在关平身边一起回到吵吵嚷嚷的客厅的。小家伙一路都对摆得漂漂亮亮的果盘摩拳擦掌,哪知水果刚上茶几,好几只手便抢着先地伸了过去。  “老师,好刀工!”  “都不让让我的……”佑森委屈地跟在几个哥哥后面,拣了片大的哈密瓜往嘴里送。  “喏,有人让你让得还没拿呢。”韩俊宇朝佑森右边拼命努嘴,小家伙一转头,接着一惊,瞬间变得嚼都不会了。  钟瑞……是钟瑞啊!竟不知自己刚才只顾盯果盘,结果看都没看地就这么紧挨着钟瑞坐下了啊!  佑森傻呆呆地望着钟瑞皮肤上的透明小绒毛,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的心情……言语无法表达啊!    关平把果盘往钟瑞身前推了推,“秋天气候燥,多吃点水果。”  钟瑞忙听话地叮了片离自己最近的火龙果,却也只拿在手上。刚刚的打闹让人放松了不少,声音里却仍有几分拘谨,“谢谢关老师。”  秦芸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关平有心无力地咧咧嘴。从进门起,小瑞的沉默和不自在,她这个做老师的,就悉数都看在了眼里。和其他几个学生如鱼得水的自在一比,秦芸这会儿更是觉舍不得了。  关平对着秦芸宽慰地笑笑,一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慢慢来吧。”    偷看一眼……赶紧假装不在看——再偷看一丢丢……再马上不看。钟瑞被身旁这股高频率无规律的眼波瞄得心里发毛,又碍着这屋里的人情面子,只得扯给关佑森一个不热不冷的笑,算是跟这小师弟打个招呼。  韩俊宇暗里偷偷盯着两个小家伙的反映,这会儿是有几分按耐不住了,挂着讪笑就拿钟瑞开刀,“你装个什么啊,你练功那些丑事,你这小师弟都已经知道个□不离十了,人家听了都把你当偶像呢。”  钟瑞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对着韩俊宇瞠目结舌了半天,回过神来,又慌慌张张地往闾丘泷那边看。  “你别看,小泷的故事讲得比我还生动。”  韩俊宇坏坏地朝佑森做了个鬼脸,小人得志般地看着钟瑞手都不知往哪儿摆的窘样,又“得寸进尺”道,“我还想把你以前的训练日记给你师弟看,意下如何啊?”  “绝对不行”的拒绝就要脱口而出,钟瑞却在触到佑森夹杂着心怯的渴望目光里,莫名地,心一软。  ……那几本日记里,好像也没记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可以吗……?”佑森扑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探头探脑地撅着点小嘴,惹得钟瑞就算心里仍有抗拒,嘴里也是无论如何说不出了。  “……不要外传。”  这算是默认同意了。  钟瑞的声音带着点淡淡的鼻音,却无半点拖沓之意,反而比同龄人多了几分润泽的性感,年轻而沉稳的嗓音,叫人无端地就心动又踏实。  佑森难得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明明开心得一塌糊涂却又怕被察觉,低头佯装镇定地摆弄手上空空的水果叉,心里却恨不得跑到无人的操场使劲蹦!蹦!蹦!  钟!瑞!他!和!我!说!话!了!啊!!  而!且!他!没!有!拒!绝!我!啊!!    听闻家里有小聚,关平的夫人担心饭菜不够,特意在下班路上,买回了几个孩子都爱吃的扬州包子和潮州蟹肉粥。  “这次实在是有点匆忙,下回呀,阿姨一定亲自给你们做一桌好菜!”关夫人眉目间便透着股贤妻良母的亲切感,在这群大孩子眼里,早就是如妈妈一样亲的人了。  “那我一定得买张机票回来,蹭吃!”因都是女同胞,秦芸和关平夫人的关系更是极近。  吃到最后,几个不安分男孩子已经一个个离席,佑森被韩俊宇拐进了练功房去消食,钟瑞也被蔡裴峣拉着去熟悉一下“关宅”,只剩闾丘泷兴奋地拿着筷子在空气里比划着,和关平讨论着舞蹈编创的种种。    深秋的天暗得早,隔开客厅和花园的落地镜前,幽黄的顶灯映出两个俽长的身影。  “我的那张床还空着?”蔡裴峣左手环在胸前,夹在右手指间的高脚杯里,是飘着酒香的干红。从前为了练舞,滴酒不沾,而今解了禁,裴峣倒是爱上了这般七分清醒三分梦的滋味。  “嗯。”柔软的灯光照着钟瑞浅褐色的长睫毛,平和安宁。  蔡裴峣呷了一小口,“离开以后,才发觉,还是有点离不开啊。”  钟瑞静静望着下午刚见面就把自己嘴里的“学长”纠正成“师兄”的旧日室友,心头泛起一丝怅然,或许难以感同身受,却因为见过那张因严重腰伤而痛得连呼吸都不能的惨白面庞,而变得挥之不去。芭蕾赋予师兄的那些闪耀与苦楚共在的日子,又在恍惚间,浮上了眼前。  小师弟闪烁的目光里,蔡裴峣笑着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想什么呢,我指的是那张床。”
对手(1)
天,是少有的蓝。  长长的红毯,铺上了S大剧院正门前的魏然台阶。预选到今日,近半个月的时间,就这样不经意拂过了每个少年舞者流着汗的年轻面颊。  这个舞台上,谁都想赢,谁都想被发现。    离决赛开始还有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剧院前已零星来了些等待入场的观众。侧门处不显眼的地方,韩俊宇靠着自己的车,望着对面马路的川流不息,悠闲地转着手上的钥匙圈,时不时低头看两眼手表。  “Hey.”  明显是被身侧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韩俊宇遇鬼一样地转头看——一个矮自己半头的少年,利落的运动装打扮,混血模样,深蓝瞳孔,飞扬的眉角斜斜地融入脸的轮廓,带着几分英俊的邪气,似曾相识,却又不记得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这张脸。  “你在等人?”少年极度自我中心地忽略了韩俊宇眼里的疑惑,径自进入了谈天的状态。  连这性格和一口的台湾腔也是似曾相识……  韩俊宇却没急着应答,只继续上上下下打量这个不速之客,大脑在第六感的驱使下,飞速把眼前这张脸和国际上各大芭蕾报道里的照片作着对比。  韩俊宇的脸色顿然比刚才沉了些——这个人,他想起来了。  “WilsonWu.”  他没有叫少年的中文名,却是用了一个太有距离感的称呼,外媒的叫法。  “对,等人。”  韩俊宇不再看少年。应答是出于基本的尊重,而余下的一切,都是两个字,拒绝。  “我能知道,你是在等谁吗?”  一句西方味极浓的追问,带着不羁的恭敬,得来了最不愿听到的三个字,“我学生”。  那被刻意强调出的身份,少年不是听不懂。可心里偏偏就还是有那么点不甘,便拉扯着最后的自尊心不依不挠,“你不是说,钟瑞以后,不收学生了?”  韩俊宇冷冷瞥了少年一眼,轻轻“哼”了一声,“那只是对你说而已。”  “东方之子,世界新姿”——一个会被媒体冠以这样称号的人,岂会是一丁点傲气都没有的好好先生。吴彻忍不住就上前一步,“我现在根本就没有一点还要做你学生的意思!没有一点!”  怕只怕,想要的已然比从前,更多了。  韩俊宇又看了看激动无比的少年,眼神冷漠得能把人冻成冰,末了竟点了点头,“You’reright, for yon don’t deserve my care at all.”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少年怔怔地望着韩俊宇,半晌,是一句没了所有锋芒的失魂落魄的喃喃。  “I,I came to say hi only to apologize for, for what I said in that summer. I... I’msorry.”  少年说完,就低头站在原地,安静得好似不存在。  表情没有流露,韩俊宇的心情却在少年突如其来的抱歉里转了好几个圈,直到神情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Butyou’reapologizing to the wrong person.”  流动在韩俊宇眼前的是这一刻,播放在脑海里的却是那个明晃晃的盛夏黄昏。艺术中心教室的空调还呼呼地吹着,门在一刹被一个陌生小孩推开了,进门甚至连声招呼也不打。那时的闾丘,还梦想着跳上世界的舞台,那时的钟瑞,刚在自己的坑们拐骗下,踏进舞蹈室不过一个星期。    四年前。  “去这个地址,thankyou.”  出租车司机讶异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车镜——刚刚停车的时候还没在意,原来上来的竟是个会说中文的混血小男孩?碧蓝的大眼睛,微微翘起的小嘴唇,真是太惹人疼了。  十三岁的吴彻不耐烦地在司机头边挥着手里的纸条,“快点,我赶时间。”  哟,这还是有少爷脾气的。    和引擎转速一齐加快的是吴彻的心跳。从一年前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叫韩俊宇的舞者,到第一次踏上舞蹈房的地毯,到半年前阴差阳错没能去到JacksonCity的现场去见心目中的偶像,到两个月前用“十八岁后便专心学商,继承家业”的承诺,换来这次跟随谈生意的父亲一道来大陆的机会,再到刚才好不容易摆脱父亲秘书形影不离的管护,跳上这辆出租车……  飞驰在高架路上,心里装的是好莱坞梦工厂才特有的激动和憧憬,双手在身侧用力地握紧再放开,原来一切都不是幻觉——这是十三岁的吴彻,连着两次大赛把同是亚洲脸孔的钟瑞,死死压成“千年老二”的WilsonWU的十三岁。    心情迫切又澎湃地下了车,早就在心里盘算好了的吴彻问过传达室大爷,便直奔教务室——在美国时,就通过层层关系,打听到了突然从舞台上销声匿迹的韩俊宇在这间中心任教,是以,现在要捞个大活人出来,还不是手到擒来。  轻轻的三下敲门,吴彻不等休息室里的老师有所回应,便问道,“不好意思,请问韩俊宇在吗?”  新来的女教师盯着眼前眉宇英俊的混血男孩,好半天才回过神,忙用语言去掩饰被惊艳的尴尬,“韩,韩老师在上课呢,要不你先在这里坐会儿吧,就快下课了。”  吴彻站在门口,没有一点被说动的意思。“不用了,谢谢。请问他在哪间教室?”  女教师扶了扶眼镜,才饱了没几秒钟眼福,这个美少年就急着要走啊……  “哦,他在103室,一楼中间。”  “谢谢”二字还未散尽,门口的人已经没了影。  长长的走廊,一间间教室,吴彻无暇停下脚步去看一看国内孩子学习芭蕾的场景——aggressiveand goal-oriented,典型的从在美国商界打拼多年的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性格。  不停的脚步,停在了挂着103门牌的那扇门前——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    聚成股的汗沿着鬓角,滚到下巴尖,又无声地汇入胸前地板上的一小滩水迹。耳边是《天鹅湖》的选段,韩俊宇正手把手指导着闾丘泷,一个小小的不满意,便整个推倒重来。“不到闾丘休息,就不到你下来”——正控着背肌的钟瑞艰难地挺着上身和双腿,全身因肌肉的酸痛和抽搐而幅度时大时小、毫无规律地颤动着;被要求随上身向上延伸的手臂也早已酸软不堪,只能勉强描出个架子;那双望着指尖的眼睛被汗水蛰得生疼,却也没那个胆量随便就把手放下来擦擦汗——被韩俊宇逮个正着又留堂也就算了,万一那个变态真把自己的初中入学通知书“撕票”了,那就真的是世界末日了!上不了学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若真连入学通知书都作了废,那这个死变态就更有理由把自己锢在这个破艺术中心里,没日没夜地虐待了!    钟瑞怎么忘得掉,小学毕业典礼的后台,那个姓韩的神经病不知怎么就溜了进来,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扒走了自己的书包,等到好不容易抢回了包,一翻,却发现包里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惊慌失措地一抬头,却见那个王八蛋正站在十米开外的路口,得意洋洋地挥着手里写着“钟瑞同学”的录取通知书,挑衅的声音贯穿了一条街,“少儿艺术中心认不认识啊?记得啊,我姓韩!”  一个钟瑞眼里的不平等条约便诞生在同一天的黄昏。韩俊宇坐在办公桌前,潇洒地翘着标志性的二郎腿,晃着手上的那片纸,道,“这样,你跟我学两个月舞,学下来了,我就在开学前把这通知书还给你。”说完,竟还诱惑地向上挑挑眉。  “凭什么!你这小偷!”气头上的钟瑞这就要奔上前抢通知书,却不料眼前这扒手出乎意料地会作弄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对方当做猴儿一样在耍了——成熟男人的身高,加上舞者惯有的臂长,韩俊宇把录取通知书卷成一卷,轻轻松松犹如自由女神像般地举过头顶,任小小的钟瑞不停向上蹦,就是让这个小家伙摸不着。  弹跳力不错啊!韩俊宇一边戏弄一边暗暗惊叹。  “你无耻!”钟瑞扶着膝盖喘着气,骨子里的不服毕现无余。  韩俊宇竟毫不生气,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甚至配合地歪头做了一个智障咧嘴的动作,“所言极是——不但无耻,”韩俊宇滑稽地指指自己的嘴角,装出一副正有晶莹的口水从嘴角往外涌的模样,“还‘下流’。”  “你……你这人有毛病!”钟瑞字典里的脏话有限,骂来骂去,也就是这几句。  韩俊宇出人意料地拍手称快,“是啊!我是有毛病,受人所托打算对你倾囊相授,而且还分文不取,我脑子不是被驴踢过就是被你啃了!”  “不可理喻至极!我要报警!”  韩俊宇指着桌上的电话,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可就在号码只差拨下最后一个“0”的时候,钟瑞犹豫了——从头到尾,通知书这茬事就只发生在自己和这个姓韩的之间,只要这个姓韩的一抵赖,自己不就反而成了百口莫辩的那一方?  小孩重重地按回了电话听筒,仇人一样地盯着眼前气定神闲喝着茶的韩俊宇,一字一句地坚定到咬牙切齿,“你,等,着。”  那天的交涉结束在钟瑞气急败坏的甩门离开里,以至于升尚选拔结束后的那天晚上,韩俊宇还拿钟瑞开玩笑,“你是不是和全天下的门都有过节啊?”  而四年前的次日,不出韩俊宇所料,这个姓钟的有意思的小家伙,果真又出现在了自己办公室门口。几次想方设法的反扒行动不成,反而差点被误以为是不良少年,最终只得两眼喷着仇人的火光,跟着韩俊宇进了练功房——那火辣辣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韩俊宇的后背烧出两个洞来。    每一秒,意志都在“不行了”和“撑下去”的念头间拼命打着架,就在钟瑞觉得连呼吸都难以继续的时候,阴魂不散的《天鹅湖》终于停了,可那一丝关于休息的喜悦却又在乐声落下的瞬间被冷水淋了个透:“我说的可不是闾丘休息了你就能放下来啊,上身从肋骨胸腰往上挑,下身从胯根往上挑——”  话语间,韩俊宇已经走到了钟瑞身边,对小孩因力竭而发颤的全身视而不见,语气晃悠悠的,“肌肉绷紧了,还没到该你抽的时候……要有往天空的延伸感懂不懂啊,不是让你的指尖脚尖去找前后墙!”  片刻,钟瑞眼前又落下一本打开的本子,“对了,有进步啊,开始懂得沉默是金了。”  犹豫了几秒钟,几近筋疲力尽的钟瑞还是放弃了继续和眼前这个神经病对着干的想法,没直接低下头,只把眼珠费力地向下动了动。眼前横着自己昨天的训练日记,一整页连日期都拒绝写上的空白,前一天在反面用力写下的“王!八!蛋!”三个大字隐隐透过来。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一股热浪涌进打着空调的室内,屋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的朝门口望,只见一个和钟瑞一般大的陌生少年站在门口,全无怯生之意——从小被菲佣少爷来少爷去地叫着的少爷吴彻,连追星和求师都是要用下巴看人的。  钟瑞怎愿自己“挺尸”的窘迫模样被外人见着,便什么都不顾地上身下身一齐放了下来,迎着韩俊宇瞪圆的眼,边喘粗气边回嘴,“谁让你不锁门的!”
