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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写100个邪邪的小故事,给你——《红酥手二更茶》[第5页] |
作者:红酥手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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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娜(下) 就在那天,我接到了完美公司的电话。嗓音甜美的推销员小姐说,我有资格参与完美公司最新推出的“全家完美一日游”活动。 我吞吞吐吐地表达了自己没钱。 小姐说:这个您完全不必担心。完美公司与完美银行合作,推出了专门针对您这种情况的贷款。您也知道,咱们完美公司是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着想的一家公司。其实说是贷款,不如说是无偿赠送了,因为它的还贷期,在二十年后才开始,而您也知道,玛娜就要来了。 我在中午吃饭的时间,跑到完美公司在本市的分部去,签下了那份完全是走个过场的贷款协议。 在两周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家五口,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连机票也由那笔贷款支付),然后踏进了神秘的完美大厦。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天一夜,24小时——也可以说,我们在那里待了一百年。我们一进去,就被送进了单人单间的高压氧舱一样的奇怪装置。那是一个从未被公布过的发明,由完美公司顶尖的科学家联袂呈现,它是一个用来睡觉的地方,在密闭后,可以延缓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夜,会变成整整一百年。 我躺在那张不知什么材质的床上,工作人员为我穿戴好所有的设备后,就关上了灯。音乐声响起,我开始做梦。那是一个可以选择的梦。首先选择人生的主题,爱情、事业、旅行、美食……二十大选项中,有着无数个子选项。也可以直接搜索想要体验的内容。 我突然有些懊丧,这十万美元花得太不值了。梦,我自己就会做,怎么用得着花这么多钱千里迢迢跑来做呢? 可是,梦境开始后,我才知道,那群科学家可不是骗子。我胡乱选了“美食”,就变成了一个全球顶尖的美食家。我坐在米其林餐厅里吃着金箔包裹的一口分量的食物,我也站在街边等着小贩为我的卷饼浇上酱汁。我发现,自己的所有感觉都被放大了。我的感官似乎灵敏了一千万倍。我在一颗迷你番茄里闻到了播种它的人手上那劳作的汗液的味道,还有它成长时每一天晒过的太阳的味道,每一滴吸收到它体内的雨滴的味道。我的舌头,每一颗味蕾都变得敏感异常,我常常吃着吃着,就热泪盈眶。 在这一天一夜里,我体会了一百种不同的人生主题。醒来时,我觉得此刻死去,我也毫无遗憾了。我的家人,也都是同样的看法。 突然,我发觉,这一百年,自己竟然没有梦见章大头。 我回到家里,睡在自己的床上,突然,他又来入梦了。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他说:我拼着魂飞魄散,跑来提醒你,你居然不相信我。我能做的一切努力,都已经做了。为了避免这痛苦再一代代传递下去,我回去以后,就会杀掉我所有的儿子们。 我问: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的悲伤真有些把我打动了,可是不及细问,闹钟又响了。 那天,全球太空事物顾问委员会终于在时代广场竖起了牌子,公布了玛娜到来的倒计时。公司给所有人放了半天假。因为,那倒计时,只有几个小时了。人们已经能在大白天的天空中,看到玛娜的影子。所有人又被骗了一次,一直以来,人们都以为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回到家里,儿子的学校也放了假。经过了“完美一天”后,我们已经不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了。 下午四点零一分,玛娜来了。很不幸,我的城市,正在碰撞面上。玛娜洁白的外表闪着金属色的光,它与地球接触的刹那,我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样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在战栗中等待了好久,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睁开眼睛,发现它已经远去了。 后来又有很多专家跳出来解释。他们都说,原来,之前对于玛娜的一切推算都是错的。玛娜不符合现有的任何物理学定律,它没有质量,也不是实质,而是一个影子,或者说是一团松散的投射物。它穿过了地球,仿佛穿过空气。不,仿佛穿过真空,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这样说也不对,碰撞面的地上留下了很多白色的珍珠大小的颗粒物。专家们说,这是玛娜与地球碰撞的产物,是一种化学反应。专家们在用玛娜做各种试验的时候,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捡起了一颗塞在了嘴里,他说:是甜的! 后来,人们发现,那些白色的东西,真的只是糖。 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只有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曾经跟完美公司签订的贷款协议。五十万美元的债务,需要偿还五千万美元。我死后,这债务就会由我的两个儿子继承,儿子死后,就是孙子。上面规定,我的两个儿子,每人必须生两个孩子来分担债务。子子孙孙,当真无穷尽也。 我突然想到了章大头和他的话,我的眼前一黑,嗓子眼涌上一股腥甜。 |
@凱云2013 2017-06-28 19:32:51 嘻嘻,确实是主题先行了。 ----------------------------- 翻页啦~撒花~ |
更新一篇~ 从头再来(上) 十六岁那年,我爱上一个姑娘。她美得让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我每天都久久地凝视她的背影——并非我有什么特别的癖好,而是她,就坐在我的前桌。 姚遥——一个不论谁读起来都像是昵称的名字。可是这个名字,依然有着两种读法。两个字都读二声,是“姚遥”;第一个字二声,第二个字轻声,这时,其实被读出的是“遥遥”。在为数不多的交流中,我总是用第二种读法喊她的名字,她似乎从来没发现过,我这小小的心机。 可以说,是她先闯进了我的世界。我低着头抄作业的时候,她高高的马尾辫甩在了我的脸上,痒痒的。我抬起头,看到她耳朵后面的静脉,是一种沉静的淡蓝色。她的耳朵上生着软软的透明的绒毛,她的发色带着一种浅浅的黄。她美好得简直不属于这个世界。 这个肮脏的世界。前一天,我跟阿彪看了通宵的录像,午夜过后,录像厅里开始放那些心照不宣的片子。年轻的感官,拙劣的刺激,每一个这样的夜晚,都以筋疲力尽告终。早上,阿彪叫醒我,我一边悄悄拉好拉链,一边茫然四顾。昨晚那些面目不清的人,一下子都走得净光。老板正低着头扫地,我瞟了一眼他扫出来的东西,就跑到外面呕吐起来。空荡荡的胃袋,吐出来的只有一种黄色的苦水。 阿彪说:饿了,搞点吃的走。 我们走到巷口,一个很小的早点摊,一个很老的老太太,炸油条、舀豆花、找零钱,忙得要发疯。我们大摇大摆坐下来,要了四碗豆花,二十根油条——那时真能吃啊!吃完,趁老太太转身盛豆花的间隙,我们撒开腿就跑,身后传来苍老的咒骂声。 跑出好远,我靠在墙上喘息,还不时回望。阿彪说:瞧你那怂样! 阿彪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他准备好了一只死苍蝇,准备好了跟那老太太好好理论一番。而我将在她分神的瞬间,把手伸进她放钱的小纸盒。阿彪说:就一把,能抓多少,就抓多少,拿上就走,不要等我。 可是,我说:还是不要吧,老太太还供着她的孙女,她挣钱也不容易。 阿彪吐出一口浓痰,再没坚持。 那老太太就是姚遥的姥姥。她早上摆早点摊,下午推雪糕车走街串巷,晚上就在她们家院子里织手套。这些都是我跟踪了姚遥很久之后发现的。我是在观察过姚遥姥姥之后,才知道老太太们的生活,并不都是上午去公园,下午打麻将的。我说的是我的奶奶,她一天的任务只有给我做饭,而这项任务,老实说,她也实在完成得有些马马虎虎。她一天只有早上开一次伙,这一顿要做出两个人的三顿饭来。为了省电,她常年不用冰箱。有时候,晚上回到家,那饭菜已经有了淡淡的酸味。 奶奶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太像我妈了。家里已经没有我妈的照片了,亲戚们都说,她是个厚颜无耻的女人,因为她跟人跑了。我爸也不怎么回来,除了过年,他基本上都在满世界疯跑,美其名曰跑生意,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怎么发达。每次过年,他带回来的女人都不一样。 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我爸和我,现在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安无事的状态,只要他把我的学费一分不差交到我手中,我才不管我的新妈姓什么呢!当然,他也别想管我。两年前掰腕子输给我后,他就再没对我动过手。整宿不见人影又怎么样?我又没去杀人放火,还不许人有点儿娱乐活动了? 奶奶叫我“遭瘟的”,有时也叫我“小畜生”,总之她对我的爱称没有一个不是侮辱性的。我爸叫我,总是连名带姓。 ——刘明哲,我放茶几上的二十块钱呢? ——刘明哲,你是不是又偷我的烟了? 我懒得理他,一般都会在嗓子眼里面咕哝一个字眼,至于他想听出承认还是否认的意思,就不关我的事了。 阿彪他们叫我“阿宁”,在这个小城的方言里,明和宁是同一个读音。“宁”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形容面貌姣好的女孩子。他们这么叫我,有几分对我的嘲弄,我也是知道的。 从我脸上,很多人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妈,也有一些好事之徒试图寻找更多的东西。我不会给这些人机会。为了掩盖我的白、我的瘦,还有明显太长的睫毛、明显太大的眼睛,我总是粗声大嗓地说话,看人的时候竖起眼睛来,走路的时候故意摇摇晃晃。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要想在他的族类中获得威严,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拳头——当然他也需要一群狐朋狗友。“宁哥”的名头儿,完全是我靠双拳换来的。我喜欢走在街上大家都不敢正眼看我的感觉,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我从来没有追过任何姑娘。虽然从初中开始,我身边就有了很多自认是我“马子”的姑娘。我相信你们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姑娘,她们或多或少都有着几分姿色,也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早熟一些。在穿衣打扮上面,她们也更出位,T恤要剪成漏脐的,短裤也要再剪短一截儿。她们化妆、吸烟,满口都是小城混混圈那些照搬香港电影的切口。 她们付出了一些什么,又得到了一些什么,不用我再多说。在那个香港黑帮电影大行其道的年代,作为模仿者的我们,一切都在照搬着电影里的桥段。 我的第一个马子叫赵小丹——或者赵晓丹?总之那是个很会惹祸的姑娘。她们总觉得成为小混混的马子,自己也就成了暴力本身,而这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儿。这种想法其实又危险又可笑。十几岁的爱情,恐怕是天底下最不牢靠的关系了。 我和赵晓丹黄了,因为另一个姑娘悄悄告诉我,赵晓丹在另一所初中,还有一个男朋友。我去堵截,抓个正着。那小子就是阿彪。后来我们都甩了赵晓丹,一来二去,我们两个人倒混成了兄弟。上了高中,我和阿彪又分到了一个班,不知怎地,渐渐就形影不离起来。 我对阿彪说,我要追姚遥。阿彪听了半晌没说话,后来说:你祸害人家干啥?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小子也看上了姚遥?可是他嘴很硬,说:那丫头瘦的,全身都是骨头,你不嫌硌得慌啊? 我说:我不是想睡她,我是想好好跟她在一起。不是几天,也不是几个礼拜,是……我希望能是一辈子! 阿彪装作捋掉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救命啊!我不行了! 我说:你tm能好好听我说话不? 阿彪说:我tm就在跟你好好说。你几斤几两自己不知道啊?就你那点儿分数,你能考上大学吗?人家姚遥可没下过班里的前三! 我说:这个不重要…… 阿彪说:不重要?我操,太重要了好吗?等人家姚遥大学毕业,坐了办公室,你在人家单位门口摆地摊儿。等她下班了,你就迎上去,说,亲爱的,谈恋爱的时间到了,我们去河边儿转转吧?结果人姚遥指着你的摊子,你回头一看,我操,几个城管已经给你连锅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得鼻涕都出来了,我没笑。阿彪比我还小半岁,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却比我深刻很多。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懵懂,人生中第一次,我明白了写在黑板上方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到底说的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从此发奋努力,我的努力就是在心里下了一晚上的决心,然后第二天早上坚持听了半节课。是英语课,班主任老郑见我的眼神居然跟他接触了,就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我在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坐下,就把一整晚的雄心壮志抛在脑后了。 那天的英语课过后,是一节数学课。可是数学老师没来,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老婆生孩子了,他去了医院。因此数学课变成了自习课,对我而言,当然就变成了“补觉课”。我睡得沉极了,然后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个阴森森的白胡子老头,他对我说,让我记住今天这个时间,他说有人用了很重要的东西,换到了让我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说:不管多少年之后,如果你想要从头再来,就默念“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连念三遍。 我说:你tm谁啊? 老头说:你tm别管我是谁,记住我的话!给我重复一遍! 我说:凭什么啊?你让我重复,我就重复? 老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扬起手中的拐棍儿要打我,我一躲,醒了。 不知怎地,一身冷汗。我觉得这梦很有些古怪,就拿起钢笔,把老头说的那句话写在一张纸条上,再把纸条卷成一团,塞在文具盒的第二层的夹缝里了。 那天的第三节是体育课。我换鞋的时候,低头看到了姚遥的脚。她脱了袜子,也正要换上球鞋。她的脚很白很小巧,不过这不是重点,我看到她的左脚上有着七八个大泡,明显是烫伤了,而且有几个泡还破了,渗出了黄色的水。 我在课桌底下问她:你怎么了? 姚遥也在课桌底下说:暖瓶打了。 我说:你怎么不请几天假? 她说:马上要讲函数了,我怎么能请假呢? 我想了半天,没确定函数是不是数学课的内容,就没接她的话。我说:你别上体育课了,你这脚,跑上八百米,非得感染了! 她说:没事儿,我没那么娇气。 于是,上课的时候,我就留心看她。跑啊,跳啊,都没什么。上完体育课,她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半天没动。我走过去,看见她满头大汗。再仔细一看,她左脚的球鞋已经完全染成了红色。我二话没说,把她打横抱起来就往校医务室跑。她也没挣扎,任我抱着。 等到了医务室,门上居然挂着锁。我又马不停蹄地抱着她去了市医院。门房老头见她的一只鞋里往外滴着血,不等我开口,就把大门打开了。 |
从头再来(中) 后来,我接送她上学有一个多月。那天是我唯一一次逃了课还得了表扬的日子,那天也是姚遥第一次注意到世界上有一个我的日子,那天是1999年4月21日。 我是弄了一辆初中部“小弟”的自行车接送她回家的。她的姥姥见到我,不知道认出我没有,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一边责怪姚遥:烫着了怎么还瞒着我!一边就打开冰柜让我挑雪糕,我扭扭捏捏没挑,姚遥说:拿绿豆的,那个好吃!诶,你快点儿,开着门费电! 我飞快地拿了一根绿豆冰棍。后来,对于那冰棍的生产日期,我很是怀疑。四月份,还没有到需要吃冰棍解暑的季节。每次送姚遥回家,她姥姥总是让我拿根冰棍回去的路上吃。吃了那冰棍,我总是要半路上就找厕所。我告诉了姚遥,她不信,后来有天上学的时候,偷偷在书包里装了两根,结果我俩都拉了一上午的肚子。 本来我天天接送她就已经很引人注目了,这一上午还一直扶她去厕所,连老郑都看不过去了,他把我们叫到办公室。我环视一番,搬了把凳子让姚遥坐下。老郑说我:还挺会来事儿!又说姚遥:我让你坐了吗? 我说:郑老师,姚遥的脚不能用力,她站着伤口会裂开的。 老郑撇了撇嘴。他开始批作业,不理我们了。 上课铃响了,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出去了。姚遥说:郑老师,您找我们到底什么事? 老郑说:我们?我们是谁啊? 姚遥说:我和刘明哲啊,这不在这儿站着呢! 老郑说:哦,你还着急了。我是想着给你留点面子,等人走光了再跟你们谈。 姚遥说:我犯什么错了? 老郑瞪起眼睛说:我又不是瞎子!你们两个人干了些什么,用我说? 姚遥哇地哭了,她说:我们干什么了?你凭什么胡说八道? 老郑站起来说:你还死倔?好,下午把你姥姥叫来!又对我说:刘明哲,让你奶奶也来! 下午,两个老太太在老郑的办公室见面了。人与人之间,如果真有八字不合这说法,那说的就是这两个老太太了。 老郑说:这才高一!高一啊!这两个孩子,就按耐不住了!啊!你们当家长的,总说学校不负责。学校现在就负责的告诉你们,好好管管孩子! 姚遥的姥姥啪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姚遥的哭骂声随即响起: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我烫着了,刘明哲接送了我几个礼拜!姓郑的,你血口喷人! 老郑说:接送?你们是骑一辆车吧?你的手放哪儿了? 姚遥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扶着,让我掉下来呗? 老郑说:扶着,你不会扶车座啊,你扶人家男孩子的腰?一个女孩子,这么轻浮…… 姚遥大吼着打断他:你放屁!我到底干什么了?你这么污蔑我? 我奶奶小声对我说:啧啧!瞅瞅你找的这丫头,这泼辣!将来能有你的好? …… 后面的场景,我不想复述了。总之两个老太太对骂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我奶奶说,再让她知道,我跟那个“小~骚~狐狸”有来往,就打电话给我爸,让他回来打断我的腿。不知道姚遥的姥姥跟她说了什么。反正我们约好了,第二天,我在她家巷子的拐角等到了她,她什么都没说,坐上我的车,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但稳稳地扶在了我的腰上。快到学校了,她就下来,在校门口老郑的注目礼下,挪到教室去。 再后来姚遥的伤好了,可我还是每天接送她。那个被我“借”走车字的孩子彻底绝望了,他终于买了一辆新自行车。姚遥拦住他,假装说:这车真够劲儿啊! 那孩子哇地哭了:我要是再丢自行车,我爸非打死我不可! 姚遥笑得蹲在了地上。她的变化是飞快的。近墨者黑,没谁能逃得出这古训。 阿彪说:你小子牛啊!真tm牛!怎么样?那个了没? 最近这几个月,我几乎不跟他出去瞎混了。听惯了姚遥说话,再切换到阿彪这个频道,就很有些刺耳。我说:你tm说什么呢? 阿彪说:别给我装啊!我还不知道你?哪个姑娘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说:真没。 他说:赶紧啊!你tm给谁留着呢?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哭笑不得。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语成谶这个词。我不在道上混了,道上却还有着我的传说。 放暑假了,我带着姚遥去打台球。这是她新近喜欢上的一项活动,她说,这里面有几何学和物理学的原理,很有意思。她说得头头是道,打起来却频频把白球弄到地上去。我哈哈大笑着给她捡球,屁股不小心拱了一下邻桌的胖子。胖子回头,骂:你tm找死啊? 我捡起球,抬起身子,看到一张汪着猪油的脸。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退出江湖后,顶了我位子的二肥。这名字并不是说他排名第二,而是说他为人实在有些“二”。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突然看到了姚遥,眼睛一亮,说:真tm好白菜都让猪拱了!说完,他还冲姚遥打了个呼哨。 我说过,我很瘦,看上去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可是,很多人都是吃了这么想的亏。我手里的白球拍在了胖子的鼻梁上,撩阴腿也几乎同时出招。胖子一秒钟之内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几个兄弟马上围了过来。台球厅的老板也过来了。他是个中年男人,两只手一共只有六根手指,这是他曾经叱咤小城的证明。 眼下,老板一边说着,不要打架,一边拉着偏架。我的脸上身上很快着了几下。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知道宁哥这个名头儿的,我们还互相让过几次烟。我以为我们是熟人了,才会一直带姚遥来这个场子,当然,这里五毛钱一个小时的价格,也是全市绝无仅有的。 这么一想,我就分了神。这时,一个小子冲我的眼睛捣了一拳,眼前一片黑红,我坐在了地上。不及护住脑袋,无数大脚就向我身上招呼过来。我听见姚遥一声尖叫,抬头她已经挥舞着球杆冲了过来。再看时,那老板已经拦腰抱住了她。他说:你们要打,出去打!不然我就报~警了! 报~警两个字话音未落,警~车就呜咽着停在了门口。后来我被关了十五天。出来后,再里面刚养得好些的伤口,又被我爸打得炸了线。我咬着牙扛着,一直到他打得满意为止。 我和阿彪满世界找二肥,这个人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今天都再也没出现过。 姚遥的姥姥出摊了以后,阿彪帮我盯着,我就跑到她们家里去找她。她开了门,整个人更瘦、更苍白了。虽然对于她没来接我,我很有些耿耿于怀,不过看她这情形,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来。她蜷缩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盖上。 我笑说:这么热的天气,你冷啊? 她说:冷。 我就去捉她的手,果然冰冷的。她嗖地把手缩了回去。 后来我又去找了她很多次,不知怎地,她一次比一次更冷淡。直到开学一个多月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有了别的男朋友。 那天,她突然在课堂上晕了过去。老郑和我把她弄到医院,大夫说她是宫外孕,大出血了。老郑一个巴掌打掉了我一颗牙。我没解释。 姚遥最后还是被抢救过来了,我还给她输了血。醒来后,我时时刻刻守着她,因为她要寻死。而那个害得她差点死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 学校给了我和姚遥记大过处分。过了两个礼拜,姚遥回来上课了,她对着所有注视她的人,咧开嘴笑了。年轻的记忆是短暂的,在同学们眼中,这件事慢慢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了。 直到三个月后,阿彪才查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这一切都是六指儿布的局。六指儿,就是台球厅的老板。我们只知道,他曾经是个人物,却不知道,他因为强~奸进去过七年。阿彪说这话的时候,先给了我一个窝心脚,我被他踹翻在地。他说:你tm带姚遥去那种地方干什么?你是不是脑子进了屎? 我有气无力地说:别挤牙膏。 他说:那个什么二肥,就是故意找你的茬儿。他的鼻梁骨断了,轻伤,轻微伤,都行。就看怎么算。轻伤,你小子三年跑不了。后来,六指儿出面,说赔钱吧。tmd二肥那个孙子说,行,赔二十万。你爸说:二十万,都够我再生两个了,你爱告告去吧! 你爸就走了。可姚遥说,这钱她出。后来她就出了,六指儿借给她的。再后面的事儿,你不会还想继续听吧? 我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拳打在他胸前。我们撕扯着,直到精疲力竭。我说:我就知道,你tm对姚遥有意思! 他说:我tm有意思又怎么样?我动她一指头了?啊?你tm倒好,一个女人都看不住,这么容易着了人家的道! 台球厅关了,六指儿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扑了空,只能拿砖头敲掉所有玻璃泄愤。 |
从头再来(中二) 高二那年寒假的一个深夜,姚遥跑来敲我们家门,她大哭着说,她的姥姥死了。我奶奶第一次没拿眼白瞅她。我、我奶奶还有阿彪陪着她,办完了所有的事。她们家没有一个亲戚来吊唁。那时,我才知道,她“在外地”的父母,其实永远不可能回来了。当然,也就没有搭什么灵棚。她的姥姥很快被葬在了家族的一块墓地里。 我和阿彪轮换着陪她,陪了一个多月。开学了,老郑对于我、阿彪和姚遥同时没去报到,已经很不满了。他跑到姚遥家,见是我开的门,又看到了阿彪,就说:你们就作吧! 我红着眼睛看着他:姚遥的姥姥去世了。 老郑就张了张嘴,再没说什么。他关起门和姚遥谈了一个钟头,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等他走了,姚遥洗了把脸,出来对我们说: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姚遥恢复得这么快,把我和阿彪都吓得不轻。 可是,她没有再来上学。她说,她交不起学费了。我和阿彪说,我们给你交。她说:你们能交得起高中的学费,能交得起我大学的学费吗? 三月的一天,下了那年的最后一场春雪。放学后,我踏着雪,去找姚遥。门窗紧闭,从此再也没有打开过。姚遥去了哪里,我们再也没有知道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虽然是个二本,可也是大学啊!毕业后,我回到小城当了公务员。阿彪投身他钟爱的娱乐业,混得风生水起。聚会时,我们的老婆惊异地发现,她们竟然长得那么像。 故事如果这样结束,该多好。可是,一个深夜,我接到阿彪的电话,用的是陌生的外地号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痛哭。他说:我杀了人。 我问:你现在在哪?有没有被发现?身上有钱吗? 他问:你怎么不问问我杀了谁? 我问:谁? 他说:我杀了姚遥。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拿着听筒,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他又哭了好久,终于开始讲。 他说,他出差——其实是去搞些新鲜货色来充盈他的场子——路过百里外一个陌生城市陌生的公园里陌生的人工湖边,突然看到了姚遥。他说,尽管她憔悴了,看上去完全是个中年女人了,可他还是一眼能看出,就是她。姚遥却没有认出他来,毕竟阿彪的体重比高中时足足增加了一倍。姚遥没认出他,却向着他走过来,脸上堆起笑。她说:大哥,玩玩呗? 阿彪呆住了。姚遥的手就向着他抓去,一边说:请我吃一碗面就行,大哥,包你满意。 阿彪这才注意到,姚遥穿着非常暴露的衣服。 他请姚遥吃了面,给她加了两份肉。姚遥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 姚遥要去湖边的小树林,阿彪说,开个房间吧。 姚遥说:浪费那钱干啥?大哥…… 阿彪打断她:开个房间吧。 阿彪坐在床上,等着姚遥洗澡出来。姚遥洗完,一丝不挂地出来了。阿彪走到衣柜那里,拿了一件睡袍把她那走形的身体裹了起来。 这时,姚遥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抽烟抽得自己哭了起来的男人,就是阿彪。她一下子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说:你是……阿彪? 阿彪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践自己? 姚遥说:你玩不玩?不玩我也是要收钱的! 阿彪拿出钱包,抽出一沓百元大钞:给你!够不够买你半天时间?姚遥,你过得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 姚遥一言不发。 阿彪哭了好久,突然,姚遥打起呵欠来。阿彪难以置信地扒掉她的睡袍,只见她的大腿内侧,密密麻麻都是针眼。他的场子,发现了这样的人,都是马上赶走的,因为这样的人,已经彻底烂到了骨子里。 姚遥说:别充tm什么救世主了!你到底玩不玩老娘?不玩我要走了,我还有事呢! 阿彪说:你就在这里……打吧。 姚遥拿凳子堵了门,就从她的小包里往外掏东西。脏兮兮的注射器,仿佛用过一百次。阿彪在朦胧的泪眼里,看到她的表情从痛苦变成冷漠。姚遥叉着腿瘫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望着虚无。 阿彪说,不知道自己的手,什么时候已经卡住了她的脖子。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挣扎。 我听完,好久没说话。终于,我不甘心地问:你遇到的,真的是姚遥吗? 他说:是她,我怎么可能认错她! 我说:你现在到底在哪? 他说:我就在姚遥旁边。 我说:你还在宾馆里? 他说:嗯。 我说: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他说:你tm能不能不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了?她都拉尿了我一身,你说是死是活? 我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去找你! |
从头再来(下) 我穿上衣服,我老婆拦住门,她手里死死攥着我的车钥匙。她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刘明哲,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我,还有琪琪。你现在到底要去干什么? 我说:那是我兄弟! 她说:你不能去!你去了,就说不清了!说不定,这是那个杨文彪要找替死鬼! 我吼:我兄弟不是那样的人! 她说:总之你不能去!刘明哲,你要去,今天我就先死在这儿! 她说着,就把车钥匙打开,把钥匙尖对准她的喉部。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居然逗笑了我。我说:老婆,我不去,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老婆蹲在地上啕号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醒了我三岁的女儿琪琪。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用小手擦着她妈妈的眼泪,重复着:妈妈不哭,琪琪听话!妈妈不哭,琪琪听话! 正在这时,电话又响了起来,我老婆扑过去,接起来,吼:杨文彪,你不要害我老公了!我求你了! 我一把推开她,抢过电话:喂!阿彪,我这会儿就出…… 阿彪打断我:你别来了。我已经打了120。刚才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姚遥好像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你等我电话。 我又一次被阿彪骗了。姚遥早就死了,这一点在之后的报道中,被记者写得清清楚楚。阿彪把自己吊在了浴室里,可是被冲进来的警察救下了——他打得是110,我再一次被骗了。只是,他缺氧的时间太长,再也没能醒过来。 我经常去医院看阿彪。回来后,就经常和老婆吵架。其实,是老婆经常跟我吵架,毕竟每月两千多的特护病房,是我近半数的工资了。阿彪的老婆已经跟他离了婚——还好他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按捺不住自己。慢慢地,我和老婆开始大打出手。我摔盘子,她摔碗。打得最激烈的晚上,老婆把我放有高中物品的整理箱摔了。那箱子的塑料都老化了,里面的东西被摔了一地。 一个文具盒被摔到了我的脚下。一张发黄的纸卷儿出现在我面前。我展开一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我在坐机关开始练字之前那熟悉的笔迹——“怪老头,白胡子,说:我要回到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的数学课上”。 我拿着那发脆的纸条,颤抖起来。因为在昨天晚上,我梦见了阿彪。这不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了。梦里,他总是问:你到底想起来那句话没有?我快撑不住了! 我问他:到底什么话? 他说:md老子拿命换回来的话,你个狗日的竟然没记住?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老郑说得对:再好的记性,也不如一个烂笔头儿。 我拿着那纸条,正犹豫着,一个软软的声音在旁边叫我:爸爸! 我回过头,看到琪琪。她的眼睛里含着泪,说:爸爸,你别跟妈妈吵架,妈妈要有小弟弟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向老婆。老婆说:看什么看,明天我就把你的孽种打掉!一个月给人家两千多,哪还有钱再养一个? 我再看向琪琪。那是我的女儿,是一个柔若无骨的小生命。无数个夜晚,我给她喂奶、换尿布。她得肺炎的时候,大夫下了几次病危通知书,我的心就被绞痛了几次。她叫的第一声爸爸,她迈出的第一步。这些,如果我回去了,还能拥有吗?还能想起来吗? 老婆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我又想起了跟老婆的点点滴滴。我们是大学同学,虽然没有跟姚遥那样刻骨铭心,可也是真心实意地相爱的。即使她身上有姚遥的影子,这么多年,我也早已知道了,老婆就是老婆,她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个女人,她早不是我空虚时刻的替代品了。毕业后,老婆跟着我回到了小城,她的父母,还远在千里之外,因为我们买不起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可是,她没有抱怨。生琪琪的时候,难产,两天多没顺下来,又剖了。两茬罪她都受了。我真的要抛弃她吗? 我离开后,这个世界是会消失,还是继续存在? 老婆会怎么样?她会给我的琪琪找个后爸吗?后爸的人品怎样? 老婆那么瘦,家里的桶装水,她要怎么换?她不会开车,以后怎么去超市? 我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琪琪拉拉我的手,要抱抱。我抱起了她,坐在沙发上。老婆慢慢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哭得累了,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我把那纸条攥在手心里,好久好久。突然我反应过来,连忙松开手指,只见我手上的汗,早已把它弄得透湿。我慌忙小心翼翼地展开它,可是上面的笔迹完全看不清了。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是几点几分?究竟是几点几分?天哪!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里面说:是刘先生吗?您哥哥刚才去世了。您方便来医院一趟吗? 办完阿彪的丧事,老婆虽然在哭,可是明显松了一口气。入夜,我坚持开着灯,老婆骂我神经病,说开着灯她睡不着,还是关了。老婆卷走了所有的被子,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朦胧中,我听到卧室门吱嘎一声,我奇怪地想,才上过油,怎么又生锈了?就见阿彪走了进来。他站在我床前,好久,一句话不说。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过了好久,他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他说:我这辈子,怎么tmd跟你这么个怂人做了兄弟? 说完,他缓缓消失在我面前。我一惊,睁开眼睛,才发现是个梦。看了表,是四点零四分。 第二天是个星期六。一早,老婆醒了,见到我,一声尖叫。她递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的脸颊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手印,高出皮肤有几毫米,红红的。 我看着镜子。镜子里倒映出墙上的电子钟。我回过头去,看到突然一个数字毫无预兆地跳入我的脑海——09:33。九点三十三分。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1999年4月21日9点33分。高一,数学课。 |
@凱云2013 2017-06-29 22:33:04 可怜的阿彪 ----------------------------- 每个人都可怜~ |
@卢卢豆豆和兔兔 2017-06-30 21:01:36 今天没有吗???? ----------------------------- 昨天生病躺尸了一整天~今天的马上更~ |
更新一篇~这篇比较长哦~ 阖家康乐(一) 老婆说:离婚吧。 三分钟前,我刚进家门。加了一晚上班,头晕眼花地一看,饭桌上居然没有一丁点儿饭菜,只压着几张纸。我换了鞋,洗了手,才发现在沙发上的老婆,并不是在跟着电视里的剧情流泪,因为桌上的那几张纸,是三份离婚协议书,老婆已经签上了她的名字——李菁的“菁”字写得张牙舞爪,每一张上,最后那个勾都划破了纸。 我问:你这又闹得哪一出啊? 老婆说:你跟赵思思的那些事,还要我再说吗? 我说:你怎么又胡思乱想了?我跟她哪有什么事儿啊?就是我哥不在的时候,我给她帮了几个忙,你天天这么乱想,累不累啊? 老婆一字一顿地说:我真的都——知——道——了。 我头上冒出冷汗来:你知道什么了? 老婆说:林嘉乐!你敢不敢把你哥叫来,跟他对质? 我的心脏好像被老婆抓了一把,我说:对质什么? 老婆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怀疑笑笑是你跟赵思思生的!林嘉乐,你不要以为你跟你哥是双胞胎,这事就永远查不出来了!告诉你,就算是同卵双胞胎,基因还是有微小差异的,我要做鉴定!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你要鉴定我哥他们两口子的儿子,是不是我生的? 老婆面无表情地说:没错! 我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声音发干,空洞的回声传来,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老婆仰头灌了一杯水,我暗叫不妙——这是她开启机关枪模式前的润滑剂。果然,她开口了,音调高了几个八度,语速也调到了三倍速:我是疯了!结婚这七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开始那几年,你每年还能有半年在家。自从你跟那个张永强开了公司,我就别想再见到你的人影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年在家睡了几天?啊?我告诉你,二十四天!现在都六月底了,你今年一共在家睡了二十四天!你到底在干什么?更不用说…… 我打断她:今年特殊情况啊,你也知道。B市的分公司接了几个大客户…… 老婆也打断我:分公司?哼!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分公司开在B市? 我说:这是老张做的市场调研,你得问他! 老婆说:我替你说吧,不就因为赵思思在B市吗? 我说:老婆,我真的跟她一点儿事也没有! 老婆说:要么离婚,要么做鉴定,你选吧! 我说:你让我怎么跟我哥说? 老婆说:不用告诉他,只要拔他几根头发就行。 我说:老婆,我以我的性命向你发誓—— 老婆打断我: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别啰嗦了,快选吧! 我沉吟了一下:好,做鉴定。 老婆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可突然目光又坚定起来。她说:我得亲手拔你哥的头发! 我说:你打算怎么拔? 老婆说:那你就别管了,反正你再去B市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就行。 老婆终于睡了。我躺在黑暗中,饥饿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婆要去B市,我找不出什么借口能拦住她。我该怎么办? 这已经是老婆第二次跟我闹离婚了。第一次是在五年前,刚检查出她这辈子都不能生育的时候。当然我没有抛弃她,婚礼上,我是说过一辈子不离不弃的,我是个仪式感很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违背我的誓言。 今天晚上,我确实是在加班,加了很久的班——毕竟,有时候公司的事,是真的需要加班的。正如你猜想得那样,我是个生活在谎言中的人——不在家的那些日子,我确实在B市,每一天都跟赵思思在一起——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罪人,请听我细细道来。 生活的分裂,其实在我跟李菁结婚之前很久就开始了。 我和林嘉康的确是同卵双胞胎,不止如此,我们出生时,身体的某个部位是粘连在一起的,三个月的时候做手术才得以彻底分开。可想而知,我们的母亲经历了一场怎样的分娩。我不知道别的双胞胎是怎样的,但是你们听过的所有神奇的心灵感应,在我和小康身上都统统存在。幼年时,母亲最头痛的,就是我们总是同时生病。发烧、呕吐,两个人都保持着非常同步的节奏。那时我们的父亲还在部队,母亲一人,经常24小时不眠不休,照顾体弱多病的我们。 三岁时,小康淘气,被托儿所的老师反锁在厕所里。教室里正在画画儿的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因为我猛地感觉到了无限的愤怒和委屈。那个老师吓得差点尿裤子。 我和小康交流的方式,很难用语言描述。在婴儿时期,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有着另一半灵魂。我们连在一起的部分,通过源源不断的血流,佐证了我的猜测。母亲说,分离手术后,她遵照医嘱用小被子将我们隔开,以免在接触中引发伤口感染,可是我们两人都怒不可遏,哭得震天动地,直到母亲试着将我们放回一起,我们的小手探寻着彼此,终于紧紧拉住,于是两人都立刻停止了哭泣,不到一分钟就沉沉睡去。 母亲说的这件事,我竟然有着微弱的印象。不能用语言表达,就是对分离的巨大不适所造成的深刻印象。我和小康的皮肤又接触在一起后,体温开始趋于一致,满满的安全感才重新包裹了我。 喂奶,也是一种分离。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乳汁的芬芳会暂时让我与我的另一半灵魂分离,不过这种分离是很短暂的。母亲说,我们两人吮吸~乳汁的样子,都是急吼吼地,经常把自己弄得呛咳起来。 小时候,我和小康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让心跳同步。只要十指相对,慢慢地,指尖就会传来清晰的心跳声。这种时候,我和小康的思维是可以共享的。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是扯淡,但世界上神奇的事,大多是听起来像扯淡的。 后来小康也说起过这些感受。他说,分离手术后,朦胧中感觉到了世界不再完整,直到我心跳的节拍透过紧紧挨在一起的皮肤传递给他,一切才重新回归正常。 可是,小康走后,我已经在不完整的世界里挣扎了足足十一年…… 七岁的时候,那张小小的单人床终于挤不下我们两个了,母亲咬咬牙,买了一张她们学校淘汰的二手高低床来。那时家里很穷,那张二手的床,让我和小康雀跃了足有一两个月。我第一眼盯上了下铺,上面有着顶棚的床,勾勒出一个立方体的空间,多么完美。而小康则钟意上铺,他说上面的视角很是不同。 那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四年了,对于父亲的印象,就是我三岁时、他刚转业时的那一个月。父亲是个从来不笑的人,他的嗓门儿很大,说话像在放炮,他的手硬得像钢筋铁骨一样,抱起我的时候总会弄疼我。 父亲死于见义勇为,他的死换来了常年挂在我们家客厅里的一面锦旗。你知道锦旗晒多了太阳是会褪色的吗?如今那浓重的红色早已褪去了,一种淡淡的粉色取而代之,我相信父亲是不喜欢这种颜色的,因为他总在一旁的遗像里瞪着眼睛。好事的邻居奶奶说,我和小康的命太硬,克死了父亲。从不与人红脸的母亲,生平第一次吵了架。 母亲是个小学老师,教语文,我和小康出生后,她就再没带过班,因为我们兄弟俩占据了她课堂以外的所有时间。小康从小就比我拥有更加旺盛的精力,很小的时候,母亲站在床边踮着脚哄他睡觉时,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小康乖,不闹啦,小乐都睡着啦! 小康在上面咯咯地笑,说:他才没睡着,他心跳得好快! 我们能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声,那是一种微弱的搏动,是我们的世界里,不会停息的背景音。 我躺在床上,赌气似的深呼吸着。只要他不睡,我的心跳是无法平息下来的。后来,我们稍微懂事了一些,看到我躺在了床上,他总是也马上躺下。他的心跳,透过上铺的铁管子传到我的心里,我的也一样。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似的。慢慢就变成了咚——咚——咚——咚。我相信,我们总会在同一个时间点睡着。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和小康上了不同的大学才被我艰难地改掉。那一年,是我和小康分离的开始。我考得更好,因此留在家乡,上了那所全国前十的大学,小康却发挥失常,滑档到了他在志愿里胡乱填报的B市的一所大学——为了方便叙述,我决定叫我的家乡A市,我的大学A大。母亲劝小康复读一年,可是他说:这样我就要比小乐晚一年毕业了,我不。 他去了三小时车程的B市,B大其实也是个还不错的学校,他学得又是炙手可热的计算机专业。大一的第一学期,除了失眠,别的事都乏善可陈。 ——对了,我怎么把赵思思忘了?她是我在A大的同班同学,也是小康的初恋。小康来找我的时候,并没有人看出我们是双胞胎。因为我们的风格太不一样了,我戴黑框眼镜,穿皮鞋,小康戴隐形眼镜,穿运动鞋。 |
