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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溪苑]【转载】相承by潇湘芷(无授权,侵权,删)[第2页] |
作者:童话929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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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太爽了……”韩俊宇瞅一眼佑森横在椅子里不肯起来的夸张样,就忍不住发笑。又是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该打的预防针还是得先打上,便敲敲跟前的桌子,示意佑森凑近自己些。“佑森,跟我练舞的话,我是有要求的,不过只有一个。”“哦?”佑森拿着手上的筷子当笔转,韩俊宇一把按了下来。“你达不到这个要求,就没法跟着我练了。”韩俊宇正色起来的样子,总是有点……叫人胆颤。关佑森连忙收起刚才的随心所欲,乖乖把身体坐正了。“佑森,我要你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佑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给你一个小时,消食啊热身啊,时间你自己安排,”韩俊宇站起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八点半的时候,楼上练功房见咯。”“小宇哥哥——”“嗯?还有什么事?”韩俊宇停下收拾碗筷的手,转头见佑森,五官正摆出一副求人的构造。“等下,能不能,嗯……我听说,呃……”也不知道佑森在绕着圈子试探自己什么,韩俊宇一挑眉毛,“说吧!跟你小宇哥哥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那,有空的时候,小宇哥哥就给我讲讲钟瑞跟你练舞的事情呗……”佑森说着,竟还不好意思地咬起了嘴唇。“哈——?!”佑森脱线的请求惊得韩俊宇差点要从地上蹦起来,“你说什么?!”关佑森扑闪着两只眼睛,表情甚是无辜。“我……有点崇拜他。”说完,连佑森自己都想立马脱下衣服,掸掉一身的鸡皮疙瘩。三道竖线,尤为应景地从韩俊宇脑门上垂下来。“我的天呐……你是把我当老师,还是拿我当故事大王……”看到轻易就妥协了的韩俊宇,关佑森立马被打了鸡血般立正站好。“报告韩老师!关佑关森一定好好练!”“去,”韩俊宇硬是憋着笑,“只要别让我用暴力手段逼你练下去,我就要拜菩萨了!” |
相信 韩俊宇家是小高层复式楼中楼的结构,三年前拿下这个打着空中花园旗号的新楼盘时,韩俊宇几乎将先前所有比赛的奖金和积蓄倾囊而出,甚至还厚着脸皮,收下了父亲的一大笔资助。楼下用于生活起居,楼上是一个打通了所有房间,大刀阔斧改建而成的一百多平米的标准练功房。西面和北面的墙上装着明晃晃的落地镜,南面五分之三的地方是由近二十面光化玻璃相嵌连接而成的“透明墙”,人在房子里腾空跳跃时,那感觉,仿佛就是在云端飞翔。 在楼下歇得差不多了的佑森,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换上舞鞋,蹲在音响旁边的CD架前左挑右选,最后抽出一张拉赫尼玛诺夫精选集,接着便在第一首《练习曲》的旋律里做起了简单的热身。 正在把杆上甩着腰的佑森,霎时间觉得身体似乎在被把杆带着升高,接着原本实实地踩在地上的双脚也被迫着一点点离地,直到只有脚尖若即若离地擦着地板,感觉身体的重量全都集中到了搭在把杆上的腰部。佑森一下子慌了神,正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听得韩俊宇的声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近在耳边了。 “啧,你这腰也甩得太惬意了,我不得不给你加点难度呀,未来的芭蕾王子。” 佑森憋红着脸倒看着韩俊宇,一颗心因为紧张和艰难保持着的姿势咚咚狂响,就像篮球馆里球员运球时的回声。 “来,重新开始甩。”韩俊宇帮佑森稳好下半身,就见这孩子一副认认真真,努力要挣回面子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都是给甩得暴出来了。 “可以了,可以了!你这是不把自己的腰当亲生的啊——悠着点,以后的日子还长呢。”韩俊宇边说边托着佑森的后背起来,揉揉他的头,“去坐着放松一下,等会儿来几个基本动作,让小宇哥哥好好欣赏欣赏。” 佑森羞着脸点点头,手扶着腰移了几步路,抱着膝在地板上坐下。腰部的神经还是麻麻的,后背的肌肉也被牵着隐隐地一跳,又一跳。两种甩腰方式的负荷和疲劳度,果真是,太不一样了。 短暂的休息后,播放器里的CD依旧在转,佑森也在韩俊宇的指导下练起了基本功。出人意料地,韩俊宇只要求佑森做最基本的手位和脚位,接着绷了几下脚尖,连横竖叉都是在地板上做到180°就好,也没有对小孩的后抬腿太吹毛求疵。全程,韩俊宇都秉着“欣赏”的精神一个劲地在肯定,“挺好……还有点样子,蛮不错的。” 佑森站在那里挠着头,平时古灵精怪的笑也变成了憨憨的——小宇哥哥这是明摆着在睁眼说瞎话地包庇自己呢,站在跟前的要换成老爸,哪怕自己努力得全身都快散架了,估计也要被痛批到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吧。 “来,再给我看看你的肌肉控制力。展示个控腿吧,挑你最拿手的一种。” 佑森想了半天,怕被韩俊宇笑话,没敢挑最容易的,于是“勉为其难”地选了个对他而言第二容易的。 “ 嗯,除了有点不稳,其他都还挺不错的。” 听到身旁的韩俊宇托着腮说出这话,关佑森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控制力不本就该是稳字当头的吗?连他自己都觉得,小宇哥哥这次的包庇,是庇得太不着边际了。 “OK,放下来吧!”韩俊宇心情不错地拍了两下手,先是走到音响边关掉了音乐,接着就转身朝墙边的推拉镜走去,留下关佑森傻愣愣地在练功房中间。 九十度,控前腿,二十秒不到,这就……可以了? “咦,也不知道腿放下来以后要做什么?太不懂爱惜自己了,快给自己敲敲腿!”韩俊宇不一会儿就从镜子后面走出来,笑眯眯地朝还站在练功房中间发呆的关佑森说道。 “哦,哦。”佑森敷衍般地应着,目光却再怎么也离不开韩俊宇手里多出来的几只大帆布袋了。 “小宇哥哥,那些是什么啊?”十四五岁的孩子总是拗不过好奇心的。 “这些啊,你小宇哥哥家祖传的独门秘籍——”韩俊宇挑着意犹未尽的口气在关佑森身边蹲下,很是小心地把几个袋子轻轻放在地板上,惹得一边的佑森也忍不住把脖子往他那边伸。 只听得耳边倒抽的冷气和地上一声闷响,韩俊宇知道,佑森是给从袋子里拿出来的东西直接吓跌到地上了。 四块大方垫,围在一起恰成为一个边长近两米、中部挖空的正方形,中间被“挖”去的一块正好容得下成年人的一只脚,只是——四周的垫面上,全嵌满了密密麻麻,闪着寒光,虽不张牙舞爪,却也绝对称得上来者不善的坚硬的半寸高钉头。 “站进来吧。”韩俊宇蹲着移了移垫子,撤出一个进口来,对着依然跌坐在一旁失神的佑森道。那不再调侃的语气,听来尤严而不厉。 “ 要……要干嘛……”佑森惊恐地瞪大着眼睛,两手挪着地拼命向后躲,明明对韩俊宇的用意心知肚明,却还是一个劲一边往后缩一边下意识地摇着头,“你,你,要干嘛……” “我刚才吃饭的时候跟你说什么来着的?嗯?”韩俊宇头一歪,一副挑衅的表情,盯着还在继续锲而不舍做着逃兵的佑森。 “要……要对……”关佑森哆嗦着嘴唇,整个人快从练功房中间缩到墙根了,“对自己……有……” |
佑森话还没说完,韩俊宇就已经大步流星地向他那边走过去,左手一把抓起佑森的汗衫领口把他拎直在地上,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顶上他的胸口,“这里!我要你对自己有绝对的信心!”说罢一松手,失去平衡的佑森又在这一下里向旁跌了好几步,茫然的脸上全是仓皇的不知所措。 “站进去,现在。”韩俊宇的声音很淡,在这空阔的练功房里听来,飘渺得像是被风从辽远的天边吹进来般。 佑森的整颗心跳得就快把胸膜震碎了,冷汗汩汩地从每个毛孔里往外涌,大脑一片空白,畏畏缩缩地站着,一步都移不动——不,是怕得一步都动不了了。 韩俊宇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爸跟我说你目前的程度是两分半,那我们今天就控到这个时间,完了我就让你下来。”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不加难度,还是刚才的九十度,前腿,左右腿各两分半钟就好。” 佑森战战兢兢地听着,刚咽下堵在喉咙里好久的口水,自己的肩膀就被一只大而温暖的手覆上了。 “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身体僵硬到跟石像没什么区别了的佑森,感觉到那只大手又鼓励地拍了拍自己的背,“去吧,钟瑞也是这么练出来的。” 钟瑞。对如今的关佑森来说,就是承载了世界上所有魔力和光芒的两个字。眼前模糊又亮白了不知道多少次,佑森颤抖的眼神往脚边一掠,知道自己离那个炼狱般的两分半,只有一步之遥了。 “那个!”不同于刚才,佑森此时的声音就像冲破黑暗的突然看到了什么希望的银剑一般,直捣韩俊宇的心窝。 “如果……”说出这两个字,小孩犹豫的请求又是和头一起低下去了,“万一我没控住——” “没有万一。不想一大早挂彩,就给我控好稳住了。”已经是太不留余地的口吻,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把佑森逼到了绝境。 “不要妄想我会去扶你。” 动不了。离那只容得下一只脚的空间只剩一小步,佑森终究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迫着自己向前一丁点了——不要妄想,此刻身边唯一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冰冷又无情地对自己说,不要妄想。 零失误,零晃动,零瑕疵。佑森终于知道,眼皮底下这些尖利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根根银钉,意味着什么了。 “唉……”耐心透支般地重重叹了口气,韩俊宇索性蹲在了佑森脚边,拍拍地板说道,“放心吧!垫子和钉头全消过毒了,不会给你来个败血症什么的。” 还是……动不了。 “佑森,来,相信自己。” 韩俊宇并没有把佑森的毫无反应当做孩子继续怯懦下去的征兆,因为当他抬起头,看见的是,佑森站在垫前轻轻闭上了眼,垂在身侧的两只拳头越攥越紧。短暂的等待过后,少年再度明亮起来的目光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钟瑞,也是这么练出来的——相信自己,一定做得到。 右脚跨进去了,那块小小的安全之地。韩俊宇立刻挪垫子合上那道进口,对佑森已然隐隐颤抖的右脚视而不见。 一个从小几乎没受过什么风浪的孩子,哪怕再说服自己不要怕,一定做得到,但面对这般玩命的训练手段,要如何不恐惧。 “嗯,重心移到右腿上,很好——”韩俊宇起身,站在离中空的方垫两米左右的地方,口吻万分笃定,“左腿先不用抬,右边膝盖绷紧了,腰部不要松,嗯,感觉身体在向上伸展——对,非常好,背挺起来,收腹,肩打开,下巴抬高,平视前方——很好,非常好——” 集中了百分之两百的精神,站在钉丛中的佑森牙关咬得紧紧地,跟着韩俊宇的指示不敢有毫厘差池,一张脸绷得什么表情都没有。 “现在两手放到身后负好,对,慢慢把左腿提起来,很好——绷脚尖,膝盖向上提,拉到胸口——再上去一点——背不要往前垮!……非常好,现在慢慢把小腿往前伸,大腿跟着慢慢往下放——慢点——把腿伸直——很好,控住——慢慢下,下到和身体垂直——非常好——” 韩俊宇全神戒备地盯着佑森的动作,目光不带半点游离。他知道,只要稍感觉不对,他便会像从前保护钟瑞时一样飞身上前,宁可自己挨到钉子,也绝不让自己的学生受半点伤害。 不是对佑森没有信心,韩俊宇向来对自己的学生有着几乎称得上狂傲的自信,只是在此般严苛到底的训练里,在弟子将要遭遇任何危险前,一个师者必是有着决然为他撑起最后一道防线的义不容辞。 “很好,脚尖绷直,好——保持住——调整呼吸——非常好——” 待佑森的动作完全达到了韩俊宇的标准,整个练功房就仿佛停在了时空里般,静得没有一丝响动。一边盯着的韩俊宇也是动都不动,似乎是怕眨眼眨频繁了,都会影响到此时精神和身体都被拉紧到极致的佑森。 |
起点(上) 韩俊宇全神戒备地盯着佑森的动作,目光不带半点游离。他知道,只要稍感觉不对,他便会像从前保护钟瑞时一样飞身上前,宁可自己挨到钉子,也绝不让自己的学生受半点伤害。 不是对佑森没有信心,韩俊宇向来对自己的学生有着几乎称得上狂傲的自信,只是在此般严苛到底的训练里,在弟子将要遭遇任何危险前,一个师者必是有着决然为他撑起最后一道防线的义不容辞。 “很好,脚尖绷直,好——保持住——调整呼吸——非常好——” 待佑森的动作完全达到了韩俊宇的标准,整个练功房就仿佛停在了时空里般,静得没有一丝响动。一边盯着的韩俊宇也是动都不动,似乎是怕眨眼眨频繁了,都会影响到此时精神和身体都被拉紧到极致的佑森。 五秒,十秒,十五秒。 不出韩俊宇所料,二十秒刚过,一丝难熬就已经爬上了佑森的脸色。那从平视向前方的眼神里透出的层层隐忍,禁不住就让人联想到四年前第一次站进这钉毡的钟瑞,从一开始的忍,到后来的把持不住,再到最后的近乎崩溃,中间不过短短几分钟。 韩俊宇没告诉佑森,这钉毯中的控腿,比起平常在地板上的那种,含金量高出得不是一点点。哪怕是平时在练功房里控到二十分钟,都能全程保持身体纹丝不动的顶尖舞者,一旦站进了这钉丛,想要在最初的一分钟内做到心无旁骛、支撑腿不打一点晃,都几乎是不可能的。若是控在不构成任何压迫感的宽敞的地板上,人在不小心晃动时,兴许还可以小小移动一下来保持平衡。但在钉毯中间那块巴掌大的地方,身体重心一旦不稳,若没有全身极强的协调性和控制力,结果就只有挨钉子的份。 韩俊宇这里的练法,是由不得支撑腿脚掌一丝一毫移动的苛刻。 蓦地,佑森上身冷不丁地就朝支撑腿一侧倾去了一个清晰可见的角度,韩俊宇的一颗心瞬间就被提到嗓子眼,心里的那副弓一下子就张满了——让目前还仅是初学者的佑森一上来就接受这种对人的肉体和精神都是极大折磨的训练,某种程度上,韩俊宇知道,自己是在赌。 在那个另人瞳孔放大的一瞬间,佑森条件反射地憋住刚刚提起来的一口气,下意识地就咬住了嘴里最靠近牙齿的嫩肉以求精力全副集中,那紧紧扒住地板的五根脚趾用力得几乎都要断掉了还是不敢松劲,不料这劲一使就使过了头,整个身体在右斜了足足有七八度之后,又猛地朝左侧歪过去,来来回回着好几番都是如此,被推到悬崖边的佑森紧着支撑腿的那么点力气,苦苦地和不是左偏就是右离了的重心胶着着,晃动幅度越来越大,眼看就要不行了—— “腰!” 被韩俊宇从天而降的这个字点醒了般,佑森刚惊觉到自己身上一直碌碌无为着的这个关键部位,就立刻半秒都不耽搁地去借腰部的力量,终于像慢动作重放一样,咬着牙硬是一点点把身体别回了正中。 几秒光景而已,佑森的身后就已经全被冷汗淋湿了。 佑森在那儿劫后余生般地连续喘着小口的气,韩俊宇却没有露出一点如释重负或是为弟子感到高兴的样子。刚才佑森的注意力全被保持平衡牵了去,为了不挨钉,人是没倒,但原本控在九十度位置上的左腿却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只有七十度左右的地方。看着佑森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却还没有升回去的左腿,韩俊宇眉间不易察觉地一紧一驰,又顺便瞥了一眼秒表——45秒03,便悄然走到佑森的身后的墙角,抄起一根靠着墙的木质长杆,来到佑森身侧,俯下一半身。 轻轻地,佑森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敲自己左脚脚腕下面。用眼底的余光一瞄,佑森立即就明白了这所以然——腿都掉下来这么多了,自己竟然还一点没感觉…… 佑森正欲试着把腿抬回原处,又见那根长杆来到了脚背上,紧接着又是虽不重,确多少带着警告意味的轻轻两下——这,原来脚背的弧度也几乎快没有了…… 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渗出的吐沫,佑森边回想着韩俊宇在一开始说的动作要领,边先努力地把脚尖绷得更紧、脚背压得更低,靠感觉重新调整了自己全身各部位的姿势,接着才开始凭腿根的力气,把掉下去了的左腿匀速往上提—— 痛。尽管在跟着爸爸练时已经尝过这种好似有一块坚硬的钢板横嵌在大腿肌肉里、自己却还必须迎着这股被刀锉般的感觉一点点提腿的疼痛,但当再度和这样充斥着暴烈感的力量抗衡,佑森依然是没有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痛——渐渐地连停在那里都在痛,只要向上用一点点力,更是痛到无以加复。 痛……那里的肌肉好痛……就差一点了……使不出劲……不行,连胯也跟着痛起来了…… 长杆敲在佑森大腿下方的力度明显比刚才在脚腕那里大了不少,韩俊宇的声音在佑森耳边响起,明明是那种很轻很温和的声音,却充满着不可抗拒的胁迫感:“顶上去。” “顶上去”,说得容易,可是……就在佑森自己和自己僵持着的时候,他的整条左腿,从腿根直到脚尖,每一处绷紧的肌肉,都像被塞进弹力球一样开始跳个不停,那抖动的幅度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大,整条腿也逐渐重成了根实心铅棒,只有毫无建树地在原来位置附近挣扎的份,根本是一点也抬不上去了。 抽筋了么,韩俊宇在心里暗暗嘀咕一句。抬着眼皮看了眼佑森,亏这小子到现在还记得要把身体姿态维持好,只是那已然跟展开的皱纸团没什么区别了的表情……啊,怎么说,相当地让人揪心啊。 没有任何预兆地,佑森突然觉得左脚的脚腕下面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是那根长杆,正从下方托起自己的腿,一直把它抬到起始时候九十度的位置。左腿就这样被木杆抬着,佑森整个人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韩俊宇掂了掂拿着长杆的手腕承受的力度,竟是越来越重了——这个关佑森,还真不会客气啊。低头看看秒表,刚过一分半,韩俊宇又默认了佑森五秒的休息时间,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是想加时吗?” 佑森的神情倏然一变。 “不要妄想我会去扶你”——韩俊宇之前的话,一瞬间言犹在耳。而自己现在,是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腿歇在小宇哥哥手里的长杆上,这岂不是,自己往雷区里冲…… “控住。再掉,一次加十秒。” 韩俊宇话音刚落,长杆的高度就被放低了,直到完全脱离了佑森的脚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念头唰地就占据了佑森的脑袋,他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一下子就觉得那么委屈了。 刹那间,那股熟悉又陌生的被铰链扣住、被钢板钳住的锐痛又野兽一般凶猛地朝整条左腿袭来,与此同时,右腿的涨酸和疲劳感也开始陡然呈指数增长。才几秒,左腿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乱颤,比起之前完全是有过之而不及。不多久,腿上的肌肉都硬成了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尖锐地刺扎着神经的同时,又分分秒秒都在一种类似被无数齿轮轧压的感受里,一顿一顿地锉痛着……眼下,已经没有一丁点的罅隙,是留给佑森喘口气的了。 明明,明明在爸那儿的时候不会把腿控成这副孬样啊…… 佑森不知道的是,四年前,那个一向把自尊看得比命都重要、从不曾在练功房里露一点怯的钟瑞,当第一次站到钉毡中时,还不到四分钟,就因为这遏制不了的抽筋,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到了以毒攻毒的办法,满眼通红地“求”韩俊宇用手上的那根木杆,对着他抖个不停的腿狠狠打下去。 “韩俊宇,我……呃……算我,我……我,求你……你打……我哪里抖你就……呃……打哪里,不然我……呃!你快打!” “我不打学生的,也不会因为你抽个破筋就破例。撑不住的话……嗯,我觉得,你不妨就自己踩在钉子上走出来。我呢,就去拿DV,给你拍个行为艺术什么的。” 钟瑞没有回应韩俊宇的揶揄,因为眼泪已经流了一脸的他根本不愿意承认,就为一次小小的控腿,自己,竟被练哭了。 那次,韩俊宇按照钟瑞平时的训练情况,定下了五分钟的目标。至于那最后一分钟,自己是怎么挨过去的,每当后来韩俊宇开他玩笑的时候要挑起这个话题,钟瑞都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看似脱线又漫不经心的人间魔鬼大卸八块以后,拉去火葬场给烧了。 |
