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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推理]绝世少年修真系列之《万世神兵》[第209页] |
作者:陈静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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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 蛟龙 那阑珊玉局口中言语,手中施法,那丹木之上渐渐生出一团濛濛热气,将众人笼罩于内。置身其中,虽觉温热,却无灼热闷湿之感。玉局往前步行,踏足那炎火山地界,足履轻便,全无异样。流泉琴跟随其后,缓步而行,口中忍不住赞道:“仙家宝物,果然非同寻常。” 这炎火山虽唤作山,其实不过是一围低矮的丘陵,从外入内,不过数十个坳口,这一路行来,寂然无有声息,竟没见一个活物。也不多时,穿过那炎火山地界,四下里没了那烟火草木,满地便就草木阴翳起来。足履之下,已然是软草丛生,头顶之上,尽然是碧树绿萝了。那蓬蒿之中,依稀听得有鼠兔奔窜,冠荫之内,也见得有莺飞燕舞。 睹见新景,流泉琴便就松一口气,轻笑道:“只怕离咱们营砦不远了。这等地界,瞧着才像是仙境。”阑珊玉局点头道:“此处五山,中间最低那座,唤作锺山。锺山之南,唤作平邪山,北山唤作蛟龙山,西山唤作郅草山,东山唤作东木山。咱们如今立身之地,便是蛟龙山。” 他这边言语毕,青腰亦指着这蛟龙山道:“此山犹如天柱,山巅之状,远看仿佛龙头;山脚山腰皆有石林,仿佛龙爪;故名蛟龙山。”黄耳从旁听着,却是摇头笑道:“我瞧着却不像。罢了。横竖是仙人取的名字,他们说像,那便是像了。” 阑珊玉局行在前头,与众人引路望蛟龙山山脚石林中行去,一行走,一行道:“那去青鸟宫,须得从平邪山东南处过去,那里有个地穴,里头有个地湖,湖中有座石岛,唤作长生岛,岛上有座宫阙,唤作紫石室宫。从那紫石室宫,便可去锺山之上的青鸟宫了。” 流泉琴听得这一席话,却是“啊”得一声,惑然道:“还得绕这么大个圈子,我还当咱们翻过山去,到得山脚,爬上山去,便可去得呢。竟不知这等费事。”阑珊玉局微微一笑,道:“那昆仑弟子,自然如此。咱们可不行。锺山外的这四座神山上的宫阙,遍是蟜民,防守森严,岂能容人轻易过去。” 流泉琴讶然道:“既如此,你何不将营砦弄在那紫石室宫,倒藏在这蛟龙山里。”阑珊玉局笑道:“那紫石室宫,如今是个坟冢,常年有蟜民祭扫,若一时往来,也就罢了,常年寄身,恐怕有些不便。” 低声说时,却就近了那山脚的石林。这石林陷在一处山坳中,远看好似碧海之中竖着无数白帆。这石林下面,皆是白色的碎石,石缝中生着许多碧草红花,高耸的石柱上爬着许多藤萝,若有风来,那藤萝绿叶翻拂,好似碧海生波。行于石柱之中,但觉幽意暗生,别有一番寥寥世外之感。 流泉琴跟着前行,一边行走,一边放眼四望,看得一时,便慨然道:“这仙家果然会享福。这等地方,若许了咱们长住才好。”烟波画亦叹道:“可恨这洞天福地,竟都被那些个所谓的玄门正宗霸占了去。天地赋予,竟成了这些个臭道士的后院闲庭!真个不公不平。” 一行人感慨之时,却就到了一处地头。远看过去,那石林之中,有座低矮土丘,这土丘浑圆,瞧着像是个蛤蟆。土丘之下,裂着个地穴,倒像是这土蛤蟆生了个肚脐。这地穴地面,滚着许多碎石,石上满是厚重的苔藓,还未靠近,便闻着极重的一股土腥味。 步入地穴,却见里头甚是广阔,四面皆是上挂下冒的石笋。恰似走入了一条满口烂牙的鳄鱼嘴中。地穴远处,隐约能听见水声,细细碎碎的,不甚分明,想来极远。这里头也没个道路可言,一时甚宽敞,一时又甚逼仄。虽个如此,那石笋皆有些柔光闪烁,里头彼此辉映,竟极是明亮,与白日外间并没个两样。 行进一时,阑珊玉局却就谨慎起来,嘱咐众人藏好身形,叮咛道:“此处小心些。前头有片潮湿低矮之地,生着许多地芝,那蟜民常年在此采摘。别露了行藏。”流泉琴等屏声蔽息,悄无声息潜行,行不多远,果然见远处洞壁有一巨石斜坡,那斜坡上搭着几间石室,室外立着几根石柱,柱子上牵着几根绳索,上头或挂着些浆洗的衣衫,或悬着些众人未曾见过的草根树皮。 石室前头,坐着几个半大孩儿,围坐成一圈,却正听中间一妇人说话。因隔着甚远,但听着些只言片语,并不知晓其意。估摸着是在教文授课。只是隔着虽远,众人却也看得分明,那妇孺瞧着与凡人一般无二,寻常布衣钗鬟,只披着一件虎皮大氅,瞧着甚是突兀;一干孩儿,那对襟直裰,也都是虎皮裁剪来的。 斜坡侧旁未远,瞧着有一片浅滩,上头生着许多蘑菇般的物什,或红或黄,或白或青,想来便是阑珊玉局口中所言的地芝。浅滩再远处,便与一道涓流小溪,从远处来,又望远处去。那滩头溪边,便有十来个男女,或浆洗,或采摘,竟同人间村社行景一般无二。 |
浅滩之外,尚围着一圈石坎,临近溪边的坎上,放着个石镬,底下燃着大火,两三个蟜民正在那厢洗剥什么猎物,彼此低声交谈,时不时一阵大笑。因是隔得甚远,也不知他几个剥皮抽筋弄的是甚,阑珊玉局不敢耽搁,择路领着众人急急去了。 绕过这蟜民石村,那视野渐渐开阔,这地穴之中已然高将百丈,两边窅然,恰似到了莽然平野。只是这平野之上,一无莽原,二无丛林,却是个到处都是水洼的石滩。 这地头水洼遍布,那大的如田堰,小的如池塘,水洼中积水清浅,皆可见底,内中干净,生着些丰茂水草,胖头肥鱼。行于其间,恰似步于乡村田野。走出未远,却就见那前方水洼之中,立着一座破败不堪的大庙。 这大庙外有石墙,如今大半倾颓,不过是些残垣断壁,里头隐约可见有百来进院子,广阔莫甚。只是如今坏了,梁柱倾倒,枋额碎地,斗拱栽在庭中,椽槫崩于堂前,门户窗牖只余孔洞,隔扇藻井但剩瓦砾。真个破落不堪。 大庙之中,随处可见斗大的螺壳,那螺壳诸色纷呈,红黄青白,瞧着皆似美玉铸就,只螺中残余,却是皮肉可见的龙尸。那龙尸蜷在壳中,皮肉连在壳上,龙鳞锃亮,龙角温润,瞧着都像是新近亡故。这些龙尸之上,多有刀剑创口,创口处淌着暗红色的龙血,逼近看时,那龙血竟还未干。 睹见此状,一干人大半惊骇莫名。阑珊玉局指着那大庙道:“此处唤作紫翠丹房。这些龙尸皆是椒图。咱们的营砦便藏在这紫翠丹房里头。”那流泉琴瞧着触目惊心,骇然道:“谁这般凶狠,竟杀了这许多椒图!你先前回来时,他们可都还安好?”阑珊玉局摇头道:“我如何知晓。我寻得此地时,他们已然是这等形容了。这尸身只怕亡故已有千百年,并非如今新殇。只是不知甚缘故,他等虽然亡故了,这尸身却还鲜活。肉既不腐,皮亦不朽。” 言语中,便就领路走入那大庙,穿行一时,到得这大庙院后。院后一排低矮石屋,想是原先杂役仆从的居所。因是低矮,墙堵结实,那屋顶竟还周备,只房上阶前,椒图尸身累累垂垂,密密麻麻,竟是连落脚都难。 阑珊玉局指着那屋子低声道:“此处安静偏僻,少有人来,咱们便就落脚在此。那屋子里咱们布着个阵势,但一进去,便就另有个……”孰知话说一半,前头那屋子里就见出来个道人,“咚”然一声跪将下来,望着青腰黄耳磕头道:“叔叔,你们总算来了!” 林玄真从笼条中探头看去,这道人容长脸面,满脸络腮,蓬着一头乱发,身上衣衫破烂,肩头连皮带肉被扯去一块,深可见骨,瞧着满脸病容,憔悴莫甚。他是认不得,这道人唤作断桥残书,字观愁,别号鹤衔书,却是黄耳的侄子。 黄耳见他这形容,却是吃了一吓,拉他起来,骇然道:“怎么这般形容,其他人呢?”鹤衔书俯身磕首,含泪道:“是侄儿无用。咱们藏在这里头,原本无事。孰知一日去得紫石室宫查探,回来经过石村,被那村中蟜民警觉,这些蟜民凶狠残暴,几个子弟不是敌手,除我逃脱,其余悉数被杀。侄儿原不敢偷生,本待与那蟜民拼命,奈何叔叔未来,倘或就此赴死,中间事项岂不隐没,几个子弟亦枉送了性命,大仇不能得报。这才苟活。” 黄耳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劝道:“不可轻易赴死。保全性命比甚么都要紧。咱们家下,谁不知道,你是第一个肯舍命的,平素与兄弟也友睦敦亲。万不要再自责。”鹤衔书哽咽道:“那蟜民恶毒不堪,这几日将兄弟们刮剥尽了,炖煮煎熬,与他家下孩儿弄做肉糜羹汤,真个可恨至极。” 黄耳听得这话,登时气个倒仰,咬牙切齿骂道:“这些个天杀的泼皮!若不将他屠戮尽了,真个难解我心头之恨!”激愤之下,又回头朝青腰道:“怪道来时见他们在那河边烹煮,那锅镬之中,煎熬的却是咱们家下门人!”青腰亦怒道:“新仇旧恨,且都与他算了!” 两个忿恨之中,正待转身,那阑珊玉局却就“咚”然一声跪下,磕头道:“叔叔,去不得!成事之秋,大局为重。”那青腰恨道:“如此大仇,孰可忍孰不可忍!”阑珊玉局沉声道:“恨不可消,仇不可解。咱们自然要与他算账。只是如今咱们人已来此,若将这伙贱民杀了,平白少去这许多人物。那玉京上下,岂能没个警觉?咱们这大事,却不就白耽搁了么?几个子弟性命,岂不也就白填限了?莫若忍一时之恨,先将大事定了,咱们再回转来,这几个蟜民,不怕他跑了。” 流泉琴在旁听着,却已然流下泪来——“这等血海深仇,如何等得!凭他甚么宝贝,总不能比门下子弟性命金贵!宝贝没了,还可再寻。性命没了,人心散了,咱们这一门,可就算完了。”黄耳听得这话,亦恨然道:“正是这个道理!”青腰听得,亦深以为然,点了流泉琴、眼波画两个,回头对众人道:“你们在此候着。咱们四个去便够了。不将那伙蟊贼屠戮干净,绝不回还。” 言语时,四人便就腾身去了,众人兀自听得青腰同流泉琴吩咐——“我俩动手,你们只管守住两头,断不能放人跑了……斩草除根,一个也不能留……”别人也罢了,那林玄真在囚笼之中,听得这话,想起那几个蟜民的幼小孩儿,心下却有些不忍,但一思量,便就忍不住叹息。 那厢人一去,玉局却就扶起残书来,在他肩头拍了拍,叹道:“行景如此,你还守在这里。也忒大胆了,难道不怕那一伙蟜民寻回来么……”这话说一半,却突听背后生风,心下一跳,猛然转头,却见一股黑风从头劈下,“呜呜”两声,便如绳索一般,卷裹一身。再待手脚蹬踹,竟就再也动弹不得。惊骇之下,放眼四顾,却见场下翻着数十道黑风,在场一干人等,竟是一个也未侥幸逃脱。一个个被那黑风捆缚缠绕,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却哪里有法可想。 变故突然,阑珊玉局却也瞧得分明,这下手之人,竟是相柳。诧异之下,骇怕之余,忍不住厉声质问——“相柳兄弟,你这是作甚?”相柳脸色阴沉,瞄他一眼,却就冷笑道:“给你们灌迷魂汤哩!”言语下,其左手捏个法诀,右手望空一指,其指尖“嗖嗖”数声,却就化出几个乌糟糟的阴暗魂魄来。那魂魄顺了黑风,却就望一个个捆缚着的朱明宗门子弟身上扑去。 那魂魄但一沾身,便就化得没影,好似酒泼深潭,玉埋雪沟。残书玉局离得远些,那魂魄飘来,直是唬得脸青面黑。残书也罢了,慢说那魂魄面目模糊,瞧不清楚,便许他看明白了,也未必认得。玉局却同这魂魄之主是相识的,其一迫近,却就看得分明,这魂魄不是别人,竟是相柳那南冠居里关着的西陵太华! |