阖家康乐(二) 我领着小康去食堂,他自告奋勇去排队,我就去占座位。刚坐下,赵思思突然坐在了我对面。她是班里最引人注目的几个女孩子之一,我跟她没什么深交。她说:早上高数的笔记借我一下! 我是高数课代表,她早上没来上课,还被点到了名。所以,她来找我借笔记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以前我也借给过她几次。我拿出了笔记,她接过去,没有走,反而掏出自己的本子抄了起来。我有些尴尬,小康已经端来了饭,他说:你们学校的食堂真便宜啊! 赵思思一边抄,一边接话说:便宜有什么用,难吃啊! 说完,她抬起头来,和小康对视了一眼。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好上的。大一那年,我生活的主题就是好好学习,争取拿一等奖学金,而小康从高中就已经开始赚钱了。他干的是什么,我大概也知道一些。反正就是人坐在电脑前面,手却能跑到别人的兜里去掏钱的营生。他自己说是“常在河边走,永远不湿鞋”。 高考后,母亲四处借钱。一下子要供两个大学生,她的头发几乎一夜白了一半。可是,她吃了无数闭门羹。最后她去了房产中介公司,把我们家那套小房子挂在了中介那里。 小康对我说:我有钱。他拿出一张卡,我站在他旁边,我们一起数着自动取款机上面的数字有几个零。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说:这钱,怎么给咱妈,我想不出辙了。 我也想了半天,最后我们决定,骗母亲说,这钱是捡来的。 我们把钱取成现金,正好是第一年的学费那么多。 钱摆在母亲面前,她沉吟了半天说:这肯定是哪个孩子的学费,要不然就是人家等着救命的钱。不行,得还给人家! 我们傻眼了。 我们跟母亲在大太阳底下等了好几天,也有好几个听说了的人来冒领,但都说不对那笔钱的数目。 晚上,母亲郑重地把钱分成两份,交给我们:等了这么多天,看样子,这钱是你们的爸爸在天上看着咱们娘仨儿过不去了,特意让你们捡到的。既然这样,你们就先用吧! 不知怎地,我鼻子一阵发酸,再看小康,眼泪都下来了。 那天赵思思抄完笔记,小康已经把一份饭菜放在了她面前。她拿起筷子,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粉条和黏饭团? 后来小康对我说,女孩子就没有不爱吃粉条和黏饭团的。可是那时,他说:我猜的! 赵思思抿嘴一笑,吃了起来。小康就冲我挤挤眼睛。 后来,赵思思有好几天没来上课。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注意到了一个女生。我是个晚熟和慢热的人,需要反复地确认,才能剖析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去问她们同寝的女生,得到一个让我失眠了好几晚的答案——她请假去了B市。 小康打来电话,问:你失眠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听到旁边有一把女声在笑。 我问:谁在笑? 小康说:是思思。 话音刚落,电话里就传来一阵笑闹声,赵思思说:讨厌,都说了让你…… 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赵思思再回来的时候,我见到她很是尴尬。可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她缠着我,要听小康小时候的故事。我就胡乱讲了一些。她使劲看着我,说:虽然你们的五官长得一模一样,可是只能在照片上骗到别人。只要一动起来,你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再后来,过了一个月,我接到母亲学校的电话,说她在课堂上突然晕倒了。我赶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的母亲面白如纸。大夫说母亲得了心脏病,需要把三个支架放进心脏里面去。大夫说,要用进口支架,手术费用是五万块钱。 小康也赶到了,大夫接着说:五万只是手术的费用,后期还需要两到三万的治疗费用,你们赶快去筹钱吧,手术越早做,效果越好。 这个进口支架,医保是不报销的。 我和小康找到母亲工作的学校,校长说:学校也很困难,只能给你们报销三千元。 我对小康说:只有把咱家的房子卖掉了! 小康说:房子卖了,你让妈住在哪儿? 我说: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小康说:你给我一个晚上的时间。 我说:你有办法? 小康说:试试。 第二天,他把十万元现金交到了我手里。 母亲做了手术,很成功。大夫说,千万不要让她受任何刺激。 醒来后,她说:还以为是想儿子们想得心疼了,没想到是阎王爷来讨命了! 我说:妈,您瞎说什么呢! 母亲说:傻孩子,别担心,妈怎么都得熬到你们成家立业了啊! 我和小松骗母亲说,医保报销了所有的费用,大夫也在一旁帮腔,母亲终于相信了。 私下里,我问小康:你的钱到底哪儿来的? 他说:你这问题我答不出来。你不知道最好。说完,他就说,他要走。 我说:妈还在住院,你要走? 他说:我是有急事,就走一个礼拜。七天,我准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他打了电话给我,说有东西快递给我了,让我去取。一天后,我在医院门口取到了那个小盒子。快递员被单子上面十万元的保价吓得连电动车都是小心翼翼推来的。 里面有很多报纸团,报纸团里面是一张卡,和一把钥匙,还有小康所有的证件。 卡里有钱,很多钱,七位数,密码是我们的生日。这笔钱我一直用到了现在,我用它支付了母亲后续的好几次手术费用,我用它进行了我的第一次创业并获得了成功。 那把钥匙,我在几个月后,用它打开了B市市郊一幢小公寓的门。那里曾经是小康的“据点”,连赵思思都不知道。从他留下的那些个人物品,我已经清晰地推断出了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那不是我的能量所能触及的领域。后来,那里被用作了我的秘密据点。 我知道,小康不可能回来了。 他的最后一通电话,说:我这次栽了。 我问:栽了是什么意思? 他说:遇上了硬茬子,我已经被盯上了。 我说: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说:都是坏事。 他这么坦诚,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说:你在哪?我去找你! 他说:你好好照顾妈。我有东西快递给你了,记得一定去取! 我说:你干嘛呀?搞得生离死别一样? 他说:还有……赵思思,她……她怀孕了,你赔她去……打掉,去最好的医院,别净顾着省钱! 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说: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报警! 我急得要发疯:到底怎么了? 他接着说:不要报警,不要找我。记住。 我大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谁要害你? 他半天不说话,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声顺着手机传来。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忙音。再打,就无法接通了。 |
阖家康乐(三) 这通电话的当晚,我在熟睡中,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惊醒。我捂着胸口,已经不能发出声音,裹着被子就从陪护床上滚到了床下。黑暗中,我在地上翻滚。只感觉到心脏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疼痛持续了有几十秒。我不可抑制地开始呕吐,同时大小便也失禁了。 母亲是什么时候下了床,什么时候开了灯,又是什么时候跑出去喊来了护士,我已经不知道了。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小康死了。因为,我怎么也感觉不到永远在耳边响动的心跳声了。 后来,我查了很多资料,明白了,他大概是被注射了氯化钾。只有这种被广泛运用于动物安乐死的药物,在清醒时直接注射,才会有那样的临终反应。 我那晚的发作,让母亲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了。我被迫接受了很多检查,结果表明:我的身体非常健康,一切正常。 母亲一直问我:小康到底出什么事了?又不见人,电话也打不通? 我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母亲。他在比赛、他要考试、他去交换学习了。马上要过年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籍口能瞒住敏感的母亲。我跑到医院的洗手间,摘掉眼镜,使劲洗着脸。我向着镜子看去,三百度的近视眼让我一下子仿佛看见了小康。就在那时,那个疯狂的想法第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 我对母亲说:我去趟B市,给您把小康揪回来! 母亲满心欢喜。 我出门后两个小时,“小康”走进了母亲的病房。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学会怎么把薄薄的隐形眼镜塞进眼睛里去——你看,跟小康比,我总是个笨蛋。“小康”说:小乐去找我了?这不走两岔儿去了吗? 母亲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 “小康”说:妈,我参加比赛去了啊!我得了第一名,一万块钱奖金呢! 母亲说:真的吗?儿子,你真棒! 母亲眼睛里的喜悦是那么真心实意,我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说: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妈一点儿不饿。你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怎么剪头发了?这个发型倒跟小乐一模一样!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挠了挠头,说:好看不? 母亲说:好看!她端详了我几分钟,说:你去忙吧,我听小乐说,你这比赛要是赢了,有外国人给你出钱去留学? 我点了点头,这是我为小康的离开而刻意铺垫的谎言。 母亲说:这孩子,还害羞了!这下你心愿该了了吧?你还记不记得高考完跟妈说的话了? 我望着母亲,傻笑着——小康和母亲说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陪母亲坐了两个小时,我说:妈,我得走了,再晚没车了。 母亲下了床,在门口张望。等我下了楼,又在窗口看到她的身影。我回过头,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人们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我没有去擦脸上的鼻涕眼泪,任它们流着。 回到家,我脱下小康放在家里的那套换洗衣服,换上我的衣服和我的黑框眼镜,又匆匆赶往医院。 第一次假扮小康,就这样成功了。 母亲出院以后,我回到学校,找到了赵思思。没想到,她居然也在疯狂地找我。她对我说:林嘉康肯定是出事了! 我下意思地扫了一眼她的小腹,平平的,甚至有些凹下去。那里面有一个流淌着小康血液的小生命吗? 赵思思见我没说话,又说:我们去报警吧!再晚,我怕来不及了! 我看着她,已经来不及了。可是,这话,我要怎么才能告诉她呢?我只好说:小康没事,你别担心。 她看着我,问我:你能联系到他?我不信!你骗我!你在骗我! 过路的好多人向着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说:小康要去留学了,他在准备资料。 她说:你骗人。小康说过,他不会离开我。 我看着她,几个月的感情,竟然如此刻骨铭心,那一刻,我承认自己被她感动了。我说:总之,他好着呢,你别担心他了。对了,你……那个……是不是怀孕了? 她的脸腾地红了,只见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说:小康说了,让我陪你去……去医院。 她瞪大了眼睛:去医院干什么? 我呆住了。我以为小康和她早已商量好了。我说:去……你不会想生下来吧? 她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充满挑衅。她说:小康一定出事了,你知道吗?我梦见他了。活人怎么会来给我托梦? 我问:他……他说什么了? 赵思思说:他说……他说让我打掉孩子,让我忘了他。 ——几天后,赵思思还去过我家,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地方的。那时,我正买了食材往回走。害怕她见到母亲,让一切穿帮,我只好告诉她,我的母亲一个月前已经去世了。没想到她马上要去墓地,我只好陪着她去了郊区的陵园,胡乱指了一个骨灰盒给她,那上面的名字我现在都忘记了。 她跪下来,对那骨灰盒说:阿姨,我是小康的女朋友。你要是泉下有知,请你保佑他平安…… 我听不下去,转身走远了。过了好久,见她还跪在那里絮絮叨叨。 后来,我几乎是拖着赵思思去了医院,最好的医院,1888的套餐。护士给她换上了手术服,我等在手术室门口。可是,手术室里突然一阵骚乱。赵思思拿着一把剪刀一样的东西,冲了出来。她靠着墙,面对逼近她的护士说:我改主意了,我要生下来!我要生下来! 护士说:你不要激动!没人强迫你! 赵思思指着我:他!他强迫我! 人们看向我,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赵思思说:林嘉乐,你有没有想过,我肚子里,是小康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血了? 我当然想过,可我更想过,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对她,对孩子,那是怎样的未来。 后来,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一个月后,赵思思摔了一跤,流产了。后来她就退学了,有好多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
阖家康乐(四) 我对母亲说,小康要去留学了。当然,留学前,“小康”回来看了母亲一次,这次,他终于可以自如地戴上和摘下隐形眼镜了。我在B市小康的出租屋里——那房子,我已经与房东续订了长期的租约——反复看着小康留下的照片,还有一些珍贵的视频片段,对着镜子模仿他的动作,他的语调,他的语言和思维风格。后来,一戴上隐形眼镜,我就变成了小康。已经没有了模仿的痕迹。 “小康”在留学期间没有回过国,不过,他每周和母亲视频一次。我精心地把时间选在了深夜。时差、衣着、房间,我都精心布置过。我网购了一切需要伪装的东西。 留学三年。三年后,“小康”必须回来了。我冥思苦想,最后决定让他回B市。与此同时,我毕业了。我有了女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婆李菁。我进了一家小公司,可是,总加班,我去B市不是那么方便。母亲对于小康总是一两个月才回来看她一次很是不满,而老板对于我每隔一两个月就要请假也很不满。 这样过了两年,我辞职创业,并和李菁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小康是无法出现的,为了这个籍口,我精心策划了几个月,简直比准备我的婚礼更用心。婚礼当场,“在国外出差”的小康,在大屏幕上播放了他对我和李菁的祝福,背景是嘈杂的街头,金发碧眼的人们在他身后来来往往。为了这段视频,我花了几千块,跑到摄影棚里,在绿布前面录了好多遍。 后来,李菁和我的母亲关系并不是十分融洽。这大概是我这些年做过的第二对不起良心的事了。我承认,在看到李菁和母亲其乐融融的时候,我是很开心的。可是,李菁要陪着母亲去B市看小康的时候,我就有些担心了——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没人陪护是不能出远门的。等她们成行了两三次后,我已经心力憔悴。在母亲和李菁面前同时假扮小康,对我来说是个太大的挑战,后来我确实在两人面前都说了些煽风点火的话。 其实,在李菁不能生育这件事被母亲知晓后,嫌隙的种子已经种下。母亲说:我倒不是担心林家后继无人,我是担心你们两个孩子,你们老了怎么办呢? 这话被我传给李菁的时候,就只说了前面半句,还把否定句变成了肯定句。一来二去,李菁和母亲的关系就淡了下来。 在B市开的分公司,完全是一个障眼法儿。这一点,恐怕公司的老张都不知道。不过,他去了几次B市,还真歪打正着地谈到了几个大客户。这样,我去B市就更名正言顺了。 我去B市基本是去看赵思思的。四年前,我在B市的火车站偶遇了她。那时,我正扮成小康的样子,要坐火车回家看母亲。进站的人流中,我前面的一个女孩摔倒了,我拉起她,四目相对,我们都傻了。她突然疯了一样扑进我怀里:你这个王八蛋,你没死!你没死! 赵思思又瘦又憔悴。记忆中的她,还是那个脸像苹果一样的女孩,如今,她是个骨感的女人了。我想要对她说,我是林嘉乐,可是开不了口。我匆匆忙忙地推开她,捞起我的行李就夺路而逃。赵思思愣了一两秒,开始死命地追我。我们绕着火车站跑了好几圈,最后,我终于跑不动了,我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看到一双只穿着袜子的脚停在我面前。 火车已经开走了。那天,我没有去看母亲,我对她说,临时要加班。母亲说:你忙你的。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推开她。她扑在我怀里,已经哭了足足有一个小时。除了我打电话的时候,她压抑住了自己的哭声,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啕号。我感觉自己胸前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开始考虑,她会不会脱水。她向我展示了很多东西,最触目惊心的,是她手腕上的疤痕和小腹的纹身。有人围观,我赶紧脱下衣服把她裹起来。 后来,不知怎地,我就跟她回到了她租住的小屋。自从七年前她退了学,就跟家里彻底闹翻了。她的境况让我非常难过。那小屋,是城中村一间小小的平房,吃住都在一间屋子里,墙上糊着报纸,墙角堆着成箱的方便面。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那台打印机和成箱的A4纸了。她说,七年来,她已经把方圆百里内的城市都贴满了寻人启事。我正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看到过,她就开始轻描淡写地说起因为破坏城市环境被关起来的事了。她说,她总是打上几个月的工,攒到一些钱,就出发去找“我”。 在那种情况下,想要否认我是小康,恐怕她会立刻崩溃。她的手腕疤痕累累,她的小腹纹着七遍林嘉康的名字,她说,这是“我”离开她的七年。她说,她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那晚,我没有走。她在我怀里睡着了,甚至轻轻打着鼾。可我一动,她就醒来,同时眼泪也马上夺眶而出。我保持着怀抱她的姿势,一整晚。我想了太多,可是什么也没有想清楚。 过了一个星期,我才回到A市。李菁盯着我,说:你身上的味道不对。 我没看她,把西服胡乱脱下来,又松着领带。 李菁说:姓林的,你看着我!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却有一些悲凉。她说:要是不想过了,我愿意放你走,我们可以放彼此一条生路的! 那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那时,我对赵思思根本没有动一点儿心思。 后来——我是说很久以后,我在B市给赵思思买了房子,用的是小康那笔拿命换来的钱。那笔钱,经过我和老张的努力,已经翻了好几倍,快上八位数了。 跟赵思思的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我也说不清楚。李菁是一个太过独立的人,赵思思却完全是她的反面。也许我是贪恋那种被人依赖、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吧。赵思思把那房子当做我们的新房,装修的时候,每件事都亲力亲为。她为了清理瓷砖缝儿里的垃圾,弓着腰拿着牙签弄了三天。 在她第一次对我提出“婚房”这个概念的时候,我是想过落荒而逃的。我是一个已婚男人,我跟李菁曾经发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可是,后来,她怀孕了。这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曾经早已被压抑的想法又浮出水面,我这辈子,也能当爸爸了。 后来,“林嘉康”和赵思思结婚了。婚前,“林嘉康”还陪着赵思思去了她的老家,见了她的父母。“林嘉康”见证了白发苍苍的父母对女儿的宽恕,和女儿对父母的原谅。 “林嘉康”的婚礼,林嘉乐当然是无法出席的。他同样也录制了祝福视频,母亲一边看,一边说:小乐这是记恨你呢,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小心眼儿! 对于母亲的死而复生,赵思思并没有想太多。我反复告诉她,母亲的病很重,做了很多次手术,不能受一点刺激。在“我”失踪的日子里,大家都瞒着母亲。我说的每一句话,她根本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笑笑出生后,我生活的重心不自觉地倾斜了。这种改变我可能浑然不知,但是李菁,她却感觉到了。 在为数不多的家庭聚会中,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过,我和小康始终没有同时出现过。不过,我总会跑到远处的洗手间去,假装是不在场的那个人打来了电话。在这方面,我已经成为了一个绝对的逻辑学大师。 |
阖家康乐(五) 天亮了。我叫醒李菁,对她说:我这会儿就要去B市,走吧。 她说:啊?可是我要下午才能请到假。 我说:那我先去,你到了给我打电话吧。 于是我到了B市,先到我的秘密据点,变身成为小康。 我等着李菁的电话,等了好久。终于,她打来了:你怎么不在公司? 我说:我临时有事,回A市了,你自己去小康家吧,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在家。 李菁顿时大怒:你个缩头乌龟!你以为我不敢去吗? 放下电话,我飞快地跑到我跟赵思思的家里去。我逗弄着笑笑,呼吸刚刚平静下来,李菁就来了。她拿了不少水果,甚至还给笑笑带了一个毛毛熊。 她坐下,我抱着笑笑,听她东拉西扯。终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哥,嫂子,我们单位组织免费测DNA,就是测有没有什么遗传病,我想着给你们也测一下。 我被她的演技折服了,我故意说:不测,测那东西干啥? 没想到赵思思打了我一下:真的吗?我听说这个测一下可贵了! 李菁拿出了几个小袋子:反正单位花钱,我管这事儿的,到时多报几个名字,没什么问题! 赵思思在她的示意下,拔了自己的头发递给她。李菁拿在手里,看了看,说:有毛囊,这种就可以。 赵思思又来拔我的头发,我躲了两下,让她拔了。拔笑笑的头发可费了不少心思,这孩子拿到毛毛熊后简直捉也捉不住。 我看着李菁收集到了所有样本,还在袋子上写了名字。她又坐了几分钟就走了。 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感觉。李菁,是林嘉乐真心实意爱着的女人,赵思思,也是身为“林嘉康”的我,真心实意爱着的女人。我开始扪心自问,一直以来,我以为能无缝切换的两个身份,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接起来,却没有人说话。我喂了几声,再打过去,没人接了。赵思思说:是不是妈妈的病发作了? 我飞快地穿着衣服。赵思思说:赶紧给你弟弟打电话啊,让他先赶到医院去! 我一声苦笑,手下更加快了速度。赵思思在一边拨着电话,说:哎呀,他怎么关机了! 我们赶到家里,母亲倒在地上。 救护车呼啸着,母亲被插上了很多管子。 三天后,母亲走了。她的心脏,经过了数次修补手术后,变得更加千疮百孔,已经没有了任何手术的可能性。在母亲弥留的时候,我却在洗手间里飞快地换着衣服。我希望母亲在临终时,能见到她的两个儿子。可是,等我换好了衣服,母亲已经去了,那一刻,只有李菁和赵思思陪着她。 李菁悄悄对我说:妈对我们说,她要去找小康了,你说你哥是不是要出事儿啊? 我听了,犹如一个炸雷响过,站在那里好久没缓过来。 葬礼过后,我一直没有扮作小康。我时不时打电话给赵思思,维系着“小康”突然出了差的谎言。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天天躺在床上不起来。有天李菁下班回来,扑到我床前痛哭流涕。她说:我真的是太疑神疑鬼了,竟然怀疑你跟嫂子有问题。 我狐疑地拿过她手中的检测报告,上面显示,笑笑99.9999%是小康的儿子。我把那张纸轻轻放在一边,蒙上头又睡起来。 又过了几天,我终于去了B市。因为赵思思说,笑笑发了高烧,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我在“据点”里换着衣服,突然有人敲门。我从猫眼看去,外面站着李菁和赵思思。 ------------------------------------------- 报告老爷们:身体不适,输液中,这几天暂时两天一更~~~~~(>_<)~~~~ ? |
@起名非易事 2017-06-30 23:12:04 楼主多保重啊! ----------------------------- 感谢!休养中~ |
@ty_浮光掠影173 2017-07-01 14:15:26 楼主好好休息吧,身体好了再更也不迟,我们不催你。 ----------------------------- 嘿嘿~感谢~感谢~~ |
@卢卢豆豆和兔兔 2017-07-01 15:53:26 楼主多多注意身体哦。 ----------------------------- 恢复中~~感谢~~(*^__^*) |
更新一篇~~ 隐秘婚姻(一) 小妹又要带男朋友回家了,对于她这种屡败屡战的精神,我很是钦佩——这是第七个还是第八个来着?我逗她:先说说老妈的十大门槛儿,你这回的白马王子能爬过几个啊? 老妈在一旁瞪了我一眼:小潆眼光是不怎么样,可好歹还有人能看上她。你呢?我就不明白了,你比别人缺鼻子还是少眼睛了? 我一下子蔫了。我今年三十三,老妹二十八,都是剩男剩女中的战斗机了。关于我的问题,家里和家族里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关于我的性~取向和性~能力,反正都是围绕“性”的。不要脸地说,我这张脸还算看得过去——不信啊,那就参考一下小潆,她的老哥能差到哪儿去? 一到家族聚会,那简直就是我的受难日。一桌子山珍海味,我就没空下筷子。每个人都成了我的人生导师,争先恐后地来给我上课。就连我那个先上车后补票的小侄子,也一本正经地跑过来说:小叔,我可是过来人了,这婚结不结,不要紧,孩子得早生啊。打个比方啊,你就今年生,也比我们家浩浩要小八岁了。你说这以后,辈分不全乱了嘛! 我没理他,夹过一大块蹄髈,筷子的抛物线路过他的时候,手一滑,连汤带肉全糊他那新崭崭的白衬衫上面去了。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清理起来,我心中顿觉畅快了许多。 其实,我早就把艾美美带回家过,只不过大家都忘了。那是中考后的暑假,据说被称为人生三大黄金假期之一。这么珍贵的两个月,我竟然强硬地拒绝了爸妈带我去国外逛一圈的要求,义正词严地搬回家一大堆书,告诉他们我准备全看完。 在他们带着那时还是个小屁孩的小潆走了之后,艾美美就每天一大早跑到我家来。 我们度过了特别快乐的一个多月。别想歪了啊,我说的快乐,基本来自超级玛丽通关啊、在游乐场射中了最大的玩具熊啊、还有超水平发挥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可乐鸡翅啊这类事。艾美美是我初中的同桌,我们俩是整个十九中最大的一股歪风邪气。初二下半学期确定关系后,我们就成了全校老师围追堵截的目标。可是,没有一个人手握翔实的证据,也就没人能奈何我们,连把我们调开都没有借口——艾美美的老爸是给班主任上了贡才让她坐到我旁边的,因为他笃信“近朱者赤”的道理,认为我能帮他的女儿提升成绩。其实这种想法跟相信吃啥补啥差不多,智商这东西,又不能传染——当然,这话可不能让艾美美听到,她可小心眼儿了。 那天我们正在玩游戏,红白机上面一个叫“火之鸟”的游戏,我们对于它的隐藏关着了迷,已经奋战了好几天。突然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声,接着我爸妈就冲了进来。他们看到我光着膀子、艾美美穿着我的t恤时,可能就已经万念俱灰了。其实这只是因为我家太热了,而吊扇又坏了,艾美美征用了我的t恤后,跑到卧室里锁上门才换上的。 艾美美站了起来,大家的眼睛又都跑到她的腿上去了。我的t恤太大,或者说她太娇小,看上去就好像她下半身什么都没穿一样。 她露出笑容,打着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没人笑,也没人回应她。一时间气氛尴尬极了。 我也站了起来,问:爸!妈!你们怎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妈问我: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说:这是我同桌。 我妈又问:她自己的衣服呢?来的时候就没穿? 艾美美说:阿姨,您什么意思啊? 我妈对她说:没人跟你说话,你闭嘴! 我说:妈,你干嘛呀!我同学来玩一会儿游戏机,吊扇坏了…… 艾美美突然冲到卧室去,咣地一声关上门。过了可能不到十几秒,她就冲了出来,已经换上了自己的长袖格子衬衫,而她的短裤也终于终结了所有香艳的想象。 她看都没看我们愣住的一家人,推开堵在门口的小潆就冲了出去。 总之那次见面留下的,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后来我爸说:什么“爱美美”,她怎么不叫“爱漂亮”呢?她父母是做什么的?给她起这种名字,一听就没文化!教出来的孩子也一点教养没有! 后来我知道了,我爸妈虽然人在欧罗巴,眼睛可还盯着我们家大门呢!至今我也不知道是谁告的密,说我们家“住进来一个小姑娘,晚上可闹腾了”。反正从那以后,我见到所有邻居,就没给他们过一个好脸色。楼梯上遇到人,我从来都横冲直撞。看到拎着重物的老太太,我就慢慢地在她前面挪。很快,我就变成了“万教授家那个混蛋儿子”,后来简称“小混蛋”。我总觉得这是连着我爸一块儿骂了,可是我爸不知怎地就是没转过弯儿来,他也跟着这么叫。 我估计谁的恋情,也没有我跟艾美美处于“地下”的时间长。算起来,已经十九年了——其实一开始,我们也没有特别认真。十四五岁的年纪,对于感情又能有什么太深刻的认识呢?最初维系这段感情的,也许就是这种扮演地下党的感觉。 我们上了同一个高中,不用说,她爸给她交了挺多赞助费。可惜没在一个班,这给我们的地下联络带来了很多不便。那时候,还没有微信这种黑科技的东西,连QQ都是很小众的高级玩家才能接触到的东西。 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好朋友郝鹏——没错,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有亲和力——带我去了趟网吧,给我申请了一个QQ号,六位。我问:这东西有什么用?他说:其实也没什么用。不过,我爸说,别人都没有的东西,你有,这叫掌握了资源,总会有用的。 那时,上网一小时二十块,我和他总是平摊这笔巨款。在我替李逍遥纠结到底该选谁当老婆的时候,他就推开我,在那不停申请QQ号。他想要给他喜欢的女孩申请到她生日的号码,这项活动持续了好几个月,后来竟然真的让他申请到了。不过,那个女孩并没有因此感动,她只是把写着号码和密码的纸条收起来,问了改密码的方法后,又问:你能帮我再申请一个吗? 接着她说了一个明显不是她自己生日的号码出来。郝鹏四处打听,终于发现那数字属于我们学校的篮球王子高小帅,他就变得一蹶不振了。不过,这项疯狂的活动倒是歪打正着地帮他弄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两年后,六位号码就不能开放申请了,他手中囤积的号码被他打包卖掉了,据说一共卖了十几万!我大一那年,他到我们学校来找我,在校外那个火锅店,他挥斥方遒,点了一桌超贵的菜。他对我说:再多的钱,也不能修补我破碎的灵魂。 我大口吞着羊肉片儿,在火锅的香气中,这么文艺的话真有些滑稽。艾美美也吞着羊肉片儿,这是那家火锅店唯一真正用肉做的荤菜。那时的我们,穷得连不是肉的荤菜都吃不起。郝鹏没怎么吃,他说他真羡慕我们的感情,他说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只爱一个人,一爱就一辈子。我和艾美美瞅着他那五短的身材和满脸的青春印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不停地喊:老板,再加一盘羊肉! 高中三年,我给艾美美写了不计其数的信,字都越练越好了。信都通过郝鹏传递,因为他和艾美美是一个班的,而且他就坐在艾美美后面。你看,天衣无缝的闭环通讯系统就这样建立了。信没有留下来,一封都没有——主要是让艾美美她妈发现过一次。勇敢善良的郝鹏同学为我挡了子弹,因为我的信里,落款写的都是他的名字,当然他是不知道的。不过,他没有揭穿我。据说,他们班同学对于他泡到了班花艾美美这件事,都羡慕得眼珠子通红。 这以后,我们写信就没落款了,而且信的最后几个字都是阅后即焚。写信是一件非常有益身心的活动,不但能陶冶情操,还能有效提分。高考时,我的作文得了满分,艾美美的作文,则帮她爸省了好几万。 我和艾美美考到了本市的同一个大学,不同的是,我本科,她大专。后来,这也变成了我们家她迈不进的众多门槛中的第一道。我们穷,是因为艾美美她爸对她实行了经济管制,我们俩只能一起花我那份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之所以管制,是因为我们在校外租房被发现了。 关于她爸爸艾南天这个人,我觉得有必要好好介绍一下。他算是我们这个小地方的大人物了。谁家有个急事要用钱,亲戚朋友借不出来了,就会走进他的“爱帮忙”信贷公司。明码标价三分利,还不上钱卖房子。爱帮忙旗下,还有一个“爱帮忙”房产中介公司,专门负责拍卖信贷公司客户的房子。你看,很完美的上下游产业。 她爸爸那副尊容,也是非常了得。两百多斤的胖子,硬是留了一头飘逸的长发,经常戴个发箍就出门了。他还钟爱一种中国传统服饰——唐装,又偏爱鲜艳的颜色,所以总穿得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一样。我这么不友好的描述,你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关系不是那么亲密了。 |
隐秘婚姻(二) 那天一大早,我跟艾美美走出出租屋的大门,正遇到了隔壁邻居也出门——其实说是出租屋,就是大学外面私人建造的彩板房,没有上下水,就跟个集装箱一样——很不巧,这个邻居正是她爸爸手下的一员大将。 当天下午,我被一个电话叫到校门口,一辆面包车在等我。她爸爸坐在车里,跟我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晤。当然,是在指挥两个壮汉打得我鼻青脸肿之后。我终于发现,她爸爸的画风,跟她曾经描述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倒是跟我想象中的一般B社会大佬差不多。而且我还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她们家给她定过娃娃亲! 是的,你没看错。我以为这种封建余毒早就被彻底消灭了,可生活又一次让我大开眼界。她爸盘着手里每颗珠子都有荔枝那么大的一个乌黑锃亮的手串,问我:还缠着我们小美不? 我嘴里含着一口血,想要吐出来,又怕这行为被视为挑衅,再引来新一轮的暴力冲突,只好咽了下去,嗓子里一阵腥甜。我说:叔叔,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她爸打断我:臭小子,你这是给我卖乖啊? 我说:我以后一定会娶她的! 她爸说:你娶她?你连租这么个猪圈,房租都让我们小美掏,你拿什么娶她? 我说:以后我会好好赚钱的,我会娶她的! 她爸瞪着我说:咦?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脑子不好使?说着,戴着巨大戒指的巴掌就招呼过来。 后来,我躺在宿舍里养了半个月的伤。听说艾美美被她爸拖到医院去检查身体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经受下来的,在我知道的时候,这一切已经过去了。艾美美她爸没收了她所有的卡,说好了以后一周给她充一次饭卡。 我问她:你的娃娃亲是怎么回事? 她说:那就是开玩笑的!没人当过真! 很久以后,我知道了,那不是玩笑。不过当时,我放下心来。我看着她,她眼睛里那种永远快快乐乐的神情似乎消失了。 我问她:要是你爸一直不同意我们的事,该怎么办呢? 她沉吟了一下说:那我们就给他拖。拖到我二十五岁,不、二十八岁,看他着急不?到时,他就要来求着你娶我了! 那时,我很穷。我很穷是因为我们家很穷。很穷的日子,是从小潆出生后开始的。她让我爸这个大学教授被人讥讽了好几年,也让我妈被撤了护士长。罚款什么的就不必说了,给她上户口这件事,就可以写一部血泪史了。所以,上大学的时候,我穷得要死。艾美美一直比我有钱,可她大手大脚惯了,一分钱积蓄也没有。 所以,郝鹏来的时候,就是我们的节日。他基本一个星期来看我一次,一来就请客,连吃带拿,我们俩就变成了蚂蝗。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我不知道艾美美她爸还派了人监视我们。有一天早上,我在她们宿舍楼底下等她,离约定时间过了很久,她也没下来。我等啊等,终于看到她们宿舍的一个女生。我揪住她,那女生说,艾美美退学了。 再次收到她的消息,已经是三个多月后。她被关在家里很久,偷了钟点工的手机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才发出了消息。我接到她的短信,看着最后那两个字“救我”和后面的三个感叹号,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 我知道,你一定希望看到我救出了她,跟她远走高飞的情节。可惜我没有盖世神功,爬不到她们家十一楼上去。被关起来的第一百零一天,艾美美终于屈服了,之后就被她爸送到了千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去上学,从此我们的恋情就彻底转入了地下。 我们用邮件联系,三年多的时间,连电话都没有打过,因为她爸不但会查她的话费详单,还会查我的。可靠的联系方式都是试错试出来的。我们也从来不在邮件的正文里写任何会被发现的消息。我们用专门的邮箱联系。在她的联系人列表里,我是教马哲的老师。我们要说的话都在附件的作业文档里,那文档是加密的。 刚毕业那年,她差点嫁给别人。他爸逼着她,跟她的娃娃亲订了婚。她的未婚夫是个一表人才的男青年,对她不用说是垂涎已久了。他们两家当然是世交,一黑一白,完美的亲家。 可是,一个星期后,完美亲家就悔婚了。艾美美对于她是怎么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把未来的老公和公公婆婆都得罪了个遍的,始终守口如瓶。据说她的准婆婆说:这样的媳妇,咱们家真的降伏不了! 准公公说:小美这丫头以前不这样,肯定是老艾在跟我玩心眼儿! 谁都没想到,没多久她爸就进去了。一直在做的生意,突然就不合法了,亲家的报复是那么赤裸裸。艾美美的自作主张,没想到竟然被算在了她爸头上。 那天,我正要带艾美美回家,那是我们人生计划中的一大步——见家长。在试探过好多次,我爸妈已经完全忘记了“爱美美”是谁之后,我终于放心地对他们说,我要带女朋友回家了。出租车已经进到了我们家的小区,艾美美突然接到了电话,她顿时急得哭了起来。我重新坐回车里,出租车调转车头,向着派~出~所开去。 那次,艾美美她爸据说出了不少血才让“亲家”消了气。据说,他问艾美美:你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姓万的小子呢? 艾美美赶紧摇摇头。 她爸说:那小子我早查清楚了,他爸是个大学老师,是吧? 艾美美说:大学……教授。 她爸又说:她妈,是个护士,是吧? 艾美美所:护士……长。 她爸说:你这丫头,怎么还向着人家说话? 艾美美说:没有啊,爸。我跟万泓都多少年没见了! 她爸说:没见就好,现在麻将馆肯定要关掉了,贷~款~公司的大半业务也要停。你要是真不想嫁,你早点告诉爸爸,难道爸爸会逼你吗? 艾美美说:您不会逼我。您只会把我关起来。 她爸一下子被噎住了,看了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这个事件,让我们的见家长计划推迟了好几个月——现在想想,还不如无限推迟呢!对于初三暑假那次见面,艾美美一直心有余悸。而我爸妈虽然对艾美美这个名字没了印象,可一见到她,就完全把她和记忆里那个“穿着我t恤打游戏,没礼貌摔门而去”的女孩对上号了。我妈问:你不就是那个叫什么“漂亮”的小姑娘? 艾美美瞪大了眼睛,有些懵了。我说:妈,人家叫美美,不叫漂亮。虽然意思差不多吧…… 我爸问:听说你跟小泓是同学?你学什么专业的? 艾美美说:播音主持。 我爸想了想,又问:怎么……没听说小泓他们学校有这个专业啊? 艾美美说:我上的是大专。 我爸说:大专?那你跟小泓就不是同学嘛,考上了大学,那才是同学! 我端过一杯水:爸,你喝口水。 我爸摆摆手,又问:小艾,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艾美美说:我爸是做生意的,开个小公司。 我爸问:哦,做哪个行业啊? 艾美美说:那个……信贷方面的。 我爸又问:信贷公司?私人的? 艾美美点点头。 我爸恍然大悟:那不就是…… 我妈及时打断了他:那你母亲呢? 艾美美说: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走了。 我妈又问:那你爸这么多年再没找一个? 艾美美说:找是找了几个,但都没谈成。 她一边说,拉着我的那只手不停使劲儿,还在不停出汗。 ——关于艾美美的家庭情况,我爸妈早就盘问了我好多遍。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我妈说:那你爸也挺不容易的,一个人把你带大…… 艾美美松了口气,她不知不觉地打断了我妈的话:也没有不容易,我是保姆带大的,我爸他生意忙,经常见不到人…… |
隐秘婚姻(三) 我爸妈客客气气地留她吃了饭,我送她上了出租车,回到家,突然感觉气氛整个不对了。我爸妈坐在沙发上,板着脸。 我试探着问:怎么了? 我妈说:小泓,你必须和这个什么美不美的小妖精马上断掉! 我问:为什么? 我妈说:还用我说为什么吗?她那是个什么家庭啊?黑~社会?你清清白白一个孩子,为什么要跟这种社会渣滓家庭的女孩混在一起? 我爸说:你们到底在一起多久了?不是你跟我说的刚认识吧? 我说:之前就是同学,我们在一起也就几个月。 我爸说:那就好,马上断了。 我傻眼了,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我说:爸,她是她,她们家是她们家。这是两回事儿。 我妈说:唉,也就我们的傻儿子会这么想。小泓,她们这种家庭,她又从小没有妈,心理肯定有问题。你要是真跟她结婚了,以后生的孩子,说不定都有先天的心理缺陷! 我说:妈,她正常着呢!再说,心理缺陷哪有先天的! 我妈对我爸说:看看,现在是被人家迷得根本听不进老妈的话了! 我爸问我:小泓,你老老实实告诉爸爸,你有没有跟她发生过那个关系? 我一下子卡住了,怎么样的回答才能让我扳回这一局?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可还没等我开口,我爸就说:你不说话,那肯定是有了。唉,这下麻烦了,这个小姑娘啊,是真有心机,你要甩掉她,看来不容易啊! 我噌地站了起来:爸,我永远不会跟她分手的。就是分手,也是她甩掉我! 我爸捂着胸口,一阵咳嗽。我妈说:你这孩子,看把你爸气的! 我问他们:你们不喜欢她,不喜欢她们家,为什么还答应我把她带来? 我爸嘶哑着嗓子说:反正这个什么爱漂亮,想进我们家的门,除非我跟你妈都死了!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艾美美打来的。她说:你把我的包拿出来,就挂在你们家门口的衣架上。 我顿时一头冷汗,我问:你在哪? 她说:我就在你家门口。 我拿了包,出了门,她笑着说:我这记性啊,真是越来越差了。还好手机装在兜里,不然…… 我掩上门,问她:你……你来了多久了? 艾美美不笑了,她看了我一会儿,说:足够久了。 第二天,艾美美跟我说了分手。那是我们九年来第一次闹分手。她说:我爸说,要让他知道我还跟你在一起,他就把我们两个人的腿都打断。你妈说,我们会生出变态来。我…… 我无力地解释着:我妈不是那个意思…… 她说:别说了,小泓。我真坚持不下去了。以前我觉得,只要我们两个人好,一切都不是问题。可我们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不被祝福,我没关系,可是被诅咒,我真的受不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感觉到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我说:只要咱们俩好……只要咱们俩不变心,其他人,都只是其他人…… 她说:那不是其他人,那是我们生命中,用血缘和亲情联系起来的,最亲近的人…… 过了几天,单位的一把手找到我,说要把我调到外地去。我问为什么,他说,是我爸给他打了电话。这个一把手,是我爸曾经的得意门生。他说:听说你被一个混混女的缠上了?你爸的意思是让你躲躲,你不用怕,她找来我会替你挡着的! 我说:主任,那不是什么混混女的,那是我的女朋友,我们在一起九年了! 一把手说:被纠缠了这么久?你怎么才给你爸说? 我说:主任,我不去外地。我爸是想拆散我们。她也没缠着我,是我缠着她! 一把手说:孩子,这个可由不得你。你要服从组织安排啊! 我说:那我辞职。 一把手在后面喊着我,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不知道该去哪里。我这人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和艾美美的这段感情,就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唯一的珍宝。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爸妈非得拆散我们。一时间,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没有未来。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爸说:小泓,快回来,你妈要跳楼! 我飞奔到我们家楼下,看到我妈坐在护栏上,双脚搭在外面,一晃一晃地。我又狂奔到楼顶,我妈见了我,凄惨一笑,说:妈走了,你跟那个小妖精高高兴兴的过去吧,妈只有眼不见才能心不烦! 我弓下腰喘着粗气:妈,你为什么要这么逼我! 我妈说:不逼你了,以后再也没有人逼你了! 说完,她就往边上蹭。我爸在一旁说:小泓,你还不赶紧告诉妈妈,你再也不跟那个小妖精来往了! 我张开嘴,半天没发出声音,我的嗓子要冒烟。我妈像慢动作一样挪动着,突然一个趔趄。我终于喊道:妈,我答应你! 我妈死死抓住护栏,回过头:真的? 我说:真的,你下来吧。我跟她断。 那晚,我守在我妈床前,跟她促膝长谈一整晚。其实是我妈说,我听。可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我妈说:小泓,爸妈怎么会害你呢?你跟那种小妖精在一起,早晚要被她毁掉,等你后悔就完了! 我在心里默默说:妈,我这辈子,除了小美,谁也不会娶。妈,她真的是个好女孩,您跟她接触久了,就会知道的。 我妈继续说:小泓,你不要记恨妈。你看她那个爸,网上一搜,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信息?一天到晚不是打架斗殴,就是鬼混。这样家庭出来的小妖精,她能有什么正确的婚姻观? 我握紧了拳头,心里某个部位一阵抽痛。我说:妈,我都答应您跟她分手了,您可不可以不要再侮辱她了? 我妈又说:连话都不让我说了?你看看她爸那个样子,你们真要结婚,那要不要办婚礼?你让你爸、让妈妈的同事朋友怎么想?你让家里的亲戚们怎么说?你想过那个场面吗? 我说:她爸就是胖一点儿,没您说得那么糟糕吧? 我妈说:别跟我打岔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真跟她结了婚,以后你们吵个架,她回家一哭一闹,她爸爸能让你马上消失,到时候把你扔在荒郊野外喂狼,你哭都没地方哭! 我笑了:妈,您以为这是演电视呢?还喂狼?现在哪有狼啊!再说,她爸就是个放~贷的,又不是杀人放火的。 我妈说:性质差不多。一般人都生怕沾上这种人,你倒好,硬往上凑!你记得,不管哪天,妈妈只要发现了,你跟她还有来往,妈妈就从咱们家楼顶跳下来。 我说:我记住了。 小潆终于带她的男朋友回来了。青年才俊张启明,家世、学历、工作、长相、人品,无一不符合我妈那十大门槛。我陪着他们吃了饭,才俊谈吐不凡,风姿卓越,小潆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饭桌上,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显示是“老板”打来的。我躲到洗手间,艾美美的尖叫声透过听筒传来,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她怀孕了。 距离那次“分手”,已经又过去了九年。我们并没有分手,而是结婚了。当然,这件事,除了我们俩和给我们发结婚证的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偷户口本什么的,就不再赘述了。反正只要你想偷,绝不会偷不到。 不对,还有个人知道,就是郝鹏。这主意就是他出的。在我妈逼着我又是发誓又是按手印之后,我把他约出来诉苦。他听了我的话,沉思了半天,说:这事儿好办,三十六计,偷为上啊!而且,他还给我出了一个更加天才的主意。 有时,在爸妈为了我的终身大事而发愁的时候,我会满怀快意地想到,其实我早就结婚了,只是你们不知道。 郝鹏借给我一笔钱,加上艾美美的积蓄,我们一人贷了一套房子,都是小户型。这下,我们的户口也都顺理成章地迁了出来,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婚姻状况了。 两套房子,我在一单元304,她在二单元301。看起来或者听起来,可能没什么关联。得走上去,打开门,在里面仔仔细细转一圈儿。如果还看不出名堂,就动动手,比如说,用力推一推那一整面墙的书柜——当然,你是推不动的。如果这么容易被人发现,我就要怀疑自己的智商了。要从我家客厅走到她家卧室去,得开动机关。这机关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请人画了图纸的——别担心,我们开了个小门的那面墙,绝对是非承重墙,这也是我一定要看过设计图纸才买了这房子的原因。 我们出门的时候,从来不走同一个楼道。街上碰到,也不会打招呼。回到家,反锁了门,再打开那道书柜门,我们才彻底拥有了自己的世界。 |