插曲 刚刚结束晨跑的关平正站在窗边,边用毛巾擦着还有些湿的头发,边看着几十米外的校道上,结束早训去食堂吃饭的学生。不大的办公室里漂浮着淡淡的浴波香。 很轻的一声,是秦芸推门进来了。 “怎么样,说了?”关平放下毛巾,转过身来。 秦芸说话的声音甚至比她点头的幅度更微不可察,“说了。” 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到嘴边,抿下几口,秦芸才又道,“关老师,全被您说中了,世界上果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应该早点告诉小瑞我出国的事的。” “哦?难不成这小子还闹情绪了?”关平来了兴趣。 “哎,我倒希望他能耍点脾气呢,”秦芸放下杯子,“我跟他说完以后,他怔了好长时间。我看得出他是在强颜欢笑,但是他还是说自己没事,叫我放心,然后就跟着大部队晨练去了。可是晨练结束的时候,我亲耳听见有个同学拉着钟瑞问,‘秦老师刚刚是不是跟你说她要出国的事了?’” “所以说,你出国这件事,小瑞有可能早就听说了,但是他一直都憋在心里,即使是跟你也不提。” 秦芸默认地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挺担心他的,他这会儿心里肯定不好受。这孩子心思重又敏感,总是把什么都往肚子里咽,不太会——不,是不太敢表达出来……怨我,早点狠下心告诉他,也不用拖到现在了——”秦芸说着望了眼关平,“还是被关老师逼着才开了口的。” 关平在办公桌前坐下,无声地笑了笑,“算了,你的‘不忍心’是全校出了名的,也不差这一次。” 秦芸被关平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忙岔开话,“关老师,等下我有课,您有时间的话不如去看看小瑞练得怎么样?我跟他提了接下来您带他的事了。” “是吗?他没不愿意吧?”毕竟这次不是师生间的双向选择,虽说关平自己也清楚学校里多少学生挤破了头想进自己的门,但还是忍不住问起来钟瑞的态度。 “是关老师,哪有不愿意的道理。不过小瑞一向是张扑克脸,喜怒都不于色,实在想刨根问底,只有关老师亲自上阵了。” 关平听秦芸这么说,自己也哭笑不得起来,“行了,我等下去看看他,顺便啊,替你开导开导那个闷葫芦。” 关平经过一间间练功房的时候,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从窗户外看,练功房里已经有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边聊天边热身了,有些高声的交谈甚至飘进了走廊。越往西头走,那些隐约的嘈杂就越来越远,停在西头第二间门口的时候,周围的环境甚至能用“安静”来形容了。 关平没多想,推开了虚掩的门。明晃晃的落地镜前,钟瑞左腿搭在及膝的把杆上,右腿舒展地向后拉伸着,上身自然地贴着左腿,不留什么缝隙。从上到下,身体的线条既流畅,又充满着一股难言的苍劲。 不过是一间普通的练功房,地板是平凡得总被忽略的颜色,把杆上的漆也因常年的扶握不见了最初了亮泽。然就是钟瑞此刻无声的停驻,似乎就叫整间屋子顿时多了几分灵性和韵致,让人不忍惊扰。 半晌,钟瑞才从双臂间抬起蒙了一层薄汗的脸,正见关平的身影清晰地投映在自己面前的明镜里。 “ 这么耗着多久了?”钟瑞看着关平脱了鞋,由远及近地朝自己走过来,越近就越觉得自己的心噗通跳得厉害。 “多久了?”关平就站在钟瑞身后,又问了一次,语气甚至比前一次还要平常,神情却不知为何,愈发地严肃起来。 两腿维持着刚才静耗的姿势,钟瑞动了动干干的喉结,老实地讲道,“没计时。” 关平又瞟了眼墙上的钟,“那你现在起来。” 钟瑞在喉咙里应了一声,然而双手刚稍稍把身子撑起来一点,就发现两腿已经麻木到根本不听使唤了。带着几分尴尬偷瞄了一眼镜子里正望着自己的关平,钟瑞感觉自己的耳根刷地就烫了起来。 “……还是要再等一会儿才起得来。” “你说实话,是不是早训结束就来了。”关平的声音比之前高了一些,钟瑞却辨不出,这样的语气到底该算是质问还是关心。 半低着头,不太敢正视关平的脸,也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没达到关老师的标准,钟瑞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早饭也没吃?”钟瑞这才意识到,关老师为什么一进来就对自己绷着一张脸了。对于每天需要消耗大量能量的舞者来说,早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关平蹲了下来,直望而来的目光,让钟瑞不得不抬起脸回应,却又在半秒之内缩了回来。 光看这反应,关平就知道答案了。猜也能知道,八成是因为早晨秦芸的事。 “秦老师要出国,现在才让你知道,你心里难过委屈,所以就用这种和自己过不去的方法来发泄吗?” 钟瑞低着头不说话。傻乎乎地答“是,没错”吗?靠跟自己过不去的方法来发泄,光是想,就够滑稽幼稚的了。 身体还维持着耗腿的姿势,并不轻松的角度,韧带根部隐隐作痛。而如果这时候,紧绷的脚尖松下了,挺直的脊背弓下了,打开的双肩垮下了……连钟瑞自己,都不允许自己在练功房里出现这般走形的姿态。只是深深埋下去的头,更让他此刻的动作显得尤为不伦不类。 “耗腿的时候把头低着,谁教你的?秦芸还是韩俊宇?” 果不其然,连钟瑞自己也想到了的刺,关老师面前,总归是要被挑出来的。 顾不上想更多的,钟瑞只能逼着自己抬起头,双手由身侧别到背后,再把从上到下的身体姿态整调得更标准些。自己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早被蓄着的眼泪蛰得红红的了。 关平看着,只觉得那双眼睛里,全是揪得人心尖发酸的隐忍。 “右脚还伤着,就舍得再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关平话里有心疼,却是边说边把钟瑞虚虚贴着地的腿根踩得和地面完全贴合住。韧带根部瞬间被全部拉开的激痛扎地钟瑞闭紧起眼,眼睛周围猛然突起层层褶皱的同时,含在眼里好久的眼泪也终于顺着眼角滚了出来。 关平伸手扶住钟瑞的双肩,控制住他上身因疼痛而起的颤动。看到钟瑞的眼泪,竟有了丝放心的感觉。有太多的情绪郁结在心里,就算言语说不出,能用眼泪代替,也是好的。 捱了快十分钟,关平才松开了脚。钟瑞小口喘着气,汗和眼泪湿了一脸,只是怕晃了身子,不敢在关平面前随便伸手去擦,只好继续和时间僵持着。 “疼哭了?”关平俯下身子看钟瑞的脸,明知不是,依然故问。都练到这个份上了,如果还连这点忍痛的能力都没有,岂不笑话。 被关平这么直直地看着,钟瑞的脸红得叫熟透的苹果都输了三分。至少,有哪个男生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哭的样子。更何况这个时候的他,还要像展示什么商品一般地保持着肩部以上的姿态,脸上的丑态,是遮都没法遮。 轻轻咬着嘴唇内壁,羞愧难当又带着委屈地摇摇头——关平话里有话,钟瑞不是听不出来。 “那你哭什么?”关平似乎是明知钟瑞脸皮薄,就偏不给他台阶下。 无声的练功房里,钟瑞霎时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敲击心壁的声音。这种真实又熟悉的压迫感,来得太快太沉了。 “……我,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半刻的沉默过后,没什么表情的脸,平视着前方的眼神,钟瑞总算开了口,却有点文不对题的意思。 “‘做得不对’?”关平环着双臂站在一旁,刻意强调着。 咬着内壁的牙齿更用力了。钟瑞又沉默了四五秒才道,“不该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不知为何,刚说完,两行泪竟又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除了之前练功时被韩俊宇逼着报数,练舞四年来,他钟瑞什么时候保持着绝对不算舒服的姿势,还要回答什么问题、承认什么自己的不是了。此时的感受,太过让本就骄傲如钟瑞的人,从心底抗拒和发寒。但转念一想,关老师也没说现在不能放松,由着性子不吃早饭就直接跑来练功房的也是自己,现在这样子,最多只能算……自作自受吧。 “就这些?” ——其他的,不想说。 “心里是不是有点怪秦老师,甚至是关老师?” 钟瑞这一次才算是真正迎上了关平的目光,尽管是用太过仓皇的眼神。 ——这个人是能读心吗? “你心里会怪我们,也是正常的。但是秦老师有多疼你,你应该比我清楚。她狠不下心跟你说出国的事,其实是太舍不得你了。” 关平说完就笑了笑,没等着钟瑞有什么反应就拍了拍他的背,“起来吧。跟自己身体过不去这种事,再敢有下次,就不是罚你耗十分钟腿这么简单了。” 钟瑞被关平一句话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只得是趁关平不注意的时候,迅速用手背抹了一下眼——一大早就成这个样子,心思又像透明人一样被关平看了个够,总之……在钟瑞的世界里,这样的情形,简直没脸到家了。 “手搭我肩膀上。”关平半蹲了下来。 正一个人挣扎着收腿的钟瑞,意识到关老师是要帮自己起身,一时竟局促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不,不用——” “脚上有伤,能护着点的时候就护着点,不要逞强。”一半命令一半叮咛的口吻,让钟瑞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了。 被关平托着的腰一点点从地上抱起来,一刹那的错觉,就像上次被这双臂膀抱着,一路从练功房到校医院——尽管三年前考舞校发榜时,一句年少轻狂的挑衅,就让钟瑞十几年的自尊和自傲在众目睽睽下几乎被掠空,尽管对关老师的畏惧,从那时起就在心里扎下了根,但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即使没有旁人的点醒,钟瑞又怎会不知——想让你飞得更高更远,哪有不苛求的道理。 待钟瑞极为自觉地用百分之两百的气力踢完腿,就算不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体力的不支也足以让他对接下来一上午的训练望而却步了——昨晚吃过晚饭后,接着晚功、今天又是早训,十三四个小时没进食,哪怕光是在睡觉,也能给饿醒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钟瑞伸手覆上了自己的胃,却又在发觉关平正看着自己的时候,立刻紧张地把手垂回了身侧,最后又羞得不行地把手躲到身后,整张脸又从耳根开始红起。 关平快被这样小心翼翼又不知所措的新徒弟逗乐了,他和平时自己见到的钟瑞,实在太不一样。想到三年前给的一场杀威棒,导致后来的钟瑞竟都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能不见则不见,迫不得已面对面撞上了,一句出于礼貌的“关老师好”以后,不是借故快步离开,就是抿嘴低着头,一副等着挨说、等着被挑刺的模样。直到现在,不得不分分秒秒在自己眼皮底下练功学习的时候,这孩子的真性情好像才一点点透出来。 关平指了指更衣室的门,“换下衣服。食堂没饭了,我带你出去吃。” |
初芒(1) 钟瑞皱着眉,侧身从扎堆的学生和家长中挤出一条道,好容易才摆脱了紧挨着笔尖的重重人腥味。抬眼看见走廊上的一根立柱,便不由分说地把整个被抽去了骨头般的上身塌塌地靠过去,右脚习惯性地抬起来,抵着身后的柱面。钟瑞低着头,额前垂下来的刘海隐住了无神地盯着地面的一双眼,牙根紧咬的侧脸,却出卖了心里所有的愤懑。“站没站相。”眼底多出一双黑色男式皮鞋,钟瑞也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话是不是这个突兀的出现者对自己说的,反正,这声音和莫名就会让人心里一抖的压迫感,肯定不是带了自己一年的韩俊宇。管他是谁。钟瑞头也不抬,只在原来的平面里微微扭过脖子,明摆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你傲个什么?”还是同一个声音,训话的意味却比先前重了好多。钟瑞一愣,长这么大,谁敢、谁会、谁曾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过去在学校里,是被老师捧在手心的优等生中的优等生,是频繁出现在女孩子交头接耳里的校草中的校草。除了让人难以亲近的性格,论才华家境和外貌,哪一个不是上乘中的上乘?就算这一年里运气差到背过去,天天在练功房里被韩俊宇这个冤大头虐待,光凭他钟瑞对那个姓韩的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也印证了平时韩俊宇在和这个倔小子亦师徒亦对头亦友人的关系里,占到的上风也不算多的事实。钟瑞心里本就窝着火,当下又被这种没来头的话一激,短暂的出神过后,便是来了气,二话不说就抬起一张顶着逐客令的脸回应这个不请自来的人,一片盛气凌人却在看到眼前人的一刹那,一点,一点,弱了下去。是……是刚才坐在中间的那个姓关的主考官,那个被韩俊宇口口声声叫做“师父”的……绝非善人的物种,是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在上午的选拔里压了自己分的……的混蛋。尽管“钟瑞”两个字最终还是列在了刚才那张录取名单上,但要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自己的排名绝不会落在最后,至少,也可以升到中上游。“你不服气?”按常理,这应该是一个问句,但来人却把它讲成了一个肯定句,这在钟瑞听来,简直就是伤口撒盐、落井下石的赤裸裸的讽刺。钟瑞不说话,暗暗咬牙切齿了好几次,才勉强压抑住扭头就走的冲动——有一个当大学教授的父亲,钟瑞再高傲,也丢不起被人指责不懂得尊师重教之道的脸。“你先站好。”不和气,但也不严厉,听起来像个命令,但是是一个可以只遵守一半的命令。钟瑞微微一挺身,右脚落回地面的声音,明摆着就是一声抗议。关平从头到脚打量着钟瑞,一言不发。大多数学生被关平这么看着的时候,不出几秒,几乎都要全身发热心里发毛地长出绿绒来。钟瑞何尝不是,只不过那份与生俱来的倔性子却让他刻意压着这份条件反射的畏惧感,僵持大过保持地摆着自己随意大过恭谨的站姿,又桀骜大过自傲地看着对方的眼神游走过自己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寸,全是肢体做出的无声讨伐。如此过了一分多钟,关平才又开口道,“性子耍完了就给我站好。”“我没有耍性子!”话一下子不经大脑地脱了口,尽管钟瑞本打算一路沉默到底的。十四岁的少年气呼呼地动了动身子,聊是不情愿,还是赌气一般站得挺拔了。关平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心下暗想,韩俊宇用一年时间,把这个臭脾气的仔从门外汉练到现在的水平,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若再在以教学细致严谨著称的秦芸手下练几年,这块璞玉,应该更能被磨出个样子来。“你进是进来了,但是需要提高的地方还有很多。”钟瑞眼神索然、神情默然地站得笔挺,却是直接忽略了关平的话,一点反应都不给。“韩俊宇给你录了录像,你回去请他拿专业而不是准专业的标准再给你分析一遍,然后全部重练。”关平看了眼仍旧木着一张脸的钟瑞,转身就走。“不公平。”钟瑞对着关平才向前迈了一步的背影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神越过前面人的肩膀,佯装不在意地望向远处。只是抑在喉头的委屈,却愈发地欲盖弥彰。关平转过身,重新往回踱了一步。“舞蹈评分是带主观性的东西,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话说出口,关平也发觉,自己对眼前这孩子,是在苛求了。“那你凭什么不压别人的分,就压我的!”十五个字,面对面相距不过三十公分,钟瑞却差不多是用喊楼的声音说了出来,眼里一片撕破脸皮的慷慨壮烈。若不是这一刹那的冲动,若这一声质问不曾引得周围经过的考生和家长纷纷侧目,或者钟瑞初到升尚的第一日,也不会结束得那般疲惫和不堪。“你跳得比别人差,分怎么会高!你搞搞清楚!”何曾有哪个学生不知好歹到如此地步?关平的脸色沉得吓人,斥得不留一点情面。“比别人差?好啊,那差在哪里你说啊!”钟瑞脸红脖子粗地、挑衅般吼完这些话的时候,双眼已经是通红通红的了。彼时的他哪受得了丁点委屈,以致都顾不上那是公共场合,也忘了从小受的教育,直接冲着面前的人又吼又叫起来。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到人群扎堆的地方,就自己也要停下凑一脚进去,似乎是国人一辈子抽不去的秉性。“天啊,他是谁啊,竟然敢这么对关老师说话,不想活了吧。”人群中一个变声期男生刻意压低的声音。“新生吧,不过关老师不是一向不太管低年级的事情吗。”一个女生的声音。“妈妈,这个老师好凶啊……”另一个瘦瘦的女孩背过脸嘀咕着,轻轻捏着身边陪考的妈妈的手。关平沉默着盯了钟瑞几秒,片刻间转过头,原本还在那儿窸窸窣窣的几个高年级学生立刻噤了声,甚至还自动往两边站了站,空出一条道来,正好引向上午进行选拔的那间练功房。关平指着练功房的门,没什么表情地对钟瑞道,“好,你进去。”语罢,又骤然提高了声音,转向周围的学生,“我就给所有人上堂公开课,你们最好现在就记住,就算进了升尚的门,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站在舞台上!”钟瑞动了动喉结,心里冷笑,杀鸡给猴看是么。鼻尖清晰地哼了一声,钟瑞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人群,一把推开练功房的门,门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得猛撞在墙上,“砰”一声带着回音的闷响。关平是在所有人后面才进的练功房。站在门边的时候,他望了一眼还在轴上晃晃荡荡的那扇门和墙上被撞出来的一道太过清晰的竖纹,只考虑了几秒光景,便在所有在场的新生老生注视下,不由分说地拉开DVD柜下面的一个抽屉。和秦芸从教师休息室闻讯一路刚赶到的韩俊宇,看着关平正拿出那根从没给他带来过任何美好记忆的两指宽藤条,顿时惊得眼都直了,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一个箭步拉住关平的腕,“师父!”韩俊宇慌张地看了一眼好几排靠墙在地板上坐着的学生,“您给,给小瑞留点面子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以后……”“面子?面子也是靠实力挣来的!你松手!”“关老师!这次就算了吧,钟瑞以后我慢慢来教不行吗?这孩子这次能考进来,真的很不容易啊。”秦芸也堵着关平的路,替一年前自己亲眼看上的苗子求情。“以后你慢慢来教?他这臭脾气今天不治,你以后都没法教!”关平眼神甩出的一道耳光又甩在韩俊宇脸上,“就你纵的他!你以为放着他这么冲的性子不管,就是在保护学生个性,就是在为他好吗?!”韩俊宇一下子发了懵,握着关平的手也突然失了力气,关平抽出手,指着中间的空地,对刚从更衣室出来的钟瑞呵道,“站过去!”秦芸拉着韩俊宇退到练功房的一角,默默看着钟瑞的背影一点点向练功房中央挪,只对还在愣神的韩俊宇说了一句话。“这个钟瑞,咱俩的老师八成是看好了。” |