第一百六十七节 缚魂 然看得真切却也无用,那魂魄移来,倏尔附身。但只刹那,阑珊玉局便觉通身一紧,好似乍然间被塞进了一个逼仄的瓮中,浑身僵直,那手伸不得,腿蹬不得,独眼前所见,却与先时一般无二。惊骇之下,却见自家站了起来,同那残书等一道收拾行李。 错愕之中,未免便想扎挣,只是心头念头才起,耳畔却突地传来西陵太华的声气——“少做梦了。中了我这吞贼缚魂术,从未有人挣脱。你若不安分,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那声气响时,眼前却就见渐渐现出西陵太华的身形。只是他这身形,瞧着像是一蓬黑烟披了一件玄色斗篷。这斗篷盖住头脸,裹去大半个身子,但就露着一双略带赤红的眼睛和手掌。他冷冷立在前方,手中捉着一条七尺来长的黑色焦炭悬空浮成的长鞭,那鞭上火星点点,黑烟缭绕,瞧着倒像是一具被烈火烧焦的蛇骨。 见彼身形,玉局正个骇异,却见他长鞭一挥,“啪”然一响,却就抽在了断桥残书身上。断桥残书吃这一鞭,人倒是没出一声,脸面上也全无神色,只其肩头,却就陡然扑出残书的真魂来。那魂魄脸面扭曲,两手抱肩,其肩头一条鞭痕,从肩到胸,赫然刺目。 西陵太华翛然飞在半空,冷笑道:“都老实些,何苦白挨这鞭魂索。”言语时,那长鞭如毒蛇临敌,渐渐扬起鞭梢来,那鞭梢悬在半空,像是满脸戾气的监工,一时盯着这个,一时盯着那个,直瞧得阑珊玉局毛骨悚然。 阑珊等人看得真切,林玄真却瞧不见那浮在众人中间的西陵太华魂像。只见着那相柳放出黑烟,释出魂魄,将众人迷住。一时黑烟散尽,除却值守之人,余者皆忙碌收捡,竟瞧不出个异样。晏溶溶瞧着糊涂,侧头瞧向西陵太华,却见他真身端端正正的坐在侧旁,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外间那种种事端,同他全无干系。 惊疑一时,晏溶溶到底忍不住,低声问道:“华阴道长,适才是你在行事么?”西陵太华微微一哂,点头道:“这是自然。”晏溶溶惑然道:“你囿困在此,便是脱身也不能,怎么……”言语未尽,却听西陵太华嘴角一翘,似笑非笑道:“若不做足十分,这起妖道,如何肯信。” 晏溶溶“啊”得一声,迟疑道:“原来此前种种,你都是装出来的哩!”西陵太华微微抬眉,瞟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自投罗网,孤身陷此,自然要弄出些像意的来,不然他等哪里能大意至此。”言语时,又冷笑道:“这起妖道。只知觊觎我玄门正宗的修身炼法之道,却不知咱们也瞧着他等身上的古法血印。” 晏溶溶奇道:“这些妖人,却有什么宝贝,能入得了道长的法眼?”西陵太华微微一哂,缓缓道:“这些个孽畜,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这般大费周章。”鄙薄之中,却听南冠居外传来声气,掉头看去,却是黄耳青腰等并肩飞回。 四人回还,黄耳行在前头,他衣袂飘飞,瞧着翛然如仙,衣衫上下,没一丝血污,没一点尘灰,瞧着哪里像是杀戮归来,竟是个游仙一般。那青腰跟在后头,脸色肃然,一边飞行,一边同身旁的流泉琴说话——“别的也罢了。你先弄出个净坛来,咱们先为这些个子弟祭奠才是……”烟波画行在最后,手中提着根麻绳,上头累累垂垂,挂着一串蟜民之头——那蟜民颈断身故,脑子却还活着,一个个脸上或惊恐,或愤怒,或绝望,或痛苦,竟不能细说。 四人落地,一干人等都围聚过来,相柳性子孤僻,并不挤堆,这时候也不靠前,只远远站着望着。那断桥残书迎在前头,“咚”然一声,便就跪将下去,放声哭将起来。 哭声悲切凄惨,黄耳心下不忍,亦有些伤感,在他头顶轻拍两下,叹道:“大仇得报,可怜到底人是活不过来了……”孰知话说一半,那鹤衔书突地手腕一抬,一把扣住了黄耳脉门。黄耳手腕吃紧,却是吃了一吓,事出突然,诧然之下,竟连避让躲闪的念头都没有——“呆子!你这是做甚?” 话音未落,旁边阑珊玉局也已放出一蓬黑烟,将青腰缠了个结结实实。这青腰原也有些警醒,然当下杀敌归来,大仇得报,心头正个五味杂陈,思绪乱作一团,哪里还有个防备,这黑烟一起,真个是手到擒来。 一击得手,阑珊玉局手下黑烟再起,猛然扑向后头的流泉琴、烟波画两人,那烟波画手中提着人头,正同一旁站着的子弟言语,眼睛不在这边,听得黄耳呼喊,骇然回头,登时被那黑烟扑了一脸。那黑烟一蒙,眼前立时一黑,好似青天忽然失了白日,心头惶惑,下意识的往后一退,孰知心中想着后退,腿脚却由不得自己,“嘭”然一响,竟就此直挺挺的倒将在地。 流泉琴站得稍远,瞧得真切,登时吃得一吓,他惯常斗战,技艺娴熟,见势不妙,猛然张口,“呜哇”一声,便就喷出一口黄风,那黄风呼突而起,卷地而来;那黑烟瞧着张牙舞爪,然团团一阵烟霾,想来是一吹即散。 孰知黄风扑面,那黑烟竟是透风而过,“倏”然一声,便就扑了流泉琴一头一脸。流泉琴一声惊呼,“咚”然一下,竟被那黑烟扑倒在地。腿脚蹬踹几下,哪里还有甚扎挣余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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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干人等倒地,却就见相柳走到中间,暼了一眼青腰黄耳,摇头道:“你们这起蠢蠹,思虑不周,行事鲁莽,若指望你们,怕不白费了我这苦心。”鄙薄时,除却黄耳青腰及四个侄子,余者一干人等,却就摇摇晃晃起身,齐齐整整的望外间奔去了。 黄耳睹见分明,愕然道:“你这是作甚?”相柳瞄他一眼,缓缓道:“你们悄然来此,原可隐秘行事,偏要弄出这等阵仗。若不弄几个伢子去那山头送死,怎么能消了他家戒备之心?”言语时,暗动法术,青腰黄耳等人身形摇摇,慢慢起身,抛下所有,却就跟着相柳朝来时路去了。 那相柳一行走,一行朝青腰道:“我原可多歇两日再做计较,没奈何,却要以身犯险了。”那黄耳脾性火烈,本待开口,哪知话到嘴边,便觉好似裹了一口黏稠的浓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几个人跟着前行人等,奔出隐蔽之所,却是兵分两路,黄耳青腰相柳依旧跟着爬山,流泉琴等四人却就绕山而行,朝着平邪山去了。前头一干人等身形凌空,望着蛟龙山山顶飞去。飞至半山腰,至于将近龙头处,那山坡上便见现出蜿蜒的山道来。 这山道开凿在山壁之间,宽约丈余,两侧皆是三四尺高的兰草,那草间开着碗大的兰花,红白相间,香气扑鼻。几个人等落在道上,快步疾行,因未掩藏,一路上衣袂交错,脚步窸窣,那山间空旷,声响传得甚远。但急行一时,却不见个人拦截问询。 睹见此状,林玄真心头却有些纳罕,他同晏溶溶比肩而坐,一时瞧瞧外间,一时瞧瞧西陵,外间也罢了,那西陵两目微闭,似乎万事不关己,全然没个焦躁着急的样范。 两队人一明一暗,奔行而上。终至于山顶。那蛟龙山顶,巍然立着个巨石垒就的宫阙。那宫阙瞧着甚是恢弘,远非寻常人间所见可比。那宫门门前一左一右两根石柱,粗如磨盘,高有十来丈,门柱下有莲花覆盆,上有双龙戏珠柱头铺作,柱上缠有石雕巨龙,纹饰中间隔有字,不是对联,却是四句诗。左边题着“灵仙乘庆霄,驾龙蹑玄波”,右边刻着“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宫门斗拱上,悬着个石匾,龙飞凤舞的镌着“紫翠丹房”四个大字。 那宫门左右,一无值守,二无巡逻,青腰座下一个弟子急而上前,立在那宫门之前,望里一探头,回首朝众人招手道:“果然是个废墟。这昆仑家奴,都死绝了……” 话说一半,那柱子上的石龙突地“嗷”然一声,陡然抬起头来,两颗石眼放出刺目毫光,张口朝那弟子厉声斥道:“何方宵小鼠辈!竟敢擅闯仙家宝地!”斥责之中,那巨龙蜿蜒而动,竟从柱子上游了下来,昂然立在宫门之前,长尾摇摇,四爪扑地。 那弟子睹见此状,却是“嘿嘿”一笑,回首朝众人道:“果然死绝了,只得这么个死物在这里吵嚷。”另一个子弟笑而上前——“奇怪,若死绝了。那谷底挖草种菜的,却怎么还在……”话音未落,那石龙突地一声怒吼,“昆仑仙境,乃是天仙居所。容不得尔等放肆。” 嘶吼声中,那巨龙猛地一窜,四爪划动,巨头“夯”然一响,便朝当前的那弟子一口撕咬下来。那弟子猖而且狂,全然未曾将那石龙放在眼中,睹见其来,右手一晃,便就变出个长柄巨槌,望着那石龙当头便是一棒。 那石龙到底是石头变化,虽个凶猛,未免失之迟缓,但听“哐啷”一声,那巨槌竟是一击而中。只是一击之下,那巨龙脑袋分毫未损,那巨槌却就应声断作两截。槌柄在手,槌头却就望那宫门外飞弹而去。 那持槌弟子猝不及防,惊骇之下,却被那巨龙一口咬中脑袋。那弟子唬得魂飞魄丧,满口乱叫,两手慌忙抱住那巨龙的尖牙,正待扎挣,那巨龙牙口一合,且听“噗”然一声,这弟子登时身首异处。 那弟子头断身未僵,两足落地,突突往前扑了两步,两腿一跪,“噗噗”数声,便就滚下宫门前的石阶。那巨龙咬得头颅,“夯哧”两声,却就将那脑袋囫囵吞下喉去。 这厢咬中,那巨龙立时脑袋一扭,望着旁边那朱明弟子一口咬去。那朱明弟子“哇哇”两声怪叫,两足一叹,倒飞下去。那巨龙窜到台阶末端,扬起头来,望着这几个朱明弟子“嗷嗷”嘶吼,其状其形,与真龙竟无两样。 那青腰睹见门下送命,知是妖道作祟,心下苦痛,奈何有口难言,虽个身不由己,却也忍不住滴下泪来。