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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新娘160岁》 长篇小说[第4页]

作者:易水霜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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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家大院的位置在北京的西北角,地名叫三司胡同,是一座四进的大宅院。地方之大,能放下两三个“钟府”。“白府”主院的东西各有两套四合式庭院,后面是个很大的花园。因为白家老爷子白琪振爱好园林,所以白府花园修的十分讲究。山、水、池、林、亭、堂诸景皆备,而且以一池湖水相隔,分为南北两个景区。湖之南以摹拟自然景观为主,建筑为辅;湖之北则以建 筑实景为主,仿自然驳岸叠石为辅,虚实呼应,富而不俗。整个园景中,钟靖兰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名叫“蔚秀”的人工湖。当此晚春之际,丽日和风,花姿烂漫,她漫步湖边,看着水廊逶迤,楼台倒影,不觉心旷神怡。
    丫鬟竹青儿从园门那边过来,叫着正在凭栏观鱼的钟靖兰。
    “太太,二门上说,钟府四姨太院里的刘喜财来了,有事要廪报太太。”
    钟靖兰有些奇怪。因为自从她嫁入白家之后,除了钟靖江之外,跟钟府其他人很少有什么来往。尤其是钟予真和关氏先后故去以后,她就再也没去过钟府。既然刘喜财是四姨太院里当差的,钟靖兰便以为是四姨太有什么事,忙命丫鬟传他进来。
    钟靖兰在二门旁边的春雨楼正厅里接见了刘喜财。
    刘喜财见面先叩头请安。钟靖兰也就按照礼数,从四姨太开始,把钟府的人都问候了一遍,这才言归正传,问刘喜财来有何事。
    刘喜财便按照文老五所教说道:“回秋二奶奶的话,奴才在四姨太门上当差,遇见了河南乡下来的一个故人,说是奉二奶奶一个远亲之托来送信的。他是小地方人,不敢在京城乱走,因此央托奴才把信送来。奴才因他说是二奶奶的亲戚,所以就应承了。这就是他捎来的信。”刘喜财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竹青儿过去接下信,递到了钟靖兰的手上。
    钟靖兰拆信一看,脸色立时就变了。她迅速扫了刘喜财一眼,见他垂手低头站在一边,什么都没注意到,便立即吩咐竹青儿:“给喜财看茶,我等一会过来。”
    刘喜财赶紧打个千:“谢太太,不必了,奴才就这等着。”及至抬起头的时候,钟靖兰已经疾步离开了。
    钟靖兰进到春雨楼的后厅,坐到几案前,把那信纸铺到案上,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信是用白话写的,写的十分得体,眼见得写信人狠下了一番功夫。
    信上说:我是贺长生的二女儿雪儿,来京到钟府走亲戚,方才得知姐姐也在京里。不敢冒昧上门拜访,特修书一封报知姐姐。姐姐何时有空,能容小妹拜晤,不胜荣幸之至。妹妹现住李铁匠胡同内的梁记豫州客栈,随时听候姐姐宣唤。小妹咏怡拜上。
    钟靖兰冒名贺咏恬进京已经五六年了,她早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份。在她的感觉中,曾为人母的那个钟靖兰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自己,就是那个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孤女贺咏恬或者是贺咏怡。不过进京这些年来,她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也曾私下托人打听过自己的家人。去山西的人带回信来说,于国林死后,儿媳马氏的确是带着孙子于奉东改嫁去了山西,但不幸的是当地流行时疫,马氏娘俩不久就染病身亡。去湖南的人倒是很顺利地打听到了女儿于国箐的消息。女儿嫁到刘家以后,过的还算不错,生有两儿两女,大儿子都已经成婚,小儿子也进了学堂。钟靖兰不敢跟女儿发生任何联系,只能于夜半无人之时,在观音像前默祷,求菩萨保佑女儿一家平安吉祥。当然,作为未雨绸缪之举,她也曾派人打探过贺咏恬那两个异母弟妹的下落,可却没有任何结果。后来她想,他们和“贺咏恬”完全不一样,尤其是不为贺长生正室所容这个事实,足以表明他们无法来跟钟予真攀亲。不说他们生死不明,就算他们健在,京师离河南也是千里之遥,所以今生今世,“贺咏恬”大概是不会再遇到那两个弟妹了。
    但事实就是这样的无情,那个莫名其妙的“妹妹”不但活的好好的,而且竟然来到了她的身边。更让钟靖兰想不到的,她的大名竟然是叫“贺咏怡”!
    谁说贺长生文墨不通,你看他给这两女儿起的名字,一个“咏恬”,一个“咏怡”,问都不用问,打眼一看姓名就是亲姊妹两个。
    钟靖兰努力回忆了半天,最后她确定,贺咏恬在她那里住的时候,决然没有提起过她妹妹的大名,她应该只知道她的小名“雪儿”。据她说,她母亲开始并不知道贺长生纳妾,更没想到他居然纳了一个烟花之女。得知此事以后李氏大喊大闹,直吵到了贺长生的养父贺有福那里。李氏也是官宦家的小姐,娘家的势力比贺有福还大,因此贺有福痛骂了贺长生,逼着他休掉文氏。贺长生表面上答应,却偷着在城外买房置屋给文氏另外安了一个家。后来贺有福死了,李家老爷也“致仕”了,贺长生还曾经想把文氏接回来,但是李氏以死抗争,说什么也不让文氏和她的子女进门。贺长生天生“惧内”,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后来贺长生随军去辽东以后,文氏就带儿女回了娘家。
    这里的问题是,钟靖兰只能确定李氏对文氏深恶痛绝,因此一直就没见过她,但是她们的子女是否见过,贺咏恬却没说。按时间算,文氏回娘家的时候,贺咏怡已经有八九岁了,贺咏恬已经十三岁,假如这两个小姑娘见过面的话,问题就相当棘手。因为假如单纯是“冒用”了名字,这不成问题,名字是钟予真做主给改的,与贺咏恬没关系;但如果这个雪儿原来就认识姐姐秋儿呢?假如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个“秋儿”是假冒的呢?那岂不是惹出了大麻烦?!
    意会到此,钟靖兰的心脏激烈地跳起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水。
    春雨楼内外寂静无声,更觉墙上的那架西洋挂钟滴滴答答的钟摆声,分外响亮和惊人。
    片刻的惊惶之后,钟靖兰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她细细分析,觉出事情还远远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首先的一个疑问是,既然那个真的贺咏怡已经知道有人“冒名顶替”进了钟府,那她为什么不直接来兴师问罪,反而先写来这么一封不疼不痒的书信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她不敢!
    那人知道假贺咏怡已经来了好几年,而且已经被钟府信以为真,已经成了白家的大太太,她不敢一上来就真刀实枪的和假贺咏怡对阵。她肯定是怕把假贺咏怡逼急了,那样的话,假贺咏怡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真的,钟府再为她作证,真贺咏怡恐怕就会束手无策。因为这里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旗人的女孩,多数人都没有大名,即便有,平时也用不着,更不会在哪个地方“备案”。所以这当中尽可以弄虚作假,甚至“强词夺理”。
    只要这个真的贺咏怡还有顾虑,事情就必然可以挽回。但首先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不能丧失主动。
    想到这里,钟靖兰的心情舒缓了。她马上意识到,当务之急,是需要赶紧弄明白那个真贺咏怡的真实意图。这还得细问刘喜财。
    钟靖兰想好之后,便重新踱进了前厅。竹青儿在厅门口守着,见钟靖兰进去,她也跟了进去。
    刘喜财老老实实在那里坐着,见到钟靖兰,赶紧站了起来。
    钟靖兰招呼竹青儿:“拿几吊钱给喜财,辛苦这一趟怪热的。”
    刘喜财连连说“不敢不敢,”竹青儿把钱放到了他旁边的桌子上。
    钟靖兰走到上方坐下,好像很随便地对竹青儿说:“记得我给你说过的,我们娘家的大老爷偷偷摸摸地纳过一个名声不好的偏房,我讷讷(母亲)最讨厌她。现在就是她的闺女找来了,要认我姐姐呢。”
    竹青儿压根就没听说过这回事,不过她乖巧的很,就撇了一下嘴:“哟,那也就是看着太太人厚道。要我说啊,自个儿悄没声地呆着就是了,还出来到处找什么呀。”
    刘喜财听着钟靖兰的话味道不对,赶紧表白:“二奶奶,那人没说清楚,小的只想为二奶奶办事,别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没错,你也是好心。”钟靖兰先安慰他,然后脸色一变,逼视着他:“不过,你好像没给我说实话,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按说,送信也论不到你来送啊,是不是?嗯?”
    刘喜财赶紧跪下叩头:“二奶奶,这,这,他他,——奴才该死,实在是这么回事。”刘喜财这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然后不住地叩头。
    “好了好了,你起来站着说话。本来就没你什么事情,你别跟着瞎掺和。你说的那人还在门外等着?”
    “是是。我听那意思,他们好像来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说是二奶奶的亲戚。这个人好像是那个亲戚的亲戚。”
    “你给我说说,他们一来应该先上钟府正门打听的,怎么会找到你那去了?”
    “是啊,奴才也奇怪呢。哦,对了,是不是这人去过大门,让门上给赶出来了?”
    刘喜财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钟靖兰。
    她想了想,对刘喜财说:“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也是亲戚,我自然会照应。你出去以后就说信送到了,让他们安心等在客栈,我会安排的。你会说吗?”
    “会会。二奶奶放心,奴才一字不会说错。”
    “不光不能说错,而且没用的话,你最好少说。”
    刘喜财抬头,正碰上钟靖兰犀利的目光,他赶紧又趴下磕头,连连称是。
    刘喜财走后,钟靖兰把二门上管事的武春山叫了进来。
    武春山是竹青儿(也就是武梅红)的哥哥。竹青儿跟着钟靖兰进了白家的第二年,她的老家遭了大灾,粒米无收。她哥哥只能带着妻儿逃荒要饭。钟靖兰便让竹青儿把她哥嫂一家接到北京,安排武春山在白家大院当佣人,以后又让他在二门也就是内院管事。
    钟靖兰吩咐武春山,让他和竹青儿一起去趟钟府,明里是给四姨太送点吃食,暗地里要他俩打听一下那河南的“远亲”是否去过钟府,钟府是怎么接待他的。
    武春山兄妹俩到天傍黑才回来。他俩不仅去了钟府,还去了一趟李铁匠胡同,见到了那个“雪儿”和她老娘。竹青儿自称是钟府四姨太跟前的丫头,说四姨太听闻来了亲戚,要她专门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文氏姐弟信以为真,她也正想要探听一下钟府的内情,于是很热情地接待了武春山和竹青儿。没聊多长时间,竹青儿就搞清了他们的真实意思,而那几个人,直到最后也没闹清楚竹青儿到底是什么身份。
    听了竹青儿的汇报,钟靖兰心里有数了。
    白长钧不在京里,他跟随上司到湖广处理“路矿”风潮去了。其实他不在也好,那样钟靖兰负疚的感觉就会少一些,因为自己把真相瞒了这么多年,所以从内心深处老是感觉有愧于他。他如果在北京,面对那个“雪儿”的纠缠,自己势必还得要再编假话骗他,那岂不是愧疚更深?
    当然,钟靖兰也不能自己亲自出面处理这件事。一来,按照常理,真“贺咏恬”肯定及其讨厌文氏;二来,钟靖兰没有把握已经完全了解了贺咏恬姊妹的关系,还是尽量避免见到贺咏怡为好。思来想去,钟靖兰觉得,这事儿得让钟靖江出面去解决。
    钟靖兰嫁入白府之后,跟钟府来往不多,但钟靖江是个例外,因为他跟白长钧的关系一直很好,出入白府如履平地。钟靖兰让武春山去找钟靖江,说有要事相商。这个小堂弟尽管有不少毛病,可他有两个极为可贵的优点。其一,是他很喜欢“贺咏怡”这个晚辈,曾多次提过不让钟靖兰叫他“舅姥爷”,让她跟着白长钧喊“二哥”。钟靖兰说这太离谱,礼法不容,靖江却说“礼法岂为我等而设”,很有点把她当知己的意思;其二,钟靖江头脑灵活,长袖善舞,好像不管什么难事,到了他那里总会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第四十三章

