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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暗示》:颠覆我们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知[第3页]

作者:遇瑾_2014
首页 上一页[2] 本页[3] 下一页[4] 尾页[13]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她并不急于往下说,而是放好杯子,端坐着看我。我翻动笔记,重温她第一次杀人的经过,而后推测说:“那段时间,丁俊文经常去找你丈夫,两人谈话时,还总会把你支开。频繁而单独的拜访,既不是很礼貌,又容易引起你的怀疑。丁俊文肯定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有时,他也会带上妻子,对你们进行比较正式的拜访吧?”
    尽管她依旧面无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此番推测的满意。
    “是。”她说,“当我下定决心要让丁俊文死时,瞬间就想起了他老婆。他老婆叫吕晨,是个挺漂亮的女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07年的平安夜。那晚,我和我丈夫邀请他们两口到家里吃饭。见面后,只说了几句话,我就觉得吕晨有点问题。寒暄过后,两个男人在客厅闲聊,吕晨则进了厨房,说要帮我做菜。一开始,她还显得十分谨慎,只刷刷盘子、摆摆素菜什么的。等我开始炒热菜,她就开始指指点点,而且语气强硬,不可违抗,像‘你必须怎么怎么做’‘先放醋绝对不行’‘这样根本没法吃’之类的话。”
    “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么失礼的话。”我看了看死亡资料,“看来,她确实有偏执型的人格障碍——”
    “张老师。”叶秋薇打断我,认真地说,“分析心理,绝对不能主观臆断。仅凭几句话,是无法判断人格的,更不能断言人格障碍。我当时只是感觉,她在做菜这件事情上,的确比较偏执,或许,她真的比我会做菜呢。
    你要牢记,分析他人心理的首要前提,是自己保持高度冷静。”
    我惶恐地点点头:“明白了,我会谨记的。”
    她也点点头,接着说道:“那时候我的性格很软,很怕得罪人,所以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她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若非如此,我后来也不可能轻易地利用她。那晚,饭吃到一半,丁俊文突然说起学历问题——这大概有助于他的幻想。他恭维我和我丈夫,我们也想办法恭维他,他很受用,但吕晨却很不自在。她只是忍了片刻,便滔滔不绝地说起中国教育和科研领域的落后和丑陋,说学历与能力完全无关,说教育系统里没一个干净的人。”
    我一边听着,一边在笔记本上写道:
    吕晨,偏执型人格,严重。
    “我那时的性格真的很软。”叶秋薇继续说,“虽然学过多年心理学,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人。为了不得罪她,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教育与科研领域确实黑幕遍地之类的话。我丈夫出于礼貌,也一直没有反驳她。倒是丁俊文,似乎早就习惯了老婆的性子,跟她在饭桌上辩论起来。吕晨没说过他,狠狠地锤了他两下,便起身离开餐厅,生气地坐到客厅沙发上,脸涨得通红。”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偏执了吧?”我不禁自言自语说。
    “是。”叶秋薇说,“我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安慰她,继续用好话哄她。
    她当时的偏执还不算严重,所以对我没什么敌意,反倒因为我的顺从,对我产生了一种十分特殊的好感。等她消了气,丁俊文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便道了歉,带她匆忙离开了。”
    “你第二次见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08年的2月14日,情人节,是她主动联系的我。”叶秋薇回答说,“那天晚上,明胶项目的科研组在研究所里进行一次至关重要的实验,我在家里看书等我丈夫。晚上十点,吕晨给我打了电话,说是丁俊文出去跟别的女人约会了,说得非常难听。但据我所知,丁俊文当晚应该是去了研究所帮忙。我拗不过吕晨,只好去了一趟丁家。她跟我说了很多,细数了她丈夫几年来的每一次‘出轨’,以及她跟踪和调查丈夫的经过,谈话过程中,她儿子好几次冲入客厅,让她不要再说,换来的却只是她的责骂。最后,我一再保证,会帮她留心丁俊文的行踪,她才依依不舍地放我离开。”
    “没来由地怀疑配偶不忠,也是偏执型人格的典型特征。”我用平白的语气叙述说。
    “是。”她继续回忆,“那晚,我丈夫快一点才回到家里,不过还是给我带了花。我说起吕晨的事,他肯定地告诉我,丁俊文当晚一直在研究所里。而且据他所知,丁俊文是个非常顾家的人,从来没有过沾花惹草的行为,如果有,男人们之间不会不知道的。”
    我认同最后这句话:即便如我,在受到女性邀约后,也总会忍不住向身边的同性朋友炫耀。
    如果丁俊文真的招惹过别的女人,秦关一定会有所耳闻的。
    她接着说:“几天后,丁俊文单独去了我家。我也是为了他们家庭考虑,就说起吕晨怀疑他出轨的事,还质问他究竟有没有出轨。他当着我的面对天发誓,自己从来没有沾惹过别的女人,还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她(吕晨)有点神经,大概是因为以前受过伤害。”
    “受过伤害?”我拿起笔问。
    “据丁俊文说,她母亲病逝得早,她是跟着父亲和继母长大的。继母脾气很坏,经常对她打骂,父亲惯着继母,从不保护女儿。后来,她考上了公费的研究生,却在报道前的几天,被通知研究生资格作废。她坚信是本科时一个同学顶替了她,那个同学的父亲,是本地教育系统的高官。”
    我回忆起教科书里的内容:“幼年缺乏肯定和关爱,长大后又遭遇戏剧性的挫折,确实很容易导致偏执型的人格障碍。她也挺可怜的。”
    “初期的偏执型人格障碍,除了会影响人际交往之外,并不影响作为人的社会功能。所以,丁俊文从没想过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的偏执状况,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加深。等我决定杀掉丁俊文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09年3月下旬,再次见到她时,我发现她已经处在精神分裂的边缘。”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压抑感,眼中充斥着一股温热。
    我猜,我的潜意识正对吕晨报以最真切的同情。
    叶秋薇缓缓抬起手,护住颈窝,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的同情便立刻消失了。
    “请继续。”我随后说道,“说说利用她的过程吧。你是如何对一个有严重心理障碍的人进行暗示的?”
