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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并非灵异故事:生死门[第72页]

作者:妙空如如
首页 上一页[71] 本页[72] 下一页[73] 尾页[8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有如睡眠将醒未醒之前的一瞬间,我脑子里有电流袭过一般,空白,却又似乎万马奔腾。
    万物戛然而止。
    在地上翻得乱七八糟的木甲人、偶尔还在滚动的几根铁服说、前一秒似乎还在说话的罗天……全都静止了!
    连浮游在空中的烟霞也静止了。
    我岂敢迟疑,手中铁矛带着我的气劲,直刺离我最近的那个木甲人右肩!
    喀!
    铁矛一扬,它的整条胳膊飞了出去!用的力气,比刚才停住机关所费的还要少!
    我信心大增,如有神助,铁矛翻飞,三下五除二把地上呆滞的木甲人全部当玩具卸成了零件铺。卸到后来,想起罗天的那句“如果是磁榫木甲人,我们即便把它们砍成碎片,只要磁榫未尽毁,它还会自己组合起来”,又转回头去把木甲人的胳膊、大腿、脚踝这种大关节捣捣碎,算是加上一个双保险。
    刚折腾完,空间里似有微波荡漾。
    结界要消失了。
    铿锵!铁矛落地。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虎口既麻且痛,发抖到再也握不住铁矛。
    所幸可怕的木甲人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片。我嗒然坐下,右臂痛得麻木,整个人气都喘不上来了。低头看才发现肩胛那个伤口随着我刚才的这一顿动作血流不止,几乎染红了我整件衬衫。
    嗡——结界消失。
    “妹子!”罗天的惨叫声第一时间传来。
    我抬头望他,只见他才从定之阵里出来就整个人像抽搐一样手舞足蹈,满脸惊骇,“妹子——小心——你后面!”
    糟了!
    我心中一寒,左掌勉力撑地,屁股都还没来得及离开地面,头才会到一半,就有一支铁箍一般的胳膊勒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
    怎么可能?木甲人明明都被我弄成碎片了!
    本能的伸出左手去探,却什么都没有探到!
    没有腿!没有头!只有一只胳膊横在我脖颈上,触手感觉确确实实是我刚才过招的木甲人!
    难不成?就是一具没有被我废彻底的残躯?!
    雪上加霜一般,我又看到了另外一幕可怖的景象。
    身后的胳膊越勒越紧,身前一米远的地方,还一具带着腰部的双脚正在慢慢走向我!只有腰部!和双脚!
    卧槽要不是我亲自经历这一切肯定以为见了鬼了啊啊啊!
    果然是“磁榫未尽毁,它还会自己组合起来”!
    扑簌簌——让我头皮发麻的声音又来。这次好了,一具没有头颅下体,只有身躯以及双手的躯体,重新组合好,向我慢慢爬来!
    完蛋了……
    我大脑渐渐缺氧,无法思考……
    要死在这里了……
    世界变成一片紫色……灰紫色……
    罗天,我们不应该创这个墨守阵的……
    班遥老先生,看看你的后人……还说要助我呢……我就快被你的墨家传人勒死在这里了……
    ——“那两个家伙送来的聪明人,我会交给他们我班遥毕生绝学。同时,我也会让他们两个彼此牵制,攻守平衡……但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传人,都将随时听从你的调令。”
    听从我的调令……听从我的调令……
    我脑中一片混沌,像是即将在母亲怀里睡着那样巨大的幸福感和浑身酥麻到快要爆炸的痛感混合在一起……
    除了班遥……还有两个人……说起过此事……
    两个人……两张脸……
    叫做目夷和公输的宋国少年……
    ——“调遣我的那句话,就是唤醒水镜仙子的口诀首四字相连。”
    ——“调遣我的那句话,就是唤醒水镜仙子的口诀第二字相连。”
    唤醒水镜仙子的口诀……
    首四字相连……第二字相连……
    风羽为衣,木叶为裳;至情至性,天玄地黄。
    风……木……至……天……
    羽……叶……情……玄……
    风……木……至……天……
    ……
    ……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头顶、大腿、指尖,慢慢有血液和温度在重新流动。意识也一点一点清晰。我的视线不再忽闪,清晰可见成千上万跟铁服说依然吊在我头顶的天花板上。
    ……
    死了吗?
    是死了吗?
    为什么眼前的场景没有变化呢?
    再过一会儿,罗天的胖脸也出现在眼前。
    “妹子——妹子——你还活着不?!”他一脸焦急又惊讶又高兴,“怎么了?突然之间他们都撤退了!”
    什么?!
    罗天不知费了多大劲才从原地爬过来,这会子跪都跪不牢,还竭力想把我扶起来坐。
    忽如其来的空气让我一阵呛咳,胸腔终于回过神了!我还活着!
    “咳咳咳咳——”我一边发疯一样的咳嗽一边大口呼吸,“发生什么了?你说谁撤退了?”
    “他们!”罗天抬一抬下巴。
    我这才赫然发现木甲人依然呈碎片状散作一堆。刚才勒住我喉咙的胳膊、慢慢向我走来的双脚和爬过来的身躯,全都在混在了碎片堆里,像一场噩梦般静止了。
    我和罗天劫后余生却心有余悸,大眼对小眼的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然后就在一片静谧之中,我听到了一个又尖又细的男人声音——也许是女人?——慢悠悠说道,“好本事……”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完整的人形坐在不远处的一扇门外,轻轻鼓着掌,完全就是之前木甲人出现时的那种鼓掌声。满怀着揶揄的鼓掌声。
    “木甲人还会说话?”我简直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罗天没有理我,面如死灰。
    那边叹一口气,“讨厌——人家是活人啦!”
    他站起身来,我才发现他不仅是活人,还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只是这遣词造句,娘得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珂儿说话也没这么嗲的!
    罗天死死盯着他,好半晌,才慢慢回答道,“二师兄,原来是你。”
    二师兄?!
    什么鬼!
    我的嘴巴就快要能吞下鸡蛋了。
    “二师兄?哈哈哈哈……”只听得那娘炮一阵大笑,“罗天,你太抬举自己了。我师父何时答应收你了?怎么?被你师父逐出师门无处落脚了?到处攀亲戚?”
    这句话真是……可圈可点……信息量略大……
    罗天的脸色更加铁青。一时看到我疑惑的眼神,才短促地回答道,“这是鄢非格师母的二徒弟,名叫王龙海。我曾经想转到师母门下,可是她没有收我。”
    哦。我说呢。难怪罗天熟谙墨学,这算是为投名师、自学成才吧?
    只见那叫做王龙海的家伙,慢悠悠走到被我大卸八十块的木甲人碎片堆里,用脚尖轻轻踢一踢,“烦死了呢……给我弄这么碎,简直要重做了……”
    “你……”我再忍不住,问道,“你就是这个结界的守门人?”
    王龙海斜我一眼,“怎么,看起来不像?”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居然穿了一件绣花长袍!头发长长的束成一个马尾,指甲也是长长的!皮肤白得可以和薄语一较高下,眉眼秀丽得可以和珂儿义结金兰!
    活脱脱一个人妖啊!
    我又不适应、又有点好笑,“那个……呃……”
    本来真的想说“这么强大的阵居然会出自你的手”!!!
    想一想太伤人了,就问了另一个问题,“是因为不相信你会亲自出来。为什么不继续杀死我们?”
    王龙海朝我努一努他那如花瓣一样柔嫩的嘴唇,道,“哟,装傻呢?你刚才都说出调遣令了,我还不停手,是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调遣令?
    我皱皱眉。调遣令?
    啊!
    “你是说那个风木至天、羽叶情玄吗?!”我脱口而出。
    王龙海撇撇嘴,白我一眼,“我是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反正你会用’定’之阵,又懂得调遣令,只怕不是’生死门’掌教也是’生死门’里的大人物。”
    啊……我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我错觉。
    生死线上,我果真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来了。
    他这话一说完,轮到罗天倒吸一口凉气了,“妹子!妹子!你刚才说什么?这一茬儿我可不知道!闹半天你现在是’生死门’掌教?!”
    我一时也有点蒙。
    原来不是一句戏言?
    班遥、目夷、公输,都信守自己的承诺,几千年这样传承了下来?
    好感动。
    不过比我更现实抓住这个有利机会的是罗天。短暂的吃惊之后,他已经恢复神色如常,笑嘻嘻朝王龙海说道,“即如此,大家都是熟人了。可以不用打了吧?”
    “不打了。”王龙海摆摆手,笑眯眯,“不打了。”
    “那么,可以关闭结界了吧?”罗天那架势都要掏香烟了,“二师兄,快让我们去这真正的BR层吧。”
    岂料,刚刚还笑容满面的王龙海,突然脸色一垮,面若寒霜道,“那可不成!”
    (386)
    “为何不成?”罗天一边叫,一边大拇指朝我歪一歪,“你不都听她调遣了吗?”
    王龙海撇撇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但是,保护406是师父给我的职责。她可交代了,所有女的不能进,所有有功夫在身上的不能进。那个电梯就是一台监视器,楼梯也有。你俩从一进电梯开始,就已经掉进墨守阵了。”
    挺好,三言两语的,倒是把我很多心头疑惑给解了。
    可是,身上有功夫的也不能进就算了,为什么女的都不能进?
    王龙海猜出我在奇怪什么,“我不知道,你俩别问我。反正我不能让你们进去。虽然我也不想再打,但真要拦住你们去路,方法还有一万种。”
    他说一万种,我一点都没有怀疑。
    当下竖起手掌,“我也不想打,我也不想闯。王大哥,你给我句痛快话,我马上就离开。”
    “什么痛快话?”王龙海不相信我这么好商量似的,斜觑着我,眼神妩媚,“你身上的伤可不轻。”
    我问道,“406的病人叫什么名字?我只想知道这个。”
    王龙海一愣,呃一声,眼神从妩媚变成闪烁。
    我坚定地昂着头,等他回答。
    你若不答我,刀山火海我也继续往下闯。
    王龙海、罗天、我,三个人呆滞半晌,还是丝丝的一声猫叫打破了沉默。
    “喵呜——喵呜——”
    这猫儿一路上都很淡定,打架的时候也没见它慌乱,此刻不知为啥像炸了毛一样,耸肩弓背,对着空气中的某个点怪叫连连。
    空气中的某个点?还能是哪个点?就是之前一片祥和的那团橘色烟霞啊。
    王龙海显然也看到了那团橘色烟霞,“你又来了。”
    烟霞似乎比初初看到时激动,在空气中上蹿下跳,难怪丝丝被它唬着。
    “这是什么?”罗天忍不住问道。
    王龙海摇头,“我也不懂。每过几天就会看到。初见时也警惕过也试过它,它像是也没有什么实体,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就是常常在这栋楼里上上下下飘。”
    “丝丝,”我轻轻问道,“你收得掉它吗?”