    毕竟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贺咏怡搀着文氏刚下车,看见眼前那两扇庄严肃穆的黑漆大门,和门前威风凛凛的一对石头狮子,就让官宦之家的气势给镇住了。两人扭着小脚,颤巍巍地前去叫门。很快,大门打开,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问明来人的身份,就手打个千,躬身将她们延进了大门。
    穿过大院进到东厢房的小客厅,只见里面雕梁画栋,布置的富丽堂皇。正面中堂是一只“下山虎”,呲牙咧嘴虎视耽耽,似乎一点也不欢迎她们娘俩的到来。不过那中年汉子倒是很客气,礼让她们在下手的椅子上坐下以后,就让丫鬟献茶。然后对文氏说:“老爷这会儿还有客,请两位稍等片刻。”说完他让一个胖胖的丫鬟“小心伺候”,自己就扬长而去了。
    文氏和贺咏怡局促不安地等着,既不敢动那茶,也不敢乱说话。直等了有两袋烟的时间,就听门外有人喊了一声:“老爷出来了。”
    一时间,门里门外的丫鬟仆人一齐垂手肃立,静悄悄的鸦雀无声。文氏和贺咏怡也赶紧站了起来。
    钟靖江身着青色四爪八蟒的补服,头戴蓝宝石顶子的凉帽,器宇轩昂走了进来。 他现在是邮传部路政司的员外郎,官居从五品,因此才有了这身“行头”。
    钟靖江刚才是真的在会客。按说会完客再“接见”文氏母女,就该换上家常衣服,但是钟靖江故意不换,为的就是先给她俩一个下马威,把她俩吓糊涂了,自然什么话都好说了。
    果然,那母女俩何曾见过这么大的官,一看比县太爷大了好多倍的“大老爷”“驾到”,立时膝盖发软,不由自主就跪了下来。
    “这就是河南来的客人?不必客气,来啊,把客人扶起来。”钟靖江径直走到正座上坐下。立即就有两个丫鬟上去把文氏和贺咏怡扶了起来。
    钟靖江故意含糊不清地把她们叫成“客人”。道理很简单,他此刻还不能承认她们是亲戚,他先要听听她们的说法,看看她们的“态度”友好不友好,此来是否怀有恶意,然后他才能决定自己对待她们的“基本方针”。
    果然,一听钟靖江用的词句是“客人”,那文氏刚坐到椅子上,又赶紧出溜下来,双膝一跪。贺咏怡不明所以,因为她娘跪下了,她只好也跟着跪下。文氏说:“钟大老爷,俺们娘俩有些事情要廪知大老爷,只不过俺说的都是私家的事情,不宜外人听见,大老爷是不是叫下人回避一下?”
    钟靖江点点头。他本来也没想叫那些人在一边“旁听”。因为那些人多数不是他家的,他虽然收入不低,但花销更大,所以用不起那么多下人,那些人都是他从白府借来当“群众演员”的。他一边对那母女说,“你们还是坐着说话。”一边命令仆人丫鬟们退下。
    看着下人们都避开了,文氏便接着说:“俺们娘俩的一些事想必你老也知道了。俺们不敢跟贵府攀亲,可是大老爷也得给我们孤儿寡母的做主。有人冒充小女,混进贵府,钟老太爷不明真假,误为远亲,闹出了天大的笑话。俺们求大老爷一定要明察是非,不要让小人得了志。”
    昨天钟靖江派人到李铁匠胡同下帖,请文氏母女到府“议事”。文氏赶紧找文老五商量。文老五得知白府那边没动静,却搬出了“钟二老爷”,十分高兴。他“指点”文氏:这说明那个假贺咏怡做贼心虚,不敢见你们了。这是大好事。钟靖江现在是朝廷命官,更怕事情闹大了没法收场,你见到他的时候,索性放开了闹他一场,他们两家一定会争相破财消灾的。我听说白家是有名的大富户,估计敲她几千两银子不是什么难事。
    文氏一听“几千两”,惊得眼睛一瞪铜铃大。却不料文老五算计了一下又连连摇头,说这里不是乡下,我看到白家大院了,好家伙,比咱村子还大的地方,他得有多少钱哪!你一定照大里要,要一万银子。你娘俩后半辈子就足够了。
    文氏不识字,也没多少见识,听了弟弟一番分析,感觉大有道理,一时间似乎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已经堆在了眼前,高兴的她一宿没睡好觉。当然她实在也是没功夫睡,因为文老五怕她说错话,教了她一番“理论”,她脑子笨,昨天背了一晚上,结果还是丢三拉四没记全。
    钟靖江听了她的话不禁暗笑,心想“秋儿”预见不差,这娘俩果然来者不善。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小人融为了一体,看来是更加“难养”。
    他咳嗽了一声,一身素净衣装的钟靖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钟靖江介绍说,“这是我的远房侄女,我让她来替我待客的。”
    文氏和贺咏怡赶紧又站起来施礼。钟靖兰只是点点头,却并不回礼,便走过来坐到了钟靖江的一边。
    这是她们安排好的“程序”。钟靖兰说她要亲眼看看那个没见过面的“妹妹”,尽管她压根就不想认她。
    钟靖江问文氏:“如果你所言不虚,这个假贺咏怡可是罪过不轻啊。报到官府里,至少也要判她重打一百板子,加上流刑三千里。”
    “是是,那是她罪有应得。可是这样,贵府脸上也不好看啊,”文氏陪笑道,“我们也不管她到底是谁了,显见得也是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如果她愿意出钱赔礼呢,我们也就不追究了。”
    “哦,”钟靖江微微点头,忽然又问,“你们想让她出多少钱呢?”
    贺咏怡一边抢着说:“听说她们家是北京的大富户,一万两银子总出得起吧。况且,她不光应该赔我们,她还得赔老爷你们家呢。”
    文氏接着说:“可不是嘛,那么个不知哪来的野丫头,你们家管她吃管她穿,还得搭上嫁妆不是。”
    钟靖江不在意的说:“我们家就算了。我们也算是大户人家,不在乎这点银子。再说我看她也挺可怜。”
    文氏忙说:“是啊是啊,要是这样的话,烦大老爷跟她说,她拿出一万五千银子,我们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以后远远离开这里,这辈子永远不到北京来了。大老爷你看可使得?”
    钟靖江说:“很好。其实她们白家富得流油,你不是派人去过她家?那园子的规制,北京的一些王府都赶不上。你们才要她一万五千银子,真是够仁义的了。”
    贺咏怡赶紧插上:“是啊老爷,我们不跟她计较。不过我们老家还有一场官司。人家说要打下来,总还得五六千银子。要不凑个整数,您老让她一共拿两万,我们就什么事都不提了。”
    “嗯?你还真会顺杆爬呀。我告诉你,白家早就败落了,除了那个大院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你还要两万银子?你知道两万银子是多少,你这就是要让她倾家荡产!”
    文氏说:“钟大老爷你不能怜悯她。她这么招摇撞骗,就活该破财毁家。她要是敢耍赖,您就派兵过去。谁不怕死啊,一吓唬她,她卖身借债也得凑出钱来。”
    “对对,你这办法不错。我得琢磨琢磨,我上哪儿弄点兵去。”
    看到钟靖江一本正经地逗她们,这母女竟然浑然不知自己往坑里跳,钟靖兰实在忍不住要笑,她使劲憋着,憋不住了就装着咳嗽几声。
    钟靖江觉得这母女两人实在可恶,也就不想再跟她们玩了。他突然把脸一沉,问文氏:“你见过贺咏恬没有?”
    “谁?”文氏一下没反应过来。贺咏怡忙说,“我们不在一块儿住,我娘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她。”
    “你俩是亲姊妹,你怎么还没见过她呢?哦还有,如果都是旗人家的格格,怎么她是大脚,你却裹成了小脚?嗯?”
    “这,这个……”贺咏怡不知该怎么说。文氏只好叹口气接上,“唉,钟大老爷您有所不知。我家老爷活着的时候,让那个母夜叉——就是贺咏恬她娘管着,她不让我们进宅,也不让……”
    “咚!”的一声,钟靖兰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文氏说那个“母夜叉”自然指的是贺咏恬的母亲李氏,钟靖兰作为“贺咏恬”,人家当面骂她娘,她不能不有所表示。
    “胡说!”钟靖江醒悟过来,大声斥责道,“她是我外甥媳妇,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无礼!”
    文氏这才想起来里面的复杂关系,后悔的直想扇自己嘴巴。她连连道歉:“该死该死,我真该死。我我我,我糊涂死了,钟大老爷恕罪,我再不敢胡说了。”
    钟靖江慢条斯理地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主要是因为有人冒用了你女儿的名字,才来找事的。对不对?”
    “是啊。”文氏应了以后又感觉不妥,“也不尽然。钟大老爷你想,她不光冒用别人名字,她还冒充是贵府的亲戚,骗了钟老太爷,也骗了大老爷你啊。”
    钟靖江冷笑一声:“算了,我没空跟你们罗嗦了。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个事情很简单。我们府里出去的那个亲戚,其实本来不叫贺咏怡,她叫贺咏恬,明白了吧?她是贺长生的正室所生的大女儿,就是那个‘秋儿’。她娘死了以后,她姑姑贺玉珍带着她投奔了我堂姐钟靖兰。然后呢又被我大哥接到了寿平,是我从寿平把她带到北京来的。因为她的名字有点犯讳,我家老太爷亲口给她改名叫贺咏怡。当然了,我们谁也不知道雪儿就是这个大名,只不过凑巧重了名而已。况且老太爷开了口,‘秋儿’只能照听不误,没有别的选择。你们俩明白了吧?”
    文氏和贺咏怡都呆住了。她俩做梦也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说,这个阴错阳差的失误,竟然跟“冒名者”一点关系也没有,不光没有,而且那个假贺咏怡竟然不是别人,就是贺长生的正室所出的嫡女贺咏恬!
    老天爷真会戏弄人。文氏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她们何必这样胡闹?直接就让贺咏怡前去认亲好了。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同一个父亲的亲姊妹,贺咏恬就是满肚子不愿意,看在亡父的面子上,也得装装样子。这下可好,现在看来,“认亲”的这个可能性已经被她娘俩破坏无遗。她们先是非说人家冒名顶替,“小人得志”,然后还要告官,然后还要讹诈,而且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两万银子,完完全全是自己堵住了自己回头的路。那个贺咏恬即便再仁慈,再讲亲情,也不会再跟这样一个性情恶毒的妹妹交往了。
    看到那母女俩呆若木鸡的样子,钟靖江不屑地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没空跟你们废话。念你们乡愚无知,我也就不追究你们了。白家是大户,你们这样肆意诽谤加上恶意讹诈,人家要是到官府告你们一状,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去吧。现在,你们赶紧给我从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永远不许再进京。贺咏恬念在她父亲的份上,托我送给你们二十两银子做盘缠,条件是你们马上就走,今天下午就走。听见了没有?”
    文氏和贺咏怡都吓蒙了。贺咏怡毕竟年轻,听明白那“大老爷”最后还是“赦免”了她们,赶紧捅捅她娘,双双跪下磕着响头,一叠声地叩谢钟老爷的大恩大德,也叩谢白家太太的大慈大悲。
    看着文氏和贺咏怡狼狈走出大门,钟靖兰摇头叹道:“人心怎么会变成这样?”
    钟靖江哼了一声:“这就叫世道险恶。你看打从庚子年以后,朝廷昏官当道,下面乱七八糟,革命党到处闹事。民心尽失,人心思乱。你等着看,大清朝的气数就要尽了。”
    钟靖兰赶紧摇手:“你疯了,什么话都乱说。”
    钟靖江却歪着头笑道:“我这不是给你说吗,我怕什么。我还没说完呢,听人讲皇上快不行了,这小子连个种儿也没留下,你不信接着瞧,乱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天哪,”钟靖兰把耳朵捂了起来,“你真是不要命了,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啊。”
    钟靖江的预言十分精确。没多久,光绪“晏驾”,又没多久,延续了276年的清王朝在武昌起义的烽火中寿终正寝。
    一个新的历史时代开始了。