隐秘婚姻(四) 艾美美她爸,从她二十八岁那年起,就开始频繁地让她相亲。她开始不去,后来想通了,就去了。专挑贵的馆子,这几年,她基本吃遍了城里所有的高档餐厅。吃完,就不经意地把她爸之前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地抖擞几件出来。那时她爸早就不放~贷了,他开了十几家火锅店,在进军餐饮业的道路上也是越走越远。他说,这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能找到个好婆家。 我呢,也相了几次亲。在破坏了我妈跟她好几个多年好友的关系后,她终于死心了。 要孩子这事儿,艾美美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不要,于是我也很坚决——不要。可上周发生了一些小事故,某些不该破的东西破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小潆来找我,她的眼睛肿得吓人。我问:谁欺负你了? 她说:启明他妈说,他们家出房子,让咱们家出装修,还要买车。 我说:差不多都是这样吧。爸爸不是说了,给你陪嫁一辆车吗? 她说:他妈指定了,要买什么极光,说启明看上好久了。 我说:极光?路虎吗?不是说买辆雅阁先开着嘛? 她说:他们家就有一辆闲置的雅阁。可是他妈说,他们家买了两百多万的房子,让我也要拿出诚意来。还说装修怎么也要按三四十万的标准来。哥,这样加起来就要一百万!那天见完他家长,启明的话也变了。不知道他们家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我说:不会吧?他们家挑你什么啊? 她说:启明他妈好像嫌我长得太好了,说我这样的人,不会跟人好好过日子的。后来又打听了,说我谈过好几个男朋友。现在启明好像也犹豫了。哥,怎么办啊?我真的很喜欢启明,我从来没有对谁有过这种感觉! 我握紧了拳头。小潆跟我并不是很亲近,一来有着年龄和性别的差距,二来爸妈怎么说=也有点儿偏心她。可是,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我简直气得要发疯了。我说:你把张启明电话给我,我跟他谈谈。 晚上,艾美美加班回来了。她问我:怎么办? 我说:老婆,你先说,这个孩子要不要? 她看着我,说:以前不想要,现在有了,倒有点儿想要了。可怎么要啊?我爸会知道的! 我说:我们家这边你别担心,我会瞒住的。我……我愿意去见你爸!去求他! 她说:你让我再想想。 第二天,我把张启明约到了一个茶楼。 这哥们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问他:你爸妈怎么回事儿啊?条件提得有点儿过了吧? 他说:哥,你别生气。其实我爸妈根本没有提条件。 我说:什么? 他说:我爸妈就……就没看上小潆。他们让我跟小潆……分手。我怕伤她的心,才…… 我揪住他的领子:我妹哪点儿配不上你了? 他任我揪着,说:哥,小潆很好,只是我要跟她在一起,我们家就不给我买房子,我一个月一万块,现在是天天月光,小潆一个月六千,有时候月底还要借钱,我们要是自己买房子,首付都不知道要攒多少年!我们的生活质量会直线下降的! 张启明唠叨了好久,一直在强调爱情重要,面包更重要。 我终于放开了他。我说:你走吧。 张启明走了后,小潆从旁边那屋走了出来,她整个人抖个不停。她当着我的面,打电话分了手,然后哭得我的衣服都湿透了。 手机响了好久,我才听见。艾美美在那边咆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说:刚听见。出什么事了? 她说:我爸被人砍了,你快来! 我腾地跳起来:你在哪儿? 小潆在旁边问:怎么了?哥? 我说:我有急事,先走了! 跑到医院,她爸已经进了抢救室。我给他捐了400cc血,一时间头晕眼花。据说来寻仇的是他曾经的一个客户的儿子,很多年前因为被收了房子,他妈跟他爸离了婚,他爸想不通跳了楼,高三的他发挥失常,没考上大学。最近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刺激,想来想去,就把他心目中的始作俑者——艾美美她爸给砍了。 艾美美抱着肩膀坐在一张长椅上,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据说是砍人那小子的奶奶。那小子也正在抢救,毕竟艾美美她爸的战斗力也是很强的,他是吃了没有武器和毫无防备的亏。 终于,她爸醒了,砍人的小子却死了。 艾美美她爸坐了牢,防卫过当,三年。审这案子的,正是艾美美被退婚的“亲家”。 我和艾美美的一切都被曝光了。因为电视台盯上了这个案子,很多人在镜头前诉说着爱帮忙公司只手遮天的那些事,那天我和艾美美等在抢救室门外的样子都被拍进了画面。好事的记者还查出了,我就是艾美美的丈夫,艾南天的女婿。在我拒绝接受采访后,他们还是把我摆着手逃走那段画面播放了出来。 我妈在我的房子里团团转。她根本不相信,我和艾美美已经结婚了。因为,属于我的这半套房子,里面没有任何艾美美的个人物品。这都是我妈爱跑来给我收拾房间的结果。我妈翻箱倒柜,几乎弄了一团糟。她还不停地大声咒骂着,那些字眼,没有一个不是恶毒透顶的。我第一次发现,我可能根本不了解我妈。 艾美美就在隔壁,半个小时前,我才哄着她睡下。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她却瘦了十几斤。开始是照顾她爸,虽然我承包了做饭送饭的大部分劳动,可陪床这种事,她担心她爸见到我受刺激,一次都没有让我干。她爸去服刑以后,她又突然开始了强烈的早孕反应。今天一天,她几乎都没吃什么东西。我妈这嗓门,她肯定是听见了。我好怕她突然打开书柜门冲出来。那样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我简直不敢想象。 我对我妈说:都是电视台的误报。 我妈说:我已经去查了你的户口。小泓,看来你是忘了妈妈的话了! 我问:妈,是不是我一辈子不结婚,你就高兴了? 我妈说:你一辈子不结婚,也比不知道哪天走在街上就要被人砍的好!那个小妖精呢?你到底把她藏在哪儿了? 我沉吟良久,说:妈,她叫艾美美,不叫小妖精。 我妈说:你们赶紧离婚,马上离婚,不然妈就从…… 我打断她:妈,美美已经怀孕了,我不可能跟她离婚的。你不要再逼我了! 我妈说:怀孕了?你怎么知道是你的? 就在这时,书柜门刺啦一声打开了,艾美美走了出来。她对我妈说:请你马上离开我家。 我妈看向我,我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我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我妈的手机、我的手机全都响了起来。我们接了电话,我爸对我妈说:快回家,小潆出事了。 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邻居对我说:你妹妹跳楼了。 我们赶回去,艾美美一路紧紧拉着我的手。小潆已经被装进了一个黑袋子,地上拉了警戒线,血迹已经被盖上了土。 我爸正在看他的手机。我抢过来,是我妹发的最后一段语音。她说:我谈了七个男朋友,您和妈妈都不满意,现在终于遇到报应了。爸爸,妈妈,人活着好累……我对于生活的全部热情,都被你们磨没了…… 我妈抢过手机,听了半天,眼前一黑就往后倒,艾美美在后面稳稳地扶住了她。 |
更新一篇~ 崖城绝恋(一) (温馨提示:饭前饭后十二小时内勿看) 很久以前,嗯,其实也不是特别久,刚够风把一具新鲜的尸体舔成白骨、白骨又化为齑粉那么久之前吧,有个姑娘,名叫刘月微——姑娘当然漂亮,要是不漂亮,谁会隔了这么久还念念不忘呢?不过那时候,人们好古,说话更含蓄。那时的登徒子们给姑娘分级,是按地方大小分的,倾国倾城,这是第一等。倾街倾坊,这是第二等。还有倾堂屋、倾灶间的,这就是第三等了。再余下的,就没了品级,要是说非得倾点儿什么,那只有倾颗高粱,倾粒小米儿了。 总之这个刘月微,人们都说她是“倾城之貌,倾国之态”,也就是说,不但长得漂亮,气质更是出众。这姑娘长大的地方,叫做崖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建在悬崖上的孤城。这崖城是当时的西域名城,是个叫张小恒的天才设计出来的——我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跟我同名,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个半夜会分不清正反面、有些别的时候也分不清前脸和后脑勺的女朋友,为什么也叫刘月微一样,不过,这不重要——咱们继续说这个古人张小恒。 张小恒,字恒月——不要问我为什么名和字重了,都说过了那是西域,又有欧罗巴人,又有蒙高丽亚人,还有胡人,说话估计都是胡椒味儿,汉语言有没有一统天下都是问题,有个表字就凑合着叫吧——这个恒月被当时的人们称为恒大人,不敢称呼的那个月字,主要是怕冲犯了公主的名讳。这公主,就是前面说过的刘月微,她是这座城里面最引人瞩目的人物,时人称其为白尾公主。根据当时人们取名的尿性,这个白尾我觉得极有可能是“白微”的谬传,当然也有可能是在暗示什么。 崖城的居民是十年前才搬迁过来的。这些居民中,大半是老弱妇孺。连年战火中,壮年男子们用自己的死换来了这些人的生。其实从进化论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会很残忍,这一点张小恒也考虑到了,所以,他把崖城设计成了一座隐藏起来的城市。 其一,崖城建在两条曾经的大河冲刷出的一片沙洲之上——说是沙洲也不太合适,因为它足有千丈之高。恒大人又下令凿出了三面悬崖,只有一面陡坡可以出入,易守难攻。 其二,远眺只见一片戈壁荒滩,根本看不到城市。只有爬上悬崖,才能看到下潜入地下七八米深的、四方四正的大城。这是一个悬崖之上穴居的城,是居民们一抔又一抔把土层掏空才建造出来的。这种被称为减地留墙的法子,据说是恒大人在梦里受到神仙指引才创造出来的。 其三,崖城被恒大人精心设计为四环,最中间的一环是王城,里面住着王和他的公主刘月微。二环是僧侣的居所,当时的僧侣很有些巫蛊的意思,很多敌兵见到他们就会放下武器虔诚地磕上三个响头。当然,在他们磕头的时候,很有可能头就告别颈子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因为那些僧侣其实是士兵假扮的,宽大的僧袍下都藏着武器。这道固若金汤的僧侣防线,只为了保卫王城里面的那些人。 三环住的是一些能工巧匠,当然,他们是因为被算作老弱妇孺才被免除了兵役的。这些人里面有很多有意思的人,有能指挥毒蛇跳舞的音乐家,有能画出落笔就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的大画家,有能举起自重十倍物体的大力士,有能造出谁也解不开的机关的老木匠,还有能打造出绝世兵器的名铁匠。当然,这些人现在都被王勒令:你们都出来发光发热一下吧,毕竟现在很多人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于是他们卯足了劲儿就把三环弄成了一片雷区,有时候,自己人走路都得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中了机关。 四环呢,住的就是前面说过的那些老弱妇孺了。不过,也不要小看这些人的战斗力。连年混战也带来了人类学的利好,混战后的胜利者,自然要在被征服的地方播撒下自己的血脉,这虽然造成了很多不幸也造就了很多贞节牌坊,可它客观上使得基因得到了优化,毕竟胜利者更为聪明和强壮。很不幸崖城之前总打败仗,所以这些被称为老弱妇孺的人,其实是一些很强壮的妇女儿童和老人,据说他们的体脂率基本都不超过20%,又有着欧罗巴人的强壮骨骼。 崖城的居民还有着一种原始的肌肉崇拜,这在当时的美术作品中得到了体现。在王城的城墙上,精心绘制了倡导全民健身的宣传画。第一副是一个麒麟臂少年掰腕子获胜的场面,第二幅是少年长成青年当了王的侍卫长被授衔的场景,第三幅是青年长出了一副大胡子正在举行婚礼的情景。这第三幅不知道是不是画师偷懒,他的新媳妇跟他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大胡子,当然,她还穿着裙子。我看着那女人强壮的肱二头肌和八块标准的腹肌——那时的时尚是穿着露腰的小肚兜和长裙子——一时间陷入了对于白尾公主样貌的遐想中。那个时代的美女,总不会超越时代的审美太多。 崖城是一座手工业者的城市,各种奇技淫巧支撑了整个城市的经济。每年,都有几个驼队定期来拜访,他们从中亚乃至欧罗巴跋山涉水远道而来,运来粮食和原料,运走成吨的工艺品。这都是恒大人不辞劳苦远赴中亚谈来的单子,他把整座城市变成了一个大手工作坊。有手艺的当师傅,老弱妇孺打下手,多劳多得,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发展出了社~会~主~义的雏形。据说被运走的,有上紧发条就能自己跟在驼队后面走回西域的玩偶,有一扬手就飘到天上跟着驼队回去的丝巾,有竖起来滚一下就能一直跟着驼队滚回去的锅碗瓢盆,总之每一样东西都像认家的狗一样令人高兴。这也许就是最早的“包邮”吧,不得不说比现在先进多了,据我所知现在新疆还不包邮呢!如果说世界上谁能造出永动机来,肯定非崖城人民莫属。这种订单贸易的雏形,引起了经济学家的兴趣,他们研究后宣布,恒大人肯定是穿越回去的,因为他的理念太超前了,让人跟不上他的节奏。 崖城还有一种特产,就是人中黄,简称大粪。此地缺水,大街小巷都是旱厕。人们出恭后,小便在几分钟内就会蒸发,而大便则会风干成为粉末。当然,这粉末是什么颜色的,就要看吃的是什么了。这种粉末是没有味道的,因为此地实在太过干燥,吲哚类的物质都直接升华了。粉末由政府统一采收,装进礼品袋子打包好,然后卖给前来以物易物的驼队。恒大人给这种粉末起名叫做崖城神奇粉,他可能不知道这名字造成了怎样的误导。拿到这粉末的中亚人以为这是一种新型的毒~品,就把它装进了水~烟壶。而欧罗巴人则认为,这是一种美容产品,贵妇小姐们都拿它来敷面膜。还有人在无意中发现,用它做引子来发毛豆腐,简直百发百中,所发的毛豆腐风味独特,回味无穷。起初,恒大人只是想把它当肥料卖,没想到卖出了白~面~儿的价格,这也是意外之喜了! |
崖城绝恋(二) 整个崖城没有植被,这是伪装的需要,也因为此地实在是干旱少雨。人们要喝水,需要排队去王城四角的四头瑞兽那里等着,至于是什么瑞兽,不外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流。兽嘴里每天不定时地会流出甘冽的泉水。不过这泉水,据一个不怕死的史官记载,其实有点儿咸。这泉水经过了后世的考证,有了三种谁也不服谁的说法儿,自然形成了三个流派,流派间骂战不休,竟渐渐发展出一门“泉学”。 第一个流派被称为“拜泪派”,顾名思义,他们认为这泉水是白尾公主的眼泪幻化出来的。他们说,崖城建好的时候,白尾公主其实才五岁,是个快快乐乐的小姑娘。虽然在之前的战乱中失去了母亲,可是父亲为了让她还能感受到母爱,已经迎娶了十八位继母。这刘月微从住到这崖城起,就肩负着整座城水源供给的繁重工作。传说中刘月微每天要流十二滴眼泪,一只瑞兽承受三滴。不要小看这一滴,史官说,一滴进了通往瑞兽谷道的竹筒,就会从兽口中流出三万龠,这个三万龠经过我的考证,就是300升——如此魔幻现实主义的流派,真不知道是怎样一本正经地著书立说的! 快乐的刘月微怎么让自己每天流泪呢?她有个好帮手,叫毒牙——相信你也能猜到这东西是什么物种了。总之,这位毒牙不是那么名副其实,因为它的毒牙被拔掉了。它本来是三环一位音乐家的宠物,被公主征用后,就变成了一位尽职尽责的撕咬员。 除了毒牙,还有个侍女也是这个工作小组的成员。她负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三环居民制作的沙漏,那沙漏每三小时漏光一次。这工作她做了有十年了,真有些越来越不堪重负了。这主要是因为夜里她也需要翻动沙漏,导致了睡眠不足,进而导致了每天醒来的时间实在不太固定,并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越来越晚的趋势。 其实这个沙漏本来是全自动的,毕竟它是崖城手最巧的木匠的得意之作。但这侍女有次不小心把它碰倒在地,再捡起来就不会在漏完一面儿之后马上自动翻转过来了。侍女害怕被吊死,一直没声张。这可害苦了全城的居民,因为本城的司时官,就是按照这沙漏给出的时间,敲响他的报时大锣的。可想而知,崖城的时间混乱到了何种程度。后来,崖城的居民就跟城外的人产生了生殖隔离,因为他们大脑中的某个部位产生了定向进化,以弥补时间紊乱带来的生物钟紊乱。 反正这侍女只要一醒来,不及梳妆,就会急匆匆跑到公主那里去。公主一见她,不管正在吃饭化妆还是出大小恭,都会暗暗皱一下眉头,然后就跑去敲毒牙家的门——其实就是养它那个罐子。等毒牙醒了,公主就把自己宛如削葱的手指伸进去让毒牙咬一口。至于没了牙的毒牙是不是每次都戴上假牙才能完成这项工作,就无从考证了。 每当此时,那侍女就会赶紧拿过一个白玉瓶儿,接住公主因为剧痛而飚出的眼泪——公主每次只流一滴眼泪,左右眼分工合作,从来不抢活儿,也不偷懒。侍女接住眼泪,就跑到那个被叫做圣水台的地方去,把眼泪倒进并排固定住的四个竹筒中的一个里面。她一般都是看心情决定倒进哪个竹筒,当然那木匠之前的设计也不是这样的,那竹筒的盖子本来也是全自动的,倒过的一天之内不会再打开——不消说,竹筒也让这侍女弄坏了。所以,崖城的居民们经常狂奔在四只瑞兽之间,因为哪只瑞兽会吐水、什么时候吐水完全是随机的。 这又渐渐衍生出一种娱乐活动——当然那时的娱乐活动不外乎老三样。黄自然不必说了,天黑得早,灯油太贵,娱乐活动实在有限,所以时人一般十三四岁就结婚了。毒呢,完全不可考了,据说崖城居民钟爱的是一种进口的类似土荆芥的植物,富含挥发性油,不必炮制,只要闻一闻就能嗨一整天。当然,这种植物后来被强制绝种了,毕竟一群人在大街上嗨到表演滚地翻实在有碍观瞻。至于赌呢,就是“赌兽头”,具体就是赌哪个兽头什么时候会吐水。这项活动被称为崖城的六合彩,我认为它的公平性甚至超过了今天的六合彩,因为王城里的人不知道时间不准,而王城外的人又不知道为什么时间不准。四个兽头赔率不同,因此也造就了很多一夜暴富和输掉老婆的悲喜故事,不过,这些不是我要讲的重点。 这段儿旧事,倒让我想到了我跟我女朋友的初次相遇。那是三年前了。我们是在地铁上碰到的,当时人山人海,座位这种稀缺资源不用说是根本轮不到我们享用的。但是,车到了一站,停了好久,都快开了,正对着我的那个座位上,那个原本在玩连连看的小伙子,在一局胜利后,突然就跳了起来,往门外冲去。我一阵窃喜,正要坐下,突然一个姑娘一屁股坐在了那凳子上,快得我都没看清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就很尴尬了,因为我还保持着要坐下的姿势,根本来不及收住,屁股跟她的大腿不免有了亲密的接触。 这姑娘就是刘月微,当然不是那个公主,她只是一个广告公司的小文案。而我也不是那个聪明得秃了顶的恒大人,我是头发浓密的IT民工张小恒。 我们的故事没什么可说的,看了几场电影,吃了几顿饭,爬了几次山,滚了几次床单后,现在正在北京八环外的一个合租房里非法同居。 我马上就要讲到第二种流派,在此之前,请忘掉我前面讲过的每一个字。第二个流派叫做“拜尿派”,这个就不用顾名思义了。这个流派的老学究们固执地认为,白尾公主患有尿崩症。在他们的著作中,保留了三万龠这个概念,不过不是一滴泪,而是一泡尿。刘月微大概是最早践行每天八杯水的人物了,据载,她每天出门的时候,得有十八个壮汉抬着一只巨大的水缸跟着她。她渴了的时候,就得马上喝水,不然三秒钟之内就会脱水晕过去。 据说,公主喝起水来是有绝活儿的,她有一根巨大的木头吸管,不消说又是老木匠的杰作。这东西是能折叠的,不用的时候放在耳朵眼儿里,要喝水的时候就拿出来,按动机关,这吸管见风就长。公主把它伸进水缸里,但见水平面不断下降,不一会儿就形成了漩涡。公主喝水的时候,是不换气的,喝完,也不见腹部有一点点儿凸起——天赋异禀的公主就像一块能无限吸水的海绵。 每次公主出小恭的时候,都是一副人仰马翻的情景。公主因为小时候有次在逃难的路上尿憋久了,就得了尿急的毛病,具体表现为,不管在干什么都会站起来大吼一声:我要尿了!这话说了不到三秒钟,水龙头就开了闸。这也练就了公主的侍女——是的,还是那个侍女,她的名字不可考了,但是鉴于她的戏份这么多,我们就让她姓女名二吧——女二就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她一听到这句话,就马上从耳朵眼儿里掏出一个东西来,按动机关,见风就长,变成一只巨大的有着精巧滑轮组的木桶。公主就赶紧坐到上面那个凳子上去——不用担心公主脱裤子要几秒钟,据考证公主为了出恭方便,是从来不穿裤子的。公主打开水闸后,这滑轮组就工作起来,在水流的推动力作用下,上面的水车不停把底部的水抽到大桶里去。然后侍卫们就把这大桶就近运到四只瑞兽的某一只那里,再开闸放水。 据说这种木桶,女二的耳朵眼儿里藏了好几个,这主要是因为公主还患有慢性肠炎,经常拉肚子。很多时候,滑轮组会被一些不明的半流体卡住或者缠住,比如说没嚼断的韭菜叶子什么的,然后王城里面就会发大水,而城外就会停水。 为了解决因慢性肠炎造成的停水及水质不稳定问题,恒大人亲自发明了一个绝妙的过滤系统。他勒令全城居民,每人交出三两头发来。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人的头发是很好的过滤材料。可是此地气候酷热,人们的头发都很短,每人三两是怎么也交不出来的。很多人就拿了一些别的东西来凑数。比如说人体其他部位的毛发或者染色后的骆驼毛。恒大人只负责想,并不负责做,所以他也不知道上交的毛发其实很多不符合规定。过滤系统工作了两三天后,有天他喝茶的时候,惊异的发现被茶水塞了牙。他拿过一根象牙签,从嘴里挑出很多奇怪的东西来,五颜六色的,卷曲的好像海藻一样的东西。他以为过滤系统出了问题,就跑去检查,不料遇上了刘月微。 |
崖城绝恋(三) 恒大人初遇公主,两人小眼瞪大眼,相视良久。那时节正是阳春三月,江南草长莺飞,当然西域还是白雪皑皑。不过因为此地太过干燥,从来没下过雪,所以他们相遇的地方就是一个生土房子里面,光线昏暗,正衬得公主一双明眸熠熠发光,又衬得恒大人一表人才,脸上所有的痘坑和褶子都隐藏了起来。时年公主十五,恒大人三十八,这年纪虽说还压不了海棠,可一见钟情是不受年龄限制的。恒大人第一次见到刘月微,两人一句话没说,却好像说了一万句。 回到家里,恒大人马上休了自己的一百房小妾。刘月微却去面见父王,恳求赐婚。这本来是个挺好的结局,可没想到,父王正在跟一个神秘人会晤。其实也不是什么友好会晤,因为刘月微一眼就看到父亲脖子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原来此人是个外国使节,来求娶白尾公主的。父王当然不答应了,公主走了,崖城人民就没水喝了啊!这使节是个脾气直爽的人,就扯掉了身上的长袍,露出一身夜行衣来。他仰天大笑三声,就从耳朵眼儿里掏出一个物件儿来,见风就长,变成了一把大刀。使节兼刺客说:你不点头,我就要你的命了! 父王吓得裤子都湿了,他哆哆嗦嗦地说:唉呀妈呀,你瞅瞅,还整上兵器了!我点头儿,点头儿还不行吗? 君无戏言,刘月微目睹了这一切,回到寝宫大哭一场。据说,这就是崖城唯一一次大洪水的来历。 出嫁的时候,恒大人自告奋勇请命随行。等到了没人的地方,他就化妆成公主的贴身侍女,和女二一起跟公主去了外国。其实说是外国,却是恒大人的故乡。那国家的王城叫做止风城,国王叫做张大风,是恒大人的本家侄子。 这恒大人在止风城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也不难想象,他小时候聪明绝顶,也捣蛋绝顶,据说止风城的风就是他弄没的。十八岁的时候,人们再也受不了他的恶作剧,一致同意把他扔到那时还不叫崖城也不在崖城的崖城去。这恒大人经此一辱,没想到从此到发愤图强了,没过几年就在崖城混到了第二把交椅。 刘月微到了止风城,张大风惊为天人,一见倾心。婚礼据说进行了七天七夜,临近城邦都来争睹白尾公主的风采。张大风得意极了,可没想到,没过几天,就被人打上门来。七个觊觎刘月微的小国家联合出兵,围困止风城。止风城被围七七四十九天,苦战不降。止风城兵强马壮,又有额尔吉斯河穿城而过,再苦守三年都没有问题。 可是这个张大风,不知怎地竟又看上了刘月微的侍女。你以为他看上了女二吗?不,你太低估他的品位了。他看上了假扮侍女的恒大人。时年三十八岁半的恒大人,在张大风眼中,有着成熟女性的独特风韵。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场霸王硬上弓无声地上演了。其实也不是无声,据知情人透露,恒大人是一声不吭,可这张大风后来发出了痛苦的哀嚎。具体发生了什么不可考了,总之这夜过后,人们发现张大风得了马上风,具体表现就是已经死得硬硬的了。你看,起名字这事儿,一定得慎重。 王死了,城自然就破了。刘月微和恒大人跟在逃难的人群中混了出去,从此不知所终。 我的女朋友刘月微其实也有一点儿像公主的地方,就是她患有一种叫做公主病的顽疾。早上,我上班早,她上班晚。每次她都说,我关门的时候,那“嘭”一声吵醒了她。在睡觉方面,谁也没有刘月微精细。我们住八楼,她连一楼的老太太起夜都能听见。你说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们99%的架,都是因为她被吵醒了而吵的。只要不是自然醒来,她就会变身成为一种会炸毛的动物,同时有了尖牙和利爪。 我对她说:你这是公主病,得治。 说完这话,我就招来了一身的伤。疼得要死,我还得哄她。 她问:你说我到底是不是公主? 我说:是是是!你是天底下最美丽最高贵最可爱最迷人的小公主! 她笑了。问这话的时候,我们隔着厕所门。她在蹲坑,我在外面死皮赖脸。 她说: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那你写个公主刘月微的故事给我!我就原谅你! 我叫苦不迭:咱还是火锅电影一条龙好了! 她说:不,我就要看公主刘月微的故事! 这时,一阵响动后,一阵异香透过厕所门的格栅钻进我的鼻孔,于是就有了上面的故事。 继续说崖城的故事,不、公主刘月微的故事吧,你知道搞IT的都有强迫症,这第三点没说完总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这第三个流派自称为“香肌派”,同时被前两个派别戏称为“拜汗派”。就是字面意思,没什么需要过度解读的。在这个流派的典籍里,崖城很热,人们都爱出汗,可是谁也没有公主会出汗。公主只在手心和脚底出汗,这让我想起了八九十年代曾经风靡一时的某种气功,也让我想起了现在风靡祖国大地的一种宠物。其实三个派别的典籍大同小异,王城里的那点儿事说起来五花八门,王城外都是兽头吐水,大家跑着接水。毕竟见到的人越多,就越不好编,史学家们还是很聪明的。 刘月微和恒大人逃回了崖城,发现父王正在阅兵,感动得眼泪哗哗地,崖城持续了快两个月的大旱终于得到了缓解。 父王终于把刘月微嫁给了恒大人。可是婚礼还没举行,就有人听到了消息,跑来求娶公主。来人带着三万铁骑,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崖城无力抵抗,刘月微被抢走了。走之前,她对恒大人说:妾身此生唯君一人——算了,我还是把她的话原原本本写出来吧,她说:恒大哥,你说咱俩咋这么背呢?这帮孙子耳朵也忒灵了,早知道咱就不这么咋呼了,悄悄过日子谁能知道啊?唉,世上没后悔药卖啊!反正我是打定主意了,这辈子,我肯定会回来嫁给你的,你哪儿也别去,就搁这崖城等我,我要是不回来我是乌龟王八蛋! 恒大人也哭得一脸鼻涕:我等你!我一辈子等着你! |
崖城绝恋(四) 六百年后,刘月微回来了——不要问我她为什么活了那么久,史书里就是这么写的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她这也没有创纪录呢,毕竟还有彭祖在那儿顶着呢——她老了,满头华发,眉毛和睫毛也白了,可是面貌和身材还和十五岁那年一样,没有丝毫变化。她也还是那么的仪态万方,毕竟,她是一个公主。这六百年里,她一共嫁了两百个丈夫,引发了一千二百次战争和两千四百次洪水。不过,她没有留下一个孩子,因为崖城有着诅咒般的生殖隔离。 那是个黄昏,红日如血。她款款爬上通往崖城的那片陡坡,发现整个城市正在夕阳下被镀上了金色。越走越近,那熟悉的街巷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可是,一个人都没有。她跑了起来,穿过四环的贫民窟,穿过三环的雷区,穿过二环的寺院,一直跑到了王城门口。那城墙上没有了健身宣传画儿,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字,一面墙一个。她绕了一圈,发现上面写着: 小微,你个撒谎精,我等了这么久你到底死哪儿去了?唉,说到死,我看来是马上要翘辫子了。你走了以后,崖城大旱,王和我想尽了办法,也弄不来水。井打到三千米,喷出来的是一种黑色的油,喝了就翘辫子。所以,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了我。我在你的寝殿里,你来的时候,一定轻轻推门,屏住呼吸。切记!切记! 刘月微扑到寝殿,用了半个小时,轻轻推开了门。她发现恒大人盘膝坐在她的床上,音容尚在,笑貌犹存。可是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因为整个寝殿散发着萧杀的死亡气息。这时,她突然感觉到鼻子痒痒,控制不住地打了三个喷嚏。 第一个喷嚏打出,她看到恒大人的衣服、眉毛、睫毛、指甲都不见了; 第二个喷嚏打出,她看到恒大人的身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白骨; 第二个喷嚏打出,她看到白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飞扬的微尘。 刘月微哭了起来,她哭了七天七夜。那两条干涸的河床里,重新蓄满了汹涌澎湃的河水。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神仙正御风而行,看到这情景很是奇怪,就收了神通,跑到她身边,问她:你发什么神经啊? 刘月微就讲了她和恒大人的故事。神仙听完,掐掐算算,说:你和张小恒还有夙缘未了,如果你有心,就为他做三件事,你们日后定能重逢。 刘月微说:大爷你给我说说,我都照做。 大爷,不、神仙说:你这一世,都是为这一身皮相所累。下一世,你要为他洗尽铅华。 刘月微说:就是变丑呗,我愿意。 神仙又说:你这一世,高高在上,王权蒙蔽了你的双眼。下一世,你要为他坠入尘埃。 刘月微说:就是没有老爹这个靠山了呗,我也愿意。 神仙说:你还要去往昆仑之巅,为他流泪千百年,一刻不能停。等流够了眼泪,你就能见到他了! 刘月微问:这个简单,挤眼泪这事儿,我最拿手了。可我怎么知道就是他呢?据我所知,人转世了样子会变的! 神仙说:他会不小心坐在你腿上的,你留心,遇到这样的人,不要以为他是流氓,其实他是张小恒! 刘月微听完,拜别神仙,就跑去爬昆莱山了。 公主刘月微和恒大人的故事我编完了,就是迟迟不敢拿给我女朋友看。早上上班前,看着熟睡的她,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绝顶聪明的法子——自从写了聪明人张小恒的故事,我的脑筋好像也跟着开窍了——我轻轻开了门,轻轻挪到了门外,然后轻轻把钥匙插进去,手一拧,再关门,哈哈,果然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我得意了一上午。中午,刘月微打电话给我,声音温柔极了:小恒,你的故事我看过了,虽然屎~尿~屁多了些,不过,我喜欢! 我一阵傻笑。 她话题一转:对了,你今天是从窗子飞出去的吗?怎么没吵醒我? 我就告诉了她我天才的法子。她说:原来如此!可是你tmd为什么要多拧一圈?老娘被你反锁在屋里一早上了! 我顿时傻了:公主殿下我错了,咱们今晚一条龙好吗? 她说:不行! 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还得加上逛街!至少两小时,你拎包,不许喊累! 说完,一阵咯咯的笑声顺着听筒传来,我也跟着傻笑起来。 ——遵命,公主殿下! |
更新一篇~~ 我要自行车(上) 要修路了,柏油路,从我们村直直穿过,通到村后秃头山里。 村长说:不许再叫秃头山了,以后都给我叫云雾山!他还说那山上面长出了四条A。大家明白四条A是什么意思,但不明白怎么就长到山上去了。村长解释了半天,见大家还都张着嘴盯着他,就总结说:反正就是四颗摇钱树! 李铁柱回到家里,高兴得一直转圈儿,他说,咱们家这个院子,正堵在要修的路上! 他的老婆李春花说:呀,人家会不会把咱家房子扒了啊? 李铁柱嘿嘿地笑:会,当然会! 李春花一下子坐在了地上:那……那可咋办? 李铁柱说:甭管谁,想扒咱家房子,咱得让他把钱拿来啊! 李春花说:那……人家给多少钱? 李铁柱说:起码得给十万块! 李春花说:啥?她的眼睛里露出了光芒,手里的扫帚疙瘩也掉在了地上。 她是倒着拿扫帚的,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打我方便。扫帚这东西,大头用来打人就会散得很快。所以,倒着拿,打得疼,还不费扫帚。这一点,她很有经验。 李春花是我妈,李铁柱是我爹。我一屁股从炕上爬起来,问:爹,十万块钱有多少啊? 李铁柱说:咱们家这个堂屋,能装得满满的!还能装满小半个灶间! 我和李春花都欢呼起来。我说:爹,有了这么多钱,我能买辆自行车不? 李铁柱说:这臭小子!瞅你那点儿出息,到时候,咱家买一辆大摩托,骑上都不用蹬,嗖地就跑了! 我说:我不想要摩托,我就想要自行车。老是蹭虎子和尿炕精的车,我都没脸了! 李铁柱说:以后你骑上大摩托,让虎子坐前面,尿炕精坐后面,几分钟就到学校了! 我说:可是我不会骑大摩托,我还是想要自行车。 李铁柱说:皮又痒痒了是吧?老子买啥,你就骑啥! 我闭了嘴,这才感觉到大事不妙——刚才太兴奋,挨过打的屁股蛋子直接坐在了炕上,眼下火燎一样地疼。这种低级错误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没有犯过了,没想到初中二年级倒犯了一次! 挨打是因为我早上忘记了喂猪。我们家实行分工合作、各司其责的制度。我的工作是扫院子和喂猪。扫院子没什么好说的,拿大扫把胡啦几下就行。喂猪就麻烦了,首先得去打猪草。这是我最烦的活儿,从小就烦。不是所有的草猪都能吃,也不是所有的它都爱吃。我们家一年喂两头猪,每头猪爱吃的草还不一样。 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到了田里,找到一块儿草多的地方,就开始干吧。不到十分钟,腰就开始疼了,因为得一直弯着。再过一会儿,手心的嫩肉也开始疼了,有些草的叶子,锋利得像小刀一样。打一大筐才够两头猪一天的口粮。打来了猪草还得洗,洗完得晾干,然后还得剁,剁完还得掺豆粕和玉米料,比例还不能错,要不然猪会哼哼着抗议。这么大的工作量,你想想得几个小时才能完成?学校七点半上早自习,就算能蹭上自行车,路上也得半个小时。所以,早上五点我就得起床。 大家都有自行车,就我没有。我姐在镇上读师范,说毕业了就送我一辆。可她离毕业还有两年,简直是遥遥无期。老蹭别人的车,总觉得不好意思。再说,人家也不能天天等着你啊。一个月总有七八天的早上,我会迟到。一路跑到学校,也得一个多小时。我们班主任打人,那可是真打。有时候放学了没蹭上车,我还得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回家。为了不费鞋,我都是光着脚走的。走到最后天都黑了,有次不知道哪个缺德带冒烟儿的,在路上打了个啤酒瓶子。唉,往事不堪回首! 今天是个礼拜天,可对于我来说,懒觉这词,自从四年级从姐姐手里接过了猪草筐子,我就再没奢望过。我是魇住了,梦里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梓树会说话了。它的声音听起来像个老爷爷一样,不过也难怪,李铁柱说,这树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种的,有三百多年了。这树是我们村里最高的树,我跟虎子还有尿炕精手拉手还围不起来。不过,它不结果子,也就能待在下面乘乘凉。我更喜欢虎子家院子里的那颗老梨树,那树结的大梨,甜得齁人,汁水流到手上能把手指粘在一起。 梓树爷爷跟我说,有人要害他。我就问他是谁,他就变了样子,张牙舞爪来追我。我吓得跑啊跑,一直跑到秃头山上去了。其实这山现在拦住了不让进了,里面在修什么风景区。不过梦里没人拦我,我一直跑到山顶去。我喜欢秃头山,从小就喜欢。山顶是块平平的石头地,不长草,稀奇得很。山上野果很多,虽然都叫不出名字,但没有不好吃的。我喜欢爬到山顶向着山下的雾气喊:喂—— 山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回应我:喂—— 反正我说什么,他也说什么。比如我说:我是你爹—— ——算了,不说了,这都是小时候的玩的把戏了。 我到了山顶,回过头,梓树爷爷居然也爬了上来。原来他抄了小路。他爬山的时候,用树干拉住山上的树枝,再用树根抠住石块,爬得飞快。 我就赶紧又往山下面跑。他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叶子掉了一地。下山的时候,可不好跑,不容易收住。我就没收住,跌倒雾里去了。好在正巧掉进了那条溪水里,没摔疼,只是变成了落汤鸡。 我爬起来继续跑。跑了好久,不知怎地,又在上山了,梓树爷爷始终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我突然发现,好像迷住了,又跑到了刚掉下去的地方。进山的人最怕这个,他们说这叫鬼打墙。我吓得出了一头汗。 突然我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我醒过来,发现太阳都老高了。李春花操着扫帚站在炕边上,问我是不是生了瘟。我一听,猪正饿得大叫,好像要挨宰了一样。 那天开始,李春花和李铁柱高兴得好像要过年了一样。李铁柱终于不跟村里那几个闲汉赌钱了,不是因为他金盆洗手了,而是他换了牌搭子,直接跟村长他们赌了。五毛局直接变成了五块局。一开始他还犹豫,说没现钱。村长说:我给你记账,再说,输赢还不一定呢! 村长的嘴,灵得很。据说一个礼拜,李铁柱就赢了千把块! 李春花也不织手套了,她拿了我的废作业本,天天在那又写又画。我凑过去一看,她在设计我们的新家!新家的样子,我有点看不懂,毕竟她画得太抽象了。比如这个长方形,她说是三层高的楼。我说:妈,你真敢想。村长家也才两层小楼,你这是要盖炮楼啊!再说,你好歹中间画两条线啊,我还以为你画的是骨灰盒呢! 李春花说:放你娘的屁! 我挨了骂,就跑出去找虎子了。他是我光屁股的时候就一起玩的兄弟,我们两家也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窄巷子。具体有多近呢?有一年,他们家那梨树伸了个枝桠到我们家院子里来。等结了梨,虎子他爹还跑我们家来摘果子,没想到,早让我给摘光了!后来,虎子他爹就把这枝桠给锯了。李春花和李铁柱都说他是铁公鸡,反正都不让我跟虎子玩了。可我没管,虎子跟他爹不一样,我们是最好的兄弟。 可是今天,虎子愁眉苦脸的。一问,原来他妈又要跟他爹闹离婚。虎子他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最招人眼睛的姑娘。等嫁了人,又变成最招人眼睛的小媳妇。可是,她一连生了三个丫头才生了虎子,所有的傲气都被婆婆的白眼磨平了。 虎子说:我妈说,怎么规划就把我们家划在外面了!还说什么红线还是绿线有问题。我爹说让她不要造谣,说卜了卦,这事有转机。我妈不知怎么就砸了他那个八卦镜子,两个人打了半宿,早上就说要离婚。 我说:你们家不拆啊? 虎子说:就我们家不拆,唉! |
我要自行车(中) 过了几天,买我们地的城里人来了。两个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到了我们家,李春花让他们坐,他们就拿出报纸垫在我家炕上再坐。李春花给他们倒茶,他们拿手扶一下,不喝;李铁柱给他们让烟,他们拿手挡一下,也不抽。 他们拿出文件,问李铁柱:会写字吗? 李铁柱点点头,接过文件和笔,却不签,在那儿捧着看。 城里人甲好像不高兴了,说:你快点儿,我们还有好多家要去呢! 李铁柱放下文件,说:我得好好看看啊,我看字慢。你们可是要扒我的祖屋呢!要不,这东西先放着,过几天我看明白了,再说。 两个城里人对视了一眼,城里人乙说:那你还是现在就看吧,我们等着。 李铁柱看了两个小时,城里人茶也喝了,烟也抽了,还跑了好几趟茅房。 他们问:你看明白了吗? 李铁柱说:明白了,我不能签。 他们问:为啥? 李铁柱说:我这院子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我不能让它毁在我手里啊! 城里人甲说:我们又不是白占你家的院子。老乡,我们给你补二十万呢,二十万,都够你建七八个这样的院子了! 我正在旁边喝水,听到这话差点呛死。李春花在旁边纳鞋底,我眼看着她的针戳进了大拇指。 李铁柱说:祖宗就传下来这么大个院子。二十万,多不多?买块地,够了,可买这份家业,我觉得不够。 城里人乙说:不是要你的院子,就要你院子里这块地。你院子里的东西,都搬走,我们不要。 李铁柱说:来来来!他领着城里人到了院子里,指着那棵梓树说:这棵树,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亲手载的,我能把它搬走吗? 城里人才发现那树,甲说:嗬,这树,够粗啊。这树,你可以锯了带走,想打什么家具,就打什么家具,我们不要。 李铁柱瞪着眼睛说:你说啥? 乙赶紧说:你别生气。我们不是那个意思。这样,你的意见我们知道了,我们回去研究一下,这棵树肯定也会给你补偿的! 城里人走了,李春花把李铁柱骂得狗血淋头。她说:你是要烧包烧死啊?二十万,都够咱家盖一栋七八层的小楼了! 李铁柱说:你懂个屁! 他打定了主意,要当“钉子户”。这个词是他蹲坑的时候,从擦屁股的一张旧报纸上面看到的,那上面是一个钉子户让半个城市的改造停工的新闻,最后钉子户胜利了,拿到了想要的每一分钱。李铁柱满怀信心地说:咱家这地方,他们要进山,怎么都绕不过。 放暑假了,我跟虎子偷偷上了秃头山。他们封起来的地方可真长,我们绕了好久。我俩在溪水边捉小虾,其实就是把笼子放进去,然后躺在草地上吹牛。虎子说:我爹说了,你们家今年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爹是个半仙,这手艺还是从他爷爷那里继承来的。虎子随身带着三个铜钱,遇到事情,总会就地算一卦。有次他的自行车丢了,他撒了铜钱,算出了方位,我们骑着尿炕精的车子追出三十里地,发现那偷车贼正骑着虎子的车在前面跑。我们在后面大喊,他就扔了车子拐进了玉米地。虎子他爹的卦,村里人都说准。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忐忑起来。我说:那咋办? 虎子说:命中有定,只能顺其自然! 我说:其实我就想要一辆自行车,我爸都赢了村长两千多块了,可他就是不给我买。 虎子说:你要去哪,就来我家推车,只要别再丢了就行。 我回到家,见到那两个城里人又来了。他们又给加了五万。二十五万。李铁柱说:这数字怎么这么不吉利,好像在骂我一样! 城里人咬咬牙说:再给你加一万! 李铁柱说:我这棵树,几百岁了啊!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 城里人磨了半天,悻悻地走了。 村长召开了全村大会。他在戏台上扯着嗓子喊。其实完全不必这么做,他领子上别着麦克风呢,腰上还挂着炸药包一样的小喇叭。村长说,他拿到了规划书,我们村搭上4A景区的光,要建度假村了。 有人问:咋度假? 村长说:就是城里人来咱们这儿过节! 大家都笑了起来。村长继续说:规划书里说了,咱们村以后就是民族风情村了。家家都要建农家乐…… 刚才那人又打断了他:村长,咱们是啥民族的? 村长说:这个你别管,反正穿上那个花花绿绿的衣服你就多数变少数了。 |