    如果只是一缕魂,丝丝很轻松就能搞定。
    可是丝丝并没有这个意思。
    我伸出手,左手结金刚拳,右手对牢烟霞做大光明咒。嗡啊蒙嘎微噜恰那玛哈姆得拉玛尼啪得玛杰哇那啪拉哇噜达呀吽……
    烟霞晃了晃,毫无变化。
    我的双手傻在半空中。现在的心情是被掉了包的金角大王,我叫你名字你应了,葫芦却不灵了是怎么回事呢?
    不是魂,不是恶灵,那就只能是……
    卧槽莫非是个神仙?!
    王龙海和罗天貌似都没有看懂我在搞什么,只在那里面面相觑。
    我却被自己的思绪吓了一跳。
    神仙?!
    神仙……
    406里躺着的植物人。
    漂亮女生。
    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
    罗天。
    戏弄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
    姐妹……姐姐……木秀于林……名字……名字……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我大脑里某根神经弹跳了一下,一个灵光闪现,冲口而出,“翠屏!!!琉璃!!!韩翠屏!!!韩琉璃!!!”
    王龙海被我吓得半死,“啊?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瞪着他。果然没错,真的是韩翠屏韩琉璃两姐妹。
    姐姐韩翠屏已死,那么病房里躺着的只可能是韩琉璃了。
    我终于想起她的名字了!!!
    还记得吗!就是火化陈婆那天,同时被火化的还有一个叫做韩翠屏的女生。遇见她,引出了一段很蹊跷的冤假错案。
    身体被火化,韩翠屏的魂却没有离开,哭哭啼啼找到我,希望我保护她的双胞胎妹妹韩琉璃。她自己死于非命,貌似跟结界有关系,但同时她直觉觉得妹妹也在危险之中。
    我把马面找了来,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韩翠屏的魂魄不能离开。于是马面又找来了黑白无常。黑白无常之所以立刻就到,是因为本来他们是要拘走韩琉璃的魂魄的,无奈被罗天打了一个岔,琉璃好端端的离开了。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整个情形变得更诡异。
    黑白无常也搞不清楚为什么韩翠屏的魂魄留在阳世,他们也没有接到指令要带走她。
    可是查完生死簿,大家才发现,生死簿上这一对姐妹的判词非常奇怪。
    姐姐韩翠屏是:“木秀于林,堆出于案,有礼则安,可至耄耋。”
    而妹妹韩琉璃的判词是:“风必摧之,流必湍之,无礼则危,难及桃李。”
    咋看,像是姐姐不该死的却死了,替妹妹捡回一条命。
    可是把两句判词合起来,才像是一句完整的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案,流必湍之;有礼则安,无礼则危;耄耋桃李,两相照应。
    第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案,流必湍之。出自《运命论》。意思是:一棵树如果比树林里其他树都长得要高大,就一定要承受更多的风雨;土堆如果高出河岸,河水就会不停地洗刷它。这句诗词整体看,是说太优秀了就遭人嫉妒。
    第二句:有礼则安,无礼则危。出自《礼记》。意思是:人如果礼貌待人就会得到别人的以礼相待;如果不礼貌待人,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第三句:可至耄耋,难及桃李。古代人对年龄的称谓。估计阎王爷写判词爱用古话,到现在还是这样。意思是:八十岁以上的人,叫做耄耋之年;二十岁,叫桃李之年。“可至耄耋”和“难及桃李”,正应了生死簿上她们姐妹各自的八十四阳寿和十九阳寿!
    也即是说,翠屏和琉璃两姐妹,在生死薄上的判词,竟然全部是对应关系。
    并没说谁就必然是早死的那一个。
    当时黑白无常说道,虽然被罗天打了岔,耽误了拘走韩琉璃的魂魄,但他们还是要去完成这个任务。另外姐姐的魂魄他们也受不了,只能任由她做孤魂野鬼四处飘荡。我不依他们,总觉得这样的话姐妹俩以及他们的家人太可怜了!
    所以黑无常又提了个想法,一来是偷偷给姐姐韩翠屏的魂魄找个清静的地方呆着;二来还照生死簿去拘了妹妹的魂魄,妹妹尸身还在却没了魂魄,姐姐没了尸身但魂魄未散,偷梁换柱,把两个人合成一个人那样活下去。
    但这样大家也不满意。最不满意的就是翠屏。她觉得即便如此,妹妹还是会被人谋害。
    所以后来,黑白无常安排她先过鬼门关,看守黄泉路两岸的彼岸花,做个司花使者,算是个小神。而关于妹妹韩琉璃的生死,他们还要再向阎王爷请示一下才能定论。
    后来的后来,我就没再关心这件事情了。
    谁知道,时隔几年,居然在上海!巧遇!
    “你是韩翠屏?!”我对着烟霞问道。
    只见那烟霞应声慢慢从空中蔓延开来,慢慢长出身躯、四肢,慢慢变成一个颜色更浅的藕色人形。虽然很淡很淡,她的音容笑貌却都宛如真实。
    “我的妈呀……”王龙海在一旁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切,显然吃惊非常。
    罗天总算也回过神来,一把按住我的肩,痛得我一龇牙。
    “对不起!”他忙不迭撒手,急急忙忙道歉,“对不起妹子!不过等一下!这是那两姐妹对不对!就是殡仪馆那一对姐妹!”
    果然还是我几年前看到她的样子,也和侦探给我看到的照片上的人一模一样。
    “韩翠屏?”我壮着胆子,走近一些,“果真是你?病房里,是你妹妹琉璃么?”
    韩翠屏点点头,一双大眼睛非常非常悲伤,声音也非常非常沮丧,“琴弹妹妹,是我。今天见到你,我好开心。可是,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我问。
    “我妹妹……”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妹妹来不及了……”
    “发生了什么?”我一脑袋雾水,“到底怎么了?你妹妹,真的又被人谋害了么?”
    韩翠屏点点头,又摇摇头。
    真是急死人。
    我瞪一眼王龙海,“喂,都这时候了,你还不让我们去病房瞧一瞧?!”
    王龙海如梦初醒一般,浑身一激灵,“哦……哦……好的……既然你们都认识……”
    一边转身带路,一边回头疑惑地看我,喃喃道,“……臭丫头,名不虚传嘛……”
    “我听见了。”我淡淡道。
    他扁一扁嘴,干咳一声,手一扬,“这边请。”
    (387)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扇关闭的门。
    这条走廊有许许多多扇门,我和罗天此前只顾着对付机关,根本没有心思想去推开任何一扇门。
    原来门里竟藏着出路?
    我看看罗天,他已经快要瘫倒在地了,却还是很懂我的言下之意,“别天真了……这是二师兄来了,否则这扇门只会通往更厉害的机关。”
    王龙海邪魅一笑,“算你还识货。”
    门推开,外面竟然就是一条很普通的病房走廊。门开的一刹那,外面的光亮光线、嗡嗡嗡的人声,以及形形色色的医生护士身影立刻扑入眼帘。
    我回头望望一片狼藉的墨守之阵,恍然如梦。
    王龙海等我、罗天、丝丝,以及韩翠屏的烟霞全部出来,才押后关上门。我又看了一眼那扇门。不消说,再回去推开它,一定只是通向寻常地方。
    我曾跟着良穿越到几年前的妖楼里打架。
    也曾跟着波旬去到孔雀滩结界里讨论生死。
    但论凶险压抑,都不及这个墨守之阵来得厉害。而且,我竟看不出来它是否真实存在,也不知道它存在于哪个空间。那么真实牛逼并且能给我们确实造成伤害的机关,应该不止是幻像吧。
    不过我现在顾不上问王龙海这些方面的问题。我只想尽快去到BR406。
    “妹子——妹子——”罗天在叫我,“你等会儿。我的妈呀,你都不管一管自己?你瞧瞧你那副样子?”
    那副样子?我一愣。什么样子?
    罗天一屁股靠墙坐下,“不行,我需要担架,我要补血,我的腿要毁了——”一迭声地叫。
    王龙海没理他,反而斜了我一眼,“要不是看在你被机关伤成这样,我还要跟你算账呢。早不亮身份,搞得我的机关毁了一半。”
    这会子光线好了很多,王龙海的装扮看得更清晰了。
    其实他还挺帅!暗处看到他的长袍绣花,此刻看只是墨绿底子上的暗纹,被他高大颀长的身材穿得还挺有古风。他的头发确实是扎成了一束,好在非常干净;脚上穿一双布鞋,步履轻盈,一看就是武林高手的模样。
    被他们俩这么一说,原本被我忽略的那些伤口,倒真的撕心裂肺疼了起来。
    王龙海把我俩带进一间空无一人的护士站,着我俩自行取东西包扎伤口,自己出去了一分钟,又带了一个看起来认识的美貌小护士进来,两个人有说有笑。
    我瞧他轻车熟路,不由得问道,“难道你天天都呆在这个医院里?”
    王龙海哧一声笑,又有几分娘气了,“我看起来有那么闲吗?你俩撕掉电梯里封印的时候,我还在北京呢。”
    哦?我想了想,问道,“这么说,你也会穿越时空?”
    王龙海沉吟半晌,才回答道,“算不上。先别管这个了,你俩收拾一下,我带你们去见韩琉璃。”
    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还能收拾啥?身上的衣物基本上全部都要扔掉了。索性找那小护士要了条长裙套上,一咕隆咚把伤口血迹全部遮盖掉。
    小护士大概从没见过这么粗放的女汉子,一径捂嘴偷笑。
    “啧啧。”王龙海看到我的处理方式,也是白眼乱翻,“你这个女人,真是粗糙,枉费老天爷把你安排成女人。”
    罗天直接赖着人家小护士了,“护士姐姐,你看我伤得这么重,需不需要输血呀?”
    小护士一边帮他重新包扎伤口,一边很认真地回答道,“暂时还不需要。没伤着动脉……”
    我瞧着罗天也没有兴趣继续追踪韩琉璃的事情,索性也不打扰他撩妹,朝王龙海使了个眼色,走出了护士站。
    终于,我站到了韩琉璃的病床前。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满眼的仪器。各种数字诡异、静谧地闪烁着。
    病床上的那个有些浮肿的女生,差不多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更白了,双目紧闭,戴着呼吸机,即便这样,都看得出来她的美。
    不过,这些都在其次。
    让我最揪心的,是病床前,貌似她妈妈的那个妇女。
    和我妈妈差不多的年纪。
    她正在为韩琉璃揉身体。自己已经困得在打盹了,还是一丝不苟地在揉着女儿的手臂,一点一点揉下来,从肩膀到手腕到指尖,像是做了几千几万遍那样。
    看着她的满头银丝,我心里一酸。
    王龙海轻轻咳嗽一声。
    中年妇女猛然惊醒,抬头看见我们,“啊——是你。”
    像是很熟悉王龙海的样子,一边起身让座一边慈祥地笑一笑,“好久不见你了。瘦些了。”
    王龙海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向我,“要问什么,就问吧。这是韩琉璃的妈妈。”
    突然就这么把我推出去了,而且自己一句多话都没有,转身轻轻离开了病房,还贴心地为我们带上了门。
    小小空间里,琉璃妈妈有点疑惑地望着我,也许因为信任王龙海的关系,对我倒是也带着微笑的,“你是——”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身上这身护士服,只能含糊道,“阿姨,我叫琴弹,是一个中医。听王大哥说了你女儿的事情,想来看一看。”
    “哦,”琉璃妈妈显然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丝希望,点头如捣蒜,“好,你问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瞟一眼烟霞状态的韩翠屏,坐到琉璃妈妈身边,问道,“琉璃是怎么生病的?”