    第四十四章


    民国十八年(1929年)是个动荡不安的年头。新老军阀混战不休,几千里江山生灵涂炭。
    秋叶飘零中,曾经的古都早已风光不在,昔日的辉煌在腥风血雨的浸润中褪尽了颜色。
    久已门庭冷落的白家大院,这天却忽然热闹起来。原来,留学西洋的白家二少爷白语功从海外回来了。
    白语功长得跟他父亲白长钧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他本来就英俊潇洒,配上洋式的衣装:雪白的西服,蓝色条纹的领带,光可鉴人的皮鞋,更如同玉树临风一般地飘逸超群。
    看到他,钟靖兰一下子就想起了白长钧年轻时的风采,眼眶不由地就潮湿了。
    因为远在德国,白语功没能见到他父亲的最后一面。年逾花甲的白长钧重病多年之后,终于在四个月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白长钧退休前在工务局当次长。因为连年的军阀征战,北平地区几次易主,时局混乱,政令不通,工务局经常无工可做,以至吏员星散,门可罗雀。白长钧也就常年在家养病,坐领那可怜的一点薪水。好在这些年以来,白家又在南京、上海等地置办了不少产业,收入颇丰,日子过得还是很宽裕。
    因为病痛的折磨,白长钧晚年的形象十分憔悴。但是他那年已46岁的夫人贺咏恬(闹出“雪儿”那件事以后,“秋儿”立即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回来)却韶华依旧,红颜常驻。岁月的流逝,在她的身体上几乎没有产生任何的痕迹。年届五旬(实际上是年届八旬)的她,头发依然浓密黑亮,肌肤更是晶莹如玉;她的精神状态也在同步更新,思维依旧敏捷,认知能力更加强化。认识“白家太太”的人都惊奇地赞慕她“保养有方”,唯有她自己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她知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的道理,从不认为年轻不老是什么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她只能对于人们的艳羡报以苦笑。
    白长钧最后的五年盘桓病榻,面对青春不老的妻子却无能为力,心里很是惭愧。他甘心情愿交出掌管家政的大权,听凭妻子自主处理白府的一切大事。好在“秋儿”不喜招摇,她一般也是深居简出,很少在公众场合露面。这除了她的性格内向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要避免尴尬。因为经常会有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把她错认为是白长钧的女儿。
    实际上白长钧没有女儿,他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白语成,在江南开着两家纱厂和一家船运公司;次子就是这个白语功。两个儿子都是前妻留下来的,白长钧与和“贺咏恬”没有后代。因为儿孙们都不在身边,因此诺大的白家大院,就显得十分寂寞、冷清。白长钧在的时候,他的一些亲朋故旧、同僚下属还常来走动,他死了以后不久,钟靖兰又裁掉了大多数的丫鬟佣人,大院内人影寥寥,静谧异常。直到白语功回来,出来进去忙着探亲拜友,很多他的同学故友也前来看望,白家大院才算恢复了一些生气。
    用了一个多礼拜的时间,白语功才算忙完了大部分应酬。这天他抽出空来,专门给钟靖兰汇报了在国外购买不动产的情况。
    白长钧死前,让白语功替他在英国的利物浦和伦敦分别购买了两处房产。白长钧并没有出国定居的念头,之所以投资海外,是因为他眼看国内时局动荡,战事频繁,便也学着白老爷子的做法,来个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只不过把其中的“一窟”筑到了外国而已。钟靖兰十分赞同白长钧的想法。这年春天,蒋介石和冯玉祥又打了起来,黄河以北尽成战场,北平商家的生意大受影响,这就更加坚定了钟靖兰向海外转移财产的决心。光转移财产还不够,钟靖兰还要白语功帮忙转移替她经营财产的人,而且不是一个,是一对夫妻:武守智和薛文绣。
    武守智是武春山的儿子,薛文绣则是钟靖兰原来的丫鬟梅枝的女儿。武守智几年来一直替钟靖兰理财,深得钟靖兰的信任;而梅枝产后不久病死,钟靖兰就一直把薛文绣带在身边。薛文绣在新式小学堂毕业后,又上了女子中学,然后钟靖兰做主把她嫁给了武守智。钟靖兰和薛文绣之间,是那种亲如母女一般的关系,所以钟靖兰为她打算的十分长远。
    白长钧死后,面对孤灯冷衾,钟靖兰对于自己的今后想了很多。把武守智和薛文绣送到国外去,就是她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她的更重要的计划,是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这个计划也在进行之中。
    白语功和他哥哥白语成对此都一无所知。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钟靖兰和薛文绣在前四胡同的街口下了洋包车,
    前四胡同很窄,石板路面凹凸不平,里面的房子也大都年久失修,破烂不堪。进胡同里走了四十多米,来到了一个灰败的旧院落门口。漆迹斑驳的门楼上,有一个小小的铁牌,上面写着“林宅”两个黑字。
    门环上挂着一把铜锁。薛文绣取出一把钥匙上前开门。钟靖兰看着那两扇贴着残破春联的门扇,脑海中闪现出五六年前的一幅景象。
    那次好像也是薛文绣跟着她来的。薛文绣敲了半天门,那门才拉开了一条缝。一个清秀瘦弱的小姑娘伸出脸来。
    “你找谁啊?”她看着薛文绣问。
    “这不是林宅吗?林太太在不在?我们家太太来看她了。是白太太。”
    那小姑娘的眼睛一亮:“知道知道。在哪儿啊?”
    没用薛文绣指点,小姑娘已经看到了后面款款而来的钟靖兰。
    她连忙跑了过去,冲钟靖兰鞠躬。
    “白太太你好。我是三妮儿”
    钟靖兰赶紧扶住她。“我记得你呢,一年没见,长这么高了。你妈在家吗?”
    “在在在。”三妮儿连声地应着,却又紧着道歉,“对不起啊白太太,我妈病了好长时间,一个月没怎么下床了。”
    “哦,我也是才听说。你带我进去看看她吧。”
    三妮儿领着钟靖兰进了院子。院子很小,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没有南屋。三妮儿一边领钟靖兰往里走,一边大声叫着:“妈,白家太太来看你了!”
    钟靖兰刚走上台阶,就听屋里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是秋姐姐吧,不敢当,不敢当啊。”
    钟靖兰紧走几步进了门,看到了里间炕上挣扎起来一个瘦弱不堪的女人,她就是三妮儿的母亲卢氏。
    三妮儿的大名叫林雪薇,她的父亲林栋才原在工务局当科员,是白长钧的属下。林家原籍也是关东铁岭,跟钟予真算是小同乡,因此也就跟“白太太”攀上了同乡。林家本是小康之家,可是后来林栋才得了肾病,一拖七八年,为治病耗尽了原来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就这样也没留住他,最后在去年冬天撒手而去。卢氏好面子,从来没在钟靖兰跟前提起过自己家的窘境,直到她卧床不起,多日没到白府走动,钟靖兰才知道她病了。
    “你快躺着,别动,看凉风闪了。”钟靖兰赶紧把她按住。看到这个曾经丰腴白净的女人变成了面黄肌瘦、弱不经风的样子,不禁一阵心酸。
    “到底得的什么病啊?这才几个月时间,你怎么成了这样。”
    三妮儿捧过茶水,说:“从俺爸去了以后,俺妈成天价哭,怎么劝也不行,饭都不大吃,这身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那可不行,你总得想开点……”钟靖兰温语开导了她半天,又问:“请大夫看过没有?吃得什么药?”
    听说一直没有看过大夫,钟靖兰说,“妹子,我看你出去一趟不容易,要不我先给你品品脉吧。”
    三妮惊喜地说:“白太太,你还会看病啊?”
    薛文绣一边插言:“太太医术高明着呢,俺家老爷生病都是太太看的。”
    “瞎说,什么医术啊,我又不是医生。”钟靖兰笑着纠正她。同时她让三妮取过一个靠枕,把卢氏的手放上,细细把了脉,又认真看了卢氏的面色和舌苔,心里暗暗叫苦。
    从脉象上看,卢氏是比较严重的心脏疾病,中医所谓外邪袭肺、心血瘀阻、阳气虚脱。钟靖兰不能说实话,怕吓着她们娘俩,便说我先给你开几副药调理一下,等你身子好点,我介绍你去一家医院看看。人家那里的大夫才是正宗的。
    “不必吃药了,”卢氏连连摇手,“谢谢姐姐的好心。我这就是没怎么吃好饭,把身子淘虚了,好好养养就行。”
    “那怎么行?有病了还能不吃药。你放心,我给你开的都是补益心气,活血通脉的药,药性温和,有利无弊。”
    三妮怕钟靖兰误会了不高兴,只好红着脸说实话:“不瞒白太太说,俺娘俩都快揭不开锅了,没钱抓药。”
    “怎么会?”钟靖兰十分惊讶,“栋才兄弟怎么不济也当了这些年的官差,如何到了这步田地?”
    卢氏苦笑着一解释钟靖兰才知道,原来林栋才活着的时候,就是在东挪西借,拆了东墙补西墙。他一死留下孤儿寡母,债主们都怕人亡债也死,一下挤破了门来讨债。卢氏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典当家产,变卖首饰去还债,弄到家徒四壁,最后把小丫头也辞了,三妮的学也上不起了,成天价母女二人对坐叹息。
    钟靖兰听了直摇头:“这就是妹妹你的不是了,你怎么不早说啊。”当即,钟靖兰让薛文绣去给卢氏抓了药,买来了米面菜蔬。以后她不但负担了卢氏母女的生活费,还出钱让三妮重返学堂。为了解除卢氏的后顾之忧,钟靖兰又认三妮做了干女儿。
    钟靖兰关心照应卢氏母女好几年,但命运之神终究没有垂青这可怜的孤儿寡母。去年春天,卢氏病重不治。她死了以后,三妮抑郁成疾,精神失常,一个月后在北平街头走失。钟靖兰派人找遍了北平城乡,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看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事情过去一年多了,卢氏母女的留下的记忆已经在钟靖兰的脑海中逐渐淡化。但白长钧的弃世,让钟靖兰萌生了一个事关重大的念头,这件事儿,可能要牵涉到她的干女儿林雪薇。
    于是,她再次来到了这所空寂无人的“林宅”。
    薛文绣打开了“林宅”的院门,陪钟靖兰走过院子,走进了堂屋。
    站在那一家三口的遗像前,钟靖兰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照片上文静秀气的三妮——林雪薇,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钟靖兰。好像在说,干妈,我此生已经无法报答你了,我会在另外的一个世界为你祝福的。你的心事我知道,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不管你做出什么样子的抉择,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的!
    钟靖兰计划的事情有点风险,她一直也在犹豫。但看到林雪薇那双似乎包含了无限期待的眼睛,她的心定了。
    钟靖兰回身,语调平静地对薛文绣说:“绣儿,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在这里呆一会儿。二少爷中午坐火车从南方回来,你去清盛斋买些酱牛肉,他最喜欢吃这个。”
    薛文绣答应着,转身走了。
    钟靖兰摘下了墙上的像片,又找了一些三妮私用的东西,用一个包袱包好,然后锁好门走出了院子。
    她在胡同口叫了一辆洋车,先去附近的黄柴胡同,找到“林宅”的房东,结清租金,退了房子,然后又坐车去了东堂子胡同。
    几十年前,这个胡同很有名气。因为那个著名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就是后来的“外务部”,就坐落在这条胡同的49号。“总署”占的那个院落最早是“赛中堂”也就是赛尚阿的宅邸,后改为铁钱局公所,又改建成了“总理衙门”。白长钧曾经在这里当了十多年的“差”,并从这里迁官“邮传部”。钟靖兰此行当然不是来“怀旧”,她要去的地方叫“海蕴斋”,是个不大的铺面,经营文房四宝、碑帖字画。这个铺子的东家就是钟靖兰,掌柜的四十出头,姓许,原来是白府的“长随”,他跟武守智一样,也是钟靖兰最信得过的亲信。
    看来是“许老板”早有安排,钟靖兰一到,立即就被一个站在店门口的伙计引到了后堂。等在那里的老许赶紧迎了上来。
    “太太,你有事找我去府上交代就是,何必还要自己跑来。”
    钟靖兰说:“我在家里闷的慌,愿意出来走动走动。”
    老许亲自捧上茶水,然后挥手让伙计退了出去。
    “事情都办好了?”钟靖兰喝着茶,从容问道。
    “都办好了。”老许取出了一份湖南湘州的地图,指点着:“这个地方叫芙明街,在城西北,离麻园岭很近,也就是两三里路。院子不大,正房、东西厢房都有,一切家具、摆设器物都准备好了,都是按照太太的吩咐准备的。”
    老许又取出了一串钥匙:“院子的钥匙一共两套,那一套在看房子的人那里。已经说好,就凭这套钥匙交割房子。”
    “嗯,很好。对了老许,这件事你嘱咐办事的伙计,一定不要对外人讲。这也是老爷的意思,你明白吗?”
    “是是。太太你放心,办事的伙计很可靠的。”
    钟靖兰又仔细看了那张湘州市的地图,然后连同那串钥匙一起,认真收了起来。
    对于钟靖兰为什么要在几千里外的湖南湘州买这么一套房子,老许并不知道真相。因为钟靖兰说是为白长钧一个朋友的子女预备的,老许也就相信了。他决然没有想到,那房子未来的新主人,就是眼前的这位东家太太。
    不光老许蒙在鼓里,就连白语功也对后母的心思一无所知。
    从南方回来的白语功,兴致勃勃地跟钟靖兰说着他在哥哥白语成那里的见闻。说哥哥新开的轮船公司生意很好,而且他还在航运界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等他回欧洲的时候,哥哥答应给他找一个豪华邮轮,船票的价格还可以打三折呢。
    见钟靖兰微笑不语,他猛然醒悟:“对了对了,你让我办的事情我也办好了。是这样,‘湘南医大’设有外国文系、物理系、生物系、病理系、爱克斯光系、内科学系,还有什么什么系的好多;学制是七年,前四年上基础科学,第五第六年是临床医学,第七年是实习。投考条件是高级中学毕业,男女兼收。也可以插班,经过考试委员会考试合格,可以免试入学……,怎么样,我打探的够清楚了吧?”
    “嗯。我说的这个女孩子就是想考插班。学七年时间太长了。”
    “插班多少得有点基础。她行吗?”
    “应该没问题,她高中毕业后还在护士学校上过预科。”
    “那就好。”白语功拿出 ,“你让她去的时候带着这信。这是我哥写给那位校董的。我哥在南方面子很大,这个校董一定会帮忙的。”
    去前门车站送走白语功和武守智夫妻,钟靖兰一个人回到了白家大院。
    大院里还剩了五个仆人。一个做饭的厨师,一个门房,三个丫鬟。
    钟靖兰早就有了中意的人选,就是那个高高壮壮的丫鬟水莲。她是个粗使丫头,看上去瞪两个大眼很精神,实际上有点缺心眼。
    钟靖兰把除了水莲以外的那四个人找来,宣布说她准备卖掉白家大院,然后去南方依靠大少爷生活。她对于这几个下人温语慰劳一番,每人发了二百大洋,让他们另觅去处。
    在那个时代,二百大洋不光对穷人,对一般的人家说来也是一笔“巨款”。因此那几个人虽然对骤然“失业”有些不满,但贪恋唾手可得的这笔现钱,都没有说什么,回去收拾收拾,黄昏前先后离开了白家大院。
    夕阳西下之后,刮起了东北风。院子里枯叶飞舞,寒鸦乱叫,一片凄凉景象。
    钟靖兰把水莲叫到跟前,开始给她讲一些事情。她必须让这个有点傻乎乎的水莲有一些印象积累,这对于即将承担“善后处理”重担的胖丫头来说,十分重要。
    一个月后,白长均遗孀“贺咏恬”投燕鸣湖自杀。在警局的调查中,水莲终于“不负重托”,条理分明地给了人家一个可以接受的说法。
    水莲说:从二少爷走了以后,俺家太太就开始生病。而且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俺让太太找大夫来看,太太说,我不看了,老爷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没法活下去了,我得找老爷去。这话她翻来复去说了好多遍,几乎天天念叨。后来她就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经常哭鼻子抹泪。
    那天是个大阴天,刮着北风,生冷生冷的。太太忽然从床上起来了,说带我去燕鸣湖走走。我说咱院里有蔚秀湖,咱跑那么远干什么。太太说她昨天做了个梦,梦见老爷了。老爷就在燕鸣湖的湖心岛上呢。咱去看看,天冷了,给老爷送件衣裳。
    我们就锁上院门去了。太太带了一个大大的包袱。我们坐的洋车,可是没到燕鸣湖太太就非要下车,然后就一直走着过去了。
    燕鸣湖那块又脏又乱,到处是泥,湖边都没处下脚。太太也不管,就顺着湖边一直往里走。走到西北角,太太说就是这里了,老爷就是在这等我们。她让我到西边街里看看有没有买香纸的,我就去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回来的时候,太太就跳湖了。剩下了她的一只鞋子和老爷原来穿的几件衣服。
    警局随即到白家大院进行了调查,在那里发现了“贺咏恬”留下的遗书。
    第二天,《燕北时报》在社会新闻版上刊登了消息,标题是:“白永蘅(白长钧字“永蘅”)遗孀白贺氏投水自尽,古时化蝶佳话竟然重现燕北”,说的是白贺氏因思念亡夫,竟至悒郁成疾,不堪丧夫和疾病的双重折磨,于日前投燕鸣湖自溺而亡。消息还配了一张白长钧夫妻合影的照片。
    燕鸣湖自溺,是钟靖兰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想要避免未老装老,养尊处优,坐吃山空,最后老死在白家大院的命运,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这样做。
    就在那个傻乎乎的丫鬟水莲还在四处寻找店铺买香纸之时,钟靖兰迅速走进了湖边的小树林。她在那里换上了一身少女的衣装,放开头发梳了一条长辫子。然后她从小树林出来,穿过一条小胡同,外面是顺阳大街。从大街坐上洋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正泰门火车站。火车时刻也早问明白了,当水莲因为找不到太太在湖边放声大哭的时候,一个叫“林雪薇”女学生已经坐上了京汉铁路的南下客车。
    望着窗外飞快闪过的山野、村庄、林木、路人,望着东方天际那轮冲开薄云冉冉上升的红日,满怀对未来新生活的强烈渴望,钟靖兰的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颜。
    第四十五章

    民国二十八年也就是1939年的九月,日寇将侵略战火燃到了湘北,局势非常紧张。
    这天下午,国军营长韩春生带着一个传令兵纵马飞驰三个多小时,从一百多里路外的驻地赶到了九十五军军部所在的常川城。
    军部正准备撤退,院子里一片混乱。军长杨有福正跟参谋长研究敌情,听说韩春生到了,立即单独召见了他。
    韩春生是杨有福的老部下。杨有福当团长的时候,韩春生是团部警卫排排长,从那时到现在,鞍前马后跟了他十二年,极得杨有福的信任。
    杨有福交给了韩春生一个非常重要而又十分敏感的特殊任务。
    韩春生听完紧皱眉头思索着,杨有福问:“怎么,有什么难处吗?”
    难处当然有,而且是很大的难处。但是韩春生讲不出口,而且他也体谅军长面临的难处。他很快就想明白,他没有价钱可讲,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个特殊的任务完成好。
    于是他很坚决地表示:“没问题军座。什么时候行动。”
    杨有福看看表:“今晚出发,明天下午四点之前,把事情办成。早点更好,不得迟误。”见韩春生点头,杨有福又拍拍他的肩膀说:“春生,这一次就辛苦你了。办完此事,你也不用回你的55师了,军部特务团团长的位子,我给你留着呢。”
    韩春生喜出望外。他是去年才由团作战参谋提的少校营长,一年来并无尺寸战功,一下又能升到团长,这说明军长将这次任务看得很重,也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一瞬间,他心底里那点忧虑一扫而空。他挺胸敬礼,大声表示:“谢军座栽培。春生不惜赴汤蹈火,坚决不辱使命。”
    这时,有人敲门。杨副官进来请示:“军座,尹科长来了,等在西耳房。”
    杨有福转头对韩春生说:“需要用的东西我都安排好了,一共大小三辆车,隐蔽在县中学的院子里。除了工兵,另外从特务团抽了一个班归你指挥,你去安排吧。我跟那姓尹的交代了,让他听你的。记住,今晚七点,准时出发。”