对手(2)
“嗨哟,家丑不可外扬啊还是怎么着?”毫不在意门口的不速之客——哪家小孩好奇或者走错教室了吧,韩俊宇仅一只手便把钟瑞的左右手腕一并抓住,招呼不打一声就向身体后方拉,急得小孩立马开始挣扎。韩俊宇见状,忙一脚把小钟瑞的双腿牢牢踩在地上,嘴里也不闲着,“扑腾啊,使劲扑腾!”抵抗的动作带给肩关节的扭痛太强烈,钟瑞在韩俊宇的魔掌魔腿下只外强中干地扭了那么几下,便不得不顺着韩俊宇的力道,仰起脸努力把上身往上往后挺,任肌肉的疼痛在方才控到僵硬的腰背上成片地叫嚣。“嘿,算你还有点脑子。”韩俊宇一边揶揄一边抬起原本踩着钟瑞的脚,用脚尖推推他的大腿外侧,戏谑的语气和说一不二的要求南辕北辙,“抬起来撒。”钟瑞难受得没了一丁点想法,也不知道如果不从,韩俊宇又要使什么下三滥的阴招,只得抱着“把眼前损失降到最低”的想法,机械地去抬腿。可整条腿刚抬离地面,不堪重负的腰背便被肌肉愈发凌厉的抽痛折磨了个遍,没几秒,绷紧伸直的双腿跟着抽起了筋,接着一口气没透过来,恶心的感觉也开始从胸口一阵阵往上泛。也差不多到了下课的时候,可韩俊宇偏偏就想再逗逗这不停添乱的小子,便继续手下不留情,变本再加厉地把钟瑞的双臂向后拉。“呃——”极短促的闷哼,才吐了个头就被一股好强的劲拽回胸腔。“难受啊?难受就对了!让你难受的时候我才比较有存在感!”韩俊宇的挖苦像个落井下石的咒,钟瑞反抗不了,更无力反抗,于身于心,只能用意志和韩俊宇对峙着,像在镇守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线。可渐渐地,那紧闭的睫毛间,竟不知不觉隐隐渗出了泪。完全没有任何想法的眼泪,悄无声息地划过眼角,又淌过脸颊。“你也就这点能耐啊。”韩俊宇奚落着松开了手,可钟瑞刚感到一丝解脱,就听见韩俊宇的声音从自己的身体上方严厉地砸下来,“挺着!再擅自落一次你试试看!”韩俊宇绞着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钟瑞。才一分钟不到,小孩已经抽搐到连下巴都抑制不住地上下点着。一张小脸,不知是给热得还是憋得,通红通红。堪堪仰起的颈脖上,一根根青筋清晰地暴了出来。闾丘泷眼里的不忍在钟瑞身上停留着,韩俊宇抬起眼皮,瞟瞟闾丘泷,又瞅瞅钟瑞,没心没肺地对腿边那个一秒就要抖三抖的小破孩道,“为救通知书拼命成这样喔~~~啧啧啧……”吴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认了教室那头没点正经样的人正是韩俊宇,才关上门。这间不大的教室,从墙面看就知道有年头了,掉漆的把杆给人一种年久失修的感觉,地毯的边缘是起着翘的,角落里呼呼运作的旧空调,制造着令夏天更加烦躁的噪音……韩俊宇这般风光过的人,为何要在这种地方屈就?而且还带着两个这样的——吴彻瞟了眼动作难看至极的钟瑞和坐在他身旁耗腿休息的闾丘泷,心里冷笑一声——一个没能力,一个没潜力,这样的人跟着韩俊宇学舞,也配?“韩老师……”闾丘泷有些尴尬地指指越走越近的吴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带着和年纪不相称的严肃,竟让年长吴彻两岁的闾丘泷也觉得难以接近,“有人……”“什么人?”韩俊宇闻声而望,刚抬头,就见一个身形极度匀称好看的男孩站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对苗子的敏感度让韩俊宇心里不由得一惊,瞪大眼睛来来回回丈量着吴彻的身材,线条和比例都好得很,又下意识地低头瞟了眼在自己淫威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钟瑞,莫名就想起“既生瑜何生亮”这句话来。又向前几步——三百多个日夜的辗转反侧,吴彻还从没有离那个不停在自己脑海中闪现的样子如此切近。心跳得越来越猛烈,小小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甚至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我要,你做,我的老师。”韩俊宇愣住了。这毫无铺垫就单刀直入的请求——更确切地说,势在必得的要求,还有瞬间在这个陌生小男孩的神态里弥漫开的激进和占有欲……当这双碧蓝的眼睛因为强烈的欲望而开始闪烁,出人意料地,韩俊宇心下莫名就滋生出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心情。“我还在上课,有事等下再说,你去旁边坐吧。”作为掩饰情绪的高手,韩俊宇丢下个模板一样的理由,便回过身在钟瑞身旁蹲下,任吴彻呆愣在原地,不赶,也不理。韩俊宇伸手抹去了钟瑞的泪,话里全无了刚才的调侃,却也不见什么特别的心疼。“如果你肩够开,胸腰够软,体能够好,我这点把戏用在你身上,是根本折腾不出什么东西的。”韩俊宇边说边扶住钟瑞的肩和大腿,强迫那副早已使不上什么力的单薄身躯抬回最初的高度。钟瑞终于再也忍耐不了,发出时断时续地呻吟。勉强的喘息里,薄薄的鼻翼无助地颤动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收也收不住地哗哗往下滚。“一——二——三——四——”当韩俊宇口中慢悠悠的报数没有在“十”停下,而是继续加到了“十一”时,钟瑞绝望到连求饶都不觉得是丢人了。可挂着委屈的双唇颤微微地张开,生涩的喉咙却又像被扼住了般,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一时间,什么通知书,什么面子,什么要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切,钟瑞统统什么都顾不了了,只听见大脑在嗡嗡作响,只感觉就此昏过去了才是解脱,只巴望韩俊宇快点喊停,只乞求这漫长又绝望的折磨赶紧到头。十五个数刚出头,韩俊宇就很无奈地看到钟瑞全身塌向地面的没出息样,徒有肌肉因紧张而持续抽搐着;又象征性地多数了两个数,韩俊宇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把一滩泥般的钟瑞扶着坐了起来。“得了,今天就到这里吧。”韩俊宇边说边要帮钟瑞放松,可哪知自己只要一碰钟瑞,小家伙就皱着眉厌恶地躲避,躲着躲着,连脑袋都抗拒地别了过去,小嘴委屈地向下弯出个弧度——每次都是这样!扇下巴掌再发块糖,然后再扇!再发糖!周而复始恶性循环没头没尾的蠢货逻辑!哼……自从,自从被这个混蛋钳制住,自己的身体就要被逼做出各种不能承受的姿势,今天还把脸丢到了别人眼皮底下!这算哪门子高雅艺术?!韩俊宇这个臭骗子死无赖!!“小瑞……”一旁的闾丘泷劝慰地喊着这个小师弟的名字,韩俊宇的良苦用心,钟瑞不懂,闾丘泷却是懂极。自己跟着韩老师练舞,练得比小瑞现在辛苦的时候多着呢,可那些随着时间推移和进步而累积起的成就感,又岂是能从别处得来的。更何况现在——闾丘泷极快地瞥了眼从旁一直看着这一切的吴彻,韩老师刚刚不还说“家丑不可外扬”呢吗……钟瑞拉着脸,肿着眼,虽是极给面子地看了闾丘泷那么一下,心里却是愈发地厌烦起来。这个所谓的师兄,人好,温和,话少,不吵,也给自己求过那么几次情,但偏偏!偏偏每到这种关键时刻,胳膊肘都是往韩俊宇那里拐的!就是个没有大脑只知道对韩俊宇言听计从的软蛋!和韩俊宇一样,都是以为芭蕾有多高尚的臭!外!八!心里迁怒于他人的无名火,慢慢浮现在钟瑞的表情里。“哼,一丘之貉。”韩俊宇腾地站了起来——可以受得了钟瑞千方百计针对自己捣乱,却断不能接受爱徒闾丘泷也蒙受这种不白之冤,岂料刚要开口,身旁一直耐着性子等待的吴彻,再也耐不住了。“现在已经是下课时间了吧,我刚刚的事情也可以谈谈了吧。”吴彻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要不是看在韩俊宇的面子上,估计是早就爆发了——那个眼睛哭成烂桃子一样的白痴,不就是练功累了一点吗?有什么好闹脾气的?还有旁边那个讲话柔柔弱弱的大个,不就是劝个和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两个没事找事只懂浪费时间的废物!而且浪费的全是我和韩俊宇的时间!闻声,韩俊宇才想起还有这号人来,暗里皱了皱眉,又很快在自我克制下,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吴彻,从美国来。”吴彻盯着韩俊宇的双眼,伸出右手,姿态中西洋小少爷的派头欲盖弥彰。韩俊宇耐着心握了手,目光是一贯的慵懒,“中文不错。你爸爸妈妈呢?”韩俊宇多少知道点美国的青少年保护法,这般大的小孩,似乎还没到能完全“放养”的年纪吧。吴彻却是完完全全误读了韩俊宇站在大人立场的关心和谨慎。吴彻知道,专业舞校选材,除了看孩子本身,是要连父母的身材也摸清的,好以此预测学生今后的发展潜力。“grandma年轻时候是NTCB的首席;mommy曾经是ABT的独舞,后来因为受伤改了行;daddy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PF。”吴彻稍稍停顿了下,骨子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在望向韩俊宇的目光里变得一览无余,“这样,够吗?”听眼前的小孩突然说grandma,韩俊宇大脑短路了半刻;再听下去,才知道这个小孩全然误解了自己;听到最后,韩俊宇沉默了。有这种条件的小孩,撇去那咄咄逼人的个性,是走到哪里,都会被惜才的芭蕾教师们抢着要的。韩俊宇的沉默不语令吴彻几分不安,便又忙不迭地加道,“而且我已经有一年基础了,是我们那个club里最好的。”“噢?”韩俊宇托着下巴,“谁教的你?”“JamesDean Kormos.”韩俊宇心“咚”地一下,竟是自己几年前在美国杰克逊市参加比赛时,担任评委委员会主席的J. D. Kormos!早听闻这个James开了家俱乐部,专门挑选最有前途的芭蕾新星进行教学培训,全美乃至全球能进去的人都是凤毛麟角,没想到……惊诧到说不出话的,不止韩俊宇一人。闾丘泷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盯着吴彻那张写满了骄傲与自负的脸。只有对芭蕾仍然知之甚少的钟瑞,漠然地抱着膝盖,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游离在这个场景之外。“我认为你应该现在就回美国去,继续跟着James学习,如果你是真的一心想跳舞的话。”韩俊宇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这个叫吴彻的小孩,放着大好的条件不要,跑来中国找自己,傻了吗?“我不!”吴彻也回得斩钉截铁。韩俊宇眉头微蹙,“为什么?”直率又急性子的吴彻憋不住了,“因为我崇拜你!”没等韩俊宇从“崇拜你”三个字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身后的钟瑞已经“切”地冷笑出了声——怪不得这人打从进门起就扎眼呢,原来是人渣的脑残粉啊。钟瑞如此想着,又火上浇油地白了吴彻一眼。吴少爷岂能容下别人的白眼,而且对方还是个差到自己都不屑与之相比的人!?燃点极低的男孩二话不说就冲上前和一样不识好歹的钟瑞抡架,韩俊宇连忙伸手挡在两人之间,锐利的眼光像要把吴彻看穿,“你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执意留下,我只会认为你根本没有把芭蕾放在生命里最重要的位置上。如果是这样,我一样不会教你!”吴彻转过脸,表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地讽刺。“你不肯教我?我这么随便教教就能出成绩的人你不教,你教这两个没前途的笨蛋?!”吴彻心头绞得慌,指着钟瑞,刻薄地反问韩俊宇,“你从哪里看出来他把芭蕾放在生命最重要的位置上了?!你教他不教我?!”“还有这个!”吴彻焦急地把食指指向一旁的闾丘泷,“你觉得他有资格把舞蹈放在生命里最重要的位置上吗?!区区一个平足!Itell you no one would be blind to that and he'll never get a contract so hedoesn't deserve your care at all!”嘴里还在不停地蹦着洋文,那张嘴的主人却已经被韩俊宇抡着后颈架到了门口。“你以为跳舞为的就是最后一纸合约吗?!”一整排的玻璃窗,被用力关起的门震得哗哗作响。差点被门打到鼻尖的吴彻愣在教室外面,懵得忘记自己刚才都说了什么。一眨眼的光景,七月天被反转成十二月冬。韩俊宇的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人背对着钟瑞和闾丘泷。室内达到预设温度,空调正巧暂停了制冷。呼呼的风声一停,整间教室也跟着愈发僵冷到死寂。
为你
