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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转载】相承by潇湘芷(无授权,侵权,删)[第1页]

作者:童话92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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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在晋江上的一篇sp舞蹈文,写的很好,大爱,可惜前一阵子的河蟹莫名就把这文给锁了,作者一般一个季度才更一次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解锁(万一哪天潇湘心情不好,上回晋江发现文被锁了,不写了
)。不想这么好的文就没了,就转发到潇湘来。没有授权,如果侵权,请删。
秋夜
纤长的手指轻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清脆的“啪嗒”声后,四周倏然就暗了下去。钟瑞把提在手上的运动包搭上肩,转身关上门,悄无声息地融进了练功房外愈发浓重的夜色里。虽是中秋刚过,夜间的凉意却反常地早迫不及待抓住了寒冬的痕迹,冰凉的阵风吹来,人已禁不住要打上个寒颤。这样透不出温度的夜色里,只在练功服外披了一件单外套的钟瑞同样不自禁地被风吹得缩起了身子。透着凛冽的气流钻进衣服针线的罅隙,擦过依然汗湿的练功服,皮肤上突如其来的刺骨终于惹得钟瑞“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点后悔就这么马马虎虎披着件外套回宿舍了。无人的校园在路边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透出白天时候没有的沉寂和萧然。一丝微微的怆然无意间袭上了钟瑞的心头。有两个多月了吧,自己没踏出过舞院的门半步,却几乎不曾感受到过白天人流穿梭的校园。每天,总是五六点就起床,然后在练功房里一练就练到夜晚四周一片寂然,就连饭都是别人给他从食堂买来,他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趁着练舞休息的时间一口口吃掉。枯燥,他却从不曾感到。只要音乐响起,灵魂就能随着舞步飞升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欢愉,苦痛,轻松,焦虑,平和……总是轻易就被充盈着数不清情感冲动的律动淹没,他哪有功夫觉到一个人日复一日练习的单调。最多,只不过是没练好时,不得不接住老师投来的严厉的目光,多少让钟瑞感觉如芒在背。斥责也是免不了的,但即便如此,钟瑞也从不为自己辩白半句,哪怕是早已累到连抬一下腿的力气都没有了。备战这场国际级青少年舞蹈大赛的大多数时间里,钟瑞不是在练功房,就是在理疗室。他心里的执着,就像此时眼前的夜色一样,深到没有尽头。走过一间间并排而建的漆黑的练功房,正欲拐弯往宿舍的方向去,钟瑞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楼房尽头透出的光牵引过去。以往的时候,即使每间练功房中都有挥汗如雨的人在练舞,钟瑞也是从不屑停下看一眼的。他不否认内心的自负,却也认为这是一种对周遭习以为常了的反应,因为不用看,从窗口飘出的音乐或者教师有力的数拍中,他也能对里面的情景猜出个大概了。但是这个时候,钟瑞还是忍不住推了推虚掩的门,心里想着,竟然会有人比我练到更晚。“我怎么不好好练了!”是一个摔倒在地的、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在冲着一旁的人发泄般地大喊。钟瑞回想起前一瞬间少年凌空旋转的姿态,嘴角不禁扬了扬。三年前自己考舞院时,也曾为了这个图尔昂莱尔转,练到满身青紫。“你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你。”是那个大人强压愠怒的声音。钟瑞闻见,心下不禁一紧。是关老师?国际芭蕾舞届赫赫有名的华人舞蹈家关平,在指导这个连转都转不好的“小朋友”?钟瑞忍不住又把门推开了一些,看到叉着手,黑着脸站在少年旁边的人,才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空气里是不甘的沉默。背对着少年的钟瑞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关老师冷冷看着少年的样子里,钟瑞对此时依然倒在地上的少年,竟生出了一点感同身受的情绪。这样的僵持,钟瑞不是没有经历过。少年挣扎着站起来了,接着又是重重的一摔。钟瑞皱了皱眉头。“动作已经软成这样了,怎么可能再有体力把一个新动作练好。”这么想着,却又微微自嘲地摇了摇头,“还说别人,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你再看下去,明天早晨还起得来吗?”一声责备的问话骤然划破了空气。声波直直地震荡到钟瑞的耳边,钟瑞立刻意识到自己被关老师看见了。少年也在此同时,随着关老师的声音把头转向身后的门,一张疲惫却依然充满灵气的脸映在钟瑞眼前。“我这就回去了。关老师再见。”向来知道关平对学生的严格,钟瑞于是忙不迭地重新关上被自己打开一大半的门,加快脚步地往宿舍走去。迎面的空气似乎比先前更阴寒了,钟瑞想起身后依然亮堂的练功房,内心莫名一股说不清的感受。
飘绪
浴室光洁的瓷砖在顶灯的照耀下,映出钟瑞俽长而精瘦的身躯。花洒下细密温热的水流,蜿蜒着淌过他头顶到脚尖的每一寸肌肤。每天夜里的冲澡,是钟瑞一天中最感到放松的时刻。在轻薄到肉眼看不见的水汽里,他尽可以完全放松全身每一块在白天都紧绷着的肌肉,也尽可以不去思考成套舞蹈里任何一个让他感到不放心的动作。他闭上双眼,向后微微仰起头,水流便乖巧地冲刷过他的脸颊,滴过线条清晰的下颚,在凸显的锁骨处拐一个弯,再覆着肌肤的纹理滚落下去。
顶着依然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面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双人宿舍,钟瑞不知怎地就呆呆杵在了那里。过去和他同住的一个芭蕾舞系学长今年毕业了,却没有继续再在镁光灯的聚焦里跳跃下去。这位不止一次摘取了国际舞蹈大赛金、银奖的新生代风云人物,在毕业的岔路口,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把干和落地镜,而在一家知名演艺经纪公司的接洽下,纵身跃入各种侈靡鬼魅的星光大道和时尚宴会中。
轻易就可收获更多的名利、尖叫,却不用再每天花十小时以上泡在汗水里,仅仅为了不让功退一丁点。浮华世界里那般美妙的人生,谁不想。
钟瑞依稀记得学长临走前,迎上自己失望又不解的目光说,“我实在是太累了。再说……也没有非跳不可的理由。”
后来的宿舍,依然放着两个人的床,却只能感受到一个人呼吸的起伏。
舞蹈这条路上,每时每刻,都有人自愿或非自愿地离开。因为伤病,因为疲乏,因为靠舞蹈再难以维持的生计,甚至仅仅是因为一句“你跳不出来的,转行吧。”
抑或就像这位曾经叱咤新生代舞坛的学长一样,“没有非跳不可的理由”。钟瑞对这句话记得尤为深刻,因为那个给了自己跳下去理由的人,过去也曾用这同一句话,当着面对自己冷言冷语过。
怎么又想起那个人了,真是的。钟瑞使劲晃了晃头。
吹干头发,倒在床上,柔软的枕头霎时间就陷了进去。跳了一天的双腿在搭上床垫的瞬间,才真切感受到一股从脚底沿着神经自上而下传递到胯间的酥麻的疲惫。顿然而来的睡意令钟瑞再无力招架,刚拉下被子,脑袋就已沉得连动一动颈脖都极为困难。
夜色就这样,再一次漫过了钟瑞一整片孤独的梦境。
发作
一如既往地,生物钟在天边还没泛起白光时就唤醒了那双依旧沉重的睡眼。钟瑞翻了个身,望见枕边电子钟上显示的数字,不禁默默嘀咕,“05:15……又早醒了啊。”这半个多月来,钟瑞总是一天醒得比一天早。他无法否认,一切都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压力在作祟。一个星期后的大赛,这次的他,实在太想赢了。
刚接触芭蕾不到一年时,就顶着“天才”的光环考入国内最顶尖的五年制舞校;一入校便师从年纪轻轻却已享誉世界芭蕾舞界的秦芸女士;学习一年后,钟瑞凭着在全级年度审查中获得的最高分,跳过二年级,直升入三年级。到今天,时间在数不清的日升月落里,把钟瑞推到了四年级的最后两个月。算算,练舞四年,在舞校系统学习三年,钟瑞在这期间的进步——更该说是飞跃,足以让所有人瞠目。国内能揽入手中的奖杯已悉数囊括,手握两枚世界大赛的银牌,到现在只差一个沉甸甸的金杯。就像十三岁时的那个下午突然有了非跳不可的原因一样,此时的十七岁少年,同样有他非赢不可的理由。
钟瑞支着手坐起在床头,掀开被子,轻巧地一转身,双腿稳稳地落在了地板上。然而,他全身的每个细胞却连同着突然止住的呼吸一齐,僵在了这个瞬间。手指猛地攥紧了掌心下的床单以抵御钻心的疼痛,所有的意识都自发地集中到了那卡死般碰都碰不得的右脚踝关节上。
“该死!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钟瑞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自己竟是要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被在关节里猖獗了半年多的那片游离鼠将上一军。
他慢慢弯下腰,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试探地扶上自己的踝关节,却又立即出于自我保护地抽了回来,咬紧的牙关甚至都因右手刚才的轻碰而抽痛起来。
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没用,钟瑞一边把头深深埋进了搭在两膝上的臂弯中。良久,像是笃定了什么一般,不给大脑任何犹豫空间地,钟瑞站了起来,迈开步子就要往卫生间方向去,却还是在身体重心移到右腿的瞬间,痛苦地顿在了那里,双眼再一次不可抑制地紧闭起来。好像已经有润湿的液体要从睫毛间渗出,任钟瑞再怎么使劲也憋不回眼底。
朦胧里,他想起医生的话。“你要坚持不做手术保守治疗的话,真疼起来,或者打封闭,或者你就得忍。”
心跳在剧痛的来袭下搏动得异常激烈,钟瑞知道站在那里不是办法,只得一点点挪到墙边,左手扶着墙,慢慢抬起右脚使其离地。他太明白接下来的动作意味着什么,空着的右手不由得紧紧攥起了拳。
只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关节活动,连没有任何体育基础的人都能轻松完成的踝关节暖身,却令此时的钟瑞恨不得能立即有个人痛快拆下自己的右脚,好让刺入骨髓的疼痛不再属于这副身体。
从半年前在医院照出右脚踝关节里的那块游离软骨开始,早晨起床后趁着刷牙的时间活动踝关节、练习结束后再把双腿泡在滚烫的药水里做理疗,就成了钟瑞每天的必修课。
靠在病床上,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长达半年到一年的闲工夫用作手术后的恢复,因而在他断然回绝掉手术的提议后,适应右脚的疼痛就成了他必须要面对的唯一一条路。也想过封闭针,但若今天打一针能够止痛,不久之后或许就要两针乃至更多才能见效,长此以往,对身体的伤害相较关节鼠本身,更加不言而喻。
持续不间断的理疗能大大降低游离软骨带来的不适,但每日高强度的训练却又像是一剂催生伤病恶化的催化剂,不断抗衡着用药的效果。在钟瑞的记忆里,受伤以来,游离在脚踝中的关节鼠不是没有剧烈地发作过,但没有哪次比得上这次的强烈,疾风骤雨般折磨得他唇色霜白,虚汗覆了一身,五脏六肺似乎都缩成了一团。
钟瑞从来都不愿意回想最初学着和游离鼠共处的那段日子,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因疼痛带来的做动作时的恐惧心理,日渐下降的训练效率和水平,秦老师一天天难看下去的脸色,还有在疲劳和疼痛的双重压迫下独自躲在厕所里干呕的自己……
“你要是实在忍不了,我们就手术。我也真的是搞不懂你,十八岁都不到,凭什么就不肯花点时间彻底地摆脱脚上的伤?不就是少几次登台少拿几个奖?你硬要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你图什么?”