汗~怎么被吞了一楼~ 补上~ 我要自行车(下) ???????李春花回到家,对李铁柱说:咱们是不是要赔了?人家都改农家乐了,听说农家乐就是个活金库,只要有房子,有灶台,再有几张床,那是躺着赚钱啊! ???????李铁柱说:说啥呢?啥人躺着赚钱啊? ???????李春花正要说话,有人敲门。我开了门,还是那两个城里人。 ???????他们说:三十三万,不能再多了。 ???????李铁柱抽着烟不说话。 ???????他们说,他们劝。两个人双簧演得我都想给鼓掌。 ???????可是李铁柱说:不能贱卖啊!昨晚我梦见家里的先人了,说院子里那棵树,是…… ???????城里人说得口干舌燥,喝光了我家一大壶茶,最后还是悻悻走了。 ???????村里闹腾起来了。刷房子,灭害虫,铺柏油路。 ???????虎子的妈拿到了一套花花绿绿的衣服,还有一顶发型奇怪的假发。村长跟她说,因为她会唱又会跳,所以给她安排了固定节目。她要演一个十八的姑娘,跟外面来的人结婚。虎子的爸听说,眉毛都竖起来了。村长赶紧解释:不是真结婚,就是弄个假婚礼,是个节目。结一次一千块钱!给你老婆三百! ???????虎子他爸对虎子他妈说:怪不得我最近这卦象,总显出来你要改嫁,我tm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呢,好几晚没睡好了! ???????村长说:这活儿,就你家里的能干!长得俊,又显年轻,反正结了婚生过娃,人家碰两下也不吃亏! ???????虎子他爸说:啥?你不是说假的吗? ???????村长说:我是说不小心,不小心碰到。婚礼吗,肯定要拉拉手啊什么的。 ???????虎子他妈说:三百我不干,我要五五分帐。 ???????村长说:除了你,还有其他人,也要工钱呢!背你的媒婆,撒花瓣的娃娃,吹打手,都得给钱…… ???????虎子他妈说:可我是女主角啊,不行,得四六! ???????村长说:唉,……行吧! ???????城里人再没来。李铁柱天天在村口等,李春花天天在屋里等。两个人等得都心里打了鼓。李铁柱偷偷去打听,那条路挨上边儿的人家,每家都签了合同了。他慌了。 ???????后来,推土机来了。一个又一个院子变成了平地。到了我们家这儿,推土机突然转了方向,把虎子家的院墙咬了一口。 ???????李铁柱和李春花在门口看着,虎子和他爸妈站得远远的。李铁柱突然冲进了虎子家,我拉不住他,也跟了进去。只见他们家早就搬得空空的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搬的,也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那路就修好了,到我们家这里拐了个弯儿,正绕过我们家的院子。 ???????过了几天,村长领着几个人来我们家,他拿了几张纸让李铁柱签字。那几个人说自己是文物局的,没进屋,他们给院子里的梓树弄了个牌牌。李铁柱拿过纸,正要看,村长一巴掌打在他头上:财迷心窍的狗东西,这是保护你们家那棵树的协议,你们家的树,以后谁也不能砍了,是文物!赶紧签! ???????李铁柱签了字,表情傻傻的,半天没缓过来。 ???????村长又说:这些天你跟我们打牌,一共欠了三千七百八十三块,这钱,说好了今年底还不上就一分利,你可要抓紧! ???????一直窝在炕上的李春花跳了起来,她揪住李铁柱的领子:你不是说你一直赢钱的吗?怎么会输了这么多? ???????李铁柱支支吾吾地说:就已开始赢了一千多,后来手气就背了,一直输…… ???????半年后,我们度假村开张了。虎子他妈一天要结七八次婚,虎子他爸乐得眼睛都笑没了。村里每户人家,基本都住满了人。秃头山早就改头换面了,山门上那四个A的金字特别晃眼睛。 ???????村长也很高兴,他背着手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走来走去。不过,他有点儿瘸,走不快。 ???????村长是被李铁柱打的。 ???????几个月前,李铁柱找到村长,说自己也想开农家乐。村长就拿出他签的古树保护协议,念给他听。上面写着: ??????—— “被保护物方圆二十米内,不得从事商业经营活动”。 ???????李铁柱说:这是啥意思? ???????村长说:就是人家都能开农家乐,就你家,不许开! ???????很多人站在我家院子外面看我家的梓树,还咔咔拍照。李春花站在门口,让他们进来看。说合影一次五块钱。没人来。后来就降价了,一次一块钱,可是一天的收入还上不了两位数。 ???????再后来,我们家院墙外面,盖了个好看的二层小楼,是村长指挥人盖的。 ???????李铁柱就打瘸了村长的腿,村长也打破了李铁柱的头。 ???????因为,那二层小楼,是个公厕。 ???????最后村长妥协了,公厕让李春花收费,还让她卖饮料。 ???????李春花卖了一春天又一夏天的饮料,终于把李铁柱的赌债还清了。 ???????有天晚上,虎子在院子外面冲我打唿哨。我家跟虎子家,已经结了仇,我俩屁股开花几次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来往了。 ???????我偷偷跑出去,见虎子推着他的自行车。他把钥匙递到我手里说:这车送你了。 ???????我问:那你骑啥? ???????他说:我爸给我买了一辆摩托。 ???????我把车推回家,李铁柱问我哪儿来的。 ???????我说了,他就拿了斧子,把那车砸了个稀巴烂。 ???????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
@团团转的燕子 2017-07-06 16:27:41 马马马,看了两个,楼主写的不错啊~有空再追~ ----------------------------- 嘿嘿,欢迎常来~ |
@起名非易事 2017-07-06 18:33:34 好看 ----------------------------- 嘿嘿~~~ |
@谁的猫呀 2017-07-06 22:14:44 然后呢? ----------------------------- 被涯叔吞了一楼~已经补上啦~ |
@松鼠猫猫 2017-07-07 16:19:04 437楼怎么被删了? ----------------------------- 已经补上啦~ |
@凱云2013 2017-07-07 16:47:27 许久不来,顶一下再慢慢看~ ----------------------------- 嘿嘿~问候老朋友~ 最近太忙~两天一更啦~ |
@用户名都取光啦 2017-07-07 23:44:35 很好看 看到问题少女,做个记号 ----------------------------- 问题少女就是个不错的用户名啊~ |
更新一篇~ 逆鳞(一) 膀胱快爆炸了! 小咪的手还在我的大腿上摩挲,并且在试探地向着近心端移动。这姑娘的嘴巴也在我耳边喷着热气,说着什么要跟我拼到地老天荒。恍然间我以为她在跟我山盟海誓,眼泪都快下来了。但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一个男人跟才认识不到几个小时的陪酒女之间的。 ——小咪,这姑娘就毁在她这个轻飘飘的名字上了,就像我总在关键时刻被膀胱拖后腿。不过也难怪,面前的茶几上,一片花花绿绿,到底有多少个空酒瓶我已经数不清楚了。我血液内的酒精含量肯定超过了80毫克每一百毫升,这是醉驾的判定标准,也就是说,不躺上五六个小时,我很难清醒过来。 不过,买醉不就是为了醉吗? 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不知道怎么晃到洗手间的。一通释放后,脑子似乎清醒了不少。洗手间,大概是整个会所灯光最明亮的地方了。我洗了把脸,一边抽出纸巾擦着水,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家会所的服务很不上路,洗手间连个伺候递纸的小白脸都没有。 突然,我感到身后似乎有着轻微的呼吸声,回过头,却空空荡荡,只有一排小便池列队一样站得笔直。再仔细听听,呼吸声虽然轻,那种熟悉的鼻息却听得真真切切。我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关上门,啪地一声把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双手向墙角探去,破除了那个简单的障眼法儿后,一个不知是醉倒还是晕倒的陌生男人出现在我面前。他靠着墙,一脸一身的呕吐物。神识已经涣散,只有一层薄薄的来自潜意识的结界护卫着他。我伸出一根手指,捅破了那结界。浓烈的酸馊气味顿时扑面而来,我的鼻子一阵耸动,渐渐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我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水泥森林的味道,是海盐的味道,又混杂了狂风骤雨的危险气息——他的确是我的同类。 为了验证这一点,我解开了他衬衫的纽扣。我希望看到又不想看到的东西,就在他的胸口。巴掌大一片,是逆鳞。这种可怕的东西,在化为人形的时候,也不能消褪。在我胸口,也有着这种该死的东西,不过仅有一片而已。像地上这位仁兄这般壮观的逆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忍不住数了数,至少三位数了。 逆鳞,只有在与凡人交合后,才会出现。不能触碰,因为一碰就会一直疼到心里去。这东西大模大样地长在胸口,从此再也不能拥任何人入怀。据说这是为了保持血统的纯净而施放的古老诅咒,每一个小血海的子民终其一生都受到它的约束。如果身上有了逆鳞,婚姻大事不免要受到牵连,没人愿意把身家清白的女儿嫁给这样的家伙。 我的手掌悬在他的头顶有几分钟时间,他就出了一头酒汗,那味道真是难以形容。不过,他的酒倒是醒了大半。见到我,他笑了。他说:原来是你,多谢了! 我仔仔细细看了看他。虽然秽物几乎糊满了他的脸,可我还是能很肯定地说,我不认识他。我问:你是…… 他已经扑在了洗手台上面,呕吐的声音让我也不禁开始反胃。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开了门,也扑向了洗手台。一个胖子进来了,又马上捂着嘴巴退了出去。 终于,我们都吐空了肠胃。即使化为人形,我们的消化系统也没有跟着变化,幽门和回盲瓣这种结构是不存在的。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是进化方面的落后,我们的族类很少有中毒而亡的,就是得益于这种能把前一天吃进去的东西都吐出来的本领,当然,形状质地什么的就不过多讨论了。 他嘴角一歪,说:我是……雪童,我知道你认不出我了!……呵,世界真小,真没想到……在这凡人的地界还能碰到你! ——小童!我的思绪瞬间飘回好多年前。眼前这个男人完全没有了那个轻狂少年的模样。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离开小血海的时候,扬起下巴对所有人说“你们都是畜生,我要到一个不沾血腥味儿的地方去”时的样子。 小血海不在三山五岳之内,连山海经上都找不到它的踪迹。这地方其实并不大,比一山之隔的大血海要小很多。海水的颜色是鲜红的,这得归咎于海底那种奇怪的小章鱼。它们是这片土地的原住民,在我的族人来到这里之前,它们曾是不折不扣的统治者,墨汁和毒性强烈的触足是它们无往不利的武器。作为统治者的它们,除了卯足了劲儿吃了睡、睡了吃,没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了,比如藏身之地。在被我的族人追杀的时候,它们的最后一招就是喷出墨汁。这墨汁的颜色很是奇怪,喷出来时是黑色的,扩散开来后,是一种淡淡的灰,就算过上几个世纪都无法彻底消散。可是,一旦这墨汁的主人失去了生命,它曾经在水中留下的墨迹就会变成浓艳的红色。 据说我们这一族是几百年前来到这里的,之前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营生就不可考了。我们没有史官,也就没有历史,最老的族人口中讲述的,就是我们唯一能知道的历史。但是他们不喜欢讲述,他们只喜欢日复一日漂在海面上,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看上去好像早已作古。他们的短角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散发着腐朽的气味。他们的鳞片也失去了银白的光泽,变得死气沉沉。他们的尾部已经开始腐烂——这是死亡的号角,没有一个族人能够幸免。 我们的样貌,很难描述清楚。凡人的世界里,没有范本。我们自称亚龙,这两个字意味深长,饱含智慧。有点儿偶像崇拜的意思,又有点儿自谦,甚至还有点狼子野心。我们的真身,与被我们戏称为“表兄”的龙很是神似,只是没有角,尾巴也秃了一些。我们个顶个都是游水的好手,时速要高于凡人的所有水上交通工具。 成年之前,小血海是我全部的世界。那时化为人形是一件极为消耗体力的事,维持一天的变化后,就需要近一个月的将养。只有跟着三叔远行的时候,我才会偶尔变化。平时我总是待在海里快乐地甩着尾巴。小时候,我的体色是一种透明的白,这在我们的族类中也是罕有的。我在接近猎物的时候,根本不会被发现。这很让我赢得了一些名头儿,也让我为年少轻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们来自何方,我们是不需要历史的族类。我们也不考虑将来,小血海里的生活日复一日,没有丝毫波澜。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醒来就翻着肚皮晒太阳,暴风雨来临时就跟着起哄。有些家伙号称能够行云布雨,可我不会,我只会在月光黯淡的夜晚化为人形,然后去凡人的世界游荡。 去……做一些事。 小童说:你不会又是来…… 我打断他: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别管我的事,行吗? 他说:是谁?这里的女孩子我都很熟,是香香?小咪?还是辣椒?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那母鸡护雏一样的眼神刺痛了我。回忆像病毒一样,迅速侵占了我的思维。 我们第一次来到这个凡人的花花世界时,还都是幼年。我长他一岁,他清脆的童音总是不停喊:小鱼!三叔!等等我!一边迈着他的小短腿儿追上来。 我走在他前面,三叔走在我前面。第一次出远门,这是一种成年的仪式。虽然我们的样子还不过是幼童,可是心智已经完全成熟了。 三叔刻意放缓了步子。他是个相貌堂堂的汉子,我们这一族,化为人形时,个个都是俊男靓女,这其实也是一种生存手段吧。毕竟在凡人的世界,以貌取人的家伙占了绝大多数。 沿着下血海通往陆地的那条小路,我们走了三天三夜。穿过小片森林,又穿过很大的草原。终于,一户人家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有房子,有炊烟。三叔和我加快了步伐。可是,走了一会儿,我发现,小童不见了。 我们找了半天,三叔拨开齐他的腰深、没过我头顶的草丛,只见他跟一个小女孩蹲在里面,那女孩头顶梳着两个黄黄软软的髻子,看上去跟小童差不多大。他们背对着我们,还保持着躲起来的样子,很久。 三叔看了一会儿他们,叹息了一声,说:出来吧。 小童只好拉着小女孩钻了出来。他说:三叔,不要…… 话音未落,三叔口中已经唾出一团粘液,正飞进小女孩的喉咙,结结实实堵在了那里。小女孩没来得及发出的哭叫彻底被堵住了。这是三叔的绝技,他说这叫涎技,如果我们想学,等合适的时候,他会倾囊相授。 三叔抱起了小女孩,不顾她的踢打,我们开始往回走。可是没走两步,就看到一群人远远走过来。 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是个送亲的队伍,四个人抬着小小的喜轿,还有四个吹打手和一个老嬷嬷跟着。我们躲了起来,看着他们走过去。可是,那个老嬷嬷突然内急,径直向着我们藏身的草丛奔来。她走得很急,因此张大了嘴喘息着。三叔瞅准时机,见她走进了草丛,口中马上飞出一团粘液,径直堵住了她的喉咙。她顿时双手掐住脖子倒在地上。 抬轿子的后生都是规矩人,虽然听到了响动,可是没人往我们这边看。 |
逆鳞(二) 几天后,我们带着那老嬷嬷和小女孩回到了小血海。老嬷嬷挣扎得实在厉害,三叔只好打晕了她,一路扛了回来。小女孩倒像是吓傻了一样,我背着她,一路上她连挣扎都没有,只是在快要掉下去的时候用力往上爬一下。 回到家,我们才发现,老嬷嬷已经断了气。三叔捶胸顿足——死了,就只能卖个肉价了。他改变了计划,决定不去大血海了,因为肉有了异味就卖不出去了。他派人去摇动村口那口大钟,三短一长,是大销价的信号。不一会儿,族人们都聚在了村口。三叔扛着那老嬷嬷,把她放在我们家的肉案上。 族人们窃窃私语。 三叔坚持了半个钟头,没人愿意囫囵个儿买走那老嬷嬷。无奈之下,他只好拿出刀子,把她肢解成了巴掌大小的带骨肉。族人们终于围了过来,主妇们挑挑拣拣,不到几分钟就抢购一空。 那小女孩,三叔没舍得卖。他说,要用她来给我和小童“补一补”。女孩被他关了起来,从此我们的饭桌上总多了一碗汤。汤的颜色是赤红的,这也没什么奇怪,因为此地的井水也受到了小章鱼的荼毒。汤里面有一种暗红色的块状物,入口滑腻,很像豆腐。三婶说,那是从大血海的集市买来的昂贵食材,小孩子吃了,会长得很快。于是,我和小童总争着吃。 私下里,小童问我:小鱼哥,你知道那个小丫头到哪里去了吗? 我知道。她被关在地窖里,每天用催血汤喂养着,那汤就是我端去的。可是我说:肯定被卖掉了! 他叹息了一声,说:都是我的错!唉!其实你们都没看见她!我要是不跟着她躲起来,她一定不会遭这横祸!唉,我还说过要护着她呢! 我诧异地说:小童,你怎么这么慈软?那小丫头不过是个凡人,她能来这小血海,那是她的福气! 他瞪大了双眼,直直看了我片刻,突然冲出去呕吐起来。 从此,他再没喝过那汤。三叔开导他说:虽然她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不是我们的族类。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寿不过百,却要用十几年的时间才能让心智开蒙。她也不会腾挪变化,她是“低等”的族类。 可是小童说:可她会说话,她和我们说着一样的话。 我说:那又如何?她只是个低贱的凡人。 小童深深看了我一眼。他问三叔:如果凡人真的那么低贱,我们为什么要修成人形?又为什么要离开小血海住到岸上来? 三叔张了半天嘴,没说出话来。 那小丫头一直支撑了三个多月,催血汤终于催尽了她的血。那是个深夜,三叔急匆匆摇醒我,说晚了就可惜了。我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小童,就跟着他跑到地窖,那小丫头已面如金纸。三叔递给我一把刀,说:快,剖出她的心! 年少的我啊,根本没有多想。在观摩了多次三叔的手艺后,我的心思只放在怎么下刀上面,我希望自己的手艺能得到三叔的肯定。我的刀插入了小丫头的骨缝儿,她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三叔赞许地点了点头。我的刀子开始在她稚嫩的骨骼和肌腱中间穿梭,如入无人之境。不知何时,她的心脏已被我捧在手中。小小一颗,肌肉还在有力地收缩着。 终于,我的牙齿跟那些顽强的肌肉搏斗起来。 三叔在一旁教我怎么“化”掉那些生猛的生命之力。他说,这一颗小小的东西,能让我增长至少一年的功力。 半个钟头后,我回到房间。小童的睡姿都没有改变。我蹑手蹑脚躺下,突然他在黑暗中问我: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血腥气? 我没说话。 他又说:是小慧的味道。 我问:谁?谁是小慧? 他仰起头,仿佛在嗅着什么。片刻后,他说:是小慧。她被你们关起来做饭了吧,所以饭菜里总有她的味道。可是今天,这味道不一样。这血,里面有她的挣扎。 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我刚刚吃掉的,微咸略腥的东西,它不是我印象中的珍贵食材,它有了名字,它是“小慧的心”。我说:你……她……她有名字? 小童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吓人。他说:她当然有名字。你杀了她? 我说:小童,你不要这样。我没有杀小慧,她是被卖掉了。 小童说: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 我们又跟着三叔去打了几次猎,每次,小童都像个透明人一样,飘飘忽忽地跟在后面,再失魂落魄地回来。我们家是族里的猎人,我们只捕猎一种货物——凡人。能做猎人的,必须有点特别的本领。三叔的绝活儿是涎技,小童有着惊人的嗅觉,能闻出凡人的七情六欲来,可是我,还没有任何潜能冒出头儿来。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于知道自己有什么绝活儿了,我是个出色的骗子。 我对小童说:我就是心烦,来散散心。你怎么……怎么长得完全不像了? 他嘴一歪——我终于发现,他这是在笑,他说:相由心生。 我终于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他穿着紧身的白色裤子,面料是亮闪闪的,衬衫的颜色是一种灰粉色。他的头发油光锃亮。我说:你……你这是…… 他低下头系上了衬衫的扣子,把那些逆鳞都遮挡了起来。他说:你肯定觉得我混得很惨吧? 我不知道谁更惨一些。我们最后一次结伴上路,是三叔下了通牒,说如果小童再空手而归,就会被他逐出小血海。 在路上我们吵了一架,因为他邀请我跟他一起远走高飞。 他说:小鱼,我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从此不再回来。 我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比小血海更好。 他说:任何别的地方,都比这里好。别的地方也许也有一些坏事发生,但那都是悄悄发生的,小血海的罪恶,太明晃晃了。 我说:你不会又要跟我说你的“凡人平等论”了吧? 他看了我半晌,说:在小血海,最不应该当猎人的,就是你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你先答应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我说:嗯。 他说:你这是答应了还是没有? 我说:我不可能跟你走的。你不忍心动手,我来。我会让你在三叔那里交差的! 他苦笑道:三叔?三叔这个人太可怕了,他是故意的……说不定,三婶也有份。 我停下来,问他: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说:你的生母,是个凡人。 犹如五雷轰顶,我一阵眩晕。我说:你胡说! 他说:我亲口听见三叔和三婶议论这件事。他们说你没有绝活儿就是因为身上流着一半凡人的血。 我说:证据呢?你是为了让我跟你走,编出来的! 他说:是我亲口听三叔说的。 我说:你骗人! 可是我的脑筋一下子混乱起来。我确实没有绝活儿,而且我的真身是半透明的,这一切都不正常。难道小童说的是真的? |
逆鳞(三) 我们走了很久,走到了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城市,遇见了一个叫小慧的姑娘。其实不是我们见到了她,而是有人喊她的名字,不巧被我们听到了。我的心一阵猛跳,回头看小童,他的脸煞白。 那个被叫做小慧、五官也很像之前那个小慧的姑娘,正迎着我们跑过来。我们忘了让开,两人都被她撞得东倒西歪。我们俩愣住了很久。 小童想追上去,我拦住了他。我说:那不是小慧。 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很想告诉他,小慧已经死了,可是我没有办法说出口。我只好说:小慧的年纪要比她大很多,你知道,小血海的时间,和外面是不一样的。 小童说:也许她一直待在小血海,才逃了出来? 我费了好几斤口水,也说服不了他,只好跟着他去找。可是,这一耽搁,小慧早没影了。 后来,小童嗅着她的味道找了好几天,气味一度中断,几次找错路,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门脸,没有招牌,里面透出粉红色的光。在那门脸的左边,是一个游戏机房,右边是一个修表店。站在门脸下面,粉红色的光笼罩了我们。那门上装着毛玻璃,却只有中间一段是毛的。里面坐着好几个女孩子,她们在沙发上歪成各种姿势。那毛玻璃正好遮挡了她们穿衣服的所有部分,视觉效果很是有意思。 这个不是小慧的小慧,也坐在那里。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别的女孩子都在读杂志,在手掌游戏机里玩俄罗斯方块,只有她,眼睛望着门口,可眼神早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突然拉开毛玻璃门,吓了我们一跳。沙发上的女孩子们都动了起来,我们被裹了进去。 只有小慧,没动也没看我们一眼。 中年妇人问我们希望谁服务,我和小童同时指向了小慧。其他几个女孩子发出了不满的嘘声,可小慧就像没听见一样。 中年妇人说:小慧只按摩,不X油。 类似的故事,三叔酒醉的时候曾经讲过,可他讲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听懂。所以,对中年妇人的话,我们也是似懂非懂。我们还是指着她。 中年妇人说:她可贵,你们有钱吗? 小童傻傻地拿出一大摞票子来。其他女孩子又发出了一些声音。 后来小慧带着我们到了二楼。原来这地方还有二楼,只是迷宫一样,很不好走。门关上了,屋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只好都坐在床上。 小童问她:你是小慧吗?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我……我叫娇娇! 我说:我明明听到有人叫你小慧的啊? 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大哥,你认识我表姐? 我摇摇头。 小慧说:你能救救我吗?我是被人骗来的! 我问:怎么救你? 小慧说:带我走! 后来我们救走了小慧。她的故事乏善可陈,只是千千万万被表姐表哥骗到陌生城市的女孩子中,很不起眼的一个。我们被中年妇人的手下追杀好几条街,最后还是我想出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才脱身。 小慧领着我们去了另一个城市。在大巴上,我跟她并排坐着,小童坐在后面。她的衣服领口很低,有些白花花的东西随着汽车的晃动也在晃动着。我的心里也有个地方晃动起来。 小童在确定她不是那个小慧之后,就对她失去了兴趣。有小慧在,小童也没有办法再劝我跟他走,只好呼呼大睡起来。 小慧,凡人女孩,很美,爱笑的女孩。她是我许许多多的第一次。 车开了很久,我睡着了,小慧也睡着了。我们醒来后,发现小童不见了。他把所有的钱都塞给了我。 我领着小慧,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了一个多月。 我让小慧走,可她不走。她说,我去哪她就去哪,因为这世界虽然大,已经没有她能去的地方了——我说过,我是个出色的骗子,最会骗取女人的心。她的话还是让我我心里一动。 我们本来住在大通铺,可是被查了,后来我们就去了一个小旅馆。我们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滚烫的盒饭。那盒饭刚做出来,某些重油的菜烫得饭盒都起了皱。 有个晚上,我们一起倒在了床上。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没有一样跟三叔说过的那些故事能对上号。我很后悔,压在小慧身上时,就开始后悔了。 第二天早上,一阵剧痛袭击了我的心口。我低头,看到了很奇怪的东西。有我的小手指大小,是一颗鳞片。一颗倒着长的鳞片,直直地插在皮肤上,蒂部很粗壮。我试着用手触摸了一下,疼得差点晕过去。 小慧也醒了。她也发现了这奇怪的东西。她说:原来你长白疕了,这东西会传染的。 我问:什么? 小慧说:就是一种皮肤病。 我放下心来,对她说:你给我拔掉! 小慧的手触到了那鳞片,强烈得不太真实的疼痛传来。她开始用力,我眼前冒出五彩星星。 再醒来时,那东西已经被放在了小小的床头柜上。 可是,第二天它又长了出来。 几个月后,我跟小慧弹尽粮绝了。我们流落到了一个废弃的桥洞下面,跟很多面目不清的人挤在一起取暖。 桥洞的一角,有个人终日躺着,人们说他得了病。小慧让我离他远一些,我也让小慧离他远一些。 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无意中看到了他的脸——是小童。 |
逆鳞(四) 后来我带着小童和小慧回了小血海,一路的艰辛不必再说。最艰难的时刻,小慧也曾背着小童走过很长一段路。 小慧一到小血海就被看管起来。我恳求三叔不要卖掉她,三叔却说:这事由不得你做主! 我说:这是小童的猎物,要怎么处置,按规矩是要他发话的! 三叔看了我半晌,说:没想到我的小鱼也会有不听话的那天! 我看着三叔,想问问他,我的生母到底是谁,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童还在昏迷中。 半夜,我守在他床边。我已经守了很多天,累到了极点。所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也不知道是真实还是梦幻。 他醒来了,坐起身来,对我说:你不该带小慧回来。又说,你的味道很奇怪。 我睁开眼睛,黑暗中,他目光炯炯。他突然伸出手,解开了我的衣襟。我心口的逆鳞暴露出来。他倒吸一口冷气。 他说:三叔说过多少遍的话,你怎么不听? 我说:什么话? 他说:不要跟凡人交合。你这是跟小慧? 我点了点头。这下,我才把逆鳞这件事彻底弄清楚。三叔的性~教育实在太隐晦,不适合我这样只会直来直去想事情的家伙。 他说:这下你完蛋了! 我问:这东西要怎么才能弄掉? 他说:不可能弄掉,这是诅咒。我听三叔说,他已经给你许下了大血海一户人家的女儿。 我问: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他说:三叔和三婶在我床边说的,他们一直以为我还没醒过来。 我又问:你为什么要装做没醒过来? 他说:我不发话,他们就不能卖掉小慧! 小慧!第二天,我偷偷跑去看她。她和之前所有的猎物一样,被关在地窖的一个小牢房里。只是,这回我没有钥匙了。我和她隔着门说话。她说,小童每天晚上都会去陪她说一会儿话。 我苦笑起来,在我守在他床边的时候,他却偷偷跑掉了。 |
逆鳞(五) 三个月过去了,小童还没“醒过来”。三叔说:按照规矩,猎物的主人不管是病了死了,不能发话,这猎物就由主人的长辈做主了。 我刚要说什么,三叔又说:小鱼,你不要再给我添乱了。我这么张罗,都是为了你的事。这凡人就是聘礼了,三叔给你娶了大血海顶标志的一个姑娘,你见到她,就会满意了。 我最后一次去看小慧。她却不再柔声细语。她说:我已经知道了,婚礼是有祭水礼的,你得脱衣服!到时,你的逆鳞,大家都会看到! 我已经为这件事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小童告诉了她? 可是我没有娶到那个姑娘,因为我的聘礼失踪了。 那天,小童突然醒了。醒来后,他性情大变,见人就骂。三叔和三婶说他是被迷了心窍。可是他大闹了一通后,站在村口我们家的肉案上,说: 你们都是畜生,我要到一个不沾血腥味儿的地方去! 三叔气得脸通红,看热闹的族人们也都想要冲上去打他。可三叔拦住了,他对小童说:你不要后悔!你走了就再也不许回来! 小童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热闹的人们散去了。三叔回到屋里,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跑到地窖去,空空荡荡,小慧不见了。 后来,三叔又张罗着要给我娶另外一个姑娘。也是大血海的好人家出身,也要一个凡人当聘礼。 我没管,我在抓紧时间干着另一件事——弄清楚我的身世。 我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小慧时的情景。半夜,一泡尿憋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发现小童不见了。我走到院子里,正看到小童搀扶着小慧从地窖里出来。 小童对我说:你若还念着这么多年咱俩的情谊,就什么也别说。 我看着他指给小慧离开的路。小慧走得那么快,可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我们回到屋里,躺下,一夜无话。 小童没有告诉过我,他要走。 他走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跟那些老得正在死去的族人一起漂在海上。他们想起来了,就告诉我一句。他们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陈年旧事。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小血海,这么多年再没回去过。因为,在我出生后,族人们还是不接受我的母亲,他们驱逐了她。而我最亲的人,我的三叔,支开我的父亲,偷偷卖掉了我刚生产过的母亲。父亲赶去大血海去救她,去了,就再没回来。快死的族人说,他肯定早就死了。他们说这是小血海最大的丑闻,大家都约好了绝口不提。我问他们,我父亲的名字,还有他的长相,可是他们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我终于鼓起勇气,去问三叔。他的惊异不像是装出来的。他问我:是谁?是谁捏造了这么恶毒的谣言? 我在深夜离开,离开前,我割破自己的手指,让血滴在手心里,又把七滴眼泪也滴在上面,我的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在小血海里洗净了手。离开时整个小血海寂静得像一个死城。 |
逆鳞(六) ???????我跑到遇见小慧的城市,待了下来。我开始观察,那些凡人都是怎么过活儿的,并很快有样学样起来。 ???????这个会所,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些年,我赚了很多钱,因为我是个出色的骗子。我干了很多坏事,但都比不上我对曾经的两个小慧做的那么坏。这样一比较,骗起人来,我就心安理得了。 ???????小童揪住了我的领子。他问:你到底看上了谁?我警告你!你不许碰她们! ???????我说:我不骗你,我就是来买醉的,我早就不当猎人了。 ???????小童说:你胡说! ???????正在这时,小咪推开男厕的门,走了进来。她笑着问我:老板,你没事吧?不会是吐了吧? ??????我笑了笑,还没说话,小童就对她说:你走!这人刚放出来,危险得很,别招惹他! ???????小咪的手捂住了嘴巴,也捂住了那声尖叫,她倒着退了出去。 ???????小童说:只要我在这里一天,你就别想再干坏事! ???????我苦笑一声,解开了胸前的扣子。那片逆鳞,孤零零地立在我的心口。 ??????小童松开了我,他后退好几步,靠在了墙上。 ???????我问:你这些年,都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嘴角一歪:做什么?什么事让人开心,我就做什么!他扒开衣服,指着胸口对我说:看到了吗?我让这么多人快乐过,我……值了! ???????我跟着小童回到了他的“家”。那是个很简陋的地方,跟他的一身光鲜亮丽简直格格不入。一进门,一股恶臭飘来。等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我终于发现,屋里那张小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老得超出了我对凡人寿命的认知。老太太见到我,咧嘴一笑,说:我又尿床啦! ???????我看着小童,他熟悉地为老太太清理、擦洗,再换上纸尿裤。他对我说:你别怕,她已经不认识人了! ???????然后,他揽过老太太,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小慧真乖啊,今天一点儿都没弄到床上…… ???????我问他:这是……小慧? ???????他说:凡人总是老得很快的,怎么,你怕了? ???????我张口结舌。 ???????他说:那年在草地上,我第一次见到小慧,就告诉过她,我会一辈子护着她。 ???????我说:小童,她真的不是你那个小慧! ???????这时老太太开口说:小慧的家,在大草原上。有我爹、还有我娘…… ???????我的头发每一根都直竖了起来。在被三叔关起来之后,小慧反反复复问我,关于另一个小慧的事。她问了太多遍,让我都心生厌烦了。原来,她竟然骗了小童这么多年!不,她连自己都骗过了,谎话说得太多,原来真的自己也会相信。 ???????小童拍着老太太的背,老太太渐渐睡着了。我看了他们好一阵,正要走,小童说: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问:什么事? ???????他说:我回了小血海一次,可是,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族人、村庄,还有山后面的大血海,都变成了废墟。 ???????我说:废墟?景色怎么样? ???????他说:小鱼,他们是你的三叔和三婶!他们养大了你!你心里恨,为什么不跟我一样一走了之? ???????我说:如果我的生母真是个凡人,那么他们都是凶手,谁也跑不了;如果你骗我,那他们喝了我的血,也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我只是想知道,到底谁在说谎! ???????我说着,眼前浮现出那个最老的族人,他翻着肚皮漂在海面上。他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他的每一句话,都喷出腐朽的气息。他对我说:亚龙是不会被毒死的。可只有一样例外,现在也没谁知道了——凡人的血,混了我们的血,诞下的杂种,那血,就有了剧毒,用特殊的法子施了咒,一滴,就能毒死千千万万! ???????——千千万万罪恶的生灵。 ???????小童问:你在想什么?你身上有那么浓的仇恨的味道。 ???????我说:哪里有什么小血海,又哪里有什么大血海呢? ???????小童愣了半天,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被吵醒了,她也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那么突兀,声音稚嫩得失了真,好像很多年前听到过一样。 |
更新啦~ 很奇怪的一件事,我看到提示有评论,在帖子里又找不到,谁来科普下? 更新一篇~ 皇帝有把金锄头(一) 我是有钱人。 有钱的具体标准就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钱——这可不是一个容易达到的境界。因为我的钱每天,不、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多,所以,我这一秒告诉你的数字,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到声波传到你耳朵眼儿里,就不准确了。我是个严谨的人,决不允许这种有偏差的情况出现。 今天我高兴,带你们见识见识有钱人的境界。我为什么高兴呢?因为她终于来找我了。我总在奇怪,她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雇了好多人,在报纸上、电视上、网上,讲我跟她的故事,我相信,她只要不是隐居深山了,总会看得到。 她叫杨小梅,是我的初恋。 好吧,其实我们没恋过,我承认是我单恋她。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太确定,我们到底有没有恋过。这事儿,自从我请了王大作家来给我写寻人启事,就有点儿变了。 王大作家还是张大记者推荐给我的,他说,这是当年写《xx》、《xxx》还有《xxxx》的风云人物,可不是一般人。他说的那些东西,我听都没听过,可是听起来就很厉害,因为一个词也听不懂。都是汉字,组合到一起倒神秘了。你别说,这真是一种本事。 我读书不多,这点你们肯定相信。这年头,书读得越多,越赚不上钱。这世上的钱啊,都让厚脸皮的人赚了,可书读多了,脸皮就薄了。当然,我很尊敬有学问的人。所以,我派司机小李去把王大作家接了出来。 从疗养院接出来的。接的时候,小李打电话请示我,说:钱总,这姓王的欠了人家疗养院三个月的钱,人家拦着不让走!怎么办? 当然,我不姓钱。不过,只要你足够有钱,想姓什么就能姓什么。我已经换了十几个姓了,感觉非常好。我说:小李,你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不了解我的风格呢?谁不让走,咱就拿钱把他砸晕啊! 于是,人就给接来了。这王大作家真不一般。长相不一般,体重也不一般。这人要是不搞文字工作了,还能改行打90公斤级拳击比赛!他一开口,更了不得,声如洪钟,差点儿把我耳朵吵聋。他说:钱总,幸会幸会!啊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像唱京剧一样,还自带和声,真不知道他的发音器官是怎么工作的。我说了句什么,可耳朵嗡嗡响,连自己都没听清,反正是个祈使句。这也是张大记者教我的诀窍。那段时间,他自告奋勇说要帮我改善形象。我同意了,他就用森田疗法帮我改掉了好几个口头禅,比如:“你说对不对”还有“就是说”。他说:钱总,您现在迫切需要建立一个说一不二的新形象,要把做决定的权力牢牢抓在手中,并且不要过多解释,要让人去猜。当人们开始猜您心思的时候,他们就会变得谨小慎微,进而就会变得卑躬屈膝。 我的手腕疼了好几天,不过这是值得的,我发现,张大记者说得很对,自从我改掉了口头禅,并且说话开始用祈使句了,公司的所有人都听话多了。 继续说王大作家吧,不把他的事儿说完,我这故事讲不下去。虽然我不喜欢他这个人,但不得不说,他真有那么两下子。 我对他说:要写的是我的初恋。 他问:这人现在活着还是死了? 我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到处找她吗? 他问:那她成家了还是单身呢? 我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在报纸上写她吗? 他说:钱总,我觉得吧,您应该找的,是个侦探,不是我这样码字儿的! 我说:侦探找了八个了,没用!我琢磨着,还是登报管用! 他说:好吧,那你讲吧。 他拿出了录音笔,我就开始讲。 我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有钱的。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期,那是一个很好的年代,就是每月能吃到肉的时候太少了。当然也不是每个人家里都这样,可我家人口多,四世同堂,只有两人赚钱。既不能开源,也难以节流。我就是四世里面最小的那一辈,说起来我还是我们家吃肉最多的人,就这样我还总是馋肉,当时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可见一斑。 这几年我发福了,可十几岁半大小子时的我,又黑又瘦,看上去就像刚从难民营放出来。我的一些举动也很符合这个假想的身份。我的家乡小城,特产一种面食,猪棒骨熬制的高汤,配上时令蔬菜,被称为小排面——里面当然是没有小排的,有的只是想象中的小排的味道。可是,有一样东西,肯定是有的,那就是熬汤的猪棒骨。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呢?因为我偷过这东西,好多次。 其实我不能确定那算不算偷。小城最大的食堂里,那口熬制高汤的大锅,里面的汤是几十年没有换过的,猪棒骨却是每三天就换一批。被榨干精华的猪棒骨,上面的大半筋肉早已融化,残留在骨膜上的部分,都是一些顽固不化的、香喷喷的韧带组织。这种东西跟人的牙齿接触后,会产生一种神奇的叫做幸福的感觉。而筒骨本身经过了三天的文火拷打,也完全失去了气节,牙齿轻轻一咬,便酥软了——如果我愿意,我甚至能把整根骨头嚼碎咽下去,不过,通常我只进行到嚼碎这一步,然后闭紧嘴巴,用力吮吸,让每一滴残存的精华都被吞进肚子,之后重新蓄满唾液,再次吮吸,重复这个步骤到我满意的次数后,再把骨渣吐出来——被捞出大锅的棒骨,已经完成了猪腿的终极使命,它们成堆地被晾在食堂的大案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这猪棒骨是不对外出售的,它们最终去了哪里,这始终是个迷。 因为我总是在这个环节截获它们,所以之后猪棒骨又发生了什么事,十几岁的我实在很难想象。 这东西当然不会是无人看管的。那是个一切属于人民却又一切都不属于任何个人的时代,不管什么东西都有人看守。看守这骨头的,就是杨小梅。 她是整个食堂最年轻的工人,那年才十五岁。据说是顶了早逝的老爹,早早地当了一家人的顶梁柱。一个姑娘被人叫做顶梁柱,总感觉怪怪的,特别是,她还是个挺标致的姑娘。 我是见到她,才知道世界上有两种女人的——漂亮的和不漂亮的。也是在无数次偷看她之后,我才发现了偷猪棒骨这件事的可行性。我偷骨头前,总会支开她。而我支开她的办法就是给她打电话。整个食堂只有一部电话,在主任的办公室。每次,她都要离开食堂的后堂,一路小跑到后院二楼主任的办公室去。 我是在不远处的一个电话电报站给她打电话的。我记得打一个电话是一毛钱。那时候不按分钟计费,这说明那个年代人们的想象力还是遭到了禁锢。一毛钱,大概可以买五个鸡蛋。不过,我是不会满足于五个鸡蛋的,我的目标要宏大得多。 |