闾丘泷在哭。这个平日里温和得如玉一般的少年,连哭泣的面容都如被月色照亮的雪夜,静寂,黯然,却仍反射着太阳的光彩,像被上天选中的使者。    胸口堵得慌,想挣扎却无力,这样的闾丘泷,却在泪光里,起抬头勉强给了正望向自己的韩俊宇一个笑容——即便是拖着这样一双脚,至少现在的我还在跳舞,不是吗?    一片凄迷里,钟瑞呆呆看着闾丘泷的侧脸,无端忘了今时何地。    韩俊宇失神地站了一会儿,动了动嘴,说不出一句话。  记得两年前,这个叫闾丘泷的孩子,半个动作还没做,就被挡在了升尚的门外,只因为那双脚。当时,刚离开舞台的自己,却在他极度不甘甚至是愤然的目光里,看见了足够和自己哥哥比肩的对舞蹈的生生不息的执着。在关平面前拍着桌子决意收下闾丘泷的一刻,韩俊宇也觉得自己疯了——如师父说的,学校不收有平足症的孩子,不是不问青红皂白就否认他们的能力、扼杀他们的梦想,而是在一切难以挽回前,对他们的身体给予应有的保护。  “你以为就是疼个脚底板这么简单的事吗?腰背,关节,肌肉,韧带!这些最重头的部分,统统要冒比正常弓足大得多得多风险!”  韩俊宇争锋相对,“我不信!李存信不还跳出个首席来了!”  “你要收便收!要是哪天这孩子连站着走路都不能,你别怪我当初没拦着你!”  被韩俊宇一激再激,关平气急败坏地走出办公室,不料却撞上躲在门外偷听两人谈话的闾丘泷。难掩尴尬地迅速挪开于心不忍的目光,关平疾步离开闾丘泷受伤的视线。  傍晚时分,十九岁的韩俊宇轻轻搂着十三岁的闾丘泷,走出了升尚的校门。关平坐在车里,远远看着这一大一小的背影在前方闷热的晚霞中渐行渐远,不觉红了眼眶。  后来,苦也罢,难也罢,总有秦芸隔三差五送来上好的各种药酒和按摩器材,也有关平皱着眉头,指着韩俊宇编给小泷的舞蹈道,“这里的连接不行啊。”  时间就这样缓缓走到两年后的这个七月。三个月后,上海的国际邀请赛,小泷这孩子,终于有机会参加了。    艺术中心的教室里,钟瑞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韩俊宇——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里,好像飘起了寒夜凌晨两点钟才有的茫茫白雾。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钟瑞感觉小臂被什么飞来的东西打了一下,捡起来一看,竟是两把钥匙。惊诧地抬起头,只见韩俊宇正看着自己,那眼里的悲伤,很真实。  芸姐那边,恐怕就只有对不起了。  “刚刚那个吴彻,很讨人厌,但他有一点说的是对的——我为什么要把心力耗费在你这样一个根本不把舞蹈当回事的人身上。这几天你得到的时间,都是我从闾丘那里挤出来的。”  “天赋不是什么充要条件,就像有钱,一样可以选择不花。”  “你走吧,通知书锁在我办公桌右边的抽屉里——大的钥匙开门,小的开抽屉。”  钟瑞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钥匙攥在手里,被自己纂得越来越紧,尖头戳着柔软的手心,痛得那么尖锐。这一刻的自由和解脱,不正是自己连日来切切期盼的吗?可为什么现在的自己,竟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也没有丝毫胜利感,反而……反而只觉得一股被放弃、被抛弃、被驱逐的失落凄楚,争先恐后地往心头涌。    “韩老师!不!不可以!”  钟瑞一条腿已经迈出教室,闾丘泷焦急地站了起来,回过神般对韩俊宇拼命摇头。  闾丘泷甚至觉得自己比谁都懂,韩俊宇和秦芸,是有多看重钟瑞这个好不容易从茫茫人海里被发现的尖子。两年来,带着学舞的孩子慕名而来的家长不计其数,韩俊宇都一一回绝,甚至在被秦芸拽着去亲眼看一看钟小朋友的毕业彩排之前,韩俊宇满口嚷嚷的都还是“没时间啊”“芸姐你放过我吧”之类的说辞。  可就是秦芸半推半就下的那一眼,韩俊宇知道,台上那个带小鸭子头饰、正在学着动作的稚气未脱的小男孩,第一次让自己有了那种“无论如何也要叫这个小孩试一试芭蕾”的惜才之心。  韩俊宇眼里闪出的光藏也藏不住,秦芸心下一喜,道,“等他们休息的时候,你去当面见一见这孩子吧。”  舞台上,秦芸那位刚被这所全国模范小学外聘为艺术指导的舞校老同学,正“分着神”朝秦芸眨眼。这个老同学在电话里一通“真是百年才一遇!”的喜出望外,让秦芸不顾忙碌也要来这边看看。  “可是……”出乎秦芸意料地,韩俊宇皱起了眉。  “怎么?你还要要说‘没时间’?‘没时间’这三个字,我舞校的老同学说,我信;你说,那就要打个大问号了。”  “我是担心闾丘……其实我这两年一直没收别的学生,也是有原因的。”  秦芸微怔。  “我一直有顾虑,要是我收了别的条件好的学生,小泷会不会有什么想法……”  韩俊宇刻意说重了“条件好”三个字,秦芸心猛地一沉,明白了。  “另外,和这样的学生共处一室练舞,小泷的心理压力肯定也会很大……”  韩俊宇顿了顿,像是花足时间下定了决心,才道,“芸姐,小泷一个人还在教室里耗着呢,我就先走了。”  韩俊宇走得太急,似乎是怕自己会反悔。秦芸一个人站在原地,一时茫然。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当秦芸日日都出现在艺术中心里的时候,那堵隔风的墙彻底塌了。  “你和小泷好好谈谈嘛……况且,我觉得小泷根本就不会是你想的那样——小泷多懂事一孩子。”  也只有自家师姐,才有能耐把韩俊宇软磨硬泡到一退再退的境地。  “神仙姐姐哟,我真的是……小泷他再懂事也——”  “韩老师,其实我也挺想尝尝做师兄的滋味的。”  韩俊宇张口结舌地看着明明就已经回家的闾丘泷,怎么又折回来了?  闾丘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最近韩老师接到的电话实在太多了,想忍住不偷听都难……”  “有时候一个人练功,也挺寂寞的。真的。”  闾丘泷的双眸总是亮晶晶的,那一刻,更是明亮闪烁得如水晶。  “韩老师,就给我一个小师弟吧。”    那晚的星空,灿烂也深邃。闾丘泷寂寞地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想到曾经,韩老师边给自己按摩,边一脸阳光地笑着说,“我反正在艺术中心上课有收入,徒弟专心带你一个就好。”  心里突然又空又满。  闾丘泷翻了个身。第二天还要早起的,睡吧。    “你要到哪里去!你今天的训练结束了吗?!”韩俊宇拦着要往教室外冲的闾丘泷,少有的在闾丘泷面前的粗声粗气。  “放走这么有希望的学生,韩老师就不心疼的吗!”  闾丘泷满脸泪痕地挣开韩俊宇的阻拦,穿着练功鞋就急急地朝门外跑。  从钟瑞第一次踏进这间教室起,不过几天,闾丘泷便感觉到,这个小师弟的先天条件和那份上天赋予的舞感和聪颖,实在是厉害过自己太多太多了。一个星期不到的进步,几乎都赶上了自己之前披星戴月苦练半个月才有的。也许,带钟瑞或者吴彻那样的学生,韩老师才会有成就感,才会真的从心底里认为付出都值得吧——吴彻方才的话是这么个意思吧,闾丘泷咀嚼着,不顾自己心灵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被捅得生疼生疼。  韩俊宇转身看向闾丘泷踉跄的身影,难受得心都要碎开了——练了一整天,这孩子的双脚,现在是该有多疼,平时连走路都难,现在哪经得起跑!    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堪堪疼出了一身冷汗。闾丘泷在二楼的楼梯间里气喘吁吁地抓住钟瑞的时候,钟瑞的手里拿着被韩俊宇小心放进塑封文件夹的录取通知书,正欲下楼——刚看到这个多出来的文件夹的时候,钟瑞心里,说一点触动都没有,是假的。  钟瑞回过头,看着眼前这张挂着汗的脸,心中腾起一股异样的酸涩——就要这样离开了吧?这张大多数时候还令自己心情尚可的脸,从此以后,就要再也看不见了吧?  “韩老师刚刚说的是气话,他真的很看重你的!”  “哦。”  钟瑞冷冷地甩开被闾丘握住的胳膊,又顺便把钥匙塞进他的手里——人总是有自持,总有“你要我走,我便当自己没来过”的麻木与冷淡,更何况,是从小就习惯了独来独往的钟瑞。  “你这个当师弟的,就不能听师兄一句劝吗!”闾丘泷穷追不舍地又抓紧了钟瑞,语气万分迫切,“你回去道个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放开!”  心情乱得很,加上最恨要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上赔不是,钟瑞极力摆脱闾丘泷,哪知自己越动,闾丘便连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加上一个头的身高差距,这场胶着里,十三岁的钟瑞面对十五岁的闾丘泷,完完全全陷入了劣势。一刹那,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和念头,乱极了的钟瑞竟是直接抬起了脚,冲着闾丘泷的小腹便是用足力气的一击。趁着闾丘双手一松,钟瑞向后撤身,好不容易脱开了人形的束缚,便不待身体恢复平衡便拔腿就往楼下冲,岂料舞鞋在铺着瓷砖的楼梯间里一个打滑……  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在滚下十几级台阶的晕眩中袭来。  钟瑞睁开紧闭的眼,看见闾丘泷一张痛到惨白的脸。    几秒前的那个瞬间,并没有给闾丘任何犹豫的机会。像是出于本能,身体同样失去了平衡的闾丘泷硬是凭着练舞练出来的一身协调性,一个纵身,把钟瑞圈进自己怀中,用整个身体护住身形比自己小一圈的钟瑞,紧紧抱着他,从二楼急速滚落到一楼。  只是后腰,却在抱着钟瑞跌落时,重重磕在了楼梯的直角边缘上。    清晨五点,闾丘泷直直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手术只是腰部以下的半麻醉,从手术室被推回病房的闾丘仍然十分清醒。  “韩老师,我还能跳舞吗?”  才一句话,眼泪已经又从眼角淌了下来。费劲心机支开了自己的父母,病房里只剩下韩俊宇的时候,闾丘泷才敢把心底的话问出来。  整整一晚,韩俊宇都失魂落魄地蹲在手术房外——哥哥和闾丘,相同的受伤部位,相似的医院布景,一样的爱舞爱到骨子里的人,却都因为和自己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最终都生生倒在了舞台之外的寂寥里。闾丘一家人的通情达理,反而更叫韩俊宇难以原谅自己。总认为是自己的失职,才叫闾丘泷活活遭了这些罪。要是傍晚时,自己和闾丘泷一起去追钟瑞,要是吴彻离开后,自己不曾说出放弃钟瑞的话,甚至要是……要是两年前根本就没有收下小泷!  从黑夜到白昼,关平两年前的一句句怒言在韩俊宇耳边彻夜回响。黎明时分,韩俊宇的下巴上,是未刮的青青胡渣。  韩俊宇绕到床边坐下,轻轻握住了闾丘泷没打吊针的右手。  “小泷,放弃吧。”  整张床都被闾丘泷抬起的左手拍得震动了起来。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就要放弃!为什么答案是放弃!”  韩俊宇急忙按住病床上躁动不安的闾丘泷,“小心,刀口裂开了怎么办!”  “我要跳舞!我不要放弃!”  闾丘泷从未像这般狂躁得像失去了理性,韩俊宇几乎是抱住了孩子,又加上还没有褪去的麻药的效力,这才把闾丘泷稳在了病床上。    因为是平足,闾丘泷的腰椎在生活中的负担就比常人要重,两年不间断的大运动量练舞,更雪上加霜地让这副腰因劳累而变得伤痕累累,成了一颗定时炸弹。下午滚下楼梯时磕到的那些下,就如开启了炸弹上的倒计时,砰地一声,把那些残存的坚持都炸成了灰。  “还想跳舞?他这个程度的伤,今后想弯下腰去系鞋带都是奢望!”  一小时前在医生办公室听到这样回复的时候,韩俊宇悔得只想狠狠扇自己巴掌。    此刻,怀里紧抱着的人,抽泣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韩俊宇只恨不能替他伤,不能为他疼。  恨,为何美好的愿景,有比没有,更叫人心碎。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一直不肯给我我想要的……命运为什么要这么不公平……我这么爱舞蹈……可是它为什么要选择爱别人,选择爱任何人就是不爱我??”  “为什么那些……那些有资格爱舞蹈的人反而在挥霍幸运,为什么老天就不能把钟瑞那些人的幸运分给我一点点?哪怕……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我就……就会很满足很满足了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我爱它,它却不爱我……为什么,为什么……”  病房里的闾丘泷,哭到呼吸一下都觉得胸口疼痛难忍。“爱”,“资格”,“挥霍”,“一点点”……啜泣的哭诉里,这些字眼像乱雨点般砸进韩俊宇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在里面炸开。    病房外,钟瑞小心翼翼地隔着门,哭得全身颤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捏在手中一整夜的录取通知书,慢慢被攥成一只纸球。
序幕