初芒(2) “哪只手摔的门?”关平问得云淡风轻,就像在问钟瑞哪天开始练舞的一样平常。 钟瑞看着关平的样子,一瞬间从挑衅变成了茫然。哪只手摔的门?这个中年人在说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刚刚你进练功房的时候,是哪只手摔的门!”关平的诘问,让一旁的韩俊宇都是一激灵,终于是回过了神。 门……? 钟瑞这才理解关平的意思,一时哑了口。自尊心固然不允许他直白白地回答哪只手,但不回答,却又似乎是敢做不敢当的懦夫所为。钟瑞禁不住就想把自己的全部藏起来,目光游离中却瞥到了关平手里的那根藤条。心下一震,大脑顷刻就成了一片空白——在钟瑞的世界里,要以这样的方式被逼着认错,不是极致的羞辱,还能是什么。 哼,与其任人宰割,不如死扛到底。 “我还真不知道,堂堂升尚舞院,信奉的原来是棍棒底下出人才啊。”钟瑞的回答,是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狂妄。 “钟瑞!”韩俊宇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所有学生的眼神都猛地一闪,钟瑞仓皇地回过头,只看见十几米外韩俊宇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就你今天这个态度和样子,在我这儿也是一样挨揍!” 钟瑞呆住了。印象中的韩俊宇,哪怕自己曾经再目无他人,练得再达不到要求,也不曾这么凌厉地训斥过自己,用一个没有余地的假设,用一个或者会被兑现的如果—— 难道今天的自己,是真的一错再错、偏执到了让所有人都心寒的地步了么? 慢慢回过身,钟瑞低着头站在令他两耳发烫的二三十双眼睛下,只觉得偌大的练功房里鸦雀无声了好久。身侧是看一眼就让胃部止不住痉挛的藤条,背后是韩俊宇一刻不离的注视,钟瑞的两排牙齿在口腔里换着方位地咬着那里的嫩肉,整个人在如此的僵持下熬了不下五分钟,才终于犹犹豫豫地把右手一点点伸了出去,如一段卡了壳的录像带在一帧一帧被播放—— 韩俊宇看不见钟瑞的动作,然而一秒紧接着一秒地,他似乎都能听见一块镶满着骄傲的勋章,被铁剪咔擦咔擦剪成一块块,又在因重力掉落的那个瞬间,碎块再度裂成粉末的声音。 砸在掌心夹着痛感的罡风来得突然,激得钟瑞双肩忍不住一缩。 “手指并拢伸直了!” 关平冲着钟瑞的一句话,却是呵得练功房里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了。 钟瑞从头顶到脚趾的每寸皮肤、每块肌肉,登时全都紧张了起来,所有的感受都被牵到了掌心那道热辣辣的麻痛里,它随着皮肤强迫着的拉伸愈发强烈地突突跳动着,直到连上心脏一抽一抽的频率。有多想抬起头看看自己的手是不是被打破了,钟瑞比谁都清楚,而几欲把他击晕的愧赧和畏惧却把他压得动都动不了,连蓄满了眼眶的眼泪,都战战兢兢不敢落下来。 随着藤条在掌心一记记的抽打而止不住全身颤抖的钟瑞,甚至都来不及触及一种叫做委屈的情感,羞和怕就漫过了遍布着疼痛的沙堤。到底是个才刚满十四岁的孩子,什么心高气傲,什么冲动不屑,只要大庭广众下狠狠一顿藤条下去,就统统被压进看不见的墙根里去了。 “打了多少下?” 耳边连成片的藤条带起的风声停得太突然,钟瑞因为关平的问话而慌乱抬起的双眼中,盈盈水水。片刻的恐惧后,只徒留下无助的波澜,一闪一闪,没有边际。 ! 又一记,抽在掌心叠了好几条棱子的地方,钟瑞痛得又猛然闭上了刚睁开的眼睛,精瘦的身子再度像有电流通过般地一颤,连嘴巴都不由自主微微地张开了,偷偷小口喘着气,好像这样就能缓解一点疼痛。 ! 本应该是更重的一记。 时空里滞留的片刻迟疑后,即便视线还是只敢直直地盯着地面,即便那样子看起来全是勉强,钟瑞却还是咬着牙,在没有任何人说他的情况下,用左手从下面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又这般地托着右手,向前送了送。 刚才,出于本能地,他的右手,躲了。 三! 四! 五! 六! 钟瑞狠狠低着头,不顾口里被牙齿咬出多少条口子,拼命和因尖锐又持久的疼痛而涣散的头脑做着斗争,暗暗在心里记数。 又一阵风过去,耳边突然静了,静了好久。 是打……打完了? 当全身仍僵硬着钟瑞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因为不确定有没有打完才动都不敢动的时候,顿时羞愤得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个耳光,之前咬牙忍下的不满,也一下子在无声却足以轰顶的自我质问中,迸发成了心底令人缺氧的闷雷—— 对,钟瑞你,冲动、摔门、狂妄自大目无尊长,是错了,是错了!可是,可是现在,你在把自己当什么?生来就该在众目睽睽下被罚得尊严扫地的戏子么?还是贡品?挨打还得自己伸出手去迎的没心没脸的贡品么?! 心里的表情没在脸上流露,被暴风雨浇打的心情,却在身体突然而起的颤栗里被看出。韩俊宇凝视着钟瑞的背影,那依然平伸向前却止不住颤抖的手臂,在练功房这一刻的寂静里,胶着得如一出铺天盖地的讽刺。 关平的打压,钟瑞的执拗,此时,全在韩俊宇的担忧下,成了捏在他掌心的一摊冷汗。 明明,师傅手中的这根藤条,是从来不会用在这样的场合中的。 “你想用这个姿势道歉,我一点意见也没有。”关平的声音,平静得让人想起漆黑的深海。 钟瑞一个激灵,行动快过思维地抽回手,急迫得甚至连身体都晃了几晃。待他又一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如此没脸的举动后,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感,已经顾不得许多地从头顶开始一层层笼下来—— 那个人前半句说了什么? 道……道歉? “学校的练功房是你家的?你摔的门是你自己的?”反问句的内容被肯定句的讲法讲出来,便是更不容置辩了。 钟瑞全身都发着颤,羞愧恶魔般一股脑地往颅里冲,一瞬间四肢全都麻得不像自己的—— 都认罚了还要公开认错,这和全身扒光了被吊起来打,还有什么区别! 钟瑞钻进死胡同般地紧着牙关,死扛着一声不吭。 关平没什么表情地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学艺先学人。你犟——你现在就走人!” “我不!” 不光是练功房里的学生,包括秦芸和韩俊宇,甚至是关平,都被钟瑞这声回答里的铿锵惊得提起了气。 等到“不”字的余音在钢筋混凝土的墙壁间绕了一整圈时,钟瑞才如梦初醒过来——刚刚那声“我不”,好像,似乎,是条件反射一样地,从自己这里,脱,脱口而出的?可是……我……我为什么会说这个呢? “你‘不’什么?”关平逼问得笃定。 从出生到如今,十四年,钟瑞从未像此刻这般无措和茫然过。眼睛不知道该看向哪儿,练功房里的地板却如一块巨大的磁铁吸住了双脚,甚至连红肿的手心也烫得不如脸颊来得厉害。 “我,我……” 结结巴巴地“我”了半天,钟瑞又慌又窘地瞄一下关平的脸又立刻垂下目光,紧接着又是亦惧亦畏地一眼,立马又垂下,局促得连口痰都不敢咽,胃里又是一阵虚空。 关平却是眼都不眨就打断了他。 “你走。” “我——!”钟瑞的眼神总算停止了游离,从急迫,到哀求,到失望,到放弃,到隐忍,就这样脚下不移动分毫地直视着关平,直到最后,再没有人看得见他眼里的波动—— 钟瑞曾以为,当着好多人的面做这个动作时,自己应是在众星捧月的舞台上,在炽热亮堂的聚光灯下,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而不是……不是在一间逼得自己卸下一身骄傲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练功房里。 彼时彼地,那个可以被列入教科书的九十度鞠躬,连同钟瑞带着委屈和愤懑的自责,永远留在了眼泪直直地砸向地板的滴答里。练功房里足足一分钟的鸦雀无声后,钟瑞直起了身,双眼血丝密布,声音哽咽沙哑。 “我……我不走。”尽管连他自己都搞不清,为什么就算是当众挨了打、就算是有死皮赖脸的嫌疑、就算是从刚才起堆积出的所有回忆都是千疮百孔的,自己却还是本能地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
初芒(3) 倘若说,这样的钟瑞还不能叫人从心底泛起一丝不忍,那必定是假话——咬着牙不肯再让抽泣溢出齿间半分,右手极不自然地垂在身侧,欲把挨得满是皮下出血点的掌心藏离众人视线,却又害怕这样一来,反而欲盖弥彰。有那么一秒钟,看见钟瑞表情里的一丝抽搐,关平的心竟也跟着狠狠抽痛了一下—— 钟瑞这样强硬的性格,遇上自己这般不近人情的苛责,这孩子,怕是得过好久,才能从今天滂沱而下的挫败感中缓过来了。 但既是关老师,在做人和练舞两件事上,又何曾有过什么随随便便放了谁一马的时候。 “我今天的这二十下藤条,”关平不怒而威的目光一一扫过坐在地板上的学生,有刚被录取的新生,也有在舞校里经常见到的熟面孔,“打是打在钟瑞身上,但是警醒,落在你们每个人头上!” 钟瑞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关平口中说出时,身体冷不丁地一激灵。这个人,究竟是在继续给我颜色看,还是在刻意淡化我掌心拜他所赐的一道道棱子? 火辣辣的疼夹着无止尽膨胀开来的痛,钟瑞感觉到自己的整个右手,从指尖到掌根,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被某股力量迅速地撑起来。他不允许自己在众目睽睽下挨了罚还自怨自艾地瞧一眼挨打的地方,脑海里却还是委屈地映出了从前在哪里看到的四个字:肿得发亮。 感觉关平的目光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钟瑞微微阖上了眼,在几秒钟的光景里把方才一不留神就又漫上眼底的眼泪生生逼了回去。想哭的冲动就算再难忍,至少……也忍到人去房空后吧。 关平的语气听来竟少了些许凌厉,“既然不走,你就开始热身吧。”感觉到钟瑞神色里的无助和迟疑,关平带着旁人难以觉察的无奈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钟瑞的肩头,音量也提高了不少,“俊宇,你过来带一下他。” 一句话,一个熟悉的名字,就叫钟瑞生出了一股获救般的错觉,尽管今天韩俊宇的怒火,曾一度让钟瑞眼里的他也变得陌生。急急地转过头,钟瑞就看见脱了鞋的韩俊宇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一直紧着的心一秒内就变得踏实起来。 韩俊宇勾着脖子把钟瑞往墙边的把杆那里拽时,俯下脸,在钟瑞耳边低低道,“找个人陪你热身,我师父是在给你面子呢。” 钟瑞木木地受了这句话,除了冷淡的眨眼,不见一点反应。韩俊宇认了般地无声笑了笑——钟瑞这样轻狂的年纪,又是如此倨傲的性格,却当众忍下责罚,甚至鞠躬道歉,此时还能压抑着种种一触即发的情绪在把杆边热身,能做到如此,已实属不易了吧,哪还有心情听自己不着边际的安慰呢。 那边,跟着进了练功房的四年级优秀生蔡裴峣,正依着关平的吩咐给新生讲着舞院的生活和学习,有趣之处,关平也跟着笑起来,倒叫神经一直紧绷着的新生们诧异不已。这边,韩俊宇旁若无人地指导着钟瑞的热身。练舞以来就鲜少当着别人的面做基础练习的钟瑞,原本很是抗拒眼下的这种安排,但因为有韩俊宇在身边,便也渐渐不再紧绷着神经,努力把注意力只放在动作上。韩俊宇虽从头到尾没问过一句钟瑞的手打不打紧,却是处处避着伤处,就连正压肩时,都特意让钟瑞把手腕搭在把杆上。 该做的准备一一做过,眼见着热身时间也差不多了,韩俊宇突然一言不发地低头沉思了好几秒。 “最后那个收尾的动作,换左手吧。” 甄选的两分钟舞蹈,为了用钟瑞的肢体表现力尽可能弥补他基本功的不足,韩俊宇刻意也讨巧地在芭蕾中穿插了不少现代舞元素。全舞的最后,便是由跪坐在地板上的舞者,以右手为支撑,用一个类似单手后翻的动作起身,阴柔而不失爆发力,一个简单的连接动作后,再以一个双手缓缓环抱身体的动作收束全舞。停在全曲最后一个突强再立即渐弱的音符里的钟瑞,总能轻易地就给人一种情感几度倾泻,却最终被束缚回茧中的冷落凄然之感。 而如今,那个动作,凭钟瑞的右手,怕是完不成了了。好在换成左手,也不会影响舞蹈的连贯。 瞳孔瞬间收缩了那么一点,钟瑞呆呆地望着韩俊宇的脸,紧接着用力摇了几下头。 “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韩俊宇虽刻意压着音量,语气却丝毫不容置辩。 钟瑞仍是不领情地摇着头,一张脸越发地羞红,“我,我左手……” “说!”韩俊宇虽总是万般地容忍着钟瑞的脾性,该凌厉的时候,却也从不含糊。 “练得不如右手……”钟瑞的声音愈发小了,话说到最后,竟是一点底气都不剩。 一瞬的空白后,韩俊宇的自责全不露声色地攀上了无意就蹙起的眉。钟瑞每日的基本功都是一向不落地练过,但在舞蹈的成套动作上,自己还是疏忽掉了这一点啊——可即便如此,现在的钟瑞定不会差到换一换手就做不出一个动作的地步。想必,还是那孩子心里的完美主义在作祟。 “就你啊,不管是左手还是右手,在我师父眼里,肯定都是一样的不入流。”韩俊宇的话一半揶揄一半认真,要不是钟瑞在这一年里听多了这些“善意的讽刺”,此刻定要摔门走人了。 一言不发地,小孩不服气地撇过头。 “你听不听我的话?”这一次,韩俊宇问得太有压迫感。 片刻的沉默,“不。” “随你。”韩俊宇撂下两个字便走—— 钟瑞的倔劲是又上来了,他硬要撞南墙,便由着他受那份罪好了。兴许这样,教训还能记得牢些。韩俊宇这样想着,却也暗自责备着这一年里的自己。除了舞蹈,对那孩子其他方面的纵容,终究,还是是太过了。 《广板》的旋律随着弦乐部交叠的揉弦,在练功房里徐徐而升,亨德尔的不朽名作。韩俊宇第一次把曲子放给钟瑞听时,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他眼里刹那的蒙蒙。韩俊宇极善看人,钟瑞骨子里的忧郁敏感,恰是能牢牢驾驭广板悲凉忧伤之境的。有沁入灵魂的音乐烘托,加上钟瑞与生俱来的领悟力,即便整套编排里没有花哨的技巧,钟瑞在两分钟内最柔和朴实的翩然,却依然能够牵动观者每根最纤弱的神经。 从第一抹顺着手指方向望去的目光,钟瑞就让在场的所有人知道了什么叫惊艳。那是完完全全的以情牵舞,仅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让观者的身心全陷进由他用肢体造出的世界里。每一寸伸展,每一点下坠,每一圈旋转,哪怕仅是手位的变换,都如有磁性般,紧紧粘合着音符,也牢牢吸引着所有的注视。 关平新收的那个叫蔡裴峣的学生,之前只是听说自己的同门师兄韩俊宇带了个新徒弟,接触舞蹈一年便有胆参加升尚的选拔。对什么都一笑而过的他,抱着一笑而过的态度看了方才老师对钟瑞的责罚,挑着一笑而过的语气和新生讲了升尚的种种,却在这个时刻,再无法仅凭一笑就敷衍过钟瑞的这支《广板》。论动作质量,虽不及自己,但哪像是只练过一年舞的新人?就算是有三五年舞龄的人,也不一定能把脚尖踮得如此之稳。那极好的腰腹力,也绝非是不花功夫、想有就能有的。但更叫蔡裴峣惊讶的,是钟瑞对每个动作张弛精准的把握,不多一分,也绝不少一点,加之那惊人的心理调节能力——眼前那个叫什么都瞬间失色了的人,真的还是半个小时前如被逼入绝境的钟瑞吗? 整个练功房里,内心并未惊叹的或许只有关平一人,而紧张得打鼓的,也或许只剩韩俊宇一个。很快就要进入最后一个八拍,那小子,真的拿得下那动作吗? “呃!”喉咙里闷闷地哼出一声,钟瑞已然狼狈地倒在地上,用一个毫无预兆的失误惊醒了所有人的幻觉。 因为一瞬而来的强烈刺激而抽搐不已的右手,让这一刻的钟瑞明白了,原来除了开跨撕腿,世界上还有第三种疼,能叫自己痛到忘了身处何地。 “重来。” 钟瑞怯怯地朝声源处看去。是关平,失望又严厉的目光,自己……竟承受不起。 隐忍着起身,自己跑去回放音乐。做好准备,一切从头,却是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右手,加倍的痛楚,和加倍的不堪。 “谁让你重来还用右手了!”关平又急又气,音量不自觉便高了好多,听得喘着粗气的钟瑞浑身都是一颤。 这次的起身,已然变得吃力。剧烈的情绪波动,一波波袭来的钻心的痛,两次不遗余力的试跳,加上巨大的心理压力,都如凌迟般一点点绞杀着钟瑞的体力。 |
初芒(4) 第三次,仍是同一个地方,钟瑞再度用一个失误把自己摔在了众目睽睽之下。若按平时的训练水平,聊是完成质量不如右手,也绝不会出现此类低级失误。本就不是什么难度动作,却不料方才左手刚撑起身体一半,就中了邪般出人意料地一软。尽管并未伤筋动骨,但接二连三的低级失误,加之手心依然火辣又讽刺的提醒,愈发让钟瑞难捱得连五脏六腑都如被虫噬。“我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种功利的态度!”多数时间里的关平只是给人不怒自威之感,而此时的关平,想必已非不怒了。跌坐在地上的钟瑞,懵了。关平只看一眼便知,换成左手的这个动作,钟瑞并未如对待另一只手般地用心练过。这段两分钟独舞的编排,或者在旁人眼里是寓繁于简、不露声色就能攫人心魄的典范,但韩俊宇毕竟是关平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当师父的,怎看不出自己的徒弟处处为钟瑞的技术“护短”的端倪?上午选拔时,关平心中已是带着三分愠怒,却是不忍于韩俊宇的一番苦心和钟瑞表现的确可圈可点的事实,饶是没给钟瑞期待中的分数,却还是在自己原则内放了这孩子一马。可现在倒好,这小聪明,直接耍到自己眼皮底下来了!仅是旁人以为的“不经意的一瞥”,关平眼中的愠色,就足够让近门站着的韩俊宇神经一紧,接着马蹄纷乱踏破心绪了。“教不严,师之惰”是初为人师时,师父对自己的告诫,而今天这趟下来,自己是撞上膛口了吧。关平收回了目光,只对钟瑞厉声道,“有多少动作,是你想做也做不出来,就算勉强做出来也根本做不好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真是一句实实在在的呵斥,轰地一声,钟瑞只觉得大脑如炸开了一般,连眼泪是从何时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的都不知晓。“看着我。”关平语气放缓了很多,或者说,方才突然的疾言厉色并非他本意,只是真的太恨钟瑞的不争气了吧。提线木偶般地仰起脸,钟瑞噙泪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模模糊糊。因为仰视的缘故,这人看上去,好像比一开始高大了许多,而且还……带着更深重的威严和……和压迫感。“金玉其外,后面一句是什么?”何为张口结舌,钟瑞直到那一刻才彻底明白。从幼儿园就会了的那个俗语,此时却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在他脸上。关平知道如此没脸的一个答案,钟瑞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他也并不期望钟瑞去回应自己故意的挑剔,让这孩子留下一些骄傲的心性,总归也是有益无弊的。“如果不想有一天,自己的舞蹈变成那个样子,就从现在开始,收起你的脾气,一步步走扎实了。”虽明知韩俊宇那里的基本功训练绝非儿戏,但对着钟瑞这种傲到骨子里的学生,有些重话,关平仍觉得需要说在前头。钟瑞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捏着拳头逼回了眼睛里的泪,咬牙又站了起来。僵持着酝酿了半天,才低低了一句“我再来”,说着转身就要去回放音乐,却被关平叫住了。“这次不用音乐了,动作分解着跳。”汗湿的后背顷刻又渗出了一层冷汗。一个动作一个动作过的滋味,钟瑞在韩俊宇那里何曾没有尝过,自己几次被练到想开口求饶,最后不都是凭了那股子硬到家的脾性才撑下来。一次用以平复心情的深呼吸后,钟瑞半脚尖踮起,修长舒展的双臂从身后绕过一圈,随着微微耸起的双肩和渐低的颈脖,含胸,擦着耳际收回于身前——一个在谁看来都流畅无比的动作,却被关平一声毫无预兆的“停”,硬生生打住了。跟着韩俊宇的时候,从没有听到“停”就可以把动作放下之说。多少次,钟瑞被韩俊宇耍一般在各种熬人的姿势上喊“停”,紧接着,后者便好整以暇地往地板上盘腿一坐,没心没肺地看着眼前的学生在自己用心良苦的折磨下,挖空心思去琢磨动作里不尽如人意的地方。韩俊宇的一套说辞是,心得,唯有靠自己费工夫悟来,才是真正的用心所得。关平又是“不经意地”望了眼韩俊宇,却是带着几丝欣慰。这小子倒是轻松,把师父教他时候的一套法子,原封不动地转到自己的徒弟上了。“你,”关平目光落到第一排最左边的一个女学生身上,“说说,他这个动作哪里有问题。”……。短暂的沉默后,那个新生在旁边人的提醒下,一脸仓皇地立马起身,脚趾在袜子里不安地动着。关平的语气不大好了,“就算你上午选拔时候没看到,现在也是你第四次看钟瑞做这个动作了。还是什么都分析不出来吗?”新生被诘问得半个音都发不出,只得缩着脖子,一副受欺负了的可怜巴巴样。“你坐下来吧,下一个。”一样的紧张,一样的沉默,一样的,不知所措。一个个挨着问过去,最好的情况也只是一个舞校三年级的男生吐了半个“他”字,便没了下文——动作明明已经很完美了,哪还有挑得出刺的地方?关平摇摇头,自己苛刻到家的要求,果真还是超出了大部分普通学生的承受范围了吧。“蔡裴峣,你说。”听到自己名字的蔡裴峣一脸风轻云淡地从后排站起,并未多想,便开口道,“他现在身体就有一点晃。”先前那个三年级生一下子就愣了。这,这也算?早知道,刚刚自己也说了,又何必吞吞吐吐惹得关老师一脸不悦。钟瑞虽是听着有些委屈,到底也认了。被这般挑刺,在韩俊宇那儿也不是没受过。关平默认地点头,“继续。”“他刚刚的气息,和动作有一点不同步……把脚踮起来的那个时候。”“肩很开,但是收动作的时候,背弯曲的弧度有点大了。”“膝盖虽然看起来绷直了,但是没绷紧。”