皇帝有把金锄头(二) 我偷骨头时,总是带着隔壁的一个小伙伴,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只记得他的鼻涕永远处于马上要淌进嘴里的状态,所以我决定叫他小鼻。小鼻负责在我拨出电话后尽量拖延时间。 我总是选择在更换骨汤原料那天的下午三点左右打电话,这是一个最优的时间点,捞出来的骨头已经凉了,但又没有凉透,也就是说,既不烫嘴,又不会沁出白花花的猪油来。有资历的老职工都去打盹儿了,只有她一人在长达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弯下腰从一米多高的大锅里不停地往外捞骨头。电话打出去后,我就会飞奔到食堂。一般这时,我总能看到她急匆匆向着后院跑去的背影。 我踮起脚走路,就像一只鬼鬼祟祟的猫。到了后堂那座壮观的骨头山前,一分钟都不会耽误,我的绿书包张开血盆大口,骨头们就争先恐后地跳进去。我的书包是经过特殊改造的,具体就是把两个书包拆开缝在了一起。这项需要高超技艺的工作,是我们家辈分最高的女性完成的。 而此时,杨小梅就会在电话里听到小鼻的声音。他会说:喂喂?你是杨小梅吗? 杨小梅说:嗯! 你等一下,打电话的人刚让人叫走了,他找你有急事! 杨小梅说:哦! …… 一分钟后,她问:喂喂?找我的人来了没有? 小鼻就说:嗯! 杨小梅说:那你把电话给人家啊! 小鼻就说:哦! 然后再过一分钟,电话就会被轻轻摁掉。 我没有看见过杨小梅从后院回来时的表情。那个时候,我早跟小鼻汇合了。我的战绩很稳定,基本每次都是十几根骨头,有时需要四舍,有时需要五入,不过,不管采用哪种计算方式,这个被四舍五入掉的部分,都是属于小鼻的。骨多骨少他从无怨言,因为打电话的那一毛钱,是我出的,这钱当然是来自我们家辈分最高的男性的关爱。 我偷了有好几个月骨头,从来没有遇见过杨小梅。问别人,都摇头说不知道。 王大作家瞪大了眼睛问:这个杨小梅,居然根本不认识你? 我说:她要认识我,我不就让她抓住了! 他说:这么写估计杨小梅不会来找你的,你让我想想。 他低下头去,有好几分钟。就在我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猛地抬起头来,大吼一声:有了! 我问:怎么? 他语速非常快地说:钱总,事情隔了这么久,你可能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其实那骨头不是你偷的,而是她送给你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没错!你经常去吃小排面…… 我打断他:我一年也吃不上一次…… 他打断我:那就你偶尔去吃的一次,她看到你吃得很香,吃完还没吃饱…… 我又打断他:怎么可能吃不饱呢?可以加面,不要钱的! 他说:钱总,你别打断我,我这思路刚顺了,都让你又给搅糊涂了! 他又沉思良久,告诉我应该这样写: 十来岁的时候,我有个好朋友叫杨小鼻,她有个姐姐叫杨小梅,在食堂上班。我经常跟着小鼻去食堂蹭饭,就认识了她。因为我很瘦,引起了她的怜惜之情,所以她经常把骨头送给我吃。一来二去,微妙的情愫就发了芽。后来,她突然失踪了,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她。 我听完,笑得差点儿被自己的哈喇子呛死。我说:她就是疯了,也不会把骨头送给我吃! 王大作家说:那可不一定。您想想,如果当时您被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事? 我的脸上顿时没了笑意,我盯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没说出来的话。这么多年,我只要做噩梦,一定会梦到偷骨头被发现了之后发生的事。从夺路而逃到当众受辱,再到奋起反击甚至血溅当场,我梦见过无数个版本。我说:肯定没什么好事! 他推了推眼镜,说:未必!杨小梅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的内心是天真善良的,所以,即使你偷骨头被发现了,她也不会声张。 我张大了嘴,傻在了那里。他说的这种情况,我还真没梦见过。 他继续说:她不声张,就变成了你的同谋。以后,你偷出骨头,总是会给她们家送去一份,慢慢地,杨小梅觉得你是个可靠的人。再慢慢地,她觉得你是个可依靠的人。最后,她就轻轻地靠在了你怀里。 他说着,双手合十放在左耳边,头歪着,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来。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思考着他说的话。也许,他说的才是曾经发生过的?毕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毕竟,他是个作家。 王大作家用坚定的眼神催眠了我。过了两三天,人们打开报纸,广告页没了通下水修电表,我包下了整个版面,上面用大字写着“寻访昔日恋人杨小梅”,下面是我跟她的故事,洋洋洒洒几万字。 我看了一遍,面红耳赤,真想打电话把这个王大作家臭骂一顿。再看了一遍,似乎那些卿卿我我的细节,不是我的想象,而是真真正正发生过了。看了第三遍,我忍不住打电话猛夸了王大作家一通,又让助理给他转过去一大笔“涮笔费”——这词还是张大记者告诉我的,他说跟王大作家这样的人不能谈钱,谈钱就俗了,要弄个代称。 多多也看到了我的寻人启事。这丫头打电话来发脾气,说:爸,你怎么能这样?我妈才死了三年啊!尸骨未寒啊! 这孩子,自从上了那个贵族初中,说话就是不一样了,一开口就是成语,我很欣慰。我说:古时候守孝,也就守三年,你爸够可以的了! 多多她妈是我的第几个老婆,我已经记不清了,却是唯一一个给我留下孩子的女人。我是个有原则的人,从来不在外面沾花惹草,我只会换老婆。民政局的小刘,后来都被我挖到公司来了。我的前妻们建了个微信群,里面的气氛其乐融融。逢年过节,她们会集体来要钱,我当然是来者不拒的。我的婚姻生活总体来说很愉快,很多人问我秘诀,其实哪有什么秘诀?谁不满意了,那一定是钱没到位! 多多她妈有点儿不一样。她是我的前妻里,长得最像杨小梅的一个,也是我坚持最久的一个老婆。其实生了多多以后,她就不太像杨小梅了,胖了,显得蠢笨。我相信杨小梅就是胖了也不会显得蠢笨,所以,她就不像杨小梅了。既然不像杨小梅了,那我就准备把她换掉。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病了,我把她送到美国的病床上,她一躺就是十来年。当然,一般人得了她那个病,没有能活十来年的。所以,遇到我,怎么说都是她的福气了。 我没去看过她,我觉得,我的钱替我去了,就够了。毕竟,她已经不像杨小梅了。 三年前她死了,我又没有老婆了。不过,这三年,我再没找别的女人。我觉得我的婚姻不能长久,有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我找的老婆只是像杨小梅,并不是她。我只有找到了真的杨小梅,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是个爱情至上的人,说干就干。我找来公司的智囊团,让他们去给我找她。可他们找到现在,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高人,他就是我提到过的张大记者。这人是真有能耐,我看不透的事儿啊,他总是三两句话就能点醒我。他对我说:钱总,您真是个性情中人!您这个身份,说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那不都是排着队等您挑啊。可您呢,愣是这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境界!这就是做人的境界啊!您这境界,我这辈子是达不到喽! 说这话的时候,他左手搂着,右手抱着,都是很美丽的女孩子。我们在一个专门找乐子的地方,谈的却是这么严肃的话题。我左手搂着我的肚子,右手也抱着我的肚子,这地方的空调开得有点儿过了,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真不知道那两个身上就挂了一点儿布的女孩子,怎么还越吹越热,都开始脱衣服了。 一受凉,我就胃疼。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很怀念多多她妈。她熬的姜汤,味道真是不赖,效果也非常神奇。可惜再也喝不到了!不过,我相信,等我找到了杨小梅,我想喝多少姜汤,她就会做多少给我,味道也一定比多多他妈熬的好喝百倍。毕竟,她又温柔、又美丽。等我找到了她,我就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胃疼了。 |
皇帝有把金锄头(三) 寻人启事登出去的当天,就来了一大群记者,堵着门要采访我。我问王大作家:见不见? 他说:当然见了。有他们帮你扩散,等于做了免费的广告啊! 我说:那我就不见了,我这人最不喜欢占人便宜,什么免费的东西我都不要。 他愣了几秒钟,说:那就先不见。 过了几天还是见了。王大作家给了记者们每人一个大文件袋,里面有一份叫做“通稿”的东西,也就是说,记者们不能胡写,只能按照王大作家写好的通稿来。他们凭什么这么做呢?那是因为袋子里还有一个很大的小袋子,里面装了很多粉色的钞票。这时候又不叫涮笔费了,改叫“辛苦费”了——你说这事儿,只要是来采访这事儿的记者,公司都安排五星酒店住着,自助餐吃着,来回路费全报销,他们居然还“辛苦”上了! 不过,“通稿”发出去之后,效果还是很好的,全中国没有不知道我在找初恋杨小梅的人了。我还对能提供线索的人进行了悬赏,可是,悬赏金额也越来越高,却一直没有人来领这笔钱。 在王大作家的启发下,我在所有电视台的黄金广告时间,播放了一个月寻人启事。上面还登出了杨小梅的复原头像。 不过,我还是没敢报太大希望。当初那么多手段了得的名侦探,都查不出她离开食堂后去了哪里,也找不到一个还活着的当事人。她那一大家子需要她养活的弟妹,一个个都销声匿迹了。她们家住过的老房子,也早就换了主人。 最近我学了个新词,叫人间蒸发。杨小梅一直没有出现,也没有一个知情者出现。我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到公司,下午六点才走,一分钟的盹儿也不敢打,可是,她一直没来。我的热情一天天消褪了,我觉得,她一定是不在国内了,不然怎么还不来找我呢?我琢磨着,是不是该让王大作家换换思路,放眼全球一下。 终于,现在,她来了。 我在监控里看着她坐在会客室里,她梳着马尾辫,整个人跟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一些我在十几岁时没注意过的东西被强调了出来。她等了挺长时间,不是我要端着拿着,而是我不知道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我希望那个场面,是完美的,是难忘的。 很久之后,我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会客室的门。她站了起来,我惊讶地发现,对于我来说,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可是对于她来说,就像只过去了十来年。她的五官当然有了变化,可那是岁月的轻柔的抚摸,如今的她,是那么饱满的一个成熟女人。 我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她扬起手,一个大嘴巴打得我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杨小梅发怒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美人在怒目圆睁的时候,也是美丽的。我问:有没有打疼你的手? 她本来已经扬起了手,准备再来一下,听了我这句话,一下子泄气了。她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你渴了吗?想喝什么? 她说:不渴。你有什么事赶紧说!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你饿了吗? 她终于笑了。她说:有点儿。 我们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吃晚饭。当然,晚饭前,我带着她去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还对她的脖子、耳垂和手腕进行了装饰。她很满意。杨小梅的眼光,和我意料中一样,是非常独到的。 吃饭前,王大作家打来电话,我告诉他,杨小梅找到了。他迟疑了半天,说:祝贺你,钱总!我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杨小梅看了我一眼,娇羞地低下头去。 我点了菜单上所有的推荐菜,她说太多了吃不完,会浪费。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么多年前,那个用单薄肩膀撑起整个家的女孩。 吃完饭,我们在城市最高的地方的露台上看星星。她的头搁在我的肩膀上,那种小心翼翼的依靠,让我心里忍不住一阵怜惜。我问:这么多年,你都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又遇到了什么人呢?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她说:以前的事,我们不提了,我们俩就让一切从这一刻开始,好吗? 我说:好。 半夜,她睡着了,轻轻打着鼾。我蹑手蹑脚地跑去翻她的包。因为杨小梅的手指,不是纤细的。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她的手指终年泛红,骨节又粗大又突出。我在夹层里我找到了她的身份证,照片是她的,名字不对。上面还显示,她生于八十年代后期,也就是说,这个杨小梅,果然是个西贝货。 我推醒她,把身份证摔在她脸上。她奇怪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不是她。你为什么要冒充她? 她说:你总是挑大个儿的骨头拿,你喜欢上面带点儿肥肉的。你在报纸上和电视上说的故事都是假的,我们根本没有谈过恋爱。 我愣住了,她说得很对。我问:你到底是谁? 她说:我就是杨小梅。 我问:那你的身份证? 她说:身份证是我,杨小梅也是我。你不明白吗?就像你,为什么百家姓都快让你姓了个遍呢? 我拥着她,她又睡着了。我却再也睡不着了。我悄悄把胳膊抽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床,然后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给王大作家打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睡意:钱总,什么指示? 我说:我觉得来找我的这个杨小梅怪怪的,好像是假的! 他说:我给您查查她。 不一会儿,假杨小梅的手机响了起来。我赶紧趴在书桌上假装睡着了。不到一分钟,她就进来了,给我轻轻盖上了一张毯子。 |
皇帝有把金锄头(四) 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杨小梅,倒并不影响我跟她愉快地相处。可是,不到半个月,一天下午,又有个杨小梅找上门来了。 她是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萎黄的面色,臃肿的身材。当她自称是杨小梅的时候,保安差点儿把她轰走。正好王大作家路过,才从凶神恶煞的保安手里把她抢救出来。所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还被扯破了。 王大作家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于是我知道了,他中午吃的肯定是烤鸭,而且是个好厨子做的烤鸭。面酱、小葱和鸭皮,三种香味次第袭来。他说:钱总,我查过了,您家里那个杨小梅,确实是冒充的。这姑娘之前是个模特,还是个小演员。 他说着,就放了一段这姑娘演过的戏。我看了三遍,愣是没找到她。经过王大作家提醒,我才在一群狂奔的人群中,用定格画面的方式,看到了她的脸。 我说:这只能说明,她当过演员,不能说明,她就不是杨小梅! 王大作家又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她的全家福。在他的指点下,我看到了她本来已经死了的爹和本来应该瘫了的妈,都好端端站在那里,穿着唐装,喜气洋洋。 我气得不轻,当场就要给她打电话。不过,王大作家及时劝阻了我。他把那中年妇女推到我面前,说:这人说,她才是杨小梅,钱总,你给看看? 那妇女低着头,下巴都碰到了胸口。我说:你抬起头来! 她就抬起了头。她说:我……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王大作家说:得,我去会客室等着,你们先聊。 他走了,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杨小梅的回忆在里面。我说:大姐,你凭什么说你是杨小梅? 她就拿出了身份证。上面写着:姓名杨小梅,出生年月和地方也能对的上,就是照片跟她现在的样子差不多。 见我的目光在她的照片上停留,她补充说:照片是两个月前换身份证的时候拍的。 我说:你不是杨小梅。 她说:我就叫这个名字。 我说: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杨小梅。 她说:我在食堂上班的时候,总会接到莫名其妙的电话,我就总跑去主任办公室接电话,后来有一天,我被……我被…… 她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呆在那里。一段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述过的往事,一段尘封的记忆,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偷了几个月的骨头,从未失手。后来有一天,我再打电话的时候,接电话的不是那个文绉绉的主任了,一个大嗓门操着方言对我说:那个破鞋已经被开除了! 我撂下电话,落荒而逃。小鼻在后面跟着我跑。我跑到食堂,进了后堂,一个粗壮的女=职工正在从锅里往外捞骨头。她看到我,呵斥道:哪儿来的小X崽子? 我说:我找杨小梅。 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弟弟。 她说:你姐今早被开除了。 我说:为什么? 她说:小孩子别瞎问了。 她说完,我才发现,她手里的活儿根本没停,这导致她工作帽里蓄积了大量的汗水,随着她脑袋的晃动,山洪暴发一样顺着额头流到腮边,再滴落在那口大锅里。从那以后,我就不爱吃筒骨了。 后来,辗转打探很多次,我才知道,杨小梅和主任在办公室里发生了用现在的话说叫不可描述的故事,双双被开除了。 不知怎地,我特别担心她,就特别想要找到她,可是我既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又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找人的方式就是满城瞎转悠,当然,这样碰运气的事,自然是没什么结果的。 ——所以,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问眼前的女人:你真是杨小梅? 她点了点头,说:你害了我一辈子!你…… 我的心里涌上一阵懊悔。我伸出胳膊搂住了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我会补偿你的! 她的身体挣扎了一下,就软了下来,任我抱在怀里。 她说:本来这辈子我都不应该来找你,因为我结了婚,还有了孩子。可是,我……我家里那个得了重病,现在躺在医院里…… 我推开她:你结婚了? 她点了点头。 我说:你怎么会结婚了呢? 她说:你不也结婚了吗? 我说:那不一样。我结婚,只是为了寻找你的影子…… 她说: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要我吗?要你就拿去…… 她说着,就开始解衣服扣子。我吓得倒退三大步:你……你想干什么? |
皇帝有把金锄头(五) 她哭道:你不就是想找年轻时候的回忆吗?我在这儿了,你来吧。只要……只要完事了之后,你能借给我十万块钱,我家那个……他……就快死了…… 我哭笑不得:你先穿好衣服。我又不是禽兽,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说:你……不要我?那你还能给我借钱吗? 我说:你真是杨小梅吗?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我示意她拿来我的手机,给我的助理拨了电话。然后告诉她,跟着我的助理去取钱吧。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我赶走了那个自称杨小梅的三流演员。没想到,她偷偷拍了不少照片。不过,她的胃口并不大,对我来说,不过拔了几根汗毛而已。我同样把她扔给了我的助理。助理帮她拎着四个箱子,她自己也拎着两个巨大的箱子,浩浩荡荡从我家滚蛋了。 我瘫在沙发上,想要给多多打个电话,可是她的手机关机了。突然间我全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连鞋也没有脱,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以后,中年妇女杨小梅又来找了我好几次,我再也没有见她。我的助理又陪她取了好几次钱,直到她的老公下了葬。 那天,我跟省上的领导开会,会议很长很无聊,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房间,还没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就躺在里面看电视。突然门被敲响了。我开了门,中年妇女杨小梅出现在我面前。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我吓得连连后退:怎么了?你老公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她痛哭流涕道:对不起,钱总,我骗了你。我……我不是杨小梅。我弄了张假~证来骗你…… 我说:你说什么? 她说:三十年前,我见过你……那年,你来食堂找杨小梅,她已经被开除了……你问我,她去哪儿了,我跟你说…… 我接着她的话说:……小孩子不要瞎问了!我愤怒地揪住她的头发:原来是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说:我的老公就要死了,我……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你的寻人启事,我……我就想着碰碰运气,我是走投无路了啊!钱总,你是个好人,我下半辈子愿意做牛做马……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赶紧一把搀起她:你一定知道杨小梅到哪里去了,是不是? 她点点头。 我问:去哪儿了? 她说:杨小梅,已经死了。 三个月后,我根据这个假杨小梅的提示,找到了真杨小梅的家。确切地说,是她曾经的家。据说,她被辞退后,被家里人嫁到了农村。她的丈夫是个哑巴,因此对于她的往事,也就无法发表评论。不过,他的拳头经常代替她发表评论。她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于难产。 大门上面落着锁。我敲了半天,自然没有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儿,经人指点,我在那个小村子村后的那片墓地里转悠了半天。很多坟头都快磨平了。坟头前面插着一些烂木头,木头上面用油漆写着名字,我找了很久,没有她的名字。 我的助理开着车,我们就要驶出村口了。我在后面偷偷擦着眼泪。突然,他一脚急刹,我的脑袋差点撞到隔板上。我正要开骂,一个人比我更早地骂了出来。我伸出头去,看了一眼,傻了。 一个姑娘正抱着一只鸭子,在跟我的司机理论。眉毛、眼睛、甚至每一根头发丝,都跟我三十年前记忆里的杨小梅一模一样。 只是,她泼辣得多。她说我们轧死了她的鸭子,这是一只母鸭,是很值钱的。 司机问:你说要陪多少钱吧? 她说:起码得二十块钱! 司机扑哧笑了出来。 我下了车,问她:杨小梅是你什么人? 她说:不认识! 我说:你是谁? 她反问:你是谁啊? 我说:你知道村东头那户人家到哪儿去了吗? 她再反问:你找他们干啥? 我说:我是来还钱的。 她惊喜道:你欠我爸钱?欠了多少? 我问:你就是那家的…… 她说:我是家里的老二。不过,我爸妈都死了,我姐也出嫁了,现在家里的事,都是我做主!你要还钱,还给我就行了! 我问:你妈叫什么名字?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的名字,挺怪的。她姓杨,单名“冤”,就是“冤枉”的“冤”! 见我傻傻瞪着她,她又补充道:就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冤”! |
更新一篇~ 歹人(一) 深夜,窗边传来呜咽声,是风在试图钻进我的房间。温暖黑暗的房间。温暖来自于我身上的棉被,里面扎扎实实装了八斤新疆长绒棉;黑暗来自于我的遮光眼罩,跟我身上的睡裙一样纯真丝质地,严丝合缝的人体工程学设计,戴上它就等于暂时关闭了视觉。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也不想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失眠非常严重,那种感觉可不怎么好受。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都昭示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明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醒来。风的声音一时间让我很紧张,因为那声音太像啜泣了。 黑暗中,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意识聚集到了我的左脚上面。那里传来微微凉的触感,一种不属于被窝的温度——渐渐地温度的差异被忽略了,因为力度在试探着加强。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那是个冬夜,风很大。独居的我,被人抓住了脚踝。 ——是鬼?还是歹人? 那只手突然就加大了力度,它拉着我的左脚向后退去,我刚来得及掀开眼罩,臀部就狠狠墩在了地上。 黑暗中,有一团更加黑暗的人影。明亮的部分反着光,金属的光泽。我的眼睛突然看清了,那是一只匕首。 我说:你……你别激动!你要拿什么都拿走,我没看见你的脸! 那黑影不说话,他只是一手抓着我的脚踝,一手紧握着匕首。黑暗中,他的瞳孔像猫科动物一样发出光来。 我挣扎了一下,脚踝传来一阵疼痛,他又加大了力度。我说:你……你要什么东西你都拿走,电视柜的抽屉里有……有一万块钱,就在那个……那个急救盒后面…… 他打断我:我不要钱! 粗哑的男声,瓮瓮地听不出口音,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这是一座移民城市,根本没有自己的方言。不要钱,那他是想要什么呢?突然间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低胸的睡衣突然让我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我是那种穿着胸罩就绝对睡不着的女人,只有柔软的真丝睡裙才能让我彻底摆脱束缚感。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他猛然松了手,我的左脚落了下来,脚跟啪地砸在地板上。 他动了起来,缓缓向我逼近。 慌乱中我尖叫起来,同时双腿胡乱地冲着他踢蹬起来,他反而抬高了匕首,好像怕伤着我一样。可是猛然间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在了我脸上。我的耳朵嗡嗡地响了起来,我的嘴里一阵浓郁的腥甜。 与此同时,我也踢中了他。 他倒在了地上,匕首也摔出去好远。我似乎狠狠踢中了他双腿之间的部位。 我飞快地爬起来,跑到床头开了灯,再把匕首捡在手中。匕首比我想象得要沉很多,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手持一把凶器。 一个男人,头发很短,人很瘦,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地上蠕动着。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喜羊羊的面具。 我的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抖得都咬到了舌头。 那歹人正堵在门口,堵住了我从卧室逃出去的唯一通道。此刻,他整个人蜷缩着,并小幅度地翻来翻去,看样子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中。 我犹豫着。手机在客厅充电,钥匙插在门上。我该报警还是夺路而逃呢? 可是他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他扶着墙缓缓爬了起来,弓着腰准备关上卧室门。 我冲过去,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匕首冲着他胡乱挥舞起来。他伸出手来抢夺,突然低沉地惨叫一声。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掌心。血滴在地上,鲜红。 我看着他,他弓着腰、仰着头,在面具的小洞里看着我。他的眼神隐藏在一片阴影里。突然间,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剧痛传来,我的脑袋被他扯得向他胸前靠去,与此同时,我也伸直了胳膊,几乎是借着他的力气,手中的匕首直直向前捅了出去。他的另一只手过来抢夺,可并没有抓住刀尖。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好几秒钟,他还保留着徒劳一抓的样子。然后,他松开了我的头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我握着鲜红的匕首,后退了好几步。匕首的倒钩上面,残留着一些属于他的组织,来自喜羊羊面具后面肯定正在冒血的眼眶。匕首刺穿了柔软的喜羊羊面具,接着似乎深深插入了一些柔软又富有吸力的组织,那种感觉难以名状。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似乎是晕过去了。 我迈过他的身体冲到客厅。打开灯,又马上冲向放在墙角的边桌。我沾满鲜血的手,滑腻得可怕。我在衣服上擦了好几次手,才从充电器上摘下了手机。不料手一滑,手机马上掉进了沙发底下。 看向卧室门口,他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跪下来,向着沙发底下张望。手机躺在墙角,远远超过了我胳膊的长度。 终于,我使出全身力气挪开了沙发,然后一把抓起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时间——三点四十四分。 试了好几次,不知道是摔坏了,还是血液和沙发底下的污渍让指纹识别解锁完全失了效。我擦了又擦,还是不能识别。手机停留在解锁密码输入框那里,我输入了好几个密码,都不对。这只手机自从一年前买回来之后设置过一次密码,用的一直都是指纹,我早就忘记了密码是什么,连是几位数都毫无印象。 我向着门口挪去。他还趴在地上,没有一丝准备伏击我的样子。可是,等我打开了玄关的灯,我发现,本来应该插在门锁上的钥匙,不见了。也就是说,我出不去了。 我靠在墙上,双腿越来越软。突然间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袋。 我冲到厨房,打开储物柜,翻出了一大卷封箱胶带。我从背后反绑住了他的双手,他没有一丝挣扎。我把他的双脚紧紧缠在一起,直到用完这整整一卷胶带。我还试图像在电影中看过的那样把他“四蹄攒堆”绑在一起,后来发现,他的柔韧度不足以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就放弃了。 做完了这些,我终于把他翻成了侧躺的姿势,用颤抖的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尽管他的左眼眶变成了血窟窿,右眼也紧闭着,脸上血迹斑斑,可我还是马上认出了他。 半个月前的一个清晨,我在地铁上丢掉了我的包。黑色小羊皮的大双肩包,里面装着我的钱包、钥匙、身份证和很多其他东西,差不多是可以证明我就是我的全部东西了。 我之所以会把包落在地铁上,是因为我跟一个女孩吵了一架。那是个年轻的无辜的女孩,只是因为长得像那个“她”,在我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女人眼中就有了原罪。她是他的她,所以他不是我的他了,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没什么重提的必要了。 当时我站在站台上,拦住了至少几百个人,才借到手机。给自己拨过去,是他接起的。他说他的确捡到了我的包,又说,包可以还给我,但是他要三百块钱的“感谢费”。 我答应了他。当天中午,我们在我公司楼下的十字路口交易,一手交钱,一手给包。他戴着帽子,衣着灰暗,面目不清。接过我从同事那里借来的三百块钱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我说:我还以为你要带着男朋友来打我一顿。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说完,我真想咬舌自尽,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解释?我检查了一遍,包里没有少任何东西,钱包里那一百多块他都没有动。 他把钱揣起来,走了。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天赋,我记住了他的脸,是因为在他的右脸颊上,长着一颗黄豆大的痣,位置、大小、形状、颜色,都跟我的前男友李文达脸上那颗一模一样。眼下,这颗痣就在我眼皮底下,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我发现,它上面还长着几根很粗的毛。 我的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钥匙。一串是本应插在门锁上的属于我的钥匙,另一串是陌生的钥匙,跟我的钥匙一样总共四把,我仔细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这些钥匙完全是我那四把钥匙的复制版,钥匙圈上还贴着胶布,上面写着数字18或者81。 钥匙已经接触到了锁孔,我的手却缩了回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确切地说是一个案例。一个小偷闯进了一个男人的家,打斗中,男人误杀了小偷,后来被判处了很多年监禁。这个案例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它足以阻止了我开门的手。 我又检查了一遍那男人的手脚,绑得紧紧的,没有挣脱的意思,他甚至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我打开了笔记本,上网浏览起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新闻。 越看心越慌。我记忆中的那个案例,小偷或者说强盗是破窗而入的,并且砍伤了男主人。可那个倒霉的男主人还是被判了七年监禁。我输入“正当防卫弄瞎了别人一只眼睛判多久”,百度自动纠正了我的用词,把“正当防卫”替换成了“防卫过当”。 |
更新一篇~ 歹人(一) 深夜,窗边传来呜咽声,是风在试图钻进我的房间。温暖黑暗的房间。温暖来自于我身上的棉被,里面扎扎实实装了八斤新疆长绒棉;黑暗来自于我的遮光眼罩,跟我身上的睡裙一样纯真丝质地,严丝合缝的人体工程学设计,戴上它就等于暂时关闭了视觉。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也不想知道。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失眠非常严重,那种感觉可不怎么好受。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都昭示着一个浑浑噩噩的明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醒来。风的声音一时间让我很紧张,因为那声音太像啜泣了。 黑暗中,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一动也不敢动。慢慢地意识聚集到了我的左脚上面。那里传来微微凉的触感,一种不属于被窝的温度——渐渐地温度的差异被忽略了,因为力度在试探着加强。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那是个冬夜,风很大。独居的我,被人抓住了脚踝。 ——是鬼?还是歹人? 那只手突然就加大了力度,它拉着我的左脚向后退去,我刚来得及掀开眼罩,臀部就狠狠墩在了地上。 黑暗中,有一团更加黑暗的人影。明亮的部分反着光,金属的光泽。我的眼睛突然看清了,那是一只匕首。 我说:你……你别激动!你要拿什么都拿走,我没看见你的脸! 那黑影不说话,他只是一手抓着我的脚踝,一手紧握着匕首。黑暗中,他的瞳孔像猫科动物一样发出光来。 我挣扎了一下,脚踝传来一阵疼痛,他又加大了力度。我说:你……你要什么东西你都拿走,电视柜的抽屉里有……有一万块钱,就在那个……那个急救盒后面…… 他打断我:我不要钱! 粗哑的男声,瓮瓮地听不出口音,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这是一座移民城市,根本没有自己的方言。不要钱,那他是想要什么呢?突然间我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一直停留在我的胸前。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低胸的睡衣突然让我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我是那种穿着胸罩就绝对睡不着的女人,只有柔软的真丝睡裙才能让我彻底摆脱束缚感。我的头皮一阵发麻。 他猛然松了手,我的左脚落了下来,脚跟啪地砸在地板上。 他动了起来,缓缓向我逼近。 慌乱中我尖叫起来,同时双腿胡乱地冲着他踢蹬起来,他反而抬高了匕首,好像怕伤着我一样。可是猛然间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在了我脸上。我的耳朵嗡嗡地响了起来,我的嘴里一阵浓郁的腥甜。 与此同时,我也踢中了他。 他倒在了地上,匕首也摔出去好远。我似乎狠狠踢中了他双腿之间的部位。 我飞快地爬起来,跑到床头开了灯,再把匕首捡在手中。匕首比我想象得要沉很多,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手持一把凶器。 一个男人,头发很短,人很瘦,穿着一身黑衣服,在地上蠕动着。他的脸上,带着一张喜羊羊的面具。 我的全身都在发抖,牙齿抖得都咬到了舌头。 那歹人正堵在门口,堵住了我从卧室逃出去的唯一通道。此刻,他整个人蜷缩着,并小幅度地翻来翻去,看样子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中。 我犹豫着。手机在客厅充电,钥匙插在门上。我该报警还是夺路而逃呢? 可是他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他扶着墙缓缓爬了起来,弓着腰准备关上卧室门。 我冲过去,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匕首冲着他胡乱挥舞起来。他伸出手来抢夺,突然低沉地惨叫一声。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的掌心。血滴在地上,鲜红。 我看着他,他弓着腰、仰着头,在面具的小洞里看着我。他的眼神隐藏在一片阴影里。突然间,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剧痛传来,我的脑袋被他扯得向他胸前靠去,与此同时,我也伸直了胳膊,几乎是借着他的力气,手中的匕首直直向前捅了出去。他的另一只手过来抢夺,可并没有抓住刀尖。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好几秒钟,他还保留着徒劳一抓的样子。然后,他松开了我的头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连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我握着鲜红的匕首,后退了好几步。匕首的倒钩上面,残留着一些属于他的组织,来自喜羊羊面具后面肯定正在冒血的眼眶。匕首刺穿了柔软的喜羊羊面具,接着似乎深深插入了一些柔软又富有吸力的组织,那种感觉难以名状。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似乎是晕过去了。 我迈过他的身体冲到客厅。打开灯,又马上冲向放在墙角的边桌。我沾满鲜血的手,滑腻得可怕。我在衣服上擦了好几次手,才从充电器上摘下了手机。不料手一滑,手机马上掉进了沙发底下。 看向卧室门口,他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跪下来,向着沙发底下张望。手机躺在墙角,远远超过了我胳膊的长度。 终于,我使出全身力气挪开了沙发,然后一把抓起手机,画面上显示出时间——三点四十四分。 试了好几次,不知道是摔坏了,还是血液和沙发底下的污渍让指纹识别解锁完全失了效。我擦了又擦,还是不能识别。手机停留在解锁密码输入框那里,我输入了好几个密码,都不对。这只手机自从一年前买回来之后设置过一次密码,用的一直都是指纹,我早就忘记了密码是什么,连是几位数都毫无印象。 我向着门口挪去。他还趴在地上,没有一丝准备伏击我的样子。可是,等我打开了玄关的灯,我发现,本来应该插在门锁上的钥匙,不见了。也就是说,我出不去了。 我靠在墙上,双腿越来越软。突然间一个想法钻进我的脑袋。 我冲到厨房,打开储物柜,翻出了一大卷封箱胶带。我从背后反绑住了他的双手,他没有一丝挣扎。我把他的双脚紧紧缠在一起,直到用完这整整一卷胶带。我还试图像在电影中看过的那样把他“四蹄攒堆”绑在一起,后来发现,他的柔韧度不足以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就放弃了。 做完了这些,我终于把他翻成了侧躺的姿势,用颤抖的手摘下了他的面具。 尽管他的左眼眶变成了血窟窿,右眼也紧闭着,脸上血迹斑斑,可我还是马上认出了他。 半个月前的一个清晨,我在地铁上丢掉了我的包。黑色小羊皮的大双肩包,里面装着我的钱包、钥匙、身份证和很多其他东西,差不多是可以证明我就是我的全部东西了。 我之所以会把包落在地铁上,是因为我跟一个女孩吵了一架。那是个年轻的无辜的女孩,只是因为长得像那个“她”,在我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女人眼中就有了原罪。她是他的她,所以他不是我的他了,不过这些陈年旧事没什么重提的必要了。 当时我站在站台上,拦住了至少几百个人,才借到手机。给自己拨过去,是他接起的。他说他的确捡到了我的包,又说,包可以还给我,但是他要三百块钱的“感谢费”。 我答应了他。当天中午,我们在我公司楼下的十字路口交易,一手交钱,一手给包。他戴着帽子,衣着灰暗,面目不清。接过我从同事那里借来的三百块钱后,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对我说:我还以为你要带着男朋友来打我一顿。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说完,我真想咬舌自尽,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解释?我检查了一遍,包里没有少任何东西,钱包里那一百多块他都没有动。 他把钱揣起来,走了。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天赋,我记住了他的脸,是因为在他的右脸颊上,长着一颗黄豆大的痣,位置、大小、形状、颜色,都跟我的前男友李文达脸上那颗一模一样。眼下,这颗痣就在我眼皮底下,这么近的距离观察,我发现,它上面还长着几根很粗的毛。 我的手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钥匙。一串是本应插在门锁上的属于我的钥匙,另一串是陌生的钥匙,跟我的钥匙一样总共四把,我仔细看了看,倒吸一口冷气:这些钥匙完全是我那四把钥匙的复制版,钥匙圈上还贴着胶布,上面写着数字18或者81。 钥匙已经接触到了锁孔,我的手却缩了回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确切地说是一个案例。一个小偷闯进了一个男人的家,打斗中,男人误杀了小偷,后来被判处了很多年监禁。这个案例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它足以阻止了我开门的手。 我又检查了一遍那男人的手脚,绑得紧紧的,没有挣脱的意思,他甚至没有要醒来的意思。我打开了笔记本,上网浏览起正当防卫与防卫过当的新闻。 越看心越慌。我记忆中的那个案例,小偷或者说强盗是破窗而入的,并且砍伤了男主人。可那个倒霉的男主人还是被判了七年监禁。我输入“正当防卫弄瞎了别人一只眼睛判多久”,百度自动纠正了我的用词,把“正当防卫”替换成了“防卫过当”。 |
歹人(二) ——我不能坐牢!我的生活,我是说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年前,我终于甩掉了李文达;半年前,我终于升了职;三个月前,我刚刚按揭了这套房子。 虽然只是一套一室一厅的二手房,却完完全全是属于我自己的,再也不必担心房东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我还没有来得及在阳台下面摆上一张摇椅,更不用说,躺在摇椅上面听着音乐看上整整一下午的书了。客厅里那个大书柜,里面也才摆了几本书。那个附庸风雅的博古架,上面还完全空空荡荡。 我要是坐了牢,谁来给我还每月两千八的房贷呢?我那个每月退休金两千五、还得花一千多买药的老爸吗?我那个连学费都要克扣的下岗女工后妈吗?看来,只要坐了牢,这房子我就再也保不住了! 我终于成功把手机解锁了。我翻看着通讯录,手指交替停留在李文达和爸爸的名字下面。李文达,这个占据我生命长达七年的男人,却最终没能逃过七年之痒,我们的最后一个月过得像噩梦一样。而我的爸爸,患有严重的高血压,情绪稍微激动就会犯病。 突然,一阵杀猪一样的惨叫声从卧室传来,我吓得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我冲进卧室,看到被牢牢绑住手脚的那个歹人,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地上使劲儿翻滚。我冲过去,顺手捞起我的眼罩就往他嘴里塞。他立刻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下意识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像一条听话的狗一样下意识地松了口。我马上意识到,眼罩太小了。我四顾一番,看到了衣帽架上我的棉手套。两只手套都塞进他嘴里后,惨叫变成了沉闷的低吼。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骑在他身上,我的膝盖死死压住了他的腹部,似乎有骨头断裂的声音正在传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把他转移到了那把最结实的餐椅上,然后把他和餐椅牢牢绑在一起。最后,用尽力气把餐椅扶了起来。现在,他在我的卧室里,被我牢牢地控制了起来。 这时,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我才发现,我右手的食指,刚刚被咬过的食指,似乎变了形。我扶着墙挪到洗手间,在冷水下面冲着我的食指。疼痛没有丝毫缓解,我的食指向后弯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无意间,我抬头向镜子里望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镜子里的人无比陌生,她披头散发,脸上血迹斑斑,脖子上很大一条伤口,胳膊上、腿上也全是血迹和淤青。还有,白色的睡袍上也是大片的血迹。 我又一次检查了那歹人是不是被捆结实了。他用仅存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发出阵阵沉闷的吼声。不过,他的手和脚根本动不了。除了封箱胶带,我把房间里所有能当绳子用的东西都用上了。我把椅子转了转,让他面对墙壁。 然后,忍着食指的剧痛,我飞快地洗了一个澡。从浴室出来,天都快亮了。我穿好睡袍,开始吹头发。食指更疼了,我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它。 那歹人已经没了动静。我掩上了卧室门,然后打开防盗门,走出去,再把门反锁好。 我在医院停留了三个小时。挂号,拍片,复位,上夹板。我的食指骨折并错位了。复位的时候,我也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叫声,并受到了年轻的骨科大夫的嘲笑。 接下来,我给单位打了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头儿本来不愿意,看到我微信上发过去的诊断书和我打着夹板的手指,只好同意了。 我回到家里,那歹人动也没动,只是头低低地垂了下去。我顾不得仔细检查他,赶紧跑去开窗子,因为房间里的味道着实可怕。我打开了所有的窗子,让凛冬的寒意驱走血腥气。 ——梆梆梆!梆梆梆!突然,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徐不疾。 会是谁?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朋友来过,当然,这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我并没有什么朋友。七年来那些跟我和李文达一起吃喝玩乐的人,其实都是他的朋友。随着他的离去,我跟这些人也完全断了往来。 我从猫眼看去,一个中年或者说接近老年的女人,叉着腰站在外面。我问:你找谁? 她说:我是你楼下的,你开门。 我楼下居然住着人?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说: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你打开门我跟你说。 我说:你有什么事,就这么说吧! 她说:你还知道害怕? 我没吭声,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她继续说: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了,可你都折腾一晚上了,吵架闹别扭也要有个度吧?起码不能让别人都睡不了觉吧?我可告诉你,我可有高血压,休息不好可要犯病的。一犯病可就要住院,住一次院没有几千元可出不来!这个钱,你们要不要出? 我说:对不起阿姨,我……我们再不吵了! 她说:你再吵,我还是要来找你的。还有,告诉你老公还是你男朋友,一个大男人,嚎什么,丢人死了! 我从猫眼里看着她走远,然后马上冲到卧室。我转过椅子,惊讶地发现,那歹人嘴里的手套,竟然两只都掉在了地上。可是,他为什么不叫了呢? 我扶起他的头,他闭着眼睛,没有一丝挣扎。我一松手,他的头又马上垂了下去。我折腾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他好像是死了,因为,他的身体变得冰凉。 我吓得退出几步远。缓了好几分钟,我才又试探着去探他的鼻息。左手的感觉,似乎比右手要迟钝。而最敏感的右手食指,被打上了夹板。我的手指在他的鼻孔下放了很久,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退后一步,我看着他。他的头已经被我仰了起来。他的脸色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他的眼睛紧闭着。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却死在了我的卧室里。他死在了我还要还二十五年房贷的卧室里。 我站在他对面很久,久到我都忘记了时间。 冬天的阳光开始照进我的卧室。我拿出手机,又翻了一遍通讯录,终于下定决心给李文达打了过去。 电话被挂掉了。我听着里面那个女声说:您拨叫的用户暂时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稍后再拨。我想到了分手时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咱们其实早就是亲人了,以后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遇到事了就来找我,我换号了也会告诉你的。 我的确是一个人,生活在他的城市。这个城市,已经变成了我的另一个故乡。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房子,我已经离不开这里。我看着不知道名字的歹人,一时间思绪飘到了天边。 手机响了起来,李文达打过来了。我看着手机上他的名字——猪达,他用的是双卡双待的另一张卡,那是一张不常用的卡,我还没来得及把他的昵称改成全名。 他问:小影?是你吗?出什么事儿了吗? 我说:嗯。出了点儿事。我……我找不到别人商量了,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他说:你家? 我说:哦……我这儿你还没来过。你等我把地址发给你啊。 他问:到底什么事啊? 我说:这事……电话里说不清。 他说:简单说说。 我说:李文达!你到底来不来?!我的最后一句话已经带上了哭腔。 他说:地址发给我。 |