    琉璃妈妈叹口气,看看病床上的女儿,眼眶瞬间就红了。
    “琴小姐,你是王龙海带来的,所以我信得过你。这些话,我也只能说给你们听。”
    “嗯。”我应声。听起来像是很不自然。
    “那是一年多前吧……””琉璃妈妈轻轻捏着琉璃的手,慢慢开始说起往事。
    一年多前?
    那就是在遇到我之后的事情了。
    “……孩子开始说自己身上酸痛,眼睛发花。但是她在学校才这样,回家过节什么的就好了,所以,我们一直以为她只是读书读得太累。“后来,变得越来越严重,过寒假回家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她的头发已经掉了一大半。当时我们立刻就带她去医院检查了,却什么都查不出来。当时有一个教授,提出来说孩子的症状像是重金属中毒。但是琉璃说,她每天上课下课,根本不可能接触到重金属,所以我们也就没把这个教授的话听进去。而且,寒假一天天过去,琉璃的情况越来越好转,我们也就放下心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都是我不好……都是妈妈不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等她情绪平稳。
    好半天,她才止住哽咽,继续说道,“过完寒假琉璃回校,大概没一个月吧,突然我们接到通知,说她晕倒在教室里了。等我们赶到北京的医院里时,她已经重度昏迷,正在ICU里监护。还是一样,医院把所有能检查的项目做了个遍,却还是没有找出什么缘故。过了好多天,终于又有一个人,提出来,说是不是重金属中毒?所以又做了重金属检查,这才发现,琉璃真的是重金属中毒,而且……”琉璃妈妈的眼泪不停地流,“而且,虽然立刻用了解毒剂,琉璃的神经系统已经受到了严重侵害,从此再也没醒来。最让我们难过的是,检查显示,琉璃身体里,从一年前就开始有了这种重金属。也就是她一开始说自己头痛的时候。”
    啊。我听到这里,也好难过。
    我的难过更甚于琉璃妈妈。
    为什么?
    因为在更早些的时候,琉璃的姐姐就已经向我发出求救了!!!
    对不起。我抬起头,朝烟霞人影无声地道歉。
    琉璃妈妈继续说道,“但是更叫我们气愤的事还在后面。这么稀罕的重金属、琉璃说她绝没有可能碰到的重金属,到底从哪里来?因为琉璃在学校才有中毒反应,所以我们要求校方作出解释。校方说,学校确实有这个重金属,但仅限于化学实验室。也就是说,只有化学系的同学才能接触到这个东西。而琉璃身边的人里,还真有一个这样的同学,就是她的同寝室室友。”
    化学系……
    化学系……
    同寝室室友……
    我眼前一黑,噌地站了起来,凳子都被我带倒了,发出咣一声巨响!
    不要!
    我的天哪!!!
    呼吸都要停止了昂!!!
    这是什么鬼?!!!
    琉璃妈妈见到我这么大的反应,也吓了老大一跳,“你怎么啦?琴小姐,你怎么啦?”
    我情不自禁地手捂心口,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等一下,等一下!!!
    没办法,我没办法再顾着老人家的感受了!!!
    团团转!乱如麻!
    ——我叫阴萃薇。我学生物化学,在一所科研所做研究员。我在北京长大。
    ——我叫韩翠屏,其实是大三学生,在北京念书。
    ——她是我妹妹,叫韩琉璃。我和妹妹学习成绩都很好,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但是,学的却是不同专业。
    ——姐姐,珂儿觉得,阴萃薇也许被人下过毒。
    我对着自己的额头猛捶几下。天哪!!!
    虽然我接触过那么多诡异的事件,再没有哪次像现在这么惊悚!
    外面的王龙海显然没有走远,听到了病房里的动静,第一时间抢了进来,“怎么啦?”
    琉璃妈妈手指指我,摇头。
    “琉璃妈妈,”我好容易才平息自己的情绪,站定,并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请问,您知道那个同学的名字吗?”
    琉璃妈妈抿着嘴,像是在强忍愤怒,“当然知道,至死不忘。因为她好大本事,好大手法,竟然能够把所有的嫌疑都洗清。时至今日,我女儿生死不明躺在这里,她还依旧逍遥自在!”
    我望着她的脸,一字一顿问道,“这个同学,是姓阴吗?”
    琉璃妈妈一愣,摇摇头。
    我深呼吸一下,“那么……是姓何吧。”
    琉璃妈妈像是突然被点着火一样,悲愤之色溢于言表,再也忍不住,连声音都高亢了起来,“对!姓何!她叫何!玉!梨!”
    (388)
    不好意思,今天这一段,特别难写,写了改,改了删。敏感的读者只怕已经猜到我在写什么了。所以,请体谅我。也请不要对号入座。我只是想写出心中的正义。希望大家不要对号入座。谢谢。再次,请不要对号入座。谢谢大家。祝大家周末愉快。
    虽然完全猜到琉璃妈妈会说出“何玉梨”这个名字,但在听到的一瞬间,我还是感受到犹如地狱里传来的恶意和死气自顶至踵穿透我全身。
    琉璃妈妈声音哽咽,“她是唯一一个既能轻松拿到毒物、又能轻松投毒的人。她有动机,那就是嫉妒。她家里有钱,人却没有琉璃长得漂亮,也没有琉璃这么有才华。听琉璃说过,为了大学校庆,她能上台而何玉梨落选的事情,两个人还闹过红脸。还有,琉璃刚住院的时候,老师同学也去检查过她们的寝室,怕她误食了什么东西。而琉璃喝水的杯子,当时就是在何玉梨的床下找到的。可是杯子已经被洗干净了,什么毒物都没查到。何玉梨说她是怕沾灰所以特地帮琉璃洗干净放好的。谎言……都是谎言……”
    我光是听着这些,都觉得脊背上嗖嗖冒汗。
    如果毒杀案真的是何玉梨犯下的,那一万个墨守之阵的阴险狠毒,都不及这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来得多!!!
    “后来呢?”我虽不忍心,却还是想知道更多细节,追问道,“没有立案?没有把这个何玉梨当作嫌疑人传唤吗?”
    琉璃妈妈泪不能停,“有过……可是没有证据……何玉梨矢口否认……没办法……琉璃又昏迷不醒,谁都说不清楚了……”
    病床上的琉璃,静静躺着,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什么、感受到什么,但确实——我很清醒地知道——即便她现在醒来,也都说不清楚了。
    我走近,寻到她的手腕,一边探脉,一边驱使真气绕她周身转一圈。
    指尖下,她的脉搏很细,平缓。
    可是魂魄俱散。
    真叫人心痛。
    何……玉……梨……
    何……玉……梨……
    难怪一切都畅通无阻。
    机票、信用卡、身份证……
    这不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虚拟人物,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
    刹那间上下颠倒。黑白交互。
    不管是不是有人要故意抹杀阴萃薇的身份,但肯定有人要故意揭开何玉梨的身份!
    这个人,就是曾可扬/姜思辰吗?
    如果是,为什么?为了给琉璃讨回公道?
    以及,阴萃薇就是何玉梨吗?
    何玉梨当年有本事逃脱法律制裁一次,就有本事逃脱第二次。她有本事改名换姓在上海重新生活,就有本事改名换姓在别的地方再次开始。
    那么“有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王龙海本来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我们,终于率先打破沉默,问我道,“看起来,你也是认识这个何玉梨的吧?”
    我没有点头,“不确定。但我知道这个人。”
    “她也在上海?!”琉璃妈妈又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手背上青筋都爆起了,“告诉我,她在哪里?”
    我拍拍她的手背,“阿姨你别激动。我还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而且,眼下最重要的,也不是找到何玉梨,而是看看琉璃有没有可能醒过来对吧?”
    她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另外,不知道你们方不方便离开一下病房?”我问,“我不会伤害琉璃,但我想为她做一些特别的检查。”
    “特别的……检查?”琉璃妈妈微微迟疑。
    不知恁的王龙海似乎特别信任我,一边搂着琉璃妈妈的肩膀一边就朝外走去,“没事。琴小姐是神医。让她看看,也能多一线希望。”
    琉璃妈妈将信将疑地朝外走,给我一个艰涩的微笑。
    待病房里只剩下我、丝丝、烟霞翠屏以后,我才轻轻弹一个响指。
    等几秒,一团黑雾带着少许寒气降临病房。
    久未谋面的马面,一见我还是张牙舞爪,“你怎么每次都挑我最忙的时候打岔?!”
    我勉力笑一笑,“趁我还有力气,咱们说几句话行吗?”
    “有力气?”他像是在打量我,声音温柔了一点,“你怎么啦?嗯,浑身血腥气。打架啦?”
    “嗯。”我不置可否,朝病床上的琉璃和翠屏努努嘴,“你还记得这对姐妹吗?”
    马面连看都没看她们,兀自还在看我,“你这管闲事的毛病,几时才能好?”
    别说,虽然他在埋怨我,却让我觉得心头挺暖。
    也是完了蛋了,现如今连阴司使者都亲切,我这人生的开启模式……
    我轻轻白他一眼,“好了,别闹。给看看成不?你还记得她们吗?”
    马面这才很轻松地回答道,“你别闹了才好。这是鼎鼎大名的彼岸花神。托黑白无常的福,找了她去,让黄泉路上的花儿开得更美了。我们拘魂的也轻松一点。”
    烟霞状态的翠屏闻言弯了弯腰,像是在行礼。
    马面看看病床,又说道,“不过,那姑娘还是没逃过一劫吗?”
    “嗯。”不知是不是疲劳过度,我有点头晕气短,想办法尽量少说话,“被人投了毒,神经受损,魂魄皆散,很难逆转。”
    马面摇摇头,“这事儿还是老样子,不归我管。你还是得找黑白无常那两位。不过,特别不巧,我知道他们二位今天有重要的事情,万万来不成。”
    “重要的事情?”我疑惑,“真的吗?”
    马面晃了晃身体,“我会骗你吗?!我可是神!”
    我有点泄气,“那怎么办?我想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让翠屏的魂魄入住到琉璃体内?”
    马面愣一愣,“啊?你是说,让两姐妹合体?”
