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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新娘160岁》 长篇小说[第3页] |
作者:易水霜19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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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太太极精明,自能听出丈夫的话外之音,赶紧起身告辞。郭夫人便让钟靖兰送她出去。 送到二门门口,只见钟予亭脚步匆匆过来了。卢太太敛手,恭敬地叫“钟大人”,钟予亭只是嗯了一声,竟然连客套话也没多说一句,便大步跨过门槛到西院去了。 钟靖兰在二门那里站了一会儿,眼见得前院人来人往,似乎比刚才更加忙乱。她赶紧又回到自己屋子,先问竹青儿:“东西收拾好了没有?” “好了。”竹青儿打开衣橱的门,让她看里面的一个蓝色的缎面包袱。 钟靖兰朝桌面指点了一下:“还有那只端砚,两只狼毫,小张的那些宣纸,也都带上。放那小网篮里。” “这……太沉了吧。” “不差那一点东西,再说也不一定就得走,先收拾起来预备着。”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杏儿在叫:“格格,太太来了。” 钟靖兰赶紧上前,亲自打起帘子,叫了一声:“讷讷”。 “嗯。”郭氏进来,看看女儿的脸色,先问,“你听说了吧,时局不大好。”钟靖兰点了点头。 “上你屋里说话。”郭氏当先进了钟靖兰的闺房。 钟靖兰朝竹青儿使个眼色,竹青儿立即退了出去,把堂屋大门也掩上了。 竹青儿一走,郭氏也顾不得坐下,就在当地站着急急说到:“你阿玛刚才来说,为了预防万一,让咱娘俩先去李家寨你大舅那里避一避。你也别声张,简单收拾一下,过半个时辰就走。我带着春儿和杏儿,你带着竹青儿,季六领五个家丁护着咱们。” 尽管已有思想准备,钟靖兰的心还是猛地一跳:“不是说何大帅的兵就在捻子后面吗?” “ 你阿玛说何潜这人靠不住,他一个劲把捻子往这边赶是居心不良,不能指望他。再说,你大舅痰喘病犯了,前儿就说去探望探望呢,也不单单是躲捻匪。” 钟靖兰明白了,却忽然又有了别的疑问:“她们呢?是不是也得走?” 她嘴里的“她们”,指的是二房罗氏和三房陈氏。 钟予亭除了正室郭夫人,还有两房姨太太。郭夫人婚后多年不育,快四十了才生了钟靖兰,而且只有这一个。二房罗氏育有二子一女,就是钟靖兰的大哥钟靖岩、大姐钟靖芳、二哥钟靖峙;三房陈氏,育有一子,是钟靖兰的三哥钟靖峰。 |
钟靖岩前些年捐了一个“典史”,进京“验看”之后,放到了四川,这会儿在江油当县丞,家眷尚未迁去,他的一妻一子,也住在道台府里。另外,钟靖芳嫁到了杨安县前山的乡绅贺家。钟靖兰的二哥钟靖峙和三哥钟靖峰也都已经成家,一家住城东,一家住城南。 郭氏说:“她们都不想走,都想靠着你阿玛。别管她们了,我们走我们的。” 钟靖兰有些奇怪,不知道阿玛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不过她来不及多想,赶紧点头,叫回竹青儿收拾东西。郭氏临走嘱咐说:“今儿热的不大对,闹不好得变天,多拿几件衣裳,带着油布,防着明儿下雨。” 太阳偏西的时候,三辆带着蓝布车围和车帘的轿车停在道台衙门的后门。老仆季六唤人把随带的简单行李装上车,钟靖兰跟着郭氏也来到了后门口。 这时,有个听差过来喊:“老爷来了。” 季六等人赶紧垂手肃立。 身穿便服的钟予亭从后花园转过来。钟靖兰迎上去搀扶,亲切叫着:“阿玛。” 五个子女中,钟予亭最疼爱的就是小女儿靖兰。她不光俏丽水灵,而且冰雪聪明,善解人意。钟予亭近年来宦途蹉跎,坎坷不断,以至于在候补道和杨林道实缺上蹭蹬了七年不得升迁。上月因为“赈济旱灾”不力刚遭到上峰参劾,眼下又遇到蜂拥而来的“捻匪”,假如再有差池,目前的位子恐怕就保不住了。也就因此,钟予亭最近情绪低落,火气特大,周围和下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见了乖女儿靖兰,他才能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 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有钟靖兰在跟前钟予亭也是一脸的严峻。他“嗯”了一声,先说了一句“路上照顾好你额娘,”停了一下又说,“多住一段,等我的信你们再回来。” 钟靖兰赶紧点头。 钟予亭看看站在车边的郭夫人,忽然又小声在钟靖兰耳边说了一句:“杨安城可能守不住,我少不了得带着他们逃难去。你们安心住李家寨,就不用受颠沛流离之苦了。” 钟靖兰一下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大难当前,他顾不了太多,只能把最重要的两个人——也就是郭夫人和小女安置好,他自己和其他人,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了。 钟靖兰也轻声说了一句:“阿玛,你也千万当心。” 钟予亭点点头。他转头看看季六,季六诚惶诚恐地跨上一步,俯首听命。 “过了烟台山,先差人看看进山的路。到那儿跟郭家老爷说说这边的情况,一定要日夜警戒,千万别大意。” “是,老爷。” 看季六有点紧张,钟予亭又安慰道:“也不一定有什么事,总是谨慎点好。” 钟予亭又对郭夫人说:“早点动身吧,赶天黑前到二十里铺打尖。” 郭夫人的丫头青儿杏儿扶郭氏上了车。钟靖兰看看父亲,告别道:“我走了阿玛,你多保重。” 钟靖兰刚走两步,钟予亭忽然叫:“蓉儿?” “蓉儿”是钟靖兰的小名。 钟靖兰转头,钟予亭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挥挥手:“没事。走吧,走吧。” 钟靖兰发现父亲的眼神中,忽然出现了莫名的悲哀。她不由心里一酸,赶紧回头上了车。 父女俩谁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别。 |