相柳藏在暗处,见这行止,却是正中下怀,携了青腰黄耳,绕开宫门,沿着宫墙,朝山后走去,这宫阙之后,乃是一片断壁,壁下依稀可见一片碧树红花之林,林中隐约几条小道,通向那钟山各处。 相柳靠近断崖,思忖一时,却就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望那断崖外轻轻一抛,那石块堪堪飞出丈余,才离断崖,那断崖外的虚无空中,陡然弹出一张极其狰狞可怖的鬼脸来。 那鬼脸浮空而立,乃是由一团气旋化成,两目之中影影绰绰冒着两蓬鬼火。那碎石扑在鬼脸之上,不过“哧”然一响,便就化作了一团石屑,簌簌散开了去。只是石屑散开,并不漫空飞洒,却似滚落斜坡一般,窸窸窣窣的滚将下去——却是印出了那鬼脸后的一面琉璃般的罩子。原来那钟山之上,竟笼着个巨大无匹的罩子,将那钟山整座山都笼罩其中;若无秘法,真个休想得进。 那碎石滚滑,那鬼脸却就皱着两眉,立着一双眼睛四面打量。相柳瞄得一阵,却就领着青腰黄耳退将回去。至于宫外,却见那石龙已然被几个朱明弟子击做碎石,散落一地,那宫门之后,却也见奔出十来个蟜民来。那蟜民之中,另有数人,头戴冠冕,身着锦绣华服,手中捉得长刀,神态端庄持重,不怒而威,一看便是昆仑弟子。 那相柳不敢久留,悄没声息径直遁走,朝平邪山追行而去。晏溶溶看得有些感慨,叹道:“为去疑心,这起道人,竟就这般白送命了。”话音落时,却听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西陵冷笑道:“几头孽畜,算什么道人!那市井街衢,哪一日不杀些个鸡鸭!他便娇贵些,不过也是山鸡野雀,能值几何?” |
第一百六十八节 地湖 晏溶溶听得他这言语,却也不敢同他争辩,瞧他一阵,迟疑道:“你这般了得,这伤也是假的么?”西陵暼他一眼,缓缓道:“自然半真半假,倘或都是真的,我就白葬送了。倘或都是假的,也瞒不过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妖精。”晏溶溶叹道:“可怜我竟还巴巴的想着与你搬救兵。” 言语下,又朝西陵道:“虽则我没甚用。到底有些照面交情。既然是你主事,何不将我与林道长一起行个方便。容咱们自去了?”西陵微微一哂,缓缓道:“若是寻常时候,这个自然。不消你开口。也与你这便宜。只是眼目前下,我却须得谨慎些。” 又朝林玄真道:“咱们是宗门一脉。论理不该这般留你。只是事关重大。你们一脉,又素来同这昆仑老儿交好,代代皆有深交;我若不慎重些,只怕要功亏一篑。”林玄真瞧他两眼,叹道:“我不怪你。只是我也疑惑,你费尽心思,从这妖精出下手,却是瞧上了他昆仑什么宝贝,值得你这般殚精竭虑。” 西陵两目微微睁开,将林玄真上下打量两眼,缓缓道:“这也不是甚藏人的话。实话与你说,我家至尊,被困在天外,不得脱身。这昆仑古墟之中,有件器物,唤作九壬八卦玄印。若得此物,我家至尊便能天外化身,回归中土。是以咱们门下,为得此物,自然万死不辞。” 林玄真听得这一席话,却是半晌作声不得,好一时,才道:“昆仑峨眉,缠绵至今,交情匪浅。若上门阐明,借他家宝物一用,只怕还有个商量处。如你这般行事,只怕宝贝寻不着,两家夙缘,却要坏了。”西陵道人听得这话,却是摇头道:“这话我却信不及。凭他什么交情,凭他是谁,若是上门求借虚陵洞天的流火金铃,那虚陵掌教,可敢借么?” 这里头一阵言语,外面相柳却就已然别了蛟龙山,入了平邪山地界。这平邪山并列三峰,一山还比一山高些,近得山脚,那相柳却是轻车熟路一般,从那山壑中寻出个隐秘深潭来。 那深潭三面环山,高有万仞,三面皆有流泉飞流直下,飞溅起的水雾腾腾濛濛,好似在那深潭上笼着一层随风晃动的白纱。这相柳行至于潭边,却就从山边寻出一条三尺来宽的傍山石道来。这石道一阶阶的,顺着山壁弯入那流泉飞瀑后面。 相柳三个前前后后,沿着那山道无声疾行。那山道原来甚是逼仄,走入飞泉之后,却就宽敞起来。原来那深潭里面,飞瀑后面,却有一处地穴,这地穴两边都有七八丈宽的石阶,中间乃是一条五六丈宽、七八尺深的水渠,这水渠笔直向下,引着潭水流向平邪山山底去了。 相柳行在石阶之上,但觉触脚有些湿润微凉,石阶旁的山壁上凿有无数高四尺来许的正方石龛。石龛四面皆有纹理,雕饰皆为飞龙。石龛中并非石雕,却是一个三尺高的纯黑石瓶。瓶口封得严实,瓶身上多缠有黑布,瓶颈处系着根金丝绳子,上头串着个石牌,下细看去,上头写着的,皆是“先考某某、考妣某某”等等字样。 下行甚远,那水渠却就连着了个地下湖泊。这湖泊茫茫,不知其大,湖面上一簇簇的,却就见生着许多荷花。那荷叶一片片的,连绵在一处,高高低低,皆青翠碧绿,或如伞,或如盖,没一片枯萎蜷曲的;叶片之中,撑得有大朵荷花,这荷花形容与人间相似,或红或白,十分好看;且皆是开得极繁茂的。只是形容虽同,那花心之中,并非花蕊,却是一蓬跳跃着的烈火。 那莲心中的火焰灼灼而明,好似在湖面点着数不清的灯笼,将这地底幽湖点得明如白昼。那石阶顺势下来,沿着地湖边缘铺向远处,一时也瞧不见个尽头。 一路下来,那石阶越来越宽,渐渐没了阶梯,成了平铺的石板行道。这行道一面靠山,一面靠湖,那山壁上依然满布石龛,湖边上却也有了七八尺高的石头护栏。行道中间,隔三差五,便见立着个石雕香火炉子。里头埋着半高火灰,灰烬中七零八落的插着些香烛。显是常有人来。 见此行景,那相柳三个更是小心翼翼,果然行未久远,便渐渐见着几拨蟜民。那蟜民皆身穿黑衣,头缠白布,臂绑白带,皆跪在那石龛前,或焚香祷告,或祭酒奠唁——看着与人间竟是一样。 相柳等见着这等,自然远远绕行,极是谨慎。比及行得远了,那山壁上便渐渐少了石龛,也没了那香火炉子,行道上也生出了青苔,显见少有人来。林玄真从那笼条中望去,却见那平湖远处,依稀现出了一座浮岛。 那岛屿远看去,像是一个平放在水中的“山”字。浮岛上有四座大殿,大殿间有连绵的长廊宫室串连勾结。那大殿长廊,皆是以整块整块的紫色水晶雕砌而成,极其璀璨。至于这行道末端,却见有个礁石雕饰弄出的码头,码头外没有行船,却有一条紫水晶墩石小道,径直通向岛上的第一座大殿。 水晶墩石底下,半截都是乌黑的青苔,墩石两旁都有火莲,那莲叶底下,隐约可见浮着些发白的东西,只隔得远,影影绰绰的,也瞧不实在。等行到跟前,林玄真下细看去,才认得那竟是白森森的骨头。只是这骨头不是人骨,亦不是兽骨,却是身有四翼的长蛇尸骸。这怪物尸骸多甚,横七竖八的泡在水中,大半骨头上都爬满了苔藓。 |
一干人等初近码头,尚未离岸,那水中的枯骨却好似恶狗闻得肉糜一般,竟在水下摇头摆尾的扭动起来。也不多时,那码头前段的水晶墩柱下,便就爬上两具怪物骸骨来。 那骸骨匍在水面,好似贴水的两只蜻蜓。那蛇尾在水面左右轻摇,撩出一层层的涟漪,其四张骨翼立将起来,“咔咔”作声的不住扇动,远远看去,好似四面折扇扇骨。这骸骨身在水面,脑袋却高出墩柱来,两个黑洞洞的鼻孔里头不住的喷出淡白色的烟气来,“呼呼”有声。嘴也张得极大,满口的尖牙白森森的,瞧着令人毛骨悚然。 晏溶溶从内瞧着,却是认不得这怪物,心中惊骇,侧头同林玄真道:“林世伯,这是个什么邪物?”林玄真皱眉道:“瞧这形容,倒有些像酸与。这东西素昔吃人,原居于景山。为中土道宗所不容。数百年前我也曾见过活物,极是凶悍。不想这里还有这许多骸骨。” 低语时,却见相柳熟视无睹,一步便跨将出去。他足下沾尘,才一碰着那水晶墩柱,那酸与骸骨立时一左一右的猛窜起来,望着他脑袋便急咬而下。这相柳一不躲闪,二不迎击,将头一扭,其后颈处“嗖”然一响,却就冒出两个蛇头来。那蛇头望空一扑,双双朝着空中喷出一股黑雾。那酸与骸骨在那雾中一碰,登时“咕咚”一声跌回水去,慢慢的望湖底沉没。 那黑雾慢慢弥漫开来,好似在相柳左右各自撑开两柄黑伞,黄耳青腰紧随其后,亦置身于雾气之中。三个疾行过去,落足岛上。那岛上码头原是木棚子搭建的,如今棚户倾塌,码头上不过余得几块平整的礁石。那礁石上爬满了藤壶,白惨惨的。码头未远,便见一条鹅卵石铺就的阔道,通向迎面而来的第一座宫阙。 这阔道两旁,原有许多水晶灯塔,那灯塔不过半人高,如今被阔道两旁的藤草覆盖,不过大略瞧出个行迹,塔心处哪里还有半点光芒。行近大殿,却见那门口、阶前、墙头等处,皆趴着些酸与骸骨。还骸骨之上,皆缠着些黑气,黑气缭绕间,那骸骨时有动作,一时扇动骨翼,一时挥卷长尾,倒像是几只百无聊赖的家猫。 大殿之下,却见立着个半人高的青铜鼎。那鼎中汪着满满的一鼎水,水底凝着厚厚一层香灰。相柳近于阶前,那阴暗影中,便见现出先行一步的流泉琴等人。见彼迎上前来,相柳侧头朝阑珊玉局道:“你潜伏此地多时,竟就混了个门口窥测么?”阑珊玉局瓮声瓮气道:“这酸与也还容易,要瞒着也不难。只那门后,有好几只宪章的骸骨。那骸骨被施了妖法,又身负龙气,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说话间,那大殿门楣上悬着的磨石照妖镜突地光华一闪,竟就此放出个丈余高的光影之像来。这光影之像身穿长袍,头戴金冠,肩头披着一领鹤氅,足不沾地,翛然落在大殿之前。 这光影之像左右暼得一眼,却就直勾勾的盯着了相柳,嘴角一抿,慢慢走到大殿前的一座灯塔处,在那塔顶上轻轻一拍,口中唤道:“我的儿,沉睡多年,如今也该起身活泛一下筋骨哩!” 话音一落,那塔心处火光一闪,却就猛然窜出一道十来丈长的火光。那火光夭然而起,疾扑而下,只一霎时,便就落在了大殿门后,但听“轰”然一声,那门后霎时腾起十来丈高的烈火。烈火熊熊,其间“嗷”然一声嘶吼,便就猛然扑出个龙头虎身的巨兽骸骨来。 这骸骨高约两丈,不算虎尾,恐也有四丈来长。那骸骨以火为皮肉,以烟气为筋脉,眼洞之中,喷着两束数尺高的烈火,炯然落地,顾盼生威。阑珊玉局睹见其状,立时退开两步,颤声道:“不好,咱们触动消息,这宪章活过来了。” 言语时,却见那光影之像微微一笑,轻蔑道:“尔等低贱之躯,岂敢轻易踏足光碧堂。若识趣,就此离去,便就罢手。若执迷不悟,可不要怪我孩儿口下无情。”晏溶溶细看一时,心下骇异,低声同林玄真道:“糟糕!若这伙人不省事,倘或一个技不如人,咱们岂不白填限了?” 说话间,那烈火宪章见他几个岿然不动,“嗷”然一声嘶吼,四足一蹬,便朝相柳猛扑而来。那相柳瞧着粗壮笨重,谁承想竟是个敏捷如风的,那宪章扑来,其人“嗖”然一响,霎时之间,竟就此跃起十来丈高。 