    “嗯。”
    “瞎胡闹!”马面连连摆手,“她们俩,一个死得不清不楚,一个错过了点卯,都是问题,按说阎王爷还要问责;另外一个神、一个人,合不合得了也是个问题,即便真的能合,你又想干嘛?指证投毒的凶手?没可能。这姑娘魂魄已散,合体的人最多也只会有花神的记忆。你的馊主意还真多!”
    “其实这不是我的主意,这是黑无常曾经的提议。”我听完他的话,惨然一笑,“当时我也觉得荒谬,岂料到了今天,连这个想法都很奢侈了。”
    马面见我黯然,安慰道,“不过,这都是我说的。改天吧,改天我叫那两兄弟来找你。看看他们有什么想法。行不?”
    “谢谢了。”我也没期待今天就解决问题,“真的,谢谢你。”
    他没再说什么,反而冲翠屏道,“你还一直呆在这儿吗?今天地府大事件你应该知道吧?快跟我一起回去吧。”
    翠屏很悲伤地再次凝视妹妹,许久,才回头跟上马面。
    马面就快要闪身消失前,突然停住,叮嘱我道,“小丫头,听我一句劝,别管太宽。各人有各人的福分。”
    我想一想,回答道,“找不到我的,我自然也管不了。可是大哥,找到我头上的,不知怎么的,我就是放不下心。”
    他叹一口气。
    等他们都走了,我才轻轻对丝丝说道,“怎么办?我俩?就这么打道回府?”
    丝丝团着身体在病床一角眯缝着眼儿,不理我。
    终于我拉开病房的门,却发现王龙海不见了,只有琉璃妈妈一个人,呆滞地坐在房门外的长椅上,眼向远方,神情很悲伤。
    “阿姨,我好了。”我走到她身前,蹲下来,把手放在她膝盖上,“很抱歉,暂时帮不上琉璃。”
    琉璃妈妈没有反应,过很久很久,久得我以为她要石化了,才开口道,“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她们姐妹花,是我心窝里的肉。一起读书,一起考大学。可是转眼间,一个已经不在了,这一个……”
    她垂下头,看着我,常年被泪水浸润的眼睛又红又肿,微微一笑道,“姑娘,我这一天天,没有一口饭是有滋味的,不知道衣服穿得对不对,不知道天气是好是坏——不知道是不是活着。地狱是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惋惜刺骨的痛啊。
    我好庆幸翠屏已经离开、没有听到这一番话。可是转念又想,这几年了,只怕她早就听过、哭过千百回了吧。
    哎。
    看到琉璃妈妈这样,我那句“你知道大女儿死亡的细节吗”怎么问得出口。
    结果,半小时后,我还是毫无建树地离开了医院。
    带着累到在出租车上呼呼大睡的罗天和丝丝。
    回到家,脱下外衣,珂儿好悬没被我吓死。
    “姐姐!!!”她整个人炸起来,不知道该拿水还是该拿纱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满身!你怎么啦?!”
    说也奇怪,一回到家,我心头最后一口勇气也没了,浑身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简直没瘫痪在洗手间。
    珂儿总算安定下来,索性让我连人带衣服坐在浴缸里,用花洒给我全身冲洗,用剪刀剪开血污已经黏在一起的衣服。
    我双手攀住浴缸的边沿才能努力让自己不倒下去。
    水冲到肩胛伤到骨头的地方,都能痛得我龇牙咧嘴,也不知道此前是怎么挺住的。
    血水顺着浴缸排水孔流走,却没有带走我心头的难过。
    洗着洗着,突然发现珂儿哭了。
    她也不说话,也不责备,也不惊慌了,就默默地流泪。我组织半天措辞,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就那样红着眼眶,时不时用手背擦一下流下脸颊的眼泪,为我冲洗头发、重新包扎伤口、最后再穿上柔软的浴袍。
    镜子里的我,苍白无力得像女鬼。不过看起来总算整洁了。
    我们两个并排站着,她看着镜子里的我,我看着镜子里的她。
    突然,她开口道,“姐姐,良哥哥会难过的。”
    “什么?”我一愣。
    她的眼眶还是红红的,“良哥哥要的是你好好活着,而不是这么不管不顾不爱惜自己啊,姐姐。”
    (389)
    寂静的浴室里,没有风,没有雨。
    我裹着雪白的浴袍,眼前却突然有如漫天小雪飘过,片片雪花翻飞,触手可及,落在镜子里的我和珂儿身上。那是唐朝的街景,我和良站在丹青斋的回廊下,面对着面,满腹的担心和不舍,却始终没有化作一句“我爱你”。
    还有在那个格桑花开满的庭院里,雾气一样萦绕的白色光影,带走了子和的记忆,注入了松枝的身体——每一个午夜梦回时,不带任何虚假色彩的真实的自我,第一瞬间就会想起的那个重生的良。那一世,我们结了夫妻,却还是错过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差了三千光年的时间和距离。
    伤感只持续了几分钟。是夜,我几乎花了一通宵的时间,在网上搜索何玉梨、韩琉璃事件的所有细枝末节。
    看得我寒毛直竖、血液冰冻。
    重金属偷毒,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是把一个微小的、不易被察觉的份量,持续的投下去。那无色无味的小小物质,进入了韩琉璃的身体,慢慢吞噬她的肉体、神经,慢慢把她推向死亡的深渊。投毒人可以亲眼目睹被害人的改变、痛苦,一次次的昏迷,直至不治。
    一个人的心要如何的狠毒,才能在每天晨起第一眼见到的同龄人身上,施以这种手段?
    我不是一个母亲,无法设想假如我是琉璃妈妈,在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这样折磨时候的心情。
    不敢想。
    所以才会对嫌疑人何玉梨痛恨到食肉寝皮的程度吧?
    网上所有的细节,综合起来,大概也就是琉璃妈妈的说辞。嫌疑人有了,也刑侦了,可是没有证据。
    除此之外,我始终忍不住要去揣度曾可扬/姜思辰在这件事里的身份角色、以及目的。
    为什么会查到琉璃?
    因为那张照片。那张有他和琉璃合影的照片。
    他们不是同学。但假如他们曾经是恋人呢?
    所以,才会对何玉梨同样恨之入骨?
    然后娶了毫不知情的何玉梨,再施以报复?可这算是哪门子报复?何玉梨如果可以改变成阴萃薇,也可以改变成张萃薇、李萃薇。她说过她的家人都在海外,琉璃妈妈也说过她家很有钱。
    那么问题又来了,何玉梨为什么不离开中国?为什么不索性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根本不会被翻出旧案的地方?
    甚至是现在,她被逼到这种程度,最糟糕的办法就是继续逃走。最多就是一个越洋电话的事情吧。
    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还要找到杨以珊打这场官司?
    好乱。
    我几乎是抱着电脑睡着的。
    第二天进公司,我来不及的就找到杨以珊,向她报告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只是略去了墨家这一段。
    杨以珊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的短发清爽利落,脸庞近乎素颜却非常白净。金丝眼镜框背后的目光,冷静、干练。沉默的时候,她偶尔看我一眼,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书桌上弹跳几下。
    好久后,才开口道,“今天早晨,更早些,我还没出门,就接到了阴萃薇的电话。”
    哦?我抬起眉毛。
    杨以珊很平静地说道,“她取消了对我们公司的诉讼委托。”
    我一愣。
    杨以珊点点头,“我猜,她就是害怕这个案子,会被我们查到她没有办法控制的程度吧。”
    “所以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杨以珊撇撇嘴,“所以,我们也必须立刻从这个案子里撤出来。琴弹,你来找我之前,我就想找你。现在开始,这个案子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不行!”我没忍住站了起来,脱口而出,“杨姐姐,你也听到了,这个案件是很恶性的投毒案件。不是她说撤回就算了的!”
    杨以珊啼笑皆非地望着我,“你先坐下。”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重新坐下。
    杨以珊起身推开背后的窗。复兴公园里的蝉鸣声传来,夏季的暖风缓缓飘过。
    “琴弹,”她回转身,反而继续站着,俯视着我说道,“如果这是刑事案件,属于公安局和检察院的工作范畴。但现在这只是一起民事诉讼,不,还不成其为诉讼,我们事务所甚至都不曾真正接下过这个案子。所以,我们既没有义务、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查明这个案子的真相。如果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和正义感,对不起,我不允许。我是你的老板,你的上班时间属于我,不得做任何与公司业务无关的事情;另外我还是你的私人律师和朋友,我不能眼瞧着你冒着涉嫌骚扰和侵犯他人隐私的风险,去做一件对你对我对大家都毫无意义的事情。”
    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样一段话,出自她的嘴巴。不要搞笑了!什么意思?!让我放弃?让我放弃?!是杨以珊吗,是那个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帮助我的热心肠杨以珊吗?
    “奇奇事务所那里,早上我也打过电话了,”杨大律师尤嫌不够、雪上加霜道,“我也请他们立刻终止对这个案件所有相关人员的跟踪和调查。”
    “为什么?”我简直有些生气了,至少,留着这根线,我还能私下调查下去吧。
    “钱。”杨以珊淡淡道,“调查费用,是从阴萃薇那里支取的。她取消委托,我为什么要用自己的钱去查一个对我没有好处的事情?”
    “杨姐姐!”我再也没忍住,又站了起来。
    气死我了,不可以。怎么行?怎么能这样?!
    杨以珊见我激动,反而更加冷静,声音里都透着寒意,“琴弹,你无法无天够了。你的生死门世界我管不着。但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我作为你的老板、委托律师和朋友,必须善意的提醒和警告你,这个世界上你看不顺眼的事情有很多,有一些力所能及的,你可以管;有一些明明就是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不可以碰。听到没有?!”
    我被她最后那句话里的严厉吓了一跳,不知怎么的,委屈和心痛都涌上心头,瞬间鼻子一酸眼眶一热,“老板?委托律师?朋友?杨姐姐,你不是认真的吧?如果你有一点点了解我,就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不管是不是超出我能力范围,但我宁愿死,也不会放着它不管的啊!”
    杨以珊望着我,没有再接话。
    我们俩隔着办公桌这样站着,剑拔弩张。
    我好伤心。太伤心了。
    全世界否认我都没有关系。我不祈求任何人的理解和感谢。
    可是至少不需要从她嘴里说出“无法无天”这四个字吧。
    珂儿心疼我。马面奉劝我。良说我是自私的,只顾着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何其幸运,我又从这个我视如亲人的嘴里,听到了更狠的用词。
    就在这一片死水似的沉默里,突然玻璃门被推开了,罗天的脑袋探进来。
    “对不起,两位,打扰一下。”他应该听到了我们的争吵,一边尴尬地嘿嘿笑,一边回头看看,“有个人,有急事找琴弹。”
    话音刚落,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人,推开门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墨绿织锦长袍,脚穿布鞋,腰板板直,步履轻盈。
    居然是昨天不告而别的王龙海。
    他走到我身边,面若平湖,微微笑着,说一句,“有个地方,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一趟。”
    “现在?”我有点愕然。
    “这是哪一位?”杨以珊也开口了,横眉冷对。
    王龙海侧目,温柔又戏虐地斜她一眼,“就是你所谓‘生死门’世界里的人。”
    “那么,你找琴弹,也是因为阴萃薇的事情吗?”杨以珊追问道。
    王龙海摇一下头,“我不认识什么阴萃薇,不过,确实是因为这件事情。”
    嗯?等一下,什么叫——不认识什么阴萃薇?我有点懵,不过思绪马上又回来了。因为杨以珊已经转向我,静静说道,“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不是在讨论,而是在警告。琴弹,如果你现在跟这个人走,继续调查,就请立刻离开我的公司、撤销对我的委托,并且不要再叫我杨姐姐。”
    什么?这是什么人生模式啊卧槽!