钟瑞把头埋得很深,一言不发地站在练功房中央,视线里只能看见自己穿着舞鞋的双脚和脚边一小圈实木地板的淡淡黄褐色。面前那位伯乐的期许、关切和诘问,令钟瑞难以回应甚至就要唯恐避之不及,却又无可逃遁。
而就是从那之后的第二天开始,秦芸看见那个往日在练功房里不停行云流水般跳跃和旋转着的钟瑞,一点点又回来了。她终究没能问出钟瑞如此坚持的理由,即便是冒着关节永久磨损的风险也要跳下去。而指导钟瑞练习也不知不觉变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煎熬。看他不断用裹着厚厚的绷带的右脚发力、支撑,脸上却倔强地挂着一副没有痛苦的坦然,好几次,秦芸都忍不住背过身不去看他。
她想起了四年前,韩俊宇口中那个万般抗拒着练功房的钟瑞,那样一脸的不屑和索然,是钟瑞留给芭蕾最初的表情。
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个孩子如此骤然的改变……
止痛
仿佛还是四年前的那片晨光,在一千多日的轮回后,再次笼上了那已然变得挺拔的背脊。掠过跟前的一缕光束,刹那间泛白了钟瑞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洞。总是在操场上一边晨跑一边感受世界被新的天光渐渐浸染的钟瑞,连日来第一次在宿舍里被这片橘色的微光柔软地包围着。时间就在钟瑞颤抖的全身中这么一点一点向前流了去。脚踝每转动一圈,费上的时间都好似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秒都被蔓延至骨骼每个罅隙中的剧痛无限地拉长着。钟瑞总以为这样的痛会有一个终点,以为这次被关节鼠卡住的骨骼,会像自己从前开软度时几乎被撕裂的胯部一样,痛过了极限就能整个麻木掉,于是便能在下一波疼痛来袭之前偷得那么一点喘息的时间。而逐渐在黑暗中晕眩下沉的意识,终于让钟瑞对自己的天真和愚蠢彻底地幡然过来。这次的疼,哪有什么头,它是一个无底洞。钟瑞睁开朦胧了一次又一次的双眼,扶着墙向前探了探身子,用力到指节惨白的右手对不可遏制的疼痛做出了最终的妥协,五指张开想拉开前方桌子的抽屉,却无奈还有那么一小段距离。钟瑞已经不敢像刚才那样双脚着地,更不敢仅凭左脚向前小跳几步,因为此刻身体极微小的震动都能牵动伤处使其更加变本加厉。只得侧过身子面朝着墙壁,双手都用来扶着墙,踮起左脚,靠前脚掌转动时与地面产生的静摩擦一点点挪向桌子。抽屉被哗一声拉开了,顾不得手边连杯水都没有,钟瑞拧开一个白色的塑料瓶盖,仰头直接干吞了两颗小药丸。若不是痛到难以忍受,平日里的钟瑞是从来不会碰这些靠麻痹作用来止痛的药的。他明白药效总会与用药的频率成反比,便只会在为了保证登台表演不出差错、或是难受到捱不下去时才会向药物求援。几乎是立竿见影的药效把钟瑞从晕厥的边缘硬拉了回来。还真差一点打电话给张医生呢,钟瑞靠着椅背边大口喘着粗气,边庆幸能不用面对那见到自己进校医院就紧蹙起来的眉头。“我早说了!只有手术才能根治,你这样子拖拖拖,要拖到自己的腿废掉的那一天吗?”简直是讨伐十恶不赦的大混蛋时才会用上的语气,却每次都会被张医生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要说对病员态度的火爆程度,钟瑞甚至觉得,世界上能出张医生其右的已经早就绝种了。平日里的张医生慈眉善目到无可救药,但一旦有学生一瘸一拐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临走前都势必被他话里的感叹号震到双耳耳鸣,最终甚至连学生的老师也会被这股震波波及到。你们做学生的懂不懂保护自己!你们当老师的会不会保护学生!一个个这里伤那里疼的!来舞校究竟是受刑还是受艺术熏陶的!你们这群满脑子只有练功练功的……的疯子!脑海里禁不住就浮现出张医生千沟万壑又涨得通红的脸,钟瑞竟不由自主闷笑了起来。没准秦老师也被张医生数落过不止一回呢。见自己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钟瑞便起身向卫生间走去。说不清右脚触地时的感觉,总之已经是不怎么疼了。一通简单的洗漱后,钟瑞拽下挂钩上的外套,背起随身的运动包,关上宿舍门,很自然地就朝练功房的方向走去。这个时候的校道上,满是晨功后三三两两往食堂走去的学生。和他们因流汗而红扑扑的脸颊相比,钟瑞的脸色多少让人感觉虚弱。一路上总有人在朝他的方向指指点点。说钟瑞是舞校的风云人物一点都不为过,但这两个月,已经鲜少有学生能在这种“正常的作息时间”内在校园里见到钟瑞。甚至还有传言说,钟瑞接到去国外深造的邀请,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没有迎上那些好奇又崇拜的目光,亦没有刻意地低下头回避。钟瑞只是想着,以往的这个时候,自己差不多都在练功房把热身完成一大半了,而今天却还拖着一条残腿走在去那里的路上。也不知道今天的训练计划会不会被打乱,暗暗嘀咕了一声。蓦地,他又禁不住摇了那么一下头,眉宇间透出发现什么有趣东西的神情。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还在那儿自我可怜地算着,自己有多久没看到生机勃勃的校园了呢,结果一觉醒来,呵,就全都见着了。
急情
正准备把钥匙j□j锁孔,却见练功房的门是虚掩着的。钟瑞疑惑地轻轻推开,一股豆浆的清香扑鼻而来。角落的练功凳上腾起一丝暖雾,那里已经放着秦老师给自己买来的早餐了。想起这段日子里,自己的老师一头要顾班上的教学,一头要顾自己的伤势和比赛,还得隔三差五地去舞团商讨下一部芭蕾舞剧的事宜,早已忙到纵然有三头六臂也j□j乏术的境地了,钟瑞的牙根顿时紧了紧。只能希望秦老师刚才看见空荡荡的练功房时,没有太感觉到失望或是担心了。没什么心情和胃口吃早饭,钟瑞提着包进去更衣室,过了一小会儿便又从里面出来了。刚换上的贴身的练功服将他的身材修饰得更加修长和匀称,全身肌肉的线条伴着热身的动作,在镜中若隐若现。腰,腿,脚背,膝,腕,胯,肩,颈脖,上肢,甚至是十指,这些钟瑞早已烂熟于心的一项项基本功全都马虎不得。若是因为热身不充分而再添新伤,自己就是再能忍,恐怕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由于清晨关节鼠的发作耽搁了晨跑,钟瑞方才的热身便更做得尤为到位,几趟踢腿和小跳过后,身体才开始微微发热。只是这小跳跳得他的内心越发地没底。起跳和落地,右脚脚踝几乎都感受不到身体的重力,唯一残留着知觉的只有前脚掌那一小块地方。接下来要练的《堂吉诃德男变奏》中有不少的腾空动作,这分寸要怎么拿捏呢。从前在脚上没有什么大伤的时候,拿捏分寸这种问题从来都不曾在钟瑞的考虑范围之内。照他自己的话讲,当身体的感觉对了,那么就是做到位了。当秦芸第一次听到钟瑞口中蹦出这样的话时,内心不禁一怔。这样的狂,得是有多高的天分在下面做支撑啊。而当着钟瑞的面,她还是一脸正色地警告道,“这种话你留着自己嚼烂在肚子里就够了,说出来很惹人反感。”见钟瑞不服气地把脸撇去一边,秦芸又没好气地加了一句,“难道你还真的对刚才的大跳自我感觉良好吗?双腿没有弧度,脚尖不绷,腰腹都是松的,我告诉你,连入流都算不上。”话一出口秦芸便知自己说重了。狠狠练了好几个晚上,钟瑞怎会真的跳得如此不堪一评。事实是,钟瑞进舞校才一个多礼拜,竟已经在没有音乐的情况下,将大跳练出韵律十足的滞空感,已经是秦芸断然都不会想到的了。打她从小练习芭蕾起,三十多年,自己还从来没见过天分如此之高的人。但自从被关节里的那块游离骨缠上后,钟瑞就不得不去面对“度”的问题。右脚使的力道弱了,腾空高度就会不够,经常连空中的动作都不能完成,就算勉强维持住了,也毫无美感可言;但用力猛了,又会加重关节的负担,落地那一瞬间在重力冲击下引发的剧痛,更是疼得他眼前发黑,以至于只要想到“落地”二字,钟瑞心中就一颤,更别提做动作了。直到后来,渐渐地,钟瑞摸索出靠起跳时右脚的疼痛程度来判断动作质量的门道后,跳跃的问题才慢慢被克服。只是今天,这个问题再度卷土重来了。疼,也就罢了,最怕的是麻得没有一点知觉,只能靠看着地面或者镜子目测高度,完全得凭着感觉和经验跳跃。从前伤得不算最严重的时候,打针封闭,钟瑞就毫无顾忌地跳下去,而早晨的发作却让钟瑞隐隐觉得,这次好像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激昂的三拍子在舞蹈房中骤然而起,上来便是一个对空中控制力提出要求的凌空720度吸腿转。钟瑞边跳眼睛边向镜中撇去,一个犹豫,只转过一圈多便落了下来。音乐不顾钟瑞的停顿继续向前奔去,钟瑞刹那间像个弃儿般,失神地站在地板上,眼前全是刚才镜中踉跄的自己。动作完全没有力度。起跳时的感觉像踩在一滩软泥上,别提控制什么“度”了,眼下是根本连力都使不上。又重复试了几次,非但次次完不成度数,甚至连最后两跳落地时,身子都止不住地向一旁歪去,站都站不稳。钟瑞的手心不觉渗出了一层冷汗。之前好不容易把整套难度自选练得有点样子了,现在这么一来,一个星期后的比赛,自己拿什么去拼?兴许是太过沉浸在这般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直到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钟瑞才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出了一个人。“我很想知道你在走哪门子神,秦老师特意给你申请这间练功房,不是用来让你摸索怎么把动作越练越差的。”声音里是不容人置辩的威严,钟瑞全身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迎上的,竟是关平的目光。“关,关老师……”他一下紧张得整个胃都止不住地痉挛起来,完全没想到关平竟又会停下来看自己的训练,而且还是在自己跳得如此不堪的时候。关平没有回应,一句话都没再甩下,扭头便出了练功房。风风火火地一把推开隔壁教室的门,也不管秦芸还在给学生压腿,就当着周围人的面恼怒地说道,“你去看看你的得意门生,练得跟个什么样子!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刚才竟然连个720度都做不出来,眼神不知道在往哪个地方飘!如果他是这个样子,如果他是这个样子,对不起,你还是劝他省省,拿比以前更好的名次,想都别想!连垫底都不够!”一席话说得在场的助教和学生都面面相觑。秦芸一愣,随即想到早晨在练功房时也出乎意料地没看见钟瑞,便匆忙把手上的学生交给助教,转身就出了教室。听见铿锵有力的旋律从窗口飘出,秦芸不知是宽慰还是焦急地大步冲进练功房。此时的钟瑞刚完成一串标准而轻盈的挥鞭转,右脚正欲落地,整个人却“咚”一声摔倒在地板上。额头刹那就冒出大把大把的冷汗,钟瑞感觉有一根类似游蛇的生物突然间开始暴躁地撕咬自己被麻痹的神经,两排毒牙“喀嚓”一声就冲破了药物的屏障,直直地往骨骼最深处猛扎进去。还没来得及想到疼,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钟瑞整个人蜷在地上瑟瑟发着抖,抑制不住的啜泣和j□j持续不断地从喉咙中发出。“关老师,搭把手!”关平哪是什么“搭把手”,一个箭步冲上前,抱起个头足足有一米八的钟瑞就飞快地朝校医院奔去,还没到门口就大喊,张医生!张医生!见到关平怀里的钟瑞,右腿痛得直往回缩,湿嗒嗒的一张俊脸皱得不成人形,张铭不由分说地就让几个助手把钟瑞抬上担架床,自己边往救护车上跳边朝正倚在车门口抽烟的司机喊话,“快!医院!这小子伤惨了,这里处理不了。赶紧开车!还有你!”张铭急起来就全然不顾了礼节,无理地用食指指着关平的脸,“跟着上车!”
新伤
秦芸行色匆匆地穿过门诊大厅,见电梯上的数字才刚降到“9”,想都没想就转进一旁的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地从底楼直奔三楼。越过走廊上疏落的人影,远远地,秦芸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弓腰坐在诊室外的天蓝塑料椅上。那人的两肘无力地搭在膝头,眼睛呆望着脚下锃亮的瓷砖。是关平。
“关老师,小瑞怎么样了?”语气里还带着喘,而秦芸全然顾不得这些。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早已年过不惑之年的关平微微一愣,随即抬起的目光里,是秦芸几乎不曾见过的茫然。
“……还没出来。”关平的头向手边挂着“放射科”牌子的大门侧了侧,又示意秦芸在自己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秦芸照做了,从她十五岁起跟随关平学舞以来,就鲜有逆他师意的时候。而紧接着的,却是两人间长达一分多钟的抻人的沉默。良久,关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早上,我还给他脸色看了。”语毕,又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像在恨自己总摘不下那副严苛的面具。三年来,每当撞上钟瑞面对自己时畏惧又紧张的目光,关平都要默默在心里自责上好一阵。初入学时,自己当着所有新生的面对钟瑞那次严厉的责罚,至今依旧让关平无法释怀。从前的关平不知道,钟瑞这个孩子,自负到家的外表下竟藏着如此摧枯拉朽的坚韧和敏感,自己从执教起,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般端着令周遭人恨到牙痒痒的自尊和骄傲、同时却又总让人无法不心疼的学生。
秦芸看着这样的关平,才四十多岁而已,脑后的白发却已在往日的一头乌黑日渐猖獗起来。此时郁满关平胸中的心情,料想半年前的自己,是多么感同身受。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四月里的春日,秦芸带着班上的同学一齐做基训,钟瑞照例被叫到最前面去做示范。只是,和往常不同的是,钟瑞这次做出来的不是正面教材,而是反面示范,最差里的最差。体态、柔韧、弹跳、力量,没有一项是尽如人意的。起初的秦芸只顾着纠正其他同学的动作,并未在意钟瑞的异常,直到教室里发出一阵又一阵不可遏制地笑声时,秦芸才注意到了控腿时那个全身晃个不停的钟瑞。
“你在干什么?”秦芸的声音顿时变得尖利起来,手掌象征性地拍在钟瑞后脑勺上,“啪”的一声,却并不重,“给我控住了!”
这样的力度,以往的钟瑞最多上身摇那么两下,却断然不可能像那天早上一样,左腿直接离谱地从耳侧掉了下来,落地后还更加离谱地向前踉跄了几步,最后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惹得身后的同学哄堂大笑,一个个的腿也跟着掉了下来。
“笑什么笑!”秦芸恼羞成怒的声音猛地煞住了刚才还咧开的一张张嘴,“全部重来!时间加倍。”
一瞬间安静下来的练功房里,齐刷刷地又竖起了一排腿,唯有钟瑞手撑着身子,跪在地板上硬是没有动。
“起来。”秦芸的话音还没落,细长的教鞭已经横在了钟瑞背上。和其他舞校的教师一样,秦芸上课时也习惯拿着一根教鞭,但这根教鞭却从来不曾真正落在学生身上。秦芸只在纠正动作时,轻轻用它拍一拍学生身上需要改进的部位。说到底,还是一个心软的人。
钟瑞低着头,不让秦芸看见自己的表情,十指不引人注意地使了使劲,终于在教鞭抬起又欲再次落下之前,借着左腿的力,一口气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想到早晨的训练量并不大,钟瑞的体能不可能差到连腿都控不住,秦芸忍不住问了眼前的人一句。
“没有。”想都没想就回答的当儿,钟瑞暗自把牙根咬得紧了又紧,趁势慢慢把身体重心移上右腿。
感觉骨骼内一阵风雨欲来的抽痛。
“那好。别人的时间加倍,你是加倍的加倍,四倍。敢再晃一下,就到操场正中间去控,控给所有人看。”秦芸了解钟瑞的性格,知道只有这样的警告才能让钟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动作做到一丝不苟。
钟瑞没有再说一句话,眼睛平视着前方,面不改色地抬起左腿,小腿与左耳贴合到几乎不留一丝缝隙,脚尖绷得笔直,双手紧扣在身后,一个堪称教科书式的180°呈现在秦芸面前。
然而,无论脚趾怎么使劲地钩住地板,整个身体压在右脚上的重量,还是令踝关节处的痛意一秒之内又较先前骤然升高了好几个八度。像是有一圈内围嵌满钢针的铁圈一下子箍紧了脚踝,那直捅心窝的疼痛逼得钟瑞不得不用舌尖死死抵住齿龈,才能勉强不叫出声。
“究竟有没有地方不舒服?”秦芸总觉得钟瑞今天的神色不太对,只得又问了一次。
全身的气力几乎都被右脚牵了去,钟瑞疼得说不了一句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就固执地定在那里,纹丝不动。
秒针一圈圈地转过去,腿部肌肉的抽搐如电流窜过般不断向钟瑞袭来,任凭他怎么努力,已经掉下去一点的腿还是怎么也收不回去。其余的学生十多分钟前就已经在踢腿放松,钟瑞感受着练功房里的动静,觉得自己仿佛只要再多坚持一秒,就有可能会再一次倒在众人面前。
秦芸在钟瑞身后盯了他半天,见左腿没有一点往耳际收回去的意思,摇了摇头,只好亲自走上前伸手帮钟瑞扶正。但就是外力对身体如此轻微的一个触碰,顷刻间崩塌了在极限边缘徘徊了多时的右脚,连左腿都还来不及收起,钟瑞整个人就“嘭”地一声右倒砸在地板上,疼到让钟瑞两眼发黑的脚踝又在触地的那一瞬间,被狠狠扭了一下。
“啊——”直到听见钟瑞带着明显哭腔的一声惨叫,秦芸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堂课上做了一个多愚蠢的决定。带了钟瑞两年半,怎么能连学生伤到了都看不出来,还在一个劲给孩子上量!