    杨有福交给韩春生的任务比较敏感。他要让韩春生带着一车炸药北去湘州,炸掉湘州附近的芜江公路大桥,以迟滞日军的进攻,保证军部、湘中公署以及常川党政要员安全撤往湘西南一带。
    因为炸药有限,为确保将桥炸毁,军部又找来了军工署的科长尹治安,他在制造炸药的江北兵工厂当过监理处长,由他来担任这次行动的技术指导。
    那“姓尹的”——尹治安听了韩春生的介绍,暗自吃了一惊。他朝门外看看,凑近韩春生的耳边说:“老兄,此事十分棘手。湘州大桥的情况你有所不知——”
    原来,架设在芜江上的湘州大桥是湘北通往常川等地的道路咽喉。现在战事仍在湘州北部的双阳一带紧张进行,一旦大桥被炸,日军的进攻会被“迟滞”,但我方大量的兵员、物资以及难民要撤退,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韩春生自然知道这些。但军令难违,他只能说些欺人自欺的话。
    他说,咱们可以尽量把握时机,等我们的人过了江再炸。当然了,战场的形势瞬间万变,到了不得已地时候,为了保证上峰的安全撤离,该牺牲的也只能牺牲。
    尹治安紧皱眉头说道:已经定了起爆时间,怎么再去把握时机。韩营长,我们以后可能会被万人所指啊。
    韩春生说:所以我们要做得十分隐秘,然后就说大桥是日本人炸的,你说好不好?
    尹治安苦笑:那只能骗骗无知的愚民。大桥炸了,日本的机械化部队南下要多绕上百里路,他们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韩春生不高兴了,把脸一沉:那么尹科长,你说怎么办?你来的时候,难道你的上司没跟你交代清楚吗?
    尹治安无语。他的上司给他交代的很清楚,要全力配合军方的行动,无条件的听从他们的安排。
    尹治安叹了一口气。

    军部从特务团和工兵大队各安排了五个士兵,由特务团的上尉连长左世孝带领,归给韩春生指挥。他们一共是三辆汽车,一辆道奇卡车和一辆英式六轮卡车拉着炸药和器械工具,还有一辆中型卡车拉着那些士兵。
    左世孝中等身材,尖头长脸,尽管军装笔挺,看上去也挺精干,但那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行伍出身。一问才知道,他原是常川保安团的,属地方部队,年初才带着他那一连人马编入军部特务团。特务团装备好,战斗力也很强,编进来这么一支不伦不类的保安队挺奇怪。这说明,左世孝此人很有点来头。后来韩春生才知道,左世孝是军长的“内弟”,不过不是“亲内弟”,是他第三个小妾的弟弟。显然,军长这次派他跟随韩春生执行重要任务,是为了帮他培养“资历”。
    天黑之后,韩春生带着车队出发。当晚的行程还比较顺利,但天亮之后,他们过了万岭县城,距湘州还有三十公里的时候,道路前方的情况有些不妙了。
    首先是他们听到了北面传来的隐隐炮声,紧接着道路上出现了大批的散兵和难民。 这条公路本来就不宽,一些汽车以及无数的牛车马车驴车大板车,以及挑担的推车的步行的老百姓,很快将北进的道路完全堵死,韩春生的车队一步也动不了了。
    左世孝从前卫车上下来,跑到韩春生的车前报告说,他派人到路西的小山坡上看了看,打湘州方向南下的车队和难民一眼望不到边,一时半会是没法走了。
    韩春生也下了车,看看手表,时间还早,就跟左世孝说:先等等吧。
    左世孝递给韩春生一支哈德门,自己也燃上一支。两人靠在车门边,左世孝有点担心地说:“长官,看这局面,再等下去可能来不及。就是鬼子暂且过不来,咱往前走也会很危险。”
    韩春生也是这样想,他问左世孝:“那怎么办,进湘州就这一条路。”
    左世孝建议:“要不问问尹科长,他是本地人,地形熟。”
    韩春生同意。左世孝便去后面将坐在炸药车里的尹治安找来。尹治安看看周围,说现在稻子都收了,水田里没水,可以通过水田进西北面的方庄,沿着一条小路也能绕过湘州,直达芜江大桥,就是路不太好走。韩春生说,那也比堵在这里走不了强,左世孝又强调说,前面战局瞬息万变,耽误长了怕出什么意外。尹治安本来已经同意绕路了,可左世孝那句“战局多变,耽误了怕出意外”的话,让他犹豫起来。原来,他此次到湘州,还有一件私事要办。
    尹治安说,他还要进湘州城去接他侄女。本想炸了桥之后回来再接,既然眼前的局面很危险,他得先进城去接上孩子,所以,不能走小路。
    韩春生有些哭笑不得。他说,咱们要是能尽快赶到了芜江,你倒回去再进城接孩子,那不一样嘛!
    尹治安这才恍然一悟,连说:对对对,倒回去,一样的,一样的。那那,快走吧,我的车打头,你们跟好啊。
    韩春生和左世孝相视一笑,那意思是,还科长呢,书呆子气十足。
    于是尹治安的那辆“道奇”先开下了公路,随后是韩春生坐的英卡,左世孝的敞篷中卡殿后,三辆车歪歪倒倒地沿着田间小径朝北开去。

    小路虽然不好走,但比公路要近的多。十点不到,他们已经绕过湘州城重新开到了大公路上。这里的公路曾经遭受过日本飞机轰炸,遍布弹坑,但还能走。韩春生把炸药车停在路边的一片树林里,然后让尹治安带着中卡去接他侄女。此时还不到十点半,说好让尹治安一点以前一定要赶回来。这儿离湘州城只有五六公里,两个半小时的时间绰绰有余。
    这里离前线已经很近,北面传来的枪炮声清晰可闻。因为老百姓都跑光了,所以四野看不到一个人影。韩春生本想派上两个士兵跟尹治安一起去,由于讨厌他,加上他也没吭声,就没给他派。事后他懊悔不已,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当然,那内疚不是对着尹治安的。

    当尹治安坐着中卡从湘州北门进城的时候,位于西郊的圣安医院外面,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女孩,被几个身穿保安团制服的人堵住了。
    他们正是林雪薇、岳之启和尹治媛。
    湘州以北的国军防线遭到日军的猛烈进攻,这一消息从昨晚开始传进湘州城,引起了一片混乱。湘州本是一座有二十多万人口的重镇,上个月才遭遇了以“焦土抗战”为名的人为纵火,全城三分之一的建筑被焚毁,一半以上的人口外流。现在听说鬼子要打进来,已成惊弓之鸟的市民纷纷南逃,圣安医院的医护人员也都撤退了。但岳之启和林雪薇不能走,他们还得等着来接尹治媛的尹治安。
    尹治安是五天以前去常川的。临走他将侄女尹治媛托给表弟岳之启照管,昨天下午他打来电话,说好今天下午四点以前来圣安医院接尹治媛。
    岳之启和林雪薇没有走,还有个因素是他俩有些大意。他们觉得局势没到那么危险的程度。因为即便湘州北面的横梁山防线失守,国军还可以退到芜江南岸,凭借大江继续抵抗,所以日本鬼子不会说到就到。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鬼子没来,可跟鬼子同样可恶的汉奸却已经混进了湘州。
    那几个所谓的“保安团”,其实就是汉奸特务,他们的任务是为日军先头部队提供情报和向导。这些人是在今天上午混在难民里面,经过芜江大桥潜入湘州的。本来他们还有些提心吊胆,怕被人识破抓起来,没想到进来一看,这里已经变成了空城。
    遇到岳之启和林雪薇之前,这几个家伙已经在城里转了个把时辰,一个人都没碰上。就在他们疲惫不堪,想找个空房子先歇歇脚的时候,看到从圣安医院大门内走出来三个人。他们立即来了精神,几只短枪同时举了起来。
    岳之启开始还以为他们真是保安团,但看到黑洞洞的枪口顶到了胸前,他和林雪薇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这坏事全是因为岳之启引起来的。本来他仨如果一直呆在医院那个破楼里,这几个汉奸也不会发现他们。是岳之启担心尹治安对西城这一带不熟悉,加上圣安医院附近被烧得面目全非,怕他来了找不到。他跟林雪薇说,不如咱们到南边的中岳街去,那是来圣安医院的必经之路,街上的福昌百货店是座三层楼,到楼上去等,居高望远,尹治安的车子一来远远就能看见。林雪薇同意了,结果呢,他俩没看到尹治安,先让汉奸们给抓住了。
    假如他们就是两个普通的居民,对城外远处的地形、环境茫然无知,也就是当不了“向导”,汉奸也许会放过他们。但是现在汉奸头子史老五看到了貌美如花的林雪薇,两只小三角眼一下子瞪的核桃大,就如同一只恶狼看到了肥美的大白兔,瞬间萌发的邪恶将他的脑袋涨得满满的。
    其实,林雪薇并不知道这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黑大个叫什么,是因为小喽啰管他叫史(也不知道是史、时、石还是施)五爷,那他就算是史老五了。
    史老五对于岳之启的抗议充耳不闻,用枪把他们三人逼入了医院北面的一座四合院内。
    这是个住家的院子,正房、东西厢房加上后院共有十几间。不过大部分已经房倒屋塌,只有正屋的东间和西厢房基本完好。史老五命人将岳之启和尹治媛关到西厢房去,他推搡着林雪薇往正屋走,说是要“先审问审问这个女仔”。
    岳之启大叫,要跟林雪薇在一起。一个家伙扬起手枪,用枪柄在他脑袋上狠砸了一下,他捂着脑袋不吭声了。
    正屋的东间是个卧室,有一架雕花的大木床,床上被褥皆无,只铺着一领苇席。
    史老五拧住林雪薇的胳膊,将她摔在床上,然后满脸狞笑地盯着她看。
    林雪薇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已经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厄运,可还是梗着脖子,对史老五怒目而视,大声斥责他:“你要干什么?!”
    史老五没吭声,他那双淫毒的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林雪薇。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那精巧甜美的五官,凹凸有致的身材,白嫩细腻的肌肤,加上那素色合体的旗袍,都让史老五馋涎欲滴。
    他使劲咽口唾沫,装模作样地开始审问:“我问你,这个城里是不是住过国军,有多少人,他们都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走的?说!”
    林雪薇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想到,尹治安应该很快就能来到。昨天他打电话的时候说的很清楚,他要和国军回来“执行任务”。那他就不会是一个人来,也不会是几个人,而应该是很多人。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拖延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就是生命。
    于是,她就开始很认真地配合“审问”。她先嚷道:“你别这么凶,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还不行吗!”然后她就开始“交代”:“城里从半个月前就来了很多国军,听说有四个整团,有五十二的师部,还有一个山炮团……”她不紧不慢地说起来,史老五很快就听烦了。
    他挥手打断林雪薇:“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一定是国军的人,或者跟他们有关系。我告诉你,我们是大日本皇军的先头部队,你通国军,所以你就得死。明白吗?你怕不怕?嗯?”史老五将手枪顶到林雪薇的额头上。
    林雪薇感觉到了那枪口的冰凉和坚硬。就在这一瞬间,她忆起了四十年前保成州成家铺的那个充满血腥的夜晚,眼前的手枪,化成了那把雪亮的马刀。
    于是,她的心完全平静了下来。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能轻言失败。眼前的这把手枪,让她看到了战胜厄运的一线生机。
    她装作害怕的样子,朝着那史老五连连点头:“我怕,我怕,不要啊,老总。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不杀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史老五阴沉沉地一笑,拿开手枪说:“你这还算明白事理。实话跟你说吧,你知道的我都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什么。你不说我让你干什么都行吗?那好,你史五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跑了几十里路,忙坏了也累坏了。你得慰问慰问我,你的明白?”
    说着,史老五解下武装带,脱下上衣,连同那手枪一起,扔到了床头上。
    林雪薇起身就要跑,史老五一把抓住她,用力将她往床上按,林雪薇也不再挣扎,而且还顺着他的劲儿,朝那把手枪的方向倒了过去。
    就在史老五使劲撕扯她的旗袍时,她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抗拒着,一把伸出右手,够向压在衣服上的那支手枪……
    眼看手枪就要到手了,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史老五一惊,放开林雪薇,以极快的动作抢过那支枪,一边起身,一面高声喝问:“杆子,怎么回事?”
    院子里一个人应着:“没事史五爷,弟兄们,走火了。”
    史老五下床,过去将窗户拉开一个缝儿,那个叫“杆子”的瘦猴凑上来跟他嘀咕了几句,然后就伸长脖子朝屋子里看。史老五说:“一边去,不叫你们谁也不准进来。”
    “杆子”说:“外面街上好像有动静,别是北面的国军退下来了。你老赶紧点,别误了咱的大事。”
    史老五骂道:“给我滚远点,老子有数。”
    那个杆子见史老五发火,吓得赶紧滚一边去了。
    杆子是个“下属”,他敢于“犯颜直谏”,是因为战局紧张,形势多变,而且他们还是深入“敌后”的小股汉奸,随时随地都会遇到危险。这种情况下,那“温柔乡”就是毒药、陷阱、地雷坑啊!
    史老五不是不懂,而是“色”令致昏,不管不顾了。他转回头,看到林雪薇已经悄然移到了屋子门口,他举枪喝道:“他妈的,你要干什么,你想跑?找死啊你!”
    林雪薇没想跑,院子里有人,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于是她赶紧朝史老五笑了一下,说:“老总,我不跑。你们的事儿紧急,我以为,你要忙公事,要放过我了呢。”
    美人那倾城的一笑,让史老五高兴极了。他扑上来抱住林雪薇,在她那玉石般滑腻的脸上一阵狂吻,一边亲一边说:“妹仔,不跑就对了,我告诉你,你只要老实听话,我一会儿就放了你。不然日本人打过来,你要落到他们手里,那下场会什么样子,不用我多说了吧。嗯,明白?”
    林雪薇使劲躲着他那臭嘴,连连点头:“我明白。老总你先松开我,我都听你的,你箍的我浑身疼。”
    史老五那肯放开林雪薇,他拥着她,再次来到床边。史老五这才松开手,将手枪放在了床头上。
    林雪薇情不自禁地瞄了一眼那支枪。这一瞄坏事了。
    史老五警觉起来。他起身将那只枪拿起来,卸了弹夹,然后将弹夹和手枪一起装进上衣的口袋,把上衣扔到窗边的梳妆台上。转身回来看到呆愣在那里的林雪薇,他突然变脸,狠狠一掌打在林雪薇的头上,操着鬼子的话骂人:“八格牙路,你良心大大的坏了。你他妈敢盯我的手枪,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一蹦上了床,一手拧住林雪薇的头发,一手就撕扯她的旗袍。林雪薇不甘受辱,手脚并用地全力挣扎。可史老五的力气极大,就像一只饿虎按住娇小的兔子,林雪薇挣了一会儿就挣不动了,累得呼呼直喘,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史老五狞笑着看着手下的猎物。可惜的是,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笑了。
    危急关头,只听“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史老五的身子就象被飓风吹倒的大树,猛地歪在一边,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他的后脑上有个枪眼,红的白的液体混在一起,从那里汨汨而出。
    林雪薇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国军军官站在门口,手里的驳壳枪的枪口还在冒着轻烟。
    她看到他愣住了,他看到她也愣住了。不过为时很短,大约只有两三秒钟。
    这点时间其实也足够了。她看清了他:一身笔挺的少校军服,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很浓的眉毛,细长的眼睛,鼻梁很高,嘴稍微有点大,不过配国字脸还挺合适。看清之后她才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坐起来,双手抱在胸前。
    那人正是韩春山。他迅速转身,一边朝外走,一边说道:“快点小姐,情况紧急,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几分钟后,林雪薇走出屋门,韩春山站在那里等着她。林雪薇红着脸朝他小声说:“谢谢长官,你救了我。”
    韩春山连说:“不谢不谢,应该的。哦,你是不是林雪薇?尹治安表弟的女朋友?”
    林雪薇点头,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没等韩春山回答她已经猜出来了:“你是和尹治安一起来的吧?他人呢?”
    第四十六章