蔡裴峣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淡然地望着关平。“说完。”关平对新收的爱徒肯定地点了下头。“老师,裴峣不想为难学弟。”不比其他同学,蔡裴峣对什么都看得开的个性让他总是有话直说,即便是在人人最初都会畏惧的关平面前。关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故意加重声音重复了一遍,“为难。”蔡裴峣毫不掩饰地移开了原本和关平对视着目光,接下来的话里便全是回护,“右手的指尖不自然,但是被老师罚成这样,学弟已经做得很完美了。”语毕,不等关平示意,蔡裴峣便一屁股坐回了地板上,视线寂寂地盯着自己前方的一小块地。在场的学生都为蔡裴峣捏着把汗。他虽是关老师的入门弟子,到底也不能在公共场合如此放肆地不给关老师面子吧?倒是关平一脸默认地走到钟瑞身边,按下他渐渐酸麻的手臂,轻道,“好好想想你学长的话。想清楚了,再重做。”钟瑞鼻子发酸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却连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顺从。是因为学长刚才对自己突然的回护,叫自己觉得不那么冤枉了?还是方才被指出的不足,的确是韩俊宇重申过,而自己总是时而注意时而就疏忽了的?或者是因为,关老师的那句“金玉其外”,当真让自己明白了一些从前不曾考虑过的问题?第五次的重复,哪怕从没期待过任何肯定,钟瑞也万万想不到,迎接自己的是落在手臂上的一记藤条。钟瑞怔怔地看着关平的脸,几乎忘了手臂上的藤印,是要疼的。韩俊宇背转了身,不再看。顾西而忘东,在师父眼里,除了不用心,基本功不扎实,还能是什么呢。想来钟瑞是太过注意气息与动作的同步,而马虎了手臂与耳际的距离,略宽了——说是马虎,其实也就是毫厘间的东西。若不是用科班出身的挑剔眼光审视,这一点偏差,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照师父这架势,小瑞在舞校这几年,必定是要被当成重点对象培养了。“做不好就一直做!”看着墙上的时针指向了3与4中间,关平没给钟瑞回神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没有余地的话。“一直做”三个字的余音里,韩俊宇拉开练功房的门,走到外面。秦芸以为有什么事,跟着走了出来。“怎么了?这也是你学习的机会啊。”韩俊宇轻笑了两声,心里聊是压抑万分,倒终也开了口,“芸姐,论动作怎么跳,我那几年的亲身经历,也够我复习到老了。论教学方法,我和师父终究还是不同,师父的宽严有度,我学也学不来的。”秦芸听出韩俊宇话里的失落,稍稍疑惑了,“怎么突然这么低落?”“芸姐,我没出息。”韩俊宇的几个字说得秦芸措手不及,“我呢,以为好不容易带出个有天分的徒弟,到了师父这里,却还是只有被重教的份,以为自己对小瑞已经是狠下心地去练了,看到师父对他苛责,竟然还是会——芸姐别笑啊,虽然小瑞在我那儿练得也绝对谈不上轻松,但是看到师父手上的藤条,我,呵,我竟然还是觉得舍不得。”“俊宇,首先呢,如果小瑞的动作连入都入不了咱们老师的眼,关老师现在是不可能有心去教那个孩子的。所以第一个牛角尖,别瞎钻。”韩俊宇牵了下嘴角,无言。“你说你看师父这么练小瑞,觉得不舍得,但是你知道吗,这一年里,小泷每跟我提起小瑞在你那儿训练的情形,眼眶都要红一次。”韩俊宇愣了愣,说不出话来。“我想,可能我们在教学生的时候,眼里都只有舞蹈,所以难免顾及不到别的东西……”秦芸安慰地拍了拍韩俊宇的肩膀,“只有等到自己突然置身事外了的时候,才看得到其中的苦和泪。”韩俊宇沉默了片刻,“也许吧。” |
初芒(5) 双手漫不经心地插在裤袋里,脖颈稍稍仰起,微眯着双眼望向天的远处。静默而立的时候,韩俊宇大多都会选择这样的姿势,用散漫又无所谓的模样把心里的什么都掖下。 “芸姐,我不进去了。”片刻,韩俊宇低头,淡淡沉声道。 “当真再看看了?”秦芸有些疑惑。 “不了!等小瑞正式报到注册,我‘置身事外’的时候更多了去了,不差今天这一时半会的……”韩俊宇习惯性地扬了下嘴角,没有再接着说。 “傻瓜。”秦芸伸手拍了拍身边早出落成男人模样的师弟,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目送一个个学生顺利毕业时,做老师的心里莫名就会腾起的那股骄傲和失重感,冰火两重天,秦芸怕是比谁都清楚。仿佛,直到学生转身要走的那一刻,曾经在早功晚训中拿着教鞭的自己,才会惊觉,这么多又长又浓的日夜,竟是早已全都付给了理想,后辈,和岁月。 秦芸思虑到此便不由叹出口气,转念却调动气氛般地道,“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他要在我课上练不好,周末赶回你那儿炒以前的冷饭去!” 韩俊宇轻笑出了声,似又是想起了自己曾经在舞校的生活,随口就说,“想做人上人,哪有什么周末可言。” 话音落下,连韩俊宇自己都是一愣。稀松平常的语气里,不知为何,竟透着一波波如潮汐般时涨时落的心疼和苦涩——想起自小瑞见到自己的那一日起,那孩子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本以为至少在考上升尚的今天可以偷得轻松,却……料想此后的路,怕是会有比从前更多的不易。 秦芸看着眼前的人,又想到身后练功房里的钟瑞,终是觉得怎样慰藉的话语都显无力了。于是就这么默默地陪韩俊宇站着,或许,无声的理解,胜有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从练功房里走出来。明明是坐在下面看着钟瑞受苦,却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熬完刑后心神方定大难不死的神情。但逢想起严厉如斯的关老师,这群从小便在练功房里挥汗如雨的孩子,总算领教到了一样比肉体上的疲累更加难熬的东西——精神折磨。 练功房里,人群总算散去。钟瑞退了层皮般地瘫在关平脚边,身子因竭力不受控制地微颤着。原本纯白色的练功服,也被一轮又一轮的汗浸成了半透明。 “留下来认真反省反省吧。”关平一分钟前说的话,犹言在耳。那声音,不严厉,不吓人,像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语重心长却仍叫钟瑞心里无端一抖—— 肩膀随着低低的抽泣一下一下地起伏着,在虚脱边缘坚强了好久的少年,再压抑不住心里的委屈——那夹着脸上的汗一股脑往下淌的泪,想流,就随便它怎么流吧。 留到最后的蔡裴峣走到两人身边,目光在钟瑞身上的藤条印上停了两秒,才开口向关平道,“刚才冲撞了老师,老师不会计较的吧。” 关平笑笑,“你这个学长当得不错。” 蔡裴峣表情明显放松了,却又是不放心地瞄了一眼不时抽动着肩膀的钟瑞,才应,“我知道老师肯定不会生气的。” “裴峣,跟我去趟办公室,你新舞的几个连结有点问题,我们讨论一下。”关平揽过蔡裴峣,故意把钟瑞晾在一边——或者,这个时候突然的关心,也会叫这孩子抗拒吧。 “师父——”关平刚带着蔡裴峣走出练功房,就迎面撞上了正想往里面进的韩俊宇。 “师兄,师姐。”蔡裴峣倒是反应足够快地打起了招呼。 “你们等会儿进去,先让他一个人静静。”关平拦下了韩俊宇和秦芸,又想起了什么似地朝两人道,“你们两个也来我办公室一下。” 不多的几步路,韩俊宇面上看不出,脚下却走得三分战战兢兢七分忧心忡忡。见秦芸走上前有话和师父说的样子,韩俊宇便趁势把蔡裴峣拉到身边,使了个眼色。 “他表现得很好。”蔡裴峣用气声在韩俊宇耳边说着。 韩俊宇心稍稍定了,耳朵里呼呼地又是一阵暖风,“只有最后那个后手翻的动作没过关,脱力了。” “后来打得不重,看着恐怖,其实最多也就三成力道。” “不气了,老师已经不气了。” 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关平哪会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在咬什么耳朵,边开办公室的门便边宽慰韩俊宇道,“我知道你和小瑞都尽了力,师父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这一年的舞龄,毕竟摆在这里,这么个练法,也实在是有些拔苗助长——难为小瑞,也难为你了,俊宇。” 关平不常说出这般直白的体恤话,硬是叫一向伶牙俐齿的韩俊宇听得呆愣愣的。 “所以,秦芸,你接手小瑞以后,再把他的动作仔细抠抠,尤其是稳定性方面。” “嗯,关老师您就放心吧。”秦芸边应,边给了韩俊宇一个安心的眼神。 关平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进到办公室,边在柜子里找着什么,边开玩笑道,“裴峣,你看你两个师兄师姐,有点‘私通’的意思啊。” “啊?”韩俊宇一心本只挂念着还在练功房里的钟瑞,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被议论到了,一个不留神,便呼出了声。 “老师应该是指,师兄师姐背着他找了个钟学弟来,偷偷在外面练了一年,直到生米煮成熟饭了才把这个好苗子推到他跟前来。”蔡裴峣自在地找了个沙发地儿坐下,“老师觉得自己被‘遗忘’了。”顶着一张还显稚嫩的脸,却有小大人的个性,恭谦里又不失自我,明明才跟着关平练了小半年,蔡裴峣就已时不时就露出“以下犯上”的小苗头,竟时常让韩俊宇、秦芸,甚至是关平,都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秦芸倒是在一旁笑得怡然。钟瑞是在小学毕业典礼上,因为机缘巧合被她偶然发现。当时的她碍于舞校老师的身份,不方便在外私自授课,便找到了相对方便的韩俊宇,拜托他务必好好带那个倔孩子。到今日,眼看着自己相中的孩子半只脚跨入了专业领域,秦芸也总算是如愿了。 关平笑着认也非认地摇摇头,把韩俊宇叫到了跟前。 “这药膏消肿化瘀的效果挺不错的,这两天别让他的手沾水。还有,你每星期给他体能训练的量是多少?” “呃,”韩俊宇想了片刻,“一个礼拜两次,量的话……他什么时候不行了,什么时候停。” 这种训练方法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连韩俊宇都是一惊——这么个练法,怕是离虐待也没几步了吧。 “噢……那舞校开学前,上大量的加到一周三次吧,平时的训练量也再加两成。他现在的这点体能,根本应付不了大型一点的舞蹈。” 关平对韩俊宇这种常人眼里“胡来”的训练方式并未过于吃惊,毕竟钟瑞这一年内的突飞猛进,也并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方法能达到的。 韩俊宇心里却是暗叹了那么一下,“大型的舞蹈”,师父这眼光放的,真是够长远的了。 “你回练功房那边去吧。” “师父不亲自去安慰下?”韩俊宇试探着。 “他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你去吧,多鼓励鼓励那孩子。” “呃……”韩俊宇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关平抬起了头。 “师父……师父的藤条,从来没有单纯地用来……呃……体罚过,今天,呃……我想知道为什么。”一句话断成了好几截,头一次如此直白地提及“体罚”二字,甚至还带着点质问自己师父的意思,韩俊宇不自觉地就吞吞吐吐起来了。 关平笑了笑,“不破不立的道理,你应该懂。” 韩俊宇神情一怔,一瞬的错愕后,信服地点了头。 练功房的门外,韩俊宇站在那里,只见钟瑞抱着膝盖坐在房里背光的角落里。看着钟瑞精瘦的背影,在一片空荡荡的地方无助地缩成一团,韩俊宇的心一下子就被攫得生疼。 孩子,再如何狂妄,如何坚强,毕竟还是,是个孩子啊。 “喂。” 悄无声息地走到钟瑞身后,韩俊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见小孩有些仓皇地回过头。 红通通的鼻头,失神的目光。 韩俊宇放下从校医院借来的药箱,在钟瑞身边坐下,笑笑地道,“手伸出来。” 见钟瑞并不领情,韩俊宇半强制地拉过他的右手。掌心一大半肿得结起了硬块,手指也怕是好几天拿不了筷子了。韩俊宇轻轻叹了口气,挑起酒精棉,边吹着凉风边替自己的徒弟消毒。 应是不小心手重了些,钟瑞疼得咧开嘴轻轻叫唤了一声,手臂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又缩,韩俊宇是抓都抓不住。 “那你自己擦?”韩俊宇两手一摊,一脸无奈地望着可怜巴巴的钟瑞。 颤微微地,那只手又伸回了韩俊宇眼皮底下。 “这药膏是关老师特意给你的。”韩俊宇在缓解瘀伤方面,早是久病成良医,不顾钟瑞疼得纠在一起的五官,熟门熟路地替他把硬块揉开。 钟瑞蠕了蠕嘴唇,明显的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你是男孩子,哪来这么拖泥带水的。”韩俊宇眼都不抬,却能猜到钟瑞现在憋屈的表情,恐怕这就是师生在朝夕中,悄然而生的默契吧。 干涩的声音,响起得出人意料的唐突,“你为什么不再对我严一点。” 韩俊宇惊讶地抬起头,兀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个钟瑞,是嫌苦头吃得不够多,还是在怪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没尽责? “是啊,都怪我太菩萨心肠了。”韩俊宇盯着钟瑞哭过后的脸,口是心非地打趣道。 “你完全可以像今天那个人一样练我,只要能跳得更好,我就算受不了……也会受。” 韩俊宇想解释什么,却被钟瑞带着一丝漠然的目光挡开了。 “小瑞——” 钟瑞摇起了头,“我只需要一点时间,慢慢把今天的事情消化掉。我既然现在可以承受,以后就一定能接受,我……没你以为得那么折损不起。” 一向惜字如金,在练功房里只靠汗水和苦练说话的钟瑞,今天话多得叫韩俊宇讶异。说的内容,却也让韩俊宇分不清,这究竟是小孩一瞬之间的成长,还是欲盖弥彰的逞强。 “辛苦你了。”话一出口,韩俊宇心头蓦地发酸。 钟瑞的眼眶倏然就红了,良久才低头咕哝了一句,韩俊宇没太听清,大略是,“我心甘情愿的。” 韩俊宇鼻尖嗤出一声轻笑——这样可爱的小钟瑞,很久没见到了呢。 |
心迹 这是舞院附近最受师生亲睐的一家面馆,虽装潢简朴,店面也不大,各类面条却制作得相当正宗,加之汤料清淡,更是合了这些整天想着保持身材的学生们的心意。每到饭点,便总有升尚学的生扎堆坐在这里,边吃边谈笑,温暖的食香瞬间就能把桌缝都充满了。现在是周一早上九点多的当儿,店里倒是安安静静的。关平和钟瑞刚挑了张靠里的桌子,刚落座,便见老板娘端着苦荞麦茶,笑着朝他们走来了。两人都是这家小面馆的常客。和老板打完招呼,关平便朝钟瑞的方向努努嘴,老板娘会意地侧头对钟瑞道,“还是乌冬面?”钟瑞不好意思地笑了,点点头。四十几岁的老板娘高声朝厨房喊了声“乌冬”,转身临走前朝关平眨眨眼,“这孩子,次次乌冬面,都不腻的!”老板娘这一走,饭桌前便只剩下钟瑞和关平相对而坐了。钟瑞面上平静地饮着茶,一颗心却扑腾得厉害——这样单独和关老师面对面坐着,好像,还是第一次。“最近晚上睡得还好?”大略摸得清钟瑞闷到家的性格,关平主动打开了话匣子,语气里也比平时添了好几分随意。“嗯……蛮好的。”应答的当儿,抬起的目光刚一碰触到关平的眼神,钟瑞就觉自己的心跳无端又快了两拍,只得连忙掩饰般地低头去摆弄面前的茶杯,目光落在打着转的水面上,半晌不动。“那就好。”聊是知道钟瑞不是第一次参加大赛了,关平仍是嘱咐道,“后天就当在练功房里闷久了,出去散散心。”“……好。”钟瑞轻轻应着,眼神却仍只是虚虚地一抬,在话音还未落下之前,就又迫不及待地落回了杯中。钟瑞的这些不自在,关平全收在眼里。这个向来只用一张冰山脸示人的少年,却总在遇上自己的时候,立刻就畏首畏尾成了一只驯顺的小马牍,看着就让人于心不忍。“放轻松一点,不要见到关老师就像耗子见到猫一样。”“……噢。”钟瑞好不容易又抬了一次头,嘴角牵起,配合地对关平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有点干。——道不清原因,很久了,仿佛对关老师就是有一种天生的畏惧,即使是在此刻,关老师的面部线条明显柔和得不像话了的时候。钟瑞这副样子,关平表情里虽没有流露什么,心底却重重叹出一口气。自己饶是处处想着如何为这钟瑞好,这几年来,还是严肃得叫这孩子心畏了。“小瑞啊,”关平抿了口茶,话里是道不明的体谅,“你不用勉强自己。如果觉得在我面前始终都不自在,教务处可以帮你安排别的指导老师。升尚的好老师,绝对不止秦老师和我两个。”“我没有!”陡然放大的音量,声带震得又急又迫。灼热的目光撞上关平一转而逝的惊讶,少年自己也是半刻的出神。“我……”钟瑞紧张地抿了抿嘴,方才直直送出去的眼神更是往回缩了又缩,“我没有不愿意跟着关老师练,我……我是说,我是愿意跟着关老师练的……”钟瑞有点语无伦次,生怕说错哪个字,关老师就真的不要自己了。关平的心没来由地一疼。自己不过是这么说了一说,不料人前一向不露声色的钟瑞竟慌到这个地步。“我,我就是……”钟瑞的眉头越拧越紧,愈发想解释,舌头愈发打结,只能自己跟自己干着急。面对关老师时那种又敬又畏、想亲近而又不敢的矛盾,实在是太熬人了——心里就是有那么一道关,自己过不去。“舞校放榜那天,是关老师让你受苦了。”关平的抱歉来得太突然,钟瑞脑子里的齿轮,一下子卡住了。“后来,也都没好好跟你谈过——你想躲我的吧。”关平的这句话说到最后,已然带着点开玩笑般的纵容。原本凝固的表情里,几分波动。一层窗户纸,轻轻松松就被关平的三言两语,这么捅破了。“也,也不全是因为想躲……我就是有点……”那个从来都在钟瑞的字典里象征着懦弱的字眼,钟瑞想说却说不出口,急得声线都僵硬了。沉默,沉默。空白,空白。关平耐心地等着。这个状态里的钟瑞,或许最需要的,就是时间。甚至,哪怕今天能解开钟瑞心中的一点结,师徒间真正的亲近和默契,也非短日里就能磨成的。“我觉得,我有点……怕您。”钟瑞局促地舔了舔薄唇,“不是真的想躲……就是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就……怕。”说着,钟瑞嘴角迅速缓解气氛般地咧了咧,全然没了平时冷面对人的硬邦邦,眼神中净是忽闪忽灭的尴尬。“那现在这种时候,还是怕吗?”一句轻问,温和平实。钟瑞垂眼抿了抿唇,没出声。关平心里苦笑一声,“‘怕’,还想跟着我练舞?”洪水泄闸,最难的,就是开匣。又是一段不短的自我挣扎,钟瑞才终于吞吞吐吐地出了声。“其实,韩——”一开口,钟瑞又语塞。关老师面前,必然不能随着性子直呼韩俊宇其名;但让从没开口叫过韩俊宇一声“老师”的钟瑞突然间改口,似乎对这个倔小子而言,也挺别扭。“韩……老师,秦老师,我也都怕的……不过只是在练功的时候,怕得比较多。对关老师就……就,不知道为什么,练不练功,都怕。”关平的心,一下子难受得紧。原来,“关老师”三个字在这孩子心里的积威,竟如此之深。一直没敢直视关平的钟瑞,固然没能捕捉到关平眼里刹那的波动,只想趁着好不容易开了口的勇气,把刚刚酝酿的话讲完。“可是,怕归怕,我心里知道,关老师……”眼前顿时闪过好多零星的片段,挨过藤条后手心的冰凉的药膏,每次级测时挑剔却殷殷的目光,自己从二年级直跳入四年级时教务处意见栏“同意”二字后面的那个签名,几天前抱着自己直奔向校医院的那双臂膀……钟瑞喉结动了动,鼻尖突然发酸。“我心里知道,关老师对我的好,其实是和秦老师、韩……老师,一样的。”“好了好了,不说了,关老师都懂,关老师都懂了。”关平赶紧隔桌探过大半个身子,拍着钟瑞的肩膀,不停安慰。钟瑞却是迅速抹了把眼,固执地摆摆手——他知道,有些话若过了这个冲动的当口,依着自己的性子,今后,怕是万万也说不出了。“而且,我吃苦也是应该的,如果没有关老师当时给我上的那堂课,”钟瑞的目光闪烁,好似一瞬就追回了考舞校时,那个泡着汗与泪的明晃晃的半夏,“这三年里的钟瑞,也必然不会有了。”关平心头猛然一颤。哽咽着,钟瑞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接下来的话里都有了鼻音。“这次换老师对我来说,确实很突然……我真的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但是,如果非要换——”钟瑞抬起了那双潋滟着的明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渐快。“我也只愿意跟着您。”关平的眼眶热了。从前,只是不停地听秦芸用“倔”来形容钟瑞。而时到今日,关平才明了,为什么秦芸总也不忍心开口对那孩子提自己的离开,为什么这几天一提起“小瑞”二字,秦芸就连笑容上都盖着一层雾气。原来这股子“倔”里,还藏着一种叫做死心塌地的情感。刻苦,聪明,有天赋,有灵性。舞院的教师中,早有人感叹,能收到钟瑞这样的学生,这辈子的舞蹈老师,也就算没有枉当了。师徒间无声胜有声的此刻,被牛骨汤扑面的香味惊扰了。面一上桌,关平便抬手把碗又朝钟瑞面前推了推。“想做关老师的学生,就先把这面,趁热吃了。”钟瑞一愣,笑得腼腆。---------------------------------------------------------------------------这样的晴天里,古北十五楼外的天空,蓝得清澈。只是练功房里这的一大一小,却似乎没什么心思享用这份天赐的闲适。小的,正从地板上颤微微地竖起一个无支撑倒立,双脚被那个大的握着,按动作要领调整姿势。手臂伸直,腰腹臀腿收紧,膝盖脚跟并拢,脚背绷紧,均匀呼吸。只是如此坚持了不到十秒,大的那个就松了手,用不太好的语气道,“你下来吧。”关佑森挣扎了一会儿,聊是如此,双膝还是在下来的时候,一个不稳,直直砸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小孩霎时就疼得眼泪直打转,却不敢有半秒耽搁,连揉都不揉膝盖一下,就倒吸着冷气,赶在韩俊宇的脸色继续往下沉之前,战战兢兢地立好了。韩俊宇光听声音就知,刚才那一磕,不轻。只是心头刚被激起的那团怒火,只容他留给佑森一张视而不见的冷脸。韩俊宇背转了身,故意不看关佑森。“说说吧,在我这里练多久了。”佑森在心里数了数,露怯地道,“从上个礼拜四开始,今天是第五天了。”韩俊宇似乎对关佑森的计数能力相当满意,接着问,“那你说说,跟以前比,自己都有什么进步了。”关佑森大脑茫然了几秒钟。接着,手指开始不安地摩挲着裤缝,头开始越埋越低,沉默着直到韩俊宇失去耐心。“说说啊,别让小宇哥哥觉得这几天的时间都白费了!”韩俊宇动作幅度相当大地转过身,神色里的严厉射得关佑森肩膀不由得一缩。“……”关佑森嘴唇动了几下,嗓子却发不出一个音。“我来猜猜吧,是不是,技能范围又扩大了,经验值又提升了,战斗装备也升级了。”韩俊宇言里讥诮,眼中的怒意渐渐泛了上来。 |