那次,也是在同一家医院,同一个楼层,同一间诊室外,秦芸保持着关平现在的姿势,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像是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啃噬镂空着自己的心脏,想到一个芭蕾舞的明日之星有可能会毁在自己的一次疏忽上,秦芸内心的恐惧就像黑云压境般,一阵汹涌过一阵。
诊室的门把手从里面被转了一圈,一位年过花甲却依旧硬朗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在椅子上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张医生!”秦芸急忙叫了一声。
关平和秦芸本以为能即刻从张铭那里听到关于钟瑞的消息,却没想张铭竟开口问了一个谁都没想到的问题。
“我想知道小瑞后面的赛程安排,像什么时候开始、比赛强度、如果进入最后一轮要比到什么时候,差不多这些东西。我要明确的时间。”
见秦芸一下被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问得愣在了那里,关平才接上张铭的话,毕竟自己现在还不是带钟瑞的老师。
“第一轮是在下个礼拜这个时候,也就是礼拜一,但因为小瑞是上一届的银奖获得者,所以会直接进入第二轮,也就是说他的第一场比赛其实是在下周三。这个比赛赛程并不算长,总共12天的时间,前面四轮淘汰赛加最后一轮的决选。前四轮的比赛是隔日比,强度比较大;决选和第四轮之间,选手有四天的休整时间。所以如果小瑞进到最后一轮,就得比到下下个礼拜五。”
“明白了。”张铭微微点了下头,目光在秦芸身上又停留了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又转身进到诊室里。
“关老师,小瑞的伤到底怎么样了?”秦芸的声音里,满斥着颤抖的不安与疑惑。
关平望着冰冷的门把手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早晨他自己已经吃过止痛药了,看样子是没什么用。”在秦芸倒抽的一口冷气里,关平眼前再度浮现出救护车上,那个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回应张铭询问的钟瑞。
裹着毛巾的冰袋旁边,靠着钟瑞肿到平时两倍大的脚踝。那发白的手指死死扣住床沿,分散着自脚踝鱼贯入全身的难捱。钟瑞的头向张铭的一侧歪着,而坐在担架床另一侧的关平,还是清楚地看见了风干在他眼角的泪痕。
关平想起自己曾因左膝严重劳损而受过的折磨,今日再看到那样眉头紧锁的钟瑞,心都不由自主地绞在了一起。
还是四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钟家做客时见到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十三岁小孩子么?眼前这个钟瑞,让人如何都联想不起他旧时的模样。
“小芸。”听见关老师喊自己的名字,沉思中的秦芸猛地抬起头。
“关老师?怎么?”
“我知道你在不放心什么……我答应你,你接下来在国外的这段时间里,我会照看好小瑞的。这是柏林芭蕾舞团第二次向你伸出橄榄枝了,很好的机会,不要再轻易放掉。”
秦芸垂下眼,再一次默然了。一年前,因为放心不下各方面刚上正轨不久的钟瑞,前思后想,自己还是婉拒了德国方面的邀请,继续留在学校。哪知今年,同一家舞团,再度为自己敞开了大门。秦芸就算想拒绝,也怎么都拉不下这个脸了。何况,这着实是一个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关平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钟瑞被推进诊室算起,一个小时快过去了。正担心着钟瑞会不会受的是什么棘手的伤,放射科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了。
护工最先推着躺在床上的钟瑞出来,秦芸见状便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看到清醒着的钟瑞在朝自己眨眼睛,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点。往脚踝的位置望去,那里被厚厚的棉被盖着,看不出什么太大的异样。
“还疼吗?”在钟瑞惨白如纸的脸色前,这简直是一个愚钝到家的问题,但秦芸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了。
病床上的人轻轻摇了摇头,眉梢似乎还挂上了一层轻松。“没事。”
听见钟瑞干哑的喑哑,又瞄见铁钩上挂着的葡萄糖输液袋,秦芸随即想到练功房里动都没动的早餐,眼眶霎时就红透了。她急忙转过身,朝旁边的护工摆摆手示意他们先把钟瑞送去病房,自己过后再去看他。
张铭就站在一旁等着,给足了时间让秦芸用手背把眼角按了又按后,才抬手招呼她和关平过去他那儿。
“我们初步诊断,小瑞这次的伤是由关节腱鞘炎和长出的这些骨刺——现阶段它们还是游离死骨——引发的,”张医生指着刚出来不久的X光片说,“还有,你看,这一块的阴影不止一处,对不对?这说明增生出的一部分死骨已经脱落了,小瑞脚里现在的游离骨,应该不止一块。”
秦芸只听见脑里“轰”地一声,好在一旁的关平眼尖迅速伸出手扶住她,秦芸才不至于软到地上。一个这么好的孩子,真的……就毁在自己的手里了吗?
“秦老师,”张医生轻轻拍了拍秦芸的肩,“你也不要太担心,小瑞很坚强也很配合。一直到他比赛结束,我们先继续采取保守治疗。比赛一结束,我们就安排小瑞入院检查,接受手术。我在这儿,放心,没事的。”
张铭此时一反常态的温和态度反而另秦芸更觉慌乱,她像个小孩子般一个劲地问,“真的吗?真的会没事吗?不是一直在做理疗吗?怎么一点效果都不见的?”
“秦老师,连我你都信不过了?当时可是你们学校一大帮子人,把我从这家医院骨科主任的位子上‘请’到你们那间小校医院去的啊。手术不算大,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的学生。”
张铭说着,又按了按关平的肩,示意他照看着一点秦芸,又道,“我还要和这里的医生进一步商量小瑞的治疗方案,先走了。有什么事你们就直接打我手机,24小时都开着的。”
皮鞋的声音渐渐消逝在走廊尽头。张铭推开医生办公室的门,坐在自己曾经的办公桌前,疲惫地伸直了双腿。自己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体力果真大不如从前,在紧张的环境下折腾不到两个小时,竟然就觉得累了啊。
张铭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但方才在救护车上揭下钟瑞右脚绷带的情景,却无论如何都在张铭脑中都挥之不去。肿得令人分辨不出那还是一个正常人的脚踝,青紫色里透着血红,甚至连肌肤下细密的毛细血管都被撑得清晰可见。他记得身边的关平一下子僵住的表情,眼里全是说不尽的震惊和于心不忍。
等待出片结果的间隙中,钟瑞托身边的护士叫来在诊室另一头研究病情的自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又给张医生惹麻烦了……其实我现在已经……已经没那么疼了。”
半年前,当钟瑞对自己软磨硬泡、硬是不肯接受手术治疗的时候,说过最多的,也是这些话。“对不起”“没那么疼了”“没那么疼了”“对不起”,来来回回,百说不厌。而这时的张铭,又怎会听不出钟瑞话里的意思。
“傻孩子,那是我们又给你打了一针止痛药的缘故。药效过去,还是会疼的。”像是在对自己的亲孙子说话般,张铭在钟瑞枕边俯下了身。
“张医生……”又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请求,听得张铭心尖发颤。想到将要出口的妥协,张铭不禁在心里暗嘲道,自己在专业领域里叱咤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输在了一个孩子的一声叫唤下啊。
“好了,我知道了,不会耽搁你比赛的,就算要做手术,我们也等你比赛结束后,好不好?”
钟瑞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张铭刚才的话,像是比任何止痛剂都凑效。
“好。”直到这一刻,钟瑞才觉到自己是真的累了。这一上午的疼痛和精神紧张,加上空乏的肠胃,仿佛已经让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十七岁少年,体验了一场濒死的错觉。
“张主任?”耳边又是一声轻唤。张铭睁开眼,见来人是自己一手带上来的小曹,新任的骨科主任。
“您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科里刚讨论出来的诊疗草案。”
“啊,不好意思,打了个小盹。”张铭坐直了身子,翻开小曹带来的文件夹,哗啦啦,一页,又一页。
孩子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优待,挂着“钟瑞”名牌的床位被安排在一间四人住的普通病房里,南北靠墙各放着两张床,中间是宽敞的公共区域。秦芸贴心地为熟睡的钟瑞拉上床四周的蓝绿色帘子,给他隔出一个独立的空间来。方才张铭对治疗计划的讲解和他话语里的笃定,多少给了秦芸一点信心和安慰。
“我们这就回去吧,待在这儿也只会打扰小瑞休息,晚上我再送饭过来。”秦芸边往病房外走,边又接着对关平耳语道,“刚刚也打电话让俊宇和小泷下课以后过来了,有他们俩在,小瑞醒过来也有人陪着打打趣。”关平听到“俊宇”这两个字禁不住蹙起了眉,而嘴角却又不经意地勾起一丝宠爱的弧度。“这个韩俊宇啊……”
秦芸心领神会又无可奈何地望了面前的关平一眼,叹道,“这孩子心里的舞台,都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替他规划的呀。”
何止这一个。关平想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会轻易收徒弟的人,要进他的师门并不容易,但偏偏这几年被自己看中的又净是些不让人省心的学生,像那个在黄金时期傻乎乎退出舞台跑去教学龄前小孩跳舞的韩俊宇,还有前不久丢下一双舞鞋跳进娱乐圈整日抛头露面的蔡斐峣。关平侧头向钟瑞床铺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比如这位,为了跳舞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接着又蓦地记起自家那个大半年前突然闹着要考舞校的小鬼头,为了留在国内竟当着自己的面把刚贴上英国签证的护照撕得粉碎,不禁暗叹,这些孩子啊,哪一个的个性不是强得要命,放,放不得,管,也管不住。
“对了,”关平猛然想起什么来的语气,“你忘了打给钟教授?儿子闹到这地步,不是开玩笑的。”
“小瑞的意思是,想等到手术家属签字的时候再说。”秦芸的声音低了下去。
关平禁不住又望了一眼那被帘子围起来的地方,四年前的钟瑞为了考舞校,先斩后奏地自己交了封退学申请,学校找到家里来,钟家父母才知道这回事。若不是秦芸托关平,关平又隔着几层关系找到钟教授的恩师出面,钟家那时被激起的千层浪还不知道要掀翻多少座屋顶。
钟瑞这孩子,心里头究竟压着多少东西啊。关平暗忖。
“该告诉的人还是得告诉的,不要总容着他胡闹。”关平抛出这一句,便不再多语。秦芸微微点了点头,跟在关平身后走出了住院大楼。
三人
一阵熟悉的馨香润得病房里沉闷的空气都变得甜腻起来。钟瑞依旧闭着眼,双耳却捕捉到了床边窸窸窣窣的响动。
“好像还在睡。”是声带几乎没有震动的气声。
另一个人伸着脖子往床头探了探,随即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对方比划出悄悄走出去的手势。
“咳……咳。”不知是喉咙干得太久了,还是对病床边正在打暗语的两人心照不宣的回应,躺在床上的钟瑞不由自主歪过脖子干咳了两声。
“俊宇哥,他醒了?”依然是那轻柔却清晰的气音。
“我看看……”另一人走到床头,正欲向对方做出“没有”的口型,却见眼前熟睡之人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病床正上方的空气中映出了韩俊宇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不对,明明是眼前的视野全被这张写满“火速来围观”的脸给活活霸占了。
“水……”钟瑞也没想到自己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个字,只觉得自己干涩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梦里被钝了的锯子锯过好几个来回一样锈迹斑斑。
“哟,你还真不会客气!”韩俊宇直起身子,转向床头柜,像个保姆般絮叨起来,“让我看看,倒水倒水……”
钟瑞收回停在韩俊宇身上的视线,从被子下抽出手使劲揉了揉依然朦胧的睡眼。几趟“哗啦”声过后,韩俊宇已经握着刚兑好温水的杯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床侧,用哄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开始调侃还躺在被窝里的钟瑞,“是自己喝还是老师来喂呀?”