第三十一章 通往李家寨的官道淹没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太阳虽然已经西斜,可仍然毒辣辣的烤人。天上飘着几块灰白色的云朵,时而遮住太阳,让人感觉多少有点凉意,可是很快又远远飘了开去。由于没有一点风,地上的热气直蒸上来,烤的车厢里象点着炉火。钟靖兰和竹青儿在车里满脸胀得通红,胸前背后流着汗,身上的衣服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一直走到太阳懒懒地沉下了西山,才觉得稍微凉快了一些。这时,官道的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钟靖兰听见跨在车辕上的季六说:“到二十里铺了。” 当天晚上,他们一行人宿在了二十里铺。 这是个出城三十一里的大镇子。镇上有家客栈叫“魏记”,季六早派快马联系好,包下了东面的小跨院。这里当然没有道台衙门的气派和讲究,但院子还算齐整,房间里挺干净,供应也比较方便。 入夜后天空聚起了乌云,但仍旧闷热异常。钟靖兰有择席的毛病,虽然竹青儿在一边不住地打扇,她仍然辗转反侧,很久没睡着。到了半夜时分,好容易才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又被一阵突然而至的闷雷声惊醒了。 “竹青儿,竹青儿!”钟靖兰叫着。 “格格,竹青儿在这呢。” 睡在炕头的竹青儿赶紧起来,擦火镰点着了豆油灯。 “下雨了吗?”钟靖兰望望闪电不断的窗外,问她。 “没呢,是干打雷。”觉得天气有些凉了,竹青儿过来给钟靖兰盖了一层夹被,同时安慰她说,“睡吧格格,要是下雨天不好,明儿兴许就走不了了,也就不用早起了。” 主仆二人再次睡下。没等她们睡着,就听到窗外有人小声在喊“竹青儿,竹青儿?” 竹青儿听出是季六的声音,赶紧披衣下床,挨到门边问:“季大爷,什么事儿?” 季六急急地说:“你快叫起格格来,太太叫马上就走?” “马上,这深更半夜的?”竹青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季六不耐烦地说:“就是现在,你快点啊,太太等着呢。” 不用竹青儿叫,钟靖兰已经起来了。她很快地拉开房门,问季六:“季六叔,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半夜走,天要下雨了呀?” 听见钟靖兰的声音,季六过来打个千:“蓉格格,老爷派人来送信,说捻匪已经到了杨安,好多人马,正在攻城呢。咱们这里离杨安太近,所以得赶紧离开。” |
钟靖兰和竹青儿一听都吃惊不小,赶紧收拾东西跟着郭夫人上了车。他们刚刚离开二十里铺,天上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开始的时候雨势还不算大,走着走着,那雨越来越紧,官道上一片迷茫。不光是雨,还夹着一阵一阵的东北风。车帘子遮不严,不断有雨丝飘进车厢里。虽然拿出油布披着,可是遮不住的裤腿还是很快就湿了。 勉强又走出了三十多里,马疲人饥。这时天已经大亮,眼看离杨安越来越远,季六觉得这样的天气,“捻匪”也不会冒雨行军。请示了郭夫人,他们就停在了一个叫烟台山的大村子里。 季六找到了村里的一个大宅院。一打听,这里住的是个姓王的乡绅,早年当过州判的。季六没敢暴露主人的身份,只说是省里的茶商夫人回乡探母,为雨耽搁了路,想借宝地休息一下,并奉上了二十两纹银。王乡绅的管家见客人出手大方,就先替主人做了主。一面通报主人,一面差人打扫客院,安排他们进来歇息。 钟靖兰他们进屋一盏茶的功夫,王乡绅亲自过来看望了郭夫人。 王乡绅大约六十出头,留着山羊胡子,穿一身蓝细布的大褂,手摇一把湘妃扇,看上去人很实在的样子。听郭夫人不住口地道谢,他就说出门在外,总是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天不好的话,你们尽管住着就是,没有关系的。 郭夫人惦着杨安的“匪情”,本不敢多住,却不料那雨越下越大,如同泼水一般,门外望去,整个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天上的雷声响个不停,夹杂着明晃晃的闪电,震的房梁上簌簌掉下尘土来。雷雨直下到后晌都没一点要停歇的意思,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准备在这里过夜。 天黑以后,仍然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加上前途莫测祸福不定,更让这一行人心焦难耐。钟靖兰拿着一本书,在油灯下翻了几页,却不知看了些什么。跟竹青儿有一句没一句说了一阵闲话,后来发现雷声停了,雨也不大下了,就准备上床就寝。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 先是听到有人在叫骂,然后是王乡绅的管家一个劲赔礼道歉,说是西院已经住了客人,请老总们别处借宿。一个大嗓门喊着:“我不管你什么客人,马上给我搬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
钟靖兰听到事情不好,赶紧要去临屋看视母亲,不料郭夫人已经出来了,先到这边跟钟靖兰说:“蓉儿,你别动。竹青儿跟我来。” 他们走后,钟靖兰不放心,也悄悄跟了出去。 西院的门口,季六和他手下的几个家丁大气不敢出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管那个管家怎么解释,大嗓门不管不顾,坚持要进院子。僵持之中,只听“啪啪”几声,管家尖叫起来:“有理讲理,你怎么打人啊!” 大嗓门声音更高:“老子打的就是你。来啊,给我把门砸开!” 郭夫人疾步抢到门前,喝令家丁:“开门!” 季六上前把门打开,赶紧站到前边,叫道:“我家夫人在,你们不要胡闹!” 火把之中,可以看到院门口站着七八个兵丁。见不是“捻匪”,季六松了一口气。 一个膀大腰圆小头目一样的家伙看看火把下的郭夫人,仍然高声大嗓地说:“对不住了,知府梁大人马上就到,你们快把院子让出来。” 闹明白原来是梁晨如的兵,郭夫人轻蔑地一笑:“他在哪儿?你该不是假借名义骚扰百姓吧?他要是来了我即刻就走,不用你撵。” 那人显然没耐心了:“你少罗嗦,你们再不搬出来,我就动手了!” 季六等人赶紧拦在郭夫人前面,那帮兵丁也挤到门口。眼看就要起冲突,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厉声呵斥:“怎么回事,闹什么!” 众兵丁回头一看,立即散开垂手肃立。只见一个穿行装戴蓝顶子的官儿走上前来。小头目见到那人,赶紧上前行礼:“老爷,小的正在号房子,马上就准备好了。” 那官没理他,却发现了在火把下怒目而视的郭夫人,他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是夫人,你,你怎么在这里?” “是啊,我不该住这里了,我马上给你腾地方!”郭夫人冷冷地回答。 “误会误会,实在对不住了。都是卑职管教无方,夫人千万别动气。” 来人正是知府梁晨如。他万没有想到郭夫人会在这里出现,一时间满脸的尴尬,遂迁怒于手下,回身狠狠两个嘴巴打在那小头目的脸上。 |