    尹治安在哪儿,韩春山也不知道。
    原来,当尹治安带着车进城以后,韩春山不知怎么老是觉得心里不安,为什么不安,他自己也闹不清。后来想想,他觉得自己是在担心尹治安的人身安全。
    虽然他挺讨厌尹治安这个人,但炸桥需要他提供“技术支持”。因为那些工兵只会安装炸药,铺设导线,用起爆器起爆。可炸药安装在几个地点,具体什么位置,哪个位置需要多少量,才能起到最好的破坏效果,他们不懂。如果尹治安出了事儿,这次炸桥任务就没法圆满完成。于是韩春生留下工兵们看守装满炸药的道奇,他自己带着左世孝几个人开着英卡进城去接应尹治安。之所以要带左世孝,因为他是本地人,熟悉湘州的街道。
    到了圣安医院,因为大院门口有好几个弹坑,车子开不进去。左世孝便带了一个士兵进去找人,韩春山和两个士兵等在外面。就在这个时候,路口对面的大宅院里突然传出了枪声,而且是两响。韩春山暗叫不好,忙带着士兵跨过街道,顺着墙边悄声摸了过去。
    当他们三人摸进大门时,院内的“杆子”和另一个家伙一见“国军”,本能地就要举枪,这个动作一下暴露了他们的“坏蛋”身份。没等他们抬起手,韩春生的驳壳枪已经瞄向了他俩。两个士兵紧接着过去下了他们的枪。韩春生随即闯进了传出女人叫喊声的东厢房……
    林雪薇听说他们是来找尹治安的,便说她和岳之启也在找他。并急急地把刚才的遭遇告诉了韩春生,央求他先去救岳之启和尹治媛。
    韩春申立即转向“杆子,举枪逼问:“那个男的和那小女孩呢?快说!”
    杆子的脸都吓白了,他啰啰嗦嗦地叫着:“长官饶命。我说,就就就,刚才那那,那会儿,男的要跑,‘刘麻子’就开了枪,人,死在墙外了。”
    韩春生赶紧带着林雪薇跑到西墙外,在一条排水沟里,找到了岳之启的尸体。
    正当林雪薇为恋人遇害悲痛不已之时,又一个意外发现,让林雪薇震惊失色。
    就在关押岳之启和尹治媛的那间屋子里,韩春生找到了尹治媛的尸体。她的死因很奇怪,她好像是被人捂住口鼻窒息而死的。
    进一步搜查现场,审问那个“杆子”和”刘麻子“之后,一个可怕的真相浮出了水面。
    韩春生推断:被锁进西厢房之后,岳之启吓坏了,他认定那些人肯定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就想逃跑。西厢房的后窗很高很小,他试了几次,都无法从那里钻出去。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发现一个旧衣柜后面,有一段“夹壁墙”,内墙有个洞,外墙塌了一块,勉强可以挤出身子去。岳之启就从那里钻出屋子,爬上了六尺多高的院墙。不过他的运气极差,当他骑上墙头正要往墙外跳的时候,被院门口“刘麻子”发现,开枪打死了他。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没有人进到过那间屋子。而且“杆子”和“刘麻子”都信誓旦旦,说他们就是再坏,也不可能杀死一个六岁的孩子。那么结论只有一个,而且极为残酷:岳之启为了能顺利逃生,用捂住口鼻的方式闷死了尹治媛!
    岳之启很清楚,院子里的人都有枪,他要逃跑只能爬院墙,院墙很高,他自己一个人都不一定能翻过去,带着尹治媛就更不可能了。但如果他自己跑,留下尹治媛,她肯定不干,不用说她会哭叫了,就是她弄出一点动静,院子里的人也能听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就只能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永远发不出声音来!
    林雪薇惊呆了。她无论如何不能想象自己的恋人竟是这样一个毫无人性的禽兽。 不过韩春生倒是能够猜出岳之启的心境:他百分之百的确信林雪薇必定受辱,受辱后还可能性命不保。就算史老五不杀林雪薇,他也绝不会放过她的男友。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本性,决定了岳之启能干出那惨绝人伦的恶行。
    时机紧迫,来不及多做推论。征得林雪薇同意后,韩春生将尹治媛的尸体也放入排水沟,然后粗粗掩埋,他们便急匆匆去找左世孝他们。
    走了几步,韩春生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小声跟林雪薇商量了一下。林雪薇开始不同意,但韩春生极力坚持,并晓以大义,最后林雪薇点了头。
    他们赶到圣安医院门口的时候,左世孝正站在那里满脸焦急地东张西望。看到匆匆走来的韩春生,他连声叫着:“长官长官,你上哪儿去了,急死我了,想找也不知道哪去找你。这位是……”他看到了跟在韩春生身后的林雪薇,两只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后来左世孝曾经跟韩春生说,他走过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世面,可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女人。单单是结识了美人林雪薇这件事,他左世孝那趟湘州的险恶之旅也算值得了。
    韩春生简单介绍了一下:“这是林大夫,尹科长那个表妹就是托她照看的。这位是跟我来的左连长。咱们赶紧走吧。”见左世孝还在贪婪地盯着林雪薇,他又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左连长!”
    “哦,是是,好好。”左世孝赶紧跑过去拉开汽车驾驶室的门,殷勤地礼让林雪薇:“林大夫,你坐前边。”
    林雪薇朝他微笑,说声:“谢谢左连长。”
    左世孝满脸灿烂,连声说:“不谢不谢。”然后又请韩春生登车,他带着那几个兵爬进了车厢里。
    车子刚开出不远,只听天上响起一阵嗡嗡声。韩春生探头出去朝天上看了一下,发现了两架日军的侦察机横空掠过,他道声“不好”,下令司机加快了速度。
    情况确实是不妙。因为韩春生他们赶到桥边的时候,发现大桥上出现了从前线败退下来的散兵。不光有兵,还有骑着战马的官儿,还时不时有几辆军车呼啸而过。这说明前线的战况极为不利。韩春生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他们得开始行动了。
    见韩春生从车上下来,正蹲在路边草地上吸烟的尹治安一下跳起来,抢上来问:“韩营长,你进城了,见到我侄女没有?”
    韩春生皱着眉头反问:“你是怎么回事?你没找到人怎么就回来了?”
    尹治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其实不用他说,韩春生也猜到了。他很可能根本就没去圣安医院,大概在路上听到城内有零散的枪声,或者发现了身份不明的“武装人员”,他吓得赶紧折返回来了。当然,他返回来,也许是要求韩春生给他派几个人一块去,但回来后听说韩春生带人去找他了,他也就不想再进城里冒险,干脆在这坐等。
    这时林雪薇也从车上下来。尹治安面露笑容,以为他侄女跟在后面呢,不想韩春生一番话,让他一下子蒙了。
    韩春生告诉他,上午城里的难民往外跑的时候,场面混乱不堪,结果林雪薇跟岳之启跑散了。现在估计,岳之启很可能已经带着尹治媛去了湘西。林雪薇补充说,他应该是跟我们医院的人在一起,你放心吧。咱们以后再慢慢找他们。
    尹治安开始还皱着眉头,后来一下子舒展开了。林雪薇估计,他也许意识到这样最好,不然接下来局势不明,前途险恶,他身边带着个小孩还会多有不便。
    见把尹治安糊弄过去了,韩春生就跟他商量,需要马上开始炸桥的准备工作。不料尹治安却连连摇头。他说:“韩营长,此时不妥,你看,”他指着二百多米外的桥面,“我在这儿看半天了,那些残兵败将还有破车烂炮一直在过桥,根本就没断过。咱们怎么安炸药?”
    韩春生一时没明白,林雪薇解释说:“尹科长的意思,那些当兵的会拦着你们,不让你们炸桥。”
    韩春生说:“不会,他们巴不得让咱们赶紧把桥炸了,他们还怕日本鬼子追上来呢。”
    尹治安使劲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假如他们还有什么亲友在后面没撤下来呢?还有大官在后面没过来呢?而且你忘了,最好是让国人知道,不是我们炸的桥,是日本兵炸的。你上司怎么交代你的?”
    “那你什么意思?”韩春生瞪起了眼。
    “我的意思是等晚上,而且要等前线的军队全都撤下来以后。韩营长,炸桥容易,可是覆水难收,总要考虑后果嘛!”
    韩春生顶起一脑门子火。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考虑个蛋!现在能不能顺利把桥炸了都是问题,还管什么“政治影响”?好多事情都是坏在尹治安这一类的“腐儒”身上。
    韩春生想跟他发作,顾忌到身边还有林雪薇。于是他转头看了看左世孝,朝他使个眼色,左世孝立即站出来,大声呵斥尹治安:“尹科长,韩营长奉的是上峰的命令,今天下午必须炸桥。谁要是敢违令不遵,那就别怪我左某不客气了!”
    尹治安一愣,这才意识到,周围都是韩春生的兵,他的话根本没人听。而且要惹火了这群“丘八”,更没他的好果子吃。于是他一下泄了气,降低声调说:“问题是,桥上那么多人,他们不会让你安炸药的。”
    “这你不用操心,先把炸药车开到桥上,设定炸点,让工兵做好准备,等桥上的散兵过完了马上动手,四点以前一定要把桥炸掉。”
    于是,韩春生让左世孝带两个人照看林雪薇和那辆中卡,他和尹治安带其他人分乘两辆炸药车,朝着大桥开去。桥上过来的人看着两辆汽车都面露疑惑,不知道这些不怕死的国军要过桥去干什么。
    就在领头的道奇车刚开上桥面,就听一阵轰鸣声从天际传来。只见五六架日军飞机从北面飞了过来。桥上的人慌了,拼命朝桥南跑,两辆炸药车也想退回来,但被堵在那里,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片刻功夫,机翼上涂着血红太阳旗图案的日本飞机飞了过来,用机关枪朝着公路上的人们扫射。一时间烟火四起,公路上的人们四散奔逃,嘶叫声哭喊声乱成一团。炸药车上的人也纷纷跳下来,没命地朝桥南跑。韩春山站在车边,挥舞着手枪叫喊着,可根本就没人听。一会儿功夫,桥上的除了几个死伤的人和两辆炸药车,其他的人全都跑光了。
    好在日机没有朝着炸药车开火,否则韩春生片刻间就会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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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他才意识到鬼子飞机为什么不打汽车,他们害怕引爆了汽车油箱,损坏了桥面。因为就在这时,大桥的北头出现了一队日本兵。那应该是日军的先头部队,他们正在朝这边跑步前进,显然是受命来保护大桥的。
    左世孝朝着韩春生喊叫,提醒他即将到来的危险。
    韩春生也看到那队日本兵了。不过他没跑,他把手枪插到身后,正从几个倒毙的散兵身上收集手榴弹。林雪薇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她从隐身的草坡上起来,朝着韩春生飞奔而去,她要去帮忙。尽管这非常危险,但她已经全然不顾了。
    左世孝见林雪薇跑走,也赶忙跟了上去。
    韩春生还是要炸桥,办法很简单,他和左世孝一起,将手榴弹绑在汽车的油箱上,将导火索拉出来,绑在一根绳子上,然后退到安全距离之外,引爆手榴弹,手榴弹引爆油箱,油箱引爆炸药……
    就在那队日本鬼子跑到大桥中央的时候,天崩地裂般的两声巨响,芜江大桥被炸断了约二十米长的一段桥面。
    ……
    一个月以后,特务团中校团长韩春生跟随军长杨有福,以及湘中公署的机关人员,一起从湘西启程,去了“陪都”重庆。在西进的这大队人马中,有冒名林雪薇的钟靖兰,还有那个上尉连长左世孝。
    @乱红秋千2017 2020-05-06 09:37:13
    支持文友 希望一起写作 互相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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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支持!
    第四十七章