钟瑞给了韩俊宇一个极度无奈的表情,瘪了瘪嘴,两肘撑着身子就要自己坐起来去接水,却在动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雷击中般了地定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盯住床尾就再无法移开半寸——那个自己最想见又最不想见的人,此刻正弯着腰,伸手转动着床身调节杆。后背默默地就有了一个支撑,钟瑞放松了双臂,任自己的上身安心地靠在那上面。
钟瑞的双眼紧跟着闾丘泷从床尾来到自己的身边,看着他的手轻轻地扶起滚落到床侧的枕头,又把它竖直着妥帖地靠上自己的后背。“这样坐着舒服点。”钟瑞听见闾丘泷那一如既往的沉稳又宽厚的声音,刚离开被窝的肩膀也因他落在上面的双手而顿时有了温度,不由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泊在了一湾浅浅的暖域里。
一直盈在闾丘泷眼中的笑意,终于在此刻钟瑞迎向自己的目光里完全溢了出来。“我去给你弄条热毛巾擦脸,就来。”说着便在钟瑞的注视中向门外走去。
没有什么粉饰的言语,而一举一动的关切却都恰到好处地正中红心,这就是闾丘泷在意着钟瑞的所有方式。
在韩俊宇用小鸟啄食的频率发出的“喏,喏,喏”声里,钟瑞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见他握着水杯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放下来,忙不迭的连声应着“哦,哦,哦”,接过水杯就仰头一饮而尽。
“你啊。”伴着长长吁出的一口气,韩俊宇从椅子上站起身,拿过空了的水杯,替钟瑞重新倒满,又放回到他手上。“都看到我来了,你用脚趾想也能想到小泷肯定会在啊。他一直把你当自己的亲弟弟来紧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钟瑞低头看着杯里打着转的水面,嘟囔着小声回了一句,“不过也就是‘亲弟弟’的程度了。”
“你啊……”韩俊宇没把话讲下去,只伸手拍了拍钟瑞的脑袋。对钟瑞的那点心思,该说的能说的,韩俊宇早在以前就都说尽了。他也知道钟瑞不再是不明事理的毛头小子了,只恐要完全解开他内心的结,怕不是几番话就能搞定的事。钟瑞也没有躲开,颈脖在韩俊宇手掌的力道下人偶般地前后晃了两三个来回。
“我说,”韩俊宇双手插在裤袋里,仗着腿长,伸脚把椅子往自己站的地方勾了勾,一屁股坐下,又借机转移话题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你这么热爱小动物的新好青年呢,养一只不够,非得要成群结队的。”
“啊?”钟瑞举着水杯饮水,歪头见韩俊宇已经又懒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塌,屁股都快滑出椅面了,倒也还自在地翘起了二郎腿——能把关平气到火冒三丈的“坐没坐相”,一定就是韩俊宇现在这幅样子。
“我哪里说错了,听说你的脚都成‘老鼠窝’了!”一句话回得钟瑞差点把刚入口的水喷到病床上。在自己面前,韩俊宇的嘴是永远不会吐出象牙的——钟瑞虽早在被韩俊宇骗进练功房后就深谙此道,却还是每每一不小心就被他的逻辑整到不得不哑口半天。
门口,闾丘泷踏着“老鼠窝”三个字的节奏走了进来,先扔给差点要失掉平衡从椅子上摔下来的韩俊宇一个“鬼都奈何不了你”的眼神,随后就把手上腾腾冒着热气的毛巾递到钟瑞跟前,用与韩俊宇式的幽默极不相称的嗓音说了句,“鼠王,请用吧。”
刚才“老鼠窝”的余波还未平,这下又被扣了个“鼠王”的称号,还是从鲜少开玩笑的闾丘泷口里蹦出来的,钟瑞一时想不到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两个人,只得唰一把拽过毛巾,遮羞似地整块盖在脸上,一边腹诽着“近韩者黑”,一边听见韩俊宇“扑哧”一声的大笑。
“哈哈哈闾丘泷,你,你终于长进了,为师真欣慰!!还有……你……哈哈哈你把自己蒙成个穆斯林女鬼的样子,难道要我们在毛巾上挖个洞再拿Macaron给你堵上哈?”
一听到Macaron,钟瑞立马又一把扯下刚刚包住整张脸的毛巾,金光四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姿销魂到家的韩俊宇,就差脱口而出那句“在哪里?我就是闻着味道被活活饿醒的!”
顾忌到这是在医院,韩俊宇只得忍住又一股狂笑的冲动朝闾丘泷的方向使劲努嘴,“你闾丘师兄今天,可是把女朋友一个人撂在电影院门口,没等舞蹈班下课就急匆匆去买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了。吃之前是不是该感激涕零一下的?”
刚才的一阵玩笑还没过去,钟瑞只觉自己又被韩俊宇将了一军,脸色轮番地红一阵白一阵起来。倒是闾丘泷不顾韩俊宇的嬉皮笑脸,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整盒五颜六色的甜点,右手扶起病床的托板,左手顺应着把盒子放在上面,看着钟瑞的脸问道,“小瑞,这次想喝什么味的豆浆?”
“还是让我来尽点师责吧!”韩俊宇说着拍拍屁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鼠王这次是要无糖豆浆还是甜豆浆还是黑芝麻豆浆还是什么我没听过的神仙豆浆?看在你锲而不舍努力养鼠的份上,为师为你翻遍整个上海滩都要买回来!”
“红豆的抹茶的香芋的黑芝麻的还有原味的,每种口味我都想喝一口。”钟瑞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反击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于是便只端着一脸无辜望着韩俊宇,像看不见他顷刻间痛苦闭上的双眼似地又加了一句,“我要现磨的。”
“好一个口味重到跟个女人似的十七岁雨季少年哟……”韩俊宇边向门外走,嘴巴里边又不知好歹起来,听得钟瑞连掘地三尺的心都有了,连连后悔刚才自己的失策。
闾丘泷看着钟瑞滑稽的面部表情,心里却只能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又瞄了一眼床尾,浮现在闾丘泷眼前的,是靠在冰袋边那依旧肿得十分明显的关节。之前他和韩俊宇趁钟瑞熟睡时掀开了一点被角,便都看见了。当韩俊宇宽慰地按住他的肩膀时,闾丘泷也只能默默地点点头。面对如今的钟瑞,那惨不忍睹的伤处,闾丘泷和韩俊宇除了止不住的纠心,也只能不问原因地去信任。
瓦解
“好好把脸擦了,老拿着毛巾怎么吃东西?饿一天了吧。”闾丘泷的声音,在因韩俊宇的离开而骤然安静下来的病房里,显得格外让人踏实和心安。钟瑞的目光在闾丘泷脸上停留了一两秒,整个人才回过神来,赶紧一边应着“哦”一边像小学生完成作业般认真地擦了起来。自从三年多前那场一下子对调了两人生活轨迹的事故发生后,好像只要是闾丘泷的话,钟瑞还从来没有不听过。温湿的揉擦顿时就缓解了皮肤干燥又紧绷的感觉。把毛巾递回给闾丘泷的时候,钟瑞突然有点舍不得。自己上次用到闾丘泷递来的毛巾,想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从前被韩俊宇练到满脸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时候,闾丘泷总是第一时间递毛巾给自己的那个人。只是那些朝夕,在此后生活再度高速旋转起来的齿轮声里,几乎都被抛向了时间的边缘,三四年前的朝夕,竟让当下的钟瑞有种遥远得不曾发生过的错觉。不知是何故,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的活动,都一下子褪成了无声又缓慢的幕景,钟瑞的眼前、心里,此刻只容得下床边这个穿着灰白条纹衬衫、正在找地方为自己挂毛巾的人。“要有分寸”,每当钟瑞觉得自己就快又要陷进那个以“闾丘泷”命名的世界时,一直潜伏在他脑海里的这四个字,就会毫厘不差地跳出来,把他整个人猛地敲醒。钟瑞不觉用力晃了晃头,像要驱赶走心脏被瞬间捏碎的支离感。是去年的平安夜。当钟瑞和韩俊宇缩着脖子在正大广场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时,姗姗来迟的闾丘泷带来了他们三人相识以来最叫人瞠目的一幕。这次的他,再不是一个人了。“你……她……”韩俊宇惊得一副眼珠子滚了满地的架势,指着闾丘泷和他身边一个高挑的女孩子来来回回好几轮,哑口半天,才憋出断断续续的两个字。闾丘泷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朝韩俊宇点了点头,挽着女孩的手臂又向自己一边使了使劲,于是两人便挨得更紧了。“你……你这金屋藏娇也做得太绝了!连我和小瑞都瞒,你你你……你想造反啊!!你说,你说,多久了?你们交往多久了??”韩俊宇上蹿下跳的样子惹得闾丘泷身边的女孩笑到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地拽着身边的闾丘泷问:“这就是教你芭蕾的那个老师?你说他‘只是有点个人风格’也太含蓄哈哈哈哈哈哈……他这哪是有点呀,金茂大厦见了他也得垮三分好嘛哈哈哈哈哈哈……”弯成一对月牙的眼睛里是说不尽的爱意,闾丘泷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身边正笑得花枝乱颤的女朋友,温柔又带着孩子气地对着她连点了好几下头。一旁的钟瑞却仿佛和眼前的三个人活在不同的时空里般,从刚开始一笑不笑,也一动不动,只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比往日生动了好几倍的闾丘泷,注视着他用所有的温醇和疼爱去回应身边女孩的一颦一笑,像是守着生命里没有尽头的幸福和信仰。猛地,钟瑞的两只手掌连着十根手指同时缺氧般麻木不堪,钟瑞只觉得周遭所有能抵御寒冷的屏障都在顷刻间土崩瓦解,纵贯的夜风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心中每一条不堪一碰的甬道。三年来一直被钟瑞藏在心底的闾丘泷,终于头顶在那片被圣诞夜礼花撑起的璀璨夜幕下,完完全全地属于了另外一个人。恍惚中,钟瑞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晓然,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钟瑞。……小瑞?小瑞?”钟瑞乍地被摇晃着自己的双手叫醒,才再一次在意到眼前流光溢彩的正大广场。“小瑞?你怎么了?”闾丘泷的双眼终于捕捉到钟瑞飘忽不定的眼神,语气骤然急切了起来,“小瑞,是不是哪里难受?你眼睛怎么红了?”“啊?没,没有啊,风吹的,我自己都没感觉呵。”钟瑞闪烁其词着,硬逼着自己露出一个轻松无比的笑,“你有女朋友了啊。”表情里一切的逞强,幸好有黑夜作掩护。“是呀,之前没告诉你和俊宇哥,就是想趁今天好好吓吓你们的。”今晚的闾丘泷出乎意料地活泼,“小瑞,这是你晓然姐。”还没等钟瑞开口,廖晓然已经丝毫不见外地和钟瑞打起了招呼,“小瑞,泷经常跟我提起你呢,说你是他最宝贝的弟弟……哈哈!我哪里说错啦?”见闾丘泷一副秘密被说穿的样子,廖晓然歪着头又和男朋友开起了玩笑。“晓然姐好。”钟瑞规规矩矩的态度又惹得廖晓然“咯咯咯”地笑开了,她却不知道,这已经是钟瑞眼下能端出的最不透漏心事的表达方式了。“小瑞小瑞别学得跟你泷师兄一样一本正经呐,那就不好玩了。我是泷的大学社团同学兼……哈哈‘那个’什么。”“什么那个‘什么’……”闾丘泷逗小孩子似地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晓然的额头,廖晓然立刻抬起下巴撅起嘴,摆出一副“奈我何”的气势,一个小步凑近闾丘泷,用撒着娇的霸道口吻道,“本姑娘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钟瑞已不自在地移开了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却无论如何阻挡不了声波在空气介质中的传播。正担心此时的自己根本应付不来眼前的一切,韩俊宇及时接过了话,“我说呢,看晓然就长得一副白天鹅的样子,原来果真和我们是同行,怪不得这么得我们小泷的心。”“呀呀谈不上,”廖晓然不好意思地狂摇双手,“我只是舞蹈特长生,怎么能和你们专业的比,得要韩老师以后多多指教才是呢。”“呀呀呀指教不敢当不敢当,不过误人子弟我方面我还是可以帮上一点忙的。”韩俊宇的玩笑开得一点不含糊,连表情僵硬到快结冰的钟瑞也不禁轻笑了一声。“我们到室内去吧,外面太冷了。”闾丘泷提议道。“就是就是我早想说了!”廖晓然忙不迭地附议。……就这样你一眼我一语地,四个年轻的背影并肩走出了正大广场。那个让钟瑞度秒如年般难捱的圣诞夜,最终在四个人相互的道别和“晚安”中落下了帷幕。闾丘泷和廖晓然一道打车回学校,韩俊宇开着两年前买的宝蓝色马6送钟瑞回宿舍。车里的暖气恰到好处地暖和了钟瑞僵了一整晚的神经,韩俊宇边开车边瞄了一眼他,直接开口道,“你今天不好受吧。”钟瑞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打了个激灵,立刻转过头警惕又讶异地盯着韩俊宇的侧脸。“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啦,你对小泷,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钟瑞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却重重地垂下了。“小瑞,小泷现在有女朋友了,你要有分寸,懂么。”韩俊宇的语气里陡然没有了刚才的“个人风格”,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师长的沉稳。钟瑞别过头去不再看韩俊宇,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木然地望向车窗外,也记不得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只听得见鼻息的车厢里半晌响起了钟瑞的声音,极低,带着被千军万马碾过后的萧寂,韩俊宇却听得万分清晰。“懂了。”
关心