转角 忍得了学生脑子笨,忍得了学生条件差,忍得了学生动作烂,忍得了学生悟性低。韩俊宇唯一忍不得的,就是懒字当头的不勤奋。从前,无论是闾丘泷还是钟瑞,哪个是要他操这份心的?哪个不是拼了命地努力?这个关佑森倒好,仗着得到体谅,反过来将他韩俊宇一军。 想到此,一股股失望就没来由地往韩俊宇脑袋上涌。不见了往日里的好脾气和无厘头,韩俊宇强压着心头的怒,稳着声音。 “上个礼拜四到昨天,这几个晚上在家里,你都干什么了,一样样,你给我说出来。” 这样较真的小宇哥哥,关佑森何曾领教过。饶是平时再无法无天,此时的佑森愣是心里发毛到连眼睛都再不敢乱瞟一下了。 “……吃饭……洗澡……”声音越来越低,关佑森怯怯地抬眼望了一眼韩俊宇,牙齿不由得就咬上了嘴唇里的嫩肉。 韩俊宇理都不理关佑森眼里的哀求和抱歉,只盯着空气中的一点,等着下文。 关佑森默默低下了头。后悔,愧疚,好像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了。 “还有,睡觉……” 空气里一下子安静了。 “还有吗?” 关佑森恨自己的不争气,恨得有点想哭。 “还有……上网……打游戏。” 这一句,话里开始有了哽咽的声音。 半晌,韩俊宇轻声又问了一遍,“还有吗?” 这一次,他倒是真的希望佑森可以说,有。 关佑森何尝不知道,小宇哥哥这会儿再问,是在暗暗期待,自己哪怕完成了一丁点他布置的训练任务。只是……自己这几个晚上在家,真的就是半个腹背肌、半个俯卧撑、半秒钟的倒立也没有做啊…… 佑森不言不语,韩俊宇心凉了一大截。 “佑森,你自己说说,刚刚的倒立,如果你这几天晚上是都照着我的要求练了的,有可能脚一离地,手就开始抖吗?有可能才几秒钟,腰腹就开始不堪重负吗?” 话越说越重,耳边传来时断时续的抽噎,韩俊宇见势,收了收。 “佑森,这几天上午练下午练,小宇哥哥知道你很累。” 好像神经里的某个穴位被触到了,佑森鼻头一酸,眼泪一个没收住,哗啦啦泄洪般地开始往外涌个不停,带得肩头也以相同的频率不断颤着。 “所以我免了你的晚训,下午五点不到就下课,洗完澡就帮你按摩,必定在晚饭前开车把你送到家。” 韩俊宇扫了一眼地上,只见关佑森的鞋尖都被泪水打湿了几处。 “但是小宇哥哥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不自觉!连家里的练功房都不用进的这么一点素质训练,你都是碰都不愿意碰一下吗?每天晚上睡觉前,腹背肌各100,俯卧撑50,靠墙倒立15分钟,你还嫌小宇哥哥的要求不够低吗!?” “小宇哥哥,我,我错——” “好了,你不用说了。”韩俊宇并不太见得这种学生眼泪巴巴认错的场面,摆摆手,抬脚就往门外走。 关佑森慌了,顾不了膝盖动一动就钻心的疼,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韩俊宇,一把攥住韩俊宇的衣角,“小宇哥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小宇哥哥……小宇哥哥……” 虽不似声泪俱下般惨烈,但眼前的这个关佑森,也够叫人心酸的了。 “我错了……我以后一定不偷懒,一定好好练……小宇哥哥……” 见韩俊宇丝毫不为所动地站着,眼睛也不看自己,关佑森哀求的声音不禁和呜咽声一道,越来越矮,越来越矮。只是牢牢抓着韩俊宇衣襟的一双手,从头至尾,都不肯放。 “佑森,你是不是觉得后悔了?但是自律的代价,永远要比后悔的代价低。” 韩俊宇不等关佑森反应,就大力抓起小孩的手腕朝外一扳,头也不回地出了练功房。 佑森失魂地站在原地,心似冰海。 --------------------------------------------------------------------------- “关老头~接电话!关老头~接电话!” 古怪无比的铃声在安静的气氛里骤响,正在低头吃面的钟瑞和关平自己都是一惊。关平抱歉地对钟瑞一笑,“我儿子录的铃声。” 见着是韩俊宇的号码,关平也没刻意回避,就当着钟瑞的面按了接通键。 电话那头传来韩俊宇闷闷的声音。 “师父,我是俊宇……想拜托您件事。” “噢?你说。” “我想,舞校考试前的这三个多月,就不让佑森每天回家了,让他住到我这里……” 关平听出了些许不对劲。关平曾看过韩俊宇曾给佑森订的训练计划,无论是强度和难度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加之佑森已有的一些基础,并不至于要进行钟瑞那种全脱产式的训练。 “怎么了?佑森训练出问题了?” “……没有,挺好的。我就是觉得,如果我再给他安排点晚训的话,会更好吧。可能一上来会吃不消,但是过段时间也就适应了。……师父晚上经常加班嘛,也不是很有空督促佑森在家练功。” “督促”二字一用上,关平就了然了。 “他在家懒了几天了?”关平语气猛然一沉,听得钟瑞心里都是一咯噔。 “不算懒不算懒。师父别怪他,可能是白天练得太累了,小孩子嘛,自制力总是差一点。”韩俊宇也听出关平语气有点不对了,忙不迭地替关佑森说好话—— 自己的学生,就算在师父面前,也是不由自主要护着的。 “哦,那就……”想到韩俊宇方才的提议,关平表情里的犹豫,一闪而逝。 许是全天下父母的心情吧。原本自己和夫人把儿子送去留英,就是在子女的前程和至亲朝夕的共处间,义无反顾选择了前者。只是当时一送走儿子,再回到家,便顿时觉得那幢别墅冷清得不像个家了。如今儿子为练舞赖在国内不走,尤其是佑森的母亲,虽面上还挂着不温不火的反对,暗地里却已经和科室里的其他医生调了好几回班,就算丢掉自己的轮休,也无论如何都要每天在饭点的时候,能亲自给儿子下厨准备晚饭。就连关平自己,哪怕回家晚了,和佑森说不上一句话,但只要黑暗里偷偷打开他的房门,看一看儿子在被窝里酣睡的模样,心里也一瞬间就被说不出的满足和欣慰填满了。 “俊宇啊,你看这样怎么样,这段时间,不如你搬来师父家?一楼的练功房也不差你们的,师父跟你保证,练功的时候绝对没人打扰,就算是你师母也别想。二楼的客房你随便挑一间喜欢的,生活起居你师母也能照料着,不用你忙前忙后,又当老师又当保姆的了。” “呃,那岂不是要打扰师父师母好长时间了。”韩俊宇在电话那头抬了抬眉毛。 “让佑森住你那儿,不也是一样地打扰你啊,”关平见韩俊宇没推脱,心下倒是生了几分乐,“那就这么说定了?舍得你那间空中花园的话,今天就搬进来也行。” 韩俊宇会心地笑笑。这个佑森,是被多少人放在手心里疼着啊。 “嗯好,听师父的。” 关平一挂电话,就见钟瑞正好也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一碗面都吃不掉?” 钟瑞一愣。 “吃得太少了,”关平指着还剩一半的面,“这么好的汤也没喝几口。” 钟瑞有些为难地垂下了眼,“吃太饱的话,等下不好练功。” 这下,换成关平微愣,又不禁摇着头道,“我儿子要是有你这份自觉啊,俊宇和我也都能省心了。” “……您的儿子?” 关平点头。 ——钟瑞这孩子,总算不再是问一句,才结结巴巴地答一句了。 “我……”钟瑞感觉得到关平在等自己接着讲下去,只得顺着方才的话题开口,“我听说韩居——老师,最近新收了一个学生。是您儿子?” 对韩俊宇直呼其名了这么些年,今天的钟瑞,一碰到“韩老师”三个字,便要磕碰一下。 关平倒是不甚在意地接过话,“对,是我儿子,佑森。他算你的小师弟了。” 小师弟……钟瑞回味了一下这三个字,想到自己一秒上下竟就成别人的师兄了,嘴角那千年难遇的笑意,不禁就孩子气地浮上来了。 有如此生动表情的钟瑞,关平倒还真的第一次见到。 “你应该见过他的,上个礼拜在操场上的时候,俊宇也在。” “哦……我想起来了,”钟瑞若有所思地点着下巴,那个被韩俊宇扶着的少年,和自己更早之前在练功房里看到的那个身影,慢慢重合了起来。 “我见过两次。” 关平疑问地看着钟瑞。 “就那次……我下了晚训经过练功房,在后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钟瑞略带难为情地把目光往关平那里送了送,“就被关老师说回去了。” “哦!是那天晚上,我想起来了。”关平乐出了声,钟瑞也是难得不是一脸紧张的样子,气氛终于是有些活络了。 “他那天在练空转。”钟瑞主动说道。 “嗯,”关平也毫不包庇自己的儿子,“一口就想吃成个胖子,最后吃不了兜着走。喏,就是操场上你看到他的那次。” 钟瑞拖着“哦”的长音,过来人一样地笑了,“怪不得那天,他看上去不太好的样子。” 关平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也心疼啊。” 听见“心疼”二字从严厉得出了名的关老师口中说出,钟瑞一时恍惚。 “怎么了?”关平放下茶杯,感觉钟瑞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 “没事没事。”钟瑞又报了一个笑给关平,搪塞掉窜过心头的暗涌。 “明明就是有事。”关平宽纵地回应着钟瑞的窘样,也不再多问,只起身去柜台结帐。 钟瑞有些出神地看着那个背影,千头万绪终于在心底汇成了无声的一句,关老师。 |
教训 挂了电话的韩俊宇,独自在窗前立了半刻,并没急着上楼。 想来,刚才吩咐佑森做倒立的时候,那孩子的表情就开始不自然。自己本没留意,直到帮着佑森调整姿势的时候,看见身前的人颤得厉害,浑身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才察觉出了异样。 那一刻,惩罚性地直接松开手、就让佑森把自己摔个清醒的想法,不是没有过。甚至在说“你下来吧”之前,韩俊宇也想着松开手便扭头就走的。 只是后来佑森膝盖那叫人心凛的一磕,硬是磕出了韩俊宇心里的一丝不忍。那一瞬间,孩子几天来的忍耐坚持,全争先恐后往韩俊宇眼前扑。是那些叫人心底泛酸的画面,生生拖住了韩俊宇的脚步。 想来,有哪一堂课结束的时候,佑森不是得瘫在地板上好几分钟,才勉强站得起来?又有哪一次的软开,佑森不是扛着蚀骨腐心的痛,全身挂着冷汗顶下来? 给佑森安排的训练强度、自己下手的轻重,韩俊宇比谁都请。白天高密度高强度的训练,绝不比钟瑞当年少半分;压韧带的时候,佑森十五岁的年纪,又平白叫这孩子吃了比起十三岁的钟瑞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苦。 或者,他真的是觉得累了呢?人的惰性,总是会在疲累中呈指数增。加之佑森在一脚踩进这种睁开眼睛就要练功的生活前,本就是个电脑游戏痴…… 韩俊宇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一些想法,渐渐在心里成了形。 睁开眼,正欲转身上楼,韩俊宇只感觉面前的窗户里突然多出一个少年的身形,让人猝不及防地微微一惊。 韩俊宇挑着眉毛转了过来,看着耳根通红、一脸紧张的关佑森—— 这个小屁孩,到底是沉不住气地找自己来了。 “小,小宇哥哥……” “你真是把我自由散漫的作风发扬光大了啊!”韩俊宇绕过关佑森,一屁股坐进他背后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 关佑森连忙180°地转过身子,只是才望了一眼似笑非笑着的韩俊宇,就低下头不再敢直视半分了。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上课时间私自跑出练功房的?”韩俊宇向前探了探身,一句话问得关佑森脊背冷汗直冒。 “也好!”关佑森什么都不说,韩俊宇也不追问,只伸手抄起关佑森放在沙发边上的背包,重重丢进他怀里。 “也省得我去楼上请你下来了,你走吧。” 呆若木鸡。 “噢,忘记让你死个明白了!”韩俊宇想起了什么似地,屁股还没坐热就又站了起来,伸出个是食指指了指天花板,一脸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楼上的练功房,你从现在开始不必再进了——这也是你爸的意思。” 背包落地的速率,赶不上心脏的急速下坠。 “小——” “走!”韩俊宇用几乎是吼的声音,把佑森的一声“小宇哥哥”封在了喉咙口,接着二话不说就把关佑森往门外推。佑森见状忙拼命地抓住门框不放,大有今天死也要死在这里的架势—— “啊!!!” 韩俊宇虽控制着关门的力道,但那十指连心的痛,却还是叫佑森惨叫失声,眼泪瞬间就铺了小孩一脸。 “我……不走,不……不走……” 韩俊宇冷眼看着佑森,身上还穿着练功服的小孩正啜泣得厉害,肿起的手指却仍固执地扒着门不肯松。 僵持了一会儿,听公寓的走廊里半天没有动静,韩俊宇暗自松了口气。本以为佑森会出于自我保护地把手拿开,没想到这孩子竟……好在是上班时间,不然方才佑森那声惨叫,非让邻居把楼下的保安也引上来不可。 “行,你不走我走。” 门也不锁了,韩俊宇抬脚就往电梯口走,只没两步,两腿就叫一双手一下子给紧住了。 韩俊宇眼神往下一扫,竟见佑森已经跪在了自己脚边,切切地仰着脸。串珠似的又大又急的泪滴,断线般地从眼角无声坠下来。 漠然地看着佑森此刻的狼狈,韩俊宇暗自紧了紧牙根,小腿使力,一脚把小孩踢翻在地。 “无论是什么机会,因为自己的过失丢掉了,都不是靠求就能挣回来的。” 流转的时空,在佑森绝望的眸子里,全都滞了。 韩俊宇大步走回公寓。不出五秒,一只背包从门里飞出来,随后“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韩俊宇一秒都不敢多耽搁,急匆匆扫荡一圈房间和卫生间,又从橱里拖出一只大包,把个人用品衣物往里面一阵狂塞。三分钟收拾刚停当,手已经又搭上了家门把手——刚才自己那法子太激烈,虽足够佑森一个人在地上呆滞或者顾影自怜个几分钟,但那之后,小孩会不会一个心理脆弱来个离家出走什么的,他韩俊宇就不敢保证了。 打鼓的心情终于在看见那个身影还枯坐在原地时,安定了下来。 “走啊。”韩俊宇拎着佑森的一条胳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又弯下腰替佑森捡起背包,搭在他肩上。 佑森安静得有些异常,肿着眼睛把韩俊宇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才确定眼前的小宇哥哥,是真的。 韩俊宇提了提自己的旅行包,一脸公事公办。 “我正好出趟门,可以顺风车送你走。你我师徒一场……好聚好散。” ! 师徒一场…… 好聚好散…… 猛地泛出眼眶的液体,轻划过皮肤,却如熔岩样滚烫。已经青紫的膝盖,没有任何缓冲地再度砸向大理石砖的声音,像是要把韩俊宇的心硬生生硌掉一块。 “我……” 才一个音出口,佑森就哽得发不出声了,只能笔挺地跪在韩俊宇跟前,望向眼前人的目光里,说不尽的恳切和决绝。 “我……不靠求,我靠做。” 韩俊宇眨了下眼睛,掩饰掉心底刹那的震动。 佑森紧紧握着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受伤的手指疼到麻木。 “因为自己的过失而丢掉的机会,我不求,我靠做的,我靠做的重新把它挣回来!” 少年带着血性的承诺,哪怕是跪着说出,也像是立在山头。 韩俊宇强自按捺着一把把佑森搂进怀里的冲动,不作任何表态地抬抬下巴,对着一脸坚定的关佑森道,“起来,这里是公共场所,就算你跪得起,我也丢不起这人。” 见佑森微微动了一下,却并未照自己的话起身,韩俊宇只得再撂下一句狠话。 “如果想玩长跪不起的游戏,那你找错人了。” 话音未落,韩俊宇便撇下佑森一人,独自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想也不想地按下了电梯旁的下行键。 已经是这个上午的第五遍技巧组合了。钟瑞做完,喘着气望了一眼站在练功房边上的秦芸和关平,见两人的表情都不太满意的样子,只得咬咬牙,开始马不停蹄地接着练第六遍。 没有音乐,没有数拍,从面馆回到学校后,消了一会儿食,钟瑞就在关平和秦芸一言不发的审视里,一刻不停地跳了足足半个小时。 不光是对钟瑞一人,这样的压力和强度,对于每个需要练习独舞的学员来说,都是必须面对和承受的。 “小瑞,先歇一下吧。” 秦芸终于在钟瑞准备开始跳第七遍时开了口。钟瑞抹了把额上了汗,稳着步子走到两位老师面前,明明是又累又喘,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却还是忍着右脚的隐隐作痛,规矩地站着——秦老师和关老师有话对自己说,他感觉得到。 关平递上毛巾,等钟瑞把脸上早已蛰着眼的汗擦干,才问,“今天跳得,和以往比,自己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同?” 胸口依然起伏得厉害,钟瑞微微蹙眉,心念,这串后天比赛要做的技巧组合……技术和连结都没问题啊。 见钟瑞神情纠结得厉害,秦芸忍不住道,“小瑞,你今天的神,散的。跳这种组合,技巧和功夫固然重要,但是我一直反复强调的‘凝神’,你想想你刚刚做到了几分。” 秦芸的语气有些重,钟瑞被说得愣在那里,微微张着嘴,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关平接下来的话,虽讲得心平气和,却愈发叫钟瑞哑口无言。 “小瑞,如果你现在是在舞台上,台下坐的都是为看你表演而来的观众,你拿这样不聚气的作品出来,又对得起谁?” …… 钟瑞又习惯性地抿起了嘴,身体聊是站得笔直,眼神却重重地垂在地上。早上的种种依然历历在目,自己虽努力想在短短一两个小时里消化掉,却不知为何,思维只要稍稍一松懈,乱发一样的心情便仍会如山一样朝自己压来。要在这时候丝毫不受干扰,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钟瑞越想越委屈,难过劲莫名就冲了上来,等不及被压抑下去,便一下子叫眼睛充了血。 秦芸于心不忍了,刚想开口,却被关平按了下来。 “我和秦老师知道你心里这会儿心里难受,但是如果你一直要被自己的情绪牵着鼻子走的话——” 关平看得出钟瑞一片隐忍下的蠢蠢躁动,顿了顿。 “我们可以体谅你,却不会原谅你。” ------------------------------------------------------------------------------- 已经关上一大半的电梯,是被佑森的双手从门外用力撑开的。眼见佑森竟还是跪着,韩俊宇一时拎神,忙把他连拖带抱地弄进了电梯。 “你怎么回事?!”下行的电梯里,韩俊宇带着紧张的责备,听得佑森鼻尖一阵阵发酸。 吸了两下鼻子,佑森才喑哑着声音道,“没事,刚刚太急,一下子站不起来,又怕赶不上小宇哥哥,只好就……就这么一路跪过来了。” 韩俊宇的心一下子就疼了。 “忍着点,我带你去医院。”韩俊宇抬眼焦虑地看了一眼数字,竟才降到12,不禁在心里大骂这进口电梯太破。 “不要了不要了,我自己有数,没伤到骨头,就是僵了而已……我保证不影响等下练功!只要……只要小宇哥哥还肯要我……” 佑森想赌这一把,只是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几乎是要矮得听不见了。 “谁说不要你了?”韩俊宇剑眉上挑,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 “……啊?明明是小宇哥哥你说的……要我走,‘不必再进楼上的练功房了’,‘师徒一场好聚好散’,还搬出我爸来压我,还用门打我的手,踢……呜呜……你还用脚踢我……你……呜……呜呜呜呜呜……你还踢我……” 佑森顿时又喜又悲起来,说着说着就委屈得哭出了声,连带着之前没发泄出来的自责懊悔,一股脑全在眼泪里倾了出来。 |