歹人(三) 半个多小时后,我在楼下接到了李文达。电梯里,他看着我,说:别怕,我来了。 我向着电梯里的镜子瞅了一眼,我眼神里的惊惶一目了然。 李文达一边听我说,一边围着那歹人的尸体检查了起来。他是个牙医,虽然说在西医里面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医学院的七年毕竟是扎扎实实啃下来的。他戴着我刷碗的橡胶手套,一边翻开那歹人的眼皮,一边打断我:你没弄瞎他的眼睛,你这个刀子正好避开了主要的零件。 我问:那……那他怎么死了? 他说:就算你捅破了他的眼球,甚至挖掉了,他都不会死的。眼底动脉会收缩的。 我说:他还活着? 他说:死是死了。就是死因……说着,他的手碰到了那歹人的肚子,他皱起眉头按了半天,说:这是典型的板状腹,你刚才说,你的膝盖压着他的哪个部位来着? 我比划了一下,他边摸边说:你应该是压断了他的肋骨,肋骨又刺破了他的脾脏,他死于腹腔内大出血。说完,他摘下手套,坐在床上,长叹一声。 我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过来。 我靠近他,他一把揽住我,说:吓坏了吧? 我小声啜泣起来。 他拍着我的胳膊,好久。然后,他说:唉,这可怎么办?你本来是正当防卫,但是你把他捆了这么久,尸体上全是痕迹。而且你的门窗都没有损坏,这些都很不利啊! 我说:他配了我的钥匙。 他说:证据呢? 我说:他在哪里配的,应该能查出来。 他说:现在是他死了,不是你死了。 我说:你说的好像是要让我去自首? 他说: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我说:李文达,要是咱俩还在一起,你还会让我去自首吗? 他沉默了半天,答非所问地说:你知道吗?我下个星期天就要结婚了。 我一下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我说:你走。 他说:你别这样。你让我再想想。 我说:你走吧,就当我没告诉过你这件事。 他说:我不走,我得陪着你去自首啊。再说,地上有我的脚印,房间里也有我的指纹,我走了,倒说不清楚了。 我惊异地看着他:你怀疑我要嫁祸你? 他挤出一丝笑容,说:怎么会。我就是说……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我说:我不会去自首的。你要是还念着咱们以前的那些年,就不要告诉别人。你走吧。 他说:现在这事儿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了,这是咱俩的事儿。 我说:你跟我没有什么咱俩了,你走吧。 他说:跟我去自首吧,防卫过当,估计最多判三年。你又没有前科,你刚才说,他配的钥匙上有编号,这人说不定是个惯犯。说不定,你还能立功呢! 我看着李文达脸上的那颗痣,痣上面没有毛,只是随着他说话不停地在动。我想起来了我曾经给这颗痣起过的那些名字。接下来,我又想起来更多。我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时,那种彻骨的寒意。 李文达还在不停地说。他像下定决心一样说:我这婚不结了,我等着你。等你“出来”。 他的表情我太熟悉,跟他告诉我,他跟那个女孩只是普通朋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他终于再也骗不了我了。 我说:李文达,你快走吧。你在这儿,碍事。 他问我:我走了,你准备干什么? 我说:当然是把他弄走啊,这房子,我是不打算住了,我准备租出去…… 他打断我:你准备怎么把他弄走? 我说:囫囵个儿肯定不可能了,我可以化整为零啊。 他说:影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在说的,可是毁尸灭迹啊! 我说: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任由这个我都不知道名字的人,毁了我的生活? 他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我继续说:我当了副总了,李文达,我终于当了副总了。等我出来,我还能继续当我的副总吗? 他说:等你出来,还可以找别的工作。再说,不一定就会判你坐牢的。 我说:不,我不会去自首的。我没有错。他半夜闯进我家,他死有余辜。 |
歹人(四) 我们僵持了好久,从中午到晚上,从晚上到凌晨。李文达的手机从晚上就开始响,后来,他就关掉了手机。 他突然问我:你饿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歹人的尸体被我们留在卧室里,卧室门紧紧关上了。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跟以前一样,我们放着沙发不坐,坐在地板上。那块中亚风格的地毯,是分手时分割给我的重要物资,只能手洗,洗一次要掉一层皮,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洗过,好在它是深咖啡色的。我们就坐在上面。 我摇摇头。 他跑到厨房,煮了泡面,然后端给我。 我挑了一筷子,突然一阵剧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他问:你不会也“有了”吧? 我问:“也”?还有谁“有了”? 他说:你真有了?这下好了,能减刑了! 我问:你是要“奉子成婚”了? 他点了点头:这次她再不能打掉了,大夫说这几年…… 他猛地刹住了话头,然而,我却已经听到了,来不及了。我问:我们分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跟她才认识了一个多月吗? 他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是不怎么喜欢她的。但是,经不住她闹。 我问:你跟她,到底多久了? 他沉默了几秒钟,说:我认识她,比认识你还要早。 我猛地大叫一声,把滚烫的泡面浇在了他头上。 过了十几分钟,楼下的中老年女人又来敲门了。她敲得没有上次那么彬彬有礼了,语调也生硬了起来。她隔着门说:看来我跟你说的话,你是当放屁了? 我说:对不起,阿姨。 她说:你开门!开门!我得跟你好好说说!你们有什么矛盾,我来给你解决!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保证,我再也不吵醒你了! 中老年女人隔着门教育了我十几分钟才尽兴。我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地毯上的李文达。他趴在那里,背上插着那歹人的匕首。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提到那个“她”的时候,我不存在了,这房子也不存在了,卧室里的那个歹人也不存在了。只有他的嘴唇一张一合。那里面有我浪掷的青春,整整七年。我转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会喷出刀子的嘴巴。于是,我就看到了那把匕首,它被李文达从卧室里拿出来,放在了茶几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拿起了匕首,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是他要走,而我用匕首拦住了他。我在他背上扎了很多下,他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一样,每一刀下去,都毫无阻力。 茶几翻倒在地上,墙面上一股血柱。 李文达流了很多血。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呢?他的血浸透了整块地毯,并且还在不断渗出来。 我用墩布擦拭着那些血迹,墩布渐渐被染得鲜红。我擦了很久,满头大汗。 终于他不再流血了。他的样子就像睡着了一样。他喜欢趴着睡觉。无数个夜晚,失眠的我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睡觉。只是这次,他没有了轻轻的鼾声。 突然间,我觉得饿了。非常饿。地上的泡面早被我收拾干净了。天也亮了。我突然很想吃一碗楼下那个小店里热气腾腾的青菜面。 于是我就下了楼,吃光了一碗加了两倍浇头的青菜面。口腹之欲满足了,我这辈子,还有什么心愿呢? 我回到屋里,李文达还睡着。我打开笔记本,上网给自己买了一张摇椅。 当天下午,货就送到了楼下。我拒绝了快递员帮我搬上去的好意,把那个大箱子拖进电梯。电梯里有个人,正是那个中老年女人。她看着我按了19楼的按钮。到了18楼,她走出电梯时还频频回头看我。 箱子卡在门口的时候,那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帮我转了个方向,箱子就轻松地通过了门槛。我道了谢,她却一声尖叫。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趴着睡觉的李文达,和他背上那把还没有拔下来的匕首。 那女人尖叫着跑远了。我没有去追她。我只是反锁了门,马上开始安装我的摇椅。 半个小时后,我坐在摇椅上面,看着书,听着音乐。我还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把滚烫的纯牛奶冲进红茶包,味道真不错。 外面很吵,似乎有自称警~察的人在喊话。 越来越吵,我戴上了降噪耳机。 世界顿时清静了。 我看着书,等着阳光照到我的脸上来。 |
@侠客沈浪 2017-07-12 20:50:23 本来是正当防卫,怎么成了这个结局呢? ----------------------------- 一步错,步步错~ |
@我叫王翠花 2017-07-13 21:21:16 楼主快更,楼主快更 ----------------------------- 更啦更啦~ |
更新一篇~ 幻听(一) 小君轻轻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我拍拍她的背:别瞎想!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后面抱着她。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魔法”失效了,已经失效很长时间了。可是,我不敢告诉她。 上帝或者无论何方神圣吧,造人的时候,肯定有点儿偷工减料。比如,我们的听觉就不能被关闭——不对,也不是不能被关闭,要是狠狠心拿小棍儿伸进耳朵眼儿里捅几下,肯定能永远关掉——我是说,不能想关就关,想听就听。 一直到我能清楚地表达出自己所思所想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倒不是因为我出生后没哭。我出生于凌晨三点左右,正是三院妇产科全体工作人员最不希望婴儿出生的时刻,因为白衣天使们的睡眠本来就颠三倒四的,她们迫切希望产妇们都能憋住,忍住,好歹将就到明天早上换班以后。具体表现为本来应该上催产素的磨磨唧唧没上,本来应该手动扩张的也置之不理。可我的想法跟他们不一样,我得赶紧出来了,因为我的居住环境在几个小时内严重恶化了。每次呼吸,我都在极力躲避自己的大便。于是,白衣天使们围着我妈,一边打瞌睡一边聊着从小灶的刘厨子那儿听来的红烧肉的创新做法。我妈在阵痛的间隙居然还偷偷记住了那个方子,后来一实践,真是不赖! 突然,世界豁然开朗了——我出来了!那个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在把我倒着拎起来并狠狠打了好几下我的屁股后,我还没有哭出来,只是张着嘴茫然地看着虚空。看我这样子也不像窒息了,她慌了,下死手照着我的屁股招呼了几下。第一次感受到疼痛的我,似乎不知道该对这种感觉作何反应,可是已经朦朦胧胧感觉到了自己是个爷们儿,不应该哭哭啼啼,于是就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来。具体表现为第一次调动了脸上主管高兴的那两百多块肌肉。可因为是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演,就显得有些生硬。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挨了打,不哭反而笑了。她更慌了,要知道三院这地方可不怎么信仰唯物主义。为了破除邪祟,也为了消除心中的恐惧,她悄悄对另一个助产士说:哎,这小子好像有点儿傻! 这话偏偏被我妈听到了。在产后最虚弱的时刻,听到这样一句话,心情可想而知。不过,这句恶毒的闲话于我倒不是没有好处。后来,我妈对我的要求一向极低,一年级心智未开的时候,我拿着考了12分的卷子回到家,我妈接过,手颤抖着,喜极而泣道:终于不是零分了,有进步了!我高兴得放下书包就出去疯跑了。 出生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我估计很少有人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场景,很不幸我就是少数派的奇葩之一。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粗鲁的助产士。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这两种本来都应该算作加分项的特质,组合在她脸上倒显得惊悚了。因为尽管她戴着大口罩,还是能让人一眼看出她患有严重的深覆颌,俗称“没下巴”。她还喜欢瞪起眼睛来看人,这使得她有了一种经常在动物世界中出境的某种动物的典型表情。当然我印象更深刻的是她的那双手,骨节粗大又多肉,常年在肥皂水的腐蚀下显得格外粗糙。“没下巴”抚摸我的时候就像拿铁刷子在给我搓背——当然,我现在挺喜欢搓背的,这是一项非常经济实惠和有益身心的活动,花十块钱就能让人给你卖上半个钟头的力气——可那时候我还没这个觉悟,于是我对她怒目而视。 不过这些不重要。我没有哭是因为我听到了一首曲子。那时的我,与这段后来跟我厮守了十二年的音乐邂逅之初,就表现出了极大的诚意——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它吸引了。这首我生命中的神曲,一开始是一段儿钢琴solo,跳脱欢快的情绪,后面渐渐加进了若隐若现的鼓点,仔细听还能听到贝司低沉如诉,吉他切入后不时想要喧宾夺主。听不出风格,也听不出流派。说实话,这曲子不是我的菜,可很多事情是没得选择的。 这曲子当然不是白衣天使们播放给产妇听的。音乐助产这种事儿,其实就跟香灰治病差不多。曲子来自我的大脑,根本不用什么骨传导技术,就轻松实现了无损播放。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大家的人生都是自带背景音乐的,还试图跟我妈讨论我的音乐为什么一直在单曲循环。 第三妇幼医院第一产房的墙上,刷着一米高的绿色墙裙,这在当年是非常上档次的软装了。当然我只是大概瞅了一眼,我的视网膜对于绿色还没有任何概念。很快我被裹在襁褓中,视线就直直地瞅向了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个吊扇,转的很慢,让人能数清叶片的那种慢。不过,这段儿也很可能是我十二岁那年阑尾炎手术时的记忆。毕竟,记忆这东西在大脑里又不是编好了号存放的。而且,据说婴儿只能看清50cm以内的物体。再者,如果一出生就对数学有了如此深刻的理解,我肯定不会混成今天这样儿。 出院回家后,我突然就会哭了。因为一首曲子再好听,单曲循环上几天几夜,也会让人审美疲劳的进而抓狂的。毕竟在我妈肚子里的十个月,我耳边是没有这声音的。我想问问我妈,怎么切换到下一曲或者关掉这音乐,可是张开嘴,却只发出了一些哇哇的声音。我妈倒是很高兴,她说:太好了,臭小子终于会哭了! 这一哭就哭了好几个月。我愤怒,因为我脑海中的音乐完全不受我控制。可是,我的愤怒不能被任何人理解。我一哭,我妈就掀开我的尿布检查。再哭,香喷喷的乳~头就凑到了我的嘴边。我勉为其难地吃了几口奶,心思又回到怎么暂停音乐这事儿上面去了。 襁褓中的我终日哭闹不休,我妈渐渐感到心力憔悴。我爸跟那个年代所有的男人一样,对于带孩子这种事既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而且,他还晕尿布。世界上奇怪的病症很多,晕尿布这种事肯定也是存在的。可惜,就跟我的曲子一样,晕尿布这事儿,就像那只倒霉的猫一样,既不能被证明存在,也不能被证明不存在。他一见到尿布,不管是用过的还是没用过的,就开始找墙。找到最近的墙,就赶紧靠上去。然后闭上眼睛,缓缓蹲下来。因此,他既不能换尿布,也不能洗尿布。这就让我妈很生气,为她跟我爸以后离婚埋下了一根深深的导火索。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时间有着非常清晰的认知。我的时间,只有一个单位,那就是“曲”,一曲换算成分秒,就是4分21秒。喂奶一开始需要五曲左右,慢慢地我妈渡过了新手期,就只需要三曲了。换尿布,我妈只需要不到一曲,我爸没试过因此不知道,我奶奶来看我的时候,用了四曲左右,不过她只换过那一次,就没法儿计算平均时间了。洗澡,至少需要五到六曲,当然,给我洗过澡的人也就我妈一个,这个数值也没有横向数据。 我说话很晚,三岁才开口。这是我跟我妈沟通不畅导致的。我妈大体上是个温柔的女人,因此她教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从没有超过30分贝,可是我的曲子基本就是30分贝的音量。这就很尴尬了,她教我的那些简单的读音,跟我大脑里面的曲子一中和,就完全变成了另外的读音。再通过我的大脑转换和声带输出,就变成了口齿不清的咿咿呀呀。我妈看着我,忧心忡忡地又一次想到了“没下巴”的断言。那时候她没有想到这是我那曲子在捣乱,她一门心思认为我的智商有问题。 三岁那年,我们家买了一台电视。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跑到我家来看电视。因此,声音太小大家是听不清的。我妈很不高兴,跟我爸吵了好几架。她主要是怕吵到我。我爸说:笨笨——没错这就是我的小名儿,允许你笑三分钟——笨笨这孩子根本不会被吵到,因为他什么都听不见! 我妈说: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不是聋子!还有,不要再叫他笨笨了,孩子都是让你给叫傻的! 我爸说:都检查过了,人家专家的话总不会错吧? 正在这时,我清晰地说:看电视! 我爸妈都傻眼了!对于我第一次开口不是叫妈,我妈伤心了很久。其实这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女人真是小心眼。 会说话以后,又用了好几年的时间,我才让我妈明白,我的人生是有背景音乐的。禁不住我的恳求,我妈曾带我北上求医。那年我只有八岁,在北京的大医院里,听着费解的普通话,我像个傻子一样任人摆布。印象中那几天正值三伏,我从来没想到过北京的夏天是比我家乡那个海滨小镇还要更加炎热的。我的两只鼻子都在流血,是那种根本止不住的流法儿。所以在检查耳朵之前,我先被人粗暴地在两只鼻孔里都塞满了又粗又长的油砂条。那油砂条还在一种我现在已经忘记名字的凝血针剂中浸泡过。那针剂有着一种令人眩晕的副作用,所以我在整个检查过程中都是浑浑噩噩的。 那个带着酒瓶底眼镜的老大夫,问了我很多问题,语速又快,语气又冲,跟我的背景音乐融合后,我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我相信我的回答也令她非常茫然。她拿着音叉在我耳边敲了又敲,我只感觉到每敲一下鼻子耳朵都涨得发痛。她又把一个泡在酒精里面的金属管子伸进我的耳朵看了半天,还严正警告我不许动,一动耳朵就会聋。可是我连这句话也没有听清,差点儿让她的一世清名功亏一篑。最后她对我妈下结论说:这孩子肯定是——装的! 诸位,这句话就给我苦难的童年奠了基。走出医院,我妈已经火冒三丈。她问我:小军,这个家到底欠了你什么?你一天到晚这么作?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我想哭,可是眼泪流出来的通道似乎被油砂条堵住了。 |
幻听(二) 那年,我爸刚跟我妈离婚。他挣了点儿钱,也不多,刚够他把我妈换掉。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吵了好几年。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清静。我爸一向赚钱比较多,他一走,夏天我就吃不起奶油雪糕了,不过我改了小豆冰棍儿,一样好吃,还更清爽。 带我去看病这件事的成本,我在当时根本没有清晰的认识。我妈因为这件事错过了晋升考试,而且把给“头儿”送礼的钱当路费花掉了。所以后来我妈越来越清闲,而我们家越来越穷了。 过了几个月,隔壁那个叫周霞君的小姑娘她爸给她买了电子琴,她就一天到晚地扰民。可我却兴奋起来,因为那东西发出的声音,跟我的曲子最前面那段solo的音源,简直一模一样。可我没敢跟我妈说。她最近火气很大,看我哪儿都不顺眼。我跑到周霞君家里去,赖在那里不走。虽然她从来不让我碰她的宝贝电子琴,只让我靠着墙站在她凭空画出的一个圈里看她弹,我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不平等条约。等我妈看到这一幕,她勃然大怒,从此我们家和隔壁交恶。 说了这么多,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被埋没的音乐家吧,我也曾经这样想过。事实上,后来,在系统地学习了八年钢琴后,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在音乐方面天赋平平。我的确顺利考过了一级又一级,可那只是死记硬背和大量练习后形成的肌肉记忆,一只猴子进行了像我那么大强度的训练后,也能顺顺当当考过去。至今我的视唱练耳仍然一塌糊涂,我至今不能把在我耳边不停单曲循环的曲子完完整整扒下来。 学钢琴的钱是我爸出的。甩掉我妈后,他火速和一个又胖又丑的女人结了婚。而我很没有骨气地喊过她不少次妈。这事儿要是让我妈知道,估计她得打断我的腿。没办法,我爸的糖衣炮弹攻势太猛。他是在和我妈离婚两三年后,又开始联系我的。等我长大了,仔细想想,终于明白了,因为他们俩到现在也没孩子。我是他唯一的传人,他当然得讨好我。可惜我小时候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受到他“阳光普照”的时候,总是患得患失,差点儿把自己弄成神经病。 好吧,其实我爸的新老婆又美又瘦,甚至到现在都还又美又瘦,毕竟我爸又不是瞎子,我妈已经很美很瘦了,他可不是那种为了捡芝麻丢掉西瓜的人。为了叙述方便,我决定叫我爸的新老婆黑瘦美——这个名字很形象,也很符合她这几年总想伪装成年轻人的心理,相信她也会满意的。社会上称呼我爸这种人为人生赢家,对此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我的心情——呸! 我妈就是这么对着我爸的新老婆兜脸一啐的。那还是我爸开始联系我不久,有一天让我妈发现,黑瘦美在带着我逃学逛游乐场——黑瘦美不是个坏人,她很温柔,对于抢了我妈老公这件事,始终是充满愧疚的——正巧我妈也在翘班逛游乐场,跟一个她们单位热心大妈介绍的男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姓顾,是个机关干部。总之,顾干部已经来过我家几次。在离婚后,给我妈介绍对象的人不少,毕竟我妈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在相亲这件事上,我大概是收益最大的人。吃吃喝喝就不说了,光是新书包我就收到了十几个。后来我把用不完的书包拿到文具店,换到了整整三百块钱。 但那个跟我妈逛游乐场的顾干部,就从来没有小恩小惠这根脑筋。非但如此,他还试图恐吓我。那天我拿出卷子让我妈签字,我记得很清楚,他凑过来看。我大大方方让他看了。那次我考了61,可以说是个能让我妈特别满意的分数了。顾干部看了卷子,说:你这个成绩可不行啊,这样怎么能考上大学呢?又说,你这字也忒寒碜了,明天我给你拿一套庞中华来,你每天练两页。 他就这样跟我结了仇而不自知。在我妈纠缠黑富美的时候,顾干部在训斥我。我气得火冒三丈,要知道,我爸都没这么羞辱过我。于是,我瞅准我妈没注意,就往前一扑,弄了一身土。顾干部果然赶紧伸手扶我,可他一碰到我,我就大哭起来:我再也不敢了!叔叔,别打了!我求你了! 我妈和黑富美看过来的时候,顾干部的手还在我背上,而我扑倒在地,双手护头。很多年后,我的梦里还总是以上帝视角在回放这一幕,我那天的表演堪称惊艳。我妈和黑富美立刻就形成了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清晰地表达出了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打我的意思。 顾干部气得要发疯。他诅天咒地说,我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坏人。 等到他发现我妈和黑富美的嘴巴都张成了O型,为时已晚。 前面说过,我有了三百块钱。有了钱,自然就会有朋友。盯上我这笔巨款的是个小胖子,名叫蝈蝈。他也是唯一知道我曲子秘密的小伙伴。对此,他的评价是:太酷了!你这是自带walkman啊! 可惜我这个walkman只能播放一首曲子,还不能调音量,最重要的是,不能两个人分享。我们迫切地想要拥有一台自己的walkman。蝈蝈有两百八十块压岁钱,而百货大楼里最便宜的那款也要998元。那时候,日本人就已经充分显示出了经商的天赋。998和1000虽然只差两元,可给我们的感觉大不相同。我们一共有五百八十块钱,离1000差了太多,离998却差得不多。而我已经试听过,我发现只要音量够大,完全可以盖过我“自带”的背景音乐,这个体验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无限逆天”! 经过冥思苦想,我们决定对我家隔壁的周霞君下手。前面说过,她有一架雅马哈电子琴,学了三年还没学出名堂,只会弹简单版的卡农,还经常卡壳。当然,这也跟他们家不舍得花钱请老师教她有关。 蝈蝈已经跟旧货市场的老板谈好了价,那琴能卖五百块,就等我偷出来。他说:这样不但能买到walkman,还能吃一顿KFC。那时候KFC刚刚在市中心开业,是我们这些小屁孩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我对他的计划表示赞同。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不,应该是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行动了。 那天是著名表演艺术家XXX来我们市里大体育场开演唱会的日子,那个夜晚万人空巷。那是我们这个十八线小城第一次迎接上过春晚的艺术家,全市人民都为此感到了无限荣耀。据说票都是被抢光的,在开场前一小时,一张只能看到艺术家背影的席位,都被黄牛炒到了要加价三百元。就这样还是供不应求。没抢到票的,就爬上了附近所有楼房的楼顶。楼顶没地方了之后,还有无数的人就在体育场的围墙外面等着听声音。 那次演唱会全国轰动,倒不是因为多么成功,而是有个人站在房顶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一不小心还是受到了外力,总之掉下来了,自己没死,却砸死了一个人。 被砸死的那人就是隔壁周霞君的爸爸。那晚,如果他没有死,我的人生可能会很不相同。因为我偷琴的时候,被周霞君发现了。她没有去看演唱会,是因为她爸爸怕“人多危险”没带她去。她一个人在家里,也没有开灯,躺在床上静静流着眼泪。 我推了推她们家的门,发现没有锁。一阵窃喜中,我推门而入。房间里光线昏暗,那架不让我碰的电子琴,通体雪白,就躺在琴架上。我的手刚碰到琴,一个音符就跳了出来。我慌忙找到电源线,拔下来。 我在昏暗的屋子里,站了有几分钟。后来,心一横,抱起了琴——天哪,好重!可是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好往外冲,出门的时候,琴狠狠磕在门框上了。我跑出了院子,突然感觉到后面有人,一看周霞君鞋也没穿,追出来大喊:放下!放下!接着又喊:抓小偷啊! 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因为大家都跑去看演唱会了。 偷变成了抢。至今我仍记得她追出来的时候,一只辫子散掉了,在风里飘着。她穿着红色格子的小裙子,光着脚。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耳边曲子的节奏竟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我跑了过了好几条巷子,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正在这时,我看到院子里的一个叔叔急匆匆地迎面跑来。我傻了,愣在那里。周霞君赶了上来,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一刻,世界静止了。那是我跟周霞君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手冰凉,就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还是导热系数特别低的那种。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在我耳边回响了十二年的背景音乐,突然消失了。 下一秒,周霞君也发现了那个叔叔。她立刻大喊:叔叔,快抓住李勇军,他抢了我的琴! 叔叔比她还急,说:快,告诉我你妈单位的电话! 周霞君说:叔叔——我的琴! 叔叔说:还闹什么,你爸出事了!快!快告诉我电话!你妈今晚是不是上大夜班? 时间好像停住了,连风都不刮了。我抱着琴,看着周霞君被那个叔叔牵着手,几乎是拖着她跟我擦肩而过,她光着脚,脚底黑黑的。 擦家而过的时候,她的肩膀碰到了我的。碰到的那一刻,我的耳边又开始响起熟悉的曲子,还是从半截开始放的。 |
幻听(三) 我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站了很久,不知道耳边的曲子是真的暂停过,还是我的幻觉。连蝈蝈是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等我发现他,他已经抱着琴走了很远了。我追上他,恳求他不要卖掉这架琴。他对我分析说:你已经把琴摔坏了,不卖掉,说不定你得赔她一架新的。卖掉呢,你就死不承认,他们能拿你有什么办法? 我就这样轻易被说服了。我们走了好远才走到旧货市场。那个老板也是那个夜晚没去看演唱会的少数人之一。我站在对面的屋檐下等,过了好久,蝈蝈走出来,垂头丧气,说,老板只肯给400元,因为我磕坏了琴的一角。 等我回到家,我们院子里已经人山人海了。我吓得双腿发软。我妈把我喊进屋里,轻轻关上了大门,又关上了窗户。她说要把“晦气”关在外面。对于我在周霞君家里受到的不平等对待,她还在耿耿于怀。 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提心吊胆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世界上有很多工作我是不能胜任的,比如监听门口的动静。每当有脚步声走近,我的心就狂跳起来。可是,没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所有人只是匆匆路过。 后来,周霞君也没有告发我。 我一直想找机会再碰她一下,看看我的曲子会不会再次暂停。可是一直没找到这样的机会。 三天后,她们家就搬走了。 后来,我开始在街上横冲直撞。不停地撞人,以检测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关掉我的音乐。这个过程持续了一个礼拜,最后我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没有人是我的遥控器,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过了两个礼拜,我和蝈蝈还是买下了那个walkman。白色的机身,带着新塑料的香气,百货公司还附赠了一张试音碟。蝈蝈说他得先听,我说不行,我得先听。于是我们就用石头剪刀布来决定。我输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他告诉我,walkman丢了。 我跟蝈蝈扎扎实实打了一架。那是我第一次打架,但肯定不是他的第一次,从他干的事儿就能看出来,想打他的人肯定不少。他扯掉了我衬衫的所有纽扣,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他满脸鲜血地说:我tm真不是故意的!咱俩这就算扯平了啊!以后谁再提walkman的事儿谁tm是孙子! 我鼻青脸肿地往回走,正遇到黑富美。她一声尖叫,赶紧把我搂在怀里。我告诉了她关于walkman和打架的事,但是隐瞒了自己偷了周霞君电子琴的事。黑富美把我领到百货公司,没想到出了个大洋相。她的钱不够买一个walkman,后来,她在店员的忽悠下买了一个复读机,还把我领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那个店员推荐的新概念英语课本和磁带给我。 从此我的人生开启了新的时代,我开始苦学英语,最终考上了大学,成为了我爸那样的人生赢家。 ——当然不可能,上面那段只在我的梦里发生过。新概念被我卖给了那个收购过我书包的文具店老板,我还记得一共卖了八十七元。我用四十二元吃了KFC,剩下的钱买到了十一盘打口磁带和一卷透明胶。 吃KFC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我点了汉堡和薯条,还有可乐。我吃得很慢,后来薯条不脆了,可乐不冰了,汉堡里面的蔬菜也萎靡不振了。那个时候,我真希望有人能跟我分享这顿珍贵的洋快餐,哪怕是蝈蝈那个混蛋也可以。 然后我回到家里,在台灯下面用那个摇滚中年范儿的磁带贩子教给我的方法,把那些磁带统统修好了。修复打口磁带,是个技术活儿。先是得拆开壳子,再找到断头儿。注意分辨一下,把透明胶裁剪到合适的大小,小心翼翼地把没有磁粉的那一面对齐粘起来,然后再用小剪刀修去毛刺。要是遇到断得太厉害的,还得把磁带45°剪开再对齐,那可是个非常考验眼力的活儿。可是很不幸,我买的这些磁带,全都是说唱,以我当时的英语水平,只能听出里面的脏话。花了大几十块和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买来一堆脏话,我觉得自己的智商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我把磁带拿去退,那贩子看到修复后的磁带眼前一亮。后来我就开始给他修磁带。原本卖四元一盘的磁带,修好后竟卖到了十元、十五元的高价。干这个活儿他没给我过钱,我只是换到了随便听他所有磁带的特权。 除了打口带,我还修复过无数卷成一坨的磁带条,那是一段非常迷幻的时光。磁带条是比打口更为激烈的销毁方式,可抵不过中国人民对于西方先进音乐文化的渴求,被独具慧眼的磁带贩子们称斤买来,再由许许多多我这样的人一条条捋顺、然后在灯泡上面烫平,盘进壳子里,装上磁头,再变成一盘崭新的组装磁带。 我修复这些磁带条的时候,从来不去试听,因为拿着磁头试听很容易触电。所以买到我修复过的那些组装磁带的人,可能会在一盘磁带里会听到许许多多不同的风格。当然,基本就是摇滚和饶舌,毕竟,那是一个音乐的黄金年代。 修复磁带这事,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我居然考上了高中,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其实我只是靠了运气而已。中考的时候,我坐在最后一排,我的斜前方是我们年级的第一名,用现在的话说叫学霸。学霸有个习惯,做完题后会把卷子竖起来检查。而我妈为了我“考试方便”才给我配了一副崭新的眼镜。你看,人生就是这样充满惊喜。 在我以为我的过去就这样随风而逝的时候,我在高中跟周霞君重逢了。我之所以一直在讲周霞君的故事,是因为她现在是我的老婆,周霞君——小君——跟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同音。 我们重逢的时候,我并没有认出她。我只是在走廊里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三年前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的世界安静了。我愣了一两秒,赶紧绕到被我撞到的那人面前,一个短发的女生,面无表情,可我还是马上认出了她,她就是周霞君。 上课了,我听着老师讲课的声音,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那么大、那么清晰。我沉浸在震惊中久久不能自拔。 高中时,周霞君跟我不是一个班的,可她被欺负的事时时传到我的耳朵眼里。半大的孩子,真是一群最残忍的人。他们最喜欢标新立异,却又对异类最为排斥。据说小君从她爸爸被砸死之后就不会说话了。她妈带她到处看病,越看越糟糕。后来,她不但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不过,她的成绩依然很好。 小君的沉默为她换来了很多绰号,赤裸裸的绰号。她通过走廊的时候,会有人突然从背后狠狠推她一把。她的书包,经常出现在教室的垃圾桶里。可是她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老师,也没有告诉她妈。她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再次见到小君后,我刻意制造出了很多擦肩而过的事件,经过起码几十次的验证,我发现了,她就是我人生背景音乐的遥控器。碰一下,暂停;再碰一下,继续播放。 小君对我的出现并没有特别的留意,她好像完全忘记了我抢走她电子琴的事儿。放学后,她耷拉着脑袋往家走,我就跟在她后面。慢慢地,那些冲着她丢小石子的坏小子们就收手了。有时她回头看到了我,还会等等我,我就扭扭捏捏走上前去,跟她肩并肩。 其实一切并没有这么风平浪静。我为小君打了很多架,多到那三年我就没有不带伤的时候。我去练琴的时候,常常感觉到老师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我青肿的手指上。这已经不是启蒙的那个说我视唱练耳像米田共一样的老师了,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艺术家,从来不发表负面意见。当然,他的课时费也完全是艺术家级别的。不过,反正是我爸掏钱,我一点儿也不心疼。那时,我已经是一个艺术生了,准备和很多学渣一样挤艺考这条捷径。 |
幻听(四) 后来我和小君都考上了大学,只是没考到同一个城市。那时候,小君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也知道了她就是我的遥控器这件事。她半信半疑地说,这肯定是一种魔法——当然,我们没说过话,我跟她总是写小纸条儿交流。暑假里最后一次见她,我抱了她,她没拒绝,也没有迎合我,她的身体又柔软又僵硬。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一碰到她,耳边就响起音乐。随着我呼吸的加快,鼓点儿也在加速。 每次我们告别的时候,她都会伸出手来,让我关掉音乐。我用食指的指尖碰一下她的手,这时候,她总会轻轻抿抿嘴,我知道她在笑。 大一开了学,那天我正在军训,在太阳底下晒得头晕眼花,突然教官喊我的名字,说有人找我。我跑过去,看到了小君。她站在荫凉底下,冲着我仰着脸,她在笑。 那是三年多来她第一次冲着我笑。我一问,原来,她并没有上成大学,在她去报道的时候,她的大学以不收聋哑人为由,拒绝了她。 我牵起她的手,耳边顿时传来熟悉的曲调,而身后的同学一片哄声。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我们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小的一居室。那四年,她总是同时打着好几份工。她的母亲在她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后,其实就已经放弃了她。对于她退学这件事,也没有过多的干涉。 干涉我们感情的,是我妈。不过,我妈其实也没有什么底气。还记得那个磁带贩子吗?在我搅黄了我妈跟顾干部的好事之后,我妈就经常去他那里提溜我回家,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我不在她也会去。再后来,也就是现在,按理我得管那磁带贩子叫爸,不过我没这么叫过,在他和我妈的婚礼上,我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我总觉得他这样一个人,不怎么配得上我妈。 我妈也觉得我跟小君不配,但她没说是谁配不上谁,毕竟,睁着眼睛说瞎话这种事,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我妈总说她一直想到小时候我在小君家罚站,小君的爸妈翘着二郎腿端坐在沙发上看着小君练琴的画面。我看着我们家客厅里那幅我妈跟磁带贩子的婚纱照,问她,您知道我总想到什么画面吗? 她问:什么? 我说:算了,还是不说了。 我妈听了这话,呆了半晌,以后就不管我的事儿了。 后来我毕业了。你们一定好奇,我从事着怎样的工作吧。我是一个年轻的作曲家——当然,这是我的兼职。我的正职是在一个无聊的政府部门当着一个十年也不会升迁的公务员。就这样一个岗位,还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来的。 结婚七年后,有天半夜,小君从噩梦中惊醒。她在尖叫。我开了灯,无比惊喜。要知道,上一次听她发出声音,还是三年前那场地震,她推不醒熟睡的我,情急之下叫了出声。 我问:做噩梦了吗? 她点点头。我一下泄了气,我们又回到了只能点头yes摇头no的交流状态了。可是她突然开口道:李勇军,我梦见我爸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又清晰又平静。我吓得大气不敢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她接着说:我爸说不怪我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怪你? 她说:那天晚上他不带我去看演唱会,我很生气……在他出门的时候,我骂了他,让他……这辈子再不要回来了。他听了,转头对我说,你可别后悔……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这么说的时候,她的手突然碰到了我。我耳边的曲子正好迎来一段小高潮,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我对她说:只是巧合,不要多想了。 我把她的手握住手中,再松开。再握在手中。我不敢告诉她,她这个遥控器,已经失灵了好几个月了。 我的曲子变了。那天,有个女人来找我办事。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当然,我对她根本没有什么想法,我只是像欣赏风景画儿一样看了她两眼。可是,我的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这时,女人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的耳边立刻炸响了音乐声,不是伴随我近三十年的那首曲子,而是一首节奏激烈的嗨曲。我低头一看,女人正把一个红包塞进我手里。我呆了几十秒才缓过来,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翻了一堆资料,才找到了那女人的电话。一打给她,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她误会了。我终于把她约了出来,在一个寂静的咖啡厅。那是三天后了,这三天里,我一刻不停地受到那首嗨曲的轰炸。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起来,我已经三天没有睡着觉了。 所以,见到她之后,我不由得握了一下她放在桌上的手。 啊!世界终于安静了。我摆出一个笑脸,才注意到女人正对我怒目而视。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我脸上,同时耳边嗨曲炸响。我茫然四顾,发现她已经走出很远。我立刻去追,不料被咖啡厅的侍者拦住。我掏出一百块扔给他,再追出去,那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站在街上,茫然四顾。阳光照在我的头顶,很快我就开始汗流浃背。 从此我再也没有找到那个女人。她的手机关了一天机,第二天就变成了空号。我反反复复翻着她递交的资料,那里面却没有任何能找到她这个人的信息,因为她只是一个代理人。被她代理的那人在接到我一个又一个电话后,甚至都跑来撤销了他的投标资料。一切线索都中断了。那个给我留下一支嗨曲的女人,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后来,我花大价钱请了私家侦探,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