此刻,那个把自己的心唤醒、却更让它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夜里乱了无数回方寸的人,正真真切切地坐在自己床边,钟瑞却闷着头,说什么再也不敢抬起半点。觉得似乎只要再碰触一丁点儿关于闾丘泷的气息,残留的坚持就会被那紧紧攫在手心太久的情不自禁击垮。要在每一个咫尺的距离里忍住这样一份不由自主,对钟瑞来说,早已是一件比忍住伤忍住痛更加熬人的事。钟瑞缓缓合上双眼,极力去稳住呼吸里被心跳瞬间带起的波澜,却不料一旁的闾丘泷完全误解了这微小的举动。“是不是很疼?我叫医生来?”“啊?”钟瑞根本没留意闾丘泷说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有声音突然打破了耳边的沉寂才条件反射地抬起头,而一瞬间的四目相接却又不偏不倚地直落在心窝,以致他脱口而出的“啊”才响了半声,便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心下一声“糟糕!”,只觉得周身一阵热,钟瑞知道,自己的脸,红了。闾丘泷呵呵地笑开了,只觉得方才悬起的心终于落回平地。“小瑞,你今天怎么老是不在状态,真是给睡傻了吗。”心一横,想,这掖也掖不住的脸红反正也是给发现了,干脆豁出去顺着讲下去算了。“我傍晚脸上都容易挂火的,你从来没发现过?”钟瑞说着,竟还演技万分逼真地把一束“让你囧”的玩味目光停在闾丘泷脸上,露出甚少出现的调皮模样。没有配合钟瑞向上轻挑的眉毛,床边人的神情出乎意料地黯了下来,短暂沉默后传入钟瑞耳里一声淡淡的“对不起”,终究是昭示了落灰般叠加在闾丘泷心里千重的愧疚。闾丘泷是知道的,尤其是最近的一年里,自己在重点大学大二学生、学校舞蹈团团长、韩俊宇的助教、廖晓然的模范男友的多重角色里,转换得就差时空错乱,然对眼前这个被自己口口声声念作“弟弟”的人,却只有忙碌里少之又少的关心。偏偏钟瑞又是一个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别人的注意的人,哪怕是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刚刚,闾丘泷何曾没有在意到钟瑞看见自己时惊诧的表情,又何曾没有察觉他闪烁着期待、却又怀着几丝生分和刻意回避的眼神。这一点一滴,磨着闾丘泷薄薄的心膜,直到此时渗出星星的血点。愣了好一会儿,钟瑞才咧了咧嘴,半是抱歉半是释然地笑了,“哪有,我开玩笑,瞎说说的。”“傻瓜,”闾丘泷只想尽快缓解两人间突然尴尬了的气氛,欠身挑了一只浅紫色的Macaron塞进钟瑞嘴里,“馋很久了吧。”叼着“少女的酥胸”的钟瑞被说中心事一样地眨了下眼,还没待咬下一口Macaron给嘴巴腾出说话的空间,就听见韩俊宇一贯懒洋洋的腔调从走廊飘进病房,语气明显不是在自言自语。“哎呀所以说,这世界上当老师的,到头来都要沦落成给学生端水送饭的搬运工呐,啊哈哈哈……”“秦老师,你们一起来了?”钟瑞的目光停在刚进门的两人身上,刚想坐直,却被秦芸抢先一步按住了。“好好在床上靠着吧,又不是给你压脚背来了,认真得跟个什么似地。”秦芸随口一句玩笑话,却让韩俊宇和闾丘泷默契地相视一笑,又开始尴尬的钟瑞也不知道该把自己的眼神往哪儿摆。秦芸像是没看到三人的反应,把装着餐盒的塑料袋摆上床头柜,回过身对着韩俊宇和闾丘泷接着说道,“还有你们两个,就这么一直容着小瑞吃高糖分高热量关键是没有一点营养的甜食,而且还是在晚饭前?!”钟瑞之前还欢快鼓着的嘴巴瞬间就僵在了那里,闾丘泷也一下子局促起来,好在身后韩俊宇同时搀着讨好和抵抗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芸姐,你自己不也一直容着的吗……你,你这是贼喊抓贼。”闾丘泷和钟瑞率先哈哈大笑起来,惹得秦芸终于也没憋住地咧开嘴乐了,只好无奈又服输地摆摆手,“韩俊宇,我看你这些年舞蹈上退步的功全长到这张嘴上了!”“怎么会呢,明明是全长到我学生的功夫里了哈哈哈!”秦芸和韩俊宇一来一去的玩笑话里,闾丘泷看着钟瑞用纸包好才咬了两口的Macaron,扔进床边的垃圾桶里,接着就老老实实地把盒子里剩下的Macaron也都盖上了,那动作里没有不情愿,却多少带着点委屈的意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韩俊宇在外卖袋里挑了半天,拿出一杯原味的豆浆递给钟瑞,又转向秦芸道,“芸姐,你看这个,低糖,高营养,你没话说了吧?”“你们这帮孩子……我真是跟你们没话说了!”“这里这么热闹啊?”张铭的声音伴着医院手推车的当当作响传进病房。一见到推车底部放着的一只大桶,闻见空气里顿然而生的浓浓中药味,钟瑞不想也知道,这一车的药都该是给自己准备的。“张医生,我今天晚上可以回去吗?”在心里攒了一个下午的问题就这么给钟瑞抛了出去。“回去?你是忘了自己今天被送进来的样子吗?”张铭不顾钟瑞被自己的话噎得吱不出声,又指了指车上的三袋静脉注射液,“这些药的点滴得滴慢点效果才好,你也不想肿着个脚,路都走不了了还要去比赛吧?”张铭冲钟瑞讲完这些,才顾上朝秦芸和其他两个人笑笑,算是打招呼。床上的钟瑞像犯了什么错般,嘴角勉强牵了牵,就用手支着身子往前挪了挪,闾丘泷见状连忙帮着他小心放下床上的托板。钟瑞的两只手兀自在被子下倒腾起来,暗暗把裤腿一直卷到膝盖,接着就大眼瞪小眼地干看着围在自己床边的一群人,像在等着什么。见秦芸和韩俊宇依然纳罕的眼神,闾丘泷忍不住走过去对两人耳语了几句。秦芸匆匆望了一眼紧抿着双唇一脸心事的钟瑞,朝闾丘泷点点头,拍着韩俊宇的背说,“我们出去走廊里聊聊吧,正好我还有点事要跟你说,我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也影响其他病人休息。”韩俊宇不可置否地找了个空处放下手中的几只外卖袋,给钟瑞指了指里面的一堆豆浆,便幽幽地跟着秦芸走出了病房。闾丘泷走到钟瑞跟前,手按住他的肩,安抚地说道,“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钟瑞露出了闾丘泷意料之中的难色。“你还是别在这儿了,一点都不好看的。”说着,眼光就盯住了床尾放着冰袋的位置。闾丘泷自然不会让钟瑞知道,自己、韩俊宇还有秦芸其实早看到了他右脚现在的模样,只得继续安慰着,“那我背过身去,等你把脚放进药水里再转过来,这样总行了吧?”见钟瑞依然一脸难掩的不自然,闾丘泷已经转身打算要离开,却在刚迈开脚步的瞬间听见背后一句轻轻的“行”。背对着钟瑞,闾丘泷对着面前的空气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小瑞,我还当你真在生我不够关心你的气,连让我陪一陪都不愿意了呢——这样的担忧,闾丘泷终究只敢在心里说给自己听。是一如既往的高于一般热水足疗的水温,钟瑞记得从前第一次把脚伸进去时,没待上半秒钟,两脚就腾地抬了出来,药水溅了周围一地,湿嗒着暴露在空气中的双脚被烫得隐隐泛红。到如今,虽是不会再有当时对温度的受不了,每次理疗时钟瑞却还是得先咬紧牙,才把脚伸进桶中没过小腿的药水里,忍过最开始几分钟里,双脚在强烈的灼烧感刺激下想要挣脱出来的冲动,慢慢地也就好了。一泡就是一个多小时,其间医生还会加入新的药水以保证温度和疗效。当钟瑞的双脚再次从水里出来时,浸泡过久的皮肤早是皱得不成样子。钟瑞的脚伤在理疗中日复一日经历着的,就是这样的浴水而生。“泷,好了。”听见钟瑞口中那声久违了的“泷”,闾丘泷转过身,见他正朝自己微微笑着,却是一脸的不好意思。连钟瑞自己都说不清,这个时候的不好意思,究竟是为刚才执拗地要等人散去才肯开始理疗,还是在为别的什么原因。
光阴
“芸姐,”医院的走廊上,韩俊宇曲着右腿抵住背后的墙面,半靠着身子地说,“你觉得小瑞这次——我是说他的伤在这个节骨眼上复发,比赛的胜算大吗?”
“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胜负的问题了?不是一向最反感这些东西的?”秦芸扬起眉毛,看着面前做了关平六年关门弟子的小师弟。
“这个……我是向来不在意没错,但是小瑞,他和我的个性不一样呀。”
秦芸轻声笑了笑,终究是没有回答韩俊宇关于“胜算”的问题,倒是把他拉进了另一个话题里。“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关老师上星期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芸姐是说到你们那边教课的事?芸姐和师父这不是开玩笑嘛,谁不知道你们那里对老师的要求高得不得了,多少人连续几年面试都进不了,我这么非正常渠道地进去了,闲言碎语还不得堆成座山压死我。何况每星期、每个月还有这个考核那个考核的,教的又都是将来要搞专业的学生,总之这个压力实在是……”韩俊宇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停在那里,就等秦芸让步。
只是秦芸一听这般的滔滔不绝,就知都是他早就想好的托辞,于是得理不饶人地回道,“你拿‘压力大’来当借口?和你以前捱过的压力比,这点算得上什么?”
“哎呀你们两位就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在现在的艺术中心教小孩子教得挺开心挺好的呀。”韩俊宇说到这里甚至都挠起了头,一副没满十八未成年的样子。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马上要不在国内了,学校里缺老师呢?”秦芸逮着一脸不情愿的韩俊宇,不依不挠地问。
“芸姐你要出国?师父没跟我说啊!那小瑞知道这事不?”韩俊宇的音量陡然大增,秦芸赶忙捂住他的嘴。
“你一惊一乍地做什么?”秦芸没好气地说了一句,随即又回到了之前的语调,“这事情还没让小瑞知道呢,飞的那天他又正好是第一场比赛……你嘴巴也给我封严点,别说出来影响他的心情。”
韩俊宇怎么会不清楚钟瑞对秦芸又尊敬、又像孩子对母亲般依赖的情感,于是没犹豫半点便应下了。
“那……那,那我的这点资历哪能跟芸姐比,就算是在国内,比我厉害的人也是一抓一大把,拉着我在这儿说话,不如请别的——”
见韩俊宇还在一个劲地躲,秦芸没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请你过来是关老师——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待的你师父的意思。他认为你行、你合适,那就一定没问题。”
“可是,不对呀芸姐,我这些年都是嘻嘻哈哈地跟小朋友打交道,是真的不会搞你们舞校的那套教学方法。喏,整天抄着根教鞭,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似地站在那儿,”韩俊宇说着说着就板起脸演了起来,“在学生全身上下指指戳戳的,我哪干得来这种事啊,芸姐。”
“你当真从来没在练功房严过?嗯?”秦芸一边说,一边往钟瑞病房的方向努了努嘴。
“这个……”韩俊宇知道秦芸是在指从前给钟瑞和闾丘泷上小课时的自己,只得皱着眉头挠起了后脑勺,“这个不一样啊芸姐,不一样……”说了一半,竟词穷了。
“那你说不一样在哪儿?”
“我……”一时间想不出理由,韩俊宇索性斩钉截铁地耍起了赖,“我就是想继续待在现在的地方,不想走。”
“你,”秦芸重重叹出一口气,心想这回必定得把话彻底说开了才行,“六年前你没去中芭,反而是退到幕后,到你哥待过的艺术中心去教初级芭蕾,这背后的原因,你当关老师和我真的一点也猜不出来?俊儿。”
听着已经很多年不再有人叫的小名,韩俊宇的表情跳动了一下,却又立即把那点惊诧和负疚的闪烁掩进了平日的面具下。
“俊儿。”秦芸又试探地叫了一声,知道自己在一点点逼近韩俊宇的底限。
喉结那里突然哽得厉害,“芸姐你别说了。”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再和自己过不去了的。”
浸满秦芸话中每个字的失望,毫不迟疑地打在韩俊宇早已不自然了的表情上。勉强蠕了蠕嘴唇,却还是一个字都挤不出口。
“俊宇,关老师是打算要把佑森交给你的。”伴着韩俊宇诧然而起的目光,秦芸接着讲道,“他在学校和舞团里的事那么多,又要接手小瑞这个孩子,真的是顾不过来了。”
“啊……?佑森竟然也练起舞来了?但是芸姐,我实在是——”韩俊宇卡在声带间的话被秦芸的一个手势硬生生压了回去。
“你听我说完,再是不同意,我也不逼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咱们的招生政策前两年就改了,现在每年都要在寒假的时候先挑一批苗子,给他们进行半学期的集体训练,然后夏天再从这拨孩子里选出能正式进入学校的新生。我这一走,学校里能负责这些的教师就更少了。所以关老师想把这个‘把关’的任务交给你,你接还是不接?”
一席话听得韩俊宇答不上一个字,于情于理,推掉恩师对自己的信任总是一件太说不过去的事。走廊里安静了好半天,韩俊宇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那我,我考虑考虑。”
在医院和钟瑞告别后,韩俊宇再见到他,已是三天后的下午。回舞校看看的念头突然强烈到无法抑制,韩俊宇便再顾不着许多,只嘱咐了助手几句,人就大步走出了还上着课的练功房。
从艺术中心出来,韩俊宇一路步行,转过好几个记忆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路口,一闪身溜进一条青石板砖小巷,没几步路,在心中念了许久的那扇被岁月斑驳了的老铁校门便出现在眼前。韩俊宇做学生那会儿,这门还是正门,如今在舞院扩建后,却已成为了几个偏门之一,那招生简章上的照片,也都变成了东头砌着大理石旁柱的新门。只是韩俊宇每次回到这里,走的却还是从前习惯了的这条老路。
进了门,在舞院里南面那座种满各季植被的旧园里,韩俊宇低头踢着石子,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偶尔抬起里的目光里是秋风下散不尽的苍茫。多少年了,没再认真走地在这些泥土小径上,韩俊宇好像也快要渐渐忘记,那个曾把这里当做世界上最后一片依靠之地的自己。十三岁的小小少年,总是在深夜独自跑出宿舍,偷偷躲进这片小园,坐在月影的笼罩里,无依无靠地抱紧膝盖。常常,不是哭到脱力后昏睡过去,便是一个人呆呆地枯坐整晚,直到第二天远方泛白才起身,拖沓着疲软的双脚往回走。
“啊……后来还是被师父发现了呐。”韩俊宇像是想起了什么般,不由得自言自语了一句。
十二年前,那个清晨,在露水间醒来的少年,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厚厚的毛毯,揉揉双眼,直起身才看见双眼布满血丝的关平站在跟前,脸上的表情在遇上自己眼神的一瞬间,骤然由心疼转为愠怒。
“你这是第几次这样了?”明明是一个问句,从老师口中说出,却成了一句千斤重的责备。
少年坐在潮润的晨土上,两手撑着身后的青草,没说一句话。头深深地埋入了胸口,憔悴又凌乱的面容就随着这小小的举动,被抽离开关平的视线。
“再有一次,就不要做我的学生了。”
少年呆坐在晨曦微露的小园里,耳边依然回响着老师离开时扔下的这句话。凌厉又严峻的口气,听起来是那么不留一丝情面。一手攥紧厚厚的毛毯,一手扶着地,勉强靠麻得早没了知觉的双脚撑起来,踉跄地转过身,却发现老师并没有走,而是就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路的地方,看着躬身而坐的自己,不知道多久。
少年的视线顿时就模糊起来,眼角的温热很快就漫布了整个脸颊。关平走上前扶住双腿不听使唤的少年,重新把毯子盖在他身上,不言不语地陪着他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走进前方发亮的天光里。
十二年后的这个下午,韩俊宇再次想起那幅静默无声却言明了一切的画面,轻轻闭上眼。还记得那日,关平破天荒地放了自己一天假,叮嘱自己好好休息。夜晚昏黄的床头灯前,韩俊宇怯怯地问守了自己良久的关平,“关老师,我以后,可以……”
“嗯?”刚过而立之年的关平轻轻回着话,扶起单薄的韩俊宇,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为他把被子拉上来一点,掖得实实的。
“我以后可不可以不叫您‘老师’,改叫,叫‘师父’?”轻如蝉翼的一声请求,听得关平没法不揪心。
“那就叫‘师父’吧,我听着也觉得亲一点。”
回忆里床头那圈温暖的橙色光辉,此刻重新照在了二十五岁的韩俊宇身上。那个曾经在一瞬之间就暗淡无光了的世界,是关平,还有秦芸,陪着自己一点点熬了过来,直到所有人以为,罩在韩家屋檐下密闭的黑云,终于都散开了。
只是自己,十二年前将九楼上的那场纵身而跃酿成的自己,是真的真的能够被原谅吗。
哥。徘徊在心底的这一句,多想能有人回应,韩俊宇却只有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踢着脚下的石子,形单影只地往前走。
接近
关佑森慢吞吞地走到练功房靠墙而建的一排矮矮的储物柜前,转过身一屁股在上面坐下,极不情愿地猫下腰解开舞鞋,把脚重新伸进自己的运动鞋里,起身,没再往关平那边看一眼,一脸悻悻然地出了练功房。
前脚刚看着佑森的背影拐进走廊,后脚,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震动起来。关平摸出一看,知道是钟瑞的父亲到了,便也顾不上去看正往操场走的佑森,急忙一面接起电话,一面匆匆离开练功房,朝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在跑道上开始跑起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就急迫地推着有些刺鼻的塑胶味,一股脑地全灌进关佑森的鼻腔。刚才在练功房里,关平板着脸对自己说出那个两位数的时候,关佑森并没感到多吃惊,心却不受理智控制地抖了几抖。
“当时怎么那么没脑子,明知练起舞来,爸就是吹毛求疵又六亲不认的,竟然还连‘随你怎么罚’这种话都能说出口,我那不是在自寻死路吗……”秋日午后微凉的风里,关佑正往边跑边腹诽着关平的冷血,又不由得想起四天前那个冲动的周日夜晚。
“妈,爸呢,怎么还没回来,我还等他陪我练舞呢。”镂花精致的欧式水晶吊灯下,关佑森一边趴在饭桌前正大光明地偷吃着刚上桌的菜,一边满嘴鼓鼓地朝身后厨房里还在炖汤的妈妈喊话。
“你爸爸今天学校里还有点事,今天晚上回家早不了,晚饭也就是我们娘儿俩吃了。我看你今天不如也早点洗洗睡吧,你爸的课可不是那么好上的。”
“啊——?”关佑森一唱三叹地埋怨了一声,满心的不爽快。前些天妈妈好不容易松口,同意自己学舞了,可现在连着几天了,该教舞的师父却都忙得没工夫管自己,难道这两人又是串通一气,变着法儿地对自己学舞的雄心壮志百般阻挠?