“混蛋,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他差点说出这就是钟观察的夫人,见郭夫人使眼色,赶紧改口:“你们竟敢无理,活的不耐烦了?嗯,滚,快滚!” “是是,小的混蛋,小的混蛋。”那小头目捂住脸倒退几步,带着他的手下狼狈而逃。 梁晨如命令季六关上院门,然后拉郭夫人到一边,连连道歉。郭夫人也缓过口气,说不知者不为罪,兵丁也是执行公事,希望梁知府不要再降罪他们。 梁晨如又自责几句,忽然口风一转:“嫂夫人,你怎么还在这里?你这是要去哪儿?杨安城失陷了你还不知道吧?” 郭夫人大吃一惊:“真的,怎么会呢,那,那我们老爷呢?” “没事没事,观察大人和贵府上下平安,都逃出来了,嫂夫人放心。” 梁晨如简单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郭夫人他们刚走后不久,捻子的马队就到达了杨安城下,其余的大队人马是午夜时分到的,到了以后就连夜攻城。他们先攻的北门,正是首县卢鼎木负责守卫的地带。得报后卢鼎木带着五十多乡勇赶去城门督战,没到城边就见到城门大开,捻子正潮水一般涌进城来。 原来,捻子攻打杨安是早有预谋。下午卢知县放进城的那些难民当中,就混进了许多捻子的“细作”。单等捻子大军一到,他们立即里应外合,杀死城门口的守兵,打开了城门。 好在杨安城分为北城和南城两部份。北城低南城高,南北之间还有一道半人高的寨墙。卢知县一面退守南城的寨墙,一面遣人飞报梁晨如和钟予亭。 情况万分危急。探马来报,说捻子的大队还在源源不断地开到杨安,可是何潜的大军却停在了百里外的和阳县城,老老实实在那里做壁上观。钟予亭这才明白章建平的确有先见之明。看来何潜的援军是指望不上了,杨安的几百兵马绝对敌不过捻子的五千大军,事到如今还是走为上策。 好在捻子不是同时赶到,而且他们在攻占北城之后,忙着巩固阵地并埋锅造饭,并没有马上向南城进攻。因此钟予亭、梁晨如以及道、府、县的官吏还算从容地把家眷等都撤了出来,由马队护送,已经冒雨前去古熙县城了,梁知府奉命断后,这才进驻了烟台山。他听郭夫人说要去李家寨“探亲”,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他说,你们走得慢,很快会被捻子追上,还不如由此转向西南,走杨(安)古(昔)的官道,没准能碰上钟观察带的大队人马呢。 |
梁晨如没有全说实话。实话是,他不是“奉命断后”,他是主动要求“断后”的。他估计,捻子在初步安置下以后,很快就能知道“钟道台”的行踪,肯定会派出马队追赶。钟予亭那一大帮子老幼妇孺走不快,早晚被捻子赶上。卢鼎木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出城没一会儿,他就借口要去联络古熙的兵勇,带着几个随从不知去向了。梁晨如想,与其跟着钟予亭冒风险,还不如自己另寻生路。这会儿听说郭夫人要去李家寨,他心生一计,故意指点他们西去跟钟予亭会和,他要在这里等一下,看看捻子的动向,如果捻子大队人马从杨安追出来了,他就想法将他们引到古熙方向去,然后他自己逃往东南的李家寨。 郭夫人一开始听梁晨如说的挺有道理,可再一细想,才意识到他居心叵测。丈夫其实早就料到杨安城守不住,也预见到如果城破,他要带着一家老小逃难,能不能安全逃出去,只有天知道。他让自己躲到李家寨,就是多留一条后路。所以她谢绝了梁晨如的“好意”,说他们这会儿就连夜上路,还是奔李家寨去,不等捻子追上来,她就进山了。 梁晨如见郭夫人不上套,只好说,那这样,我多派点人,护送你们。捻子如果追来了,我在这里还能抵挡他们一下。郭夫人就连连道谢,随即就冒雨登车出发了。梁晨如另外拨了十个营兵,跟着那三辆车出了烟台山,直奔五十里开外的李家寨。 郭夫人走后,梁知府就住进了那个跨院,朝北面派出了探马和游哨,他就放心地吃了饭安歇下来。 虽然钟予亭和梁晨如他们都估计到,捻子拿下杨安后还会派兵西进。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捻子占了城池以后,总要先“修整”一两天,好好享用一番。加上这两天天气不好,捻子更不大可能死缠乱打追着不放。因此不管是钟予亭还是梁晨如,在逃出杨安之后,都有些放松警惕。他们没有想到黄胡子不是一般的“捻匪”,他就是杨安人,他的家里有五个亲人死于官府的横征暴敛,他的父亲就是在杨安县衙前的“站笼”里被折磨致死的。因此他对官府对官吏有着刻骨的仇恨。他不光要占领杨安城,他还要杀光杨安的贪官污吏。他攻占北城后没有接着攻南城,是担心杨安的地方官被逼得走投无路而据城死守,周围的州县再闻讯前来增援,他就会陷于被动。他就是要放那些人出城,然后再发挥精锐马队的作用,追上并彻底消灭他们。 就在梁知府还在酣然大睡的时候,捻子的一支一千人的马队已经连夜奔袭到了烟台山,把这个不大的村子铁桶一般的包围了起来。 黄胡子打仗的主力就是这支马队。马队首领叫任大眼,此人身不满五尺,但马术精湛,狡黠异常,跟了黄胡子以来战无不胜,基本上没有失过手。 |