幻听(五) 这几个月,我生不如死。小君可能已经感觉到了,因为有好几次,我忘记了在上班前跟她对手指。我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向她开口。 自从那晚开始说话了,小君的整个世界都变了。她很快换了工作,做起了一份专门靠说话挣钱的新工作——电话销售。她乐此不疲,似乎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找补回来。有时候,晚上十一点多,她还在给客户打电话。 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因为我耳边的嗨曲音量实在太高了,最近我跟任何人说话都得问好几遍“你说啥”,我们头儿已经接到了好几个针对我的投诉。 小君终于挂了电话。我们洗了澡,躺在床上。我照例从背后搂住她,这是我们的标准入睡姿势。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轻轻问我: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这句话虽然轻,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因为我的嗨曲正好进入了一个缓拍。我拍拍她的背:别瞎想! 她猛地坐了起来。她问我:是不是我的“开关”不灵了? 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她追问:关不掉了? 我点点头。 小君的眼睛里突然就蓄满了泪水。她说:你真的不爱我了。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爱她了吗?七年了,我说不清现在我们俩是爱情还是亲情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我说:我永远爱你。 她说:可是我关不掉你的“曲子”了。 我下了床,靠在墙边。 她问我:她是谁? 我问:谁? 她说:那个能关掉你曲子的女人,她是谁? 我说:哪有这么一个人。 她突然冲到客厅,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沓资料,摔在我脸上:你花了几万块钱找的这个女人,她是谁? 我看着那些资料。这种东西不应该是保密的吗? 小君恶狠狠地说:幻听有四种。听到人骂你、命令你、听到别人交谈和听到你自己的思维被读出来——没有听到歌曲的。李勇军,你不是幻听! 我说:那我这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我,说:一定有问题。你要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件事,像我一样。 我一阵寒颤,不知为什么,她的话有一种让我透心凉的感觉。 我深吸一口气,让记忆回到出生的那一刻。我仔细的追寻着那首伴随我近三十年的曲子的来源,终于,我在把自己调整到上帝视角后,发现了位于一楼的第一产房开着窗子,而有个修养期的病人正在窗外听收音机。收音机里传来了无比熟悉的旋律。 我一直听完那曲子,才让自己从记忆的洪流中抽离。 这时,我眼前突然又浮现出那个留给我一首嗨曲的女人,和她那只摆在我桌子上的镶满水钻的手机。在她递交资料的时候,那手机响起了好几次,后来她不好意思地把它放进了包里。那铃声,似乎就是此刻正回荡在我的脑海里的嗨曲。 我伸出手去,在虚空中从那女人的包里掏出了手机,然后死死按下了关机键。 突然,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我看着小君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的表情无比焦急,可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我张大了嘴巴,活动着下颌骨。我似乎在说话,声带的共鸣颤动清晰传来,可是,我也听不到我自己的声音。 我冲到洗手间,想要洗洗耳朵。突然间,我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还看到了本应该放在床头柜的笔筒里的那两只笔,小君用来做笔记的那两只一红一黑的笔,此刻,正深深插在我的两只耳朵里。 |
更新一篇~~ 狗屎运(一) 那时候,他们都说,我追到小雅纯属狗屎运。这话我真不爱听,说得我好像一无是处似的。我也是堂堂XX大学的天之骄子,学的跟小雅也是一个专业,怎么就矮人一截了呢? 他们唏嘘:唉,这是个什么时代啊!男人都要靠出卖色相过日子了! 又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当小白脸的潜质! “他们”是我宿舍里的三个损友:大脸、二肥和三搓。在这个故事里,我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所以,我叫小光。光环的光。 宿舍一共四个人,只有我是体育生。他们可能的确有些排斥我,但我这人太迟钝,都没怎么感觉到。 他们还在讨论,闹着让我跟小雅说,让她请客吃市里最贵的那家海鲜。他们的原话是:你这脸可保鲜不了几年,趁现在还嫩着,也让兄弟们蹭着享享福呗! 我说:能滚多远滚多远! 学校里按家境安排的宿舍,所以这些人完全是五十步笑百步。这个宿舍里,谁敢站出来请一顿火锅不提AA的事儿呢?都没那么大手笔。再说,我也不是宿舍里第一个交到女朋友的人,二肥和那个龅牙妹的事儿,怎么就没人这么酸溜溜的呢? 我想了半天,明白了,这帮孙子是嫉妒我。小雅长得挺好看,当然也没有达到倾国倾城那个级别。她的光环来自于她爸爸赵斗金。赵斗金你们都认识吧,经常在电视上大放厥词的那个中年秃头大叔就是他。据说他是全中国最有钱的一百个人之一,至于是排第一名还是第一百名,我觉得关系不大。 因为,我绝对不是看她有钱才追她的。其实,小雅长得有点儿像我小姨,特别是笑的时候。我小姨只比我大十几岁,小时候,在她去美国之前,她从城里来看我的那几次,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说起来还是小雅先跟我搭话的。那天,我跟宿舍那三个孙子在操场上打篮球,四个人打半场。我虽然不太高吧,但是人很结实,穿上篮球服,跟他们相比肯定是有几分小小的玉树临风的。我们打了一会儿,正中场休息,小雅冲着我就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瓶运动饮料。一开始我还没敢接,要是闹个大乌龙,那可要被那帮孙子们笑死了。可是小雅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把饮料塞进我怀里,说:拿着啊! 我接下来,饮料是冰镇过的,上面全是外国字母,后来她告诉我这牌子是瑞士的,世界上最好的功能饮料。我说:谢谢啊!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声。 小雅倒大大方方的,脸也没红,说了句加油就走了。 我们每天都打一会儿篮球,小雅就每天来给我送饮料。送了一个星期,傻子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我就鼓足勇气把她约了出来。那是个星期六的清晨,我在她宿舍楼下面接到她,她蹦蹦跳跳跑出来,穿着简简单单的白衬衫和短裤,一双大白腿晃得我眼晕。 她笑着问我,安排了什么节目。我说:去看电影吧。 她说:电影院人挤人,没意思。想看电影,不如去我家吧! 我的心一阵狂跳。 跟着她出了校门,就见一辆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看起来就很贵的车在等她。里面下来一个司机,一身腱子肉。司机护着她的头,小雅钻进后排,喊我:上来啊! 我进到车里,脚垫是雪白的,一寸多长的毛直立着。我犹犹豫豫不敢把脚踩实了。小雅的手在我的双膝上一按,我这才脚踏实地。抬头,一面玻璃隔板把我们和司机隔离开来。后来小雅说,这玻璃是单向透光的,我们能看见司机,但是司机看不见我们。不但透光,还隔音。想跟司机说话的时候,按一个按钮,麦克风才接通。 说实话,当时我就想下车。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是个农村孩子,从小爬树上房,小雅的世界,跟我隔着一百个银河系。 小雅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跟我聊了起来。她聊的是篮球。我第一次发现,她对于篮球懂得比我还要多,不仅知道规则,还对很多球星如数家珍。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后来跟她熟了,我才知道,叶公好龙这个词,就是形容小雅这种人的。她是个狂热的运动爱好者,不但喜欢各种常规运动,还对极限运动尤为感兴趣。可是,她的感兴趣仅限于夸夸其谈。跟她在一起半年多,我就没见过她跑两下或者跳一跳。她总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不能剧烈运动,可也没见她什么时候病倒过。 我们到了她家,郊区的大院子,三层别墅,两个游泳池。后来,我们在她家的影音室里看了部神经兮兮的《人鬼情未了》,音响效果好得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看完,她听说我不会游泳,就打电话叫来一个教练教我。教练像对待大爷一样对待我,让我既受宠若惊又很不舒服。小雅就在泳池边看着。她换上了泳装,可是自始至终没有下水。她说这是待客的礼节。 晚饭时分,我就学得差不多了。我们在她家的餐厅里吃饭,十几个人走来走去伺候我们。饭菜的味道好极了,就是每道菜都太少,盘子换了几十个,我感觉才吃了个半饱。 我一直担心,她爸爸突然回来,或者她妈妈,一样要命。我这人很喜欢带入思考,我已经想到了她爸妈见她如此款待一个穷小子,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可是没有人回来。她安排我睡客房,我翻来覆去好久才睡着。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像很多电影里演得那样,半夜溜到我房间里来。事实证明,我想多了。小雅是一个淑女,在跟她交往的半年时间里,我也变成了一个绅士。 小雅不喜欢逛街,我们约会都是在她家。其实她家什么都能干。不仅有游泳池,还能打篮球和网球。我没有谈过恋爱,仅有的恋爱经验都来自于电影和二肥。我不知道别人的恋爱是怎么样的,反正我跟小雅就是周一到周五三点一线,周末在她家厮混。 我不知道小雅为什么会看上我,只能说,爱情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或者,我真的交了狗屎运吧。我们宿舍因为这件事激起的涟漪还丝毫没有平复的意思。我穿件新衣服,就会有人上网查牌子,我换个手机,就会有人发酸溜溜的朋友圈。 衣服和手机的确是小雅给我买的。可是,后来我也给她买了不少东西。 我不是在吹牛。 认识小雅后,我的生活费很快捉襟见肘起来。毕竟我不能顿顿让小雅请我吃饭。所幸,跟小雅的司机混熟了之后,他给我介绍了一个兼职。 |
狗屎运(二) 这个活儿,我之前听都没听过,叫做“志愿者”。第一次去的时候,按照司机给的地址,我找到了一个没挂牌的神秘大楼,据说是XX制药公司的研发基地。一个声音温柔得不得了的女人接待了我。 她介绍说,公司正在招募的是新药的试用人员。见我的眼神有些犹豫,她马上说,已经做过很多次动物实验了,风险可以说是非常小的。而且,公司还为受试者购买了高额的保险。 我问:试一个药给多少钱呢? 她笑了:我们不是按药物付款的,是按时间。一天一夜24小时,付您2000元。 我暗暗吞了一口唾液。 她说:正好今天就有实验任务,您可以试试啊。这个任务短,就一天时间。 我想了想,出去给小雅打了电话,告诉她我有点儿事要回趟老家,小雅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连忙说:我去一天就回来,我们村里路不好走。 她又说:那让裴哥送你去吧? 裴哥就是给我介绍这活儿的司机,我说:不用了,你要有事用车不方便。 小雅想了想,说:那你注意安全啊!早点儿回来! 电话挂掉了。 抽了血,等了一个小时,我被告知身体非常健康,是100%合格的实验对象。于是,我在温柔姐姐的带领下,来到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她递给我一杯乳白色的饮料,告诉我,实验需要在睡眠状态下进行,获得的数据才能足够准确,这饮料就是帮助我入睡的。 说实话,那一刻,我有点儿怕了。万一这娘们儿把我灌晕然后割了我的器官,我该找谁哭去呢?可是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再看她的眼睛,清澈如水。我妈说过,看人就看眼睛,眼神清亮的人,心地也不会太坏。再想想宿舍那帮孙子的冷嘲热讽,我心一横,头一仰,饮料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甜的,跟小雅那种运动饮料味道差不多。我正要仔细品味一下,一阵无法抵挡的睡意袭来,接下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梦也没有做。醒来时,我全身酸疼,就好像刚跑完全程马拉松一样。把手机打开,一看,果然已经过了24小时。温柔姐姐说,酸疼这是因为我一个姿势躺太久了。她还说我的身体状况一切良好,看来那款药走完这个流程就可以上市了。说完,她还冲我鞠了一个躬,对我的贡献表示感谢。不知怎地,我竟有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 2000块揣在兜里,我双手插兜走了出来。一走出那个大厦,我就赶紧掏出钱数起来。刚才在温柔姐姐面前,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小家子气,我把钱接过来就塞进了裤兜。2000块,20张一百块,也就是200张十块、2000张一块。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之前我发过传单、带过家教,时薪也就30封顶,还得要么在大太阳底下晒得掉皮,要么讲得口干舌燥。这可是做梦都在赚钱啊!我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那么真实了。 我跑到市中心的商场,给小雅买了一个包。其实她不缺什么东西,但我不能缺了心意。我不太会选包,知道她喜欢白色,就买了一个白色的。小雅拿到包,半天没说话。我以为她不高兴了,就说:要是不喜欢,咱换一个,我跟卖包的说好了,能换! 她把包捂在怀里:不换,才不换!这是我用过的最便宜的包了,但一定会是我最喜欢的一个! 后来,她果然三天两头背那只包。 恋爱中的时光,总是在飞逝。跟小雅接触越久,我就越感觉到自己之前的小二十年全白活了。她是个让我想要把一切美好词汇都双手奉上的女孩,她完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二肥和他的龅牙妹之间那些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在我和小雅之间从来没发生过。我们好像没有经历过磨合期就直接又圆润又光滑了。 只有我隔三差五就要消失几天这事儿,让她有些不开心。我总是拿回家当借口,为了不让她起疑心,我只好撒谎说妈妈病了(妈妈原谅我吧)。没想到她听了,更要跟我回家,急得我抓耳挠腮。后来,她问我: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你家? 我说:没有,就是我妈病着,也没法儿招待你! 她问:你对我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我打哈哈:当然啊。可现在是真不方便,等我妈病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她笑了。我心里其实暗暗犯着嘀咕——我也没见过她爸妈。不过,她爸自从我认识她,就没回过国,她妈也一样。 药物公司又给我打了一次电话。我推掉了,因为去了十几次,我手里已经攒了不少钱。而且最近我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药物试验的新闻,知道了一个词叫远期伤害。就是说,我现在看上去没什么不正常的,但有可能十年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就疯了或者傻了,这都是药物对大脑的伤害,当时没体现出来,所以被忽略了。 我和小雅认识整半年的时候,她说要庆祝一下,我们就在她老爹的书房里偷偷开了一瓶红酒。说实话,红酒这东西,我真是喝不惯,不加雪碧喝起来就跟稀硫酸一样。可小雅说,放雪碧是糟蹋酒,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吞。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小雅说要跟我跳舞。我哪儿会跳舞啊,连连摆手。可坳不过她,只好瞎扭起来,逗得她哈哈大笑。她还不时指挥我:转个圈儿我看看! 我就瞎转起来。 突然,我的手打到了什么东西,接着一阵闷响。我低头一看,一地碎片。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碰倒了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大花瓶,正是她爸爸的风水花瓶,据说发家就跟它有关。 我立刻出了一头冷汗,再看小雅,也不笑了。 第二天,我们一大早就去了很远的古玩市场。所有人看了那瓶子的照片都摇头,说是孤品。只有一个老板,听我们说完,说他有个一对儿的,不过价钱可不便宜! 我们跟着他走到地下室里,就看到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瓶子,跟我碰倒的一模一样。小雅跟老板谈了半天价,最后拿着一张卡去刷。 老板亲自把那个花瓶送到了小雅家。他走了,我问:这东西到底多少钱买的? 小雅说:别问啦!反正你这辈子啊,是卖给我了! 过了几天,我给了她一张卡,里面是我在药物公司赚到的所有钱,还有一部分省下来的生活费,当然肯定不够买那个花瓶的,可我不能让她看不起我。我对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小雅好像很感动,她郑重其事地把卡收了起来,说:等哪一天我落魄了,就指着你这钱救命啦! |
狗屎运(三) 药物公司又打来了电话,我说,好的,我去。其实去了就是睡觉,最少睡一天,一般是睡三到四天。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就是醒过来的时候总感觉很累,肌肉也很酸痛。有一次,他们忘了把窗帘拉好,醒来我都晒黑了。还有一次,腿上好像让蚊子给叮了好几个包。那个温柔得不得了的女接待员道歉说,肯定是我睡觉的时候房间里进了蚊子。 那天温柔姐姐打电话预约的时候,其实我不太想去。因为她说的时间,跟我一个重要的考试有冲突。但是她说:你这次不来,后面的实验我就要换人了…… 我一听,连忙说:那好的,我去。 小雅陪我去申请考试延期。她说:我要是能替你去考,就好啦! 我说:其实你也应该把这个证考了。 小雅说:我就不! 我只好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脸蛋。我们之间的肢体接触并不多,我几次试探,她都有躲闪的意思。于是,我就“慢慢来”了。现在我的手,只接触过她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肯露出来的那些部位,不过,我也很满足了! 我到了药物公司,照例喝下饮料,一切如常。 可是,醒过来时,我的整个世界崩塌了。 和前几次不一样,我不是被温柔姐姐叫醒的,而是自己醒来的。时间应该是半夜,因为房间里黑洞洞的。我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大脑发给肌肉的指令没有被执行。我试了又试,终于发现,我的身体,自腰部以下,不听我的大脑指挥了。我大喊:有人吗?救命啊! 温柔姐姐过了很久才跑进来。她一开灯,我才发现,我并不是躺在之前入睡的那张床上。她说:小光,别怕啊,这是药物的副作用,是一过性的! 我大吼:我的腿没知觉了,也不会动了!怎么会这样?!你不是说过,实验是绝对安全的吗? 她说:这只是副作用,这种情况是很少发生的,发生率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别担心,过几天你就会恢复了! 我问:这是什么鬼地方? 她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副作用观察室。 我环视四周,一切都是白色和天蓝色的,这地方跟医院的病房一模一样。 小雅打来电话,好多次。我一直推说家里妈妈病得很重,她已经明显得起了疑心。我有点儿无暇顾及她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该死的副作用折磨了多少天了。这些天我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每次看到手机的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一分钟变得这么长,我盯着手机上面的时钟,数字一动不动,似乎永远也不会跳到下一分钟。后来我就再也不看时间了。 温柔姐姐进来了,她端着个托盘,上面是我的早饭,或者午饭,也有可能是晚饭。这些天,我吃的一直是这种颜色和质地都很可疑的糊状物。温柔姐姐说,这是为了防止便秘。其实我的大脑已经不能控制排便这件事了,我跟她都知道,因为她一天会来给我换三次尿不湿。虽然我的腰部以下没了知觉,可是那尿不湿上面的味道我还是能闻到的。 我问她:这个副作用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啊? 她说:快了,你要耐心点儿啊! 我吃掉了那糊状物,也不知道吃饱了没有。想要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不料一失手掉在了地上。我忘记了自己还在副作用的影响下,躬身要去捡,结果一个倒栽葱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门被推开了。一声尖叫也响了起来,那声音太过熟悉——是我妈。 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看到了我妈,还有小雅。 她们推着一只轮椅,争分夺秒一样把我弄了上去,转身就要往外走。 我抓住门框:我不走,我得吃药,不然副作用消除不了。 此时,她们才来得及跟我说话。我妈说:快放手,不然你就没命了! 小雅也说:听阿姨的,我们不会害你的! 她们把我推到走廊尽头,我才发现,原来我这房间在整栋楼的最深处。这时我看到了裴哥,他像站岗一样守在门口。原本那个前台妹子和温柔姐姐都不知去向了。裴哥看到我,一把将我扛在肩上,也不走电梯,顺着楼梯一路狂奔。到了停车场,他走向一辆我从来没见过的车,打开后备箱,然后把我放了进去。我妈和小雅也坐上了车,她们叮嘱我不要说话。 车子似乎是驶出了停车场,接下来受到了盘问。一两分钟后,车子就疯了一样狂奔起来。 我们回到了我家,我乡下的家。后备箱一打开,小村子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裴哥又拿出一架轮椅,飞快地装好。我刚在轮椅上坐稳,我妈上来就给我一顿嘴巴子。小雅好容易拉住了她。我妈声嘶力竭地问:你在外面就这么作践自己? 我没来及答话,我妈又说:这个女娃儿来找我的时候,我还不信!你跑去赚短命钱!家里是困难,可也没短了你一分钱!你的学费,生活费,你小姨不是月月按时打到你账上? 我低着头没说话。我说:公司说了,这是只副作用。过几天就会好了! 小雅突然哭了起来。她说:不会好了,他们是骗你的! 我大吼:我不信!让我回去!我得吃他们的药才能恢复! 小雅说:小光,不是这样的,你做手术的时候,打麻药失败了,中枢神经受到了影响,瘫痪是不可逆的。说完,她擦了擦眼泪,握起我的手:你别怕!我会一辈子陪着你的! 我甩开她的手:什么手术? 裴哥说:小光,你知道那家公司是干什么的吗?他们是器~官贩子! 我的每一根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继续说:他们需要的是你的肝脏,可那个接受你肝脏的人病情一直反复,达不到手术要求,所以一直没有办法做手术。 我问:要我的肝脏?然后呢? 他说:不知道。要是没有全切掉,你就还能活下来。养一养,到时再卖你其他的器~官…… 我打断他,声嘶力竭地狂吼:我不信!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
狗屎运(四) 三个月后,我信了。 根本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我的腿成了摆设,而轮椅成了我的腿,我已经能熟练地在炕上和轮椅上腾挪。妈妈拆掉了家里所有的门槛,还把门口的台阶砌成了斜坡。小雅每个周末都来看我,静静地陪我两天。 我从最初的绝望中慢慢缓了过来。妈妈说她报了警,可是警~察赶到的时候,那家“公司”已经人去楼空。他们跑了,可我的人生还要继续。我得活下去。 我开始有意地锻炼自己的手臂,让它发挥出更多的功能来。我给家里安装了网线,想看看只凭电脑和双手,还有受过一年半大学教育的大脑,能不能找到一条活路。 不过,最重要的是,我要跟小雅分手。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里面的男声无比熟悉,正是赵斗金。他也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就是问我,给我多少钱我才能“放过”他女儿。 接完他的电话,我就开始不理小雅了。可她也不介意,我不说话,她就静静地陪着我。 我们在村子唯一的河边那颗唯一的柳树下晒太阳。当然,她打着伞。一开始,她还试图给我也打上,可我拒绝了。过了一会儿,我狠下心来,对她说:你别打伞了,多晒晒太阳。 她问:为什么啊? 我说:你听说过槐精柳鬼吗?柳树底下都有鬼,你躲在荫凉里,当心鬼缠上你! 她说:我才不信! 我说:其实,现在就有个鬼缠着你。 她尖叫:小光!你别吓人啊! 我说:这个鬼就是我。小雅,我们分手吧。 她呆在那里:为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这还需要问为什么吗?你跟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我拼命往上爬,还能赶上你……现在,我爬不动了……我们的距离,只能越来越远。 她说: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说:分手吧。 她突然恍然大悟:是不是我爸爸派人来找你了? 我摇摇头。 那天我们僵持了好几个小时。最后我说:你不同意分手,我就从今天开始不吃饭了。 她大哭道:我就那么让你烦?好,我走!我走!你别后悔! 她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东西,丢在我身上。我捡起来一看,是我曾给她的那张银行卡。 再抬头,她已经走了。我转过轮椅,目送着她。她的背影,越来越远,在我忍不住酸痛眨了一下眼后,就消失了。 过了几天,小姨来看我了。自从她毕业后留在了美国,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这次,她是专门回来看我的。 我以为我们会抱头痛哭,可是小姨冷静得不得了。她支开了我妈,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就给我放视频。好多视频,我一个个看过去,傻眼了。 第一个视频里,我在往一个很高的铁塔上面爬。爬得很快,到了塔顶,我还张开双臂在那里转圈。 第二个视频里,我在滑雪。不是在雪道上,而是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山上。看上去下一秒我就会掉下去。出发前,我还对着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第三个视频里,我骑着摩托车,疯了一样在路上狂飙。 还有许许多多的视频,无一不是我在做着非常危险的运动。 最后一个视频里,我一遍遍从一架直升机上跳下来,我在跳伞。开伞前的自由落体时间越来越长,最后,我没来得及打开降落伞,直直摔在了放在地面上的一个大气垫上面。 所有的视频都显示,发布人是国外一个社交媒体上的账号。我看完视频,半天没说话。小姨问:你看明白了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什么时候去过这么多地方,作过这么多死呢?难道,是那个制药公司控制了我的脑电波? 小姨说:这是一项还很有争议的新技术,叫做思维代入体验。你在那个公司,不是吃了药在睡觉,而是被植入了别人的思维,按照别人的指令做着危险的动作。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姨说:哼!还不是那些有钱人玩的新花样!有钱又喜欢极限运动的人,不肯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或者很老了、有病不能去冒险,就“租”一个身体,替他们去体验。 我说:我就是…… 小姨说:没错,你就是他们的供体。 我问:小姨,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她苦笑道:这个技术,我就是最早的研究组成员。因为涉及伦理方面的问题,比如供体和受体必须有一定的熟悉度……总之,后来,我退出了。 我问:什么熟悉度? 小姨说:驾驭一个陌生的身体,不是那么容易的。我们最初实验的时候,发现只有受体和供体在潜意识里互相吸引才能成功植入思维…… 我仔仔细细地回忆,在那个“制药公司”里,除了“温柔姐姐”,我跟其他人根本没有接触过。难道就是她?可是我们也没有达到“互相吸引”的程度吧? 小姨又说:你知道吗?你在国外的社交媒体上面早就已经火了。我这种不怎么上网的人,都看到了,你想想吧…… 我攥紧了拳头:小姨,我……我该怎么办? 小姨一声长叹:唉,你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自认倒霉了。 妈妈叫走了小姨,说亲戚们都来了,要见她。 我躺在床上,小姨的平板电脑放在我手边。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点开那个滑雪的视频。只见那个“我”,系鞋带的时候,绑出了一个非常特别的花样。 我喃喃道:不,不会的。 我疯狂地反复观看着着“我”绑鞋带的片段。终于,我眼前一黑。“我”的手法,跟小雅曾经手把手教过我好多次而我始终学不会的那个花式一模一样,她说过,那是她的独家原创。 |
更新一篇~ 斩情丝(一) 我问:你又要走? 他点点头。 我再问:那……这次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累了就会回来。 他走了,一个半满的12升小双肩包,斜斜挂在他的右肩,满不在乎地晃荡着,根本不像要去出差几个月的样子。每次,他都把我留在家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只有等。上班,下班,日子过得也很快。可是,这次,我放年假了,很长的假期。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想要跟在他后面,看看他都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 他叫阿平,是我的丈夫。十四年前的那个十月,刚认识他的时候,我十八岁,刚上大一。那时的我,精力充沛得仿佛永远也用不完。每天,我在早上五点钟起床,围着学校的大操场跑上五千米,回到宿舍冲过凉,还觉得意犹未尽。上课的时候,我的笔记总是记得又快又工整,老师提问,我总是第一个举手示意。中午吃一碗简简单单的番蛋面,我能把面汤喝得一滴不剩,我的味蕾能榨干每一个食物分子散发出的香气。大家都说,我身上一定有个发条开关,上紧就能转上一整天。 我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遇到阿平的。那是个周末,我在书城闲逛,一目十行地翻着书。许许多多的书,每一本我都喜欢。文学、建筑、美术,甚至统计学,我真想把书里的精华拧出来,喝下去。当然,我只看不买,因为我的钱包又干又瘪。不过,青春不就是这样的吗?没有钱,却有着把整个世界都据为己有的豪情壮志。 一个工作人员推着一架平板车走过来,车上堆满了书。我的视线没离开手中的书,只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让。不料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重心,扑倒在一排书架上。这可推倒了多米诺骨牌,被我扑倒的那一整排的书架向后倒去,接着是后面一排,一连五六排书架都倒了,直到一面墙堵住了倾倒的趋势。 那工作人员就是阿平。他拉起我,问:你吃早饭了吗? 我说:吃过了。 他又问:吃饱了吗? 我说:挺饱的。 他说:那就好,因为你得干一个上午的体力活儿了! 接下来,果然用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和他才把那一片狼藉恢复正常。在干活儿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小女生而有丝毫看顾我的意思。这跟后来我们在婚姻中的相处模式差不多。那时的我,觉得很受用,因为这是被平等对待的表现。我不是什么所谓的女权或者平权主义者,只是被当做一个成熟的女人对待,于我还是头一遭。 中午下班后,阿平带我混进了员工食堂。那是个福利食堂,自取式的,饭菜的味道我至今还很怀念。还记得,那次我吃了整整四只狮子头配两大碗米饭。阿平在对面看着我,他问:你有男朋友吗? 我摇了摇头。 他笑:我想也是——你太能吃了。 我就红了脸,本来眼睛一直盯着取餐处那个大托盘里最后一个狮子头的,只好作罢。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起身给我盛了过来,把狮子头连同汤汁倒进我的饭碗,说:不过我们单位的食堂呢,是管够的。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说: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想了一分钟,然后咽下口中的食物,轻轻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虽然如此隐晦。我不是个美丽的女孩,爱神的目光还从未眷顾过我。我本想故作矜持一下,可是没拗过自己直来直去的性子。 而阿平,是个让人第一眼看到就会怦然心动的男人。他比我要年长十一岁,那时的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有没有妻子,我会不会被骗得体无完肤。所幸,阿平是个好男人。 毕业后,我们结了婚。四年的恋爱,我的初恋。我觉得人生的这一部分已经圆满了。只是,婚后,他换了工作,从此就常常出差。 没有尝过这滋味的人,很难真正体会到其中的酸甜苦辣。这十年来,我们聚少离多。阿平总是一走就两三个月。开始我还详详细细把他到行程打印出来,贴在墙上。可是他很少是按照行程行动的。有时说第二天就回来,却一个星期后才出现。有时应该出现在A地,可实际上他却去了B地。 那次,我突发胆道蛔虫,手机就在床头柜上,可我却在地上翻滚,离它越来越远。要不是我半夜敲击地板的声音让楼下邻居报了警,我可能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有一次,半夜水管突然爆了。巨响惊醒了我,我穿着睡衣,冲进洗手间,立刻被浇得透湿。给物业打电话,没人接。我哆哆嗦嗦地出门,在楼道的墙上找着管工的电话,打了有一百个电话,才找到一个愿意半夜上门的。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进门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背在身后紧紧握住一只大扳手。 忘带钥匙请人开锁这种事,一开始也发生过不少次。现在,说来可笑,我都是像小学生一样把钥匙挂在脖子上。 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阿平的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一开口跟我讲那些专业术语,我就头痛。是真的头痛,太阳穴发胀,难受极了。后来,他就很少谈他的工作了。再后来,要走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了。他那只双肩包总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只要那包不见了,我就知道,他又走了。 结婚第十个年头,我第一次有了跟踪他的想法。刚才,我偷偷打开了他手机的GPS定位系统。他走后十分钟,我用平板电脑连上了网,在地图上定位了他的手机。可是,不知为什么GPS显示,他的手机就在家里,可我明明是看到他把手机装进了裤兜里的。我在家里找了半天,没发现他的手机,只好举着平板电脑走出了家门。 一出门,我差点被吓死。阿平就站在门口。他说:芝芝,你这样就没意思了。你忘了我们说过的话了吗? 我问:什么话? 他没回答,只看着我。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怜惜、不忍还是悲悯? 突然间,我一阵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我忍不住捂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切终于不再天旋地转了。我试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书店里,那场景无比熟悉。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我站起身来,回过头,是阿平,十四年前的阿平。他推着一架书,而我正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我下意识地一退,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因为我失去了重心。再回头,多米诺骨牌正在倒下。 一只温暖的大手伸到了我面前,我拉住了它。 我的心里朦朦胧胧的。冥冥中似乎有人告诉过我,这是我必须要经历的。可这个人又是谁呢?我问:阿平,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阿平说:咦?你认识我? 我大哭起来:阿平,这是怎么回事?你别吓我! 年轻的阿平捂住了胸牌:哦,你是看到我名字了吗?你还挺聪明的,不过,套磁没用,哭也没用,这烂摊子你得给收拾好了! 我瞪着他。 他又问:吃早饭了吗?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发生了什么?难道时光倒流了?突然,一切记忆都模糊不清起来。现实、回忆和想象没了界限。难道,我是在看到了他的第一眼,就在想象中跟他过了整整一生? 我像木偶一样重复着回忆里或者想象中十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我们收拾好了书架,他领着我去蹭食堂。在食堂的玻璃门上,我看到了十四年前的自己,马尾辫,背带裤。拿狮子头的时候,我突然心里一动,把托盘里所有的狮子头都盛到了自己的餐碟里。 年轻的阿平说:你要吃五个狮子头啊?真厉害! 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他又说:我们这食堂不错吧?想不想一直来蹭吃呢? 我张着嘴看着他。这不是梦,因为一切都太过真实。半晌后,我点了点头。 跟阿平告别后,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把一直背在肩上的书包取下来,在里面找到了一把钥匙,看到这钥匙,我马上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回到学校的宿舍,我在镜子里仔仔细细看着自己。也许,之前的十四年都是我的想象。我十八岁,生活充满希望。 就这样过了四年,我毕业了,我们结婚了。 那天,阿平告诉我,他辞了书店的工作。我心中一阵异样的感觉。他是不是马上就要接受那份让我们十年来聚少离多的工作了?我说:阿平,你可以不辞职吗? 他说:可是现在书店越来越不景气…… 我说:没关系,我马上就工作了,我会努力赚钱的。我喜欢你摆弄书的样子,别辞职,好吗? 他看了我半天,说:好吧! |
斩情丝(二) 第二天,他去上班了,我在家里发简历。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阿平的领导。他对我说:芝芝,你是站着还是坐着? 我莫名其妙地说:站着。 他说:那你先找个地方坐下。 我腾地出了一身冷汗:领导,阿平他怎么了? 他说:你坐下听我慢慢说。坐下了吗?嗯,好——今天早上,阿平在上班的路上,他坐的那辆通勤车被追尾了,他不巧坐在最后一排…… 我赶到医院。阿平静静躺在那里,从头到脚罩在白色被单里。领导没拦住我,我拉开了那被单。突然,我笑了,我说:这不是阿平,你们弄错人了! 领导说:芝芝,你冷静点儿。 我说:这根本不是他,虽然是他的衣服,可这不是他的脸!是别人,一定是别人! 我望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领导说:别把眼泪滴在他脸上,那样他会挂念着你,在“那边”也走得不放心的。 我慌忙擦掉眼泪。 三天后,阿平跟我回家了,他躺在一个很小的盒子里。那盒子,我挑了几个小时,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都不耐烦了。我说:他要在这里面待千千万万年,我怎么能不好好挑挑呢? 工作人员再没有说什么。 终于,我在几十个看上去一模一样的木盒子里,挑出了最好的一个。没有一个虫眼,漆也上得那么匀称,一看就是一个热爱工作的人做出来的。 我没想到,骨灰竟然是热的。在回家的路上,阿平最后一次温暖了我。我把他抱在胸口,腿像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那么困难。不一会儿,天上飘起了小雨点,我脱下外套包住他。他的热度渐渐透过了盒子传递到我身上来。走着走着,突然一阵彻骨的疼痛,从心脏那个部位传来。我一下蹲在了地上。 不知道我们是四年还是十四年,或者加在一起十八年。总之,现在都没有了。 时间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总是在我希望它飞逝的时候磨磨蹭蹭,又在我希望它停住脚步的时候健步如飞。阿平去世整十年了。十年前的今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连告别也没有,他就离开了。在陵园门口,我买了花,黄~菊和白菊,一共四十三朵。他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不过,别人墓前都有,他也应该有。 一开始,阿平的骨灰被我放在了最高的柜子上,跟他的遗像一起俯视整个客厅。可是我总做梦,梦里他走在漫天大雾中,永远也走不出去。我想起那个曾经催促我的火葬场员工的话。她说,你不要把骨灰放在家里,对死者不好,他们会被牵住,迷住,不能转世。 我当时说:我能牵住他,那……太好了! 可是,一连半年时间,每天我都梦见他在迷雾中打转。最后我妥协了,把他送到了这里。郊区的陵园,十万元一个墓位,送大理石碑。讲价到八万,我们的全部积蓄——对不起阿平,就连你的长眠之地,我还要跟别人讨价还价。 从此,他再也没有来入梦。 交钱的时候,刻碑的人问:你要在碑上写些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又说:写一句吧,这也是我们这个陵园的文化。你出去看看别人都写的什么。 我就去了。 母亲被儿子们存放在这里,她的碑上刻着——妈妈,来生我们还要做您的儿女! 妻子被丈夫包含热泪埋葬,因为碑上说——永失吾爱。 幼年的孩子也过早地躺在了这里,父母对他说——壮壮,好孩子,睡吧! 刻碑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他问:你想好了吗? 三天后,碑立好了。刻碑的人请示了半天,才同意刻上“等我”这两个字。 我在他的墓前坐了整整一天。水泥还没有完全凝固,我俯下身,轻轻地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吻。 九年过去了,那个吻早已模糊不清了。时间真的会带走一切吗?我擦干净墓碑上的鸟粪,倚靠着它坐了下来。我隔着水泥、泥土和木盒子,对阿平说话。我问他:不是告诉过你等我吗?为什么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你?你是不是忘记我了? 风呜呜地刮过,没有人回答我。 我又说:我要在这里睡一觉,离你这么近,你应该不会迷路了吧。 我拿出披肩裹住自己,闭上了眼睛。 “欸!同学,麻烦你让一下!”一个声音清晰地传来。 我睁开眼睛,耳边的风声不见了,这是个室内的空间,安静得可怕——我又回到了那个书店。我抬起头,循声望去,年轻的阿平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挂着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我终于又梦到了他!我缓缓站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就戳破了这个梦。阿平看向我,他年轻的脸上挂着笑容。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奔过去,扑在他怀里。我哭道:阿平!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你发过誓我们……我们会永远不离不弃的! 阿平一动不动,任我抱着。良久,我抬起头,只见他似乎是被我给吓呆了,眼神都直了。我狐疑地看向四周,玻璃窗上映出了我的影子,十八岁的我,马尾辫,背带裤。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难道,这不是梦?而是我又一次被神秘的大手推离了时光的轨道? 阿平终于轻轻推开了我。他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我呆在原地,这真的不是梦!他又不认识我了——难道,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阿平推着书,绕过我走了过去。我站在后面,犹豫着。是不是我必须推倒书架,才能跟他有一个“开始”呢? 我犹豫了半天,没下手。 中午,我看着他往员工食堂走去。我也混了进去,没人拦我。我看着他打了饭,坐下开始吃。炒青菜和番茄炒蛋,配米饭,颜色真好看。我闻着食堂里的香气,却没有感觉到饥饿。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晚上,他下班了。走到公交车站,在那里等车。我站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躲在阴影里看着他。 车来了,车走了,他还站在原地。 突然,他回过头问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笑了。我说:我请你吃饭吧,于家肥肠面。 他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认识我? 我点点头:加一份肥肠,一只卤蛋。 他呆了半晌,说:你跟踪我?你要干什么啊? 我说:我要跟你说实话,你肯定不信。我好像陷入了一个人生的怪圈,不停重复…… 他打断我:待会儿再说,不是要吃肥肠面吗?走吧。去晚了人多。 我们在于家面馆吃了饭,这是我们经常去的一家面馆。肥肠,红油,一屋的热气。正吃着,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我看着他接起那只熟悉的翻盖手机:喂,哦,外面吃饭呢! 那边说了什么。他看我一眼,说:跟小吴……肥肠面!给你带一份? 小吴是他一个小组的同事。终于,那边挂断了。他起身,冲着老板喊:打包一份肥肠面,生面、分开装,加两份肥肠! 这是我们互相带饭的统一规格,不知怎地,我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我问:是谁? 他茫然道:什么是谁? 我说:打电话给你的。 他说:我老婆啊! 我的眼泪猛地流了下来,滴在面碗里。他埋头吃着面,没有看到。我赶紧擦掉眼泪,把脸埋在汤碗里。 那天吃完面,我们还在面馆里坐了好久,一直到老板开始赶人。他到底听完了我的故事,可是,他不信。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想象力也很丰富。不过,你挺可爱的,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后来,我们做了很久的朋友。我毕业了,留在了他的城市。几年后,在他家附近买了房子。我找了个工作,混日子一样地上着班。我全部的热情,都用在等待他上面了。他不常来,一开始是因为我总情绪激动,后来是因为忙,忙事业、忙家庭。我觉得,如果不是我一直死缠滥打,我们的关系早就画上句号了。 到今天,整十四年过去了。是的,如果我没猜错,又到了那个时候,分别的时候。他很=幸福,我很放心。他有个儿子,这份天伦之乐是我给不了他的,我在结婚那年就被诊断出终生不育。他的妻子是个温婉的女人,烧得一手好菜,这也是我给不了他的,我在厨艺方面毫无天赋。 我约了他来我家,我点了外卖。告别的晚餐,我希望不被任何人打扰。 他来了,我们开始吃饭。 我又一次讲起了我们的前尘旧事。他打断我:我不信。问你今年世界杯谁赢了,你都猜错了! 我说:那是因为我根本不关心体育,之前我连世界杯到底是足球还是篮球都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在我和阿平之前的十四又四年里,他并不是个球迷。也许,娶了不同的妻子,就会有不同的人生吧。 我对他说:我今天就要走了。 他停止了咀嚼,问我:去哪儿? 我说: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是去十四年前你工作的图书馆。 他再问:什么时候? 我说:不知道,反正应该在十二点之前。 他说:你说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问:你能陪我到十二点吗? 他说:今天可不行,孩子有点儿感冒,晚上要发烧了得送医院。 我说:那……就这样吧。 他说:过几天等孩子病好了,我再来。 吃完饭,他走了。我收拾完一桌狼藉,在沙发上蜷缩起来。 八点五十一分。 九点。 十点。 十一点。 然后我就睡着了。 |