“咦!咦!那不是你的韩老师吗!”好脾气的闾丘泷有些无奈地看着女朋友欢快跳脱的样子,本不想去打扰韩俊宇和旁人的说话,偏偏那句“等下看比赛我们的座位都是连在一起的啊”还没说出口,就已经被廖晓然生拉硬拽地拖到了韩俊宇身边。有人来到,吴彻下意识地抬起头,却在撞上来人目光的那一刻,愣了神。闾丘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刹那间凝固了。“W……Wil……”只有不明个中缘由的廖晓然,在眼尖地认出传说中帅得众色女一脸血的WilsonWu后,傻傻地激动到开始结巴。韩俊宇望了望不太明情况的廖晓然,神情柔和下来,伸手轻拍她的肩,朝闾丘泷的方向努嘴。身旁,一张茫然却极力隐忍着什么的侧脸,是自己亲密无间的男友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的一面——廖晓然似乎是想起什么来了。一次,新一期的《新舞》杂志正是用了WilsonWu做封面人物,而当时坐在自己对面的小泷翻到那期杂志,表情中亦是和眼下相似的不自然……那时候的自己,没过多地在意罢了,可现在……廖晓然只觉心头莫名一紧。恋人间出于默契的担心,让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把手探进闾丘泷的手掌。指纹间柔软的触感让闾丘泷回过了神。看着男友迅速掩去几秒前的失神,以最快的速度转过头对自己笑,廖晓然第一次不觉得那绽开在眼角的光芒有多叫人欢欣——这样一种换脸,就像是怕被看穿什么,而在故作掩饰。“俊宇哥,”闾丘泷搂紧廖晓然的肩,“嗯……你们聊吧。我就是和晓然来打声招呼的,等下……等下场内见。”擦身而过的一刻,韩俊宇却毫不犹豫地伸手紧紧箍住闾丘泷的手臂,眼神紧紧盯着吴彻,连叫他的名字,也叫出了责难与逼迫的意味,“Wilson?”半晌尴尬的沉默。即便是背对着吴彻,闾丘泷仍能感觉到弥漫在自己身后的一股无法描述的气场,压抑却昭然,寒得彻骨,亦烧得火热。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矛盾又极端的气质,让这个吴彻把各种舞蹈角色都拿捏出了自己独特的味道。只需少一次停顿,或者多一个仰头,就足够把肢体的翻飞带入另一重天地。“Youcan never be less familiar than me with FACE in Chinese culture which entitlesme to keep myself away from embarrassment at any humiliating moments such asNOW. ”(你绝对比我要懂中华文化里的面子问题吧所以我绝对有权在任何让我认为尊严受到侵犯的时刻比如现在保守自己不受尴尬二字之困扰!)心里的歉意,被韩俊宇强硬的语气吹了个烟消云散。吴彻用机关枪般的语速生拉硬拽出一套面子理论,就差上升到人权的层面,又更加不识时务地朝韩俊宇翻了个大白眼。“吴彻!”“俊宇哥!”韩俊宇的积怒只透出半个头,就被闾丘泷急急地打断。闾丘泷挣了挣肩膀,声音里的袒露,如秋风般释然也萧然。“……我想,我早就不在乎了的。我……我祝他比个好成绩吧。”背对着吴彻,闾丘泷的话给了所有人一个台阶下。没等韩俊宇和吴彻有任何回应,闾丘泷早已搂着晓然,匆匆离开。吴彻微怔,一阵潮红浮现在脸上又迅疾退去。目送两人朝着入场口的方向走去,韩俊宇回过头,就见吴彻因自知理亏而一脸局促的样子。碧蓝瞳孔的混血儿舔了舔嘴唇,“Well,I hmm... Maybe we can drink coffee or tea together sometime. I mean, hmm...Shuang is welcome if he’d love to join and... Rui, as well. Yeah, we four.”(那个……可能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喝个咖啡或者茶什么的,我是说,呃……闾丘泷想来的话也欢迎啊,还有……钟瑞。对,我们四个。)韩俊宇压根儿不理会耳边吞吞吐吐的退让,转了个身。目光所及之处,佑森正拖踏着步履往这边而来。“你这也叫跑步?”韩俊宇有些不悦地看了看表,完全忽略了佑森在深秋里跑到满脸是汗的模样,“规定四十分钟跑完的距离,你跑到观众开始入场,这账要怎么算?”全身的肌肉因长距离的消耗而变得疲软至极,佑森两手堪堪扶着膝盖,呼吸难耐得说不出半个抱歉或为自己辩驳的字眼,徒有成股的汗顺着下巴滴下来。一旁的吴彻受了冷落,鼓着嘴朝空气吐了口气,转眼间就又歪着脖子开始上上下下地扫视这个陌生脸孔。“你还杵这里做什么?”韩俊宇转向眼神在佑森身上游来游去的吴彻,说不担心他又像四年前那样蹦出什么话伤人,是假的。“打算等到了台上才开始热身吗?”这算是逐客令了。吴彻耸耸肩,“我这次压轴,那个……”“够了!”见吴彻的眼神又飘去了佑森身上,韩俊宇厉声喝止。吴彻扬起一侧眉毛,盯着佑森宽大的外衣,死皮赖脸地不住口,“腰上的负重赶紧卸了吧!你这宝贝新学生,腰力连我的两成都不到!”佑森抬头看看吴彻,双眼因耐力跑后身体的不适微微发红。“小弟弟,你这幼儿园水平,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说着,吴彻老大哥一样抬手拍了拍佑森湿漉漉的头发,冲着韩俊宇沉得能滴出水的脸挑起嘴角,心满意足地“领”了先前的逐客令,“Bye!准备比赛去了!”佑森愣愣地看着吴彻越晃越远的背影,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一裹毛巾挡住了视线。韩俊宇没什么好气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看什么看!这么看能跑进四十分钟,你就使劲看!”吴彻从选手通道走进宽大的候场室的时候,一大拨决赛选手已经各占一地开始活动身体了。这些年轻的男孩女孩,肤色虽各样,却都是各国少年舞者中的翘楚。双手插在裤袋里,吴彻在门口站了会儿,才发现角落里正把腿搭在椅子上压腿的钟瑞。张望其间,已有好几束新奇又激动的目光驻留在吴彻身上——那些新晋的一些选手,一个个都曾把Wilson的表演当作学习的范本,翻来覆去不知模仿了多少次。从门口走到钟瑞跟前,“Hi,Wilson”的声音——来自同场竞技的男选手,来自爱慕的女舞者,来自别国的教师——此起彼伏了一路。唯独钟瑞,冷漠到连眼皮都不曾抬。“你好啊!千年老二。”吴彻像是习惯了钟瑞的浑身冰刺,一张口便满嘴讽意地针锋相对,末了还俯身特意去看钟瑞衣服上的号码牌,“抽了个2号啊!应景!”钟瑞冷冷地偏过脸。第二个出场,确实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虽为了公平起见,所有评分都要等到比赛结束后再统一进行,但过早的出场顺序总归不利于选手和评委进入状态。“诶,”吴彻好像天生便有股死缠烂打劲,瞅瞅钟瑞的服装,“看你这身打扮……DonQuixote?不过你这种emotionaltemperature(情绪温度)永远低于零度的人,跟得上那节奏吗?”“啊!你这脚……我怎么看怎么肿着的哦?”吴彻说着说着便从衣兜里摸出了一管药水,在钟瑞眼前晃来晃去,“需不需加个量?很贵的哦。”“啪”的一声,被烦得忍无可忍的钟瑞扬手打翻了药剂。“ZH——”走进候场室看到这一幕的关平,半个字还没吐出口,就被同行的JamesDean Kormos挡了回去。“Sometimes the ‘foes’ buildthe strongest friendship.”(有时候,“战斗对手”间的战斗友谊才最深刻。)满头花白的James老奸巨猾地朝关平一笑,就冲钟瑞和吴彻招呼道,“Ihope you are doing well, my boys.”J. D. Kormos的到来让整个候场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整个氛围又极快地在大赛的压力下平静下来。钟瑞闻声而望,见到迎面而来的Kormos的讶异目光,在见到他身旁的关平时,一下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刚才自己动手的那一幕,关老师别是已经看见了吧……倒是吴彻,像根本听不见自家老师的声音,只顾一嘴一个“shit”,猴急猴急地去追在地板上滚得飞快的药瓶,“It’s mydose for today!”(这是老子今天要用的药啊!)药瓶像长了脚般地滚到的Kormos脚边。吴彻眼疾手快地逮住试剂,又一个早有预谋地立正站好,深吸一口气,表情立刻换上了孙子讨好老爷子般亲密无间的坏笑,“Hi,Boss. I’vebeen waiting for you.”(嗨老大,等您好久了。)年近七旬的Kormos力道十足地给了吴彻后脖子上一击,“Go warm upand treat your broken knees,you pure devil!”(去热你的身!弄你的膝盖!人间撒旦!)吴彻吐吐舌头,争分夺秒地转身朝钟瑞比划了个射击的动作,又给了个“千年老二”的嘴型,这才在Kormos的吹胡子瞪眼下,乖溜溜地跟着进了隔壁的更衣室。这一切,关平悉数看在眼底。Wilson的个性之强,在新一代的芭蕾圈中几乎人尽皆知。直筒筒的行事作风带来的口角、争锋数不尽数,也难怪就连Kormos也要把puredevil的名号扣在自己爱徒头上——固然,这个昵称中是否纵容或喜爱的成分更多些,外人总也不得而知。而偏偏,这个Wilson的实力之强,却又让旁人就算对他的言行恨得牙痒痒,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就像此刻的钟瑞,即使那份骄傲之下的不甘就要呼之欲出,也因无法否认那个关于千年老二的描述,而争辩不了一点。关平走到钟瑞身边,拍拍他的肩,道,“Kormos今天亲口跟我说,有一次他把自己全盛时期的一段舞给Wilson看,本意是想让Wilson学习学习的,哪知第二天,Wilson拿着录像带把那段舞从头到尾批了个遍,气得Kormos一个星期没理他——从此以后,Kormos就再也不把自己以前的表演给Wilson看了。”钟瑞半信半疑地看着关平,足足愣了四五秒,才涩涩地牵了牵嘴角,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照顾着学生赛前的情绪,关平也不再多言,查了查钟瑞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脚,没什么大碍,便吩咐钟瑞换个姿势松胯。钟瑞抿着嘴,乖觉地把两腿搭在垫子上,刚朝地面趴下,一股加在胯间的力道便随之而来,平缓而笃定。钟瑞照着平时的习惯,默默闭上眼,在脑中想象着自己最好的状态,预演比赛的动作。可当音乐在脑海中奏响,一抹散发着邪气的轻笑便立刻占据了眼前的黑暗——“跟得上那节奏吗?”“我看你的脚肿着呀?”钟瑞猛地睁开眼睛——这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心理素质不是一向都很好吗?片刻的慌神让钟瑞完全感受不到了胯间的隐隐钝痛,他甚至用力咬了下嘴唇,试图用这另一种尖锐让自己的精神集中起来。……“你教他不教我?”“他有什么资格?”“he doesn’t deserve your care at all!”(别浪费心思在他身上了,他不值!)当钟瑞再度闭上眼,某个明晃晃的盛夏骤然把大脑照得一片白亮。闾丘靠在病床上自言自语,“我本来以为……今年的比赛,我要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得一个半个奖……”!钟瑞身体猛地一颤,惊得关平立刻松了手,“怎么了小瑞?”钟瑞愣愣地盯着眼前空气中的一点,完全走了神——“一定要在国际大赛上挣到一枚金牌,然后把它送到泷手上”……“为什么每次都会输给WilsonWu”……而若第一名不是从那个扰人烦的WilsonWu手中夺来,那金牌,又有什么意义!催场通知不偏不倚地响彻了整个后场——国际芭蕾邀请赛决赛的大幕,在控制台“十、九、八、七……”的倒数中,静等拉开。主候场室隔壁的更衣间里,Wilson拔掉刚注射完膝盖的针筒,闭上眼。脑子里琢磨着关平几个月前便向他发出的加盟沪上一新舞剧的邀约,吴彻隐约听见此刻大堂里观众如潮的掌声——多希望这样的掌声,能持续得久些,再久些……Kormos坐在吴彻身旁,好似家中老人般,满目慈爱地看着关门弟子闭目养神的深沉模样。年头一次随团的巡演中,吴彻曾公开向媒体宣布,结束了这次上海的大赛,便会申请商学院的课程,兑现曾经给父亲的承诺,好好打理公司业务,像终止这些年所有的任性一样,终止自己或许从未真正展开舞蹈生涯。而当吴彻抵达上海后,第一时间看到了关平一行人加班加点甄选出的舞剧脚本,想法便开始动摇了。从Kormos的角度来看,关平这个名字,无疑已经是最终作品质量的保证。同时,对Wilson这个早被美国文化同化成香蕉人的孩子来说,能与一个中国顶尖的团队合作,未尝不是一次极宝贵的经历。然,即便自己心中的天枰早有倾斜,但给予学生最大的自由去成为他们自己,去表达,去选择,是Kormos一贯的作风。舞台上第一支舞的音乐渐起。吴彻缓缓睁开眼,以一个标准的投篮姿势将注射器投进远处的纸篓,酷酷地对坐在自己身旁的Kormos挑起嘴角。“It’sreally a love-f***ing-ly story, isn’t it”(这真TM是个好本子!)说着,吴彻又瞥了眼封面上赫然写着的“编创:闾丘泷”五个大字,盘算着这还真是狗屎缘啊。Kormos微笑着点头。“Well,forget my stupid promise. I didn’t swear to God, anyway. I’d loveto accept Guan Ping’s invitation—so let’s enjoythe final applause from now on.”(不管我那个狗屁承诺啦,反正又不是向上帝发的誓。我接受关平的邀请——从现在开始,好好享受最后的喝彩吧。)
坠落