“今天不是礼拜天嘛——爸怎么礼拜天晚上也有事……他天天都是白天晚上都有事!”关佑森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牛柳,见妈妈正端着汤从厨房出来,逮着了机会便不依不挠讲起来。
“你爸是学校教学那头的总负责人,他不忙,谁忙啊?而且我听你爸说,舞团那边也有新本子要开了,他是有得忙了……”
“那我怎么办?你们两个不是答应了让我学舞的吗?老爸那么忙那谁来教我啊?”关佑森的嗓门顿时大起来,声音在宽敞的别墅底楼几乎都要有了回声。
“你跟我发什么急?毛毛躁躁的性格是一点都没改,年底就满十五岁了你!心性怎么还跟个七岁小孩子似地。要急啊,跟你爸急去。”关平的夫人在佑森对面的位子上坐定,也不顾儿子的嘴巴翘得老高,自顾自地吃起了饭。
“那我吃完饭去学校找他。”
“你说什么?”
不顾对面人惊得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关佑森闷头三下两除二地扒完碗里的饭,菜都没再动几口,更别提刚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鸡汤了,抹把嘴一溜小跑到门边,抄起衣架上的外套就拉开门,临走道别的声音还在玄关回响,大门就被“嘭”一声关上了。
“妈我去去就回!”
“这孩子……”饭桌上四十多岁的女人,凝视着空剩自己一人的客厅和满桌的菜,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嘴角边泛起满载着爱意和纵容的弧度。“现在儿子下定决心要学舞,家里两个姓关的一老一小,日后倒是能凑成一对舞痴了。”
“爸——?”
关平从一堆下学期学生的训练计划里刚抬起头,便看见儿子探头探脑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不好好在家待着多陪陪你妈,跑我这儿来干什么?这里可没什么电脑游戏给你玩的。”关平放下手上的事,起身刚要把堆满文件和教学光盘的沙发腾出一块完整的地方,关佑森就迫不及待地一坐,像是谁会来抢一般。
“看你的样子,急得跟个什么似地?”关平禁不住被儿子的举动逗得乐开了嘴,又一手拍上佑森的后背,“起来!压到纸了。”
“爸。”佑森却是在沙发上坐得更实了,一声“爸”也叫得格外诚恳。
“嗯?怎么了?”关平见儿子这般认真,便也不整理了,心想这小子一定是有什么事要向自己开口,估计八成跟练舞有关。
不出所料地,佑森的声音矮了下去。“都好几天了……家里的舞蹈房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关平认栽般地长吁一口气,看了看桌上剩下的训练计划,道,“这样吧,再等你爸半个小时的样子,爸弄完手上的事情就帮你练。就在学校里吧,省得到了家时间又晚了。”
关佑森坐在沙发上头点个不停,忙不迭地开口道,“爸你就教教我那个空转,图……图尔……”
“图尔昂莱尔转。”佑森说到一半硬是想不起名字了,关平便替他接了下去。
“对,就那个!就是你说我整段舞里最让你看不下去的那个图尔昂莱尔转!教教我吧,老爸。”
“那个动作现在不行,你还没到练那个的程度,”关平直截了当地拒绝道,“英国那边的老师把这个动作放在你们的舞里,纯粹是让你们这些业余爱好者感受感受的,别想太多了。”
“不行,我就想学那个动作!”沙发上的佑森急得有点坐不住了。
“我说了不行。”关平的语气一下子沉了下去,办公室里的气温似乎都因此骤降了两度。
“爸……”关佑森拖得长长的声音里有了哀求的意味,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观察关平的反应。
“你要学舞我答应,但是从碗底开始吃饭这种事,没得商量。你不乐意从最基础的开始练,我等下就给你定回英国的机票。”语毕,关平已经重新坐在了办公桌前,开始看没看完的一大叠计划。
“你和妈要是半年前就答应让我练舞,我现在不就能跳那个动作了!明年一月份就冬选了,你以为我有时间耗在那些有的没的的基本功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关平把手上的钢笔重重往桌上一摔,瞬间几滴墨水就从笔尖溅了出来,染脏了洁白的A4纸。
“我就是要练空转!”关佑森本想继续硬下去,却在关平锐利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又软了回来,“练好了空转就练……基本功,从头练……或者,或者空转和基本功一起,练……”佑森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矮,整个人带着三分畏惧七分无辜地瞅着脸色铁青的关平。
办公室里顿时静得让佑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关平低头沉思着怎么让孩子心甘情愿地打消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一旁急得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佑森却以为,爸爸是开始动摇了,连忙又上前补上一句,“爸,我四天之内,绝对拿下空转!拿不下随你罚!跑圈蛙跳控腿腹背肌两头起,多少都可以!”
关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地挑了下眉,却是不再和儿子争执下去,而是从桌上抽出一张面纸,一边专心擦起刚被自己摔到漏水的钢笔,一边不急不缓地开口道,“随我罚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别后悔。”
就是那个夜晚,第一次,在关平近乎苛刻的要求下,满身疲惫的佑森,几乎是跪在练功房的地板上,扭过头,见到了在后门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摔了一次又一次的钟瑞。那一瞬间的四目相对,让此时正在操场上被关平罚着跑圈的关佑森觉得,半年来自己的坚持,四天里在练功房里的苦累交加,以及这一刻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极点,包括日后能够预见的更多漫长艰辛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只为,这样就能离那个旋转时姿态无比轻扬,那个让自己因为一段舞蹈录像就莫名崇拜、甚至是爱慕了大半年的,那个舞台下活生生的钟瑞,更近、更近了。
执意
“这就要回去了?不看过他再走?”
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响动拉出自我沉溺的韩俊宇刚反应过来那是谁的声音,抬头就见关平和一位更年长些的男士正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趁着对视的一两秒,关平朝着韩俊宇微微点了点头,紧接着便又回到和身边人的谈话中。
“不看了,他那个倔脾气,吃点苦头才好,自己的……”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两人越走越远,传进韩俊宇耳中的话到此也便越来越小至闻不见。韩俊宇又走了没几步,便在小园边上站定思忖着,刚刚过去的是小瑞他老子啊……想当年他们俩的拉锯战打得……“啧,啧。”韩俊宇不禁摇起了头。
“哎呀!”
头还没摇彻底,韩俊宇猛然拍着大腿轻叫一声,心下暗冒冷汗。“刚刚走过去的除了小瑞他爸还有师父啊……我这个时候跑来舞校,他老人家万一以为我准备跳槽过来了,等下要是折回来找我……”
不耽搁一秒地,韩俊宇像案犯逃离案发现场般慌忙又偷偷摸摸地往进来时的偏门快步而去,就在因为见到锈迹斑斑的门框而长舒一口气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一句“就这么急着回去吗”,却又叫他像从前练定动作那般,生生地顿在了那里。
“师父……”韩俊宇转过身,眯起眼睛扯开笑容,拼出一个讨好的表情,“是中心的主任刚打电话给我,说有急……”
“俊宇啊,”关平像没听见韩俊宇在讲话似地,不等他嘴巴歇下来就兀自继续着,音量却几乎只有刚才叫住他时的一半,“我们师徒两个,就一起在学校里走走吧。”
突然轻柔下去的声音,带着更多朋友或是家人间的亲近,让前一刻还把忐忑的锣鼓在心里敲得震天响的韩俊宇狠狠愣了一把,直到关平的脸上再度露出询问的表情,才急忙说着“好”快步走向关平身边。
“刚刚你也见到了吧,小瑞的父亲。”正是下午三点,大部分师生都在练功房训练或是教室里上文化课,两人走在行人零星的校道上,关平先开了口。
“是啊,以前给小瑞上课的时候也见过钟教授一两回,不过估计他老人家也记不得我了吧,都三四年过去了。”韩俊宇说着,轻轻笑了两声,又像是释怀,又像在自嘲。
“你可低估钟教授的记性了,”关平看着自己身形挺拔,眉宇俊朗的学生,“临走前他突然问我‘刚刚那位青年是不是韩老师’,见我点了头,就托我一定向你问个好。”
“啊,原来我这张脸还是挺好记的。”韩俊宇像得了什么嘉奖似地,抿起嘴笑了笑。
“你以为呢?一年内把他那个什么基础都没有的门外汉儿子,一手送进堂堂升尚舞院大门的老师,能这么容易就忘了?”
韩俊宇急忙谦虚起来,“我哪有什么功劳,都是小瑞自己努力的结果,我顶多是在必要的时候把他往前踹——呃,推一两把。”又是差点就蹦出“踹一两脚”这样的话,只是一意识到现在和自己说话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师父,韩俊宇当下就收敛了好几分,“小瑞有难得的领悟力和身体条件……要说教不好他的话,别说是对不起拜托我的芸姐了,就连我自己都会觉得愧对小瑞。怎么说,这孩子也是吃了不少苦才考进这里的。”
“呵,干哪一行不是得先吃苦吃到底,才尝得到后面的甜头。跳舞也是一样的道理。”
“是啊。”韩俊宇点了点头,双手依然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眼神里却透出在练功房外鲜有的认真。
“对了,我看你今天过来的架势,不像是要来跟我报道的?”
韩俊宇没料到自己的马脚露得这么彻底,关平语音还没完全落,就惊得停下了步子。只是转念一想,对方到底是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师父啊……自己那点心思,不被看出来才怪。
“师父,那个……我确实是还没决定。去留之间,一半一半吧。”韩俊宇知道没人能在正事上跟关平耍小聪明兜圈子,于是就实话实说了。只是话语间没太敢正视关平的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没事,你慢慢考虑,还是按自己的意愿来,强扭的瓜也不甜。”关平无法对挂在韩俊宇脸上的尴尬视而不见,拍拍他的背,宽慰的话也就说出了口。
直到走到操场边上,沉默了一路的两人才又开了话匣子。
“喏,你看那边是谁。”韩俊宇顺着关平下巴指的方向,眼神朝前方猩红的椭圆塑胶跑道飘去。偌大的标准跑道上,只在和他们隔了一个大直道的弯道那里,有一个少年的身影正沿着跑道慢慢移动着。即便是远看,韩俊宇光从那松垮跨的摆臂和重重的迈腿里,也知道这跑着的人的体力已经给消耗得差不多了。
“是佑森啊,在练体能?”
“在挨我罚。”关平的声音听起来少了刚刚的温度,目光紧盯着操场上随时可能倒向前方的身影,眼里不见一点怜惜和不舍。
跟着师父的那些年里,韩俊宇把关平的脾气摸得很清,便也没再在“老子罚小子”这个插曲上继续深究下去,反是转而问,“其实佑森现在不是应该在英国念书的吗?芸姐跟我说他现在也在练舞的时候,我真是吓一跳。”
“被吓的何止是你一个。他上回把刚下来的签证给撕了,真是把你师母气到不行,只好托关系走门路弄了个加急重办,硬是把他逼到英国去了。哪知道上个礼拜这孩子竟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回国了,一下飞机就跑到我这儿跳了段,我硬是被他的突然出现愣了足足有一分钟。”关平说到这儿,已经和韩俊宇一道走进操场,站在了跑到边上,方才盯着儿子时严肃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师父是说他跑去偷着学了?”韩俊宇瞪圆眼睛,一副惊吓指数飙至破表的模样。
“是啊!我看这孩子就是向我和他妈妈示威来着,一到英国就在当地找了个兴趣班,自个儿琢磨起来了。当时他撕签证的时候,我和他妈妈都当他是一时间头脑发热,给不出国找个借口而已——你也知道的,以前带他去看《胡桃夹子》,那么经典的舞剧,他都能在观众席第二排打起呼来……不过这次他闹了这一出回国的戏码,还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现在不能拿‘没舞蹈基础’来压我了’!我和他妈妈真是有被将了一军的感觉。”
韩俊宇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能没分寸到让向来说一不二的师父承认自己“被将了一军”,估计全天下也只有关佑森那个小家伙敢了。“那佑森现在的‘基础’怎么样?”韩俊宇不禁好奇起来。
“他那点三脚猫的东西也能叫‘基础’?”见身边的韩俊宇一副“没那么夸张吧”的表情,关平摆摆手,回过身注视看着佑森离自己越跑越近,一边接着道,“国外的这些业余舞蹈班,你又不是不清楚,重视的都是对学生兴趣和艺术感的培养。更何况佑森今年都快十五了,那里的老师肯定也当他是玩票,根本没真打算扎扎实实地给他从零教起。就拿他这次跳给我看的那一段,喏,技术分满分10分的话,我给他个0.1都嫌多!”