其人身在半空,左手捏着个法诀,右手一晃,口中一声轻叱,那殿前的青铜鼎中,陡然扬起一道水柱。相柳两足一点,轻轻巧巧落在水柱顶端,不见他如何施法,不过信足一踢,那水柱之上“呼”然一声,便就扑出一条黑龙来。 那黑龙长有数丈,乃是黑水变化而成,通身龙鳞波光粼粼,好似稍有不慎,便要跌作一滩死水。黑龙化来,也不客气,大口一张,四爪一蹬,便就朝那烈火宪章猛扑而去。 这厢黑龙去了,相柳单足再点水柱,那水柱之上“噗”然一声微响,却就冒出一个数丈直径的水泡来。这水泡浑圆,竟将相柳等人囿藏于内,外间凭着那火龙如何喷突烈焰,这水泡好似金镶玉裹一般,哪里吹散得颇。 那烈火宪章见黑龙摇头摆尾的扑来,却也全无惧色,那光影之像见状,却就列印施法,一行施展,一行嚷道:“妖人厉害,万不可大意轻敌。”他印法动时,那宪章身上的烈火蹭蹭上涨,须臾间隙,整个宪章便就成了个巨大无匹的烈火之球。 黑龙飞至,尚未近身,便被那宪章烤得通身“兹兹”作响,其通身上下无不黑烟四起;只是烧且凭它烧,那黑龙的血盆大口却依旧急咬而下,那宪章自诩铜头铁额,四足一蹬,却就望着黑龙的大口撞来。电光火石间,且听“嘭”然一声巨响,那黑龙吃这一撞,倒像是玉璧撞着了顽石,竟哗啦啦碎作一地,且散落在地上时,那破碎水渍中的烈火兀自尚未熄灭,腾腾直冒火光。 那宪章因这一撞,却是摇摇晃晃望前走了几步,临到跟前,望着相柳“嗷”然一声嚎叫,那骨架子“咵嚓”一下,竟就此散落一地。破碎的骨头上火光熊熊,却是越烧越旺。相柳立在前头,一声冷笑,不过抬手一挥,手下卷起一股风来,“噗噗”两声,那满地的烈火,须臾便灭个干净。相柳一击得中,微微侧头,瞄了阑珊玉局一眼,奚落道:“区区两副骨架,便叫你们望而生畏?这古仙之后,先圣之裔,原也不过如此。” |
第一百六十九节 门锁 相柳眼中鄙薄,口下奚落,那阑珊玉局等人为人所制,便有不忿,听着便听着,受了便受了,也没个形色。那光影之像却是一声冷笑,立在那宫室门前,缓缓道:“区区两具骨架?好个狂徒。” 言语时,那光影之像左手捏着法诀,右手望地面一指,朗声咒道:“浮空待驾,忽生虚无。”咒言声动, 那宫室门前的阶石“砰”然一响,陡然裂开数丈,那缝隙之中“呼呼”两声,便就窜起十来丈高的一蓬妖风黑雾,那风环雾绕间,却就现出两具宪章骨架来。这两具骨架,一具厚土为肉,碎石为皮,通身上下爬满巴掌大的蝎子;一具浊水缠身,污泥附骨,骨架上窜着大大小小的毒蛇。 变化得成,那土石宪章“嗷”然长啸,便就朝着相柳疾扑而下。那污浊宪章跳在宫门之上,大口一张,“呜哇”一声,却是喷出一股泥石飞流来。那飞流轰然而下,滚滚而来,好似山洪崩于眼前,真个是势不可挡。 晏溶溶立在暗处,睹见此状,却是唬了一跳。林玄真见着这情景,却是掉头瞧向西陵道人。这西陵道人端坐于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哪里着意外间。林玄真抬眼看去,却见那相柳一声冷笑,一不避让,二不躲闪,也不见他如何施法,不过脖子一歪,其后颈处“咔嚓”一响,却是陡然扑出三颗头来。 这三颗头皆是蛇头,其蛇颈长将近丈,蛇头粗如磨盘。那巨中一个,立将起来,大嘴一张,“哗啦”一声,却就喷出一股浓烟翻滚的烈火来。那烈火喷薄而下,好似老君炉倒,“噗噗”两声,却就同那泥石流撞个正着;只一霎时,那泥石流便被烧得焦干,“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却就跌落满地,化作七零八落的泥沙土块。 说时迟,那时快,这厢土石烈火相撞,那厢那土石宪章已然当头扑来。只是身在半空,大口待落,那一左一右两颗蛇头却就“嗖”然一响,各自扑将过来,将那土石宪章咬个正着,彼此发力,齐齐一扯,且听“哐啷”一下,那土石宪章竟就此被蛇头撕扯作两截。一战得胜,那青腰从旁瞧得真切,先时还有的几分忿忿不平,这时却荡然无存——“这泼皮破落户,虽个阴险狠辣,手底下却果然有些本事。” 外间恶战,里头晏溶溶却低头问林玄真——“林世伯,这镇守的之人,不过是一团光铸之影,如何能列印施法?这却是个什么缘故?”林玄真轻声道:“那是镇台封印。想来这镇台,是一具宪章骸骨。不过是柄钥匙,并非什么……”话音未落,那一旁端坐的西陵太华突地两眼一睁,瞄了他两个一眼。晏溶溶心下惴惴,正觉有几分忐忑,那西陵道人却就两眼一闭,再不抬眼。 囚笼外的相柳,却就突地往后一退,其肩头那三颗蛇头微微一摆,陡然缩将回去。一旁的青腰黄耳突地上前,双双咬破手指,望空一弹,一起撒出几滴鲜血来。 两人鲜血撒在半空,“哧哧”两声,却就化作了两只活生生的鸟来。一只形如凤凰,白头红足,一身黄羽;一只形如猛隼,白头红嘴,爪子不像鸟爪,倒像虎爪。正是钦?与鵕鸟的原形。 双鸟飞在半空,放声而啼。啼叫声中,那光影之像陡然一怔,整肃衣衫,朝着双鸟微微揖手,身形一晃,霎时便投回门廊上的照妖镜中去了。那宫室大门顶上的宪章,“嗷”然一声,“噗噗”两下,旋即化作一滩稀泥,慢慢的滴滑滚落,跌入那阶石中的裂缝中去了。那阶石原裂着数丈的缝隙,如今也一寸寸的挤将起来,不过须臾,便就拼接回复,严丝合缝的,再瞧不出皲裂的丝毫痕迹。 囚笼中的晏溶溶瞧着这等行止,十分诧异,思量一阵,瞧了瞧西陵道人,又看了看林玄真,到底没再开口。那双鸟飞在前头,齐齐振翅,却就望前引路。相柳等一行人跟在后头,缓步进去,这一路行来,竟就静谧异常,那随处可见的酸与腐骨,便就再没个动静。 这大殿与寻常所见殿堂大致相仿,殿前一座大门,门后一处宽阔广场,中间横着一条玉带般的小河,不过数丈宽,河面上并排着九座精雕细工的拱桥,越到中间,那桥越见宽敞。广场两旁,各有一座偏殿,也还宏伟,虽个闲置多年,却不见积灰,半新不旧的,竟并没个废墟之感。 那左首的偏殿,殿前累累垂垂,堆满了酸与的枯骨,瞧着恐有百來十架。大殿左右各立着一根华表,殿前悬着朱漆匾额,殿中隐约可见供着成千的牌位。不知为何人所立。右手偏殿,门前干净,独廊下趴着十来具宪章的骸骨。大殿里头,铸着个白玉高台,台上盘着一头宪章,也已成了骸骨。只是这具骸骨,比廊下那些个,要大上许多。那白玉高台左右,皆有香案,如今里头香火虽无,却都插着一根红玉雕成的蜡烛。 |
九桥之后,亦是宽阔场地,场地之后,便是正殿。那正殿高伟,殿门前一排朱漆柱子,柱下是层层叠叠的九层台墀。每层台墀的四角上,皆立着一根三丈许高的华表。华表之下,蹲着几头石兽,皆是龙首兽身,也辨不得是个甚么名目。 众人一径行去,越过广场,跨过中桥,至于那正殿台墀之下,却见最下一层台墀的中间,逶迤一条蟠龙道,径直而上。蟠龙道两侧,皆是石阶。拾阶而上,每走一步,那石阶两旁的栏杆、华表便亮上些许,足下的台墀亦净白几分,比及走到正殿廊前,这整座大殿便从石头变作了美玉。偌大一座殿堂好似变作了夜明珠,光芒四射,熠熠生辉。 至于廊下,可见那廊下镌着文字——“此生此物当生涯,白石青松便是家。对月卧云如野鹿,时时买酒醉烟霞。”林玄真仰头亦看得真切,只是这一看,却觉着有些不对味,这等辉煌之地,刻着这么个文字,未免失了气象,有些不像意。再看那殿前大匾,上头却就书着四个大字——“紫石室宫”。 走上大殿,越过门槛,却见那大殿之中,并未供奉何物,只立着三个台子。那台上亦无别物,不过立着个铜镜镜框。那镜框高约七八丈,宽有三四丈,镜框粗如门框,上头雕镂龙纹,瞧着精致莫甚。 镜框之中,浮着一摸炫光。那炫光中间,皆是一个别样世界。左面镜框之上,正中处有两个铜纹大字——“青鸟”,镜中世界,可见一道悬崖绝壁,绝壁后是一道向上斜坡,斜坡上一条碎石小道,山道尽头,依稀可见一座云山中的宫阙。右面镜框,上头是“长生”两个大字,镜中所见,却是茫然一片云海,那云海之中,杳然浮着四座宫阙,那宫阙形如“工”字,两端高台,中间廊桥,上头覆着金霞,下头浪荡碧海,想来是个仙家居所。 正中那镜框,里头现着的,却是一片虚空寂静之地。那镜框上头,悬着“天柱珉城”四个大字。那虚无之地,乃是邈然无垠的星空,星空之中,立这两团五彩缤纷的霞光,恰似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霞光正中处,云气蒸蔚,现着一座悬空的城池。那城池外间漂浮着无数的巨石,远看像是巨石组成的一条环形河流。 这殿堂之中,寂然无声,不知几多年成无人来此。相柳走在殿中,仰头上望,那殿堂顶上与寻常不同,竟悬着三个藻井,那藻井皆在铜镜框之上,上头雕花刻龙,颇见古拙。相柳打量一阵,略一招手,青腰黄耳等人便朝那天柱珉城铜镜鱼贯而去。见人皆去了,那相柳便独自朝青鸟镜中投去。 镜中脱身,却见所立之地,却是对面悬崖下方斜伸出来一株古松。这古松斜伸出来,凌空竟有十来丈。立足古松之上,回头看去,那铜镜边缘赫然在目。往前行走数步,再回首时,那铜镜边缘便隐在古松枝杈之间,再不见分毫形容。 晏溶溶从中看得分明,咋舌道:“这立镜传送之法,好生了得。这等隐秘,只怕那昆仑门下子弟,都未必知晓这古镜之门。”至于那绝壁,放眼细看,这云端上的悬崖却是山腰上探出来的。靠山那一面的斜坡上,兀自立着一块石碑,上头书着几个古篆——“临渊生退意,一步一回头。”林玄真暼了一眼,却就轻叹一声——“这是个思过悔悟之地,只怕无人来此。” 那相柳摸下这思过崖的小道,走不多远,便见一条宽敞山路。这山路宽有丈余,阶梯与悬空那一面的栏杆,皆是白玉雕琢而成,上下一望,皆窅然不见尽头。这阶梯之上,往来有人,时不时便有三五数人结伴来去。那相柳得西陵道人之助,以遁形之术上下,竟无人知觉。林玄真瞧着,心头却有些不是滋味——这峨眉山的遁破之法,乃是不外传的秘法,这西陵道人却就轻易叫这妖精搬弄起来,倘或被人识破,那却如何是好。 行走一时,迎头又来数人,别人也罢了,这当头两个,却是林玄真旧时相熟的,正是昆仑山的魏沧海魏静渊父子。魏沧海身后跟着数人,一行奔走甚急,那魏沧海一边走,一边同魏静渊等人吩咐——“先时也罢了。咱们不知就里,如今这白晴川,却是一等一的要紧。咱们此去,定要把她寻出来。只一件,这妮子功夫了得,你们绝不是她的敌手,倘或寻着了,万不要动手;亦不可声张,咱们一边着人跟着,一边着人报信。”又同魏静渊道——“此出山去,你径去峨眉,请紫微掌教个示下。咱们两宗同气连枝,他家断无袖手旁观之理。” 魏静渊一边点头,一边颇有几分懊恼道:“这白晴川真个有些不像意。咱们待她不薄,这起时候,竟自家跑了。”