这次也是同样。当发现捻子的铁骑如潮水般蜂拥而来之时,梁晨如那支装备有十几杆洋枪的卫队竟然一枪未放,望风而逃。其他的二百多兵勇见样学样,把兵器一扔,如鸟兽散。任大眼的手下抓到了两个俘虏,他们带着任大眼冲进了王乡绅的院子,将还在呼呼大睡的梁晨如从被窝里揪了起来。 面如土色的梁晨如连连磕头求饶。在任大眼的威胁下,他不光说出了钟予亭的去向,为了表功,他还出卖了郭夫人,说她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刚刚离开烟台山去了李家寨。 任大眼大喜。他立即兵分两路,以八百多人朝向西南去追钟予亭,剩下的往东南方向去追郭夫人。临走,他的亲兵问这个狗知府怎么办,任大眼轻蔑地骂道:这种卖主求荣的王八蛋,留着干什么。随即马刀一闪,梁晨如的脑袋就叽里咕噜滚出去好远。 第三十二章 由于天黑路滑,郭夫人一行走的很慢。天亮时分,雨住了。人们又饥又渴,正商量着找个村落寻点东西吃,忽然有个家丁叫起来。众人随他的手望去,只见他们来的路上出现了两个黑点。很快就看出那是两个人骑在马上,正没命地狂奔过来。 季六赶紧让郭夫人放下车帘,他们几个人围住车子,和那些营兵一起拔出腰刀严阵以待。由于看得明白来的只是两个人,所以大家都还沉得住气。 一会功夫,那马跑到了跟前。季六认出这是知府衙门的两个长随。其中一个年长的麻子脸姓孙,季六见他对于路边的这几辆车和十几个人就像没看见一样,使劲催马往前奔,就赶紧上马追他,大声叫着:“孙麻子,你赶着去吃屎啊,你跑什么,捻子到哪儿了?” 孙麻子看清是季六,赶紧一勒缰绳,那马一阵嘶鸣,前蹄腾起,就地打了一个转。 孙麻子没有下马,在马背上拱拱手说:“季六叔啊,没,没什么大事,捻子还远呢,知府大、大人,让弟兄送个急信,抱歉了啊。”说完一松缰绳,两腿一夹马肚子,带着另外那个人,飞也似的跑着前去了。 季六的脸一下子变的铁青。他马上就判断出,这个小子没说实话。实话是:大事不好! 因为这两个家伙浑身泥水,面现惊惧,一路慌不择路的疾驰,显然是身后有追兵,不快跑就会有生命危险。他们是知府的长随,那么追他们的是谁,就不难猜测了。 再一细想,肯定是捻子已经打进了烟台山,这两个家伙是从“捻匪”窝里逃出来的。他们没跟着“老爷”,那就说不定连梁知府也遭难了。 季六拨马回来,向路上眺望,果然,远处青纱帐的边缘上,隐隐出现了一片黑影。 季六慌忙下马,冲车里的郭夫人廪报:“太太,事儿可能不大好,我看……” “我知道了。”郭夫人撩开车帘,叫着丫鬟杏儿,“扶我下来。” 季六赶紧拿下车凳,照顾郭夫人下车,紧跟着钟靖兰也下来了。她的心里怕的厉害,紧紧跟随在母亲的身后。 |
郭夫人叫竹青儿照应格格,她把季六拉到了一边,声音急急地问了一句:“六儿,你说句实话,我和老爷待你怎么样?” 季六满脸惶惑:“太太,你,你怎么说这个,你和老爷待奴才的恩典天高地厚,我季六这辈子是没法报答,等奴才……” “这就好。既然这样,我说话你一定要听。” “当然,太太,不管什么事,奴才拼着命去办,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用不着你肝脑涂地。现在事情紧急,没功夫多说了。你找匹好马,赶紧带着格格逃命,去李家寨找我家的舅老爷,听见了没有,赶紧,赶紧!” “这,这,你呢太太?” “你别管我。我和丫头他们在后头慢慢走,捻子看见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会为难我们。” “可是太太……,” “别罗嗦了,再耽误就是找死啊!”郭夫人急得跺脚。 季六想想也只好这样,就点点头,选了一匹健壮高大的白马牵了过来。这会功夫,郭夫人已经把自己的打算悄悄告诉了钟靖兰。 钟靖兰慌得要哭,说什么也不走,非要跟她额娘在一起。郭夫人急了,把她朝着季六狠狠一推:“你怎么不听话啊!你走了,咱娘俩都没事,你在这,咱们谁也活不成。” 季六也顾不上主仆之礼、男女之别,上去一把抱住钟靖兰就把她掀上了马背。他随即也飞身骑了上去,从后面搂住钟靖兰,就要放开马缰。 “等一下。”郭夫人扑上去,把手里的一个小手绢包塞到女儿手里,然后从一个家丁那抢过腰刀,用刀背在马屁股上砍了一下。 那匹白马撒开蹄子顺着官道跑走了。 钟靖兰打开那个小包,看到里面是母亲长年戴在手上的一枚镶有祖母绿戒面的金戒指。她在马背上回过头,泪水涟涟不住地叫着:“讷讷,讷讷!” 随着白马越跑越远,那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 郭夫人吩咐扔下车子,让众人先到路边的玉米地里躲一下。 眼见后面的路上,一支马队正朝这边飞驰而来,甚至连人喊马嘶都已经清晰可闻,那十个营兵解开号衣扔下腰刀,一哄而散地不知去向了,好几个家丁、丫头也随后逃之夭夭。郭夫人身边只剩下了竹青儿和杏儿,两人扶着她在庄稼地的泥泞中艰难地往前走。 她们三人没跑出多远,就被追上来的捻子从玉米地里搜了出来。几个捻军推推搡搡地把她们带到了任大眼的跟前。 竹青儿虽然吓的浑身发抖,可还是一口咬定她主子是省里茶商的夫人。任大眼叫人打了她一顿嘴巴她仍不改口。任大眼把杏儿拉过来,雪亮的马刀往她脖子上一架,杏儿就瘫在了泥地上,供出主子是钟道台的夫人。 任大眼大喜,遂派了七八个人押解着“战利品”送回杨安城,他率领大队人马继续向东追去。 |
傍晚时分,黄胡子正在吃饭,闻报说抓到了钟道台的夫人,很有些喜出望外,赶紧扔下饭碗来到院子里。 载有钟夫人的大车刚刚进了院门。一个捻军上去就要掀车帘,黄胡子摆手制止了他。他走到车轿前,满脸都是胜利者的得意,一边嘿嘿笑着说:“老子还没见过道台夫人什么样子呢,”一边就伸手撩起了轿帘。 突然,黄胡子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了,伸出的那只手也发摆子一样抖了起来。 轿内的郭夫人满脸惨白倚在车围杠上,她的脖子上面有一道翻出红肉的伤口。车厢里溅满了鲜血,象一片盛开的山丹丹花。 一把带血的剪刀,掉在轿车的底板上。这剪刀是郭氏从杨安的家里拿出来偷偷带在身上的,连她的两个丫鬟也不知道 此时此刻,季六带着钟靖兰已经来到了李家寨北面的一条山沟里。 因为一匹马载了两个人跑不快,所以季六带着钟靖兰骑出去一段路以后,就下了官道,策马来到山根下,躲进了一片杨树林。很快,捻子的马队风驰电掣一般飞奔而过。等他们走远,季六带着钟靖兰重新上马,遥遥跟在捻子马队的后面,大约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进了古熙山区的东入口——按甲岭。 李家寨就在按甲岭的南坡上。因为已经抓住了郭夫人,所以任大眼没必要再来李家寨,他从按甲岭以北五六里的地方就下了官道,沿着去古熙县城的山路朝西去了。但季六并不知道捻子走了,因为他们快到李家寨时,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咫尺之外,一片雨雾溟朦,什么也看不清楚。 由于情况不明,季六不敢贸然进寨。他把马拴在寨外的一条大沟里,领着钟靖兰冒着大雨朝寨子北面摸索过去,那里有一片山崖,爬上去能居高临下看到寨子里的景象。 山崖的下面有一个残破的土地庙,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季六把钟靖兰安顿在那里,自己爬上山崖去了。 |