    我简直要招架不住。
    要不要每天都这么腥风血雨啊!!!
    “杨姐姐,你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背后的缘由,让你这么干脆放手?”我还是没忍住,把心底的话全都说了出来,“你所谓的理由,什么担心风险、没有钱之类的,我一个字都不信。还有什么原因吗?因为阴萃薇的爷爷曾经救过你父亲的命吗?你要如此干脆地护短?”
    杨以珊的脸色,随着我话音落下,变得铁青。
    我心跳略快,因为从没见过她如此生气。
    她微微一昂头,眼神里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和内容。
    然后她慢慢说道,“琴弹,无论你现在走不走,我都决定了。辞退你,解散合约,以及从好友里删除你。你满意了吧。去查吧,查个痛快。”
    (390)
    我直愣愣望着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然,我没有跟王龙海走。
    他撂下一句“我在下头公园等你”就离开了。我连“我不会去的”都没来得及说。
    罗天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神一直在偷瞄我。也完全不敢凑近我。
    过半天,他才悄悄发来一条短信,“我去跟二师兄打个招呼。”
    我也没有理。
    为什么?
    因为我再也损失不起任何亲友了。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的鼻子发酸……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爸爸妈妈回来了,珂儿和丝丝也回来了。良、洛桑、子和,就像一场华丽的大梦,让我沉醉了一场,然后醒来都是空。空荡荡的心并没有那么难过的原因,无非就是身边那些温馨的亲人还在。
    杨以珊姐姐是对我来说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你们能够明白吗?
    就是那种在全世界都放弃你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坚定站在你这边的人啊。
    琉璃的事情,我也想过了,等黑白无常来找我,想办法把她和姐姐合体,至少就可以还给妈妈一个完整的女儿。
    工作到中午饭点儿,杨以珊办公室的门打开,她拿着钱包走出来,显然是准备外出吃午饭。
    我赶紧起身,“杨姐姐,你约了人吗?”
    她扫我一眼,没说话,也没笑,继续向外走。
    我拿着钱包手机默默跟上。
    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进电梯,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我甚至不敢走在她身边。
    杨以珊开一辆小小柠檬黄甲壳虫车,和她本人的冷静成熟完全迥异。她上了车,发动,我把手放在车门上,犹豫了好半天,见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坐上去。
    她载着我去到了南京路。
    可是,我们并没有去吃饭。
    我们到了一家发型屋。
    原来她是出来做头发的,也难怪,都说短发很难打理。
    发型屋的人都认识她,纷纷笑脸相迎。
    一个像是老板的帅哥看到她,“杨大状!”纯正香港口音。
    杨以珊笑一笑,“Peter,今天我洗吹就行。麻烦你,帮我妹妹剪一个好看的发型。”
    什么?!
    我一愣。
    Peter双手一拍,妖娆地耸耸肩,“没问题啦。”
    我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小美眉按在了皮椅上。
    而且完全不由我分说的,Peter大帅哥已经用很挑剔的目光开始对我进行全身扫描。
    “啧啧,你这个妹妹平时是什么保养都不做的吧?幸好底子好,皮肤也不错,够瘦,继续长发吧,我来给你处理成过肩梨花头,更配合你的气质……”
    他说的什么做的什么我也没在仔细听。相比起来,我倒是一直在偷瞄隔壁吹头发看杂志的杨以珊的表情。
    她到底要干嘛?辞退我?解散合约?从好友里删除我?
    带我来做发型,算是分手礼么?
    她倒是一直面目祥和,让我稍稍放心。
    做完头发,我对那女里女气的Peter好感上升十万点啊卧槽。
    果然是很配合我气质这个发型。还是很文气,却多了几分灵动。我从来没留过刘海,看起来有点不适应,但也让我脸上还算立体的五官更加凸显了出来。
    “烫染不能一起做,太伤发质。”Peter从镜子里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改天来吧,我帮你染一个颜色。”
    作死了。我骇笑,下意识摇摇头。
    杨以珊也够懂我,“算了吧,她做到这个程度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俩从发型屋出来,又钻进了服装店。
    杨以珊还是熟门熟路地带我到了她很熟悉的店,大大的Dior字样用水晶拼成店名,璀璨夺目。
    她对熟悉的店员撂下一句“挑几套今年新款给她”,就直接坐在了休息区的沙发上,拈起一本杂志开始看。
    好在这家外表看起来璀璨夺目的店,衣服倒是很素净淡雅,剪裁合理,面料也舒服。
    镜子里的我,慢慢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还没完,接下来是鞋子,包包。
    我对服饰品牌完全没概念,只知道她带我来的这些地方,基本上都很贵。
    我们最终在一家日料馆子坐下来的时候,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看的生鱼片用精美的食器呈上来,装饰着好看的松枝梅花。
    杨以珊这才终于正视我,说道,“今天所有的费用,我都会从你给我的代理费用里扣除。”
    “哦。”我点点头。内心又开始忐忑了。
    这他妈真的是分手的节奏啊!
    “今天所有的费用,是六位数。”杨以珊又说。
    啊。这还是让我小小意外了一下。是我现在一年的工资?
    杨以珊凝视我,“我很讨厌一味追求物质享受的人。我自己也不是。刚才那个牌子的衣服,我一年也不过就买一套送给自己当作生日礼物。我也并不care是不是顿顿都要吃得这么奢华。但是,琴弹,我希望你能普通一点。”
    什么?什么叫普通一点?
    “像普通人一样,在乎自己好不好看,时不时髦。像普通人一样,谈谈恋爱,为了衣服包包鞋子,花光所有积蓄。为了工资苦恼,为了没有异性追求而沮丧。”杨以珊很平静地说道,“但是,只要不发生地震火灾海啸,房子安安稳稳的住着,不用担心它会塌下来,走在路上,晒晒太阳,也不会有真刀实枪的危险。琴弹,普通人的幸福,也是很幸福的。”
    我呆住了。
    普通人的幸福,也是很幸福的。
    她像是确认我是否听懂了她的话那样,侧头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询问。
    我缓缓点了一下头。
    她这才舒心一笑,举起筷子,为我挑出一点芥末放在酱碟里,“那现在,我们开动吧?”
    我再次缓缓点一下头。
    普通人的幸福,也是很幸福的。
    也许……是吧……
    至少,为了杨姐姐,我愿意试一试。
    或者,为了珂儿。
    为了爸爸妈妈。
    晚上到家,珂儿简直要疯。
    “姐姐!”她两眼放光,“你怎么这么美呀!”
    我丢下大包小包,“这些你都可以随便拿去穿。”
    珂儿一边兴奋地帮我把所有衣物挂起来,一边大摇其头,“我不穿!这都是姐姐你的!姐姐你难得打扮,我可不抢你的!”
    我们俩正嘻嘻哈哈说话呢,突然手机响了。
    是罗天。
    接起来,却不是他的声音,“琴弹,我是王龙海。”
    又来。
    我内心微微纠结。
    罗天的画外音从话筒那边传来,“妹子要怪我了……二师兄,要不你先放过她……”
    王龙海没理他,说道,“我还是希望你跟我走一趟。”
    “王大哥,你听我说。”潜意识里我知道他坚持必然事出有因,可为了关心我的人,必须狠狠心,“今天那个姐姐……”
    他不等我说完,就干脆地回答道,“我就在你家大门外等你。等到你见我为止。”
    哎呀我的妈呀,这简直是热恋男女的节奏啊!!!
    我的人生,真的从未如此纠结过。
    一整个晚上我都忍不住要看向大门。
    王龙海真的在外面等我吗?
    吃饭、洗澡、看书的当口,都忍不住要看。
    终于珂儿发现了我的异常,“姐姐,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
    夜深了,她睡下,连丝丝都安静了。我为了整理自己的心绪,开始慢慢收拾旧物。
    没成想,抽屉里的虎符玉叶率先映入眼帘。啊。三千年前的东西。
    谁说那只是一场邵华大梦?
    虎符,玉叶,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风景。
    卫公说过,“老夫恬居庙堂,心中真心挂念百姓,一直想着该如何替他们多谢姑娘。姑娘虽说’先知有先知的苦,懵懂有懵懂的幸’,但这先知对于百姓而言,当真是大幸!”
    ——当真是大幸……么?
    我的存在,对于人们来说,真的是大幸么?
    十分钟后,我还是走出了大门。
    路灯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双手环抱胸前,静静伫立着。
    王龙海,他真的在等我!
    见我走近,他淡淡说一句,“来了?”
    我叹口气。
    “上一次这么等人,还是二十年前。”王龙海笑笑,眼睛在灯光映衬下像有星星闪耀,”爸爸妈妈把我送到师父那里学艺。他们临走的时候,妈妈说,还想给我再买一个雪糕吃,让我在路口等她。那一年我十岁。我在路口等了她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没有等到。”
    我吃惊地望着他。
    王龙海……二十年前……王家三口离奇失踪一案,疑与江湖术士有关……
    锯子……巨子……
    “原来是你家?!”
    (391)
    听我说出这五个字,王龙海倒是愣住了。
    “什么意思?”他说。
    我回答,“是我曾经看到过的一桩旧案……上海有一家姓王的人离奇失踪,传言和巨子有关系。墨家当世巨子,应该就是鄢非格女士吧?所以,你们全家并非离奇失踪。只是你去跟了墨家巨子,而爸爸妈妈去到了别的地方吧?”
    王龙海听完沉默半晌,而后才饶有兴致地看看我,“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你总是能让我更吃惊。”
    “后来呢?后来你爸爸妈妈到底去了哪里?说要买雪糕给你吃之后,就此失踪了吗?”
    王龙海轻轻笑一声,“还是忍不住要好奇、要追根究底吗?”
    我愣一愣。
    他的目光温柔地在我身上打量一圈,“拒绝我,还换了时髦的发型,却还是忍不住要好奇’生死门’的事情吧。你姐姐想改变你,只怕不是个小工程。”
    我垂下头。又被戳中心事。这个叫做王龙海的家伙,某些地方看看还蛮像良的,都是直线球,不过他更女性化而已。
    王龙海清清嗓子,“比起我的父母,我更想让你知道的是别的事情。你现在,准备好跟我走了吗?”