结束动作定格在最后一拍里,脑中已是一片空白。喘着气,在原地滞了好几秒钟,钟瑞才在观众渐起的掌声里,如梦初醒地动了动脚下,丢了魂般机械地谢幕。站在台侧阴影里的关平,摇了摇头。匆匆退场的钟瑞,一反常态地在见到关平时只犹豫了一下脚步,便径自飞速穿过长长的选手通道,一把推开男厕所的门,随便钻进一个无人的隔间,“啪”地锁上门。前一秒还在人前绷着的神经,一瞬间瘫软下来,汗湿的额头,无力地抵上了冰凉的墙面。心脏因身体剧烈运动后突然的静止而跳得厉害,钟瑞只觉得耳边嗡嗡声一片,太阳穴开始突突胀痛。突然有一双手,开始忿然去扯自己并不长的头发,扯得痛到眼泪就要迸出来的时候,钟瑞全身猛地一震,才意识到那双仿佛不受理智控制的手竟是……是自己的。是自己的……怎么会,怎么会……用尽所有力气的一拳,重重击在墙上。明明是已经融进骨子里了的一支舞,怎么会!关平敲了敲隔间的门,毫无动静。再敲,“小瑞”二字的询问声还未出口,便有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本欲继续敲门的手,终于还是放下了。“我在走廊等你。”肿胀的双眼,通红的鼻头,贴在额前凌乱的碎发。人来人往的选手通道里,关平看着眼前几乎要把头低进地底下的钟瑞,聊是心里几分不忍,却也只道,“把自己收拾干净,然后跟我到外面去看比赛。今天是很难得的向各国选手学习的机会,不要因为一点情绪就轻易浪费。”关老师这里,没有料想中的斥责,更没有自己本就奢望不来的安慰,有的只是自己最承受不起的……失望。“去吧。”关平轻轻拍了拍钟瑞的臂膀,这意料之外半是催促半是抚慰的动作,叫前一秒还沉浸在难捱情绪里的钟瑞,又倏地红了眼眶。怕眼泪就要落下来,钟瑞甚至连头都没来得及点,就疾步往更衣室走去。关平望着那个匆忙远去颤抖着的背影,想到钟瑞今天从热身到登台一连串微妙的异样,重重叹了口气。关平甚至感觉,今天的决赛对钟瑞来说,根本就是一件和舞蹈无关的事情。“师父……”韩俊宇见关平带着一脸凝重的钟瑞来到观众席,不禁迟疑着出了声。关平的脸色并不好看,对韩俊宇摇摇头,没说话,落座后便转头看台上的比赛。钟瑞手上拿着做记录的纸笔,刻意压低着眼神,和谁都不打招呼,只垂着头在关平身边的空位坐下。佑森偷偷瞄了眼老爸和钟瑞两个人严肃的模样,露怯地在韩俊宇身边吐了吐舌头。方才比赛时,佑森正暗暗惊叹着钟瑞一连串大气磅礴的腾跃,却听见身旁手握DV的韩俊宇“哎呀!”一声。佑森满腹狐疑地歪头看韩俊宇,只听得一句自言自语般的,“完了。”……完了?!小家伙按捺着坐立不安的心情,等钟瑞一退场,便不由分说地抢过韩俊宇手里的DV,把钟瑞刚才的舞蹈A-B循环回播了好几遍,才伸着脖子,不太自信地对韩俊宇道,“是不是……这里落地……抢了小半拍?”韩俊宇斜一眼佑森,一把夺回DV,调回录像模式,话里几分刻意的鄙夷,“你才看出来啊。”佑森无不委屈地撅撅嘴,“可是他临时又加了半圈转,不瞪大眼睛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啊……”听着佑森稚嫩的辩解,韩俊宇只能无声笑笑。这半个圈,出现在堂吉诃德这种经典选段里,经验丰富的老手一看便知是亡羊补牢之举。是以,无论钟瑞的临场反应有多快,那前后好几个小节的连贯性,必然都已经被打破了。在今天这种国际高水平的比赛里,哪怕钟瑞其他部分完成得再好,最高名次也只可能徘徊在五到七名之间,除非后面的选手也一个个接连失误——而这个“除非”的几率,微乎其微。一晃眼,就到了中场休息的时间。观众纷纷起身,利用这十分钟的时间去外面透气。关平向身边的钟瑞伸手,钟瑞一惊,知道关老师是想看自己记的笔记。可望着停在纸上许久的笔尖,钟瑞自己竟也是愣住了。关平索性直接拿过钟瑞手中的本子。……除了第一行象征性写下的序号1,其余,一片空白。看了眼身旁一脸毫无生机的钟瑞,一瞬间,关平甚至有了把本子就这么砸到这张脸上的冲动。“啪”地一声,关平带着极大的愠怒重重合上本子,扔下本子就起身往外走。钟瑞惊恐地抬起头,却做不出上前去追的事,只在座位上无助地颤了颤唇,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关老师……”旁边的韩俊宇一干人,面面相觑。佑森鲜少见到老爸如此发火的样子,手指扣着前排的座椅,眼里闪烁着不安。韩俊宇伸手拿过躺在座椅把手上的本子,才打开,眉头就簇起来了,“钟瑞,你今天怎么回事?”闾丘泷和廖晓然也凑到韩俊宇身边,看到那白花花的纸面,便也都明白了。方才看比赛,小瑞几乎完全走了神。廖晓然压低着音和闾丘泷耳语,“……你这小师弟今天,是越错越离谱了?”闾丘泷牵出一个苦笑给女友,“我去和他聊聊。”“小瑞,一次比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的。”钟瑞始终不肯离席,不肯抬起头,闾丘泷便索性蹲在了他跟前。“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参赛、登台,听我一句,这个小小的少年组,不要记挂在心上。”听见那句“不要记挂在心上”,钟瑞便愈发哽得难受。那个令自己把这次的比赛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此刻却一无所知地对自己说“不要记挂在心上”,这莫不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固执最大的讽刺吗?“小瑞,从现在开始,看比赛,休息,治伤,练舞,一切按部就班,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舞者就要有舞者的样子,对不对?”闾丘泷说着便伸手去拭钟瑞眼角的泪,不想却被突然爆发的钟瑞一把推开。“你别烦我了!你让我静一静好吗!”“钟瑞!你不要太过分!”闾丘泷一脸无措的样子让韩俊宇忍不住朝钟瑞厉声道,“小泷关心你也有错吗,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不识好歹,对!”被戳到痛处,钟瑞像是被激怒了,哗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就是太不识好歹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继续骂我啊!”“俊宇哥,够了够了……”根本来不及咀嚼钟瑞的话,闾丘泷只忙着把韩俊宇往他自己的座位上推,“这是在外面,够了……”“闹什么闹!”关平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了,一出声,几个大男孩便立刻鸦雀无声了。下半场临近开始,一帮人只得乖乖回各自的位子坐下。韩俊宇心里烦得很。刚刚钟瑞反驳的话一出,韩俊宇便有了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这些年来,自己对钟瑞为何如此执着于舞蹈的猜测,难道……都是真的?韩俊宇揉了揉太阳穴,尽量不去想这些烦心事。“还嫌脸没有丢够?站着示众吗?”这句话,是关平对还杵在原地的钟瑞说的。心理的感受反映在了生理上,钟瑞的胃猛然一阵痉挛,却根本顾不上那份绞痛,连忙回座位坐下,动作却是僵硬得很。“三天之内,今天决赛每支舞的分析——尤其是你自己和吴彻的,全部写好放到我办公桌上。上半场落掉的舞自己想办法,补不全,以后就别踏进我的课堂半步。”钟瑞愣住,残余在眼里的光随着煞时凉透的心,一道渐暗。下半场的大幕在主持人的报幕声中缓缓拉开,几乎所有人都期待着吴彻最后的出场。关平看了一眼在自己的逼迫下强忍失落认真记笔记,却连写着字的手指都在颤抖的钟瑞,道是不心疼,是假的。当吴彻在满场的口哨声中潇洒地向观众席抛着飞吻,钟瑞还在埋头飞速地记录他的最后一串动作。Ecarte,Temps lie, En tournant, Point……钟瑞凭着记忆写下得越多,心就越被扯得厉害,仿佛这里的每一个动作分解,都是自己被撕烂了的一片片心变的……满耳的献给对手的欢呼声中,钟瑞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写在纸上的最后一个句点,像落在宣纸上的墨滴一般,晕开了。散场。“Hey, Mr. Guan!”服装都没换下的吴彻一路追上已经走到门口的关平,气喘吁吁却又满脸兴奋, “I’vedecided. I’d love to have a shot at the performance! I reallyappreciate your invitation and... the ballet produced by Shuang is so muchimpressive!So there is no other answer but YES!”没等一众人反应过来,吴彻便更加旁若无人地大力抱了抱关平,“Sorrybut I’vegot to go now. James is waiting for me. I’ll call you later, Mr. Guan!See ya!”话音刚落,吴彻已又风驰电掣地跑开了。关平着实没料到,吴彻会以这样一种过分热情的方式接受团里的邀请。看着甚至连闾丘泷都懵了的模样,关平只得边往停车场走边言简意赅地解释,“小泷是不是还没有跟你们说?团里这次推新人的舞剧,决定用他投的本子。吴彻是我们这边很久之前就开始接洽的一个演员,在公开征集剧本之前就已经在联系他了——小泷,不好意思啊,因为没定数,所以就还没跟你说。这个吴彻的可塑性很高,所以我们没有太担心角色和演员拟合不上的问题。”很久前就开始接洽……可塑性很高……更多的失落,在钟瑞漠然的面容下愈发肆虐。韩俊宇习惯性地皱眉。难道开场前,吴彻突然跑来自己这里说要道歉,是为了后面的新舞剧?如此有目的性的接近,未免……哼,太不真诚。闾丘泷搂着女友往前走,一样地低头默然。日后那么多的排练,如果要和这个从小就瞧不起自己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还要与他合作,给他建议,这……可能吗?关平鲜少见到连韩俊宇都沉默不语的时候,道,“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了?”“啊哈哈哈,这不是信息来得太突然了……”韩俊宇即刻就做了化解冷场的那一个。“呵,团里这些天里昏天黑地地忙,不就是为了新舞剧的事能早点有些眉目。赞助商那边出了钱,总不能一直拖着进度不往前。而且后面还要再做好材料一层层往上报,总归是要抓紧的。”谈到这些不单单和跳舞有关的事,关平的声音便有些疲惫了。闾丘泷听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从前痴迷舞蹈,却不知,艺术这个东西,一旦靠它吃饭,就不再是什么光凭热爱、天赋和勤奋就能掌控的事情了。有层层的利益链牵着,太多纷纷扰扰的东西充斥着,也全凭关老师这些前辈冲在前面,小辈们才有了施展才华的舞台。走到停车场,闾丘泷和廖晓然学校晚上有活动,只得先行离开。韩俊宇领着佑森走到自己的车旁,打开车门取出塞着铅条的腰带,给佑森绑上。“要是跑太慢过了饭点,到家就自己画饼充饥吧。”停车场的另一侧,从下半场开始便几乎没说一句话的钟瑞,跟着关平进了另一辆车。关平看了眼副驾驶上木头人一般的钟瑞,不由得又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这次的新剧目,团里早有打算,让小瑞以男二的身份参演,而尽力争取国际上风头正劲、其父亲旗下某子公司又恰好是赞助方之一的吴彻担任男一,希望借此让这部新人撑大局的舞剧在海内外都博得满堂彩。巧得很,这次小泷的本子,无论从动作编排、内容、还是角色要求,都正中了团里的下怀。从关平艺术总监的角度来看,目前几乎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一男二搭档,能够出吴彻和钟瑞其右。可小瑞时时刻刻显露出的万事都要争个第一的性格,加之今日赛前对吴彻极不友好的动手,以及眼下这副人神分离的样子,却不得不让关平忧心。韩俊宇赶着回家给佑森做晚饭,率先驶离大剧院的停车场,接着是关平的车一路向着舞校的方向开去。半个月紧锣密鼓的赛程就这样戛然而止,像放了一场绚烂的哑炮,心头的期许到头来只是海市蜃楼。好像什么都失去了,什么也都可以不在乎了。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带着最沉重的失落,从钟瑞的身体最深处暴风雪般席卷而来,没等车子开出一个街区,钟瑞便沉沉闭上了眼。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关平看着钟瑞的睡容,孩子连这个时候,眉头都是紧锁着的。红灯过去,车流再次动起来。车窗外,初升的霓虹,一路沉默后退。
枷锁(上)