    十年的光阴很快就过去了。
    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位于重庆临江门地区的衡山医院刚开大门,突然闯进来好多的警察和宪兵。领头的一个姓吕的警长找到院长办公室,拿出搜查令,说他们要在医院内搜查“匪谍”。
    半年前,因为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上签字,国共谈判破裂,解放军的百万雄师横渡长江攻占了南京,并继续大举南下。“国军”残部退至西南华南地区垂死挣扎,国民党丢掉整个大陆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防守重庆的国民党当局变得十分疯狂,城内经常戒严,军警宪特大肆活动,到处都弥漫着恐怖的气氛。
    衡山医院的院长面对带枪的恶警自然无能为力,只好通知暂停工作,随这些家伙去折腾。
    立时,警察和宪兵各个科室乱蹿,翻箱倒柜,四处搜捡,整个医院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宪兵要搜查的“匪谍”叫杨惠元,当然这也可能是个化名。据说此人三十出头,教师打扮,真实身份为“刘邓部的一个科长,是潜入西南地区策动“国军”兵变的。昨天晚上特务在临江门以西的一个旅馆发现了他的行踪,追捕时,他从二楼跳下逃跑,很可能负了伤。因此判断他会就近找一家医院疗伤,当局下令,严密搜查江北地区的所有医院。
    内科门诊室的外面,挂着坐诊医生的名牌,写着“林雪薇”三个字。每到这位林大夫坐诊,来看病的人总是很多。林雪薇是衡山医院的双料“名医”,一是因为她的医术好,而且学贯中西,经验丰富;二是因为她的花容月貌,很多患者说,被林大夫看上两眼,再重的病都能立马好一半。
    吕警长带着一个警察闯进了诊室,将正在看病的一个老头撵走,说是他们要搜查。。
    这个诊室的面积只有十五六个平米,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一屏两凳加一张小小的蒙着白色床单的木床,可以说是一目了然,根本没有可搜的。吕警长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吕警长所在的警局,辖区就包括衡山医院,因此他早就认识林雪薇。这姓吕的是地痞流氓出身,一向品行恶劣,在辖区内口碑极差。不过在此之前,他虽然垂涎林雪薇的美貌,但却不敢造次,而且表面上对她还很恭敬。因为很多人都知道,林大夫的“相好”是国军少将韩春山。尽管韩少将从四八年底就调去了广东,可象吕警长这一类小玩意儿还是不敢惹“韩将军的人”。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眼见得解放军大军压境,江山易主就在十天半月之内,乱世之中,干点坏事也不会有人管,所以姓吕的就想要放肆了。
    看到吕警长那淫邪的眼神,林雪薇十分紧张,她借口病房有事想夺门而出,却被吕警长一把拽住了:“别走啊林大夫,你怕什么?难道说那个共军让你给藏起来了?”
    林雪薇使劲甩开他:“什么共军,我不知道。要搜你就搜吧,我得到病房去。”
    见林雪薇又要去开门,吕警长把枪掏出来了,他狞笑道:“林大夫,你如果老老实实的,我搜完了就走。你要是跟我闹别扭,我就把你带到局里去。听见没有?”
    林雪薇气得直喘粗气:“我说了,就这么个小屋子,你还怎么搜。你要敢胡闹,我会去告你!”
    吕警长哈哈两声:“屋子搜完了,可是你身上我还没搜。现在我怀疑你私通共军,衣服里藏着接头信物,你不让我搜,你就是心里有鬼。”
    林雪薇知道,眼前说什么都没用了,姓吕的今天就是纯粹来找事的。她强压心中的愤怒和焦躁,有意识的四下看了看,她身后是个窗户,必要时,她可以打碎玻璃呼救。
    吕警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抢先一步,站到窗户跟前,然后命令跟他来的警察到门外“站岗”,同时把房门关紧。
    也就在这个时候,被林雪薇抓住了一个机会。
    当那小警察遵命开门出去,然后回手带门的一瞬间,林雪薇猛冲过去,用力拉开房门,推开那个警察就冲进了走廊,同时大喊“救命”。那警察回过神,一把又抓住了林雪薇的胳膊,吕警长随后追出来,一边叫着:“抓住她,她是共军的间谍!”马上又跑过来几个警察,其中一个还拿出了手铐。
    就在这时,有人拨开警察高声叫道:“住手,不许胡来!”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顶褐色礼貌,穿一身笔挺的中山装,捏着一根铜头手杖,身后还跟着一个留分头的年轻随从,那随从夹着个乌黑铮亮的公文包。
    见来人气度不凡,吕警长不敢造次,谨慎地问道:“这位是?”
    那随从张口就骂:“眼瞎了,这是兵工署的尹署长,有重要的事情要找林雪薇医生。你是干什么的,怎么竟敢随便抓人。”
    吕警长愣了一下,可能是觉得署长是个文官,管不着“军警宪特”这一块儿,便硬着头皮顶了一句:“我们是在执行公务,凡是有共党嫌疑的,我们就……”
    “放肆!”“署长”骂道:“什么嫌疑,你有证据吗,嗯?”见吕警长支吾着编不出来,他随即命令那个随从:“给临江警局的傅局长打电话,叫他来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共党嫌疑。快点!”
    “是!”那随从转身要走,吕警长有点怕了,赶紧拉住他,朝着尹署长点头哈腰:“对不起长官,可能是,可能是我的部下搞错了,误会,完全是误会。”他朝那些警察叫道:“还不赶紧去搜共党,都给我滚!”然后他朝着尹署长点头哈腰,跟着他的下属一块“滚”了。
    来人正是尹治安。林雪薇连声道谢:“谢谢你了尹大哥,幸亏你来的及时。”
    尹治安指指那诊室:“走,进去说。”
    进了诊室,尹治安都顾不上坐下,便急急地说:“你看到了吧雪薇,大厦将倾,人心思乱,你再呆下去太危险。今儿算蒙过去了,以后不定还会发生什么事儿。你还是别等韩春山了,赶紧跟我走吧,今天就走,马上就走。好不好?”
    尹治安是三天前从柳州到重庆来办公事的,他还捎带着要办个私事,就是把林雪薇接到柳州去。
    尹治安现在已经不是署长了。几年前,他在军工署的内部倾轧中被贬,撵出重庆到云南当了兵工署驻那里的办事处主任。而韩春山却春风得意,由川东编练区上校主任,升任广东海南警备区少将副司令,到海南岛上任去了。
    十年前,湘州沦陷于日寇的铁蹄。韩春山和林雪薇随着国军九十五军残部以及湘中公署,辗转撤到了重庆,不久尹治安也来了。一个月后,九十五军南下到川西地区整训,特务团中校团长韩春山随军去了雅安,在那儿一呆就是两年。这个期间,尹治安先是在军工署当副局长,不久升任总务局局长,“署理”副署长。后来。他便利用职权,在白石口给林雪薇租了个小院子,将她和她抚养的一个小男孩安顿了下来。那小男孩就是王韶志。
    王韶志是岳之启的外甥,也就是岳之启他姐姐的独生子。当时,他们一家三口等在湘西的零源县,原本是要会合岳之启和林雪薇一起去四川的。不料当韩春生帮着林雪薇找到他们时,零源县已经被从前线撤下来的散兵游勇劫掠一空,王韶志的父母死于战乱,只剩了他孤身一人。
    当时的王韶志年仅七岁,他在林雪薇的身边生活了十年。成年之后,林雪薇在尹治安的帮助下,将他送到了国外。王韶志那时才知道,“舅妈”林雪薇在海外有着很多的资产。其中交给他经营的那个“中惠”,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也就是说,王韶志不知道钟靖兰,也不知道尹治媛,但他知道夏之蕙。因为“舅妈”林雪薇专门关代过,说夏之蕙是她的亲戚。半个多世纪了,他再也没见过“舅妈”,但如同刘恩林与他那个“林姑”的关系一样,他对舅妈的话永远是奉若神明的。
    尹治安是在入川的第三年被贬到云南德宏去的,这时韩春山已经当到了上校副师长。他得知此事后,便想方设法离开了野战部队,调到位于重庆以北三十公里的东阳新军编练处,好就近照应林雪薇。他在编练处一干就是四年,也就是在这四年中,出现了他俩“相好”的传闻。尹治安听到这个传闻时,他老婆正好病死了,于是他也曾专程跑来重庆,向林雪薇正式求婚。
    其实,尹治安和韩春山都算是有妇之夫。尹治安还有个小妾,而韩春山的原配仍在原籍青海西宁的老家活的好好的。他俩都声明过,假如林雪薇愿意嫁给他们,尹治安会“休”掉那个小妾,而韩春山则会跟老家的“黄脸婆”办理离婚手续。
    论起来,林雪薇跟韩春山的感情更亲近。她觉得,韩春山虽然是“国军”将领,但他为人正直,性格纯朴,没有尹治安的那一身官僚习气。他对林雪薇也是真心的。尹治安去了云南之后,如果不是他的关心、照顾和庇护,林雪薇很难在重庆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生存下去。当然,林雪薇对韩春山也很好,前年有段时间,韩春山的心脏不不适,休养了半年,林雪薇便经常去他家给他煎药做饭,照顾他的起居。除了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他们那时就很像一对共同生活的夫妻了。
    不过,正因为他俩一直没有结婚,所以尹治安也就一直没有放弃对林雪薇的追求。
    林雪薇之所以一直也没答应韩春山的求婚,是因为她实在不想再结婚了,她就想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这里的隐衷她不能跟任何人说,她的内心实际上很是凄苦。
    没有人知道她那青春容貌下掩盖着的真实。实际上,冒名林雪薇的钟靖兰已经九十九岁了。这么多年来,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前后两任丈夫于海文、白长钧,她那些亲生的和名义上的子女于国芬、于国箐、于国林,白语成、白语功;她的叔叔钟予真,婶子关氏,堂弟靖海、靖江、靖涟,她的孙子于奉东、外孙子刘传忠、刘传义,外孙女刘传清;早年的那些丫鬟竹青儿、梅枝儿,她的亲戚贺咏恬、贺咏怡;她的仆从武春山、许文煌;她的男友岳之启,女友卢美婷(林雪薇的母亲)等等等等,都先后离她而去,同时代的亲朋故友,只有她一个人还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由于没法搞清楚的原因,她红颜不老青春永驻,好像老天爷特别眷注于她,可时值今日,除了那个韩春山,她在感情和亲情的空间里实际上是一无所有!
    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了。解放军大军压境,蒋家王朝即将彻底覆灭,林雪薇必须要认清现实,抓紧做出选择,因为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很多人尤其是底层的老百姓,都盼望着“改朝换代”这样一场巨大的社会变革,但林雪薇不行。这些年来,林雪薇接触过不少的共产党人,也深入研究过他们的政治主张,甚至她在思想上也认同他们,在行动上也暗中帮助过他们,可她有她的实际情况。她与国民党政府的高官和蒋军的高级将领关系密切,这点很多人都知道,新政权对于她这样的人肯定是不欢迎的。因此她必须得走,不走不行。可单凭她自己,她走不了,能走出重庆也走不出四川,更出不了大陆。
    为她着想,韩春山非常着急。从十月以来,他已经给她打了无数次电话,催她赶紧离开重庆去海南岛。十天之前,他又打来电话,干脆地告诉她,他已经找了个公务上的借口,准备马上从海口坐飞机到成都,然后赶赴重庆来接她。韩春生还对她说,如果林雪薇实在不愿意跟他做夫妻,他们也可以永远做最亲的兄妹、最好的朋友。
    韩春山今年才四十七岁,但他的心脏有问题,依照林雪薇的从医经验看,他的寿限不会很长。因此林雪薇最终决定,还是让他遂了心愿吧!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他为数不多的未来岁月里,自己应该报答他。
    所以那天通完电话之后,林雪薇又给他发了一个电报,只有11个字:那件事,我听你的,你放心吧。
    不过让林雪薇忧心的是,从那之后,韩春生再无音信。按说,如果坐飞机,韩春生当天可到成都,从成都到重庆,最多两天肯定能到,这么长时间还没到,也没电话打来,肯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些情况尹治安都知道,所以他比林雪薇更着急。他是三天前到重庆的,然后天天来找林雪薇,催她赶紧走。
    林雪薇面临着两难的选择。留下来等韩春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来。现在重庆越来越乱,象马警长那样的坏蛋,甚至比他还坏的地痞流氓,游兵散勇到处都是,碰上他们,随时随地就会厄运临头。其实就算没这种威胁,还有另外的顾虑,那就是,如果解放军提前攻下重庆,自己想走也走不了了。
    见林雪薇拧着眉头,满脸焦急的样子,尹治安心中不忍。他想了想,替她作出了决定:“雪薇,要不这样。你给春山留下 ,然后你跟我去德宏,以后再让春山到德宏接你,不一样吗?德宏天高路远,共军一时半会打不过去,到了那儿进退自如,岂不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好得多。”
    林雪薇想想,尹治安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她下了决心。她说:“尹大哥,那我就先跟你去云南。你等我收拾一下,再跟院长说一声。”
    “别别别,”尹治安连忙拦住她。“你不是已经收拾了一个箱子了吗?带着就走,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去搭兵工署的运输机。现在好多人都想逃出重庆,你不要招来麻烦。”
    林雪薇明白了,她直点头,两人正要出门,忽然一个小护士进来叫着:“林大夫,电话!”

    第四十八章


    电话是在走廊头上的一间医生办公室里面。林雪薇去接电话的时候,尹治安也跟了过去。
    电话是韩春山打来的。原来,他到了成都之后,跟成都警备司令部借了一辆美式吉普,就沿着从成渝公路往重庆赶。不料由于有军事行动,成渝路段多处封锁,他们想抄小路,结果还坏了车,在荒山野岭当中耽搁了好几天,昨晚才又转到成渝路上。这会儿又有大量的军队南下,堵的他们走不了,估计明天上午才能进到重庆。他让林雪薇做好准备,接上她之后,他们一分钟也不停,马上返回成都。
    林雪薇有些奇怪,问当初为什么不直飞重庆。韩春山说,重庆忙着撤退军政人员和物资,机场管制进不来。然后他又急急地说,好了好了,这会道路通了,我马上就走。顺利的话,也许今晚能到,你就等在医院里,哪也别去呀。
    林雪薇放下电话把情况跟尹治安一讲,尹治安直摇头,说,现在的公路没法走,还是直接从重庆坐飞机保险,你怎么不跟他说清楚啊。林雪薇说,也不差这一半天,我还是等他吧。多谢你了尹大哥,你赶快走吧。
    尹治安很有些遗憾,又嘱咐了林雪薇一番,这才带着他那个随从匆匆走了。
    送走尹治安,林雪薇发现护士长陈文玉站在院门口的不远处朝她使眼色,她才一下子想起两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

    原来,单从“履行职责”的角度上讲,刚才吕警长要抓林雪薇还真没抓错,林雪薇真的是在“通共”,或者说她的行为比“通共”还要严重:那么多警察和宪兵费尽力气也没搜不到“共军“,正是被林雪薇掩护起来了。
    那个“共军”杨惠元是陈文玉的表哥。他是昨天傍晚才到的重庆。不料他刚从码头下了船,就被一个特务给盯上了,并且一直跟踪他到了旅馆的门外。眼见情况危急,杨惠元只能冒险从旅馆的二楼后窗口跳下,结果摔伤了头部。特务发现他从旅馆失踪后到处搜查,他就逃到了衡山医院,来找当护士长的表妹陈文玉。
    陈文玉胆很小,知道表哥是被追捕的“共产党”,吓的直打哆嗦,不知该怎么办,就去跟好友林雪薇商量。
    林雪薇比陈文玉冷静的多。问清情况之后,她先叫陈文玉给杨惠元剃去头发,包扎了摔破的伤口,然后戴上一个灰白的假发套,又给他的面部化了装,把刚过而立之年的杨惠元变成了一个花甲老头。然后不躲也不藏,就让他住进了普通病房。陈文玉很担心,说这样太危险了吧?还是藏起来保险;倒是杨惠元非常赞同“林大夫”的办法。说藏是藏不住的,越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躺在大病房里,越是平安无事。果然,上午那些警察和宪兵在搜查医院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各个病房,反倒对那些可能藏人的隐蔽角落,搜检的格外仔细。
    林雪薇走过去问陈文玉,你表哥怎么样了?陈文玉说,一点事儿没有。现在他要走,还想见你一下。
    林雪薇跟着陈文玉来到医院的后门,只见杨惠元仍是老者装扮,正坐在一辆人力三轮车上,跟那车夫说着什么。陈文玉悄声告诉林雪薇,那车夫也是共产党,是来接杨惠元的。
    见林雪薇走来,杨惠元下了车,朝她连声道谢。并将一张小纸条递给了她,对她说:“林大夫,大恩不言谢,咱们后会有期。我要跟你说的是,万一你救我的事情惹出什么麻烦,你就离开这里,想法到这个地方去找我的朋友,他一定会尽力帮助你的。”