一路的骑马奔驰,钟靖兰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颠散了,身上到处又酸又疼。这个小土地庙里面虽然肮脏潮湿,但起码没有了风吹雨打,还可以坐下休息一会。钟靖兰把油布铺到墙根,蜷缩在那里,一边还得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季六才回来,他也没进庙里,只是把头探进小门叫着:“蓉格格,捻子没进寨,不知上哪儿去了。咱们走吧。李家寨我没来过,到村边你得给我指一下,舅老爷家住什么地方。” 钟靖兰钻出小庙,一边说:“我直接领你去就是了。” “不行不行。”季六直摆手,“不能大意。我先去,看清舅老爷家里没事儿,再回来接你。” 季六扶着钟靖兰,两人绕过那堵山崖,一大片似在雨雾中漂浮着的房子就出现在眼前。钟靖兰指点着说:“你从那棵榆树下的道儿进村,一直朝南,走到村中间一盘好大的碾子那里,朝东拐,然后……” “蓉格格!”季六一下子打断了钟靖兰,他一只手指向村子的西头,眼睛瞪的老大,却再没说出话来。 不用他再说,钟靖兰也看到了:一大片穿着青布衣服的捻军,不知从那里钻出来,他们手执刀枪,身披油布,像黑色的洪流,悄没声地漫进了李家寨。 “快走!”季六拉着钟靖兰,弯着腰朝来路没命地逃了回去。 |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雨虽然小了,但是山风刮得更猛,冻的钟靖兰直打哆嗦。他们爬上石崖,离村子远了一些,季六便找了一处能避雨挡风的大石缝,安顿钟靖兰坐下休息。他出去转了半天,借着闪烁不断的闪电亮光,采了一些酸枣回来,主仆二人凑合着吃了这天唯一的一顿饭。 在石缝里过了一夜,第二天,空中依旧是浓云密布,清凉的北风中还夹杂着雨星儿。季六说,蓉格格,咱还得往东面的大山里走,这儿离捻子太近。钟靖兰问,咱走远了,找不到我阿玛他们怎么办?季六说,没事。翻过这山,朝东五十里就是安丰县的地界,那里也是老爷的管区,能找到人家就好办了。 季六找了一根枯树枝,让钟靖兰拄着当拐杖。两人便又开始冒雨东去。再往前走,山势越来越陡,到处都是呲牙咧嘴的石壁和横七竖八的灌木。有时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没了路,不是堵着近乎直立的陡壁,就是横着十几丈深的悬崖,他们只好再倒回去另外找路。这样转来转去,好不容易快要爬到山顶,钟靖兰却累的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天上的云彩越来越厚,四野里黑沉沉的一片,眼见又要下大雨了。季六很着急,四下看看,对钟靖兰说:“蓉格格,你先在这坐坐,别动地方。我上前头看看,能不能先找个避雨的地方歇息一下。” 钟靖兰累的连话也不想说,只是一个劲点头。 她倚着一块大青石坐下,眼看着季六消失在一丛灌木的后面。 季六攀上东面的石坡,这才发现那石坡紧挨着悬崖,悬崖下面是一道深深的峡谷。他正要失望地转身回去,却猛然看到峡谷中出现了一队人马。 |
尽管离的比较远看不真切,但是季六从服装的颜色上看得出来,那些人决不是捻子。既然不是捻子,肯定就是官军,十有八九,那就是他家老爷所带的丁勇以及官府家眷。他高兴地挥手大叫,可是他的喊声很快被淹没在惊雷暴雨之中了。 季六移动脚步,想看看周围有什么地方可以攀下悬崖去。这时忽然亮起一道直贯天际的闪电,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季六猛地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在雷霆雨暴中,他脚下的石坡在晃动、颤抖。他以为自己头晕了,就赶紧蹲了下来。但是不行,脚下的青石地面还在继续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旁边的石壁上,接连不断有石头滚落下来。季六一瞬间醒悟过来,不是他头晕,而是这片山崖要崩塌了。他赶紧跳了起来,回过身疯了一样拼命地朝山顶爬上去。 因为昨天一晚上没怎么睡觉,加上疲劳过度,所以钟靖兰在那石头根坐了一会就打起盹来。迷迷糊糊之间,她感到脚面上凉嗖嗖的,睁眼一看,吓的“哇”的一声蹦了起来。 一条两尺多长,通体湛绿的花蛇伏在眼前的草丛里,正瞪着小眼睛很不礼貌地瞅着她。 钟靖兰抬脚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季六叔,季六叔啊!”她不管脚下的石头绊脚,灌木划身,连滚带爬地朝东面的高坡处逃去。 就在这时,山风骤急,惊雷阵阵,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整个古熙山很快就淹没在了雨雾之中。 钟靖兰浑身都是雨水,腿上的裤子已经被刮的稀烂,白嫩的小腿上布满了血痕,她全然没有感觉,仍然在雷暴和大雨中狂奔着,爬上了东面的那道山梁。 就在这个时候,灾难发生了! 一道巨大的闪电从高高的天幕上垂了下来,直落到了钟靖兰所站的山梁上。一瞬间,就如同无数的银蛇在她的周围跳跃、翻滚、激荡,紧接着,巨大的轰鸣如同天崩地裂一般,震得整个大山战栗起来。她在失去知觉之前,感到脚下的大地在剧烈的颤动,同时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 |
第三十三章 重新有了意识的的时候,钟靖兰先是感到自己正在一片白云的托举下在天上飘着,飘的速度很快,无数的村庄、树木、庄稼、行人在眼前一闪而过。这让她很有些诧异,奇怪天上怎么还有地面上的景色。接着,她又吃惊地发现那轮明亮耀眼的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努力想使自己停下来或者是避开它,但是她做不到,因为她的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一会儿的功夫,那太阳就逼近了眼前,炽烈的光焰烤得她浑身热辣辣地;很快她身下的那朵白云也燃烧了起来,横七竖八的火苗象毒蛇的信子舔着她的全身,烧得她五内俱裂疼痛难忍,终于不由自主地喊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她醒了。” 钟靖兰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使劲睁开了眼睛。 她首先看到的是黑乎乎的茅草屋顶,接着就是屋顶下的一扇木头窗框,上面贴着已经泛黄的窗纸。 一个光光的脑门映进眼帘,那是一个陌生的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