质问 “谁说不要你了?”韩俊宇剑眉上挑,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啊?明明是小宇哥哥你说的……要我走,‘不必再进楼上的练功房了’,‘师徒一场好聚好散’,还搬出我爸来压我,还用门打我的手,踢……呜呜……你还用脚踢我……你……呜……呜呜呜呜呜……你还踢我……”佑森顿时又喜又悲起来,说着说着就委屈得哭出了声,连带着之前没发泄出来的自责懊悔,一股脑全在眼泪里倾了出来。韩俊宇却根本无暇顾及佑森的这些,只利索地蹲下身,赶紧趁电梯继续下行的时间帮佑森检查膝盖。神经末梢的触感,随着电子屏上不断降低的楼层数一点点被寻回。少不了地,又是一番叫佑森龇牙咧嘴的折腾。“啊疼!轻点,轻……”情绪既已在发泄,佑森便不再顾忌什么,任自己拖着哭腔的声音在狭小的四壁间来回震荡。面对这样的佑森,韩俊宇皱着眉几度容忍,却终究没能压住心头被重新点起的火,索性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道,“你有什么立场喊疼?”?佑森如在寒冬的街头被猛灌了一大口冷风,僵得甚至连呼吸都止了半秒。质问色彩如此之浓的话,怎么会从一向宽容的小宇哥哥嘴里说出?看着佑森仍挂着几道泪痕的脸颊,韩俊宇不等小孩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就又是一句不留情面的苛责。“你又有什么立场哭?”四四方方的空间里,霎时鸦雀无声了。仿佛有一股更加料峭的寒流,呼啸着从气管鱼贯入佑森的身体,在体内的最深处,无声爆炸出一片片锋利的冰凌。没有常情下的安慰,更不见一点点对之前一切的解释,韩俊宇就这么把持着电梯里的低气压,直到电梯门在地下车库层打开。朝门外歪了歪头,韩俊宇看似消了些气,只是脸色依然不太好看。“现在能走路了吗?试试。”明明是一句用来商量的话,此刻却带上了重重的不可违抗之感。佑森低头咬着唇,勉强迈出极不自然的小步子。即便双膝一承重就是针扎样的疼,小孩却断不敢流露半分,几步路,总算是硬捱着出了电梯。“走到我车那边,慢点。”几十米的距离,韩俊宇寸步不离地跟在佑森身后,直到看着小孩总算不像一开始那样蹒跚了,才如释重负地偷偷呼了口气。不光是膝盖,舞者全身的每一寸都何其重要,若是因为那些不必要的意外而令学生受伤、甚至是断送了他们的今后,韩俊宇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眼前的车灯闪烁了一下,佑森知道是小宇哥哥开了车锁,右手便习惯性地就去开副驾驶的门,只是刚伸出一半,便触电般地缩了回来。韩俊宇约摸猜得出佑森的几分心思,利索地替他开了门。佑森却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仍木木地站着不动。——你有什么立场喊疼?——你又有什么立场哭?刚才的两句话,声声带刺,字字无情。佑森只要稍稍一想起,便觉得心里又块地方被狠狠剜掉了一块,只剩个黑暗暗的洞,哗啦啦过着冷风。下意识地,佑森慢吞吞偏过头,撩着不知什么时候又蓄满了泪的眼角,望了一眼身后的韩俊宇。“还要我请?”佑森何尝领教过这样的小宇哥哥,顿时小孩子脾气就上来了,不答“是”也不答“不是”,赌气地过头,一语不发地背对着身后的大人。韩俊宇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小孩有壮志却没自控,有冲劲却缺韧性,自己本想“恩威并施”,可前几天施一施恩,小孩就真把自己当大王,眼下施一施威,这家伙眼泪攻势不成,索性就仗着两人之前熟络,开始耍性子了……十五岁这个懂而不懂的年纪里的小佑森,真是太难带了。“佑森,你有没有想过,究其根本,你刚才为什么会连站都站不起来?又为什么会哭得那样上气不接下气?”韩俊宇换上心平气和的语气,佑森却听得一下愣住了。隔了有好几秒,韩俊宇才接着道,“就算你之前没有意识到,但经我这么一提醒,我想你也应该懂了。”佑森刚才的一副架势,瞬间就消弭了。他这才想到,如果自己没有偷懒,这近一个小时里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如果有如果,自己现在应该还在练功房里接受小宇哥哥的指导,而不是站在这成排的汽车中间,毫无意义地耍着性子浪费时间。“佑森,你不是崇拜钟瑞吗?那你知道,你们两个的差距都在哪里?”犹豫了几秒,佑森脚下挪了挪,转过180°的小圈,脑袋却仍重重地垂在胸前。小孩之前还摆出一副受气包的神色,现在倒成了个虚心受训认错的乖学生了。“你以为你现在每天练功已经很累了,所以就可以在我看不见的时候懈怠几分了?但是你知道,钟瑞哪怕是累到吐胆汁,也要拼命继续,而且是在明知我给他定下的训练量大大超额的情况下。”韩俊宇眼前浮现出从前练体能时,钟瑞因为体力透支而接二连三跪倒在跑道上的情形。小孩颤抖的双臂支着同样颤抖不堪的身躯,十根张开的手指痛苦地蹭着猩红跑道上的塑胶颗粒,以为这样就能分散身体里的恶心难耐。胃里的东西早被吐光了,几声干呕后便是那透明金黄的苦涩液体,连成线地落在面前的跑道上。寒风里,胃部止不住的痉挛令钟瑞本就瑟瑟弓起的身子,蜷得更紧了。“可以了。”韩俊宇递上毛巾和清水,在钟瑞身边蹲下。小孩带着呻吟的喘息声,听得他心里一阵阵疼。钟瑞却微阖着肿胀充血的双眼,轻轻摇头。极短的时间后,那个精瘦却固执的身影,又一次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呼吸中站了起来,接着又一寸一寸地,跨过铺陈在跑道上的仿佛永远不会消退的疲惫和坚忍。佑森静静听着韩俊宇对那样一副场景的描述,除了脑中一片莫名的空白,只剩下愈发想哭的冲动——不知是为钟瑞,还是为自己。韩俊宇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说你,没有立场哭,也没有立场喊疼。刚刚你受的那些罪,说难听点,咎由自取。当一个所谓的‘受害者’就是那个肇事者本身,我不认为他还有脸埋怨或者委屈。”拳头捏得更紧了,佑森紧咬着嘴里的嫩肉直到那里渗出血,却仍阻止不了羞愧的眼泪噼啪地往下落。韩俊宇不加心疼地接着道,“刚刚在楼上的那些,我不想解释,也不会和你道歉。你大可以当做都是我刻意为之——我就是为让你长记性。”佑森此刻哪有心思去琢磨韩俊宇之前话里的暗示,只迅速抹了把脸,恳切又怯怯地不停点头。看着眼前的佑森,韩俊宇不由又叹了一口气。“哎,其实我很想罚你,比如从这里一路蛙跳回你自己家。”韩俊宇嘴里这么说着,却是又把车门开大了点,扶着佑森的肩让他坐进去。佑森一愣,瞬间明白了那句‘不必再进楼上的练功房了’的意思。只是听见那个“罚”字,心里又莫名忐忑起来。小孩泪眼朦胧着又恐又惧地看着韩俊宇绕过车头,坐进驾驶位。“不过我不想有一天,万一你把这膝盖一跪给跪碎了,到时候反咬我一口,说是因为今天挨了罚,留下旧患,那我就百口莫辩了。”韩俊宇边揶揄边发动车,一旁的佑森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屁股在车座上不安地动了动。“但是我真的很想罚你,因为我很生气。”车子慢慢驶离地下车库,韩俊宇这话说得极当真,说得佑森愈发如坐针毡。“所以就改成无期徒刑吧。既然现在罚不了,那就从今天晚上开始,每天加两小时晚训,这么一直罚下去。”-----------------------------------------------------------------------------------钟瑞倚着树,独自坐在校园里的一池小湖边,仰着脸寂寂地望着天空。破天荒地,中午在练功房里,顶着关平“体谅却不会原谅”的失望,钟瑞扔着怎么跳都跳不出原来那份感觉的组合,壮着胆提出“想要半天假”的请求。那一刻,他从未想到其他。那一刻的钟瑞只觉得,自己太需要一点时间喘息了,哪怕只几分钟也好。在关平和秦芸的默许里,钟瑞拎着包,背影萧瑟地走出了练功房。关平临时有事去了舞团,秦芸正一个人在办公室想着该如何开导小瑞,一抬头,竟发现她心里念着的那个学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跟前了。一番长谈,从开始学舞,一路回忆到后天的比赛和眼下的分别。这外人眼里顺风顺水的四年,却让作为当事人的钟瑞只想扑进秦芸的怀里,在那个有温度的地方,自私地为自己好好哭一场。然而这样的场景,终究是没有发生——依着钟瑞的脾性,为了不让秦老师担心,他是断不允许自己如此宣泄的。只是,钟瑞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如何扛着随时都会崩塌的情绪,微笑着和秦芸道了别,又点着头向她保证,一定会愉快生活,愉快跳舞。但这“愉快”,要如何才能拥有,何日才能得到?在这个仅剩自己的十分,少年放纵全身,靠在树旁,把全部的身心交付给那曾无数次在深夜造访自己的疲惫不堪。只是于身,于心,他却更想质问自己,这四年,我让自己活得这么苦这么累,都是何必?钟瑞对这次比赛的嗅觉,太不同于往次。这一次的自己,有太多的理由和借口逃开。严重的脚伤是一个,比赛的节骨眼上没了一直带自己的老师是一个,不适应刚接手自己的新老师同样是一个。如此多的借口堆积,加之自己的状态突然在上场前两日滑落到这般境地,与其担心伤情加重到无法挽回、担心会输得一败涂地,难道申请因伤退赛,不是个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更好的选择?——我的这份坚持,何必呢?衣袋里的手机不知何时滑到了地上。钟瑞捡起手机,手指不由自主地点开了通讯录,又习惯性地停在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上。他用拇指轻轻抚摸着那个单名,一遍又一遍。——何必呢?——泷,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因为你才甘愿吃下这一路的苦,为了你才非要拿这个比赛、这个组别的金奖,而你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那么我,我都是何必呢?眼泪安安静静地由眼角滴落在衣袖上,钟瑞呆呆地摩挲着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却始终没有拨出去。-----------------------------------------------------------------------------------电脑旁的手机震了两下,闾丘泷停下手中正在修改的舞剧本子,点开短信。“小泷,下午开胯改成在我师父家了,原因择日再讲。我家的备用钥匙你还有吧?你到时候顺便去取一下练功房里的那些东西,我刚刚出门太急忘拿了。韩”闾丘泷无奈地摇了摇头。从前是钟瑞,现在是关老师的儿子关佑森,自己自从四年前被医生判了舞蹈生涯的死刑,似乎倒真活成韩俊宇虐待学生时的左右手了。只是过去的自己不用上学,是去迁就韩俊宇的时间;而今,自己成了大学里的忙人,反过来得要韩俊宇迁就自己的时间了。“放心吧俊宇哥,不会耽误佑森练功的。”闾丘泷按下发送键,重新回到电脑上。沪上首屈一指的芭蕾舞团第一次面向社会征集新舞剧剧本,如此好的机会,得好好把握呢。 |
开胯(1) 墙上的钟刚走过下午一点,门铃响了。正在客厅里陪佑森看DVD的韩俊宇相当得意地挑起嘴角,像是嘉奖自己的料事如神。“就知道你会早来。”门还没全打开,再熟悉不过的那股洋洋自得,已经在闾丘泷耳边绕过三圈。笑着把手中的东西递给韩俊宇,闾丘泷边换鞋边道,“习惯是很难改的事。”“是啊,所以我都让佑森别午休,和我一起候着你了。”韩俊宇似笑非笑地靠在门边,简简单单的调侃,好似一下就把时光往回拉了许多年。过去,无论是跟着韩俊宇练习,还是后来帮钟瑞练功,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一小时,利用这段时间提前做些热身,或是打扫打扫练功房,都是闾丘泷保留了很久的习惯。刚想惊讶一句“不是吧?”,闾丘泷就见一个小脑袋从韩俊宇身后探出来了,调皮又不失乖巧地打招呼道,“小泷哥哥,等你好久了!”韩俊宇一把撸过关佑森的颈项,幸灾乐祸的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喜爱,“小家伙之前做了件混账事呢,所以午饭的时候主动提出来下午多练一会儿。”面前的闾丘泷,依旧是笑得轻扬又温暖。他和关平一家人,走得并不算远,从前因着韩俊宇的关系,来这里过周末过节的,也不止一次两次了。闾丘泷心情颇不错地点了点佑森的脑门,声音里满是对小朋友的亲昵,“亡羊补牢呢?”“真是坏事传千……”不经意间瞟到小宇哥哥顿时立起来的眉毛,佑森吐吐舌头,噤了声。“那现在就关起门来干点好事!走!”韩俊宇大手一挥,胳肢窝里夹着佑森的脑袋,就把人往练功房拖。闾丘泷好脾气地摇摇头,关上门,慢了半拍地跟在两人身后。穿过客厅时,顺带瞄了一眼还在播放的DVD,画面正好是钟瑞前年比赛的录像。闾丘泷顿了顿,有些出神地盯着屏幕上的人。不可置否,一个和眼前正随着音乐翻飞的身影太过相似的形象,连月来在自己的脑海中,无数遍地出现。打算投去甄选的舞剧脚本,闾丘泷修来改去很多遍。而无论细节如何增减,动作如何改编,似乎那个男二号的角色,总是会和屏幕上的这一个,模糊又真切地重叠到一起。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个午夜,闾丘自己也吃了一惊。倚在洒着月光的床头,他闭上眼,细细回想自己脚本中那些兄弟情与男女之情交织的画面,心底忽地,一丝怆然。“上身延伸出去……注意模仿我的姿态。”德彪西空灵的《月光》里,闾丘泷盘腿坐在练功房的墙边,看着韩俊宇手把手带佑森在把杆边压腿。眼前的情景,太容易把人的思绪拉回曾经。记得三年前的俊宇哥,也曾这么倾心用力地教着动作尚显僵硬的小瑞。日复一日,相同的要领、动作,俊宇哥不厌其烦地重复再重复,直到什么都不会的钟瑞,渐渐出落成一个舞者的模样。闾丘泷听着音乐,嘴边含着笑。除了佑森,除了小瑞,更久之前,那个因为身体条件不好而被舞校拒之门外的自己,也曾幸运地被俊宇哥这样悉心地教过呢……“太低了!”韩俊宇骤然而高的声音,拉回了闾丘泷的思绪。闾丘回过神,只见镜子里的佑森正锁着眉头,双手扶着把杆一下下地侧踢腿。光是热身,一张俊脸就已经是汗涔涔的了。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但那绷紧的脚尖却总也碰不到韩俊宇悬在半空中的手,甚至还有一下比一下踢得低的趋势。闾丘泷过来人般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尽管此时正苦苦坚持着的佑森并不看得到。五十下,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但若每个数字都尽全力踢下去,也不是嘻嘻哈哈笑着就能过关的。更何况盯梢的不是别人,是那个踢不到自己要求的高度,就会一个个倒扣着数的俊宇哥。“45……44……43……44……43……”就在这个朝50迫近的地方,韩俊宇来来回回好多遍。佑森的眉头越拧越紧,脸色愈发地不对。终于,在小孩看上去就要爆发的前一刹,韩俊宇放下了手,佯装什么都没看到似地转身往闾丘泷的方向走,只没心没肺地留给身后人一句,“你自找的。”一下子停下来的佑森,看着镜中韩俊宇不带半点宽容的背影,心里委屈得紧。今天的小宇哥哥不知怎么了,明知自己能力有限,竟还把手掌的位置抬到比昨天不止高了一点点。加上那种不讲理的算法,不够的数目,欠一个还十个……这,这不是小宇哥哥在有意刁难我,还能是什么!紧握着把杆的十指因为这样的念想,而被佑森自己握得更痛了,直到韩俊宇那声公事公办的“左右各55,你还磨蹭什么!”传来,小孩才不太情愿地摆正姿势,去开始这个飞来横祸般的所谓“罚功”。韩俊宇坏笑着蹿到闾丘泷跟前,还没开口,就被刚起身的闾丘泷抢了先。“我猜,俊宇哥要说的是,这个腿不踢踢开,等下容易受伤。”韩俊宇乐出了声,伸手去解拦腰圈住窗帘的绒布饰条,“可惜那个小鬼不这么想——他刚刚看我的眼神,简直就是对待阶级敌人般地狠毒啊。”闾丘泷禁不住韩俊宇的逗,却也对韩俊宇这会儿的举动起了兴趣,指着他手上的绒布条道,“该不是要拿这个给佑森垫膝盖吧?先趴再踩?”“嗯,先趴。……让他躺在地上什么努力都不做地被踩胯?没那么便宜的事。”韩俊宇头一歪,见闾丘泷眉毛微微抬了抬,就知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那边的窗帘,再帮我卸个‘跪得容易’下来。”悉数捱过从零到一百一十的整个过程,佑森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已经软得难以直立了。只是没等小孩歇够五分钟,韩俊宇就蹲在练功房中间,挥着手趁热打铁般地招呼佑森道,“过来!”小孩有点不太情愿地撇了撇嘴,走前还不忘再用双手捶捶累得发紧的肌肉,这才拖着两条腿慢慢把自己“搬”到两位哥哥旁边。只是刚看到地板上摆得好好的一对刚够膝盖内侧接触的软垫,还有旁边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两个沙袋,佑森的心里,顿时就虚了起来。韩俊宇见小孩一脸突然而至的不自然,话里不自觉地便多出了几分柔和。“我们中午说好了的,下午先趴青蛙,嗯?”佑森轻轻“嗯”了一声,手心却暗暗攥紧了。这个传说中的“开胯神器”所带来的那错骨断经的痛,他自己并不是半点都没尝过。还在英国的时候,课堂上,老师就曾象征性地帮每个人开过胯。只是那时的自己,髋骨间的疼痛刚一上来,就完全出于本能地挣扎着向前挪,完全不给身后的老师一点使劲的机会。男孩子开胯本就困难,加之英国的老师担心动真格地压下去会伤到这个年纪的佑森,久而久之,这横叉,便成了佑森一块难以启齿的阴影。这几天,佑森一边暗暗期待着小宇哥哥尽快帮自己克服这块短板,一边却只要一想起那让大脑空白的剧痛,便不自觉地想要躲得远远的。然而矛盾了这些天,眼下,在这两块没有什么人情味的膝垫面前,不管是自己的期待还是长久以来的退避,似乎,都左右不了什么了。“佑森,你的程度我了解,今天一下子压到底,是有困难。但是我和小泷哥哥会陪着你,而且咱们刚刚也活动得够开了,这一关,你必须闯过去,也一定闯得过。”眼前人笃定的鼓励叫佑森微微吃了一惊。想起自己方才对小宇哥哥的误解,一股道不清的负疚感便瞬间窜上心头。小孩紧了紧牙根,强自咧开一个还算自然的笑,朝正仰脸注视着自己的小宇哥哥用力点了点头。韩俊宇笑笑,“我先给你一点榜样的力量。”说着,韩俊宇朝闾丘眨眨眼,便转瞬间在小孩跟前顺顺当当地趴了个教科书似的青蛙,看得佑森的小嘴张成了一个“O”型。印象里的小宇哥哥已经四五年没登过台了,竟还能把软开这种“一天不碰就走样”的东西保持得如此之好……像是看出了小孩的心思,闾丘泷在一旁欣赏地道,“俊宇哥的胯,开过两百三不是问题。等你哪天的开度赶上他,高位动作和转,就都不在话下了。”“想要赶上我?先多喝牛奶赶紧长个再说!”韩俊宇乐呵呵地打着趣,随即撇过头,右脸枕着自己的右手,腾出左手指着自己的身体,对佑森道,“你仔细看,不光光是髋骨这里,从上到下,让你的身体全部放松地贴在地上,包括脚跟那边,感觉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死角都是‘接地气’的,懂?这里,两边的大腿得是平直的,而且和身体、小腿都要呈直角。”佑森略带拘谨地咽了咽口水,点着头。小宇哥哥的标准,原来自己在英国时候的那个兴趣班里,就算是跳得最好的同学也不一定达得到,更何况……何况是一到开胯,上身就开始往前逃的自己?“来吧。”韩俊宇忽略了佑森眼里一闪而过的不自信,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道。佑森有些恍惚地“哦”了一声,等到再回过神来,上臂已被跪坐在自己身前的闾丘泷紧紧压住,而胯间那股陌生又令人心悸的感受,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点点开始切近。韩俊宇探头瞄了瞄佑森胯间和地板的距离,忍不住叹出口气。“哎,孺子之胯不可开,这辈子估计要专攻竖叉了。”此话一出,连原本专心替佑森稳着上身的闾丘泷也忍俊不禁起来。只是这瞬间的轻松尚未走到尽头,就被韩俊宇顿然严厉起来的声音封冻了。“自己下到你的极限!绷着做什么!”佑森后背的神经在这句话的余音里,不由自主地狠狠一抖。连着几天的训练,韩俊宇在外人面前鲜少透露的严苛,早就让小家伙遇一次怕一次了。 |