斩情丝(三) 我被叫醒了。一抬头,正是阿平。年轻的阿平。果然,一切又重新开始了。这次,我没有犹豫,一跤跌在书架上。 我们一起收拾残局,他领我去吃饭,隐晦的表白。 一切都跟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一模一样。四年后,我们举行了婚礼。可是,在婚礼上,他的母亲,我的婆婆,突然一头栽倒在地。 婆婆进了医院。我们取消了蜜月旅行,轮流在陪护床上度过了婚后的大半个月。终于,婆婆醒了过来,可她从此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于是,我和阿平把她接来同住。 噩梦从此开始。 在医院时,不知哪家的三姑六婆告诉婆婆,肯定是我这个新媳妇冲克到了她,才会害得一向健硕的她突发急病。 那天,我买了土鸡,炖了汤。走得很远才买到的正宗土鸡,三斤七两的老母鸡。那时的我,急于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儿媳。我总觉得婆婆会是这一次夺走阿平的导火索,所以,我迫切希望能够得到她的欢心。 汤炖了三个小时,小火慢炖,最养人。我撇尽油花儿,只留下醇厚的原汤。我撕下鸡腿上面的肌肉,我撒上切得细细的小葱花儿。 端给婆婆,她却用那只还能动的手,一把推翻了碗。 一整碗汤都洒在我身上,胸前,手上,腿上。我烫伤了。阿平接到电话,匆匆赶回来。他质问我为什么这么不小心,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婆婆在卧室大哭起来。她在控诉我,说我一定要让她吞下滚烫的鸡汤。 阿平听了,把我拉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只有咬着嘴唇无声地流泪。 我看着阿平给婆婆喂鸡汤。 婆婆说:你让你媳妇先喝一口。 阿平说:尝尝好不好喝?妈,我给你尝一口! 婆婆说:放下!我要她尝!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迟钝如我,也明白了,婆婆是怕我在鸡汤里下了毒。 阿平说:芝芝,你就来尝一口吧。他的眼神哀求着我。 于是,我喝了一口。 婆婆说:你张开嘴,让我看看你咽下去了没有。 我看着阿平。 婆婆说:端走!下了药了!她都不敢咽下去。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我凑近她,张大嘴:妈,我咽下去了——妈,我怎么会害您呢! 婆婆说: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说完,她张开嘴。阿平赶紧把一勺鸡汤喂了进去。 晚上,回到我们的卧室,阿平关上门,小声说:芝芝,委屈你了。妈妈心里苦闷,她无处发泄,你能为了我忍一忍吗? 我说:我今天能,可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一辈子。 阿平说:妈妈哪里还有一辈子呢,你没听冯大夫说吗,妈妈……也就这一两年的事儿了。 可是,婆婆一直活了好多年,到现在还活着。她恢复的程度,让她的主治医生冯大夫都感觉到不可思议了。他旁敲侧击地问我:你们是不是用了什么外国的新药? 婆婆的耳朵,不知怎地,变得特别好使。她告诉冯大夫:人得有个奔头儿。我这媳妇卯足了劲要气死我,可我呢,就不能遂了她的心。 我在一边陪着笑,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阿平也没有说什么,因为冯大夫说过,要顺着老人的意,哄着她,不然她容易复发。 从医院出来,阿平把她从轮椅上抱到车上。这么多年,婆婆并没有像其他瘫痪病人一样瘦成一把骨头。她的肌肉还是很饱满,而且这一两年,她明显发福了。 我收好轮椅,放进后备箱。一身的汗。 一路无话。 回到家,我无意中瞟见,日历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圈。那还是年初我买来日历的时候,在上面标记的。我一阵紧张。是谁的生日?好像都不是。那是什么纪念日吗?我在心里苦笑一声——我和阿平哪里有什么纪念日呢?我们结婚的日子就是婆婆生病的日子。我狐疑了半天,只好作罢。 阿平回去上班了,我忙了起来——我的工作,是上一天班休息一天的,阿平的也是。只是我们休息的时间错开来。总之我们不会让婆婆一个人待在家里。因为在我们结婚也就是她瘫痪的第一年,我们曾经这样做过,婆婆掉下床几个小时没人发现。 我在厨房大扫除,流水声中,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响。我关了水,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我的卧室传来。难道家里进了小偷?我忙不迭地看向大门——关得严严实实。我抽出一把菜刀,脱掉鞋子,挪到我的卧室门口。 我揉了几遍眼睛,才发现并不是幻觉——婆婆正在翻我的包。她站在地上——只穿着袜子的双脚站在地上,站得稳稳当当。 我脱口而出:妈,您在干什么? 婆婆吓得一哆嗦:你……你的活儿干完了? 我走近她:您能走路了? 她低下头去,好久不说话。 我短路的大脑这时才重新搭上线:您是一直能走路? 她还是不说话。 我说:您……为什么要装做不能走路? 她抬起头:我要是能走,你们就会赶我走。我不走,我要跟我的儿子一起过。 我倒退好几步,蹲在地上捂住了脸。 门口传来一阵钥匙响。我抬起头,看到婆婆健步如飞的背影。 阿平进来了。婆婆在她的卧室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阿平说:有份资料忘记拿了。芝芝呢? 婆婆说:不知道又抽什么风呢,在你房间里不出来。 阿平走了过来。我站起身,拉着他,走到婆婆面前。我说:妈,您都被我发现了,还要装? 阿平说: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妈妈一直能走路,她是装的。 婆婆突然一把掀开被子。她疯狂地锤着自己的腿:我要是能走,还在这儿受你的窝囊气? 阿平慌忙抓住她的手。不料她一借力,就滚到了床下。无论从我还是阿平的角度来看,她的下半身都是根本不能动的。 我目瞪口呆。 阿平安抚了婆婆半天,去上班了。临走前,他瞪了我一眼。 我目送着他离开。突然,我的视线再次被墙上的挂历吸引。那个红圈——是的,就是今天了。十四年了。 我走到婆婆床边,对她说:妈,我要走了。您保重吧。 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打开窗户。楼下一个人也没有。这就好,不会伤及无辜。 我爬到了窗户外面。 婆婆冲进来了,她喊:你要死也别在这儿死?你让我们还怎么住?! 我冲她挥了挥手,跳了下去。 |
斩情丝(四) 渐渐地,耳边的风声不见了,坠落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书店的地上。一个人推着平板车正向我走来,而我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年轻的阿平说:同学,麻烦你让一下。 我站起身,一阵眩晕,我顺势扑倒在书架上。 看来,我又得到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次,我决心一个错误都不犯。 一切都跟之前一模一样。我们恋爱四年,结婚了。 婚礼当天,我对阿平说:千万不要让你妈妈喝酒。 阿平问:为什么? 我说:老年人喝酒血压容易高。 阿平说:对对对,我妈本来血压就高。 婚礼结束了,阿平的妈妈在那里清点着礼金。她没有晕倒,我却一阵脱力。 婚后不久,阿平对我说:我想换个工作。可能出差多一点儿,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不,我不要你离开我。 我扑进他怀里,同时泪水夺眶而出。他说:好好好,那不换了。 第二天,他要出门,我对他说:今天你打车上班,好吗? 他说:又没迟到,这么奢侈干什么? 我不由分说,牵着他出门,把他塞进一辆出租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平安到了书店,我已经一身冷汗。 后来,再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十四年后的那个“离开”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对阿平说:我要走了。 他听我讲完来龙去脉,吓得要死。他紧紧地抱着我,一整天。 我们一起看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过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十二点整。 十二点零一分。 十二点零五分。 阿平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还是那么古灵精怪!怎么,是在提醒我,不许离开你吗? 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难道,我不再重复这十四年的人生旅程了? 后来,又过了四十年,我们都老了。我花白了头发,阿平已经龙钟。这时候,他年长我十一岁这件事,才彻彻底底体现出来。 快过年了,我洗了窗帘。最近这一两年,我每年才清洗一次窗帘。不是懒,也不是不好洗。智能洗衣机,丢进去是干的,出来还是干的。 科技很发达了,可是,还没有发明出能帮人挂窗帘的机器人。 我踩在梯子上,阿平在下面扶着梯子。每挂一个钩子,我就要歇三分钟。饶是如此,我的腰还是抽了筋。 阿平说:换吧,换智能百叶窗!虽然贵,咬咬牙也能省下来。你要是哪天掉下来,可怎么办呢! 于是就换了。来了两个毛头小子,眼神鬼鬼祟祟的。他们在墙上打了孔,说要装膨胀螺丝。打完,说要收费。阿平跟他们理论起来,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我说:那就收费吧。 两个小子心怀怨恨,装的百叶窗是歪的。 装完,他们并不走。 一个小子说:爷爷,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阿平问:干什么? 另一个小子已经把手伸进了阿平的衣兜,准确地掏出了手机。 我跟阿平都傻了。 小子们强按着阿平的手指,在手机上给出了五星好评。 然后,他们在一阵奸笑中走了。 我收拾着地上的狼藉,突然听到阿平在哭。 回头,他真的在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 我连忙给他顺气:千万别激动,你忘了你有高血压了? 阿平就憋住了眼泪。 我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的手向我脸上探过来,可是半天不能准确地帮我擦掉眼泪。 他说:我真不想再拖累你了。可是,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我又不放心。 这话说完没几天,阿平就中了风。大夫说,考虑到年龄,不能手术了。问是上呼吸机,还是放弃治疗。 我就去看了呼吸机。隔着玻璃,一个人的嘴巴大张着,一根管子插了进去。大夫说,要一直插到气管里。 回到病房,大夫又一次询问我的意见。 我说:不,我不要他受这样的罪。 阿平听到了,那只还能动的手探寻着我的手。 我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轻轻说:别怕,阿平,我们一起走,我陪着你。 他清晰地吐出一个“不”字。然后,费力地说:好好……活着! 我走出了病房,大哭起来。 突然间,很久不曾有过的天旋地转的感觉又袭来了。 我赶紧坐在一张椅子上。 |
斩情丝(五) 旋转好久才停。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医院里,病房外面。 只是,并不是同一个医院。 一个人坐在我旁边,我转头一看,是阿平,是与我结婚十年时的阿平。 再看向自己,我的双手又白皙又紧致,没有老年斑,也没有枯树皮般的皱纹。 阿平对我说:现在你还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吗? 我看着他。忽然间,我记起了一切。 我冲到病房里,病床上还躺着一个阿平,他得了绝症,已经昏迷不醒好几天了——这才是我的生活,真实的生活。而外面这个“阿平”,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是一个“使者”,在我决定以命换命的时候,被那个神秘力量派来的使者。 他说:你已经为他受尽了人间七苦,你现在死,他就能活了。 我说:他……还会记得我吗? 他说:当然。有因才有果。你为他受的苦,他必定会为你再受一遍。也许是下辈子,也许下下辈子,总之,他要为你受尽你受过的每一丝苦,你们的恩怨才能了结。 我说:不,我不要他受这些苦。使者,你告诉我,怎么做才能让他不受这些苦? 他看了我半天,说:那只有斩断情丝了。 我问:要怎么做? 他说:你要想好,斩断情丝是非常痛苦的。 我说:我愿意。 使者摇摇头,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我。 里面有一把剪刀。 使者的双手轻抚过我的眼睛,我依言闭上眼睛又睁开。这时,我清晰地看到,从我的心脏部位,伸出一条小指粗红线,一直连到病房里去。我推开门,看到那红线的尽头,隐没在阿平的胸腔里。 使者说:情丝难断,你得把自己心里的每一根丝都剪断。一共有九九八十一根,少一根没断,都不行。 我问:从中间剪断不行吗? 使者说:你试试。 我就把那剪刀对准红线,剪了半天,纹丝不动。 使者说:情丝不是那么容易剪断的。必须找到根,找到头儿,才能剪断。 于是,我把那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深深刺了进去。在使者的示意下,我剜出了自己的心脏。它温暖有力地跳动着。果然那红线的尽头,变成了很多发丝般的细线,扎在我心脏里。 我不停地剪着。有些扎得太深的地方,我还得先剖开肌肉,才能找到根头儿。每剪断一根,一件我跟阿平的旧事就飞快地浮上心头,再烟消云散。那感觉如万虫噬骨。 终于,所有的情丝都被剪断了。 我倒在地上。 使者说:我的任务完成了,你就要死了,而他,会获得新生。 使者消失在我面前。突然,我感觉自己在腾空而起。 我向下俯视,我的身体躺在地板上。我的胸前没有血迹,我的心脏,也还好好地躺在我的胸腔里。 过了几分钟,阿平醒了过来。他翻身下床,又大力按呼叫铃。 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涌了进来。他们抬走了我的身体,阿平扶着墙跟在后面,我也跟在后面。 终于,白大褂们宣布,我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 阿平靠着墙坐了下去。他的表情好像在哭,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 我想起使者的话:从此他再也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我的心里,突然无比平静。 如一阵青烟,似一缕薄雾,我渐渐地消散在空气中。 |
@用户名都取光啦 2017-07-19 15:17:33 记号:看完了 逆鳞 下次看金锄头 楼主的小故事意味深长 赞 ----·------------------------- nice~~ |
@ayayayiii 2017-07-20 11:10:13 小故事意味深长,好看。楼主加油! ----------------------------- 嘿嘿~谢谢·~· |
更新一篇~~ 杀手岛(一) 我是国家二级杀手。 我的身体猎豹般矫捷,我的眼神鹰隼般犀利。 打开我的衣柜,你将感受到神奇的零反射。因为从西服到便装,从内裤到袜子,都是一色儿纯黑。当然,这跟卧室的灯坏掉了也有关系。总之,只能通过形状来分辨用途。其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杀手一定要穿黑衣服。因为我们接活儿的时间不太固定,动手的时间也很不固定。白天吧,一身黑其实是很引人注目的,尤其是现在这天气,走在街上,人人都向我投来钦佩的目光,大家感觉到的气温是36度,我的体表估计得有46度。 我也想穿些别的颜色,可是黑色有个非常强大的特性——掉色,多贵都掉色。以前我买过几件白T恤,跟我的黑衣服一起洗一水,就变灰T恤了,再洗,就深灰了——有智力问题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洗衣机,不放进去2000g以上的脏衣服它就不工作——当然,这还能穿。可是我想穿些鲜亮的颜色,就不那么容易了。只能买来不洗,赶紧穿。可是去年我看朋友圈,好几个人说新衣服不洗就穿,会致癌,吓得我从此只敢老老实实穿黑衣服。 前几天我刚参加了一个同事的葬礼。他是工伤,不对,应该说是因公殉职。那天,他接了个任务,月黑风高,适宜灭口。活儿干得很漂亮,他走出目标的家,突然想散散步。等到了散步的地方,他就张开双臂迎风而立,让阴冷的风吹走身上的煞气。可是,他的一身黑衣与夜色相溶得太完美,以至于那个大货车司机根本没看到他。当然,这跟他工作结束后特殊的放松方式有关,他就爱在高速路上散步。 之前我劝过他。他说:我走的是应急车道。 我就闭了嘴。人生这么短,能靠一句话分辨一个傻叉,这种运气实在不常有。有些人,你跟他相处一辈子,他的傻叉本质都能隐藏得滴水不漏。 葬礼上大家都要走上台去讲几句话。其实咱中国人没这个习俗。我们在杀手大学上学的时候,有一章专门是讲如何在葬礼上杀人的,视频用的素材都是国外的葬礼,所以,后来就有了这个光荣传统。两个大音响往那儿一摆,说出来的话就显得肃穆了,挺神奇的。 好多人一个挨一个上去了,我在下面眯着眼睛看。今天太失败了,出门忘了戴墨镜。杀手最重要的是什么?墨镜啊!其实不当杀手,墨镜也很重要。阳光强烈的时候,眼轮匝肌会不自觉收缩,收缩太久就会长鱼尾纹。而鱼尾纹这东西,特别显老。除了一些需要倚老卖老的行当,比如说砖家主任什么的,显老总不是个加分项。 当然,我们这一行尤甚。根据业内顶级理论专家史蒂芬·毛博士的理论,杀手的综合指数是个正抛物线,在某个年龄点后就要走下坡了——可不要小看这个综合指数,我们评职称就靠它了。我说过,目前我是国家二级杀手,再杀一百个人就能评一级了。一级上面还有特级和享受特殊津贴的国宝级,二级下面还有三到十级。级别就体现在我们的墨镜上。镜腿儿上印着盲文一般的符号,这是我们的“肩章”。综合指数每年九月都得测一次,每次都得扒一层皮。职称上去了,才能接上好活儿——差一级职称,收入可就差了两个零。 葬礼那天烈日当空,一丝风都没有,因此,我可能有点儿中暑。反正上去的时候,我朗声说:感谢大家百忙之中来参加傻叉的葬礼,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完,台下没人动,都盯着我。我听见他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啊? ——怎么不戴墨镜啊? ——就是!不戴墨镜我们怎么能知道他是谁啊? 谣言从第一排飘到最后一排,又原路飘回来。我再一听,变了。他们说: ——这人肯定是公司的纪律监察员。 ——天哪,刚才我没说什么不让说的话吧? ——监察员大人说让散了,那就散了吧。 人们“刷刷刷”走光了。毕竟都是杀手,动作比一般人快得多。只有傻叉的遗孀还呆在原地。我注意她好久了。没别的意思,她一直在背她的悼词,吵得我心烦意乱。这下好了,她还没发言呢。 我下了台,她突然动了。三步两步冲上台,就开始照着手里的稿子念。我想走,可我是个绅士,怎么也不能在女士发言的时候溜号。我只好站在大太阳底下,听她念完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悼词。 听她说的那意思,她跟傻叉是闪婚,认识刚满三十天,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这30天,她每天讲了足足一分钟。后来我听明白了,这是在念她的流水账日记。我还背下来一段:“今天晴。老公早上吃了方便面,因为我睡过头了,他会做的饭就这一种。吃完饭他出门了。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老公又在早上的方便面汤里下了挂面吃。” 听得我一阵反胃——基本上都是这样的流水账。只有最后一天不一样——“7月15号,早上出门去参加老公的葬礼。待续。” 好不容易等她念完了,我正要走,她突然叮咛一声晕倒在台上。这可砸我手里了,我赶忙跑过去扶她,没想到她反手一把扣住了我的脉门。她使着暗劲儿说:监察员大人,你要给我做主啊! 我呲牙咧嘴地说:公司不是都给你赔钱了吗? 她说:公司评估我还能活三年,就给了我三年的钱。我是个普通市民,怎么能套用公司的综合指数呢? 我说:是不应该啊,你今年有……五十? 她说:我才三十三! 我说:那这评估的有问题啊! 她猛地掏出个录音笔,摆弄了两下,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有问题啊! 她松开我的脉门,笑了:太好了,监察员大人,有您这话我就放心了! 过了两天,我去公司取客户资料,这次没忘了戴上墨镜。干这行,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坐班,不开工的时候,时间都属于自己。去趟公司也就五分钟,要是算时薪,估计我们公司能排世界前十。不过那天,我待了挺久。 一进公司大门,我就差点儿给吓尿。墙上、桌子上,屋顶上,大大小小,全是我在葬礼上没带墨镜的照片,各个角度的,都给拍出来了,最小的也有十八寸,挂得满满当当。而且还给我美颜了,脸上的痣都不见了,眼睛也变大了,总之不仔细看,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照片上,我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辉。最可怕的是,有些照片下面还写着标语——向伟大的监察员同志致敬! 我悄悄问一个看上去很勤劳的女同事:怎么回事儿啊? 她说:你不知道啊,监察员从总公司来视察了! 我们头儿从他的办公室钻出头来:129号,进来! 我进去了。头儿把脚翘在桌面上,问我:128号的葬礼,你怎么没去啊? 头儿在没当头儿之前也是个杀手,他的绝招是无影脚,所以现在他找准机会就要显摆自己的脚速。我小声说:感冒了。 头儿说:这么热的天气也能感冒?我可告诉你,上头派来了一个监察员,你可不要撞在枪口上了! 我心虚地问:监察员这会儿在公司呢? 他说:很有可能,据说上头那些监察员都是些很有手段的人,说不定他就站在你身后,可是你看不到他。 我强忍着不回头。 头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给你吓得,脸都灰了!不过,129号,说真的,你这个自由散漫的毛病,得改改了! 头儿教育了我半天,终于扔给我一个资料袋,把我放了出来。我一出门,正跟一个女人撞在一起。肉呼呼的质感。我一看,这不就是傻叉的遗孀吗? 遗孀嫌弃地用鼻孔看了我一眼:眼睛落家里了?! 不待我反应过来,她一摇一扭地走远了。之前那个女同事凑过来,小声说:千万别惹她!据说,她跟监察员的关系可不一般!老大刚给她批了一笔特别抚恤金! 我问:怎么特别了? 女同事说:数目特别大! |
杀手岛(二) 回到家,我想了想,以后在同事面前可就不能摘墨镜了。想到这里,我连忙从总公司的网站上订购了一打备用的二级杀手墨镜。其实我早习惯了戴墨镜的生活。虽然在半夜执行任务的时候,或者是跟女朋友顺应天地之气的时候有些不方便,走在街上还常常被当做盲人,给我强行扶到我不想去的地方,但这都可以克服。 我打开了资料袋,一个秃脑壳的照片滑了出来。很眼熟,本市知名报人李超白——看来又是个棘手的活儿——自从上次我在公司的联谊会上告诉头儿,他牙齿上沾了一片韭菜,他就一直给我派这种活儿。倒不是说这个李超白身怀绝世武功,而是,他基本是个好人。这样的人,杀完了起码得做半年的心理评估,每周得跑一趟公司心理疏导室,而里面那个心理专家有着严重的口臭。 再者,这个李超白我认识,之前我跟他还是同行,当然,他是我的前辈,我们都是……那个……诗人。人各有志,如今我胡凯强当了杀手,他李超白对于诗歌的信仰却从未改变,从他顶住了排山倒海的压力不改名字这事儿上面就可以看出来。我不明白谁会想要杀他,他可是个著名的老好人。而且,他管的是副刊文化版啊!可是,他要是没惹人吧,谁会倾家荡产地跟他过不去呢?我想要申请熟人回避,可想了想申请一次就要被扣掉一个人头,又作罢了。 没办法,工作就是工作。我跟了他一个礼拜。他还是一副名士派头儿,骑自行车上班。戴个草帽,脖子上围着毛巾,车把上一大瓶茶水晃晃荡荡。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出了风吹草动,这一个礼拜,他从来都没有单独行动过,连上厕所都要找个伴儿。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约了出来。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地表温度可以在三秒之内弄熟鸡蛋。他走出报社的大门,我从一辆黝黑的车里探出脑袋喊他:老李! 他不理我。 我再喊:李老! 这回听见了。他上了车,打量一番,说:胡老弟,混……混得不错啊! 我知道他有点儿慎得慌。没办法,公司有规定,我们的座驾也得是一色儿黑的。黑车黑轮子,黑座椅黑玻璃。 我打开了车里的阅读灯,这下儿才能看清彼此。离得这么近,我才发现,李超白已经超越了他诗人的身份,一张黑红的脸膛,咧嘴笑的时候,就露出一嘴大黄牙来。他似乎变得更像个朴实的劳动人民了。我又想起了他很多年前写的诗——褪去语言的内裤,用赤子的部分亲吻大地。 不行,我得打住。再这么想我就要心软了。我问他:找个地方坐坐? 他说:坐坐就坐坐。 我向着郊外驶去。李超白说:你把空调关了,我想吹吹风。 我就关了,不一会儿,我就快中暑了。 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我把车停下,他睁开了眼睛,从天窗里缩回身子,问我:怎么停了? 我说:老李,有人要买你的命! 他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人家告诉我,你现在在给上面办事,我还不信!要我的命,那就来吧。 我承认,那一刻,在我心里,他真的变成了“李老”。在我的经验里,面对杀手时,不怂的人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我说:你就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 他说:千万别告诉我,我可不想临死恨着谁。 我说:好吧,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说:有话,我会托梦慢慢说的。 大热天的,我突然一阵寒颤。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准备怎么杀掉我? 我撩了一下黑t恤,露出黑皮带上面的黑~枪~套。我说:用这个。 他说:枪好,干净利落,可是难免要见血。还有别的法子吗? 我摇了摇头。 在我的示意下,他钻进了一个大塑料袋,背靠一颗大树,闭上了眼睛。其实别人没这个流程,可他说自己是个环保主义者,血撒到地上难免会引来嗜血的生物,进而破坏本地的食物链。 我拉开了保险,瞄准他的眉心。 可是我没有动手。过了好久,我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去。 他睁开眼睛说:你今天不杀我,以后要杀我就费劲了! 头儿大发雷霆,口沫横飞。那是三天后,我告诉他,我失手了。他说:你知不知道我得赔多少违约金?这么简单的工作,你都做不好,你的二级职称是怎么评上的?你给我回家写检查,写够十万字! 我说:头儿,你宽限我几天。 他说:算了,这个活儿,我再派别人去吧。我知道,这个李超白是你的故人。可给你交代工作的时候,你怎么不申请回避呢? 我回想了一下头儿把文件袋扔在我脸上时的样子,估计他自己是想不起来了,我呢,还是不要提醒他了。 我说: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保证完成任务,要是没完成,您扣掉我的年终奖。 头儿眼睛一亮,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为了避~税,我们的年终奖基本是年收入的三分之一了 。头儿说:再给你三天。 我又找到了李超白。他关了机,请了假,躲在家里。我觉得这个人很没有常识——这不是等着瓮中捉鳖嘛! 半夜,我从李超白家的窗户翻了进去。一看,他正在喝酒,就着一小碟奶片。真是口味独特! 他见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冰箱里只有这个了。还是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之前留下的。 我说:老李,你是条汉子。祸不及妻儿,我佩服你。 他笑笑。 我又说:其实也不是非要你的命。在菲律宾附近有一个小岛,热带气候,水果多,海鲜也多,一年能种五季庄稼。这个岛不在地图上,它是我的私人财产。 他思索了一下,说:多少钱? 老李这脑瓜子,真是灵。我还没说完,他就已经明白了。我继续说:岛上没有对外交通,去了就不能再回来。而且,你只能一个人去。你要想好。 他又问:多少钱? 我说:五百万。 他舒了一口气:我以为多少呢!五百万,我还是有的。 于是,我跟他约好了。下个礼拜哪天下雨,我们就哪天走。他跟我回了我家。当然,不是公司给我安排的那个家。狡兔都需要三窟,一个二级杀手会有几个家,不用我再说了吧? 我这个家在郊区,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老李跟着我到了地下室。我扛来两麻袋石膏粉,他是一点儿也不帮忙。石膏粉是压模用的,现在上面检查尸体的手段越来越变态,以前那种面人已经糊弄不过去了。 我按着他的脑袋拖了模子,他立刻变成了满头华发。 我也不是谁都往我的小岛上面招揽。因为我这个岛是个社会实验项目,选取样本的时候,不能太极端。我只选那些心思相对纯良、智力相对低下的人群,当然,还得相对是个好人。李超白其实不太符合这个标准,不过,我这人念旧。我的小岛项目已经运作了十年,一切都已经进入了正轨。 |
杀手岛(三) 第二天,公司的验尸官250号来了。她其实姓陈,比我进公司都要早,所以她领编号的时候肯定是得罪了人。不过这跟我的故事没什么关系,就按下不表吧。总之陈小姐是个漂亮娘们儿,就是跟我不太对路。她喜欢喷一种胡椒味道的香水,虽然说胡椒跟我都姓胡,可我对胡椒有点儿过敏。 尸~袋一打开,那个高度腐烂的“老李”的脑袋就出现在我们面前,上面还有我一早倒上去的半斤大尾巴肥蛆。这时候,它们早都已经把半截身子拱进了组成“老李”头部的那块不明物体里(不说可不是我藏私,而是怕人学了去,这东西我可雕刻了大半夜,足以乱真),只剩一堆尾巴群魔乱舞。 陈小姐慌忙拉上袋子,说:你们家的时间,比地球快还是怎么着?次次都腐烂得这么快! 我陪着笑递上一杯水:天热嘛!陈姐姐辛苦了! 她说:这次你甭想蒙我。你的那个岛上,恐怕已经送过去几百个人了吧? 我目瞪口呆——这么机密的事儿,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又说:一个人发财,也不想着姐们点儿? 我说:你想怎么样你说吧。 她说:我觉得你缺一个合伙人。 我说:怎么个合伙法儿? 她说:咱们俩是一个流水线上面的上下游工种。咱俩合伙,以后验~尸这个步骤,都可以免了,你把要给上面留档的照片发给我,我把表填好就行。 我承认,她说动我了。我问:具体要怎么合作? 她说:五五分成。 我说:你要一半?你也太黑了! 她说:我又没说你不能还价! 我说:给你分一成吧——一成也不少了。 她说:两成,你只要拍好“死者”闭着眼睛的正顶侧位照片给我,剩下的事情我来搞定就行! 我犹豫着。说实话,从我开始筹划杀手岛这个项目到现在,我最烦的就是造尸体这个步骤。 我说:成交! 老李来了。瓢泼大雨中,他一手打伞,一手扶着车把,摇摇晃晃骑了过来。 我问:钱带了吗? 他拍拍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我对那里能不能装下五百万真有些怀疑,不过他气喘吁吁的样子不像是假装的。 我们到了码头,上了一艘船。开船的是个同样要分去我一成利润的大爷,他姓严,是个老水手。还有个小姑娘,据说是他孙女,给他打下手。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趁老李去呕吐的时候,我拉开了他的登山包。 满满的书,天文地理,哲学社科,无所不包,还有一整套的大英百科全书。 老李晃晃悠悠进来了,脸色煞白。他已经比我第一次出海的时候强了不少。看到一地的书,他的脸又刷地红了。 我问:孙子,你几个意思? 老李说:小胡,你别激动。我虽然没有钱,可是我有别的东西给你。我给你……给你写了一首诗。你看完,要觉得不值五百万,那我立马跳海里去。 说着,他从登山包的最里面掏出一张纸来。我接过来,是一首诗。仿十四行诗,蹩脚的诗人们绝对不敢触碰的领域。我默默读着那些文字,渐渐汗毛直竖。我读了三遍,然后郑重地把纸叠起来,揣进了怀里。 严老头站在门口,等着我发话。我说:继续走吧。 岛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诗人。我为小岛买了个诗人,这恐怕是我这辈子最奢侈的消费了。 老李下了船,还在那儿晃。岛上原本有249个人,加上老李,现在是250个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这个数字总是纠缠不清。 我也下了船。当值的管理员带着一队人马迎了过来,开始搬运我们带来的各种物资。 我说过,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在岛上生活了十年。 老李盯着那些人。他们是一些细皮嫩肉的胖子,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幸福的笑意。 我对老李说:十几年前,你不是说过我太理想主义了吗,今天你看到的,就是我的理想。虽然实现得不是那么完美,但你肯定会喜欢的。 老李张着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他问我:这里……没有女人? 我说:没有。 女人这个因素太复杂,在我的实验里只能捣乱。 老李仰天长叹:没有女人,还是生活吗? 我说: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女人了。 老李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挥了挥手,就有两个胖子跑过来,拖走了他。 |
杀手岛(四) 一个月后,我再次来到小岛。老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没了胡子,显得白嫩了许多。我问他:岛上的图书馆你喜欢吗? 他盯着我:你个骗子! 我说:你还活着,对吧? 他说:这样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我说:岛上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人会笑话你的。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三十年后,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我说:你规划得够远的。 他说:岛上的每一个角落我都走遍了。是的,这里与世隔绝,这里自给自足。即使没有你的那些补给,这两百多个人也能活下去。可是,我们的平均年龄已经四十一岁了。三十年后,岛上就没有了劳动力!再说,谁要得个病,你那个简陋的医院,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别的不说,得个阑尾炎都变成绝症了! 我说:你说的这个情况,目前还没发生过。你不要只看这些细节啊,这里的政体可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更先进。 他一笑:两百多个人每天轮流当山大王,也称得上“政体”? 我承认,我被他激怒了,所以口不择言道:我真不该心软。你得把自己的位子摆正!你就是个装饰品!你是我岛上的一个装饰品! 他半天没说话。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我这十年来的心血,从未被人如此践踏过。当然,也没人知道。跟老李的那种惺惺相惜让我毫无防备地受了重伤。不过,没时间养伤了,头儿突然找我,我赶紧跑到公司去。 头儿用他的鞋底看着我,说:监察员下达指示了,可我们对了密码本,对不上。你不是研究过密码锁么,赶紧给破译一下! 我接过密码本,心想这根本不是一种东西啊,头儿这个分类方法也是别出心裁。不过,我还是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密码本背了下来。 头儿问:你到底会不会破译?我这还没有把监察员的指示给你呢! 说着,他把我领到那个女同事的桌子上,指着一副我的照片,说:看,这就是监察员大人的指示! 我仔细一看,在相框的空白处,写了很多数字,零到六的数字。我抄了下来。突然,我看见女同事在向我挤眉弄眼。过了三分钟,我就尿遁了。 女同事也闪进了男厕所。她打开所有隔间确认没人后,对我说:怎么办?这下我闯了大祸了! 我问:怎么了? 她说:昨天我新学了一个织手套的花样,就顺手在相框上把针法用记号笔写下来了。可是今天,打扫卫生的147号一眼看到,就说这是监察员大人的最新指示! 我笑得蹲在了地上。我对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说完,我就摘下了眼镜。 她看了半天,突然捂着嘴倒退好几步。她说:你……你就是监察员? 我张开嘴,正要说什么,灵机一动,就点了点头。 女同事突然脚下一软,整个身子就靠在了我身上。她说:监察员大人,我突然有点儿头晕…… 我拖着她,反锁了洗手间的门。 过了几天,头儿又把我召去。我愁眉苦脸地说:头儿,监察员的密令,我真的破译不出来! 他铁青着脸,把一沓照片摔在我面前。我一看,魂飞魄散。 原来一队探险家漂流到了我那个岛上面,感觉民风很奇特,就拍了照片,在一个国际性的旅游杂志上发了出来。 第一张照片就是老李追击镜头的样子,连他脸上的麻子都拍得清清楚楚。 我说:头儿,我…… 他打断我:你小子捞了不少啊!说说吧。 我问:说……说什么? 他靠在椅子上晃着脚:说说“封口费”的事儿吧! 思绪忽地飘回了遥远的大学时代。老教授告诉我们:当有人向你索要封口费的时候,你就永远被人扼住了咽喉。最好的封口费就是死亡! 可我不想杀头儿,他虽然又蠢又暴躁,可总比又聪明又笑里藏刀的上司好对付。 见我不说话,他又说:我查了你的户头,上面一分钱没有!说,你的钱放到哪儿去了? 太直白了。我说:头儿,我那个岛是个社会实验项目,我的钱全都投到上面去了。 他问:什么实验? 我说:群居模式的实验。不以婚姻为基本社会单位的结构实验。 他说:什么玩意儿? 我说:就是一个很费钱的实验。我买下的是一个荒岛,现在我在上面建了一个小镇子,我的钱都花到这个上面了。 他想了想说:我不太想向上面举报你,可是又于心不安,怎么办呢? 我没说话。 他说:这样吧,公司决定对你进行罚款。以后你的每个任务,都要扣掉50%的罚款! 真黑啊!我点点头,又尿遁了。 头儿在后面大喊:你是不是前列腺出了问题?得赶紧去医院看看了! |
杀手岛(五) 在洗手间,我摘掉了墨镜,然后洗了脸,等待鼻梁上的镜腿儿印子彻底消散了,就走到大厅里去。 一直走到了 台上,才有人发现我,那人一声惊呼。接下来大家都抬起头,绵延的掌声久久不息。头儿也从办公室钻了出来,三两下就挤到了第一排。 我举起双手,向下压去。我问:129号呢? 大家就到处找我。找了半天,自然找不到。 我又说:下面我宣布一个任命。129号因为表现突出,被任命为你们分公司的特别监察员,行使与总部监察员同样的职权,从此与中部单线联系。你们大家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向他反映! 说完,我就大踏步走出了公司大门。我这么做,是因为公司的行政和监察体系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系统,这也是我看了密码本之后才知道的。毕竟,我们头儿经常把一些重要文件胡乱塞在密码本里。 我从消防梯走上了一层楼梯,又走进楼上的洗手间。听了半天,楼下洗手间没人。然后,我就爬回了我们公司的洗手间。我戴上墨镜蹲了很久的坑,直到进来一个人。我开了门,扶着墙,说:哎呀,不行了! 那个我叫不上编号的同事看到了我,惊喜地说:129号,哦不,特别员大人,您怎么了? 我说:腿蹲麻了! 下一秒,他突然跪在地上,双手按摩起我的腿来。你别说,真是舒服! 我明知故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特别员? 他点头哈腰道:您还不知道?总部的监察员任命您为公司特别监察员了,可以直接跟总部联系!以后还请多照顾啊! 我走到了头儿的办公室。他马上站了起来:特别员大人,请指示! 我对他说:刚才咱们说的罚款,你看能通融一下吗? 他的脸变得跟白纸一样,说:刚才我说错了。您的实验非常好,非常……有意义,为了表示我的支持,以后咱们公司所有人每月工资的5%用来支持您的实验! 我皱了一下眉头。 他慌忙说:不,8%! 我又皱了一下眉头。 他说:10%! 我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也长舒了一口气。 我走出头儿的办公室,突然,250号,也就是陈小姐不知从哪里杀了出来。她陪着笑说:您看这事儿闹得,您要当特别员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 我微笑着看着她。 她声音发毛地说:之前我是跟您开玩笑呢!能跟您合作,我荣幸之至!以后咱也别提分成的事儿了,生分! 我点了点头,推开了她。 走出公司大门,阳光灿烂,心情大好。也不知道我这个冒牌监察员能蒙混多久。不过即使败露,也查不到我头上,因为总公司的监察员就是个子虚乌有的人物!想来想去,我决定还是去我的小岛视察一番!我叫上了织手套的女同事,她高兴得要发疯。 严老头有点儿怪怪的。我们在船头,他就跑到船尾。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却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问:你孙女呢? 他说:今天她要上学,来不了。 似乎一切正常,可我还是长了个心眼,把手~枪上了膛。 到了岛上,静悄悄地,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我示意女同事先下船。她下了船,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一会儿就没影了。 等了十几分钟,没什么异样,于是我也下了船。严老头突然冲我喊:我对不住你,小胡!李超白他们弄走了我的孙女,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不及转身,他就撒下一张网,严严实实罩住了我。这下,无数人冲了出来。我一看,李超白坐在一张椅子上,如果我没看错,是我偶尔在岛上过夜的房间里,那把最好的椅子。他被好多人抬着,走到了我面前。 我惊奇地问:你……瘫痪了? 他轻蔑一笑:这叫派头,懂吗? 只 见他轻轻踩着几个胖子的背,下台阶一样走下了椅子。显然,大家都对他俯首帖耳。 我说:你……你做了什么? 他说:我只是想向你证明,你这个乌托邦有多不稳定! 我挣扎起来:你毁了我的实验! 不料那网打的是双死结,越挣扎越紧。我慌忙放松肌肉。 他说:你以为选一些蠢货,他们就能执行你的想法了?哼!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蠢货才是最容易被群体暗示的人了吗? 我终于摸到了枪。只能盲狙了。我费力地抬起手,第一枪打中了他的右膝,第二枪左膝——不是我枪法准,而是我的手就能抬到那么高。大家看到老李冲着我跪了下来,于是,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严老头手一松,我从网里挣脱出来。 我再次抬手,一枪打中了他的眉心。他倒在地上。 人们都傻了,他们呆在原地,不知所措。我厉声问:今天该谁值班了? 他们说:李超白大帝已经废除了值班制度。 我又问:一号,报数! 他们说:一号掉在水里淹死了。 我再问:……二号?……三号?……四号? 一直到七号,才有个胖子站了出来。看来,李超白是弄死了不少人才让大家对他俯首帖耳的。我对七号说:今天你值班,现在领着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人群正要散开,我想起了什么,又问:老严的孙女呢? 七号说:李超白大帝用她祭奠了天地。 我说:什么意思? 七号说:大帝让我们把她烤了! 严老头一声怪叫,从船上栽了下来,脑袋倒栽葱地插在了沙滩上。 入夜,我坐在沙滩上。严老头死了,我不会开船。幸存的243个人里,也没有一个会开船的。我看了看依偎着我的女同事。李超白说过,三十年后,这个岛会变成死岛。 可是现在我有了她,一个女人。 想到这里,我抱紧了她。她回应着我,手在我胸前乱摸。突然,一张纸被她摸了出来。她打开一看:哇,你还写诗? 竟然是老李给我写的那首诗。我劈手夺过,撕得粉碎,再一扬手,岛上就下了第一场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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