    “杨教授自杀事件发生后,丁俊文大概是暂时放下了对我的怀疑,不怎么往医院去了。”她说道,“我不能轻举妄动,只好从长计议,耐心等待机会。让我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他就主动把机会送给了我。”她略加思索,继续回忆,“那是09年3月24号,晚饭过后,我坐在我丈夫身边读一本书,丁俊文突然来到病房,神色焦虑而匆忙。当时,我还以为他发现了我身上的疑点,因而有些紧张,便故作镇定地问他有什么事。他的回答让我意识到,杀他的最好机会就在眼前。”
    我理所当然地做出猜测:“他终于发现了吕晨的精神异常,想找你帮忙。”
    “对。”她眼中闪动着满意的目光,“他说,吕晨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找家人的麻烦,有时候甚至会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直到那时,他依然没有意识到,吕晨已经有了精神分裂的趋势。”
    “自言自语——”我深吸了一口气,“很可能是幻听导致的吧,这已经属于准精神分裂的症状了。”
    “没错。”她说,“我知道自己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当即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在我的授意下,第二天一早,丁俊文就以探望我和我丈夫为名,带吕晨去了医院。”
    我明白:心理偏执严重的人,会否认自身存在的问题,因而对任何形式的心理治疗都存在抵触情绪。接触和治疗这种患者,通常都要在患者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
    叶秋薇顿了顿,接着说道:“寒暄几句后,丁俊文就借口离开了病房。面对吕晨,我依然保持着一年前那样的软性子,她显然对此很有好感——偏执的根源在于自卑,所以,偏执者喜欢能力或处境比自身差的人,喜欢会示弱的人。我夸张地描绘了我和我丈夫的遭遇,以及那些事带给我的无助,让她认为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她依然保留着大部分的社会功能:主动握住我的手安慰我。等确定她对我不会产生怀疑和敌意,我就开始引导她说自己的事。”
    “恐怕不怎么顺利吧?”我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比你想象的要顺利一些。”她解释说,“一年前的几次见面,让她对我产生了良好的印象——偏执者很难改变对他人的印象。同时,08年情人节那晚,她曾经向我进行了意犹未尽的倾诉,再次见到我时,倾诉的惯性可能依然存在。”
    我点点头,请她继续。
    “在我的引导下,她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她说,秋薇,你知道么,这一年以来,丁俊文又找了好些女人。每次我问他,他都会编一堆理由,后来连理由都懒得编了,直接骂我,骂我是神经病,还打过我。说完这些,她凑到我耳边,小心翼翼地说,秋薇,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丁俊文最近已经开始想要害我了,他总想找医生检查我,还蛊惑那些医生,说我有精神病。他肯定是想串通那些医生,把我关进精神病院,这样他就能为所欲为,想找谁找谁了。我跟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在必要的时候帮帮我,证明我根本没有病,你可千万别让丁俊文知道。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他得阴谋得逞。”
    “正是最后这句话,激发了你的灵感?”我试着问。
    “是。”叶秋薇顺了顺发梢,接着说道,“不过谨慎起见,我必须进一步确定她的心理状况。说话的同时,我拿起一本书,在身后轻轻翻动,发出轻微的刷刷声。吕晨听见声音,满脸欢喜地看着我,说,真的么?谢谢你,秋薇。”
    “机能性幻听。”我的语气不免有些沉重,“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
    叶秋薇点点头:“之后,我又进行了多次试探,发现除了机能性幻听之外,她并不存在其他精神分裂的症状。所以我的判断是,她正处于偏执型人格障碍向偏执型精神分裂的过渡阶段。我所要做的,就是加速她的过渡,并在这一过程中,强加给她一些观念。”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刻,叶秋薇在我心里与魔鬼别无二致。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平静下来,坚定了访谈的决心,继续问道:“接下来是怎么做的?”
    “首先要加深她对丁俊文的恨。”她说,“我必须认真考虑,所以25号那天,我只是听她倾诉,没有贸然行动。上午十点,丁俊文带她离开,后来又打电话问我成果如何。我把吕晨的病情描绘得很严重,但也保证会尽自己所能。3月26号,我约吕晨出来逛街,中午吃了火锅。吕晨说她不能吃辣,因为宫颈有炎症。我赶紧抓住机会,问起炎症的起因,她坚信是自己以前爱吃辣椒导致的。我用一种神叨叨的语气说,会不会跟丁哥有什么关系呢?之后,我又举了一大堆朋友们的例子,证明男人出轨对妻子健康的严重影响。那天,饭吃到一半,吕晨就涨红了脸,咬牙切齿,把筷子掰断扔到地上,一副恨不得把丁俊文撕碎的样子。”
    我知道,偏执者的观念很难改变,而一旦因为某种契机改变,就会比之前更加根深蒂固。叶秋薇利用吕晨对丁俊文的怀疑与敌意,将吕晨“辣椒导致炎症”的想法,顺理成章地改变成“丈夫出轨导致炎症”,如此一来,吕晨对丁俊文的敌意,就会比之前更加强烈。
    “接下来呢?”