比赛的日子适逢周末,舞院比平时冷清了许多。深秋往冬走的时节,下午六点不到,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校园里徒有感应路灯露着点昏黄的光。关平把车停在教学楼前面,看了眼还在熟睡的钟瑞,犹豫片刻,还是打算叫醒他,让孩子吃了晚饭再睡。“小瑞?”钟瑞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叫自己,下意识地动了动脖子——这一动,头竟嘣一声重重撞上了右手边的车窗。关平忙拉过钟瑞,本是撩开他的刘海查伤,却被那额头上滚烫的温度惊住了。微愣几秒,关平立刻发动车子,带着钟瑞直奔医院。“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急诊室里的医生看了眼从钟瑞腋下取出的温度计,边问边飞快地在病历上写着什么。钟瑞两肘抵着膝盖,缩着身子坐在方凳上,身上即使又披了件关平的外套,还是觉得冷,不自觉地就把身体蜷得更紧。关平站在钟瑞身后,双手扶着钟瑞的肩膀,眼里的担忧很浓,好似病着的就是自己的亲儿子。“我不知道……”钟瑞嗓子哑得厉害,声音也没什么中气。“咳嗽吗?”钟瑞无声地摇摇头。“身上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背疼……吸气的时候难受……”“疼多久了?”钟瑞挣扎着回想,可稍一动脑,头便愈发胀痛。“我不记得了,两三天吧……”关平的心拎了一下。经验丰富的医生点点头,直接把病例递到关平手上,道,“39度4,不像普通的感冒,虽然不咳,不过肺炎的可能还是比较大。先带他去验血拍CT吧,然后再来我这里。”检查后再诊断的结果,果真是肺炎。着凉、疲劳、精神压力大、抵抗力差、换季……一连串的因素都在医嘱中被搬了出来。离开急诊室,关平在外面办手续缴费,高烧不退的钟瑞被先送进住院楼。独自躺在病床上等待的滋味被病痛催化成了某种麻木,流逝的时间和眼前的白色墙面一样,一切都没有焦点。明明是头痛欲裂,恨不得下一秒就昏睡过去,钟瑞却抗拒这般——因为只要一闭上眼,这四年里的一幅幅画面——堆积着汗水和眼泪的练功房,闾丘泷温暖透明的笑容——便会裹挟着如影随形的疼痛和心里深深的负疚、甚至绝望,扑面而来。那些曾随着舞蹈飞扬过的不多的喜悦,在这一刻,全都褪进了深深的黑暗里。失焦的眼神望着失焦的画面,突然一瞬间,眼泪开始毫无预兆地从眼角往外流,流进耳廓里,滴到枕头上。委屈,就是委屈,钟瑞突然毫无缘由地觉得很委屈,委屈到哭。钟瑞甚至没有注意到来到床边的关平,直到感觉有拇指在拭着自己的眼角时,才回过点神——关老师的那双眼睛,透着关切和疲惫,还……还有钟瑞不敢确定的……自责。“是不是难受得厉害?”钟瑞愣愣地对视着关平,无法控制地,眼泪流得更凶了。“告诉关老师,是哪里不舒服?”关平俯下身,眼里的关切更浓了。钟瑞强压着就要哭出声的冲动,咬着嘴唇摇头。关平轻轻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捋着钟瑞的刘海。这肺炎,八成是上次在学校的湖边着凉留下了隐患,自己身为老师却忽视了,实在是……“要住一个礼拜的院,出院以后,跟我回去吧,住在家里有人照应着,我也放心。”关平方才打电话联系钟瑞的家人,才知道身为学科带头人的钟家父母这会儿都在外面讲学、开会,一个国外,一个外省,一时半会儿都赶不回上海。钟瑞说不出拒绝的话。生病的时候若还是独自一人,莫名的被遗弃感便总会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强烈。看着钟瑞垂下眼睛点点头,关平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安顿好医院的钟瑞,关平回到家时,已是晚上近十一点。看过熟睡的儿子和夫人,关平才有点时间安心地坐在桌前,喝着韩俊宇留的粥。“佑森和你师母今天睡得早啊。”关平边喝边道。“嗯,九点多就放佑森休息了,一来一回跑透支了,晚饭都没吃几口。”韩俊宇低头搅着杯里的麦片,“师母下午不是做了台大手术吗,快十点才回来,累得不行,也就先睡了。”关平的语气里有些歉意,“嗬,俊宇,辛苦你了,其实这么晚,你不用特意等着的。”“没事,”韩俊宇喝下一大口麦片,“我是担心小瑞那儿突然需要人,要是全都睡着了的话,不太好办。”韩俊宇这种默默替人着想的习惯,总是让关平窝心。“你放心吧,小瑞那边,晚上我请了个护工,白天我和你师母轮流照应下就行。你师母照顾也方便,毕竟就在那儿的普外科,离得近。这几天要辛苦你照顾下佑森了,俊宇。”“哪里的话,师父您太客气了。”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韩俊宇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向前探了探身子,“唉,师父,您觉得小瑞今天在台上失误……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关平抬起目光,有些犹疑,“你的意思是——?”韩俊宇牵牵嘴角,转了转手上的杯子。“就我带小瑞的经验……他不管身体状况如何,只要他有那个心,就一定能在台上把最好的状态拿出来。换句话说,因为他好强,所以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表现因为客观原因受到影响——就算是受伤和生病。”关平点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也觉得他是这里出了问题,上台前就不正常,一直在走神……俊宇,你突然提这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韩俊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小瑞他……他最开始的时候,很看不起男舞者,觉得那是娘娘腔。”韩俊宇偷偷地瞄了眼关平,不出所料地,师父的神情里有诧异。韩俊宇有点尴尬。“我没跟师父和芸姐说……其实最开始,我是使了点诈才把小瑞留在身边练舞的。我当时想,等孩子慢慢理解那种通过努力取得进步的感受,对舞蹈,可能就会有所改观,可是……”韩俊宇的声音渐渐矮下去,“可是那次,我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开口就赶小瑞走……小泷当时冲出去追,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外面发生了什么,等我到的时候,小泷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闾丘泷的那次重伤,秦芸和关平都赶到了医院探望,而当时,从闾丘口中说出的仅仅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根本没有提到别的。关平皱了皱眉,只道,“继续。”韩俊宇深深吐出一口气,“小瑞的改变,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那时,瘦瘦弱弱的小钟瑞,一连三天,也不说话,就从早到晚地跟在韩俊宇身后,被勒令回家也不回,三伏天里被晾在舞蹈室外中了暑也不去医院,就那么执拗地耗在艺术中心里,不走。韩俊宇本想用冷落政策让钟瑞赶紧回去,三天下来却被逼得忍无可忍,终于第一次对钟瑞开了口。“你闹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干嘛?!”韩俊宇的心情因为闾丘泷烦躁得很,又愧疚懊悔得紧,于是根本给不了钟瑞什么好脸色。连日没有休息好,小钟瑞的眼睛红红的,“我练。”低低的出人意料的回应,让韩俊宇愣得说不出话来。一团软塌塌的纸被钟瑞塞进韩俊宇手心,韩俊宇展开纸团,发现那竟是钟瑞之前拼了命也要夺回去的初中录取通知书。“……我练。”钟瑞仰起脸,表情坚定又悲伤,像在立军令状。“小瑞变得非常努力,非常非常……就像,”韩俊宇说到此,嗓子竟是有些发哽,“就像我以前,为了哥哥,走火入魔的那种努力……”“可是我也不能完全用自己的经历去解读小瑞……因为我感觉得到,他在这种转变中,也在主动去尊重芭蕾,去从一个自己从前不屑的东西上发现美,然后把这种美内化成自己的。”“我一面觉得,小瑞是因为把什么所谓的‘责任感’背在了肩上才选择舞蹈,一面又感觉,舞蹈是他唯一可以放下戒备倾诉的对象,好像只有在跳着舞的时候,他才是脱离了压力的,我……”韩俊宇说着说着就泄了气,“就是在这一点上,我读不懂他。”关平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小瑞把跳舞当成是自己对小泷的责任?”“可以这么认为吧。”韩俊宇有些低落。“你问过小泷吗?当时究竟是怎么受伤的?”良久,关平问道。韩俊宇的指甲重重戳进指肚,只能坦白,“我怕碰到小泷的痛处……一直没问。”关平体谅地点点头,“那钟瑞那边,也是一样地听之任之了。”韩俊宇咬住了嘴唇。这个局促时的习惯动作,从少年一直延续到青年。“……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韩俊宇在关平面前,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只是这句抱歉,却根本不足以负载心底的内疚。“哎,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关平知道自家的徒弟又在自己跟自己较真了,“你也有你的考虑,这件事怪不得你。”关平饮了口手边的茶,水有些凉了。抬头看看钟,已经十一点半多了。“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带佑森早功。小瑞的问题,我们回头一起想想解决办法。”
枷锁(下)
整整一周,钟瑞带着血管里的埋针,安安静静地住在病房里,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第四天夜里高烧突然反复,关平半夜接到电话,忙赶去医院,守在钟瑞身边整整一夜,直到早上看到体温计上的数字降了下来,悬着的心才跟着放下来,洗了把冷水脸,又匆匆赶回学校。关平前脚走,关平夫人后脚便到了病房,手上提着早饭。“你们一家人,是在把学生当亲生儿子带啊。”临床的病人家属禁不住感叹。钟瑞脸色依然苍白,眼里却因外人随便的一句话,闪闪地有了星星。关平夫人亲昵地拍了拍钟瑞的脸颊,“小哭包,来,喝粥。”钟瑞出院那天,直接跟着下班的关平夫人回了家。一周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接触,加上女性特有的平易近人的母性,终于让钟瑞扔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拘谨。坐在副驾驶上,钟瑞甚至开始摆弄车里的一个小黄人公仔。“遭了一个星期的罪,现在终于有点精神了呢。”钟瑞极少透出的童真模样,让关夫人忍不住打趣。“嗯……给阿姨和关老师添了好多麻烦……”钟瑞又开始不好意思了。除去肺炎的治疗,这周里每天脚部的理疗,也是关平和夫人一直在照应。“傻孩子,”关夫人的语气相当轻松,“阿姨还巴不得多一个你这样乖巧又懂事的儿子呢,你别看关老师平时老板着个脸,心里啊,明明就喜欢你得不得了。”钟瑞想到那个高烧后的清晨,自己醒来就看见关老师布满血丝的眼睛,眼底忽地就又热起来。“到了家好好静养,这病就算过去了。年轻人恢复得快,没事的。”车子开进小区,关夫人给钟瑞吃着定心丸。“嗯。”傍晚六点,一楼的客厅笼罩在暖色的灯光下。关平还没从学校回来,结束一天练习的关佑森在浴室里哗啦啦冲着热水澡。关夫人到家便进了厨房,系上围裙接过韩俊宇手里的事,道,“出去陪小瑞吧,这儿我来。”同一套沙发,上次的时候还是比赛前一群大男孩在一起闹,比起现在钟瑞孤零零坐着的模样,热乎了不知多少。钟瑞本来就瘦,又在医院喝了好几天流质,这会儿在韩俊宇看来,竟是比从前更消瘦了。韩俊宇倒了杯热水给钟瑞,把一张光盘放到钟瑞手上,挨着他坐下。“怎么样,缓过来点没有?”钟瑞点点头,显然对光盘的兴趣更大,“这是什么?”韩俊宇笑。因为突如其来的肺炎,许多计划中的事情都不得不延后,包括原本周日就要做的脚踝手术和关平布置的比赛分析。“师父让我给你的。比赛录像都在里面,每支舞的序号和最终名次是对应的,你有精力的时候可以看一看,累了就休息。”赛果在比赛结束的第二天正式公布,颁奖典礼也在当晚举行。吴彻不出所料地蝉联少年男子组冠军,上一届的亚军钟瑞,今年仅列第七。钟瑞表情凝固了两秒钟,而后习惯性地抿了抿嘴,轻声道,“谢谢。”韩俊宇笑着拍了拍钟瑞的脑袋,“不要在意排名,在意那个没用,我就从来不在意。”钟瑞苦笑,没有回应。晚饭由于照顾到刚出院的钟瑞,大都是些清淡易消化的菜。许是连着几天练功太累的缘故,饭桌上的佑森比往常都安静,只有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时不时往钟瑞那儿瞟。看到自家老爸总是在给钟瑞夹菜,眼里快没自己这个真儿子了,小家伙终于耐不住,撒娇样百转千回地叫了句,“爸——”韩俊宇趁机用鸡腿堵住佑森的嘴,假喝道,“肉麻什么!后爹我不是在这里吗!”这一小闹,一桌人倒是都乐了。吃完晚饭,佑森幽怨地看了眼韩俊宇,在小宇哥哥眼神的威逼下依依不舍地离开饭桌,乖溜溜地走进练功房,靠墙站着消食。关平等钟瑞洗完澡,便把他领上二楼佑森的房间。套间结构的卧室里,一张kingsize双人床,一张单人床。“佑森最近刚换了大床,我们看家里有地方,他的单人床也就一直没收。正好这会儿你来了,佑森主动说给你睡大床。小瑞,不介意和我家佑森睡同一个房间吧?”“不不,不介意的。”钟瑞忙不迭地摇头,却也嘴笨,想说什么谢谢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在饭桌上,敏感如钟瑞,差点以为关佑森是介意自己这么突然住进来的,现在一想,钟瑞反而觉得是自己在小肚鸡肠了。关平放了心,“快休息吧,你病还没好,得多养养。”在关老师家住下的日子,安静也安逸。钟瑞虽和关佑森睡在一屋,两人之间的交集却少得可怜。一连三天,钟瑞早上睡到自然醒,起来的时候,佑森的床上已经只剩一个空落落的枕头和来不及叠的被子。尽管和关平的儿子并不熟识,但每每这个时候,钟瑞低头看看自己的kingsize,再看看那张小小的单人床,心里便总会有股对不住佑森的感觉。吃过早饭,休息一会儿,佑森就被韩俊宇压进练功房,一练就练到晚上。晚上,通常是钟瑞已经睡着,小家伙才搬着两条“不是自己的”腿,一寸寸挪回自己的小床,第二天天不亮就又被韩俊宇拎起来练功,日复一日。和佑森相比,钟瑞静养的日子简直是天堂: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上次比赛的录影,边看边写分析,累了就回房眯一会儿,或者在家里走动走动。比赛那日的心情已很遥远,得知自己的名次只有第七时,钟瑞也只觉得那只不过是发生在地球上的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可能,可能对自己心冷,就是这种感觉了吧。这些天里,关平没有直接地在钟瑞面前提起过比赛的任何,甚至连和跳舞有关的都没有。钟瑞隐隐觉得,关老师是因为看自己病着,才刻意“保护”着自己脆弱的自尊心。可这总是拖着……唉。吃过晚饭,关平看着钟瑞渐渐好起来的精神,也终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催着他立刻上床休息,嘱咐了两句便进书房工作。