魏沧海默然片刻,缓缓道:“人间有句俗话,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她虽同咱们有些渊源,一不是同门,二不是同宗,便去了,也不该怪她。”魏静渊忿道:“她害苦了咱们世尊……”魏沧海听得这话,却是回头暼了他一眼,缓缓道:“这事不必再提。”魏静渊听得这话,立时自悔失言,脸上一红,再不则声。 那相柳同他们擦身而过,望上行去,渐近宫阙,那青鸟宫真个恢弘,美玉为砖,琉璃为瓦,棚椽、枋梁为物,无一胶粘,无一铆钉,皆以雕刻成咬合。那梁上飞檐,墀上月台,无不精雕细镂,美奂绝伦。宫室之前,廊轩之下,随处可见金塑玉雕之像,或威仪显赫之神,或飘逸风流之仙,个个高有数丈,其神态之庄严,其神色之端肃,令人心悸,莫可逼视。 相柳至于那宫门之前,便就有些踌躇,不敢轻易近前。那宫门左首,立着一株高有十来丈的玉兰古木,一片叶子也无,整株树上,却就开着雪白的碗大花朵。宫门右首,悬空浮着三只数丈大的青铜鸟像。三鸟皆作展翅之状,然形态各异,并无一只相仿佛。那宫门大门有一匾,上头赫然“青鸟”二字,左右门柱上,亦有诗句,写的是“西来青鸟东飞去,白波连山倒蓬壶。欲就麻姑买沧海,玄女未肯借兵符。” 晏溶溶从那笼中望了两眼,心下也疑惑,这对联不像对联,题跋不像题跋,瞧不出个什么意思。忖度间,却见那相柳在宫门外走得几步,却就顺着宫墙绕开走去,一时寻出个偏僻角落,一边是高墙,一边是山崖,两旁皆有怪石古木挡着。那相柳立在这旮旯之中,却就咬破舌尖,蘸了鲜血,在那苔石地面上,画出个阴符来。 符文一成,这相柳左手捏诀,右手在那符文上一指,口中轻声咒言,只一刹那,其身之上便就跌下一个孤魂来。那孤魂形容看着与相柳一般无二。孤魂落地,回头暼了一眼相柳,却就一脚跨进那阴符中去,只一霎时,便就去得无影无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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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节 曦甯 林玄真从旁瞧着,但觉这法子瞧着眼熟,却又不知其底细,愣怔一时,疑惑相问,西陵道人微微睁眼,哂然一笑,颇有几分傲色道:“此是上清经中的落魂术。上清之文,冠绝峨眉,你们如今,自然是认不得了。” 林玄真听闻其言,却是良久无声,好一时,才缓缓道:“咱们门下,苦寻多年。不想这《上清》真经,竟在尔等处。”西陵道人见他这等惆怅,沉吟一时,却也道:“这经文乃是我家山海真仙口传。听真仙言语,这经文他也只得半本。习得的是《混洞》与《劫运》二篇真文。这落魂术,乃是劫运中的下乘之法。只因我天资有限,修为难进,多有力有不逮之处,真仙没奈何,才教了我这下乘之法。” 林玄真默然片刻,叹道:“可怜我竟连这经文卷篇的名目,亦是第一次听闻。”西陵道人微微一笑,道:“我听真仙曾说道,另外半本真经,有《太始》与《开天》两篇。听闻其名,遥想其文,真个叫人心驰神往……” 言语时,却突听相柳身前那阴符之中,突然传来人声。那声气低沉,听着不甚清晰,不过能勉强猜测其意——“曦甯呢……怎么今日不在青莲池……东方师伯寻她哩,说是……”又听另一人道——“越师姐去寻赵师叔去了……说是有些话要同他打听……我哪里知道……我总不好问她……如今情势如此,师姐自然有她的计较,我作师妹的,总不能刨根寻底的问她去……” 底下便渐渐模糊起来,一声声的,再听不清楚;等得一会儿,却又听得个女子言语——“这该死的滑头!趁着我打坐,竟同越曦甯那丫头出去厮混!看我不剥了这小滑头的皮!如今有家室了,还这般不知天高地厚。那越曦甯也真个可恨,玄门宗室,身份高贵,竟这般不检点……”那女子斥骂时,旁边却就响起先前那人声音——“你怎么这般浑说!我家师妹何等周正,何等贵重!行事何等的光明磊落,你这么说出这等不堪入耳的混账话来!亏得赵兄弟同你一路来!青天白日的,竟这般毁人清誉。再则,赵兄弟与你便有婚约,那也尚未成亲,谈不上家室……” 那女子听得这话,却是“吃吃”一通笑,颇有几分戏谑道——“小王八羔子!我可是你家救命恩人!若没有我这法宝,那铺天盖地的妖怪,怕不把你昆仑门宗灭了个干净!你们能全身而退,可全仗了我哩!甚么名门正宗,尽是些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实话同你说,若不是想着那蠢汉为难。慢说救你们,没把你们皮剥尽了,也算我手下留情……”这一时吵吵嚷嚷的,声音却也渐渐远了,没一时,便也尽了。 等得一会儿,那阴符中便时不时的响起些声音,想是那孤魂在青鸟宫中四面搜寻。等得良久,那里头便听传出个清脆婉转的女儿声音来——“赵师叔,前日里同那些个旁门左道斗法,我悟出些新技法。琢磨着同人试炼。咱们家下,大伙儿熟悉,门路也清楚,彼此竞技,总有些窠臼,难出新意。只好斗胆,请师叔指点一二。不恭不敬处,还请师叔宽宏。”她这边话落,便听另一男子答道:“彼此进益的事情,何必这般客气。” 旁人也罢了,林玄真一听,却是吃了一吓,这说话的“赵师叔”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师弟赵墨。遥想先时言语,这同赵墨言语的,自然是越曦甯无疑。那西陵道人坐在对面,眯缝着个眼睛,却就看了个实在。 一时那边渐渐传来些咒法之言、刀剑之声,也没一时,突然听得那越曦甯一声惊呼。林玄真心下一跳,忖道:“难道是师弟失手伤着她了么?”正个思量,眼前那阴符之上黑烟一突,却就霎时冒出一蓬火光,那火光之中,却就现出相柳那孤魂来。 只是那孤魂手中,如今掠着个女郎。那女郎眉目娟秀,身姿婀娜,如今脑袋歪斜,身子瘫软,两目紧闭,却是昏厥了过去。那孤魂乍然现身,其身后那火光“哧”然一燎,便就将那阴符烧个一干二净。那孤魂往前一撞,“噗”然一声微响,便就同相柳合二为一。那相柳单手捉得越曦甯,但一抛掷,便就关进了南冠居。 收拾停当,那相柳没一刻耽搁,两足画个圈来,其身陡然一沉,便就陷入足下那石头中去。却是施展了峨眉山的土遁之法。先前有些避讳,如今拿着了人物,那相柳哪里还有顾虑,深藏地底,径直扑向那思过崖。俗话说来时脚跟脚,去时步撵步,不过弹指功夫,这相柳便就窜回了那思过崖。这思过崖上原极僻静,一个人没有,孰知这一来,却就碰着两个人在那上头。 这两人一个是童颜鹤发的道真,一个是云鬟雾鬓的女仙。那相柳认不得,林玄真却是一望可知,正是慕容轩与吴懿德二人。那吴懿德耷拉着个脑袋,一声儿不言语。那慕容轩却就满脸怒气——“旁人看不出,你是自小在我眼皮底下跑着的,你那心事,我能不知?”吴懿德脸如白纸,两手紧紧扯着袖笼子,低声道:“如今门宗有难。孩儿哪里还有这些心思。万事自然以门户为第一。什么儿女私情,我一概没有。”慕容轩跺脚道:“那嬴宁虽对咱们有恩。但一桩归一桩,她的恩情,咱们有还她的一日。这赵墨同她,显见也并无甚恩爱之情。你若有心,我豁出这张老脸,也要与你拼一拼!你怎么倒不肯说实话了!我可劝你,有些事,一朝舍却,就是断离;有些人,一旦分别,就后会无期。” 吴懿德听得这话,却是突然滚下泪来,咬牙道:“他同那嬴宁如何,我自然一清二楚。只是他同我如何,我明白,您却不明了。若他心里有我,我如何还在这里装糊涂。我堂堂昆仑弟子,勾吴世家的公主,如何能伏低做小的去讨好奉承!我一个金枝玉叶,何等的金尊玉贵,岂能委曲求全,自轻自贱?他若眼中没我,是他不知好歹,是他今生无福。我岂能再让您老纡尊降贵,去同他低声下气的赔笑商量?” 那慕容轩听得这言语,却是半晌作声不得,好一时,才叹道:“似你这般的,他竟然……也罢了,这孩儿是个榆木疙瘩。只是你也别被这些个什么门楣,什么心气误了。那都是假的。诳哄无知世人罢了。”吴懿德嘴角一抿,挤出个笑容,道:“如今平白说他作甚?这等大事当前,您老放着不管,倒来理会这些个琐事!”慕容轩摇头一叹,却突然涌上一脸倦意,缓缓道:“危难当前。万事都在跟前。我竟不知从何下手。你东方师伯事事行在前头,色色都有安排,诸事无有不备。我便想从中协助,竟没个置喙之处。防守营砦,训练士卒,充备物资,打探敌情,援请外助,稳定人心,真个指挥若定……” 话说一半,却就又有些不自在,抬头瞧向悬崖外的碎金云海,旋即又道:“如今之状,也只有他在,才能服众调度。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到底还得有个人来出头才好。既然大事他都拿定了,这些许小事,自然我得出来照看着些。我那些个师兄弟,你那些个叔叔伯伯,或为一家之主,管着上下人口的生计过活,或为一家之长,管着些规矩事项,看着些人亲客往,都在世家营生,长居昆仑的少之又少。如今要传了来,三山五岳,四海八荒,一时也难得聚齐。三代弟子中,一在弱冠,一在豆蔻,修为有成的,凤毛麟角。你可不得也算上一个。我不问着你,那如何使得……” 话说一半,慕容轩突地眼睛瞪开了来,两眉陡然倒立,猛然调转头来,望着相柳藏身之地一声呵斥——“什么人!竟敢在钟山潜踪藏影!”那相柳从旁听得有些不耐烦,想着上头一时闹起来,万一寻下来,只怕不好脱身,自恃有些手段,便就想悄然从慕容轩身旁绕过去,谁承想略略靠近,竟叫他知觉异样,登时心下一跳。 这相柳也罢了,那西陵道人却是个机敏过人的,这边林玄真才刚听得慕容轩一声喝叱,正个将身一欠,身旁“嗖”然一响,那歪在身旁的晏溶溶陡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拖出南冠居去。 那晏溶溶倏欻而出,平白现出身来,两足尚未立定,口中一个呼哨,却是霎时化作一股金风,“倏倏”两声,便朝下山那阶梯卷地而去。慕容轩略略一怔,两足一点,便就急追而下,吴懿德猛一扬手,急急放出一柄芭蕉扇来,望空一扇,且听“呼喇”一声,登时冲天扑起一股灼热火浪。那火浪窜起百來十丈,陡然化作一条火龙,“嗷嗷”作声,竟在那高空长啸起来。 火龙腾空,吴懿德亦两足一点,紧跟两人疾扑下山。不过眨眼功夫,那山崖上便就去了个干净。那相柳暗叫一声侥幸,哪里还敢耽搁,催动真法,慌忙跳下山崖,踏着那古松,飞快扑入来时那古镜中去。 |