开胯(2) “自己下到你的极限!绷着做什么!”佑森后背的神经在这句话的余音里,不由自主地狠狠一抖。连着几天的训练,韩俊宇在外人面前鲜少透露的严苛,早就让小家伙遇一次怕一次了。佑森不太自然地动了下脖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下嘴唇上的一排嫩肉,小孩紧紧咬住了。闾丘微微有些不舍,俯下身在小孩耳边轻声给着鼓励。“佑森,注意力集中。从肩膀开始放松,到胸、到腰、再到胯,顺着重力下坠,不难的。”轻和又笃实的声线,织成细密的残网,不动声色地就托住了佑森砰砰直跳的心脏。小孩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皮,从喉口挤出一个闷闷的回音,心里的惧却仍是莫名其妙地占了上风。“佑森。”见小孩半晌没动静,韩俊宇沉着声,两个字的名字喊得言简意赅,叫人分不清这究竟是鼓励,还是逼迫。知道是拖不得了,佑森心一横,眉宇就顺着这心思在半秒内紧了又紧——小泷哥哥的方法果然凑效,但两腿间的距离才加大了甚至肉眼都难以觉察的一丁点,因被迫挤压而骤然升级的剧痛,便一下从髋骨关节深处直刺进中枢神经,刹那间叫那副本想努力向下的身体出于自我保护地紧紧绷住了。韩俊宇撇了眼佑森全然没有一点点上翘趋势的脚跟,皱了皱眉。“胯松下去!你根本就还没开始疼!”呵斥一般的命令,铁锤般砸着小孩的心脏。虽已对小宇哥哥练功房内外的判若两人渐渐习惯,但不知为何,那抹挥之不去的委屈,还是没来由地在佑森心头一个劲疯长。小孩紧紧咬着唇,既畏着那可以想见的慑人的疼痛不敢动,又因着身后人太过强势的气场,不敢不动。憋着气挣扎犹豫了半天,在闾丘的鼓励里好不容易松又下去了半寸,整个人却再一次因为那仿佛要割裂骨骼的疼痛,屏住了。“你这是在考验我的耐心啊。”韩俊宇拎起眉毛,双手插着裤袋,脚尖带着胁迫地点了点佑森身后的地板。小孩费力地扭过头,却只看得见小宇哥哥的一个裤脚,面无表情地垂在远远的空气里。颈脖维持着这样的角度,胯间的钝痛一波接一波涨潮般地从骨头深处往外涌,佑森蠕了蠕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却还是在几秒钟的僵持后,红着眼睛,转回脖子,把窜到嗓子口的话又全数咽回了肚里。闾丘抬眼望了望站在佑森身后的韩俊宇,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的熟悉和酸涩。四年前,相似的时分,眼前的俊宇哥,也是用这般的不近人情,逼着跟前早疼得浑身发颤的钟瑞,靠自己的毅力下沉,再下沉。“佑森,你不先把自己逼到极限,俊宇哥是不会开始帮你压的。我……还有小瑞,都是这么过来的。真的,忍一忍就过来了,小泷哥哥陪着你呢。”闾丘也想不到还能说什么,只能对佑森耳语着这些有的没的。没有人安慰还好,暖心的话一过耳道,佑森便再也没办法克制在疼痛面前的本能,冲破了压抑的啜泣,颤抖得胆怯又迫切。“疼……我是真的疼……”闾丘又望了一眼韩俊宇,见后者正严肃地对自己摇着头,只得打消腾出手替小孩抹抹眼的冲动,咬牙听着小孩的□,一言不发。另一边的韩俊宇更是没听到佑森的呼痛般,丝毫不受影响地绞手站在小孩身后,语气里飘着股浓浓的无所谓,内容却是叫人胆颤的最后通牒。“五秒钟,你不下去,就自己乖乖起来练体能,一直练到你虚脱、根本没力气这么绷着自己身体的时候再下。两条路,你自己选吧。”佑森猛然一惊。这种类似“一直练到你虚脱”的说辞,自己两天前才刚刚领教。当时第一次的体能训练,小宇哥哥什么量都没定,只眨巴着眼睛轻描淡写一句,“一直到你累吐了”。佑森本以为那只是个随便说说的下马威,却不料,这“累吐了”三个字,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五,四,三……”倒数来得太突然,也不知是哪里来的破釜沉舟的气力,佑森甚至连反映的时间都没有,就在韩俊宇数到“一”的那一刻,不管不顾地一下就让自己的胯与地面的高度缩短了一大半,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啊——!”眼泪还没来得及冲出眼睛,身体已经全然因为本能开始猛烈挣扎。“压住他!”韩俊宇眼疾手快地将早已备好的沙袋紧紧压住佑森脚跟,又用双手牢牢固定住他的腿根不让动作走形;而闾丘泷也不再仅用两只手稳着佑森,而是双膝一左一右地直接压上佑森的肩膀,两手也在佑森的背将要弓起一个痛苦的弧度前,用力把小孩的整个上身钳回了地面。“不要!不,不……呜呜……”小孩疼得眼前一片漆黑,两只手绝望又徒劳地抓着空气,却抓不到一丝解脱。“佑森,不要挣扎!放松……深呼吸,按我的节奏走,吸气——呼气——吸——呼——”韩俊宇用盖过佑森哭声的音量,引着痛得无法思考的佑森慢慢调整气息。眼泪鼻涕早铺了一脸的佑森肿着眼,侧脸挨着湿漉漉的地板,强压着抽泣,微张开嘴,大脑和眼前一样模糊,只懂机械又茫然地照小宇哥哥的吩咐做。吸——呼——呜呜……吸——呼——疼!疼……吸——闾丘压着佑森的双手,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身下人的颤抖。都是给痛得,身体最基本的反映,骗不了人。所谓的“放松”,“深呼吸”,其实都不能减少被开胯者肉体上的哪怕一丁点难捱,究其实质,不过是在下一轮折磨开始前,做些必要的安抚罢了。安安静静的练功房里,佑森夹杂着喘息的低声抽泣,不断撕咬着两人的不忍。韩俊宇伸手探了探佑森胯间的韧带,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自己果然,是逼佑森逼得太紧了吗?与韧性极佳的钟瑞相比,佑森是属于爆发力更强而天生软度稍逊的那一类。虽早先就已经想过今天开胯的困难,但不曾预料的是,这剩下的一下若再压下去,佑森只要稍有抵抗或者不配合,怕就是在奔着拉伤去了。可如果就此喊停,先前的功夫、佑森眼下吃的苦,岂不也都白费了——韩俊宇神情略有波动,轻轻唤了声小孩,“佑森?”许是急着想回应小宇哥哥,小孩的呼吸声突然变得更加急促了,几秒后,韩俊宇才听见一声只发出一半的“呃”,拖着难耐的□,蹒跚地从前方传过来。闾丘这也察觉出了小孩的几分不对劲,眉头皱了皱。“佑森,只差一下就贴地了。”韩俊宇冲着佑森的一句话,却叫闾丘警觉地抬起了头。韩俊宇话里的那丝外人难以捕捉的忧虑和坚定,闾丘却是再熟悉不过——从前练功时,俊宇哥用那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的次数,真是已经多到数不清了。韩俊宇朝着满脸惊愕的闾丘苦笑一下,又把话锋转回了小孩。“佑森,你听得清我的声音吗?”韩俊宇担心小孩疼得听不进自己的话,特意又问了一句。那种让大脑都没法思考了的彻骨之痛,韩俊宇自己,何尝不曾受过。佑森想点头,却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小宇哥哥此刻应该看不到;勉强回应,一声喑哑的“嗯”刚出口,闾丘就忍不住把头瞥向了别方,强迫着不去看正承受着剧痛的那副身体。韩俊宇想了想接下来的措辞,那个让佑森主动去接受、认可疼痛的想法,甚至叫他自己都是一惊。只是眼下,光叫这副被撕扯得迫近极限的身躯去被动地“忍耐”,似乎已有了远水救不了近火之意。“佑森,小宇哥哥知道你现在很疼,但是小宇哥哥希望你能暂时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这种疼痛——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它。等会儿最后一下,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放松、再放松,就顺着我手上的力气往下走,就狠下心让那种疼把自己淹没,千万不要去抵抗,哪怕是尝试也不可以……小宇哥哥不希望你受伤。”被疼痛折磨到一身虚汗的佑森有些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受伤”两个字一出,小孩才回过点神,嘤嘤着道,“不要……不要受伤……”闾丘强忍着松开佑森的冲动,轻轻拍着小孩的脊背——那么单薄,却承受着本可以不用承受的苦痛。“佑森,你的小宇哥哥不会让你受伤的。什么都别想,放松,疼就叫,别咬嘴唇强忍,那种疼,忍不了的。”——话一出口,闾丘自己先愣了愣,一瞬间恍觉时空在不经意间就被层叠了。雷同的心疼,从四年前看着小瑞边流泪边把拳头都咬出血的那一刻蜿蜒到眼前,而相似的言语,自己不是也曾对那时的小瑞讲过不止一次?没有任何旁白辅以解释地,佑森突然一个不管不顾拽住了闾丘衣摆,拽得那么用力,似要把那质地优良的衬衣都攥出洞来。练功房里,突然静得出奇。这样一个多半出于本能的举动,闾丘泷懂,韩俊宇也懂。曾经的钟瑞,疼极、累极了的时候,不也是会突然无助地去抓闾丘的手,像是为寻什么寄托和力量般,抓住了,便说什么都不肯放。闾丘松开紧压着佑森的一只手,用宽大的手掌紧紧裹住小孩蜷得骨节发白的拳头。这么紧握了一会儿,感觉那只疼到冰凉的手有了一点温度,闾丘便狠着心大力把佑森的手掰离自己的衣襟,而声音却依旧和煦得像雪霁后的冬阳。“佑森,乖,压完这一下就好了。”不知是不是方才短暂又无声的安慰起了效,佑森艰难地用手抹了把脸,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可以了,多疼……多疼我都受着。”闾丘眼眶红了,韩俊宇紧了紧牙根,强迫自己不去心疼此时的佑森。闾丘看着韩俊宇投给自己的眼神,向上牵了牵一边的嘴角,按着小孩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佑森,放松……吸气,呼气,吸气,呼……”韩俊宇感受着佑森肢体的紧张程度,也找着话让佑森放松对未知和恐惧的警戒。“佑森,想想钟瑞,你现在做的,也是他当年面对的,这么想想,就心甘情愿了的。”佑森面对冰冷的空气眨着眼,挂满眼泪的睫毛令人揪心地扑闪着。“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吸气——很好——呼——”又是几轮的深呼吸,只是这一次“呼”字还未完,韩俊宇便抓准佑森全身最放松的那一刻,原本虚虚覆在小孩臀上的双手,毫不犹豫地开始施力。“啊!!!”几欲冲破屋顶的暴着青筋的凄厉哀叫里,韩俊宇全神贯注地缓缓加力。眼看和地板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大半,韩俊宇只觉身下人猛然一滞。“等下!等下……”小孩的一双薄唇抖抖索索着,这次的疾呼,像是丢了魂。韩俊宇喉头发涩。若不是佑森的极力配合,刚才的他,是断不敢施力的。而此刻的佑森,突然大叫出这声“等下”,怕是真的已经疼到受不住,只能抢在身体条件反射地要去抵抗前,赶紧求一点喘息的时间吧。双手不再加力,韩俊宇耐心地等着,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去逼迫小孩。约摸过了十几个数的时间,小孩虚弱的声音又颤微微地响了起来。“小宇哥哥……”“嗯?”韩俊宇应得极快。“等下……可不,可以压快一点,我……”话说了一半,小孩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实在是太疼了,疼得连声带的震动,都成了利刃一般的催化剂。佑森此刻心里的想法,都是过来人的韩俊宇和闾丘泷,又岂会不知。小孩是怕自己受不住疼要挣扎,才乞求压快一点,好让自己连抵抗的机会都被剥夺吧。这样的时分,韩俊宇没有给自己心疼的时间,只顺着小孩的话道,“佑森,还差一点点,我压快点,你放松。来,吸气——呼——”手上又一次加力,任耳边猛然炸开的尖叫快要把自己的耳膜震碎了,韩俊宇不遗余力地迅速把小孩的胯直压到底,又在韧带和肌肉被拉满的瞬间,不带停顿地用双膝压上小孩的腿根,把自己全身的重量全数压在佑森胯间。那一瞬间,髋骨被活拆了般的巨痛,双肩被压得似要脱臼的折磨,加上被禁锢住的深深的绝望感,全都飓风过境般摧残着佑森的心力。“断了……呜呜呜呜……疼……我疼……”盆骨被外力硬生生钳开的那一下来得太过措手不及,小孩语无伦次地哭着,除了在身体里炸开来的那个“疼”字,再感受不到这个世界里的一丝一毫——此时此刻,身体即便想挣扎,身体的主人也早已失去了挣扎的权利和力气。被两人紧紧压在地面的佑森,根本就像一个被凌虐的囚人。这哪里是练功,这简直是用刑。韩俊宇看了眼浑身湿漉漉的佑森,抹了把额头,如释重负地对着闾丘打了个唇语,“贴地了”。 |
开胯(3) 被噬骨的疼痛刺激着的意识,在一片漆黑里无绪地乱撞。这个姿势,这种痛,多捱零点一秒钟,都似在无底的深渊中向下又坠了大一截。约摸过了半分钟,练功房里压也压制不住的抽泣声才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急促又低沉的喘息。有淡淡的腥味渗进齿缝,佑森双眼紧闭,锁着眉,紧攥的拳头因疼痛微微发着颤,明明心里早就不愿自己像个懦夫一样再掉泪,眼泪却还是不听使唤地一个劲儿往外冲。眼见着佑森逐渐安静下来了,闾丘泷递给韩俊宇一个征求意见的神色,见后者默认地眨了下眼,便是二话不说地起身松开了佑森。上身忽地一轻。只是这份迟来的松脱刚持续了不过几秒,双肩被手指按压的锐痛又紧随不舍地袭来。“嗯……”实在是被这肉体上的折磨折腾得有点无主了,佑森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欲动,却发现双臂竟是根本提不起一点劲。“别乱动,”闾丘泷忙把手上本就很轻的按揉又放轻了一点,“忍一下,不按摩,等下还要疼的。小泷哥哥刚才怕你要挣扎,只好就这么狠压上来了,不好意思啊……”闾丘太温柔。这般的悉心和道歉,倒让小家伙有点自惭形秽地红了耳朵。腿根撕裂般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大脑里叫嚣,佑森还硬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又闷又喘的,带着欲盖弥彰的鼻音。“没……事,不……不疼,不……疼。”闾丘泷觉得自己的心脏哪儿又被顶了一下,微微蹙眉,不由得就想起韩俊宇从前开自己玩笑的那句,“你就像全天下人的亲妈一样慈悲为怀”。抬头看一眼俊宇哥,却见他正完全游离在情境外地盯着墙上的挂钟,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接着又低头去摆弄手上的手机。“佑森,你胯不好,本来应该再多压一会儿的——”韩俊宇向前着探身,把设好倒计时的手机递给闾丘泷,又示意他拿给佑森,“但是等下还要练别的,所以只好折中一下了。你自己看着屏幕,还有一分钟的时候提示我一下。”无期徒刑的感觉是最难熬的,但若能看到时间越来越少的倒计时,韩俊宇以为,佑森心里或许也好有几分盼头。闾丘泷接过手机,15分钟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闾丘心里一惊,虽记不太清钟瑞当时耗的时间了,但也只是两百个数的时间,就算满打满算,也不超过十分钟。闾丘泷迟疑地又看了眼韩俊宇,而韩俊宇也正挺无所谓地挑着眉头看他,又朝佑森那里努努嘴。闾丘缓缓叹了口气,这才把手机放到佑森的手心里。佑森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时间,却只把头抬起了一丁点,极迅速地瞄了一眼,就又立马埋回了两臂中间。不过是一瞬间,闾丘泷却看见了那双被眼泪蛰得通红的眼,和半张湿漉漉的小脸。闾丘泷对着正看着自己的韩俊宇扯出一个苦笑,轻轻拍了拍佑森的背,起身对韩俊宇道,“我去弄个热毛巾,就来。”“佑森,把脸抬起来,擦一下会舒服。”“佑森,佑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来,就擦一下脸。”接连着几次,闾丘泷就差用上哄幼儿园小孩的招数了,佑森却是铁了心一样地硬着脖子,就是不肯动一下。闾丘泷太过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望着韩俊宇道,“这毛巾都要凉了。”“哎——”兢兢业业地跪坐在佑森身上的韩俊宇夸张地摇着头,“你要是想等下起来的时候呢,鼻子下面拖两条又粗又亮的鼻涕,就继续像现在这么犟着!”这话,前一半是揶揄,最后一句,不知怎地就厉了起来——这么被压着,连胯围那里也一阵阵地开始痛,佑森心里本就憋着点委屈,方才又被韩俊宇这么一呵,更是难受了。又僵持了几秒,不知为何,心下有点发毛,佑森这才用手臂半遮半掩着,把头抬起来了那么点儿。紧绷的面部皮肤被温热的软毛巾轻轻捂上,果真顿时就舒服了好几分,只是心里……跟着小宇哥哥练功的这几日,佑森只觉得,自己心里面好像有个疙瘩在若隐若现,虽有点道不清所以然,但那种蹩脚的存在感,总是会在小宇哥哥出乎意料地严厉起来的时候变得强烈,同样也会在小宇哥哥对自己好的时候变得强烈,尤其是……是在今天,无论是在上午,还是在刚刚。佑森用手背枕着脸,被压得痛到无从说痛的盆骨和腿根深处韧带的撕扯,抓心挠肝得让人绝望。看了一眼倒计时,还有整整十分钟,屏幕上的数字在少年思绪有些游离的罅隙里,又降到了9:59。时间怎么可以走得这么慢……佑森眼前晃过这几天跟着小宇哥哥单独练基本功的片段,和有小泷哥哥陪着的今天一比,佑森愈发就更羡慕起从前的钟瑞来了。听说除了小泷哥哥住院的那一个月,钟瑞练功的时候,都是有小泷哥哥陪着的。小泷哥哥和小宇哥哥不同,小宇哥哥当然有好的时候,可动起真格来,简直就像片锋利又冷冰的刀刃,一挥就会晃到眼,甚至割到肉。小宇哥哥带给自己的压迫感,不像爸爸的那种会让人动弹不得,小宇哥哥那股若有似无的凌厉,是会让人……畏缩得想要一步步退后躲避的。可是小泷哥哥就很好,从来不会生气,也不会板下脸,从自己小时候认识他到现在在练功房里,一直是这么温和,这么温柔的,就像……想到这里,一滴泪又沿着佑森的眼角滑了出来,顺着脸的轮廓一路往下——就像这滴眼泪的温度一样,碰在皮肤上,总是恰恰好。要是小泷哥哥能天天都在,就好了。总算把屏幕上的数字盼到1打头的时候,佑森早已虚得连开口都酝了半天力气。“小……小宇哥哥……一……呃……一分钟……”佑森想缓口气接着说,话头就已被韩俊宇接了过去。“嗯,我知道了。我松开你休息一下,但是不许起来。”话音刚落,佑森只觉得一直压迫着自己腰部下方的那块重锤瞬间就被吊走了,疼痛和一股说不清的酸胀感也随之一下减了半——可疼,还是疼着的。韩俊宇绕开几步,在小孩余光瞄不到的地方,活动着自己僵掉的膝盖。感觉到闾丘泷正转头看着自己,韩俊宇才直起身,有些疲惫地笑笑,倒也依旧不改平日里爱开玩笑的本性,缩着食指点点佑森那里,用唇语对闾丘泷道,“他屁-股好硬。”闾丘泷想笑,却又笑不太出。胯那里,完全可以用沙袋压的,但俊宇哥无论是对自己、对小瑞、还是现在对佑森,永远都是亲自来压。受伤而做了助教后,闾丘泷曾问过韩俊宇这么做的原因,韩俊宇先是哈哈大笑着说“要是有沙子漏进你们身体了怎么办!”待到闾丘泷耳根都红透了,才正经了一点,道,“趴青蛙的时候,你们被压着,本来就很难受了,我再用那种一点温度和人情味都没有的大沙袋往你们身上一扔,你心里,就不会有那么点不舒服?”闾丘泷怔住了。这样的原因从动辄就把小瑞练得爬不起来的俊宇哥嘴里说出,太出人意料了。闾丘泷不知道的是,从前的韩俊宇在最初学舞的时候,整整一年,压在身上的,从来都是那毫无体恤和温度的沙袋。“那也可以坐着,俊宇哥就不那么辛苦了。”闾丘泷试探着。“坐着?屁-股对屁-股?那是不是也太温暖了点啊?!”那场短短的对话,结束在韩俊宇令人喷血的这最后一句话里。练功房里计时器的闹铃骤响,闾丘泷回过神,从佑森手中拿过手机,按掉了音乐,韩俊宇是绕到佑森身后,拿掉了压住脚踝的一对沙袋,道,“自己收腿起来,然后到把杆那儿踢腿,左右个五十下,做完了才准休息。”虽说心里本就不敢有什么期盼,但韩俊宇如此程式化硬邦邦的吩咐,一对比小泷哥哥先前对自己的好,佑森积压在心里好几天而又一直逃避着的酸劲儿,一下子就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即便心底里知道小宇哥哥的用心,可佑森就是觉得,今天的小宇哥哥对自己比前几天都严,也愈发地觉得,自己在练功房里,为什么就只有服从的份,为什么小宇哥哥说一就一定要一,偏了一点点,小则一个让你不寒而栗的眼神投过来,多则……多则像今天上午一样,用那么激烈的方式……跟着小宇哥哥练功,身体上明明已经这么苦了,可偏偏心理上,也从来没有一丁点缓冲的空间……如果,如果小宇哥哥刚刚能像小泷哥哥那样,蹲在自己耳边,不管自己表现得是好还是坏,都用那种鼓励又温和的语气讲话……少年越想越不情愿,换了一侧脸贴着地,任胯围那里的酸胀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还是是没有一点要收腿起来的样子。韩俊宇绞手等了半天,见佑森还是没动静,竟是使上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手压着佑森的尾椎骨,一手狠狠地把佑森的胯根贴住地面。“啊!!不要——!!不要——!!!”剧痛逼得佑森的脖子猛地向后仰起,眼泪猛地冲出眼眶。“可是我觉得,你很想勤奋地继续耗下去啊!”韩俊宇没松手,言里讥诮。“我起……起来……起来……”佑森哭得喘不上气,拼命扭动着身子,疼得五脏六腑都拼命挣扎。“快点!”一声断喝,叫闾丘泷都跟着狠狠一激灵。这样的俊宇哥,出现在记忆中的次数,屈指可数。 |
回复 潇の贻 :贻姐居然找到这里来了!激动 我能说其实我一直想看小瑞瑞被关老师拍么,后来发现cp是钟瑞和佑森了,就各种想看钟瑞拍佑森,所以,恩《相承》就被我转到潇湘来了。 |