钟靖兰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挣扎起来。但刚刚一动,就感到一阵阵剧痛袭来,她“啊”地惨叫了一声,差点疼昏过去。 “别动啊,你受伤了不能乱动。”那男人赶紧轻轻按住她,同时用一条布巾给她擦去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 又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年面孔凑了上来。 “姑娘,你浑身是伤,千万别乱动。你家是哪儿的呀,跟我说,我告诉你家人去。” 钟靖兰粗重地喘着气闭上了眼睛。她没有吭声,她得先想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明白过来的是自己好像伤得很重。因为她感到全身都疼痛难忍。整个身子象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了起来,木板一样地僵硬。好像只有右手能稍稍动弹一下,但却一点力气也没有,连略微抬起一点来都做不到。 可是,自己是怎么受的伤呢?怎么又会躺在这茅草屋里?这两个男人是谁?阿玛和额娘上哪去了?丫鬟竹青儿怎么也不在?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姑娘,你张开嘴,喝点粥吧。” 钟靖兰这才感到自己的嘴唇火烧火燎的难受,她并不觉得饿,就是渴的厉害,好像全身的水分都被抽干了似的。因此她马上听话地张开了嘴,感觉到一把小小的木勺伸了进来,里面是香甜的小米粥。 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很快把一碗粥喝完了。 “行了。”她听到那老头说,“她刚醒,别吃的太多,过一会你再喂喂她。” “嗯,知道。”那年轻人答应着。 接着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好像两个人都离开了。 |
肚里有了食物,钟靖兰感到身上好受了一些。接着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困倦感涌上来,她随即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好像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屋里内外十分安静,仅能间或听到几声鸟鸣,还有母鸡下蛋以后“咕咕哒哒”的叫声。 钟靖兰的视线所及,还是那黑黑的茅草屋顶,和那扇隔着窗纸透进昏黄光线的木窗。 这时,钟靖兰感到身上轻松了不少。她的头能够轻微活动,两只手也可以勉强抬起来。就是依然感到浑身僵硬,动一下还是疼得很厉害。 她费力地抬头望望,发现屋里没人。同时她也看清了这是一间方圆一丈多的屋子。墙是条石垒起来的,用白灰抹过,显的还算干净。屋里除了她身下的这张大炕,还有一张白条的木桌,两把杌子,一个大大的水缸和一个木盆。让她惊讶的是,靠着东墙竟然钉有一个木头书架,上面摆满了书。不光有装帧简单的普通书,还有挺精美的书匣。就是那简陋的白条木桌上,也堆了很多的线装书。 把头放回到枕头上,钟靖兰又开始费力地想那个问题: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渐渐的,她总算有了一点头绪。她想起是捻子打到了杨安城下,自己跟着母亲准备逃到李家寨去避一避。然后又想到了烟台山的雨夜;想到了母亲让季六带着她骑马先走;想到了古熙山的暴雨惊雷、地裂山崩。最后还能记得的,就是那道直达天庭的眩目的闪电。 这样说来,自己应该是被闪电击伤,然后坠下了山谷。救了自己命的,肯定就是那一老一小两个男人了。 想到这里,钟靖兰心里一悸!她慢慢把手伸进被子,轻轻试探着摸向自己的身子。 天哪,她自己的上身和双腿都被粗布缠了起来,贴身穿的是很柔软的细布缝制的褂子和裤子,相当地宽松,显然不是自己原来穿的衣服。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那两个男人给自己换了衣服!说明他们一定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这可是纯洁无暇,从未有人看过的大家闺秀的玉体啊! 一层泪水模糊了钟靖兰的视线,她感到一阵揪心的难受,一瞬间简直就有了痛不欲生的感觉。 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想到了两个字:无奈。 的确,他们想要救她,就只能这样,没有别的选择。这怨不得自己更怨不得他们。他们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可是尽管这样,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他们。更不知道要是以后别的人得知此事,自己还怎么有脸回到大庭广众之前。 她得赶紧离开这里。 |