    “从其他方面继续挑拨她对丁俊文的恨,面对一个偏执的人,这实在是太容易了。”她接着说,“我甚至认为,只要恨意足够,即便我不再敢于,她迟早也会对丁俊文下手的。
    不过为了抓紧时间,我还是进行了继续的干预,我要让她完全进入精神分裂的状态。”
    我急切地让她继续。
    “人格障碍和精神分裂之间,真的只有一线之隔。”她说,“逛街那天,一有机会,我就会想办法弄出异常声响。几乎每一次,她都会产生机能性幻听。到了傍晚,她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觉得时机成熟,就用虚音说:不如吃饺子吧——此前,我已经特意跟她强调过,说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饺子。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不喜欢饺子么?我故作惊讶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吃饺子了?”
    “暗示。”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你在暗示她,让她以为自己产生了评论性幻听。”
    “是。”她说,“当偏执者分不清楚真实与幻觉,精神分裂的症状就会加重。她当时大概也觉察到了不对,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之后,我又找机会做了几次同样的事。第二天,她就打电话给我,说她脑子有时会出现其他人的声音,那个声音不仅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总会对她的想法做出回应。她说,她感觉那个声音好像是我,她认为,我和她能够心灵互通。”
    我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在叶秋薇的暗示和干扰下,吕晨已经开始出现精神分裂的中度症状。
    我想了想说:“如此一来,想控制她的思维就更简单了。”
    “评论性幻听的出现,会逐渐引发思维失控感,最后发展成为思维被控制感,也就是所谓的‘影响妄想’。
    ”她说,“我索要做的,是继续对她进行暗示,在她心中构建出我想要的影响妄想。”
    通过暗示在偏执者心理中构建特定的影响妄想——这个想法既让我觉得新奇,又令我不寒而栗。
    “怎么做呢?”我的声音里透着别扭。
    “27号那天,我再次把她约了出来。”她回忆说,“我们没有逛街,而是找了个茶馆聊了整整一天。她相信自己能和我心灵相通,能听见我的想法,我笑着说不可能。接着,在聊天过程中,我通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分析她的心理,不时地用虚音描绘她的想法,并加以反向的引导,而后否认那些话是我说的。”
    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这个过程,能举例说说么?”
    “比如——”她想了想说,“在说到一部电视剧时,吕晨说她很讨厌女主角,但我看得出来,其实她心底是喜欢这个女主角的,她只是嫉妒——偏执者病态的嫉妒。所以我就用虚音快速地说,你说你不喜欢她,其实只是嫉妒她,为什么不说你喜欢她呢?听到我的话,吕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闭嘴,我就是不喜欢她,做作下流。我假装吃惊地看着她,问,晨姐,你在说什么?她被我的表情骗到,因而认定是自己再次出现评论性幻听。她极度不安地对我说,秋薇,那个声音又来了,听起来很像你,但不是你。那个声音不光直到我的想法,对我指指点点,还想要控制我的思维。
    ”
    我想要做记录,却不知从何下笔,便试探着问:“也就是说,你通过这种方式,引导她出现被控制的感受?”
    “这是个细活,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她接着说,“类似的过程,那天我重复了不下二十次,直到傍晚,我终于让她相信,她的思维正受到某种外力的干预。晚饭时,她终于出现了第一次自发的影响妄想。她悄悄告诉我,刚刚窗外经过的一个行人,想要让她和丁俊文离婚。”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阵慌乱,感到极度不安,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恶心:如果吕晨及时接受正规治疗,其偏执症状绝对是可以痊愈的。叶秋薇却为了自己的计划,将这个原本就十分可怜的女人带入万劫不复之地。
    即便是“纯粹理性力量”的驱使,叶秋薇就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么?
    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把脚尖挪向右侧,差点起身去按呼叫铃。叶秋薇看了我一眼,起身拿起一个苹果。我挣扎许久,居然又奇迹般地平静下来,虔诚地说:“叶老师,不好意思,我刚才有点难受。可以继续么?”
    “确定要继续么?”她把苹果拿在手里轻轻搓着,“今天,吴院长似乎有意给你放宽时间。”
    后面这句话,似乎也是一种暗示。我点点头,语气坚定:“我不能浪费他的好意,请继续吧。”
    她放下苹果,平静地坐回藤椅,仿佛讲述从未被我打断:“影响妄想自发出现,但离完整构建还有一段距离。
    每个精神分裂病人,都有一套独特的影响妄想体系,我要帮吕晨构建一个体系。我们在茶楼吃了晚饭,席间,我开始给她讲我‘朋友们’的故事,都是夫妻之间的事。比如:丈夫家暴、出轨,妻子不堪忍受,下毒将丈夫杀害;夫妻发生争执,妻子在推搡中将丈夫推下高楼,等等。其中,我还给她讲了这么一件事,说是我一个朋友W,婚后不久就跟丈夫产生矛盾,她丈夫为了摆脱她,竟然到精神病院找了熟人,把她鉴定成重度精神病患者。最后,W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她丈夫又找了年轻女人,逍遥快活。最后,W在精神病院受尽折磨,崩溃而死。”
    我记了几笔,问道:“W的故事,正是在暗指吕晨吧?”