钟瑞望着关平的背影,出了会儿神,才起身拿上写好的总结,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叩门。“进来。”一叠比赛分析,一脸谨小慎微。关平不出所料地边摇头边笑。方才晚饭时就觉得小瑞有心事,原来是还在惦记比赛的事。关平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说。”让坐,钟瑞便坐了。关平把分析翻了翻便放到一旁,转头对钟瑞道,“想和我谈谈吗?”钟瑞迅速望了眼关平,抿着嘴,头埋得更低了。关平理解地笑了,没有勉强,“不想就算了,随你。”钟瑞却马上摇起了头,像是急着为自己辩解什么,“想,想谈的,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谈。”钟瑞说着,头又垂下了。“你这个样子,好像吃定了我会骂你还是罚你一样。”关平饶有兴趣地看着钟瑞,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当真。钟瑞的手绞着裤缝,吞吞吐吐地,“我……本来就……该罚……该骂的。”关平的沉默让钟瑞不安起来,心咚咚咚跳得愈发强烈,那感觉用如坐针毡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半晌,关平重重叹了口气,拿出《归》的复印本放到钟瑞跟前,“这是小泷这次的舞剧,要是没有这个突然的肺炎,比赛结束那天晚上就给你看这本子了——我之前还觉得,怎么办,因为你这个病,舞剧试镜的事情都要耽搁了,但是你刚才的反应让我觉得,对你而言,耽搁下来反而是好事。”钟瑞诧异地抬起头,一脸茫然。“你现在的状态,根本不适合跳舞,因为你忘了做这件事的乐趣——你在把它当负担。”钟瑞震惊。关平没有逼钟瑞,只是道,“你住院那天,俊宇给我讲了点你刚练舞时候的事……我也是那晚才知道,你开始练舞,可能并不是出于自己喜欢——我虽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是我感觉,你练舞和闾丘泷受伤有关,是吗?”钟瑞哑口,只是出于下意识不停地摇头,可摇着摇着却觉得关平并没有说错,一时,又愣在了那里。关平抿了口茶,接着道,“前两天,我到团里弄舞剧的事情,正好遇到了小泷——”“关老师!”钟瑞猛地打断关平,关平看见,钟瑞的眼睛已经红了——对钟瑞和泷而言,那天的意外,就像两个人生命里的禁区。关平拍了拍钟瑞的肩膀,像是在宽慰。“你放心,你们过去的事情是你们自己的隐私,你们不想说,关老师也不会过问。我只是跟小泷讨论了一下他写这部舞剧的动机——他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核是什么,再说大点,就是他的艺术观、人生观。”钟瑞似懂非懂,湿着眼望着关平。“你想知道小泷那天跟我说了什么吗?”钟瑞机械地点头。关平把闾丘泷的本子又朝钟瑞跟前推了推,“你回去看这个本子,不用急着给我答案。”
自由
钟瑞读本子的速度一向很快,坐在沙发上,两个小时不到便读完了厚厚一叠纸。民国时期的上海滩,一对自幼失去双亲的兄弟相依为命长大,原本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命运却因两人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学生而发生改变。女学生对哥哥情有独钟,成为了哥哥的妻子,得不到爱情的弟弟痛心疾首变得堕落不堪。长兄如父,同时深爱妻子与弟弟的哥哥,一面靠一己之力支撑着全家的生计,一面又需要替四处挑衅滋事的弟弟埋单。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一次街头暴动中,哥哥为了保全自己的弟弟,惨死在日本人的枪下。弟弟抱着哥哥渐冷的尸体,回到空荡荡的早已没有了嫂子的家,才知道自己的愧怍来得太迟了。弟弟加入了抗日的洪流,一次次立功冲破敌人的封锁,却在一次战役中身中流弹。战地医院里,满脸是血的士兵在弥留之际突然伸手揪住来往一个医生的衣襟,一声脱口而出的“嫂子”,让被战火和岁月侵蚀了爱恨与回忆的城池,轰然崩塌……舞剧的最后一幕,战争过去后的和平岁月。在一片墓地里,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深深亲吻合葬着两兄弟的墓碑。远处,一片红红的火烧云,被朝阳映得滚烫。“你,你还没睡啊?”结束了晚功的佑森回房拿换洗的衣服,惊讶地发现钟瑞正靠着飘窗蜷腿而坐,望着窗外发呆。钟瑞回魂般转过脖子,眼里亮晶晶的。“你……是不是哭了?”钟瑞却摇了摇头,表情木木的,像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里。“你……你还是快睡吧。”佑森从没见过人能有这样的状态,心想还是不要留在房里打扰钟瑞比较好,抱起一团睡衣便灰溜溜地钻进了隔壁的卫生间。渐渐,钟瑞的身体是差不多好了,反常的状态却一直持续着。吃饭时面对着一桌人,钟瑞看上去还是往日的模样。离了饭桌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总是一个人静静坐着或者站着,甚至盯着一面墙发愣。其他人本欲上前询问,到底也都被关平拦下了。“他现在需要一个人的空间,不要去打扰。”这会儿,关平夫妇都不在家,韩俊宇带着佑森闷在练功房里,钟瑞又一个人盘腿坐在二楼的飘窗前看远方,淡淡地想着十三岁的自己和写下了《归》的泷。钟瑞记得四年前,自己终于重新被韩俊宇收下时,第一个迫不及待想要告诉的人,就是泷。“我!……我……”小钟瑞气喘吁吁地冲进病房,看见病床上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讲不出来了。“泷师兄……你,你好点了吗……?”钟瑞缩着身子站在床边,问得怯怯的。从前因为对芭蕾和韩俊宇的抗拒,都不愿开口叫半句“师兄”,而现在,连钟瑞自己都搞不清,为何那个称呼,自己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了。闾丘泷眼光空洞,直直地躺在床上,没有反应。扭转,纵身,跌落……黑暗。钟瑞突然的出现,无疑像一条扎眼的红色备忘,秋毫毕现地放大着那天楼梯口的意外。“不要叫我师兄,已经不是了。”闾丘泷连翻身都无法做到,只能慢慢把头扭向墙那一边——那个时候的闾丘泷,根本就不愿意见到钟瑞。“是!还是的!”钟瑞急得脸都红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师兄说,我……我已经回去跳……”“你出去。”闾丘泷面无表情地打断钟瑞。“跳舞”这个字眼,是一把刀呵。“……舞……”倔倔的脾气,让钟瑞即便声如蚊蝇,也要把最后一个字完整地说完。闾丘泷突然激动得转过了头,眼眶红红的,声音发着颤。“你为什么要跳舞?你有非跳不可的理由吗?你……根本没有。”——那些有天赋却不懂得珍视舞蹈的人,他恨!他恨!就在那一瞬间,闾丘泷痛恨那些随心所欲想不跳就不跳、想跳就跳的人,他恨!钟瑞的眼睛里一下就噙满了泪。死一样的沉寂后,钟瑞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粗鲁地用手背抹干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出了病房。“我有!!!”钟瑞喊得太大声,闾丘泷只觉得心脏被什么狠狠捶了一击——刚刚的自己,还……还是自己吗?一、二、三……已经连续十二天没有练功了。钟瑞低下头看自己受伤的脚踝,通过这些天的护养,已经消肿了,由于不运动,甚至也不怎么疼了。钟瑞向后拉了拉肩,明显觉得那里的关节发紧。再过几天就又要进医院动手术了呢。钟瑞叹了口气,起身换了套方便运动的衣服。几分钟后,当韩俊宇看见钟瑞穿着舞鞋站在练功房门口时,吃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你这是干嘛?师父不是让你安心休息吗?你,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钟瑞摇摇头,“你们练你们的,当我不存在就可以了。”钟瑞说着,兀自把腿搭上把杆,向后做了个滑叉——疼,刚一过180°,神经就把韧带撕裂的痛感传入大脑。钟瑞额头抵上胫骨,尽量放松着身体,却在心里自嘲——怎么办,实在是没有办法把这种疼痛也当做舞蹈乐趣的一部分啊……钟瑞的举动让韩俊宇有些摸不着头脑,吩咐了佑森句“负重,两头起至少两百个,上不封顶”以后,便不放心地走到钟瑞身边。刚练完背肌的佑森还喘着气,对着韩俊宇的背影撅起了嘴,腹诽着韩俊宇的法西斯。虽然对钟瑞的行动同样万分好奇,小家伙到底不敢不听话,只好老老实实地把沙袋往脚踝上绑好,绝望地看了眼垫子后,就认命地躺上去呼哧呼哧开始做。“你又是什么问题想不通,要靠自虐来解决啊?”韩俊宇突如而来的问话吓得专心热身的钟瑞浑身一颤。钟瑞嫌弃地瞥了眼韩俊宇,根本没有解释,把练功凳拖到墙边,道,“你空了?帮我踩个横叉。”钟瑞说着便自觉地躺了上去,拉过练功凳上连着的皮带把自己的腰固定住,两腿打开一个漂亮的一字,双手向后扣紧凳面,“踩到底。”韩俊宇耸耸眉毛,“踩到底,你当自己是路飞呢,橡胶人?”虽不知钟瑞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韩俊宇倒也几分好奇,双手轻轻一撑把杆,两脚便踩上钟瑞的大腿,开始向下施力。“喂,踩断了我不负责啊。”渐渐,韩俊宇双手分散在把杆上的力量越来越小,全身加在钟瑞胯间的重量越来越大。天崩地裂的痛苦,钟瑞全隐在了自己锁死的眉间。腹肌因为剧烈的疼痛异常紧绷,汩汩冷汗顺着发际线往下流。放松……放松……不要绷着……不能绷着……明明是自己要求的,可当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任凭是谁都难做到坦然接受。钟瑞徒劳又疯狂地左右转动着颈脖,下身那拆筋错骨的痛却愈发凌厉。韩俊宇知道钟瑞很多天没练软开,虽刻意控制着力道,却也没有放水,凭经验感觉着脚下的阻力,一点点踩到眼下钟瑞的极限。大开的两腿,抖成了筛子。“呃……”是……是这样的痛吗……四年来……都是……这……这样的……痛……吗……眼角已经疼出了泪,钟瑞逼迫自己去细细咀嚼那番熟悉又陌生的疼痛,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喊出声。这种身体上的痛苦……真的……真的如影随形了四……年吗……果真一定要这种痛才能……分散心里那些更……沉重的……苦……涩……吗…………回忆疯狂旋转着。那是钟瑞哭着跑出病房后,第一次再见到闾丘泷。艺术中心一楼103室的后门口,刚出院的闾丘泷支开照顾自己的阿姨,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教室对角线的另一头,钟瑞勉强又做完一个蛙跳后便倒在地毯上,一侧肩膀失去平衡地猛然砸向地面,双手却还死死别在身后不敢松——韩俊宇的规矩,闾丘泷是懂的。蛙跳的时候不准从身体别的部位借力,哪怕是跌倒时用手了撑下地,都会被罚到站不起来。被韩俊宇说了两句,钟瑞才艰难地摆正动作,又跳了一个。如此反复,钟瑞跳过1/4圈,离闾丘泷越来越近了。隐隐地,闾丘泷听见韩俊宇的呵斥声中,掺杂着钟瑞再也抑制不住的抽泣声。这样拔苗助长着练,太苦了。钟瑞好不容易跳完了最后的距离,瘫倒在离闾丘泷几步之遥的地上,感觉眼前一片星星茫茫。这是大脑缺氧的信号。“喂,你看谁来了。”韩俊宇绞着手,踢踢脚下的钟瑞,“抬头看。”钟瑞领训练任务般地费力抬头,愣了两三秒,立刻焦急地强自撑起身,朝着眼前的幻觉奔过去——更确切地说,是一路跌着跌到了闾丘泷跟前。在两人之间还有半米距离的时候,跪在地上的钟瑞突然急急向前伸手,抓住了闾丘泷的裤脚。“抱歉,我……我的腰还弯不了。”闾丘泷尽量探身想离钟瑞近一点,那个样子,竟和钟瑞一样无助。钟瑞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来,等不及韩俊宇去帮闾丘泷推轮椅,站不起来,索性就膝行着到了闾丘泷脚边。……是真的泷师兄,是……是真的……钟瑞仰着头,切切地把脸送进闾丘泷的手里。闾丘泷轻轻抚着钟瑞哭花的小脸,原本想好的向钟瑞道歉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写在了闾丘泷心疼万分的双眸里。疼……真的好疼……难以忍受……实在是太……太疼……“……呜呜,呜……”躺在凳子上苦苦忍耐了快十分钟的少年,终于哭出了声。几米外,脱了力的佑森听见哭声,费力地撑起身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刻狼狈不堪的钟瑞。痛到满身虚汗的钟瑞,最后是被韩俊宇抱下练功凳的。韩俊宇把钟瑞放在垫子上的动作倒是温柔,嘴巴却一点都不留情。“今天我没把你踩到底啊,这么多天没练,退步得一塌糊涂。”钟瑞虚弱地点头,望了眼另一边被韩俊宇逼着继续做两头起的关佑森,又看了眼韩俊宇,喘着气道,“你……你在我住院那天……向关老师打我小报告……”韩俊宇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眨巴眨巴眼。“我……我今天就是想看看,如果没了以前的心理负担,这种痛,我还……还受不受得住,受不住的话就……还好……还受得住……”韩俊宇的眼里突然有了惊喜,“你……你再说一遍?”钟瑞却摇了摇手,疲惫不堪地转过脸,闭上了眼。晚饭后,洗过澡的钟瑞被关平叫进书房。关平给钟瑞倒了杯水,道,“下午在练功房的事情,我听俊宇说了。”