当然,伤好以后她会跟阿玛说是这两个人救了她,让阿玛给他们好多银子作为答谢,但是现在她必须得离开他们。 门外有响动,钟靖兰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随着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来到了她的床前。停了片刻,那人开始叫她。 “姑娘,姑娘你醒醒。”是那个年轻人的声音。 钟靖兰一声不吭,好像睡熟了一样。 年轻人等了一会,又喊了两声。钟靖兰还是不吱声。 “那好,你睡着吧,可是我得给你换药了。多少有点疼,你忍着点。” “不要!”钟靖兰突然喊出声,同时她也睁开了眼,“你走开,我不要啊!” 她满脸通红,大滴的眼泪流出了眼眶。 年轻人也是一脸的尴尬,他窘的更厉害,光光的额头上竟然都冒出了汗珠。 “姑娘你别这样。我是个大夫,我爹也是。我们还救过产妇呢。这里荒郊野外,几十里没人烟,我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总是先救人要紧啊!” 他这样说,等于是承认了一切。钟靖兰羞愧不已,哭的更凶了。 年轻人却平静了很多。他递一条手巾给钟靖兰让她擦泪,自己不声不响等在那里。看钟靖兰哭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 “姑娘,你不用想那么多。人在世上,保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儿。你想啊,所有这些事儿加在一起,也不比人的命值钱。人要是没了命一切都无从谈起。跟你说实话,那天我们看到你的时候,你的衣服全都烧焦了,而且还满身泥水到处是伤,简直就不成人样。我们不救你的话,你连一个时辰也拖不到的。我刚才说了,这里几十里没有人烟,只有我们爷俩,你说,我们能怎么办?不过你放心,我和我爹都不是坏人。等你伤好点,能动了,我们一定先给你找个有女人的家里养伤。我俩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你的事再也没人知道,你只管放心就是。可是这会儿,你必须得换换药,你身上的伤不换药不行的。” |
年轻人柔声细语,说的不紧不慢,却句句实在。仔细想想,真是入情入理。钟靖兰便很有些感动。再看看他的样子,浓眉大眼,一副国字脸长得有棱有角,盘在头顶的大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十分干净利索的样子。尤其是他那和善深邃的一双眼睛,如幽幽深潭,给人一种可以倾心信任的感觉。但是钟靖兰还是不能轻易松口,她问别的事儿: “那,你们怎么在这里啊?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周围没人烟呢?” “这个地方叫天鸣谷,地势险要,山高林密,野兽出没无常,所以无人敢住。我爹原来是个云游四方的郎中,后来发现这里盛产草药,就选了一个很特别的山崖,就咱们这个地方,结庐住下在这里采药。等你好点,出了这门看看,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你呢?你是做什么的?这里这么多书,是你的吗?” “书是我的。我也算个读书人吧,这样你是不是更放心?现在我当然是跟着我爹学医学药的了。好了,这些以后再详细给你说,这会咱得先换药,不然一会天黑了。我爹眼神不济,只能我来,你不愿意也没办法,你昏睡了两天,我已经给你换过一次药了。” 钟靖兰还是嘴硬:“我不管,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不要你换。” “好好,不换不换,我知道了,不换。”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揭开了钟靖兰身上的被子,钟靖兰满脸羞红闭上了眼,却还是一个劲念叨:“我不换,你走开啊你,我就是不换……” 年轻人也随着她念叨:“好好,咱不换了啊,不换了,不换了。我看不换也能好的……”一边很利索地解开她身上缠的粗布。很快,钟靖兰感到有什么凉丝丝的粉末撒在她肩部、背部、腹部、大腿的伤处,使那烧灼般的疼痛大为减轻。那人很快又给她重新包扎好。他的手法轻柔迅速,前后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完事了。然后又轻轻给她盖好了被子。 等钟靖兰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从屋子里消失了。 |
第二天再换药的时候,两人都自然了很多。换完药,他们还说了好一会的话。 钟靖兰知道这个年轻人叫于海文,二十五岁。因为常年生活在着荒郊野外,所以至今尚无家室。他爹叫于青敏,今年六十九。爷俩之所以住在这里,是因为他们曾经在天鸣谷的附近采到了极为珍贵的中药,叫“冻石青”。这东西十分罕见,又只生在悬崖峭壁之上,采集难度很大。所以他们爷俩就在这儿“结庐”而居,除了找寻冻石青,也采到了同样珍贵的“紫云苔”。冻石青和紫云苔这两种中药治病疗伤都有神奇的效果。象钟靖兰身上的灼伤挺严重,按说她一定会疼的死去活来,而且好了以后还会留下创痕,可用了这两种药,不光止痛迅速,而且伤处会很快长好,并平复如初。不过因为她受伤太重,创伤过多,几天下来,就把他们采了好几年的宝贝全部用光。于青敏这两天没在家,就是又出去采药了。 于海文这样一说,钟靖兰感到非常过意不去。她马上就想到,得赶紧找到父亲母亲,一方面让他们接自己回家,一方面还真得好好答谢一下这爷俩的救命大恩。 奇怪的是,于海文却从来没有问起过她家的事情。这好像有些不大合乎常理。钟靖兰暗想,等自己能下地走动了,就跟他说实话,让他出去打听一下父母的下落。 |
过了几天,于青敏老人回来了。看到钟靖兰恢复得很好,已经能在床上坐起来了,他很高兴。说他行医多年,象钟靖兰这么重的伤,好的这么快的,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他捎回了一只野兔。于海文就忙着杀兔子,挂到门外的松树上剥了皮,然后就在堂屋的锅灶上煮了起来。很快,浓郁的肉香就飘了过来,把钟靖兰馋的直咽口水。 煮好兔肉,于海文又把馍馏好,把桌子拉到炕边,于青敏拿出一个锡酒壶,三人就围着桌子像一家人一样吃起饭来。 钟靖兰兴致很高,听说兔子是于青敏在山里抓到的,她很不相信,说兔子跑多快啊,你能追上它,才怪呢。 于青敏端着小酒杯笑笑说:“这天底下怪事有的是。能抓住这个兔子,说来就是一个巧,巧到连我自己也不敢信了。” 原来,于青敏在爬一道土坎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一下跌到坎下的沟里去了。幸亏那沟不太深,而且沟里全是半人高的野草,就像铺了一层天然的大草垫,不然非摔坏了不可。他跌到地面的同时,就觉得屁股底下咯的慌,顺手一摸,好嘛,原来是个兔子,已经被砸晕了。 于海文直笑,说爹你真能。人家是守株待兔,你这是舍身砸兔。 钟靖兰十分担心地问:天哪,你没摔着吧,你这么大年纪了,采药让海文哥去不行吗?海文哥你也是,你怎么不跟你爹一块去啊? 于青敏直摆手:“没事的没事的。我在这山里多少年了,沟沟坎坎熟悉的很,今天也就是意外,没加小心。海文还得在家照顾你。” 提到“照顾”这两字,钟靖兰的脸一下子又红透了。她赶紧埋下头喝汤。 于青敏看出她发窘,连忙转了话题: |