    这天晚上,林雪薇躺在床上很久没有睡着。一方面是因为城内爆炸的轰鸣声不断,那是国民党政府逃跑前丧心病狂地破坏工厂、电站和重要设施;另一方面是因为深深担忧着前途不明的未来。
    共产党很快将实现对全部中国的统治,国民党残部的负隅顽抗属于螳臂挡车,这点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其实对于解放军林雪薇并不生疏。几年前两党合作的时候,她曾经收治过一个八路军驻渝办事处的年轻军官。那人叫廖平,得了中毒性肺炎以后治疗不当,继发多处脏器感染,被急救车拉到江北医院(那时林雪薇还在江北医院)的时候,眼见得就不行了。是林雪薇大胆接手,辨证施治,中西疗法并用,经过两天两夜的救治,终于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即便对共产党有这样的贡献,但因为自己与韩春山、尹治安等人关系太深,能不能得到新政权的谅解,实在是个未知数。她有点后悔,当时应该把这个顾虑跟杨惠元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因为从内心里,林雪薇实在不愿意去那个号称蛮夷之地,气候不适应,语言也不通的海南岛。最后她想,将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一大早,林雪薇就起身了。梳妆打扮之后,她去了一趟医院,找个借口跟院长请了假,带走了办公室的一些私人用品。当她往回走的时候,却碰见了到医院来找她的尹治安。
    林雪薇奇怪地问:“尹大哥,你怎么还没走?”
    尹治安今儿跟昨天判若两人。只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神色憔悴,礼帽和文明棍都没了,见了林雪薇他长舒一口气,连说:“别提了别提了,人要倒霉真是喝凉水都能噎死。走走,到你家去说……韩春山还没来吧?”
    得到林雪薇否定的回答,他才在路上说了自己的遭遇。
    原来,尹治安这次回去,说好了是搭兵工署的一架飞云南的运输机。可因为大官们争相外逃,飞机坐不下,让他去坐署里的汽车,没想到汽车早早坐满了人,提前溜走了,将他这个小小的“主任”放了鸽子。尹治安气得一边骂,一边带着随从赶去长途汽车站,却发现局势紧张之后,所有的客车都被官方征用,汽车站已经关门。就在这个关头,他的那个随从眼见得“树倒猢狲散”,竟然带着他的公文包不辞而别,溜之大吉了。
    这一下,尹治安彻底傻眼,因为他的身上只剩了够吃两顿饭的钱。
    听了“尹大哥”的不幸遭遇,林雪薇赶紧安慰他,说春山上午就来,我们一起去成都。我这里有钱,你不用担心。
    尹治安苦笑:你看,原本想来接你的,这可好,还给你添麻烦了。
    林雪薇说:你也是为了来找我,才耽误了你们署里的汽车。
    尹治安更正道:不是,我就是不来也赶不上,他们头天夜里就走了。真是世道大坏,人心不古啊。
    林雪薇心想,就凭尹治安在这个时候,还是跟她实话实说,这表明他真的是一个厚道人。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帮助他离开重庆。
    回到家,林雪薇给他泡了茶,两人坐在窗前,一边品茗说话,一边望眼欲穿地等着韩春山的到来。

    韩春山怎么都没想到,时局会变化的如此之快,早知道入川的路这么难走,他十月份就应该过来接林雪薇。
    他从海口到成都还比较顺利,等他们的汽车上了成渝公路,那一个接一个的“倒霉”就开始来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的车还是过了永川,重庆已经遥遥在望了。
    不料走着走着,公路上又开始乱了起来。前一段道路难行,主要是有大量的部队南下,据说是要开到川西南去“布防”,这些部队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从川鄂边界撤退下来的残兵败将。时令已是十一月,可这些士兵多数都只穿草鞋甚至光着脚板,还有人穿着夏季的军服。沿途村庄大都被散兵劫掠一空,抢无可抢的士兵们就开始拦劫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仗着韩春山那身少将军服,这才免于骚扰。但是到了重庆西部远郊的天龙岗附近,他们的车还是被军队的一个检查站给拦住了。
    看到车上坐的是个少将,站岗的士兵还算客气,他向韩春山举手敬礼:“报告长官,奉上峰命令,进城的路戒严六个小时。请长官先退下公路休息一下吧。”
    韩春山急了:“为什么只封锁进城的路?这出城的不是照常通行吗?”
    那士兵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十七兵团 的司令部和辎重要通过,还有重炮什么的,所以进城的要暂时让路。”
    “胡闹,我有军事要务,必须马上进城。贻误了军机你们能负责吗?”
    那士兵为难地说:“这是西南长官公署的命令,我只知道执行命令。而且这一路到进城好多的关卡,你就算从这里过去了,走不远还是要被拦下的。你还是另外想办法吧。”
    继续
    韩春山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这不是天龙岗吗?你们是不是警备七师的部队?”
    “是,警七师35团。”
    韩春山松了一口气:“你们团长是左世孝吧,我跟他很熟的。我给他打个电话。”
    那士兵说:“对不起长官,我们这里没电话。不过团长现在就在北边的院子里,你直接去一趟吧。”
    顺着士兵指的方向,韩春山看到大约二三里开外的地方有一片房子,一条泥土小路直通那里。路很窄且高低不平,但上面有大卡车车轮的印记,中吉普没卡车那么宽,应该可以开过去。
    韩春山在特务团当团长的时候,左世孝一直在他的手下当营长。后来韩春山从十七军调到了后方的新军编练处,而左世孝调入守备师当副团长,他们就分开了。因为同在重庆地区,所以两人还常有来往。左世孝一直尊韩春山为大哥,两人还互换过“金兰谱”,算是正儿八经的“把兄弟”。两年前,升了少将的韩春山调去海南岛,那时左世孝已经当了警备七师35团的团长。
    既然是左世孝管这一段,那就好办多了。他们是守备部队,自有办法能进到城里去。只不过有一点让韩春山疑惑:左世孝的团部原来设在千寻口,他去过那里,那儿离市区很近,不知为什么搬到这荒郊野外来了。
    车子磕磕绊绊地开到那片房子跟前,却看不到有人。司机又绕着那房子转到东面,才看到一个大院的门前停着两辆卡车,还有一辆三轮摩托。大院的门口站着个卫兵。
    卫兵见到衣着笔挺,佩戴少将肩章的韩春山从吉普车上下来,赶紧持枪立正。
    韩春山问:“你这里是35团团部吗?左团长在不在?”
    那卫兵不知怎么神色非常紧张,结结巴巴地答非所问:“报报报——报告长官,师,师座不在,走走走了。”
    韩春山皱眉:“什么师座,我问你左团长在不在?”
    那卫兵不回答,却反问韩春山:“请请请问长官,你你,你是哪哪——哪位长官?”
    韩春山真想给他个耳光。他知道警备师收编了好多地方保安部队,士兵素质比较差,但差到这个程度,他还是没想到。他正要发火,却猛听到院内有人喊:“小丁子,你他妈的快点,弄完咱们赶紧走!”正是左世孝的声音。
    韩春山推开那士兵就要往里闯,那士兵还想举枪阻拦,韩春山带来的刘副官上去就搧他一个大嘴巴,骂道:“你他妈的找死啊!”那士兵才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一进院门,韩春山就看到三四十米开外的左世孝,他正急急地要进一个套院,韩春山招手高喊:“世孝!世孝!”左世孝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一闪身钻进那院子里去了。
    韩春山急忙跑到小院门口,院门关着,他一边捶门,一边叫骂着:“左世孝,你小子聋了,是我啊。”
    左世孝很快开开门,却堵着院门佯做惊讶状:“哎哟,原来是大哥啊,真没想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春山看他神情慌乱,便笑道:“怎么了,共军离这儿还远着呢,左团长就吓成了这样。我刚到,要接你林嫂子去海南岛。进城的路戒严了,你快给我想想办法。”
    “啊?哦,哦,好,没没,没问题,”左世孝仍然紧堵大门,急急地说,“我给你写个手令,在我的防区肯定一路放行。到五龙台之后,你走沿江那条路,就能进去城里了。”
    说着,左世孝就摸出一只钢笔,却找不到纸,韩春山就说:“你让我先进去,你给我弄点水喝。另外,我还得打个电话,几分钟就好,然后你就忙你的去。”韩春山很有些不悦,心想这小子犯了什么毛病,怎么象防贼似的防着我。
    让韩春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是,刚才左世孝是给他留了一条活路。不是因为姓左的心善,是因为他此刻心急如焚,顾不上别的事儿。
    左世孝再一次伸手拦住韩春山:“对、对不起大哥,我们团马上要……换防,什么东西都没了,我我我,电话已经撤了。”
    左世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阵电话铃声从院内的屋子里传来。
    韩春山不高兴了:“世孝,你他妈搞什么鬼,我不喝水了,我就进去打个电话,你赶紧给我写条子。”韩春山说着将左世孝一把推开,走进院子,走向了那个响着电话的屋子。
    因为生气,他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异常。那里只是栓着几匹马,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响电话的屋子关着门,韩春山推了两下没推动,气的一脚就把门踢开了!
    一瞬间,他目瞪口呆楞在了那里。
    只见屋里的地上,横躺着两具尸体!
    那竟然是两个“国军”军官。一个肩扛中校肩章,另外一个是上尉。两人浑身是血,很明显是被枪杀的,而且看上去刚死不久!
    韩春山正要转身,已经有两个人从后面冲上来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
    左世孝走到他的眼前,举起一支铮亮的手枪指着他的额头。
    此刻这位“老弟”已经是满脸杀气,而且也不结巴了。他恶狠狠地冲着韩春山叫道:“姓韩的,我叫你别进来你非要进来,这可怨不得我了。下了他的枪,捆起来!”
    按住韩春山的是一个中尉带个虎背熊腰的士兵。中尉摘下了韩春山的手枪,那个士兵很利索地将他捆成个粽子。与此同时,小院门外响起几声短促的枪声,韩春山一惊,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他的副官和司机被打死了。
    韩春山压抑住内心极度的恐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左世孝:“老弟,你搞的啥子鬼啊?我真的只想打个电话,打完我就走。你,你这是何必呢?”
    左世孝冷笑一声,阴沉沉地说:“老韩,你打电话没什么不对,关键是你打的不是时候,找的不是地方。老实告诉你吧,我他妈的被撤职了,就因为我不想去前线送死,我想拉着三营去投奔我老上级罗师长,他现在是湘黔游击纵队司令。明白了吧?就这小子,”他踢了一脚地上的中校,“他想来夺我的位子,他妈的他做梦呢。谁敢挡我的道儿,我就要谁的命!”
    左世孝说的这些,韩春山没大听明白。实际上左世孝为什么杀人,他杀死的这两人都是谁,韩春山并不是很关心,他现在急于知道这位“小弟”要怎么对待他。他低声下气地说:“世孝,今儿这事,就算我什么也没看到,你尽管放心。我真的就是来重庆接林雪薇的,接上她我立即就回成都,我决不会露出一个字去的!”
    左世孝翻翻眼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不住了大哥。就算我相信你,我手下的这些弟兄也不放心。哦对了,接我大嫂的事情我来办,我替你去接,以后我替你照顾她,这总行了吧?你看我差点都忘了,我那嫂子还是个大美人呢。哈哈哈!”
    左世孝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就象猫头鹰在尖叫,让韩春山从心底里往外冒冷气。别无他法,他只好继续哀求:“春山,看在咱哥俩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以后一定重重报答你。我这会来带了一些美元,我全都给你,这还不行吗?”
    左世孝朝那个中尉使个眼色,那小子就在韩春山身上一阵乱摸,找出一个皮夹。左世孝拿过去翻看了一下,把嘴一撇:“就这一千来块?你打发叫花子呀!哦对了,你还有钱财放在林雪薇那里是不是?”左世孝将手枪的枪口顶紧了韩春山的脖子:“现在你告诉我,林雪薇在哪儿等你,快说,说了我就放开你。”
    林雪薇原来的住所,左世孝是知道的。但韩春山临去海南岛之前,又给林雪薇新找了地方住,同时还将她从地处繁华街区的千寻口医院,转到了比较冷僻的衡山医院,这些左世孝不知道。韩春山很清楚,他绝对不能说出林雪薇的住处,那样他俩就都完了。
    韩春山倒是真有些钱财,不过他已经私下在台湾买了房产。左世孝所谓的“钱放在林雪薇那里”是在诈他,但同时也提醒了韩春山:他正好将计就计也来诈一下左世孝。
    于是他故意装出吃惊的样子:“你怎么知道的?”然后又急急地说:“春山,既然你知道这件事,那么咱们这样好不好,你放过我和林雪薇,我把存在她那里的美元和金条全都给你,通算起来,价值十万多美元呢。怎么样?”
    在此时,十万美元就是个相当大的数目了。左世孝两眼一亮,不过他很快又皱起眉头:“老韩你给我画饼充饥啊,你说说,你怎么给我?”
    “很简单,那些东西都在林雪薇住的地方。我打个电话给她,让她躲出去,然后我带你去拿,拿到后你再放了我。这样可以吧?”
    左世孝的脑子有点慢,但他不傻,想了一下,他说:“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打,我又不是不认识她。”
    “你打不行,你跟她说,她不会听你的。”
    “这你别管,我自有办法让她听我的。”
    “不行!”韩春山断然拒绝:“你打不行,必须我打。”
    “他妈的,你在耍我是不是,你还敢耍我!”左世孝跳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韩春山脸上。
    韩春山怒骂:“左世孝你混蛋,你他妈的敢打我,你忘了你口口声声叫我大哥的时候了!”
    左世孝又左右开弓狠打韩春山的耳光,打得他口鼻冒血。他边打边骂:“什么狗日的大哥,我他妈的打死你!”他指着地上那个死中校说:“看见那小子了吗?那是我们师参谋长,我连他都敢杀, 我还有什么 不敢的,你再给我玩花样,我马上毙了你。说!林雪薇的住址、电话,我限你一分钟!”
    韩春山咬牙切齿:“做梦吧左世孝!我告诉你,你别把事儿做绝了,你会遭报应的!”
    “好啊姓韩的,老子没空跟你磨时间!”左世孝绕到背后,抓住谭学衡的一根手指,使劲一掰,只听“咔吧”一声,那个指头就生生被他掰折了。
    韩春山一声惨叫,疼的脸色煞白,鼻子尖上瞬间就冒出了汗珠。
    “你说还是不说?”左世孝又握起他的另一根手指。
    韩春山紧咬牙关,冲着左世孝一字一句地说:“姓左的,你他妈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左世孝一用力,那根手指又被他掰断了。
    这回韩春山没喊出声来,他的身子猛然前倾,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真他妈的熊!”左世孝以为韩春山疼昏过去了,踢了他两脚,上前去拽他,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韩春山脸色发青,口吐白沫。他已经死了,死于剧痛诱发的心脏病。
    左世孝以前就知道韩春山有病,却不知道他是心脏病。他这一死,立等可取的钱财没了,唾手可得的美人也飞了,左世孝后悔不及。
    事已至此,他只好喊那个中尉——那人叫左志才,是他的远房侄子:“才伢子,赶紧把这几个处理了,咱们马上走。”
    才伢子喊了两个士兵进来拖尸体,他将左世孝拉到一边,拿出一个信封给他看:“四叔,你看这个地址,是不是姓韩的藏钱的地方?”
    原来才伢子比较有心。当左世孝一个劲逼问韩春山的时候,他却在细细翻检那个副官带着的公文包。那公文包显然是他“长官”的,里面有两份文件,一张四川省的军用地图,几盒香烟,另外夹层里有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广东海口某某路543号韩春山亲启,下面的地址是重庆衡山医院。左世孝抽出信纸看过,咧开大嘴笑了。
    这是大半个月之前林雪薇写给韩春山的 。左世孝将别的内容一眼带过,然后盯住了最后面“又及”之后的两行字:“永安路因构筑工事现已无法行车,可从南江路转到福成街,向北第一个小巷第三个院门即通我处。”
    左世孝吩咐左志才:“弄好以后,你开着姓韩的那辆车,咱俩悄悄进城,带上姓林的,直接从那儿南下,去投罗司令。”
    左志才有点不同意见:“四叔,我看夜长梦多,咱还是别进城了。咱保险点,直接从沿江大路南下吧。”
    左世孝说:“我也想马上就走,可我就是放不下林雪薇。你没见过她你不知道,那女的长得可真是标致,你见了都拔不下眼来。”左世孝一边说着,一边想着林雪薇的花容月貌,哈喇子差点掉下来。
    左志才觉得他四叔走南闯北,也算见过大世面的,他形容的这么好,那姓林的必定真是绝代佳人,他的心也痒痒起来。不过他还有顾虑:“四叔,咱们说走就走,跟弟兄们怎么讲?还有,要是师里再派人来呢?”
    左世孝朝门外看看,小声说道:“弟兄们咱就顾不上了。你谁也别讲,这事儿就咱俩知道。你打个电话给孙团副,就说我去江北警备司令部开会,明天才能回来。以后的 事儿随他去,或许共军后天就打过来了呢!”