    “当然。”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她才会感同身受,产生出丁俊文的无比恐惧。我当时就看到了她的恐惧,就赶紧抓住机会说了更多的事。我说,我以前跟W关系特别好,自从她死在精神病院,我就经常梦到她,她总是在梦里跟我说,如果她能活过来,一定要不会放过她丈夫。话没说完,吕晨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说,秋薇,我听见W的声音了,她在警告我,让我不要重蹈她的覆辙。”
    我非常同情吕晨,但尽可能不在叶秋薇面前表现出来。
    “她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一定是W的灵魂与她产生了感应。”叶秋薇接着说,“我又说了一些W的事——很多都与她十分相似,以此加深她的感受。
    做完这些,我松了口气,知道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
    “一半?”我问,“我还以为,做完这些,吕晨就会去杀丁俊文了。”
    “还不够。”她微微摇头,“纵使影响妄想深重,终究也只是妄想罢了。想让吕晨付诸行动,就必须让她的妄想与现实接轨,让她在现实中发现触手可及的威胁。”
    “就像导火索,像《红豆》。”我点点头,“你需要给她一个突如其来的刺激。”
    “对。”她说,“我先耐心等待了两天,看她是否会采取行动。我做得越少,暴露的危险性就越小。但连续两天,她都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31号中午,丁俊文打电话询问我治疗的情况,我决定点燃导火索。”
    “怎么做?”我完全推测不出她的下一步行动。
    “我对丁俊文说,吕晨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不是专业的精神医生,实在无能为力。”她说,“我建议他带吕晨接受专业的心理治疗。为了表现我的热心,我总结并打印了一份涵盖精神治疗的医院的名单,并标注了可以重点考虑的几家。31号晚上,我把名单交到丁俊文手里,嘱咐他放好,千万不能让吕晨发现,不然的话,可能会刺激到她。”
    “啊?”我没听明白,“你的计划,应该是用这份名单刺激吕晨吧,为什么不让她发现呢?”
    她露出一丝复杂的笑:“这么说,是为了让丁俊文在吕晨面前表现出紧张。
    吕晨原本就认为丈夫想要害她,感觉到丈夫的紧张后,一定会产生各种偏执的联想。丁俊文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精神分裂患者,他会受不了妻子的偏执与纠缠,最终妥协,把名单拿给妻子看。他或许还寄希望于耐心的开导,能让吕晨明白自己的病症——面对一个偏执者,这无异于痴人说梦。”她顿了顿说,“最后,你想一想,丈夫向自己刻意隐瞒精神病医院的名单,对吕晨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我恍然大悟:“她会更加坚信丁俊文想要害她。那份医院名单,就是妄想与现实的契合点,也是点燃吕晨的导火索。”
    说完,我翻开死亡资料,再次读了读丁俊文的死讯:
    2009年4月1日凌晨五点,丁俊文被妻子从自家窗口推出,坠楼身亡。后经鉴定,其妻吕晨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案发时不具有刑事责任能力,故而被送入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
    她面无表情地说:“一切都有律可循。”
    我翻了翻死亡资料,看着后面一连串陌生的名字,背后凝起刺骨的寒意。老吴特意给我延长了面访时间,我能感觉到,我也打算辜负他的好意。但是,我把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刚看见第三个死者的名字,就忍不住合上了资料。
    我当时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恐惧。
    走出病房,老吴显然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还特意找大夫对我进行了心理疏导。那天,离开精神病院不久,我就开始后悔没有多待一会儿。我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死亡资料,翻到第三页,再次看见了第三个死者的名字:
    陈曦。
    我曾与这个陈曦有过一面之缘。
    那是2006年的冬天,有消息称,省第三监狱发生了一起越狱事件,记者们闻风而至,我也奉命前去采访调查。在采访过程中,我注意到一名年轻女记者,她外表冷静沉着,言辞却无比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练与成熟。
    一位做电视新闻的朋友告诉我,女记者名叫陈曦,是省电视台综合频道的,出过书,在本地传媒界是个名人。
    后来,我还特意买了一本陈曦的书,书名是《隐痛》。书的前半部分,记录了她的成长历程——她自称患有某种遗传性疾病,这是她从小到大的隐痛。书的后半部分,则记录了她揭露各种黑幕的真实经历,穿插着对社会顽疾的看法——她把自己的感受进行引申,认为我们的社会也存在各种遗传性疾病,这是社会的隐痛。
    那本书写得很不错。
    关于她,死亡资料里是这么说的:
    陈曦,女,生于1980年5月,生前为省电视台综合频道记者,2009年5月18日夜,于家中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医学及解剖学检验表明,其临死前,血液循环系统中儿茶酚胺含量剧增,应为导致心肌梗塞的直接原因。
    我用手机搜索了“儿茶酚胺”四个字,这才知道,这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名词,是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统称。
    我虽然不了解医学,但也多少听说过肾上腺素的作用——过量肾上腺素会导致心脏器质性病变——心肌梗塞就是其中一种可能。而肾上腺素的剧增,通常跟外界的刺激有关。也就是说,陈曦的死,是某种刺激导致的。
    叶秋薇通过某种暗示进行的精神刺激。
    她究竟做了什么,能对一个沉着冷静的女记者造成致命刺激呢?再者,她又是通过什么注意到陈曦的呢?陈曦和那个庞大阴谋有着怎样的关系?难道,丁俊文在叶秋薇家里接到的那个神秘电话,正是陈曦打给他的?又或者,如同丁俊文的暴露一样——丁俊文的死打乱了那个庞大计划,身为参与者的陈曦因而有所行动?