第一百七十一节 天柱 相柳穿身而过,急急出来,也不耽搁,望着那天柱珉城的镜框便就投去。那镜框之中瞧去,不过星空中悬浮的一座城池,这一过来,落足之地,却是一座光满四射的金山。 这金山悬在茫然无极的虚空之中,缓缓的围着远处的珉城转动。这金山形如“金”字,整座山都被精雕细刻过,整座山便是一座逐层递减的千层巨塔。这金山有四面,每一面每一层都有高低相就的庙宇殿堂,从下而上,层层垒垒,那宫室不知其数;每一层的棱线处,皆立着个高有数丈的纯金神像。虽是从上下望,亦让人心生敬畏。 金山顶上,乃是个四四方方的祭台,这祭台四面都半跪着一个纯金神像。那神像身着直裰,腰系黄绦,镜框左右两个两手皆在额前,作远眺之状,前后两个手在耳廓,作细听之态。祭台顶上,便立着同紫石室宫内一般无二的镜框,只镜框顶上没有藻井,却就悬着一团华光四射的虚空碎片。 相柳立在镜框之前,四面望得一望,那天柱珉城在金山极远处,放眼看去,不过巴掌大小。正个细看,那祭台下一个金像突地两腿一伸,竟就此站将起来。那神像甫一起身,立时将身微斜,望着台下放声喝道:“艮八,甲午,辛丁奇。” 呵斥声中,那台墀底下登时响起一片呵斥之声。相柳立在那祭台之上,却是吃得一吓,一时间怔在那台上,正个惊疑不定,忽听西北穹苍处传来轰鸣之声。仰头看去,却见那穹苍之上,竟飞来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那小山之山结满寒冰,呼啸而来,身后拖着数百丈长的霜风之尾。 那小山风驰电掣而来,望着天柱珉城而去,堪堪将近金山,金山上“嗖嗖”一阵乱响,登时飞扑而出数百纯金神像。那神像或执刀斧,或拿斧钺,径直扑在那小山之上,个个放声大喝,举起兵刃便朝那小山搠落。只一刹那,便就“叮叮当当”一通乱响。 那小山瞧着巍然而巨,奈何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吃这些个神像一顿劈砍,也不几时,但听“砰砰”数声巨响,那小山便被劈成了无数破烂的碎石,那碎石纷纷扬扬,从天而落,撒向金山下的无垠虚空。其坠落之际,石上的碎冰“嗤嗤”作声,渐渐化作蒸腾的水气,那水气聚在一处,在满空里结成十来丈宽的一朵朵氤氲白云。 那云蒸之时,满空里飞扑的纯金神像便就落回了金山之上。一个个坠回原处,同先时一般岿然不动。那祭台上的神像,又半跪在地,手亦如旧举起。相柳立在祭台之上,直瞧得目瞪口呆,思量一时,这才放出术法,摄空飞行,望着那珉城飞去。 飞行一时,却就见前方现出两个流动的巨大圆环。那圆环将珉城包围起立,绕着它转个不停。略近些,才见那圆环乃是纯银巨石汇聚而成。隔得远,看得未清,比及近了,才看得分明。那巨石隔得甚远,彼此间远的有数十里路,近的也有七八里路。那巨石大的有数十丈,小的不过七八丈。 这纯银巨石之间,隔着数百丈,便浮着一辆青铜巨船,那巨船长有三四十丈,宽有十来丈,形容与人间相似,只船上空有船楼,却不见船帆船桨。只在船头,立着一根十来丈高的青铜柱子。那柱子之下有个抱盆,亦是青铜浇铸,柱身上缠着两头青铜巨龙,柱顶悬着一颗巨大无匹的圆球。只是那圆球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却是一团闪电交织而成。那闪电之球悬在柱顶,“兹兹”作声,时不时便“轰”然一响炸出几个惊雷。惊雷响时,那柱身上便喷出一阵闪电来,那闪电或甩在半空里,炸出一片蓝盈盈的炫光之网,或落在铜船之上,好似洒了一片破碎的月光在船面之上,烂银乱滚一般,极是耀眼。 相柳飞将过来,却就见那船近前的白银巨石上飞出流泉琴等人。相柳放眼一看,自然心下明白——这几人却是被那闪电给唬住了,不敢上前。相柳环看一遭,自头顶扯下一根头发来,望空一抛,捏个法诀,口中轻叱一声,那头发“噗”然一响,霎时化作一头飞鹤。那飞鹤两翅一展,便就朝那青铜巨船侧旁飞去。才刚同那青铜船相齐,彼此尚隔着数十丈,且听那船上的青铜柱子“嗡”然一声,陡然炸出一道闪电来;那闪电快不可言,但一扑出,即刻将那飞鹤劈个正着,“嘭”然一响,那飞鹤霎时便灰飞烟灭,不过余得一抹徐徐轻烟。 林玄真从笼中看得分明,却也忍不住有些赞叹——这昆仑古阙,果然有些不同处。正个思量,却见那相柳哂然一笑,缓缓道:“我当是何等天罗地网,原来也不过如此。”冷笑声中,却就列个法印,疾声咒道:“通玄降圣,隐景入虚。”咒声一动,其身前陡然开出一朵三尺大小的青色莲花来。这莲花虚浮半空,莲瓣之上挨挨拶拶的坐得四个褐衣小鬼。这头尾两个,手中俱挑得一盏琉璃小灯,灯芯中并无烛火,只得一捧褐色莲子。这莲子红光灼灼,好似平白浪起一层朝霞晚霭;左右两个,提着一柄舟楫,只在虚无之中划拨,但其划动舟楫,那青莲便就悠然前行。相柳凌空跨步,跟在这莲灯之后,朝那珉城行去,流泉琴等人身不由己,便有些惧畏,却也不敢落后,只得紧随而上。 |
行到那巨船相平处,那巨船之上依旧寂然无声,那流泉琴等人一颗心原悬个不下,这时才陡然一松——这妖道虽个可憎,手下却当真有些本事。孰知才刚松懈,那巨船之上陡然“嗡”然一响,一道闪电自那青铜柱子倏尔而出。这电光飞扑,何等快捷,哪里容得人回避躲闪,那流泉琴等直唬得魂飞魄丧。说时迟,那时快,那闪电倏尔而来,竟从众人身上穿身而过,那电光飞扬,电声赫赫,竟未曾伤了众人分毫。流泉琴等人正个惊骇,那闪电又自“兹”然一声,就此缩回那青铜柱去,便再无动静。这边莲舟轻摇,便已然划过那青铜巨船而去。 渡过外环,越过数里之地,却见前头那内环,却是许多悬空的土石。 那土大的有数里之地,小的也有百来十丈。上头或有数十进的院落,亭台楼阁,轩馆池塘,好比皇城宫苑,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娟娟秀丽,赫赫辉煌;或有百来十围的小小花园,或是桃花成林,或是修竹连苑,曲径绵绵其中,绣楼隐隐其内,亭榭错落,廊槛宛转,恰似江南园林,虽个无声,但静谧之中,亦似听得枝头鸟啭,叶间蝉鸣。 那石高而大者,巍巍如半截华岳,盘山而有匝道,山巅而立庙宇,苍木萧萧,松柏吟吟于内;低而平者,坦坦似丘陵连绵,那山坳处群芳烂漫,山脚处涓流奔腾,竟是个桃源芳丘。 这无数的土石环绕珉城,徐徐转动,每一土上,各有其时,每一石上,各有其节,春光融融的,花团叶茂,秋气肃肃的,花飞叶凋,好似彼此各有一天。一干人等立在那内环之前,直瞧得心驰神摇。那流泉琴细看一阵,却是由衷叹道——“怪道人人想作神仙。这神仙之地,得天下至美,占天下至胜,如何不叫人心向往之。” 那相柳看是看了,瞧也瞧了,却是有些不放心,亦如前法,扯下一根头发,放作飞鹤刺探前路。那飞鹤两翅高展,却是径直穿过,全无半分阻滞,亦无一人阻拦,可见是个坦途。眼见平安,那相柳便就收却莲灯,率众径直过去。这厢过来,却也果然平静,并没个意外。比及过得内环,却就近了那珉城外的蝶形光华。 那光华外围乃是实打实的光晕,邈然远括,便是那金山亦笼罩于其下,唯独过了内环,逼近珉城,才见那蝶形光华内里的景状。那光华内里,却是无数被华光联在一起的虚空碎片。 这些个碎片大的好比山岳,小的仿佛庙堂,一个个琼琼放光,熠熠生辉。那碎片之中,却也现着数不清的异世景象。那异世景状之中,或是重重高山,或是迢迢莽原,或是瀚海中的海市蜃楼,或是碧海中的古原孤岛;那山水之中,或空空荡荡无有一物,或奇山异水间点缀层楼叠院往来有人。然遑论如何,那碎片之中,便算有物,便算有人,皆是混沌之状,似乎都见不着这虚空碎片,也似乎都见不着这虚空外的景致。 相柳领着人众,从那虚空网罘中缓缓绕行,一个个平息静气,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留神便失陷在那虚空之中。别的也罢了,行走一时,林玄真却突地发觉某些碎片之中,竟现出些别样情景来。 那些个虚空碎片之中,可见有些别样的物什,奇形怪状,不知是怪是妖,尤有数处,皆可见一个蛇头鹰身的,那蛇目炯炯,却似乎一直在盯着相柳等人。那怪物虽个鹰身,然肩头身段,皆穿着甲胄,两翅之上亦覆有铜甲夹片,那蛇头之上,系着个紫金宝冠,形如莲花,中间插着两根雉鸡长尾,颈项之上,尚挂着一串紫色水晶珠串,莹然而有辉光。 林玄真细看一时,旁边的西陵道人却突然似有所觉,原本紧闭的两眼微微一睁,朝着林玄真瞄看两眼,眼睛便就投向了那异样的虚空碎片。他这一看,那相柳亦转头瞧过去。 林玄真等也罢了,在那南冠居中,便瞠目而视,那虚空碎片之中亦无所觉,然相柳这一回头,同那蛇头鹰身怪对视,却就瞧在了一处。那蛇头怪原本瞪视,全无顾忌,同相柳这一对视看个正着,彼此却都吃了一吓。相柳两眉一皱,下意识的叱道:“什么人?”那碎片中的蛇头怪口中蛇信吞吐,亦脱口而出声息,只是那虚空碎片瞧得分明,那声音却传不过来,那蛇头怪说些甚么,却是哪里知晓。 那蛇头怪自言两句,亦惊觉过来,却就将头一探,朝着相柳龇牙咧嘴的一声嘶吼。虽个声息全无,然其两目焦黄,满口尖牙,瞧着却也有几分瘆人。旁人也罢了,瞧着未免有些心惊,这相柳却是个本家,瞄看两眼,却是将头一侧,视若无睹,继续领着人众前行。 这走一路,便见那蛇头怪跟一路。也不知他弄了个什么法子,其身形一时现在这块虚空碎片之上,一时又现于另一块虚空碎片之中,如影随形,竟是躲不开它。只是它便跟着,实则却奈何不得相柳,凭它如何虚张声势,相柳皆不放在眼里,自管前行。 越过这蝶形光影之地,终至于那天柱珉城之前。这珉城所在之地,却是一个雪白的莹色光环。整个珉城便在那光环之中。那光环好似一条涓涓细流,自左向右不住流转,其流转之时,时不时便有光华如水一般的荡漾抛起,又如水一般的跌落滚滑。 珉城整座城池,一砖一瓦,皆是玉雕,一梁一椽,都是玉磨,远看时晶莹剔透,璀璨夺目,好似悬空中浮着的一粒珍珠。比及近时,那玉美则美矣,却都全无华光照映,淡淡的,又朴素,又淡雅,竟没个晃眼耀目的所在。相柳领着众人翛然飞行,落在那珉城城池之前。这城门之前,乃是个极其空旷的广场。这广场地面浑然一块,好似碧海冻凝而成,又平坦,又轩敞。 那宫门深锁,门前既无门楣,门上亦无牌匾,两门左右,也不见有甚么跪兽,更不见甚么仆从衙守。只广场正中,似乎正襟危坐一个雪白玉雕。这玉雕形容相貌,似乎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道人,头顶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凝霜。那雪花凝霜又轻又软,好似轻纱细罗,平铺开来,好比给他盖了一层纱帐。 |