    第四十九章

    看到林雪薇之后,左志才这才彻底明白了他四叔为什么非要冒险进城来接她。
    这绝对是个尤物。在左志才看来,她简直就不是自然生成的,她应该是天上下凡的一个仙女。或者她就不是凡人之身,她就如同一尊精美绝伦的大理石雕像,裹在一身蓝布旗袍,围在一条翠绿色的围巾之中。
    刚一开门看到完全陌生的左志才,林雪薇很有些吃惊,直到左世孝从后面闪出来,她才松了一口气,将院门大开,让他们进来。
    左世孝却没有迈步。他瞪大眼睛仔细打量着林雪薇,连声赞叹:“嫂子,三年没见,你怎么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哎呀呀,你比那个电影明星‘蝴蝶’还耐看呢!”
    林雪薇脸一红,不过她知道左世孝就这德性,顾不上计较,忙问:“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你有事吗?”
    “有事啊,有急事。”左世孝说,“我大哥来了。不过他刚到我那儿,就接到紧急通知去开会,他让我来接你,先到城外等他,他开完会随后就来。咱们赶紧走吧”
    左世孝把假话说的跟真的一样,而林雪薇竟然一点也没听出来。这是因为,她现在的住址,知道的人极少,甚至连她们医院的人,包括陈文玉这样的密友也不知道;因此左世孝能找到这里,肯定是韩春山把地址告诉他的。
    林雪薇转身要去提箱子,尹治安闻声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提着林雪薇的那只小皮箱。
    在这儿见到左世孝,尹治安略有尴尬,他不自然地笑着,跟左世孝打招呼:“左老弟你好啊,别来无恙?”
    林雪薇赶紧介绍了尹治安的情况。
    左世孝跟他有五六年没见了。原来他当署长的时候,不大瞧得起左世孝这个小营长,因此左世孝对他印象极差。不过此时此刻,左世孝不想跟他多啰嗦,更不想带他走,便借口说韩司令(韩春山)还带着副官,汽车坐不下。尹治安厚着脸皮说,那只好挤一挤,我身子瘦,我不占地方。林雪薇也为他说话,左世孝只好答应了,心里却恶狠狠地念叨:放你一条生路你不走,你这是自个儿找死啊!
    这个中吉普只有两排座位,后面还带个小车厢,也可以坐人。左世孝让尹治安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跟林雪薇坐后排。都上车之后,左世孝吩咐:“才伢子,开车,快一点。”左志才却说:“四叔,油不多了,得先去加点油。”左世孝说:“别在这里加,到十三补训处的仓库去,我认识那个管库的。”左志才答应一声,发动了汽车,朝胡同口开去。
    按照左世孝的指点,左志才将车开到北郊的一处军队驻地,找人加满了汽油,然后便开着车朝城南驶去。
    当江南那一片大山展现在眼前的时候,林雪薇和尹治安都感到有些疑惑。因为韩春山说的是要从成渝公路返回成都,去坐海南来的那架飞机。于是她赶紧问左世孝:“左大哥,春山到底在哪儿?你怎么往南开啊?”
    尹治安也说:“应该顺着江边一直朝西,你这走错了。”
    左世孝的眼睛直盯着前面,毫无表情地说:“我没讲清楚,韩春山开完会以后,直接去平川机场,从那儿换飞机。你俩别管,跟我走就是。”
    林雪薇脸色一变。这时她突然发现,这辆车的前挡风玻璃上,有个成都警备司令部的标志。
    事情肯定不对头了!
    首先,这个车应该就是韩春山从成都来时坐的车,司机应该是成都的,可左世孝却叫他“才伢子”,他叫左世孝“四叔”,那么成都那个司机呢?其二,左世孝说韩春山要从平川机场坐飞机,纯属瞎编。平川机场原是川东补训基地的小飞机场,韩春山调去海南的那年就废弃不用了,左世孝肯定以为林雪薇不知道这些事儿;还有其三,就是左世孝的表现很奇怪。按说他与“大嫂”三年多没见了,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要问,可他上车后话很少,而且一直很紧张地左右观望,表情焦虑不安。于是林雪薇决定要试探他一下,就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左世孝说:“左大哥,我忘了个事,我有些重要东西在沿江北路一个朋友家放着,你拐弯去一下好吗,我得把东西拿回来。”
    “不行,来不及了。”左世孝一口回绝,同时命令司机,“快点开!”
    林雪薇又说:“要不这样,你停车让我下去,你们先走,我朋友有汽车,我拿了东西,让她送我去机场。”说着她就伸手去开车门。左世孝粗暴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说了不行!我告诉你嫂子,你最好老实点坐着,别再多问。否则,你要有个好歹,我怎么跟韩春山交代呢?嗯?!”
    前面的尹治安转回头,对左世孝说:“平川我就不去了,我们的人都在成都。你停车让我下去吧。”
    左世孝朝他肩膀就是一拳:“少啰嗦,别他妈的不识抬举啊。这会儿下去你找死啊,等会儿到了平川再说!”
    左世孝的话里,威胁的意味很明显,林雪薇和尹治安都不敢乱动了。林雪薇心里在紧张地思索,却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看来韩春山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但即便那样,左世孝把自己和尹治安挟持了,要去干什么呢?
    美式吉普一路狂奔,很快进入了川南山区。这时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已经很少,而且也没有了军警的检查站。左世孝松了一口气。车子经过一个小集镇的时候,尹治安再次要求下车,左世孝理也不理。等过去镇子好远,到了一片渺无人烟的黑松林边上,他让左志才停车,朝尹治安说:“你下去吧。”
    尹治安回头,可怜巴巴地冲左世孝说:“这里,连个村子都没有,是不是……”
    左世孝突然暴怒:“你他妈的到底下不下?”
    “下下下,我下。”尹治安赶紧从副驾驶上下了车,一边不住眼地瞄着左世孝,一边狼狈地朝着来路快步走去。这时,左世孝拍拍左志才的肩膀,给他使个眼色。
    左志才随即下车,伸手去摸挂在后腰的驳壳枪。
    尹治安看到这一幕,立即疯了一样跑起来,他很快地跳下公路边的排水沟,就要往黑松林里钻。
    左志才跟过去,也钻进了黑松林。一分钟后,树林里传出了两声枪响。
    林雪薇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其实尹治安的这种结局她早已料到。要是做为真正的林雪薇,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和危如累卵的局面,可能早就吓瘫了。可做为假林雪薇的钟靖兰,却根本没把眼前的危局当成什么大事。同样危险甚至比这还要危险的局面,她经历过不止一次两次了,所以她心里仍然保持着镇静和理智。这种常人所不具备的良好心态,就是在接下来的博弈中争取化险为夷的根本保证。
    与钟靖兰比起来,左世孝还是太年轻了。所以,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而这种现象在极大的程度上迷惑了他,让他丧失了警惕性。
    林雪薇不光被吓得惊声尖叫,她还浑身颤抖个不停,然后一把推开车门就要跑。
    左世孝伸手将她拉回来,就势把她抱在了怀里。林雪薇使劲挣扎,左世孝变脸骂道:“老实点,不然老子马上毙了你。”
    林雪薇立时老实了,只是捂着眼睛嘤嘤地哭泣。
    左世孝未能尽兴,因为他那侄子很快回来了,左世孝也就放开了林雪薇。于是吉普车继续南下。
    左世孝凶狠地对林雪薇说:“我实话告诉你,韩春山没敢进城,他已经坐飞机返回了海南岛。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走,我带你到个好地方去。你要是不听话,就是自找苦吃。明白吗?”
    林雪薇连连点头:“我明白,我听话。那那,那你可不能杀了我。”
    左世孝还没答话,开车的左志才转头,淫笑着说:“放心吧,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谁舍的杀你,我还不干呢!”
    左世孝骂道:“个兔崽子,快开你的车吧。”
    下午二点多,吉普车越过了川黔边界,进入了贵州省的地域。
    比起天府之国的四川,贵州显得格外贫穷落后。黔北山区一带,更是植被荒疏、人烟稀少。车子驶过养护很差的山间公路,可以看到三三两两挑着箩筐戴着斗笠的农民,他们大都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偶然遇到几辆马车,看那拉车的牲口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日落时分,吉普车的右前方出现了一个不小的村镇,一片袅袅炊烟,正从村头上升起。
    看到路上远远走来一个扛着锄头的老汉,左世孝下令停车。然后他摘下帽子,脱掉上衣,亲自下车过去问路。
    “老人家,这是什么地方啊?”
    老汉看也不看他,仍旧走他的路,一边说了三个字:“丰田坝。”
    左世孝赶紧跟上,继续问:“这离合宾还有多远?”
    老汉还是三个字:“百多里。”
    “村里有没有国军啊?”
    老汉这才抬头看他一眼,摇摇头,这回说了四个字:“有解放军!”说完转头就走。
    左世孝吓了一大跳。他没穿“国军”的军装,那老汉肯定不知道他是“国军”,也就不会故意吓唬他。这么说,解放军已经到了黔北了!
    这不是不可能。因为解放军的战略意图,就是先从湘西插入贵州,截断成渝地区“国军”的退路。可没想到他们进军的速度这样快。幸亏下车问了一下,要不然,岂不是一头伸进解放军的虎口里去了?
    左世孝连忙回到车上,让左志才掉头往回开。他记着北面还有一条路可以绕过合宾去湘黔边界,“罗司令”就在那里的兴屏山一带活动。
    没走多远,天色黯淡下来。因为道路不熟加上情况不明,左世孝不敢开车走夜路,就让左志才把车开进了一个草木浓密的山坳里。他决定就在车上过夜,等天亮以后再做打算。
    停车后,左世孝让左志才去坳口的小村里找点水,买点吃的。他再三叮嘱,跟老百姓好说好道,千万不能起冲突。左志才答应着,脱下军装,只穿着衬衣走了。那个村子离这儿足有三四里地,左志才来回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林雪薇觉得,她该动手了。
    左志才走后,左世孝又不安分起来,他搂住林雪薇就要求吻。
    林雪薇推开他,柔声说:“左大哥,你别急呀。我带了些春山的东西,你先看看好不好,可宝贵了。”说着,林雪薇就伸手去拿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箱子。
    因为车子比较狭窄,那箱子原来是抱在林雪薇怀里的。尹治安“下车”之后,她才把箱子放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她是有意为之,因为她既然敢让箱子“脱手”,就说明里面没有装什么“可怕”的东西。
    不好意思。继续……
    听林雪薇这样一说,左世孝兴奋起来,他想起了韩春山说的那“十万美金”。他看到林雪薇拽了两下箱子,没有拽动,就下车开了前门去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笑嘻嘻地问:“我大哥的东西,嫂子你肯给我啊?”
    林雪薇也笑着说:“我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林雪薇竟然这样说,让左世孝心花怒放。他憋不住了,恨不能立马将林雪薇按倒在车上,但他没来得及。
    就在他开后门,下车,又去开前门要帮忙拿箱子的这个时段里,林雪薇飞快打开箱子,伸进右手,又很快抽出,她的手上赫然握着一支闪着蓝光的勃朗宁手枪,她疾速下了车,枪口对准了左世孝!
    左世孝大睁着两只眼睛,木雕泥塑一样地不会动了。借给他十个脑子,他也想不到林雪薇从箱子里拿出的竟然是手枪。半天。他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儿,本能地伸手要拔枪,林雪薇右手一动,“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了左世孝的右肩上,他身子猛然后倾,顿时疼的呲牙咧嘴,赶紧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里涌了出来。
    左世孝害怕了,他这才觉出了事态的严重。
    林雪薇逼视着他,声音冷酷无比:“说!韩春山呢?”
    左世孝强挤出一丝笑容:“嫂子嫂子,你千万别误会……”话音未落,林雪薇一扣扳机,又一枪打在他的右手上。他的手掌被打断,鲜血小泉水一样呲呲的往外冒。
    林雪薇说:“我没空跟你废话。快说,你讲一个字的假话,我就送你一颗子弹!”
    左世孝心惊胆战。他怎么也想不到林雪薇竟然带着枪,更想不到她的枪法还这么好。而且,她这两枪很有讲究,现在左世孝的右臂右手全都废了,给他一只枪,他也没法再用。更让他感到可怕的是,貌似柔弱,温顺的这个女人会突然变得这样冷酷,简直有点嗜血成性的意味!
    左世孝不能不屈服了:“我说,我说,你千万别再开枪了,我说实话。”
    “快说!”林雪薇催道。
    “是这么回事。因为我不想上前线,我们师长要撤我的职,派人来顶我,弟兄们一时气不过,把来的参谋长给打死了,正好我大哥……”见林雪薇瞪眼,他赶紧改口,“不不,是韩长官正好来找我,说要给你打电话。就刚才那个才伢子,他怕韩长官看见我们犯的事儿,就把韩长官捆了起来,这会,他还在3营营部……”
    “砰”的又一声枪响,左世孝的右小腿又中一弹,他歪倒在草地上,用左手抱着那条腿疼的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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