    这些疑问,恐怕只有等到第五次会面才能解答了。
    思索停滞后,我逐渐感受到隐约的悲痛,许久之后我才明白,这悲痛源于丁俊文一家的遭遇。无论丁俊文做过什么,无论吕晨多么偏执,家破人亡都不该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丁俊文的儿子现在过得如何呢?再者,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听叶秋薇讲述,从未求证过她言论的真实性。丁俊文的儿子,是否会告诉我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在同情心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路摸索,总算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丁俊文的儿子名叫丁雨泽,当时正在本地的M大读应用心理学,三本。

    我联系了领导,请他动用人脉,帮我联系到了M大的校领导。我对校领导说,自己正做一个精神病人的专题研究,想要了解一下丁雨泽父母的事。看在社领导的面子上,这位校领导把消息转达给了丁雨泽,丁雨泽没有犹豫太久,就答应了在学校餐厅跟我见面。
    几句寒暄后,我发现丁雨泽言行自然、积极乐观,完全不像个青年时代失去双亲的人。他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很快就主动提起了父亲的死。
    “出事的时候我正读高三,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他回忆说,“那段时间,我爸妈天天吵架——问题出在我妈身上,我爸总是惯着她。那天睡前,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要出大事。四点多我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从没那么烦乱过。快五点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我妈发疯的喊叫——那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我推开房门,突然听见我爸大叫了一声——我以前从没听他发出过那么恐惧的喊叫。几秒之后,我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大脑当时就一片空白。我浑身不停抖动,推开我爸妈的房门,房间里只有我妈一个人。”
    “你找到你父亲了么?”我习惯性地追问,话一出口,又开始后悔如此发问。
    丁雨泽的嘴唇迅速抖动了一下:“看了,我趴到窗口,看见楼下一滩血,我爸在血中间,有些部分已经离开了身体。当时,我腿一软,差点也跟着掉下去。
    我妈从后面抱住我,指甲把我掐得生疼。我坐到地板上,她也坐到地板上。她死死搂住我,说不是她把我爸推下去的,是另一个人(我猜是叶秋薇编造的那个W)让她这么干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
    几句描述,让我的心情无比沉重:“我还以为你会很避讳……”
    “避讳是一种常见的心理障碍,我现在没有什么严重的心理障碍。”他说,“不过一开始,我确实出现过很严重的心理问题,如果不是叶阿姨,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活下来。”
    我一愣:“叶阿姨?叶秋薇?”
    “你认识她?”他有点意外,也有点兴奋。
    我想了想说:“我跟她可是老朋友了。”
    “这么巧。”他松了口气,对我露出友善的笑容,“我爸妈的朋友都不多,叶阿姨算是跟我们关系比较好的了。出事之后,我妈很快就被精神病院的人带走。一连几天,我都没说一句话。叶阿姨每天都去陪我,开导我。她的开导很有用,很快就扭转了我的心态。”
    我毫不怀疑——帮助一个失去双亲的青年走出心理阴霾,肯定比利用暗示杀人要容易一些吧。
    “但是,那件事的影响肯定不会一下子完全消除吧。”我问。
    “是啊。”他说,“高考时,我就把两份答题卡涂错了,不然也不会来读三本。我不想复读,叶阿姨也不建议我复读。
    她说,换个环境,会让我更快开始新的生活。我父亲留下了一笔钱,叶阿姨帮我办理了遗产继承手续——如果没有她,那笔钱恐怕就要被我姑父弄走了。”
    我带着复杂的意味说:“对你来说,叶老师就像一位人生导师,像个短暂的亲人。”
    “不。”他说,“在我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亲人。我爸妈一直都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从小到大,我在家里总是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倒是叶阿姨的陪伴,给了我真正的亲人般的温暖。在所有人都嫌弃我的时候,她像亲人一样陪在我身边,帮我克服生活上的重重困难。她是我的亲人。”
    “你对她的精神病怎么看呢?”
    “我们老师说,对心理研究过于深入的人,很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他猜测道,“叶阿姨的学识很深,可能正是因此才出的问题吧。”
    “她出现问题之后,你去见过她么?”我又问。
    “见过一次。”他说,“她让我好好学习。”
    我陷入良久的沉默。
    “张——我就叫你张叔叔吧。”丁雨泽又说,“等你再见到叶阿姨,请转告她我很好。这个学年结束,我就有希望升到一本的专业了。”
    我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唏嘘。那一刻,我有点分不清虚实与真假。丁雨泽向我描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叶秋薇。这个叶秋薇,与精神病院最深处的那个,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或许,叶秋薇从未想过要让我真正了解她。

    正因此,我对第五次会面的期待更加迫切了。
    第二天,在前往四区的路上,老吴对我说:“我没说错吧老张,就算是你,也没法待四十分钟以上。我昨天还想着,说不定你能突破极限,跟叶秋薇聊上个把小时。”他的语气里满是朋友间的嘲笑,还带有明显的后怕,“谁知道啊,你昨天从进门到出门,一共用了三十九分半,差半分钟就破纪录了。”
    “记录?”我有些好奇,“四十分钟?是谁的记录?”
    “老汤。”老吴说,“叶秋薇入院后的第三天,老汤按照惯例跟她进行了一次面谈,算是为心理评估提前做准备。那次谈话,不多不少,正好持续了四十分钟。从那以后,老汤再去见叶秋薇,没有一次能超出四十四秒。再后来,他还会带着耳塞。”
    “对他也算挺仁义了。”我故作轻松地笑笑,“我是说,有些人只是跟叶老师说了几分钟话,结果命都没了。”
    老吴一脸沉重,沉默了一阵说:“为了防止意外,这次见面的时间,就不给你延长了。”
    这次,我没有极力争取。在内心深处,我大概也不希望跟叶秋薇聊得太久吧。第四次会面时几度出现的心理不适,至今都还时隐时现、挥之不去呢。
    那天,叶秋薇换回了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条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一进门,我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是个多年未见的老友,而我和她之间,似乎刚刚完成了某种轮回。在这种奇妙感觉的干预下,我下意识地打消了此前的顾虑与戒备,对她产生了更多的好感与好奇。
    她的暗示真是无处不在。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我没有跟她打招呼,而是直接说道:“叶老师,丁雨泽让我转告你,他现在很好,而且明年有机会升上一本。”
    她坐到玻璃墙边,依然面无表情:“丁俊文死后,吕晨很快就接受了精神鉴定。为避免她再次伤人,没等到法院审理,公安系统就将她转移到了这里的三区。一夜之间失去双亲,年轻的丁雨泽肯定是无法承受的。亲友们嫌弃他,没人愿意管他,我正可以借机深入丁家,寻找新的线索。”
    她把自己对丁雨泽的照顾,说成是别有用心,我却坚信这是出于她内心深处的善良。
    但这不是此次谈话的重点,我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发现了什么?你是通过什么线索找上陈曦的?”