开胯(4) 可趴了这么久,双腿早就又痛又麻到不是自己的了,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稍稍一动就是钻心地疼。佑森边哭边胡乱地在地上扑腾着,可即便是这样了,两条腿还是负隅顽抗地杵在那里,根本收不回来。“不行……真的是不行……”此时的佑森,简直是声泪俱下。闾丘泷鼻头发酸,终究是忍不住了,根本不顾韩俊宇眼神的阻拦,蹲下身就要把佑森抱起来。“不准碰他!”闾丘泷伸出一半的手,停在了空气里。俊宇哥哪怕再生气,也从来没对自己这么粗声过。韩俊宇几步上前,纠着闾丘泷的衣领命他站起来,道,“他不懂,你也不懂么!”空气里的死寂,一下子在三人间炸开了。闾丘泷低头咬着嘴唇,眼眶红红的,好一阵才对着韩俊宇憋出一句,“对不起。”讲完便是往后退了两步,退出可以帮到佑森的物理距离,又察觉到佑森正看着自己,便又挤出一个鼓励的笑,看上去,却是笑得那么勉强。韩俊宇也知自己刚才火气一上来,话不合时宜地说重了。上前有些歉意地拍了拍闾丘泷的肩,见闾丘泷懂事地摇着头,心里才稍稍放下点,却仍是愧疚得紧。“佑森,”韩俊宇转过身,语气平和了极多,朝正愣愣地看着自己和闾丘泷的小孩道,“你会蛙泳的吧,你——”“你就是一言堂!”话未经大脑便被佑森不管不顾地喊出了口,堵在小孩胸口的一块大石头,陡然碎开了。震惊。仿佛本来热着一颗的心脏,一下子被一块寒冰狠狠按住了。韩俊宇像被人狠狠掴了一掌般地怔在那里,呆若木鸡地看着佑森涨得通红的脸,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颤的背影里,闾丘泷只读出了这一刻俊宇哥的失魂与无措。闾丘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佑森,只见佑森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言行吓傻了,泪痕未干的小脸仰视着俊宇哥,脸从下巴红到耳根,却并非是冲动下的潮红,而是小孩子冲动犯了错后六神无主的那种懊恼又后悔的通红。其实刚喊出那句话,佑森就已经后悔了——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看上去像是在为小泷哥哥抱不平,可话里有话的那股子劲,明显是自己在闹脾气耍性子。吵着嚷着要学舞是自己,穷追不舍地要小宇哥哥来教的也是自己,怎么……怎么……怎么今天的自己,突然变得这么吃不起一点苦、受不了一点委屈了??如果现实可以快进,此间的三人都多么希望,眼前停滞的一幕可以以32倍的速率被时间冲刷掉,永不回头。大脑一分多钟的空白,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韩俊宇。他偏了偏头,眼神移向自己身侧的地板,硬生生切断了和佑森间惶然的四目交接,再开口,却是佯装着方才的一切不曾发生,只接着刚才的话淡淡道,“脑子里想象自己正在游泳,然后用蛙泳收腿的方式把腿并起来,不要一次收太多,分几次来。”眼下的佑森哪有心情收什么腿,目光追随着小宇哥哥的侧脸,却发现后者根本不愿回应自己的期待。小孩悔得眼眶一下就红透了,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小宇哥哥……”“你好好练功就行了,”韩俊宇总算转过了头,甚至还给了佑森一个轻轻的笑容,“不要浪费时间,自己把腿收起来,然后去侧踢,不然刚才全都白疼了。”佑森再也没脸耽搁或者说半个“不”字,连忙在脑子里模拟着蛙泳的姿势,两腿稍稍往里并一点,就痛得仿佛是把两腿活拆开来,在白花花的骨头露出来后,又用粗糙无比的砂皮来来回回地去磨。两腿间的角度才收回了三十多度,佑森全身的冷汗就冒了好几轮,越是往后,抽泣的声音越是明显,最后实在是疼极了,佑森想都没想就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眼泪吧嗒吧嗒地全滴在自己的皮肤上。韩俊宇眼里看着,心里堵得紧,忙给闾丘泷使眼色,赶紧拿条毛巾来给佑森咬着。只是闾丘泷把折好的消毒毛巾递到佑森嘴边,小孩却是不敢用,反而是仰起脸怯怯地往韩俊宇那里望,看见小宇哥哥点头了,才哑着嗓子对闾丘说了声“谢谢”,噙着泪把毛巾咬在嘴里。佑森刚刚小心翼翼的那一望,简直是在韩俊宇心里,凿出了个洞。伏在眉间的是渐渐走出哥哥去世阴影后就鲜有的哀伤,韩俊宇把拳头别到身后,紧紧捏着直到拇指的指甲嵌进肉里,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遍。几天里,明明好几次看见佑森背着自己偷偷抹眼泪,自己却因为小孩大部分时间里一如往常的调皮和闹腾而没有太把孩子的这点变化当回事,想着要给小孩留点面子便也没有当面问过,只把一切归结于佑森训练太辛苦了,可谁会想到……自己总这么逼他、凶他,怕是已经伤了孩子的心了吧。觉得眼眶一阵阵发酸,韩俊宇赶忙转过身,不让佑森和闾丘泷注意到自己,撑着快半分钟没眨眼,快把牙关咬碎了才把因自责而要往外涌的眼泪逼回去。再转过身,只见佑森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偏偏刚失去双手的支撑,小孩双腿就是一软,膝盖硬硬地磕在地板上,刻骨的痛在原本就已经跪青了的地方雪上加霜地叫嚣着。小孩抬着哭肿的眼皮看了一眼几米开外的把杆,某一刻,甚至有了就这么爬过去的冲动。这种想法冒出头的时候,被屈辱和不甘扼住咽喉的绝望感顿然涌上心头,佑森再也把持不住,额头抵着地板地就放声痛哭起来,撕心裂肺般的声音让人忍不住也要潸然。韩俊宇面色如水地看着这样的佑森,心里却是当老师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无力。既已知道佑森被自己逼怕了,为什么还在一个劲地逼孩子呢,但若为了佑森能更好,不逼,又对得起谁了呢。“哭够了就继续,有力气哭,没力气站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俊宇觉得自己的心都凉透了。如果眼下非要在情感和理智之间做出选择,那么无疑,自己已经选择了后者。佑森边抽泣着边粗鲁地抹干了自己的脸,又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着站起来,直起腰把自己的上身“搁”到颤个不停的双腿上。可两条腿骨头绞着筋地拉扯着神经,痛得佑森全然迈不出步,偏偏小孩又不敢再消耗小宇哥哥的耐心,一狠心,两手就从大腿外侧死死掐住腿根,以痛制痛地迫着双腿往前挪,就这么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了临近把杆的地方。闾丘泷早已是心疼得不得了,见到佑森抓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把杆,表情才略略松下来,也才想起来去把佑森刚才趴青蛙的地方用布擦干。那里,是整整一摊的汗。佑森大半个身子汗津津地挂在把杆上,小口又急声地缓着气,无助,可怜,又叫人心酸。觉得身后突然多了什么,佑森下意识地看了眼面前的大落地镜,只见里面映出的小宇哥哥就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沉默看着自己。佑森浑身突然不争气地一颤,立刻想到踢完腿才准休息的要求,便是像触了电般赶紧起来,几乎忘了发虚的双腿正在抖个不停,一脸紧张地看着镜子里的韩俊宇,又局促地舔了舔被咬得满是血口子的嘴唇。韩俊宇倒是没说什么,只双手轻轻向后扳了扳佑森的肩,示意他收腹挺胸肩打开,又把小孩的下巴向上抬了抬,眼神掠过小孩正在发颤的双腿,面无表情地道,“开始吧。”左腿抬过120°的一刹,肌肉和韧带的撕裂感来得比意志力更迅疾,佑森一个没熬住,腿就落了下来。小孩慌慌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韩俊宇,对前一刻扎心的疼痛却也是心有余悸,只得把整个下唇都死死包进嘴里咬住,借着把杆的力把灌了铅一般的腿再次往上抬。左边胯骨清晰地“咯”一声响,小孩心里一乱,腿便是又掉了下来。如此反复好几次,韩俊宇实在看不过,只得趁佑森的腿抬到最高点时,一把握住他的左脚踝,又用右手按住佑森的右肩,把佑森的左腿一直扳到紧贴左耳的地方。“啊……”呻-吟一下子从佑森嘴里冲出来,韩俊宇却一点也不松手,只疾声道,“抬头看镜子!踢不到这个高度自己倒着扣数!”说罢,便是没什么好气地松了手。方才因为怕痛而畏首畏尾的佑森,韩俊宇看在眼里,心上早已焦急得不行。那种没有高度没有力量的踢法,完全不能把胯和韧带踢开,比起长不了功,聚了筋、受了伤,才是最麻烦的。佑森心下本就脆弱得紧,前一刻又受了次韩俊宇的疾言厉色,一时间心里的五味瓶全被打翻了,委屈、辛酸、畏怕、懊悔、愧疚……各种情绪揉在一起,眼泪一下子又要往外冲。“这点疼就要哭干脆别练了!”韩俊宇的呵斥回荡在练功房里,听得闾丘泷心惊肉跳。佑森的嘴巴不自然地瞥了几下,赶忙低头用手背抹了把眼,紧接着便一下,两下……每踢一下都用力到几乎把自己的左腿甩出去了才罢休,一下,两下,三下……左腿踢完又马不停蹄地换右腿,踢得一下比一下开,两行清泪无声地淌在佑森脸颊上,淌到嘴边,又咸,又凉。 |
懂得 这一下下的踢腿,都似踢在了韩俊宇的心上。从零到一百,加上因为没有达标而多踢的那些下,总共的数目必定是远远超过了一开始的一百。无言无语。完成了任务的小孩强自稳着疲软的双腿立在原地,眼睛寂然地盯着自己还放在把杆上的双手,表情死了一般。佑森隐隐透着拒绝和疏离的模样,扎得韩俊宇双眼生疼。“休息吧。”三个字,落得似一声叹息。在不知何时就溢出了眼底的哀伤被察觉之前,韩俊宇默默朝练功房外面走。独自寂寥的背影,却泄了心底的秘。“俊宇哥——”闾丘泷喊出了声。韩俊宇在门边转过脸,牵起嘴角努力笑了笑,“我就是去厨房倒点水来……你们休息。”那个酸涩的笑容还定格在闾丘泷眼前,练功房的门口,已经是空落落的了。闾丘泷刚收回神,就听得什么轰然倒地的声音,仓皇间望去,只见佑森瘫跪在把杆下面,半个身子瑟缩地倚着冰凉的镜子,整个人因力竭而微微颤抖。“佑森!”闾丘泷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心疼地要把佑森扶起来,孩子却在一个劲地摇头,只嚅嚅着,“我缓会儿,这么缓会儿就好了……”“那……那靠着我吧。”闾丘泷说着便紧挨着佑森坐下,让佑森垫着自己的大腿半躺下来,左手托着佑森的后背,右手灵巧地替他按摩着腿上的肌肉。“这样有没有舒服点?”闾丘泷问得很轻,生怕吵了佑森。这样的时候,越是有人对自己好,心灵好像就变得越脆弱。佑森还没来得及点头,眼眶就又红了了。“生你小宇哥哥的气呢?”泪珠不知何时就在脸上连成了线,佑森一边赶忙伸手抹,一边倔强地摇头。“俊宇哥其实心里是很疼你的,不表现出来而已。”小孩眨着酸痛的眼睛,不看闾丘泷,也没有回应。从今天上午到现在,这双眼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几乎都在被咸咸的眼泪蛰着。闾丘泷叹了口气。从没料想自己的到来,竟会成了自家小师弟和俊宇哥之间误会加深的导火索……“我……我就是心里堵,我就是不知道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好好说,我……我也……”半晌,佑森终于开了口,却是说到一半,就委屈得说不下去了。“也会认真练的,对不对?”闾丘泷边说,边又把小孩往自己怀里拢了拢。佑森用力地点着头,赶紧伸手把眼角的一滴泪抹掉。闾丘泷笑了,“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多时候,事情不是你好我好一团和气,就能做成的。”佑森没太听明白,抬起头愣愣地望着闾丘泷一脸的和煦。“这几天布置晚功的时候,小宇哥哥是不是都好好和你说的?”连谈论这样的话题,闾丘泷的声音和样子都温柔得不像话。佑森的耳朵立刻红了,紧紧抿着嘴唇,谨小慎微地点了点头。“你肯定知道钟瑞吧。小瑞在俊宇哥手下的时候,其实也不算个特别乖的学生,一开始的时候甚至把俊宇哥当仇人一样。但是在小泷哥哥记忆里,不管小瑞再怎么过分,俊宇哥都是极少像今天这么厉声训他的——我这么说,森森是不是又要觉得委屈了?”“森森”是佑森的乳名,因为叫起来宠溺的感觉太浓,上小学后,连家人都极少用了,这会儿被闾丘泷如此一叫,佑森倒是觉得自己真被当成受不了一点批评的小儿童了,哪有脸再谈委屈,只红着脸极迅速地瞄了眼闾丘泷,便是低眉顺眼地摇着头了。“小泷哥哥不是说你练功不努力,可是,你知道钟瑞他有多努力吗?”这一次,佑森把头抬起来了。湿湿的眼睛望着闾丘泷的脸,静静等着谜底。闾丘泷眼角的笑意依旧温暖,道,“小瑞练功,已经不是用‘努力’能形容的了,他是在拼命。”拼命……佑森的眼里全是震惊。闾丘泷点点头,看着怀里的这个一身天赋的少年——标准的三长一小,有一个叱咤舞坛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样在国际上蜚声一时的启蒙老师……放眼看去,好像实在找不出什么可以阻止他优秀与强大起来的理由。虽然在舞蹈这碗青春饭面前,佑森的年纪是个尴尬而碍眼的存在,但即便是这样,能有如此的练舞条件,佑森或许还是比这世界上太多对舞蹈心存向往的人,都幸运太多太多了。若那些孩子能得到佑森现在的机会,怕是一个个都会拼命,而非仅仅是尽到所谓的“全力”,就会心满意足了的吧。“当时,小瑞每天都是用双倍于专业院校的训练时间,去完成他们三倍的量。我记得有回他结束晚功,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了,结果一步还没迈就又倒了下去。俊宇哥看不过,就去扶他,可才一碰到小瑞的身体,俊宇哥的表情立即就不对了,二话不说抱起他就往医院赶。”“高烧39度5,白细胞高得异常,整个人烧得像团火一样……后来全身检查,脱了舞鞋脱了练功袜,医生和护士才发现小瑞缠在前脚掌上的纱布……脚底那里,血和黄色的脓都已经渗到纱布外面了……”这应是闾丘泷极不太愿意谈及的一段回忆,讲到此,竟是哽住了。“小瑞带着这样的伤,而且伤口已经溃烂感染了,我和俊宇哥是那天晚上才知道的。那一阵,小瑞刚在学转,练得太狠,结果前脚掌全是水泡。水泡破了沾在练功袜上,脱袜子的时候一大片皮就直接给撕下来了。小瑞为了不耽误练功,竟然一声不吭地瞒着我和俊宇哥,自己随便拿纱布往血淋淋的脚上一缠,就这么咬牙接着练……”“一边是鲜肉在糙糙的纱布上磨,一边是汗和血混在一起直接浇在肉上,已经这样了,还要达到俊宇哥苛刻的要求,不让我们看出他有伤……我和俊宇哥到现在都不知道,小瑞这么苦苦熬着,究竟熬了多少天。”佑森呆住了。闾丘泷的余光瞄到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的韩俊宇,缓了缓心情才道,“正因为小瑞是这样的人,俊宇哥才没有必要用咄咄逼人的方式,催着赶着他练功。练舞的人,如果没有一股子自己对自己狠的劲,在舞蹈这条路上,是走不长的。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佑森,俊宇哥今天才逼着你自己下胯,又逼着你自己收腿。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小瑞一样有那么强的自制力,俊宇哥凶你,我想也不是他的本意,但偏偏这也是一种非常直接和有效的方式——俊宇哥用外力把你往前推,直到让你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这样一点一点帮你累积作为一个舞者、甚至是一个人的独立性。”话至此,闾丘泷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是在教育佑森了。好在闾丘泷素来语气平和,听来,便也更像是谈天里的一次交心。震惊着,沉默着。佑森怔怔地倚在闾丘泷身上,想流的泪却逆流回心底,灼得整个胃都烧起来了般。有人在自己身侧蹲了下来。有人给自己递了一杯水。最喜欢的薄荷茶,水温刚刚好,透明的水面上浮着两片嫩绿的薄荷叶。“……”佑森抿了一口茶,说不出一句话,、转头注视着眼前的人,眼眶一热,眼泪就一个劲地往外流。韩俊宇点点佑森的鼻子,像是长辈的责备又像是哥哥的玩笑,“你今天是怎么了,孟姜女哭长城啊。”佑森却根本听不见韩俊宇话里的宽宏,从未有过的难受自责令少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自己脸上,在手印肿上来的瞬间连着又要打第二下。“唉!”韩俊宇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佑森抬起的手,声音因为吃惊顿时高了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别这样。”最后三个字,语气又弱了下去,像在自言自语。“我……”佑森颤抖着嘴唇,却说不下去,突然觉得自己坐在小泷哥哥腿上太过恃宠而骄,赶紧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急急地就要站起来。“我说了别这样……”韩俊宇按住了佑森,眼里的不忍一闪而逝。“……我这么逼你,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以后心里有怨气就发出来,别憋着,发——”“小宇哥哥!”佑森不顾一切地扑进韩俊宇怀里,边哭边声嘶力竭,“我会拼命!我从现在开始一定会拼命!是我不争气……是我…是…是我……我会拼命,我一定会拼命!”韩俊宇的臂膀僵在空中,好一阵才搂住佑森颤抖的肩,轻轻拍着。拼命……像小瑞那样的拼命么,去成就别人眼里一个天才的奇迹,人后却是把牙打碎了往肚里咽,一身的伤痛,也要甘之如饴。韩俊宇的心五味杂陈地揪着,一旁的闾丘泷红难受得偏过了头。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来慢慢教慢慢练,佑森何至于要吃这样的苦!韩俊宇又把佑森搂得紧了一点,良久后的开口,却隐去了心底所有的不忍。“我不要你保证,我只要你从今以后的行动。休息够了的话……就起来撕腿。”时针就要走到数字4和5的中间。韩俊宇和闾丘泷站在练功房中央,看佑森忍痛踩着自己的脚背绕着练功房走圈。之前耗腿时的一幕,韩俊宇无论如何忘不了。两百个数,因为实在太疼了,佑森颤微微的报数捱到五十后,声音便矮了下去。韩俊宇有意想磨磨佑森,待他数到七十的时候才好整以暇地来了句,“你怎么直接从五十跳到七十了。”佑森一惊,不知自己错在了哪儿,接下去的“71”也硬生生被卡在了喉咙口。韩俊宇伸手压了压佑森有些松了的脚背,“挺会爱惜自己的!你当练功是吃牛排呢,报数绷脚,累了就都来个七成。”佑森眼里闪过一丝懊悔,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努力又把脚尖往里蜷了蜷。韩俊宇原本只想提醒提醒佑森,岂料自己那句“从五十接着数”还没出口,佑森的报数已经退回了“1”重新开始了。没有委屈,只有甘愿。那一刻,韩俊宇竟在佑森身上,恍惚看见了钟瑞的影子。“佑森今天突然变这么懂事,我倒真有点不习惯了。”韩俊宇嘴里这么感叹着,表情里也是几分“天上掉馅儿饼”的意思。“其实我们在佑森这个年纪的成长,也都是一瞬间的事,现在忘记了而已。”闾丘泷不经常把两手□裤袋,此时的这个动作配上刚才的话,竟给人几分回首向来萧瑟,却不道风雨阴晴的感觉。韩俊宇看着闾丘泷眼里若隐若现的潋滟,料他是想起了过去的事,顿时竟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徒有伸手拍拍他的肩,岔开话题道,“今天的事,谢谢你了。”闾丘泷抿嘴笑笑,“应该的。”眼见佑森走完这最后一圈,韩俊宇在四点半准时结束了训练。被几乎要断掉的双脚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佑森一下子瘫在地板上,一时半活儿就这么赖着不动了的架势。韩俊宇倒是爽快,走上前一下子就把佑森打横抱起来往外走,“地上冷,外面沙发上歇着去。”佑森带点匪夷所思地看着韩俊宇,肿着小半边脸,皱着个鼻子边喘边道,“刚一下课…就把我当人看了……小宇哥哥变脸变得…还真是快……”“嗯?!”韩俊宇眉毛立起来了。闾丘泷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一大一小,“明明你们两个人变脸变得都很快。”三人这么打趣着走进客厅,竟见玄关那儿的门开了。佑森还没来得及惊讶老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到家,而且还带回了芸姐姐,就听得韩俊宇一句难以置信的“蔡天王”?佑森狐疑地看看小宇哥哥,又顺着他的目光瞅向门口,只见蔡裴峣一只脚踏进了门,半个身子却还探在外面不知在等谁,待最后面的那个也进了门,佑森惊得一下子就从韩俊宇的怀里跳到了地上。是钟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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