    “不。”我冲口而出,“我只是出来扔垃圾的。既然你在,就打个招呼。仅此而已。”
    王龙海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现在你垃圾扔完了,可以跟我走了吗?”
    我简直要抓狂,啼笑皆非道,“王大哥,你的这种死缠烂打功夫,拿去追女孩子,只怕已经妻妾成群了吧?”
    王龙海嘴角轻扬,媚眼如丝,“劳你费心了。不过我不喜欢女人。”
    噗。我笑出声来,“难怪我和你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放心。”
    讲真的,王龙海的高大身形,和他浑身流露出来的柔美,融合在一起,有种奇异的魅力。
    话一出口,一个每夜都会出现在我脑海的人浮现在眼前。那是洛桑。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我就无时不刻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其实,并非我不在乎自己是否好看,而是我希望在乎的那个人,不在我身边而已啊杨姐姐。
    “先告诉我,我到底为什么要跟你走?”我想一想,又犹豫着补充一句,“对我……我自己而言,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
    王龙海冷哼一声,“非要用这种庸俗的语气么?跟你无关,就不能去么?”
    我没说话。
    王龙海收起了笑容,缓缓道,“有三个理由,都和你没有关系。虽然没有关系,但我还是说出来吧。反正你只是倒垃圾顺路听听而已,就当睡前故事好了。”
    我差一点又被他逗得笑出声。
    王龙海说道,“第一,当世巨子,并非我师父鄢非格;第二,墨家祖训,墨者必须听从巨子的全部指令,但我们很多墨者却都在逆行倒施;第三,我花了这些年守护那个韩琉璃,其实我并不知道守护她的原因,直到前两天你的出现。”
    什么?
    接踵而至的意外让我心惊。
    当世巨子并非鄢非格,而很多墨者是在倒行逆施。这意思,是当世巨子颇不得人心,所以墨者纷纷反对他么?
    还有第三点是什么鬼?
    王龙海继续说道,“因为你的出现,我才知道那个一直出现在病房的烟霞人形,叫做韩翠屏。原来师父叮嘱我们守护韩琉璃,是为了还债来的。”
    “还债?”我眉头一皱。到底是哪儿跟哪儿?
    王龙海点头道,“嗯。所以现在,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就是能够一次解释这三个理由的地方。”
    他真的是一个讲故事的好手。比起良,他的话语多多了,解释详尽又生动。
    要不是白天答应了杨以珊,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继续拒绝他。
    最终,我还是转身走回了家。
    临别时王龙海的眼神里满满的嘲讽。
    “我还会继续来找你的。”他朝我的后背放话。
    我狠着心关上大门。
    花园里,珂儿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散发出越来越好闻的味道。
    从前陆游有首《初夏绝句》: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太平人,生活在太平盛世里的人。太平盛世里的初夏之夜如此美好,真应了杨姐姐白天那一句——普通人的幸福,也是很幸福的——不是吗?
    不要去想了琴弹。墨家佛家道家儒家公输传人之类的,至少要等自己身体恢复健康了才行吧?
    第二天早起,明明前一天还很美的梨花头,变成了雨后梨花,乱发从各个奇怪的角度飘出来。
    愁死人了。我望着镜中自己。普通的烦恼,也真是很烦恼呢。
    来到公司,就见罗天若有所思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
    看到我,他骇然道,“你真的没跟他走。”
    “嗯。”
    “为了搞清楚BR406,你命都不要了也跟着我闯阵。现在,真的就这么放弃了?你不再做守门人了?!”他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想着呢,旁边助理路过我俩,问道,“见到老板没有?”
    罗天指一指杨以珊办公室,“我和她前后脚到的,现在应该在办公室里吧。”
    助理摇头道,“没在。今早有个客户要来找她开会,还是她叮嘱我早一些把资料准备好。我刚拿去跟她确认,却没见她人。”
    “会不会上厕所了?”我问。
    助理又摇头,“我刚从厕所出来,她没在。”
    “也许下楼买早饭或是外出了?”罗天问。
    助理还是摇头,“她的钱包手机都在办公桌上呢。”
    咦?
    直到中午,杨以珊都没有出现。
    我内心有点紧张。不知怎么的,这事儿让我挺在意。
    终于忍不住推开她房门,果然第一眼就见到书桌上大剌剌放着的手机和钱包。
    去哪儿了呢杨姐姐?
    我在她办公室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窗户外的蝉鸣声微微的透进来,冷气机轻轻的出着冷风。皮椅,木桌,文件,电脑。我放空自己的身心,让感官更加细腻清晰。书架,沙发,档案柜……
    哪里有点不对劲么?
    档案柜……
    我把目光投向档案柜。
    ——那是秘密名录,每一个档案袋就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故事。我父亲立过规矩:那名录里面的人,于他都有大恩大德;只要恩人提出让他帮忙,不能推辞。你的陈奶奶——陈国香,还有阴萃薇,都在名录里面。
    我缓缓走向档案柜。
    不对劲呢……
    按杨姐姐的说法,阴萃薇的爷爷,对杨以珊的父亲有救命之恩,所以阴翠薇的名字会出现在名录里。可是,我现在却推断出来,阴萃薇原名就叫做何玉梨!她是为了逃避旧案才改的名。
    那么最蹊跷的地方来了:杨姐姐却完全不知道何玉梨是何许人也。
    也就是说,名录里是如假包换的“阴萃薇”这三个字。
    只能够说明:这份档案是在投毒案之后才放进去的!
    摆明了就是家人知道自己孩子犯了滔天大罪,希望能够找到最强大的律师帮助脱罪!
    就在我走近档案柜不到一尺远的距离的地方,空气里像有一股异样的热流突然发力,飞速靠近我后背!
    “mandala!”我右手曼荼罗手印挥出,同时真气酝酿在左手兰花指尖,在我mandala咒语落音、空气里人影现身的一刹那,左手兰花弹指,“破界!”
    有了上次和鄢非格交手的经验,我觉得对付结界高手,重要的还不只是逼他现出原形,把结界破掉或者暂时破掉才是正经。
    感觉就像有人突然拉开了一道看不见的舞台帷幕般,两个华丽的小姑娘的身影突兀的从天而降出现在眼前!
    杨姐姐也出现了!
    她就坐在皮椅上,双目紧闭,面若金纸,看上去毫无生气!
    虚室结?!
    我怒火噌一下就燃了起来。朝我来就算了,动杨姐姐真是不能忍!
    原来是你们在搞鬼!让我们都以为杨以珊大律师失踪,满世界找,自己却好整以暇,趁没人留意的时候再偷偷运走她本人的身体。
    咣——
    一个惊雷从心头掠过。
    等一下!
    等一下!
    这一幕,怎么如此熟悉?!
    一瞬间的触动很快就过去了,因为眼前情势不容我多想。两个小姑娘身穿和王龙海相差无几的墨绿布衫,头发都是可爱的双马尾,一看就稚气未脱,手上功夫却不弱,被我的mandala击中后动作稍停,而后立刻恢复,寒光凛凛之间,已似有天罗地网的杀意朝我袭来。
    真奇怪,她们明明没有拿武器啊,何来的寒光?
    (292)
    我令自己内心稳定如山,抱持虚怀若谷,九转妙法之“清静”,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在动的环境里,用安静储蓄力量。
    积蓄力量,靠的不是时间长短,而是心境。
    也就是一秒时间,我双手突然动作。空手对空手,宝瓶气劲伴随摩利支天心咒,迎着两个小姑娘,“前”字脱口而出!
    “啊——”“啊——”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
    像有一股气流从我双拳发出,将两个小姑娘手中的寒光推向她们自己!
    如此一来,我倒是看清楚了!
    那寒光竟是一张网!
    不,不是网,是许多缕细如牛毫、看都看不到的丝!
    但见那些丝飞回她们自己身上,像有粘性又像削铁如泥一般,立刻划破了她们的上衣。还好是她们熟悉自己的武器闪避及时,否则招呼到脸上只怕要破相!
    我一边庆幸一边更加气愤: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仇怨,对我出手如此凶狠?!
    趁她俩慌乱不迭之际,我再疾步向前,左右手双双指向二人肋下血海门穴,气劲灌注的同时,低声吼道,“停!不然我下重手了!”
    两个小姑娘受袭,脸上微微狰狞;显然她们也知道这个穴位的要害,加上丝网还缠做一团,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听住动作,狠狠然地看着我。
    这两个一般高一般年纪的小姑娘,长相也一样!
    双胞胎么?不过这个不重要。
    “你们是谁?”我问道,“为什么偷袭我?”
    她们俩互相交流一个眼神,不说话。
    我斜觑一眼旁边皮椅上生死不明的杨以珊,心中一痛,“你们是来杀杨姐姐的吗?为什么?”
    两个小姑娘还是不说话,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光。
    我们的动作终于还是引起了外头的注意。办公室外,已经有人在踆巡,并有人试图从百叶窗帘缝里看里面。
    也就是我这一回头的功夫,两个小姑娘突然挣脱开去,双手挥动,结界再启,身影顿时消失!
    真是!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们消失的地方。
    江湖里高手层出不穷。
    “外头有人吗?”我扬声叫起来,“快进来!”
    同时抢到杨以珊跟前,手指探向她鼻息。
    糟了个糕,气若游丝。
    搭脉,轻取即得,重按稍减而不空,举之泛泛而有余,如水上漂木。这是典型浮脉,多因外邪侵袭肌表,体内卫阳之气抵抗外邪则正气外充,阳气浮越,鼓于表而致。
    心下更加惊骇;这两个小姑娘是何来路,竟然能够给杨姐姐造成这种伤害?!
    交手的时候,偏又不觉得她们是鬼魂?!
    办公室外的人终于进来,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有人一迭声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手掌扣住杨姐姐气海大穴,暗暗运气,将小太阳一般的九转大还丹,缓缓自自己的丹田提取出来,输入她体内,再慢慢助她运气。
    救护车还没有来,杨姐姐总算有了反应,身子微微一抖,头一歪,醒了。
    “呃——”她眉头紧锁,很痛苦的样子,“好冷……”
    立刻有人去关了空调,拿来衣服给她盖住。
    我蹲在她身前,搓着她的手,内心依旧惶然,“杨姐姐,杨姐姐,能睁开眼睛吗?”
    她翻了一串白眼后,双目总算虚弱地睁开一丝丝缝隙。
    我继续揉搓她手上几个大穴,“杨姐姐,你还记得发生什么吗?”
    她张口结舌,几番努力,还是没有办法说出话来。
    我心痛难当,又不忍心接着追问。着急上火之际,一直胖手按住我的肩。
    是罗天。
    但听他以气声在我耳畔说道,“别问了。我有数。先送老板去医院吧。”
    “嗯。”我慌乱的心在听到“我有数”三个字后稍稍安定。
    正好担架到了,大家手忙脚乱地把杨以珊从椅子里扶起来。我才要起身,又被罗天按住,悄声道,“你就别动了。没感觉吗?你又挂彩了,妹子。”
    我?我吗?