    “关于金钱的纠纷。”她说,“按照政策,吕晨入院治疗的费用,应当从政府的专项资金支出。但你知道,这种款项往往很难落实,所以最后,压力就落到了丁雨泽的头上。作为儿子,他肯定希望母亲能够接受正规治疗,为此,他请求过一些亲戚,但没人愿意帮他。”
    “人之常情。”我叹了口气,感同身受,“谁会进行没有回报的投资呢?”
    “我计算了我丈夫的治疗费用,挤了一笔钱出来,准备先帮他渡过难关。”她接着说,“就在当天,他跟我说起一件事,说他姑父在帮他整理父亲的遗产时,好像发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
    他姑父试图隐瞒这笔钱的存在,还连哄带骗地想让他放弃存款遗产继承权。好在丁雨泽也不小了,并没有被完全骗住。”
    我一时浮想联翩:一笔数额不小的钱,看来,那个若隐若现的庞大阴谋中,还存在不小的利益因素。
    “我咨询了律师,帮丁雨泽保住了那笔钱。”她说,“继承手续都是我带着丁雨泽办的,你知道那笔钱有多少么?”
    “多少?”
    她淡然地说:“将近800万,相当于丁俊文100多年的工资和奖金。”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压力铺天而来。片刻之后,我定了定神,问道:“这笔钱跟陈曦有关?”
    “丁雨泽也很吃惊,因为他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这笔钱。”她说,“我们查了明细,发现这些钱不是一次性到位的,而是在2008年6月和8月之间,分五次转入账户的,前两次都是300万,第三、四、五次,分别是100万和两次三十多万。汇款来源是无法查询的,我跟丁雨泽找了整整一天,连丁俊文的手机短信都看了又看,也没能发现与这些钱相关的记录——丁俊文对此好像非常谨慎。”
    我把她提到的数字一一记录下来,一边急切地请她继续。
    “我意识到,这笔钱一定跟那个计划以及M的成瘾性研究有关,但想要通过银行查明款项来源,根本就不可能。”她接着说,“不过两天以后,我就从丁雨泽那里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对我说,一个女人曾半夜登门,说自己出钱向他父亲买了一件东西,他父亲却一直没把东西交给她。
    ”
    “是陈曦?是那份研究报告?”我忍不住猜测。
    她看了我一眼,并不急于回答:“丁雨泽说,女人去得很匆忙,而且戴着口罩,在屋里摸索了十来分钟就离开了。不过,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她是省电视台的记者陈曦——丁雨泽喜欢读书,也很喜欢陈曦的《隐痛》,写作文时,还经常借鉴其中的语句,他甚至参加过她的签售会,跟她说过话,握过手。最重要的是,丁雨泽认识到了这个女人的重要性,在她离开时,记住了她的车牌号。第二天,我找熟人查了那辆车的信息,登记人名叫贾云珊,而陈曦的丈夫——她在书中提到过——名字是贾云城。”
    “但仅凭这些,还不能确定那笔钱跟陈曦有直接关系吧?”我思索着问,“对了,通过银行,应该能查到汇款人的信息吧?”
    “我说了,想通过银行查明款项来源,根本就不可能。”她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拿到那笔钱之后,我第一时间就让丁雨泽到柜台打印了详细的入账回单。但回单上只能显示出汇款人的姓名、银行及所在地。前两次汇款,都来自一个叫李刚的人,第三次来自一个叫王伟的人,后两次,则来自一个叫王勇的人。”
    李刚、王伟和王勇,都是中国最普遍的名字。对一个普通百姓来说,想通过这种名字查到具体的人,确实可以用“根本就不可能”来描述。

    进一步想,为什么五次汇款的三个人,都是这种名字呢?当然可以解释为巧合,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这些名字并非汇款者本人,而是一种中间渠道。其目的,正是为了掩饰汇款者的真实身份。
    从整件事的隐秘程度来看,这种可能性相当大。
    “汇款人隐藏得很深,陈曦就成了唯一能够追查的线索。那么——”我一边说,一边翻动之前的笔记,“诶,叶老师,你之前说,丁俊文在你家里接到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
    “注销了,同样无从查起。”她说,“陈曦是台面上的唯一线索。”
    “那接下来,你是如何顺着这个线索继续调查的呢?”
    她继续分析说:“丁雨泽告诉我,吕晨的疑心非常重,丁俊文的所有银行卡,包括工资卡在内,都是由她保存管理的。她被带走后,那些卡自然也都由丁雨泽继承。我帮丁雨泽查了那些卡的明细,除了工资收入、生活开销以外,就是一些小数额的理财收支,全都有据可查。如果陈曦没有说谎——她确实为了购买什么而向丁俊文付过一笔钱,那么这笔钱,肯定没有打到吕晨掌握的那些卡上。”
    凭着直觉,我相信陈曦的确是付了钱的。
    她接着说:“陈曦夜访丁家时,戴着口罩,开着别人的车,而且只逗留了十几分钟,显然是不希望暴露自己的身份。尽管如此,她还是冒险去了丁家,说明那件东西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丁俊文知道这些,一定会向她要个好价钱。照此推断,那笔巨额银行卡收到的五笔汇款中,应该至少有一笔来自陈曦。”
    “陈曦买的那件东西,就是那份研究报告么?”我不禁问道。
    “除了那份神秘的研究报告,一个库管员身上,还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呢?”她说,“从他连夜从谢博文家取走报告,就足见那份报告的价值了。问题来了,既然他收了陈曦的钱,为什么没把报告给她呢?”