今天临时通知去城里培训两天。今晚更新不了了。回来补更。 |
第一百七十二节 珉城 落足那宫阙前的广场,慢说旁人,林玄真心下都有忐忑。相柳立在后头,并不上前。想是他法术驱策,那流泉琴一马当先,却就朝那广场中间的雪白玉雕走将过去。 那玉雕瞧着有些异样,然人至于前,却没半分动静。流泉琴瞧得一阵,回望一眼,虽个疑惑,却也朝那珉城大门行去。那珉城门前门后,俱不见个响动,似乎既无人值守,又无术法封镇。 想是心下惴惴,那流泉琴一步一挪,慢吞吞的走过珉城大门。林玄真凝神细看,却见他一穿身过门,便就两目瞪得如铜铃一般,且将头仰得老高,似乎眼前立着的不是宫室阆苑,而是穿云入霄的峰峦。 相柳见他进去后神色虽个怪诞,然身周平静,并没个异样,心下松懈,领着一干人疾步跟上。孰知这一去,才知那流泉琴何故惊愕至此。原来那珉城瞧着不过如此,然穿门过去,眼目前瞧着的,却不是那雪也似的宫阙,却是个上下无极的虚空浮塔。 这浮塔每一层都是个别样世界,内中都有一座巨大的宫阙。隔断浮塔的,不是那宫室的飞檐翘壁,却是一层蓝天白云。浮塔的每一层,都是一个琉璃般干净清澈的世界。一层层的,下不知其终,上不知其止。且这浮塔一直缓缓上升,那一层层世界堆叠而成的浮塔,恰似一条向上飞升的巨龙。 相柳等立在这浮塔之前,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林玄真道家真仙,细瞧了一阵,心下纳罕,恐是幻像之法,然凝神看了这半日,但觉眼目所见,历历确确,却没半分虚幻之像。相柳望了一阵,迟疑一时,却是突地抬腿,“砰砰”数声,便将流泉琴、烟波画、阑珊玉局踢将出去。 流泉琴首当其冲,第一个身不由己飞扑过去。那虚空浮塔离这大门不过数丈距离,流泉琴一个踉跄,便就扑在大门正对的那浮塔世界中的宫阙门前。这世界的宫阙乃是黑色岩石砌块垒就,每一块石头都方方正正的,三丈左右的长宽,瞧着极是恢弘。 流泉琴落身在地,望前走得几步,却就入了宫门。那高峻的宫门之后,入目便是一座数十丈高的黑色神殿。只是这神殿并非土石构筑,亦非木料雕琢,却是由左右两株巨大的古木彼此勾连结成。那神殿殿前有个巨石雕刻而成的祭台,台上仰躺着一具尚在流血的尸身。那尸身上半身与人无异,下半身却是一条丈余长的蛇尾。那尸身胸口洞开,一颗心从胸腔中升出来数尺,悬空浮着,时不时便散出些赤红微光。 那构成神殿的两座古木,树身上满是精工细作的雕饰,那雕饰九尺一幅,却是些记事的浮图。神殿正中,匍着一头巨大无匹的黄鸟,那黄鸟身长数十丈,尾羽从殿上逶迤拖下,金灿灿的,仿佛是从天裁下来的一段金霞。 流泉琴瞧得目瞪口呆,下意识的便有些害怕。那黄鸟两目紧闭,似乎正在酣睡,全然不知有人闯将进来。流泉琴细看一阵,却是哪里还敢再往前跨步,两腿觳觫,却就慌忙转身飞将回来。 烟波画比流泉琴略晚片刻,然落身之地在流泉琴下方一层。好一时才脚踏实地,却见前方是一座黑土黄泥垒起的宫室。那黄土黑泥之中,掺着些蔫黄的枯草,若下细看来,真个好比荒村野店的土墙草棚房子。只是这宫室巨伟莫甚,那墙高如山岳,顶阔如平川,极目不见全貌,虽个瞧着有些粗鄙,然甚是雄伟,竟多出几分旷然威严之感。 逼近大门,烟波画心下便有些不安,但觉所处之地有些难以言语的萧杀之感。穿过大门,却就见着一个形如田螺的巨大宫室。那宫室高有百来丈,盘旋的宫壁上悬着些泥画。皆是以各色彩泥捏贴而成。那泥画上有山有水,有虫有鱼,瞧着倒像是各地胜景入画。 这田螺般的宫室洞门处,却就见趴着个巨大的蛇头。这蛇头覆满黑色巨鳞,两目紧闭,口齿微张,一条猩红的舌头在唇齿间微微颤动。旁的不说,那蛇头上的一片鳞片,便比烟波画还大上几圈。那宫室的最高处,如田螺尖端那处,开着个塔楼,那塔楼的门户之中,便就见晃着个蛇尾。那蛇尾漆黑如墨,粗如水桶,左右晃个不住。 烟波画但瞧一眼,登时唬得魂飞魄丧,哪里还敢上前,屏气凝神,战战兢兢折转身来,便就飞身扑将出来,望相柳等立身之地飞去。飞行之时,但觉胸口“咚咚”乱跳,一时间手足冰冷,竟如置身冰天雪地。 |
阑珊玉局被踢将出去,却是望上去的。他飘然如纸鸢,疾飞一时,翛然落在流泉琴头顶那一层世界。所落之地,没有甚高门大院,却就见光秃秃的一座碧海孤岛。玉局落脚之地,乃是这孤岛上的孤峰之顶。放眼看去,四下里皆是平静无波的碧蓝海面。那峰顶未远处,立着个浑圆的白石祭坛。那祭坛溜圆,外围有十来层三尺来高的阶梯。阶梯之上,或站或坐,或两两并肩,或三五成群,错落着十个青铜铜像。 那铜像皆是长袍峨冠的形容,一个个面容枯槁,身形瘦削,瞧着都像是书馆里头的积年酸儒。铜像正中,祭台高处,却就立着两个纯金鼎镬。那鼎高不过七尺,两耳三足,耳纹螭龙,足饰蟠龙,瞧着精致非凡。那鼎下空白无有所见,一无柴薪,二无碳石,更没个火星,奈何那鼎中沸沸扬扬,竟有滚开的汤药。那汤药瞧着金黄,内中浮着数十粒赤红丹丸,香气四溢,隔了老远闻着,亦叫人心旷神怡,想来是登仙之药,成神之丹。 祭台上空,浮着数十头铁羽铜喙的仙鹤,绕着那山顶飞旋蟠绕。那飞鹤翔在半空,时不时一声鹤鸣,鸣声震耳发聩,远远传开,不知声传几许。阑珊玉局落足看得分明,足尖才略动得一动,祭台上那些个铜像便如活物一般,一个个侧转头来,目光炯炯,将个玉局下死盯住。头顶那一干仙鹤啼鸣之中,亦落下十数只来,护在那金鼎之旁,两翅挥动,立着个长脖子,望着阑珊玉局“昂昂”呼斥。 阑珊玉局心下骇异,哪里还敢上前,两足一点,登时飞身折回。但这一去,脱身离了那世界,那铜像仙鹤便如眼盲一般,再瞧不见他,一时闭眼的闭眼,回头的回头,便就如旧时一般,再没个旁的异动。 三人次第出去,接连回来,落在相柳身旁,一阵分说。相柳听着便就默然不语。林玄真回头瞧向西陵道人,却见他两眉深锁,似乎正个思索。寂静之中,却突听越曦甯“哎”然一声,突地惊醒坐了起来。她这才刚睁眼,那南冠居上面便生出一股巨力,“嗖”然一响,便就将她撮弄出去。 越曦甯身不由己,“噗通”一声摔落在地,却是摔了个仰八叉。她原是个养尊处优惯的,何曾这般狼狈,吃这一摔,痛不可言,险得流下泪来,一时又是愤怒,又是恼恨,强撑着半支起身来,厉声斥道:“你们是甚么人!竟敢来我昆仑放肆!” 那相柳听得这一说,却是嘿嘿一笑,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将个越曦甯瞄看两眼,五指一捏,越曦甯那两唇陡然一紧,好似被糨糊粘合一般,凭她任何用力,总不能作声。 只是这越曦甯虽个口不能言,那身上却渐渐生出一抹毫光来。那光芒也奇,莹莹一层,薄薄一片,辉然夺目,整个人竟同灯芯一般。相柳等正个瞧着心奇,不防一旁的青腰黄耳亦通身生出光来。 相柳口虽不言,却就悄然退开丈余,流泉琴等心下惧畏,亦慢慢退到相柳身后。越曦甯见自家生光,一般骇然莫甚,浑然不知何故。那青腰黄耳面面相觑,怔怔立在当场,亦不明所以。 众人正个疑惑,突听外间那广场上一声轻呼。回头看去,却见那广场上的玉像伸开腿脚,撑开两臂,竟就此站将起来。它身上盖着的那层霜花从它身上慢慢滑落,散在地面,恰似铺了一层浅雪在地。 这玉像款款起身,回转过来,却就朝青腰黄耳等微微一笑,虽是玉像,却就开口说起话来——“妄作善恶缘,祸福报无绝。弱丧迷其根,自与真源别。众生之本际,寂然无起灭。万行混同归,三乘泯殊辙。”念念间,便就俯身低头,朝越曦甯青腰黄耳三个一一揖手,见礼后,又笑道:“山中无日月,与诸位先祖一别,竟不知人间今夕何夕了。” 越曦甯中了秘法,口不能言,那青腰却就跨回一步,同那玉像道:“你是这仙宫的守卫么?”那玉像听得这一问,却是将头一摇,默然片刻,又含笑道:“仙道得失,在于机缘。若是有缘,无门亦可得入;若是无缘,有门也不能进。仙宫之门,何须人守。” 青腰迟疑一阵,又问道:“这仙宫之门,可是有甚异术封镇?须得破关才才可寻得么?”那玉像将头一摇,上前两步,含笑道:“天帝之门,无可寻之规,无可蹈之矩,人力岂可胜天。若天帝留置,凭你是谁,也不能破之。” 言语时,这玉像却就将手一挥,其身下那薄薄一层霜花便就飞扬起来,悬于其身后,幻作了一扇霜花结成的圆拱之门。“我不是守卫,”这玉像朝青腰微微一笑,“我是这天门的引路人。” 青腰骇然抬头,瞧向其身后的霜花之门。 那门户高有数丈,因是霜花凝结而成,晃眼一看,好似白纸扎成,只怕有风,便是吹面不寒杨柳风,亦能将它吹个稀烂。那门户独立当地,四面无甚通联处,内里濛濛一片,如烟如雾,袅袅瞧不分明。 那玉像嘴角微抿,在那霜花之门上轻轻一抚——“天柱通天绝地,窅窅无尽,珉城由古至今,渺渺无边。若从宫门去,所见所遇,但凭缘分。并无一定。但从我这门中过去,只会是青鸟宫的仙缘殿。” 青腰跨前一步,略作迟疑,问道:“若想过去,可有何求?”那玉像微微一笑,侧身让开数步——“有身之患,万累生焉。天帝眼中,无物可入。与汝辈无有可取。王母手中,无所不有。与尔等无有可求。 帝后悲天悯人,怜万物而爱众生,是以三洞及诸法门,随诸所好而开,令其解脱。然世俗愚昧,混沌者众,通贯者寡。是故帝后开仙缘之殿,留置救世之器,封存济世之法,以待有缘仙客。 诸君来此,万勿以一己之利而夺,切勿以一身之求而往。解脱所由,盖缘能悟。悟则受行,能弃俗法;安神无为,得不死术。若有智者能为诸人解暢经旨,使长迷反晓者,其福可量乎?” |