    我愕然。
    他朝我使一个眼色,跟了出去。
    从地上站起来后,我才从玻璃柜的反光里知道他为啥不让我起身。
    只见我的左脸颊,已然被那锋利的丝划破了一条细长的口子。有一滴血缀在我下巴,似落非落。要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疼痛。
    这下好了,本来就不美,还破相,简直雪上加霜。
    轻轻按一按伤口,居然还不浅,至少3、5毫米。因为非常非常细,所以看不大出来。
    好厉害的丝……我搜肠刮肚半天,也没有想起那是什么。
    不过现在静了,虚室结这事儿又让我在意起来。
    ……让我们都以为杨以珊大律师失踪,满世界找,自己却好整以暇,趁没人留意的时候再偷偷运走她本人的身体。
    这一招,我总是依稀记得在哪里出现过。
    失踪……找不到……就在原地……虚室结……
    ……我们一帮同学约了去山上露营……
    ……第一天晚上,我睡着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等我醒来的时候是三天后……
    ……不,我没有醒。三天后,我发现自己在半空中飘着,身体躺在我的脚下……
    ……我这时候并不在帐篷里,而是在一个山崖边……
    ……后来,很多人找了来,发现我的身体,开始哭天抢地。这个时候我才肯定自己已经死了……
    韩!翠!屏!
    我几乎被自己的回忆惊得跳起来!
    韩翠屏!这是韩翠屏的失踪过程!
    她当时说得乱七八糟,但是我和黑白无常理解得十分明白。
    露营第一天晚上,翠屏睡着,然后消失,消失原因待查。
    大家找了她很久,都没有任何发现。
    三天后她的尸体出现在山崖下,关键是在之前的搜索中,大家曾经到过这里,那时空无一物。
    而死去后的韩翠屏的魂魄,对过去这三天亦毫无记忆。
    总而言之,我们推断:翠屏消失的这三天,一定在结界里,甚至,这个结界就在山崖边。两种可能,一个,是她一直在山崖边,却被下了虚室结,别人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别人,虚室结消失的同时,她死了;是她第一晚就死了,但形同被龙须引控制的李隆基那样,魂魄还在尸体上,并且去到了某个结界里,第三天才在山崖边被发现。
    不管是哪个答案,总之,翠屏被人谋害了。这个人,还是个结界高手。
    和今天的杨以珊消失案件如出一辙!
    不行。不能继续这样。太被动了。
    韩翠屏的离奇死亡,韩琉璃的中毒,曾可扬的涉嫌重婚,王龙海的墨家恩怨,阴萃薇的改头换面,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像划破我脸颊的神秘的丝一样,黏糊,隐形,又锋利。
    我下楼买药膏,还没来得及涂上,就接到了一个非常意外的电话。
    曾可扬。
    他确认完我的确是琴弹后,沉默了两秒钟,“琴小姐,你去过疗养院了对吧。”
    我没有做声。
    他也没有废话,直截了当问道,“一开头你接近我,也是为了韩琉璃吧。”
    我还是没有做声。
    他在电话那头反倒是爽朗地说了下去,“韩琉璃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因为一次联谊认识。虽然不同校,感情却很好,她经常来看我们打球。所以自从她生病住院,我便会时不时去探望她。请问有什么问题吗琴小姐?为什么你要特地调查我?”
    咦?被他这么简单一解释,我竟也找不到什么破绽。
    我很想对他说,“喂!我知道何玉梨了!我也知道了何玉梨和韩琉璃的关系!你是不是来替韩琉璃报仇的?”
    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似的。
    到末了,只变成了一句,“你搞错了。我不知道你和韩琉璃的关系,我只是她姐姐翠屏的朋友。”
    抛出韩翠屏是故意的。一来是让自己的说辞听起来可取,二来,是让他意外。
    果然,那边愣住了。
    过好久,才听到他颤颤巍巍的声音,不置信地问道,“……琴小姐,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韩翠屏?!你认识韩翠屏?!”
    咦我了个大擦,这又是什么节奏?!
    难道?!
    “你在哪里?告诉我地址!”那边近乎开始嘶吼起来,让我猝不及防,“我要见你!琴小姐,我要见你!”
    (393)
    可是杨姐姐让我内心太不安了。
    我和曾可扬约在了杨姐姐所在的瑞金医院附近的公园里。才探完杨姐姐,曾可扬已经从徐汇区赶了来。大树下,他满头大汗,白衬衣渗出汗渍,脸庞倒是依旧明朗帅气。
    “琴小姐……”他擦擦汗,才刚叫出我的名字,又停顿了一下,“呃,这个名字,不是假的吧?”
    我笑一笑,“不假。”
    “你的脸怎么了?”他看到我脸上的创可贴,问。
    我耸耸肩,“不小心受了伤。”
    “你说你是韩翠屏的朋友?”他问道。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想先知道你和韩家两姐妹的关系。”
    曾可扬也毫不避讳地以目光迎接我的直视,“好。我都可以告诉你。”
    他坐在大树下的石凳上,眼向远方,缓缓说道,“五年前,我在一次大学联谊会上,认识了韩琉璃。然后迅速的,我们相爱了。”
    曾可扬这个人的用词,从来都很直接简短干脆。
    我却留意到,他说的爱人还是韩琉璃。那么,为什么他会对韩翠屏这个名字如此在意?
    好在他痛痛快快一口气解决了我的疑惑,“可是,没多久,她的双胞胎姐姐意外身故。琉璃很伤心。除了死亡本身,韩翠屏出事前后的蹊跷,也让她久久不能释怀。有事没事的,她都会利用一切机会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韩翠屏身故后,没有验尸,听说还是父母亲自做的决定,这给那谜团重重的意外又增加了很多不确定。她觉得父母像是隐瞒了什么,又觉得姐姐的同学隐瞒了一些事。总之,她整个人变得紧张、敏感、衰弱。那段时间我简直怀疑她想要轻生。”
    我点点头。没错,对于韩翠屏的死,我也是一肚子疑惑。
    实际连翠屏本人也是!
    曾可扬继续说道,“再过没多久,她开始不断对我说一件事。她说她在梦中见到了姐姐。姐姐告诫她小心安全,可能有人要害她。”
    啊。我眼睛一亮。
    只怕不是梦。
    韩翠屏确实有此担心,直到死后仍然念念不忘。
    “可惜我那时候,”曾可扬垂下头,苦笑一声,“并没有在意她的话。我觉得她每天陷在姐姐的案子里,都快得被害妄想症了。所以,我还是做那些日常做的事情,带她看电影,一起吃饭,送读过的印象深刻的书给她看。有一次,我送了她一本雪莱诗集。她读完,说很喜欢,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她特别喜欢那首著名的《西风颂》。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特别不好。文学界盛传雪莱的这首诗好像预言了他自己的死亡。而琉璃还特意把这一篇诗歌重新翻译了一下,让我毕生难忘!”
    他的神情悲痛莫名,让我也紧张起来。
    他缓缓扭过头来看我,问道,“你要看吗?”
    “你带着?”
    曾可扬点点头,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图片给我看。
    他居然把那一页书拍了照,好细腻的人。
    我一边看图片,他一边解释道,“这本诗集原译者是郭沫若,不管好不好,郭老的译文还是很大气的。这首《西风颂》里,最有名的是第五节。”
    没错。我已经看到了。就是那句妇孺皆知的“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可是,琉璃喜欢的,偏偏不是充满希望的第五节,而是《西风颂》第四节。
    “If I were a dead leaf thou mightest bear/假使我是一片败叶你能飘飏;If I were a swift cloud to fly with thee/假使我是一片流云随你飞舞;A wave to pant beneath thy power, and share/假使我是在你威力之下喘息的波涛;The impulse of thy strength, only less free/分受你力波的灵动;Than thou, O uncontrollable! if even/几与你一样的不羁;I were as in my boyhood, and could be/假使我如还在童年;The comrade of thy wanderings over heaven/能为你飘泊太空的风云的伴侣;As then, when to outstrip thy skiey speed/那时我的幻想即使超过你的神速;Scarce seem'd a vision—I would ne'er have striven/也觉不算稀奇;As thus with thee in prayer in my sore need. /我决不会如此地哀哀求你。O! lift me as a wave, a leaf, a cloud!/啊!你吹舞我如波如叶如云吧!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 I bleed!/我生是创巨痛深,我是血流遍体!A heavy weight of hours has chain'd and bow’d/时间的威权严锁了我,重压了我;One too like thee—tameless, and swift, and proud./我个太浮,太傲,太和你一样不羁的!”
    整首诗里的“你”,字面上看是西风,我觉得可以也理解为命运。郭老翻译得有些拗口,我内心的白话是这样的:“命运你就像西风。如果我是一片落叶或是一片流云,就能跟上你的力量一起飞翔;如果我还在童年,我的幻想说不定还能超过你的速度!但是我的身体很脆弱,我受过很多伤,我老了。其实我的内心和你一样放荡不羁!”
    而琉璃把这一节,翻译成了这样:
    “西风一何促,落叶满乾坤。此心借流云,沧茫天地间。不羁傲骨命,放荡绕天涯。奈何身衰朽,意气不足言。”
    我去,这翻译也太好了昂!!!
    一字一句的,犹如剜心。
    这才情!这才情!!这才情!!!
    此刻竟变做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躺在医院里!
    我看得鼻子都酸了,曾可扬却误解了我的表情,收回手机,问道,“你看了文字也觉得很不妥吗?”
    想来,他已经适应了琉璃的才华。
    我摇摇头,有点点头。内心很痛,说不出话来。
    曾可扬叹口气,继续那个眼向远方的姿势,“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琉璃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态,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生病了。那是在冬天,她总说自己肚子疼,精神差,头发一掉一大把。”
    我鼻子再酸。没错,那就是第一次中毒。资料说,那重金属中毒的其中一个显著症状就是掉头发。
    “后来呢?”我忍住哽咽,侧头问道。
    “后来……”曾可扬像是一下子陷入悲痛里,又愤怒,又难过,又内疚,“寒假过后,她说她病好了。我看看她精神确实好了许多,也就没大放在心上。最关键的是,寒假过后她没再提起过姐姐的死,好像心中有什么事情落了地一样。她不提,我也就乐得不问,我只希望快快乐乐的。岂料,很快,她第二次生病了,这一次情况非常糟糕,恶化速度非常快,送到医院已经不省人事。”
    嗯,他说的情形,基本上也和琉璃妈妈对我的描述相差无几。
    我又问了另一个重点,“是不是当时并不知道琉璃的病因?”