钟瑞难为情地红了脸,“我……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想法就是关老师想要的答案,但是我……我现在觉得很轻松。”关平在书桌前坐下,欣慰地笑了,“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想通。”钟瑞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其实不快。我……我过去四年里,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这个问题。”书房里很静。关平专注地看着钟瑞,等待下文。钟瑞抿了口水才又开口。“爱,放生,自由。”五个字,钟瑞说得很慢,像是在寻找最恰当的措辞,“泷把舞剧取名《归》,更多地应该是……指人在历经各种各样的动荡和变故以后,对自己和他人,对爱恨和是非,都逐渐包容和接受的过程,只有这样了,人才算真正地做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回归,才能……呃……怎么说,舞剧最后,那个老去的医生去亲吻兄弟两人的墓碑,在我看来,其实就是把所有人的过去放生,然后……把自由留给未来。”钟瑞说完最后一个字,便低头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很久。关平细细回味着钟瑞的每一个字,没有把心底的动容流露出来。钟瑞接下来的话更接近于自言自语,“其实四年前,小泷一直在用他的方式……用他所有的努力,给我自由。可是这些年,我都没有真正懂过他,一直在作茧自缚……我想,这并不是小泷希望看到的。”钟瑞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潋滟。十七年来第一次毫无保留的自白,钟瑞从未想过,那道禁锢着自我的心理防线,就这样悄然瓦解于无形。关平没有说话,只是起身搂了搂钟瑞瘦削的肩,静静,轻轻。是自己,为自己打开了困扰整整四年的死结。钟瑞从关平书房出来,独自回到二楼阳台望着星空,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平缓。“可能感情也是如此吧……”钟瑞挑了满天繁星中的一颗,无声寄望,“爱也是自由的。就像我有爱你的自由,而你,也有爱着另一个人的自由。”那个瞬间,钟瑞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闾丘泷看着自己笑的模样。那个如此亲近却又无法触碰的人,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海市蜃楼,会一直又远,又近。
暗潮
房门被推开的响动,把钟瑞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了一些。回忆的残色还在眼前影影绰绰,回过头,哦,原来是关老师的儿子练完晚功回来了。佑森怔在门口——临窗而立的那个人,身披月华,而后倏然回眸,眉宇含情,目似星灿。往昔岁月在钟瑞身体里刻下的芳华,刹那间,洞穿了另一个少年心头的所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里,关佑森失心疯般地冲进卫生间,哗一声扭开冷水阀,不及脱下衣裤,就一头扎进花洒下。凉水哗啦啦冲下来,冲过滚烫的脸颊,佑森打了个激灵。沉睡在佑森脑海中的星芒片段,就在钟瑞方才转身回望的那一瞬,苏醒过来。半年多前,荧屏上,就是那抹含水含情却更含坚定的眼神,就是那副精瘦强韧又无比舒展的身躯,在几束银色灯光的追射下,翩然起舞,无声幻化。佑森记得,当时老爸在沙发上看学校的考核录像,而自己正巧路过客厅,无意瞟了眼电视,就难以再挪开步伐。渐渐,大脑仿佛难以运转,佑森只觉得心智被光束下那抹极近强韧而优雅的身影夺去,似乎坠入了某种危险而刺激的甬道……一舞终了,佑森愣在电视机前,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近在耳边。没有任何原因地,在那一刻,他想要,上他的路——可这怎么可能呢?!佑森慌了。生活在充斥着“芭蕾”二字的家庭里十五年,自己的父亲就是享誉国际的舞蹈家,家中往来宾客也多是艺术圈文艺圈的人,各种和舞蹈相关的书籍、杂志、光盘几乎放满了一整间房,甚至手边就有个现成的练功房……可自己还不是成了艺术圈子女中的异类,对近在咫尺的艺术熏陶毫不感冒,反而乐滋滋地去享受普通中学生的生活?但眨眼间,自己竟因为一个不知名的舞蹈系学生的录像,突然间变得对舞蹈变得心痒难耐,这……而让佑森更加心慌的是,他发觉自己对舞蹈那份最初的悸动,极大一部分,来自于荧幕里的那副身体,那副……他过去从来没有在意过的,同性的身体。佑森记不清是扫了多少部舞剧、又读了多少篇心理学社会学、的文章后,才勉强说服自己,一切只不过是自己久居兰室而不知其香,也可能是老爸之前一直忙于事业,对自己的艺术栽培还不够深刻,又或者是自己活明白了顿悟了,而屏幕里的那个少年舞者恰好在这个时机出现了——充其量,那个叫钟瑞的,就是让自己顿悟的触发机制而已。约摸就是在那个时候,佑森开始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时刻的冲动,而是把钟瑞看作自己生命中的一个标杆,一个掀翻了自己的过去、又掀开自己未来的,指引般的存在。而直到刚才进门时,当多日前荧幕上的那种目光真切地落在了自己身上,佑森才发觉,不是的,不是的,自己的以为,甚至都是不成立的。那个回眸在自己身体里掀起的潮汐,根本就超越了一个人对所谓标杆应有的情感啊……钟瑞抱着佑森的浴袍站在卫生间外已经有一会儿了,犹豫着该不该敲门送进去。久居他人家中,给关老师一家人添了许多麻烦,钟瑞便也总惦记着为关老师和他家人做点什么才好。可真到这时候,钟瑞骨子里和不熟的人之间的疏离感,就又跳出来挡路了。喷头下的水帘由冰凉至滚烫,佑森回想着自己当时种种自欺欺人的理性,脑子木到想不起调水温只懂得躲,情节之中脚底一滑,双手下意识地去抓把手,淋浴房的门被拽得一阵乱响。佑森刚练完舞,四肢酸软,刚才的那点挣扎根本就无济于事,整个人毫无缓冲地朝后哐当一声跌在硬瓷砖上,疼得整张脸纠成一团。门外的钟瑞一时不知卫生间里发生了什么,一股脑儿地就把踟蹰抛到了身后,急急地边敲门边朝里喊,“我,我进来了?”“啊别!别!”佑森被水蒸气烫得不行,听到钟瑞的喊话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不是一个四目相对的好时机啊!偏偏,在拒绝声传到钟瑞耳朵里之前,钟瑞已经扭动了门把手。虽说已有心理准备,但钟瑞还是被眼前所见囧得目瞪口呆:淋浴房的门大开着,白茫茫的蒸汽从里面一个劲地冒出来,滚滚白浪急速地在卫生间里扩散。不一会儿,一个湿淋淋的人影从淋浴房里爬了出来,纯白练功服几乎成了透明色,紧巴巴地贴在身上。佑森从前虽疏于运动,但遗传基因好,身材一直相当匀称,加之最近两个月天天在韩俊宇手下受虐,身上的肌肉线条愈发显露出来,这会儿裹在近乎透明的紧身衣料下,配上一张被高温蒸得红扑扑的俊脸,整个人便是更显得灵动有致了。差点被烫伤的佑森刚想喘口气,抬头一见钟瑞就站在跟前,登时就呆了,忙缩腿团坐起来,双手紧紧圈住膝盖,结巴道,“你……你进来干嘛。”钟瑞练舞好几年,什么样的美女美男子没见过,眼下被紧张兮兮的佑森这么一闹,竟也有点不知所措起来,忙把浴袍放到衣架上,原地尴尬了两秒钟,憋着满肚子无名屈,逃似地钻出了浴室。眼见门外的身影消失在磨砂门后,佑森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幸好啊,幸好有浴室里的高温水蒸气作掩护……佑森知道,方才自己脸上的潮红,其实更多地来自于……就像女人第一次被爱慕的男人看到胴-体时,悄悄泛上肌肤的红晕。佑森自暴自弃般地哀嚎了一声,嚎得房间里的钟瑞浑身一颤。佑森虽“贵为”关老师的独子,钟瑞从前却一向是当过眼烟云来看的。是以,尽管佑森身上总是各种窘状频发,一直以来,他却并未真正给钟瑞留下过什么特别的印象。可这个晚上,不知怎地,这位小囧君的存在感,突然变得相当强烈。佑森穿着湿透的练功服坐在淋浴房外的瓷砖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混沌的理智就和此刻周身的水汽一样,让他看不清四周,辨不出方向。一个简单的澡,洗了两个多小时。佑森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钟瑞因为生物钟的缘故,已经睡下了。夜灯的光晕笼罩着钟瑞沉睡的侧颜,很静谧,让来人无端心动。佑森静静凝望着这张脸,眼底不觉发热。能抱一下就好了。佑森走到自己的小床边坐下,恍然感到悲伤,很深,很深的悲伤。第二天清晨,两个少年各怀心事。钟瑞一觉醒来,被亮堂堂的天光一照,想到自己前一天晚上在关老师书房里毫无保留的剖白,就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了。长久以来,钟瑞习惯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深藏于心的秘密,更是外人的禁区,可昨晚……钟瑞坐在床上,捶着自己脑门。仿佛关老师就是有一股力量,能勾着人把心底的话说出来,而自己无从抵抗。钟瑞觉得从前的自己自己像住在一个密闭的暗室里,而这些天里,暗室的门被有意无意地推开了一条缝。门外的日光射进来,敞亮了逼仄的空间,但这一切,却更让习惯了独自团缩的人不安和无所适从。佑森一夜没合上眼,一个小时高强度的早功下来,整个人已经是躺大街的虚脱状态。韩俊宇凑近看着佑森眼底淡淡的青色,“昨天没睡好?”佑森没否认,坐在地板上低头默默捶着紧绷的小腿。韩俊宇在佑森身边蹲下,听不出是责备还是关心,“刚才练功你走了好几次神。”佑森手中的动作一滞,“……那,罚我吧。”韩俊宇揉了揉佑森毛绒绒的短发,没说什么,起身走出了练功房。佑森抬起头,看着小宇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一刻,他多想把困扰着自己一夜未眠的事向谁说一说……但,那是无法启齿的禁忌啊。木已成舟是一回事,意识到了木已成舟后再正视事实更是另一回事。从前佑森不知木已成舟,便把每每见到钟瑞时的小鹿乱撞都当做是粉丝见到偶像的自然反应,而这一次的早饭桌上,佑森甚至不敢再往钟瑞身上瞄——感情面前,先落入网中的一方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心迹,就有了慌和怕。关平往佑森和钟瑞的盘子里夹生煎,示意两个孩子多吃点。佑森目光有些呆滞地用筷子绞着碗里的粥,甚至没意识到老爸的举动,钟瑞则条件反射式地蹦出句特别正式的“谢谢关老师”。关平一愣,本以为经过这些天,尤其是昨晚以后,小瑞在自己跟前该是越来越放得开才是,怎么到头来又活回去了。“别老把自己当客人啊。”钟瑞辨不清关平话里的意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瑞,马上要手术了吧。”韩俊宇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嗯,后天。”问一句答一句,是钟瑞的专长。“后天早上第一台,明一早我送小瑞去医院,晚上就住在那儿了,”关平看着钟瑞,又道,“用微创,一个星期就能出院,出院以后做点恢复性训练,一个月就能正常活动了,正好赶上舞剧试镜。”钟瑞盘算着紧巴巴的时间,心里莫名有点慌——但因为这条路上,有关老师在前面领着,就又觉得有底了。“那挺好,”韩俊宇点着头,半开玩笑道,“抓紧最后的一个星期啊小瑞,出院以后估计有你受的了——正好和我们家佑森凑成一对难兄难弟。”一直心不在焉的佑森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什么兄啊弟啊的,惊得手里的筷子落了一地;钟瑞偷瞄了一眼吃着饭的关老师,一股熟悉的痉挛突袭而来,在胃里小小翻了个来回。韩俊宇像是没看到两个小孩的异常,接着道,“对了钟瑞,明天去医院,那你今天没什么事吧?我下午要回趟艺术中心办离职手续,佑森有套组合要练,你帮我督促一下。”佑森差点噎饭:“不要!”“啊?”韩俊宇这回算是真意识到佑森的异常了,这种机会,难道不是小破孩儿一直求之不得的吗?!钟瑞茫然地看着关佑森,心下狐疑:我没那么招人厌吧?佑森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自己现在连正眼看看钟瑞都不敢了,要是得在钟瑞的“督促”下练功,到时两人独处一室,还靠得那么近,保不准再来个手把手教学,那自己不得……“哎呀我不要……!”佑森像是在撒娇了。“佑森。”关平语气一沉,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都不一样了。佑森考学的准备时间有限,练功总是耽误不得的。佑森不自觉地望了眼钟瑞,霎时就觉得自己耳根发热,忙低下头,嚅嚅着,“那……哦。”韩俊宇又询问地看看钟瑞。钟瑞点点头,关老师都表态了,自己固然是没有拒绝的立场的。
The End


木有了,全都发完了,什么时候有空了在整理下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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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3: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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