    我一时有些发愣:“对啊,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是,陈曦不是那份报告的唯一买家。”她解释说,“丁俊文死后,我每天都会在丁家待上很久,名义上是陪伴开导丁雨泽,但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寻找那份研究报告。但我翻遍了整个丁家,都没能发现那份报告的影子,连我伪造的那份都没找到。”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丁俊文把报告给了别人。”
    “给了那些付给他六百万或者七百万的人。”她说,“陈曦的《隐痛》还算畅销,但这不足以给她带来巨额的财富。我查过,《隐痛》卖了将近十万本,版税收入大概三十万。陈曦的丈夫贾云城是个警察,收入稳定但没有暴富的可能。而且,两人都生在普通家庭。两个三百万和那个一百万,不大可能来自陈曦。除非她背后还有其他人——但从她没能得到报告这一点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
    ”
    我理了理思路,说:“所以你推测,同时有多人出钱买那份报告,丁俊文收了所有的钱,却只把报告给了其中一方。陈曦没有得到报告,又得知丁俊文的死讯,这才连夜冒险去了丁家寻找。”
    “但归根到底,我跟你说的这些,都还只是可能性极大的推测。”叶秋薇继续回忆,“我必须调查更多的信息,以确认自己的猜测。”
    “怎么做?”我问。
    “我匿名请了私家侦探,帮我调查了陈曦07、08两年经济上的大动作。”她说,“侦探很专业,一天就查到了我想要的信息。他告诉我,陈曦夫妇的住房是贾云城家出钱买的,婚后,夫妻俩没有任何大的金钱支出。但2008年8月,陈曦却突然卖掉了娘家陪送的一辆德系轿车,卖了二十多万。侦探从二手车寄售商那里了解到,陈曦当时似乎急需用钱。对一个家人没病没灾、又出过书的知名记者来说,这有点说不通。侦探最后告诉我,陈曦似乎是瞒着丈夫卖车的。”
    “这么说,她卖车很可能是为了给丁俊文钱。”我分析说,“卖车,说明她当时已经拿不出钱,这么说,她很可能已经付过一笔钱。”我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就是丁俊文收到的第四笔汇款,三十多万。之后,她又卖车付了第二笔钱,就是丁俊文收到的第五笔汇款,同样是三十多万。”我感到难以理解,“那份研究报告究竟有多大的魅力,能让她在收到东西之前就两次贸然打款呢?”
    叶秋薇喝了口水,顿了顿说:“一开始,我也很疑惑,但那个侦探很尽职,又告诉了我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什么信息?”我不禁往前坐了坐。
    “他说,这个陈曦,有购买新闻资源的历史和习惯。”
    我凝眉沉思。
    毕竟在纸媒行业做了多年,我对传媒界还是有些虚虚实实的了解的。我早就听过这样的传言:说在一些重大新闻的调查和采访过程中,很多媒体工作者都会从知情人那里购买重要信息或是关键性证据。付出是有回报的,一场具有影响力的新闻调查,会带来比投入高数倍甚至数十倍的经济价值。
    “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随后问道,“你让他调查了么?”
    “很多深度的新闻资源,都是这些私家侦探提供的。”叶秋薇解释说,“他们深入某些领域调查,取得有价值的信息和证据,然后卖给媒体工作者。这一过程,早就形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产业链。还有人建立了专门的论坛,供侦探们进行客户信息的分享与交易。我请的那位侦探说,在很多这样的论坛里,他都见过陈曦的名字。”
    我一时沉默。确实,现代社会中,人类已经是彻头彻尾的经济动物,但凡能和利益挂钩的角落里,总能找到形形色色的产业链,就像脓血中充满了形态各异的链球菌。
    我想了想说:“所以,侦探的话让你怀疑,陈曦想得到那份报告,是因为关于M成瘾性的研究存在极大的新闻价值。”
    “重点不在这里。”叶秋薇说,“重要的是,在侦探的启发下,我想到了不动声色地接触陈曦的办法。
    ”
    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假扮新闻卖家。”
    “没错。”她说,“我弄了一套专业的变声设备,又通过不同的人,在周边不同县市,买了一些未过户的手机号。做足准备后,我给陈曦打了电话,说想跟她做笔交易。她当即就表示自己没兴趣——这是自然,她的兴趣肯定都在M的研究报告上。就在她准备挂电话的瞬间,我下定决心说,M成瘾性的研究报告,你难道也没有兴趣么?”
    我想象着两人对话的情景,觉得一定很有意思:“她当时肯定吓坏了吧?”
    “没有,她可不简单。”叶秋薇微微晃动了一下,“她只沉默了一秒,就故作疑惑,说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她在试探你?”我觉察到一丝异样,“有这必要么?这未免太过谨慎了吧?”
    “正是这种过度的谨慎,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叶秋薇说,“此前,她通过他人账户给丁俊文汇款、她夜访丁家时戴口罩试图掩饰身份——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从没想过分析这种谨慎的原因。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极力想要得到的那份研究报告,对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所以,她汇款时的匿名,夜访丁家时的遮掩和匆忙,都是为了撇清自己与这些事的关系?没错,如果不是丁雨泽恰巧认出了她,恐怕直到现在,你也没办法把她和M成瘾性研究的事联系起来。
    ”
    “是的,可以推想,她围绕这件事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慎之又慎,极力让自己置身局外。但是,丁俊文的死乱了她的阵脚,促使她在慌乱中去了丁家。正是这极为冒险的一步,让她此前所有的谨慎功亏一篑。”
    我不禁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因为你杀了丁俊文,她才会暴露自己,虽说人算不如天算,但没有人的参与,天算也不会如此巧合。”沉思片刻,我接着说道,“不感叹这些了,叶老师,请继续吧。你通过电话和陈曦取得联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导致你对她起了杀心?”