“嚄……”韩俊宇虚叹了一声,正欲替气喘吁吁跑近的佑森说句好话,思绪却被耳边突如其来的一声低斥打断了。
“你是在走吗,跑起来。”秋季里只穿了一身短袖短裤的关佑森喘着粗气,满颈是汗地经过两人身边时,关平抓准时机给了他一句。
“跑起来!”见佑森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警告而抬高半点,关平又对离自己渐远的背影厉声道,“跑起来!”
冷冰冰硬邦邦的三个字,终于在被关平喊到第三遍的时候凑效了。而韩俊宇和关平都看得出,关佑森的摆臂幅度,加大得是有多勉强。
跑道上的孩子觉得,迎面的风带来的窒息感似乎又强了一点。
“师父,您这是罚了他多少圈?”一想到刚刚苦撑着跑过两人身边的关佑森,喘气声早盖过了脚步声,目光里几乎透不出什么神采,和往常总是活灵活现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韩俊宇顿时就再没法继续视而不见下去了。
身旁响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二十。”
险棋
“跑起来!”见佑森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自己的警告而抬高半点,关平又对离自己渐远的背影厉声道,“跑起来!”冷冰冰硬邦邦的三个字,终于在被关平喊到第三遍的时候凑效了。而韩俊宇和关平都看得出,关佑森的摆臂幅度,加大得是有多勉强。跑道上的孩子觉得,迎面的风带来的窒息感似乎又强了一点。“师父,您这是罚了他多少圈?”一想到刚刚苦撑着跑过两人身边的关佑森,喘气声早盖过了脚步声,目光里几乎透不出什么神采,和往常总是活灵活现的那个他简直判若两人,韩俊宇顿时就再没法继续视而不见下去了。身旁响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二十。”韩俊宇听见这个数字,稍稍拎了拎眉,就又落下了——师父,这是在试佑森呢。谁不知道这孩子是被ACG喂大的典型,全身上j□j能最好的部分就属夜以继日打着游戏的那几根手指了。就算这小半年里活动了一点,但充其量不过是打了趟酱油,二十圈……韩俊宇琢磨着,十圈应该就是小家伙的极限了,接下来的必定得靠硬撑,但估摸着也撑不了几圈,那剩下的……怎么对付?关平瞥了一眼韩俊宇若有所思的样子,笑道,“放心吧,我没指望他能跑下来的,给他长长记性而已。”“哦?”韩俊宇收回落在关佑森身上的目光,偏过头狐疑地看着关平。“这孩子从小就毛躁心急,被他妈妈说了这么多年,毛病愣是一点没改掉,到现在练舞满脑子想的也是一步登天,还真拿自己当天才了。”“嗯?”关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劈个叉都达不到我的标准,竟然还敢跟我口出狂言,要几天内拿下空转。你说,我能从头到尾都顺着他吗?”关平说着说着,语气不自觉地就重了起来。韩俊宇微微点着头道,“所以说,师父要看的,根本不是他跑得下来的这些圈?”关平又好气又好笑地瞄了韩俊宇一眼,“就你歪脑筋最多!”韩俊宇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肩,只听得关平接下来的话里竟都带上了体谅。“不过也不能全怪这孩子,明年一月初的冬选要是过不了,用你师母的话讲,是绑也要把他绑回英国。依佑森这个性,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不到……韩俊宇默然了好一会儿,再开口,却是比先前凝重了好几分的语气,“佑森是真的想走跳舞这条路吗?我是说,想进升尚的学生没有一个是弱的——”韩俊宇话到嘴边,余光掠过师父望着佑森的神情,那么专注和宝贝,一股深深的心酸和不忍就蹿进了自己的眼底。“招生政策不是前两年就改了么,我们招学生从来最看重的也就是潜力,”关平根本就没打算让韩俊宇说下去,轻轻拍了拍弟子的背,接着道,“佑森的身体条件和悟性也摆在那儿,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这不就是我们最该担心的地方吗!真考进来了才是麻烦!”韩俊宇争锋一般的口气让关平神情一紧,却又很快放下了。“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韩俊宇没有回话。几乎是气呼呼地眨了眨几下眼,他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十五岁的年龄,实打实四个月不到的舞龄,能让升尚的考官点头,换了别人,那是奇迹;但就因为佑森是关平的儿子,就因为升尚区别于其他学校的招生流程,所以佑森一旦考上,哪怕再是凭真本事,白的也能给流言蜚语染成煤球一样的黑。关平没顾韩俊宇被喷了一头灰似的样子,没事人般伸了伸腰,眼见佑森用称得上“拖”的速度把自己“挪”过了弯道。“原本我也想过,小瑞和自家的孩子一起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样一来,投入新舞剧的精力势必就要少了。”这样没有棱角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刚才师徒间的小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韩俊宇感觉到关平意味深长的目光停在自己脸上一秒之多,刚才的情绪还没消退,心底就又是一阵发毛。“不过说实话,除了你和秦芸,要我把家里的这个小兔崽子交给其他人,我还真是放心不下,偏偏你芸姐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要出国……而且,以你的能力,一直委在艺术中心教业余课程,未免也屈才了吧。”韩俊宇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狠了心般回道,“我刚才连那种想法都有了,师父还敢把佑森交给我吗,就不怕我往废里教。”后脑勺上“啪”的一声和一句“你敢!”同时在韩俊宇耳边响起。伸手揉了揉被关平拍得生疼的地方,韩俊宇讪讪着小声了一句“不敢”,这才醒悟,自己还没答应收佑森,从刚刚和师父呛声开始,竟就已经在对那孩子上心了。关平看透了韩俊宇的心思,笑了笑,又将心比心道,“你即便现在应了我,我也会等这学期结束以后才让你正式过来,这样艺术中心那边也有时间找接替你的老师,师父怎么会让你难做人呢。再者,过去你没去中芭,学校本来就有意让你留校的,一周上几节课,剩下的时间在舞团里排练,是你自己傻哈哈地把这些优渥的条件都给推了——你敢说不是?”韩俊宇一下子跳tone的滑稽样让关平忍不住开了他句玩笑,才接着讲下去,“所以这次挖你过来,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的,你放心。”“另外……”关平掂了掂接下来的话,还是讲出了口,“来这边上课,又不是限制你的活动了。空的时候,还是可以回中心那边走走看看。”关平每字每句都入了某个人的心坎,心里的天平在往哪边倾,终于都渐渐明朗了。韩俊宇本想再和师父说几句话,不料一晃神的功夫,关平的脸色已沉了下去——远远地,只见关佑森向前摔倒在那里,全靠前臂努力地撑着,塌下去大半的身子才没有一股脑地全趴在跑道上。迟疑了几秒,关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对身边的韩俊宇说,“我们过去看看。”疾步走上前,确认了佑森不是因为哪里抽筋或者受伤才倒在那里半天起不来后,关平才如释重负地放了心。看得出佑森在挣扎着想站起来,关平也不催,就那么双臂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全然没有一点要去扶的意思。
韩俊宇看着此时的佑森,没了向自己炫耀有多少女生暗恋他时的意气风发,更没了每回见到他时的神采飞扬,有的只是一头湿嗒嗒的头发,无力地垂在脑门前,下雨般不停地滴着汗。没了血色的嘴唇干巴巴地泛起一层白皮,呼吸又急又重,弱得好像下一秒就得倒下去的样子。见佑森试了好几次,最后好不容易蹲起来,却又因为累到脱力而掌握不了平衡,一屁股向后摔在了地上,眼睛眉毛被身后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蛰得纠在一起,韩俊宇的眉头越皱越紧,宽阔的眉宇几乎都要被一道道紧紧相挨的褶皱占了去。关平哪会注意不到韩俊宇这副纠结的模样,于是一道刀子一样的目光就朝这徒弟身上投过去,明显就是递过去一句无声的“你心疼什么!”,吓得韩俊宇连忙收敛起了刚才的表情。原本还想再试一次的关佑森注意到了自己的爸爸和韩俊宇之间的这点小动静,憋在心里好久的没来由的气顿时就都冲上脑门,索性一屁股赖在地,有些不服气地把头撇去一边,一副“我就是不起来了”的样子。知道儿子的那点臭脾气又上来了,关平转过身,不再管他,只对韩俊宇撇撇嘴,示意他一起走,就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咳!咳!咳……咳!咳……”身后不远传来的一阵猛烈的咳嗽声,藤蔓般紧紧攫住了关平的心。关平皱了皱眉,却没有让自己的脚步停下,直到听见断断续续忽强忽弱的“爸……爸……咳!咳……爸!”,关平才转过身,见佑森正一边借着韩俊宇手臂的力一边吃力地起身,只是两条腿晃个不停,根本是站不直——在韩俊宇眼里,佑森毕竟是从小围着自己,一口一个“小宇哥哥”地叫着长大的孩子,又见他刚才对着师父背影,手脚并用地在地上可怜巴巴挣扎的样子,自己的心肠顿时就再怎么也硬不起来了。“爸……”关平站在离佑森十多米的地方没有动,只是用眼神示意韩俊宇松开扶着他的手。明明看见儿子的眼睛都给泪水撑得通红,关平还是像看陌生人一样,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爸他,就这么,一点都不心疼我的么。关佑森的眉头搐了又搐,抖抖索索的嘴角克制不了地就向下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因为跑完步没有及时放松,佑森小腿的肌肉此时硬得可怕,大腿的神经又控制不了地突突直跳,以致他每跨出一步都觉得双腿的骨头都是弯的、软的、根本支撑不起自己的;跑圈中极限了好几次的身体,这会儿每呼吸一下都牵着胸口发痛;嗓子里是满满的血腥味,干燥的口腔中尽是黏稠的感觉,更要命的是剧烈运动后因为缺氧而晕乎乎的头,以致佑森都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三晃地,靠一双又软又酥又酸的脚捱过那十几米跑道,走到关平跟前的。“爸……”沙哑又无力的声音,根本不像是来自一个意气风发,正手握大把好时光的少年。佑森才刚叫出这一句,掖了一路的眼泪就不争气地跟着掉下来,滚烫的咸味里有着急,有委屈,有不甘,有自责,有懊恼,有埋怨……好像把什么都包含进去了。
傲骨
看着明显是透支了的儿子,硬是咬着牙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关平怎会不被这一声“爸”叫到差点动容。这几天在练功房,哪一次不是把佑森逼到极限自己才喊停,看孩子满脸挂着汗,得扶着把杆才站得起来的模样,关平不止一次在心里骂自己太狠。每天晚上,当医生的夫人都是替儿子按摩好才回房,关上门就连连后悔,当时怎么就同意儿子练舞了。关平眼神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责过后,出口的仍旧是不近人情的冷硬。“有力气耍性子,有力气哭,就是没力气站起来,还得要人扶吗?”弓着背,站得摇摇晃晃的关佑森累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压抑着哽咽,颤抖的背影仿佛被风镂空了所有力气。“站直了!”被关平声音里突然的铿锵吓得浑身一震,佑森定了好半天神才捏紧拳头,集中精力稳住颤个不停的双腿,咬牙切齿地按捺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勉强打起腰挺直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跑了多少圈?”关平的声音虽是听起来不似刚才一般吓人,关佑森却仍是站着一点不敢松劲,小声应了一句,“十三。”话音刚落,委屈劲却又被带上来,才好下去的眼眶,又红了。“怎么?我罚错你了吗!”顿时又严厉起来的声波压得佑森胃部一缩,酸酸的感觉从舌根猛地冲上来,佑森只顾得上从嗓子口急促地吐了声又短又轻的“没”,整个人就都被躁动不安的呕吐感绞得没了准神,终于一个腿软倒在地上,一股脑地把胃里没消化的午饭吐了个精光。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公理,人在吐的时候,眼睛特别容易充血,充着充着,眼泪鼻涕也都跟着流出来了。关平撇过了头,刻意不去看这实在太叫人纠心的一幕。从最初答应佑森练舞开始,关平就了然于心了,儿子若真从现在走上这条路,那么每向前跨出一步的代价,都是必须掺上数不尽的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的,不言而喻的巨大。待佑森那里的动静不那么大了,关平才转过头,只见韩俊宇在佑森身边蹲下了,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孩子披上,又替他捋了捋湿嗒嗒遮住视线的刘海,接着便一下下地给他顺着背。佑森的头依然是埋得深深的,肩膀时不时地抽动两下,面前的跑道上是一大滩秽物。韩俊宇抬起头,用唇语向关平比划着“水”,关平点点头,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条干净毛巾和一只灌了温水的保温杯。韩俊宇接过关平递来的毛巾,轻轻给佑森擦脏了的嘴,关平就替儿子拧开杯盖,半蹲下把水递到他嘴边,“漱一下口吧。”佑森有些恍惚地伸手接过水,拿住了杯子,手腕却是因为透支的体力而颤个不停。关平直起身,一声重重的叹息,叫空气都沉得滴出了水分。他甚至在想,这次的教训,自己会不会给得太过分了。“……来,手给爸,”等佑森虚脱地瘫在地上又歇了好一阵,关平才又一次弯下身,示意脸色依旧煞白的儿子借着力起来,“回去冲个澡,休息按摩一下,就没这么难受了。”佑森端着吐到视线模糊的双眼,抬起脸望着关平,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随即把披在身上的外套也推回给了韩俊宇,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避开被自己吐脏的地方,从摔倒的姿势转成单膝跪地,再是凭着自己所剩不多的臂力,硬扛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爸,没罚错。”佑森在关平面前轻轻说完,就又要拖着一副有气无力的身子上跑道,关平见状,一把拦下了。“凭你现在的样子,剩下的七圈,你跑得完?!”儿子的乖巧和偏执下,关平选择用诘问来结束这场似乎失去了意义的僵持。“跑不完,就走完,走不完,就……”佑森突然说不下去了,神情像是被一群灰鸽的绒翅掠过般,顿时失去了所有色泽。