    曾可扬点点头,“你听琉璃妈妈说起了对吧?其实你去过医院,也是她告诉我的。这么些年了,我们已经像亲人一样。”
    他说出这句话,我内心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十万点。
    久病床前无孝子。亲情都战不过的病魔,却没有激退这个男人的善良。
    “琉璃生病期间,我找了好多同学、同行打听,才从一个老教授那里听到这么一种可能性——重金属中毒。其实琉璃第一次中毒后医院提出做重金属检测,但因为琉璃自己坚持说没可能接触到重金属,所以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而这一次,又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有次我们讨论她的一张照片时,她说起过,照片里的人都是她同寝室同学,其中有一个学生物化学的,天天进出实验室,很辛苦之类。还说因为自己在准备考研,早出晚归,经常惊醒她所以很不好意思。”
    我斜觑着他。
    以我此刻对他的了解……
    果然。
    他又拿出了手机,淡淡道,“你看了也不一定认得。你是翠屏的朋友,应该不认识琉璃的同学吧。”?我看看手机里翻拍的老照片,没错,尽管像素渣,我还是毫不费劲就认出了阴萃薇——不,准确地说,何玉梨。
    我再次抬头直视他,道,“所以,不管公安局怎么判定,你内心,已经认定她就是凶手了吗?”
    曾可扬对视我良久,坦然一笑道,“对。”
    我追问,“所以呢?你准备继续起诉?还是,私下报复?”
    他一愣,眼中泛起一丝警觉。
    我不想放过他内心的波动,“琉璃的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了,残忍点说,她可能再也好转不了了。除了旧情,还有什么原因让你这么放不下?”
    曾可扬没说话。他的下颌线绷紧了一下,像是咬了一下牙。
    我继续追问,“还有,你一听说我是翠屏的朋友,就立刻出来了。为什么?难道你觉得翠屏的死,和琉璃出事,终究还是有关系的吗?”
    曾可扬垂下头。他的肢体语言告诉我,他已经决定把心房关起来了。
    哎。真是谜一样的男人。
    可是既然我敢反复追问,就做好了不怕他封锁自己的准备。都已经千辛万苦走到这里了,对吧。
    “曾可扬先生。”我口齿清楚地叫他的名字,“也许,我还应该称呼你为,姜思辰先生吧。请问,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本名?”
    (394)
    听到我的话,他像是被雷劈着一样,整个人抖了一下!
    “什么?!”他突然抬头,直勾勾瞪着我,“你到底是谁?!”
    我觉得他手里如果有把枪,只怕此时已经对准我太阳穴了。
    他紧锁眉头,“你居然知道姜思辰这个名字?”
    “我不仅知道姜思辰,还知道何玉梨和阴萃薇。”我坦荡荡凝视他。
    为什么坦荡?
    因为杨姐姐。
    虽然她希望我置身事外、珂儿希望我置身事外、爸爸妈妈也因为我的不够置身事外而饱受伤害……
    可是!我的置身事外又换来了什么?!!!
    也许,从我注定成为女娲后裔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果然何玉梨和阴萃薇这两个名字又吓到他了!
    他的脸色变得铁青、阴沉。
    “我是知情人。”我说道,“曾先生,你知道这个就可以了。”
    他满脸的不置信。
    我淡淡一笑,“说来话很长。你只要知道,我是韩家姐妹的同乡,是韩翠屏的朋友,也真心的为琉璃的遭遇感到惋惜。不管你愿不愿意对我和盘托出,反正我也会尽一切努力帮助琉璃一家。”
    曾可扬再次震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但好在慢慢缓和了下来。
    “你是她们的同乡?”他问道,“可是你们并非从小就认识对吧?琉璃妈妈说她从未见过你。”
    我回答,“嗯。其实我在翠屏葬礼上见过琉璃和她的家人,但是他们那会儿太痛苦了,所以对我毫无印象……”
    漫说他们,其实我那会儿又好到哪里去?要不是因为韩家姐妹容貌格外出众,只怕也会从眼前飘过。可是!
    印象两个字一出口,我被自己脑海里的另一个细节惊得站起身来!!!
    等一下!!!
    曾可扬再次被我吓一跳,本能地伸手扶我。
    我霍然扭头问他,“琉璃在北京出的事,为什么没有在北京治疗,也没有在老家呆着,而在上海?”
    曾可扬回答道,“因为我毕业后工作在上海,熟悉各大医院。所以才建议他们来上海。”
    “好,”我大气都不敢出,“那么他们是哪一年迁来上海的?”
    “其实没多久。”曾可扬想一想,“大概,去年?”
    去年。
    去年。
    我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走着各种面孔、话语。
    ——“请你救救我妹妹。有人要害她。不是一个人。”
    ——“总之,我们在去年的年会上认识,然后就谈恋爱了,几个月以后结婚,从结婚后,我就呆在家里没有再出去工作。”
    ——“阴小姐,你是北京人,对吧?目前定居上海?那么,那个时候你去外地做什么?又不是出差。”
    ——“其实没什么,只是去散散心。琴小姐,相信我,那次的事情和眼下的状况没有任何关系。”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我的脑速已经赶上光速了。
    回过神来,曾可扬还是坐在那里瞪着我。目光里,有惊诧、责问、不安,甚至一丝丝的遗憾。
    我吁口气,问道,“曾先生,我现在还要问你几个问题。非常小的小问题。请你务必告诉我真实答案。作为回答,我也会解释你此刻所有的疑惑,不管话长话短要说几个通宵。成交吗?”
    曾可扬想了想,“行。成交。”
    我问道,“第一个问题:你和阴萃薇或是何玉梨,一起去度假的海湾叫什么名字?”
    其实这是我之前忘记问阴萃薇的。心头总是隐隐觉得这个很重要似的。
    “储批海湾,南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他回答。
    “第二个问题,何玉梨曾经去探望过琉璃吗?”
    曾可扬冷笑道,“从没有过。她不敢吧。琉璃妈妈会撕碎她的。”
    “第三个问题,”我缓缓道,“你真的不是守门人吧。”
    “守门人?”他一愣,“什么守门人。”
    我苦笑道,“没什么。我懂了,都懂了。曾先生,现在我准备把很多事情串起来考虑,请你不要打断我。当然,都是猜测。如果我说的和你心中想的不一致,就当听过。”
    曾可扬抬一抬眉,微微点了下头。
    “故事还是要从韩翠屏说起。”我重新坐下,坐稳,这一次,只怕要讲很久。
    “翠屏和琉璃,都是非常优秀的姑娘。她们秀外慧中,善良纯朴。但是,怎么说呢?属于情商不太高的那种吧。准确地说,是不愿意也不舍得费心思在揣测他人想法上的人。比如翠屏内心知道同学故意不在饭点儿叫她吃饭、分帐篷故意不和她住在一起,琉璃也知道自己早出晚归会惊醒同学——这之类的,但是她们并没有改变自己。
    “先说翠屏。翠屏的意外,确实很蹊跷。时至今日我也还没有理出头绪,似乎她的死和非自然力量有关系。同学们当时都去她失踪的地方找过她了,没有任何发现,却又在几天后,在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地方发现了她的尸体。这事儿我还会继续追查,但可以肯定的是,琉璃放不下这个疑惑。如你所说她一有机会就查验姐姐的案件,整个人精神状态变得很差。在这种状态下,要让她再顾及身边人感受就更难了。
    “我们那位学生物化学的同学,终于忍不住了。她知道那种重金属物质对人体的伤害,只要控制得当,根本不会立刻被当事人察觉。所以她出手很小心,在琉璃的日常用器皿、比如水杯里,一点一点下毒。
    “可是,这么一来,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需要解决。一次投毒可以很隐秘,但天长日久的投毒,难免不被人——特别是同寝室其他同学察觉。这个真的是我的猜测。我觉得要么她对其他同学也和盘托出了,大家签了投名状;要么其他同学共同参与了此事。否则,没有理由这么漫长的投毒过程,从未被人发现;也没有理由在琉璃出事后,所有物证都被清洗干净。都是推测,你听听就算了。
    “接下来的,是很值得玩味的事情。你说琉璃出事后,何玉梨没有探望过她。可是据我所知,何玉梨曾经在改名为阴萃薇之后,特地飞到琉璃的老家过。要说她是去旅游我真心不信。我的理解是:何玉梨根本不对琉璃的事情有任何内疚感,也并不像你说的,她怕琉璃妈妈撕碎她。这是一个胆大、心细、狠毒、狡猾的凶手。她几乎是轻松愉悦像是度假一样,大包小包赶了去的。是去欣赏自己的作品、还是确认琉璃的无可救药,我不知道。无论前后者,都可以下地狱了。
    “这也就比较好的解释了她为什么不索性销声匿迹的原因。世界这么大,她们家那么有钱,要说藏起来,可以有一万种方法。我们的何同学偏不。她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对于没有被抓住——或者说,被抓住了也拿她没办法——感到庆幸。所以她留下了。
    “接着,曾先生你出场了。还是一样,都是推测,错了你就哈哈一笑好了。其实曾先生你很早就出场了,对于何同学,你也是食肉寝皮之恨。把昔日的恋人这么到如此程度,该怎么报复她才解恨?杀掉她,自己会偿命;有没有比杀掉她更解恨的?那就是让她日夜活在恐惧里。何玉梨并不认识你,清高如琉璃,不会和同寝室的人分享你的信息。所以你利用这个优势,很轻松成为了何玉梨的丈夫。
    “姜思辰,也许是你的一个曾用名。你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所以你很轻松的一人分饰了两角,让自己只需要不多的时间陪在新婚妻子身边即可。你做足了准备,终于,利用从海湾度假回来的时间差,不惜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遍,又找了女主人陪你演戏,把何玉梨的身份一下子抖露在阴萃薇面前!她猝不及防,百口莫辩,惊慌失措,不知该从何解释,更不知道该如何否认自己不是何玉梨!
    “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触发了你做这个决定。直到刚才,你告诉了我海湾的名字。储批。chuppee,梵文里’沉默’的意思。这个小岛是阴萃薇带你去的,而你在知道这个名字含义了之后,决定不再沉默?我瞎猜的,你可以更正我。”
    我说完了这老大老长的一段话后,就像是吐出了这些天藏在我心里的毒气一般,整个人都轻松了!
    真的!韩家姐妹的遭遇,让我如芒刺在背啊!
    曾可扬沉默了很久。
    ——西风一何促,落叶满乾坤。此心借流云,沧茫天地间。不羁傲骨命,放荡绕天涯。奈何身衰朽,意气不足言。
    我们肩并肩坐着。夏日阳光从头顶的树梢洒下来。这是上海的南风天,潮湿温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距离琉璃翻译《西风颂》的心境,恍若天上人间。
    “琴小姐,”他终于打破了沉默,“不是我决定不再沉默。而是这个岛,惹怒了我。”
    他居然说了这么一句怪话!
    我忍不住侧头看他。
    他的下颌线又紧绷了一下,“在这个岛上,我无意中见到了所有琉璃同寝室的女同学。”
    (395)
    对不住大家,今天这一段,不一口气写完很不爽,用词也需谨慎,诗句也得重新翻译,难度较大,哈哈,更新晚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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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0-27 13:42:23  更:2021-10-27 13:5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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