    “嗯。”叶秋薇端坐着,眼神十足空灵,“等觉察到她谨慎背后深藏的恐惧,我就知道该如何抓住她的心。我说,陈记者,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也不必怀疑我的诚恳,如果真的信不过,我可以出来跟你见面。”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
    “她害怕别人知道自己与M成瘾性研究之间的关系,所以绝对不会出来跟我见面。而我说这些话,则能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坦诚——这是稳赚不赔的行为。同时,在与M有关的事件中,跟她打交道的人,一定都和她同样谨慎。我第一次打电话就提出见面,是一种愚蠢而冒失的行为,会让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外行,从而降低对我的警惕。”
    我看着叶秋薇,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从没想过,一句简单的话语背后,居然可以有如此复杂琐碎的考虑。

    “她的反应如何?”
    “预料之内。”叶秋薇说,“她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大概是在猜测我的身份,以及我是如何找上她的、她向丁俊文购买研究报告的事都有谁知道,这类的问题。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继续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很想得到那份研究报告,那份报告我见过,并且可以想办法弄到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笔交易。你的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那样对我也没好处。”
    “她怎么说?”
    “仍旧是试探。她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对你说的那些事完全没有兴趣,请你不要再继续骚扰我了。”
    我用手摩擦了两下嘴唇:“我怎么觉得,她对你不光是谨慎,还有些敌意。”
    “一语中的。”叶秋薇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赞许,“你说得很对,她对我带有敌意,她下意识地把我当成了敌人。而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知道自己的确存在敌人,这些敌人,可能正是她谨慎与恐惧的来源。”
    我琢磨了一下:“敌人——比如报告的其他买家?”
    “我知道这是个获取线索的好机会,如果她真的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我就必须引导她说出来。”叶秋薇说,“我当时想了很久,决定赌一赌。我说,陈记者,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身份,我也不想瞒你。这么说吧,你应该知道,那份报告不止你一个买家。
    丁俊文不光收了你的钱,还收了其他买家的钱——一笔远超你支付能力的巨款。所以,他早就把报告给了别人,你再怎么努力寻找,都是徒劳。”
    “她是什么反应呢?”
    “我不知道究竟是那句话刺激了她,总之,我话音未落,她就乱了阵脚,慌乱中说了一句:他、他真的把报告给了E厂?”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头皮有些酥麻。
    E厂,或者叫E制药公司,是本地生物化学制药领域的龙头企业,其出产的药品广销全国各省。据说,E厂有着深厚而复杂的背景,本地许多政商都牵扯其中——当然,也只是坊间的传闻罢了。
    我稍后分析说:“她既然知道竞争对手是E厂,就该明白自己胜算不大。但她为那份报告付出了太多,明知无望,却又不肯甘心。在她心中,一直燃烧着一团孱弱的希望火苗,你的话,直接浇灭了这份虚幻的希望,所以,她才会自乱阵脚。”
    “嗯。”叶秋薇说,“新的线索,意味着新的疑惑。如果她不是故意在误导我——从她自然流露的惊慌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那么,丁俊文收到的前三笔钱,应该都是E厂支付给他的。七百万,一个制药公司,为什么要付这么多钱,买一份化合物成瘾性的研究报告呢?”
    “无非是两种原因。”我不自觉地靠在椅背上,“要么,那份报告对E厂构成了威胁,要么,报告类似于某种秘方,对药品的研究、生产有着极大的帮助。
    ”
    “这两种可能性最大,但未必能涵盖所有原因。”她并不同意我的判断,“因为疑点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为什么E厂早在08年6、7月就付了款,丁俊文却直到09年2月才从谢家取走报告,交给他们?此前,为什么报告一直被藏在谢博文家?在M事件中,谢博文、丁俊文和我丈夫之间,究竟是何种关系?谢博文在我家接到的那个电话,究竟来自E厂,还是来自陈曦?”说到这儿,她松了口气,“当时,无数的疑问涌入脑海。我推测,陈曦应该知道更多的内幕,我必须趁热打铁,引导她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我把叶秋薇提到的几个疑问一一记录下来。
    “但我必须保持谨慎。”她接着说,“陈曦毕竟是个知名记者,见过世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绝对不会像舒晴和吕晨那样容易对付。她会不会意识到我在引导她?她承认了自己和研究报告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因此对我产生更多戒备?这些,都是我要迅速考虑的问题。我必须做出恰当的反应,让对话继续进行。我稍加思索,说,陈记者,从一开始,你就该明白自己毫无胜算,E厂对那份报告的渴望,丝毫不比你少。”
    “她怎么说?”
    “她始终在推测我的身份。”叶秋薇说,“我故意提到E厂对报告的渴望,正是想引导她的推测。”
    我执笔思量:“E厂对报告的渴望——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你对E厂的了解很深,而且很像是E厂内部的人。”
    “我就是要让她这么想。”她嘴角滑过一丝狡黠,“如果让她相信我是E厂的人,那么关于E厂在M事件中的作用,她就不会刻意回避。”
    我不明白:“可是,E厂是她的对手和敌人,是她在这件事上谨慎和恐惧的来源,她会和敌人继续对话么……”
    “如果是敌人的叛徒呢?”叶秋薇打断我,“曹操多疑,却也相信黄盖的诈降,何况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记者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敌方或对手中出现叛徒,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幸灾乐祸,而幸灾乐祸会降低心理戒备,从而容易对敌方的叛徒产生好感与信任。相反,人们对于己方出现的叛徒,则往往是毫无根据的愤怒。这也正是历史上,诈降与反间计屡试不爽的心理学原因。”
    和叶秋薇谈话有一个好处,就是总能时不时地获取新知。我期盼地看着她,对她和陈曦接下来的对话充满好奇。
    2018-01-20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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