佑森撇开了原本和关平对视着的目光,“就爬完。”关平扇在佑森脸上的一记响亮的耳光,让心痛顿然就冲破了硌在所有人胸膛的暗礁。“你有没有一点出息!爬!这个字你也说得出口!你当舞者是什么?都是像你一样没有骨气的窝囊废吗!”“我又怎么了我!”佑森捂着左脸,顾不上喊到破音,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一下子就和关平杠上了,“对!我是窝囊废!我不自量力!我好高骛远!我不但拿不下空转,我连跑步都不会!咳……咳……咳……我,我也想有骨气啊,可是我……我……”佑森越说越激动,体力却也越来越不支,声音早哑成了磨砂皮,如今又带上了重重的啜泣,“你要求的我都做不到,你以为我心里很好受吗?我……我除了扔掉骨气,把能用的力气都用上,我……我还能怎么样!你还要我怎么样!我……我任你练,任你罚,任你……任你骂,现在再任你打……要我怎么做,你才……咳……咳……咳!咳!咳……”佑森难受得弯下了腰,双手撑着膝盖,方才激动间不小心呛到了冷风,这会儿已经咳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做不到,所以就要什么都不顾,硬上吗?”关平回到了往日的镇定,韩俊宇却看见,师父的眼眶,通红,通红,是被失望淋得,被愤怒扎得,更是被心疼染得。佑森就耗在那儿,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个劲地咳,咳,咳。操场入口突然一阵动静,韩俊宇瞥了一眼,是有人进来活动了,似乎钟瑞也在里面。收回目光,韩俊宇看见眼前的跑道被吐成了一片狼藉,佑森又是梗在那儿,对师父给他下的台阶理都不理。知道父子俩心里都置着气,韩俊宇终究是看不过去,想了想还是走到佑森身边,又先是把自己的衣服给他披上,才顺势蹲了下来,恰好可以看清佑森被汗水和泪水、包括师父刚才的那个巴掌给打花的脸。“佑森,”韩俊宇伸手亲昵地按了按他湿漉漉的头,“你知道作为一个舞者,最不可失掉的是什么?”佑森眨了两下眼,什么话都没说。“小宇哥哥跟你说,是傲骨。”见佑森微微点了点头,韩俊宇和关平悬着的心,总算都放下了一点。“那你知道,你爸罚你,是想让你明白什么?”佑森用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动了动下巴,韩俊宇知道孩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告诉你爸和我,是什么?”依然是那么温柔又不失分量的语调,叫人无法不正视,不得不回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佑森说完这句妇孺皆知的话,双唇便是紧紧闭上了,脸上透出一股“你打死我我也再不会开口了”的凛然气势。小佑森也有脾气啊。韩俊宇在心里偷偷纳罕了一句,也不再咄咄相逼,只是扶着他直起身子。韩俊宇拖着头几乎要埋到地底下的佑森,走到关平身边,嘴往跑道上正向他们越跑越近的一队人撇了撇,道,“师父,给佑森留点面子吧。罚也罚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道理,也都懂了。”一队人绕过场边的三人,踩着中间的草坪跑了过去。韩俊宇朝队尾的钟瑞招招手,“喂!脚怎么样了?”钟瑞跑到韩俊宇和关平身前便停下了,指了指厚厚的绷带,三个字言简意赅,“撑得住。”关平也朝他点点头,“好好努力。”钟瑞有些拘谨地对关平笑了笑,“关老师好。”说罢,扭头便又上了跑道,一边跑一边皱起了眉——被韩俊宇架着的那个人,模样有点熟,好像是哪里见过?啊。想起来了,脚伤复发前的那个晚上——关老师新带的学生?水平那么差,也太扯了。钟瑞想着想着,右脚踝的神经又不合时宜地突突地跳痛起来,钟瑞没有放慢脚步,只是他轩昂的眉宇,却是皱得更紧了。更衣室外,关平和韩俊宇并排坐着,等里面的佑森冲好澡换上衣服出来。韩俊宇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那个……师父,芸姐说您是想把佑森交给我的,但是,我不知道佑森是个什么想法?”韩俊宇心里自然是清楚的,若佑森能被师父一手带上来,当然是好过自己半路出现,“拐”跑佑森的。“哦?你的意思是……?”关平惊讶地抬起了眼。“啊,如果佑森愿意的话……毕竟现在是师父在教他……”韩俊宇顿顿停停地支吾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你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没信心了!说了你还别不信,我跟佑森提起过这件事以后,这小子几乎是天天都在问我,‘小宇哥哥有没有点头呢?’,一副巴不得你赶紧把他从我这里救过去的样子。”“哦?有这回事?”韩俊宇一听心里就乐开了花,“不过这么一来他得要失望了,我可不是来‘救’他的,我这里是另外一个火坑啊。”关平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道着,“你这就算是同意了?包括从艺术中心调过来的事?”韩俊宇点头的动作出人意料地郑重,再开口却换了另一个方向,“那——既然师父笑了,今天对佑森的气也算是消了?”关平笑着摆摆手,“我从来就没生过我儿子的气!”关平话音刚落,关佑森正好头顶着大大浴巾从更衣室出来了,身上是松垮垮的篮球服,俊俏的小脸被水汽蒸地红扑扑,只是右脸颊上的指印,依旧龇牙咧嘴地嚣张着。从刚刚在跑道上被韩俊宇架着,到被关平和韩俊宇带出操场,再到回到更衣室被灌下好几口葡萄糖,直到听着吩咐先洗澡换衣服,关佑森的表情都是木木的,嘴巴不自觉地嘟着,除了突然冒出的一句“小宇哥哥好”,便是一路的沉默,明显是带着一肚子气,却又自知理亏而无处可发的憋屈样。
“佑森,来,过来。”韩俊宇像在师父家玩的时候一样招呼着佑森,见佑森扭扭捏捏着不过来,便起身一把拉过小孩白嫩细滑的手膀子,“我看看,恩,半年长高了不少嘛,都超过我胸口了!”韩俊宇说着,就开始恶作剧地使劲揉着佑森头顶上的浴巾。佑森却是不好意思了,在韩俊宇的魔掌下面挣扎了半天,好容易透出口气,闷闷地道,“我自己擦。”“那就快点擦,擦干把刚刚没结的事结了。”韩俊宇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又拉了下来,一副阴晴不定的“德行”。佑森当然是知道韩俊宇指的是什么,手上的动作于是便故意慢了下来,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韩俊宇,满脸都写着“救我”,却不料被一鼻子顶了回来。“现在这里没外人了,自己铺的烂摊子,自己收。”韩俊宇看好戏般地说道,接着就又翘起二郎腿,挨着关平坐下了。关佑森垮着脸站在两人面前,顿觉脸上的五指印变本加厉地火辣辣起来。只不过更让佑森纠结到恨不得钻地洞的,是——套用关平的那个说法——窝囊到家的,“爬”。正思索着怎么开口,佑森瘪瘪的肚子“咕——”一声打破了佑森眼前的僵冷。关平和韩俊宇坐在佑森对面,硬是憋着笑,直到小孩眼珠子一转,讲出来的不是道歉反而是“饿着肚子没力气道歉!”,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又乐开了。“佑森,天底下可是没有免费午餐的啊?”此时的关平,又是回到了关佑森“正牌老爸”的模样,对着自己的儿子,没有半点严厉和居高临下。关平的这一点调侃反是让佑森局促起来。半天,佑森仰起头指着左半边脸,把委屈百转千回地全揉进眼神里,“这午餐……我不都付过了么……”眼见这样的儿子,关平不自禁地就把面前的佑森搂进怀里,环过手让他的额头歇在自己肩膀上,又安抚地一下下轻拍着他的背。“爸爸向你道歉,不该打你,不该凶你……今天是我们佑森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吧。把爸爸跟你说对不起,原谅爸爸,好不好?”感觉怀里的佑森猛然一愣,关平抱歉又欣慰地笑笑,刻意避开了会让佑森无地自容的关于“爬”的插曲,用只有伏在自己身前的佑森才听得见的声音,接着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任何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想好就能好的,懂吗?……起步晚不要紧,我们一点一点慢慢来,就总有拿得出手的一天……要相信自己。”感觉得到挨着自己肩膀的额头微微动了动,关平清楚,自己的话佑森是全听进去了。更衣室里安静了半晌,韩俊宇才看见佑森把那自己的脸从关平怀里抬起来,只是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红红的了。小孩带着很多的惭愧和负疚站在那里,又是极用力地点了几下头。关平一把撸上儿子的后脑勺,又亲热地摁了摁,佑森趁势把额头抵在关平肩头,低低了一句,“爸,我错了。”两人身边,无声的笑容展开在韩俊宇的眼角,像春末夏初的日光般,和煦而不扎眼。
师承
“去,见见你的新老师去。”关平对佑森使了个眼色。“嗯?!”佑森脑袋里成千上万的灯泡好像在这一瞬间被同时点亮了,回过头时的受宠若惊和喜出望外,都要在盯着韩俊宇看的眼神里泛滥成灾了。“小子!明天早上六点从家里出门,跑步到我家,不许乘坐交通工具,听到没有!”韩俊宇轻轻打了一个毛栗子在佑森额头上,只看见佑森鸡啄食一样忙不迭地使劲点头,双眼笑成了两瓣细细的弯月,高兴得不得了。“俊宇,走,今天到师父家蹭饭去,想你师母的清蒸松茸了吧?我正好顺便跟你讲讲佑森的进度。”关平上前拢了拢韩俊宇,道。“嗯,那我先回趟艺术中心,晚点过去。”在关平家吃完饭,又和佑森打打闹闹,杀了好几局FIFA2012,韩俊宇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要不是最后关平端出了“关老师”的架子,勒令明天还得练习的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佑森估计都得拉着半年没见的“小宇哥哥”打游戏打到手指抽筋才肯罢休了。冲完热水澡,韩俊宇披着宽松的深蓝色浴袍,踩着软拖走在酒红色的木地板上,习惯性地就来到书房开阔的玻璃窗前,任眼底黄浦江西岸奢华的夜景一路铺陈开去。不知为何,一天下来的疲惫,此刻依然如影随形。韩俊宇转了个身子,倚着窗台坐下,伸手拧了小半圈窗锁,窗户便绕着中间的横轴转了三十度,上下沿各透出一点缝隙来。游荡在十五楼外的夜风,就这么在空气对流口逡巡了起来。韩俊宇想起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敲开中心主任的办公室门,里面那个和蔼的老头子听了自己的话后,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或是任何刁难,只是很实在地拍着韩俊宇的肩,说着,“我们这小林子留你这只大鸟六七年了,也是到了留不住的时候了,呵呵!小伙子,明年到了新的单位,好好干,别给我丢脸!”韩俊宇的目光被翩然而至的一道风吹上更遥远的苍空,一个人无声地喃喃着,明年舞院一开课,就是真到了离开的时候了吗……哥,什么样的我,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出了半天神,韩俊宇才想起还有佑森的训练计划得要写,这才坐到桌前,打开电脑。在不同的文件夹里来来回回了半天,最后还是把鼠标放在了文件名里写着“计划-钟瑞”的文档上。双击,洋洋洒洒一百多页。韩俊宇划着滚轴,先是停在了第十三页的地方,看了一会儿,接着往下拉,在标着“21”的页面上停了好久,左手若有所思地扣着书桌。过后,又把文档滚到五十九页,大致看了一眼,摇摇头,再接着往后翻,一直到七十页的地方,才停住了手。“这是要达到的底限。”韩俊宇把一个黑色标题用明黄提亮,点着头自言自语道。他知道,自己不但要让佑森考上升尚,更要让佑森叫周围人说不出一句闲话地,考上。马不停蹄地新开了一份空白文档,韩俊宇却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良久,指尖才响起吧嗒吧嗒的键盘声。敲完一页的时候,韩俊宇顺便瞄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数字,11:58。原来时间,又是走到了一天的尽头。第二天一大早,韩俊宇是睁开了眼就直接蹦下床的。冲锋一样刷牙洗脸,又冲锋一样把紫薯削皮,和着清水、香米、坚果一股脑地倒进智能电饭煲,等换好运动服出门的时候,他真觉得自己已经快陷阵了——在艺术中心没课的时候,自己竟也得过得如此猴急,一个月前的韩俊宇,是断然想不到这一天的。天蒙蒙亮,隔着淡淡的晨雾,佑森孤零零地跑在人影稀疏的马路上,远远看见一个卓然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过来,边跑边招着手。“小宇哥哥!”佑森兴奋地加快了脚步。韩俊宇从佑森身后接下他的运动包背到自己身上,凑近看了看小孩的脸。“不错——虽然五指山还在,但是这张脸还是一样的帅气!来,佑森,跟着我的步伐跑,别落下,加把劲!”两人额上渗出的汗和沿路行人的数量一起,随着越来越嘈杂的世界,慢慢密布起来。佑森终归还是一个没怎么正经练过的孩子,哪怕是不带任何竞技性的慢跑,十几分钟后却已经是累得够呛,耷拉着眼皮的样子,大有昨天被罚跑时的影子。韩俊宇放慢了脚步,半打着佑森的后背,给他一个向前的冲力,“坚持一下!”半个小时的跑程,跑去了关佑森半条小命。进到古北住宅区林立的楼群里时,听到韩俊宇一句“走路调整一下吧”,小家伙立刻获了大赦般,二话不说就把自己挂在了韩俊宇的脖子上。“我……要……跑……死……了……”“多大的人了!”韩俊宇笑哈哈地拍了下关佑森汗津津的脑门,“再耍赖,我让你跑楼梯上十五层,直接见阎王!”也知道长跑过后不能立刻停下来,佑森更是忘不了昨天又吐又呕的教训,便聪明地换了个策略,大半个身子靠在韩俊宇那里,借力使力地倚着他往前走,美其名曰,师生间互通感情。韩俊宇把门打开的时候,屋里已经弥漫着营养粥的香味了。佑森靠“互通感情”恢复了一点体力,刚要开始兴奋,就被韩俊宇推进了浴室。“不洗澡就没饭吃!”不一会儿功夫,佑森换上自己带来的另一套衣服从浴室里出来时,韩俊宇正端着刚蒸出来的热馒头和香菇菜包上桌。加上营养粥,鲜黄瓜,白煮蛋和特选肉松,一顿实打实的中式早餐让小佑森乐得恨不得把鼻孔里也塞满吃的。“这个比,比黄油面包牛奶咖啡赞多了!还有,比我妈做得还好吃!”“慢点慢点,也别吃撑了。”韩俊宇俨然兄长一样地看着佑森,突然间觉得收了这个小徒弟,家里的空气好像也变得生动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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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05 21:58:43  更:2021-09-05 23:4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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