第一百七十三节 太华 青腰听得这玉像一番说辞,却是有些信不及,两眉紧皱,迟疑道:“这仙缘之殿,难道没个高低贵贱?修真的道人可去,山间地头的,河沟水渠的,难道也可去?”那玉像含笑道:“帝后眼中,只看性情,不看出身。”言语之下,已然慢慢步去,立在那仙缘之门侧旁,将手一抬,指着那门户道:“若有心,只管前去。不必无谓悬心焦虑。” 这青腰诸人皆为西陵道人术法挟持,心头便有疑惑,这当口也身不由己,一干人前后相接,便就径直而入。那门户瞧着轻飘飘的一阵烟霾,恍惚扑面,却有些微微的暖热之感,恰似破冰之风,化雪之光。乍然过来,眼前陡然一明,那烟霾后头,却是个朗朗世界。 众人立足之地,乃是一面悬空浮着的光华之镜。镜子之下,便是相柳先时去过的青鸟宫。这镜面之上,袅然扑着层层叠叠的白云。那浮云之中,借着满天的红霞,掩着一座神木长成的巨大神殿。 那神木之根,长在云海之中,根须穿透光镜,垂下云天数百丈,离下方的青鸟宫似乎只有数尺之遥。神木底端,无数的树根纠结缠绕,结出了百十来丈高的台墀,盘出了神殿的数百根柱子。那神木树干高耸,贯入高空的红霞之中,杳杳不见其尽头。树干之上,斜伸出一根树枝,覆在那神殿之上,与这神殿作了个穹顶。 一行人彼此对望,却都有些骇然。那相柳原也轻狂,如今至于这神殿之前,却也未免生出几分敬畏,不敢腾云,只着人一步一步望上行去。那神殿台墀上的阶梯,皆是神木根须缠就,踏足其上,好似踩着积年的木楼台阶,“咯吱”之声不绝于耳。 至于大殿之前,却见那大殿的柱上的根须中,结着许多花生一般的东西,只是大些,瞧着足有冬瓜大小。那殿顶的翠叶之中,却见开着繁花,红橙黄绿青靛紫,诸色纷呈;花丛之中,又有许多硕大的葫芦,这葫芦或青或黄,皆如玉雕一般,十分爱人。 大殿正中,却见有个半人高的浑圆白玉巨盘。那玉盘镶在树根之中,约有七八丈宽,玉面晶莹透白,正中却就见卧着个人首鸟身的玉像。玉盘侧旁的树根之中,却有三洼积水,不过数丈大小;那积水一蓝一白一碧,远远瞧着,好似三颗瑰丽的宝石。只是寻常水洼,水边是烂泥,水底是碎石,这三处水洼,水边是树根飘拂的根须,水底却是无数璀璨的星辰。 相柳屏气凝神,领着人众慢慢走近,响是行走有声,惊醒梦中之魂,那玉盘上的玉像徐徐睁开眼来,慢慢瞄了众人两眼,竟就悠悠立起身来。这玉像原拢着双翅,瞧着与人相似,这一起身,两翼张开,左右竟有三四丈之宽,赫然莫可逼视。 那相柳等走近些许,便就踯躅停步,不敢再轻易上前。那玉像见他几个乖觉,却是微微一笑,双翅一拢,侧身便就走下玉盘来。它那双足但一离开玉盘,倏尔之间,便就化作了个身姿袅娜的女仙。 这女仙身披霓裳,头戴玉胜,虽是玉像,然活色生香,竟似个真人一般。那西陵原是个机灵人物,见这行景,立时作法,相柳等人齐刷刷便跪将下来,朝着那女仙磕首道:“下界道人,莽撞来此,求取仙缘。” 那玉像两眼横扫,将众人都打量一番,转头瞧向相柳腰间的南冠居,嘴角含笑,缓缓道:“你既来求缘,如何不肯现出真身?”那西陵道人听得这言语,却是吃了一吓,心下纳罕——“一个玉像,竟有这等本事,瞧出我这移魂的真法。”思量时,却也不敢再藏匿,施法行动,真身却就从那南冠居中翛然出来。 比及落地,那玉像却就慢慢上前,将他从头到脚细看一番,她那眼睛下细看时,其身后那碧水池中,却就慢慢浮起一层水花,那水花趵突而起,倏欻间,却就幻出两个人像。一个身穿长袍,头绾道髻,匍匐在地,正朝另一个人像磕头,下细看去,不是别个,正是西陵道人的形容。 西陵道人幻像身前另外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披散,手足之上皆套有锁链,却是被牢牢拴在了一根虚空石柱上。旁人是认不得,林玄真却是一望可知,那被拴住的,竟是虚陵洞天的道人范镇岳。 却见范镇岳那幻像两眼灼灼,将个西陵道人下狠盯着,口中喃喃低语,他那声气低沉,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嗡嗡而响,却是一个字听不分明。西陵道人拜服在地,听着那声气,却是连连点头,听得一时,竟哽咽道:“真仙天外受苦。弟子万死不辞。便是舍去性命,也要为真仙寻得两界牌。” “五行两界牌?”那玉像慢慢回转头来,脸上依旧带着些许笑意,“我知道这件法器的所在。”她的脸颊突然变得有些温润,眼角亦多了几分润湿,这让藏在南冠居中的林玄真有些恍惚,仿佛这玉像是个真真切切的活人。 |
“太华,你去学堂,不要与同学争执。若不是你姨妈求人,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哪里能去那里读书。”那碧水之池中,突地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那年岁长的,是个驼背弯腰的老妪。这老妪坐在一湾浅水跟前,穿着一件暗青色的素棉布衣服,头发白了一半。其身后堆着两个半人高的竹筐,身前摊着许多山里林间摘来的草药,这时节,大半都是些车前草和葛根。这老妪一边细细的清洗,一边侧过头去,同身边一个十二三的孩儿讲话,“你若还肯读书,就同他们陪着些,让着些,横竖他们不吃人。何苦争这一口闲气。有这功夫伤心,莫若先去替娘将晒场的泥巴扫一扫,将那两个篾条子晒萝摊出来。一时洗干净了,还要晒的。” 那老妪言语时,见那孩儿眼眶通红,约摸猜着几分,转过头来,在腰间擦水揩手,望那孩儿头顶轻轻摩挲两回——“傻孩子。俗话说得好,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们或是世家子弟,或是富贵门第,彼此间来往惯常,突然一日,来了你这么个穷人家的孩儿,穿着破衣烂衫,同他们锦衣华服的并肩说话,行辈而坐,行序而席,他们如何不恼?你是委屈,可他们一般觉着羞愤呢。好孩子,他们穿金戴银,肚子里却全是草包,你瘦小羸弱,肚子里能撑船呢!何苦同他们计较。他们爱议论,你装着耳背听不见,也不少块肉。” 那孩子听得这话,却是满脸不忿——“爹爹……”他话未出口,那老妪却就笑将起来——“你爹那个狠心短命的,早就舍了咱们一个人去了。你外祖父阖族流放,娘也没了靠山。同那起山野村妇比,娘不过多认得几个字。什么官宦之家的话,快莫再提。说出去没得叫人耻笑。你倒有几个叔叔伯伯,可若不是这些叔叔伯伯占了咱们田地庄园,咱们何至于落难至此。好孩子,人生在世,不尝些个苦涩滋味,如何知道甘甜?不受些白眼指点,如何长大到老?你忍一忍,好不好?这世上什么事端,忍一忍不能过呢。但凡是个人,两眼一闭,望那草窠子里一躺,什么富贵,什么权势,都同你不相干……” 那老妪言语兀自在耳,那老妪同那孩儿却就渐渐跌回碧水池去,那池水翻滚,一时又幻出另一番景象。 那池水斑驳,隐约可见一座山头,松柏林立,其间垒着个坟茔,碑上密密匝匝有字,然模糊难辨,只依稀可辨上有“不孝儿……华阴”几个字。坟茔之前,跪着个身着官袍的青年男子,这男子浓眉长脸,正是西陵太华。 这西陵太华满脸萧索,颓然跪在坟前,手中捧着个酒壶,身前摆着三个酒杯,一行斟酒,一行流泪——“娘,您也吃两盏酒。孩儿如今高中,想来您也是高兴的。”只是酒杯斟满,西陵太华却就将那酒壶猛然抛将开去,那酒壶顺着草坡“骨碌碌”径直滚落,不知落去了何方。林玄真瞧着惊讶,下细看去,却见西陵太华扑在那墓碑上,脸上热泪径落——“娘,我依着您的嘱咐,我忍着了,认真上了学堂。如今我也高中了。可是,娘,那些世家子弟,那些富贵门第,还是瞧不上我。那逢迎的,口中恭贺,心头却都藏着辱慢;那奉承的,手上行礼,眼中却满是奚落。” “从前这些个人,笑话我没有爹,嫌弃我衣衫褴褛,吃糠咽菜,既穷酸,又低贱。如今我高中了,他们还是糟践我,笑话我的出身,嫌弃我的刻苦。‘哪个清贵人家,需要孩子发奋苦读呢?该做官的,跑不了一个官。该享福的,免不了将来袭爵。像他这样寒窗苦读的,不过是个穷儒酸丁。’”西陵哭得一阵,又自颓然跌坐,“孩儿自小忍惯了。如今却是忍不得了。我不为着他们的轻贱,却是为着自家的不甘。我能忍着他们的怨怼,能忍着他们的鄙薄,却忍不得他们的虚伪。他们这样的人,我何苦要同他们挨挨拶拶的过一世?我不想同这样的人为伍。他们瞧不上我,我可也瞧不上他们。便有些门楣,便有些金银,那皮囊何其丑陋,那骨头何其腐臭。如今我哭着,是恨我要同这些蠢蠹一同活着。我便有再多的不甘,却也不能离他们远些,便在山林里,便在尘世外,一般要同他们一起青春而至耄耋,红颜而成枯骨。” “我这眼泪,不为着他们,却是为着自己。这浊世污秽不堪,臭气熏天,我却深陷其中,不能脱身。想来这红尘之中,还不知有多少同我一般的可怜人,不过都低头忍着罢了。”西陵太华慢慢的直起腰,捧起酒酹,在那坟头洒扫,“娘,想来那幽冥中,亦不比这凡尘好几分。那生来富贵的,亡去后依旧富贵。那骄矜的,地府里依旧骄矜。天不公,地不道,不过换着个地方继续忍着罢了。只是别的也罢了,咱们娘俩天人相隔,各在一处忍着,未免太凄苦。孩儿不肖,却想同在你一处,彼此也还有个……” 那西陵太华说到这里,却就哽咽起来。林玄真在那南冠居中,听得那碧水池中言语,却就忍不住有些感慨。正个惆怅,与他生出些怜悯,那碧水池中,却就突然传出来了范镇岳的声气——“小傻瓜!多少与仙剑有缘的人物,我都见着了,这寻死的,却独你一个哩。” 林玄真讶然抬头,却见那碧水池中的幻境中,渐渐生出一抹剑气。那剑气飞在半空,悬在西陵太华头顶,并没个人形。那西陵太华本个哭得抽噎难言,被那飞在半空的剑气唬了一跳,骇然起身,四下里一通打量,按住胸口,接连退开数步,颤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是个妖怪么?” 那剑气听得这问询,却是“哧溜”一下,化作了一柄有形无质的宝剑。那宝剑悬在半空,长有数丈,宽有数尺,剑身上渐渐放出毫光,毫光里慢慢现出个人像,正是被束缚着的范镇岳。 “多少钟灵毓秀,才能生出你这么个人来。你活得好端端的,却为着些个俗人烦恼苦痛。真个可惜。”范镇岳从那剑身上慢慢站起来,突地劈手一抓,便将那西陵太华的魂魄从他肉身上拖曳出来。拽在了那剑柄之上。那宝剑“嗖”然一响,便就驮着他两个窜上空去。 宝剑摇摇,倏忽而至云霄。立在穹苍之上,身前是漭漭无尽云山,远处是茫茫无边云海,仰头看去,薄天之上,是灿然无穷的星海,低头俯视,苍莽地上,是莽然无极的山川湖海。 西陵太华骇然立此,登时心摇神驰起来,什么烦恼,什么羁绊,在这竟通通化作了虚无。他慢慢俯下身来,跪在那宝剑侧畔,轻轻伸手,在那云中一揽,许是因为这只是他的魂魄,许是因为云中本就空空无物,他触手所得,不过微微一抹凉意,再无别物。 “你瞧瞧我这身上的枷锁。你再看看我这手脚上的锁链。”范镇岳回转头,朝着西陵太华笑将起来,他脸色有些惨白,然两眉如飞鹤之翅一般微斜上扬,他两眼瞧着有些憔悴,然眼中满是可怜与可亲,“你再瞧瞧你自己。是不是也一身的枷锁?手足是不是也满缚锁链?”言语时,那宝剑已然“嗖”然一响,落回先前那山头。范镇岳伸手一推,西陵太华的魂魄便就一头栽回其肉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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