“我在谷口那边碰见你王六叔了,”他冲着于海文说,“听你王六叔讲,上次天鸣谷的奇祸可真惨。驻马峰整个崩塌了半边,把那天刚好通过谷底的人全都砸了进去。你知道埋的净些什么人啊!那是咱杨林道的钟道台,这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官啊。听说他大老婆先让捻子给杀了,跟着他的,是他的两个小老婆、儿儿女女,佣人丫鬟,亲随护卫,五六十口子人呢,全都埋在了天鸣谷,一个也没逃出来……” 于海文发现不妙赶紧摆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钟靖兰脸色惨白、两眼发直,呆若木鸡一样愣了片刻,突然朝后一仰,晕了过去。 于海文抢步上前抱住了她。于青敏探手品了一下她的脉,赶紧从身边的荷包里拿出一个极小的葫芦,倒出绿豆大的一粒药丸,于海文捏开她的嘴,于青敏放药丸入口,接着灌下一口肉汤。 钟靖兰很快苏醒过来,她喊了一声“于大叔!”就不顾一切地伏到于青敏怀里痛哭失声…… 于青敏和于海文相视无言,他们一下子都明白了。 其实从救起钟靖兰的那一刻,他们就知道这个女孩子来历不凡。她是天足,说明她是旗人。本地的旗人不多,除了个别的道、府官员,就是他们的亲眷;另外还有驻在省城的旗兵。旗兵旗将的亲属在省城,不会跑到这深山老林来,那么这姑娘可能就是驻在本地的旗人官宦的亲眷。但是他俩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竟然是道台家的小姐。 本来他爷俩商量,等这个自称叫“蓉儿”的姑娘伤好一些,送她到山外村子里休养,现在看来这个计划要落空了。因为山南山北,目前全被捻子占着。假如他们知道还有一个道台家的小姐“落网”,是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
第三十三章 钟靖兰慢慢地挪下地,用力搬动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蹭出了屋子。 外面天气很好。天上虽然有些云彩,但依然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一出屋门,首先映入钟靖兰眼帘的是一棵枝叶如盖的老松树。然后是两棵枣树和一棵核桃树。枣树上的枣子已经被打了下来,放在一个巨大的簸箕里晒在墙根;核桃树上的核桃还没摘,一片片在树枝上挂着。她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们的屋子建在一座硕大无朋的山崖下面,准确地说,是建在山崖下的一块平台上。向上看是鹰嘴一样伸出的岩石,正好给下面这四间草屋当了天然屏障。从草屋出去往前大约两丈多,就是深不可测的陡坡。沿着陡坡的边上,垒了一道三尺多高的石墙,这么矮的墙起不了别的作用,估计就是为了挡住院子里养的鸡,防止它们掉下去。平台的另外几边都是林立的石壁,只有南边有一条小径,曲折地伸向树丛深处。钟靖兰这才明白了他们这个住处的好处。怪不得于青敏和于海文都劝她放宽心在这里住着养伤,说捻子绝对不会找到这里来。因为这里相当隐蔽,不知内情的人,从山下、从山坡的两边,都难以发现这个平台,而且把那个小道一挡,野兽也很难爬上来。 钟靖兰一点一点挪到了石墙跟前,放眼向东望去,一片壮丽的山景展现在她的面前: 眼下那道深不见底的山坡上,覆盖一片片绚丽无比的红叶,象大团大团的火把在山腰间舞动;山坡后面又是一座险峻的山峰,巨大的山岩历历可见,成片已变成黄绿色的林带缠绕其间;越过它的山脊东望,是更加广阔的丘陵地带,绵延起伏,一直延伸到东方的地平线上。脚下的天地之间,荡漾着一片云海,它们象在给钟靖兰做表演一样,不时变幻着身姿,一会儿如同汹涌的波涛,一会儿又像是峰峦起伏,一会又变成一片坦荡。仰望蓝天,俯瞰云海,钟靖兰忽然间竟有了一种想要腾云驾雾羽化成仙的神往。 看着眼前的美景,她不禁有些生疑。于海文说他爷俩以给人看病谋生,可他们躲在这深山老林里,怎么会有病人上门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钟靖兰现在已经认定这爷俩是少有的好人。他们与她非亲非故,素不相识,却救治了她,收养了她,尽其所能照顾她,丝毫也不图什么回报(钟靖兰已经家破人亡,实在也无以为报),钟靖兰对此感激莫名。她只能默祷苍天,永远保佑这对热情善良的父子。 钟靖兰在外面晒了一会太阳,看看天色,那爷俩差不多该回来了,她就又费力地挪到堂屋的灶间,往锅里添上水,开始烧水做饭。 钟靖兰在家里从来没有作过饭,但这些日子她看到过于海文做饭,自己就偷偷学会了。因此,当那爷俩背着草药篓子从外面回来时,钟靖兰已经一瘸一拐地把热饭热菜端上了桌子。 |
于海文很惊讶,叫着:“蓉儿,你能下地了?小心点啊,你的腿还没长好。” 于青敏捋着胡子笑道:“活动活动也好,筋骨舒展开了,比吃药好的还快。不过你可得在意些,别磕着碰着。” 钟靖兰直点头:“放心吧,我有数。” 于青敏又嘱咐:“你自己能下地,就想着煎那些药吃。一天也别漏下,记住了啊。” 钟靖兰忍不住地问:“于大叔,那药到底是治什么病的?好难吃。” 于青敏说:“过几天赶场,让你海文哥给你捎点蜂蜜回来,搀进去就好喝了。这药作用大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 接下来,钟靖兰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入冬不久,于青敏给钟靖兰换了草药。这次的药不那么苦,什么不用放也能喝的下去。又喝了一段时间,钟靖兰的身体就基本上康复了。 伤好以后,钟靖兰就经常跟着于海文到山里去采药。这天,于海文领着她来到了天鸣谷。 这些日子,钟靖兰已经从深深的心理创痛中恢复了过来。因此当她站在山梁上,遥望山谷中央那巨大的石堆时,脸色仍然是平静的。默默凭吊片刻,她跟于海文说想去看看他们救了她的地方。 于海文领着钟靖兰翻过了天鸣谷西面那座险峻的驻马岭。驻马岭的东侧已经崩塌坠入天鸣谷中,剩下的大半个山峰陡峭尖利,狰狞可怖。它的北面有一道山梁,当时于海文他们见到钟靖兰的时候,她就跌落在山梁下一个不大的石坎上,石坎一侧就是几十丈深的悬崖。而于海文和于青敏正好在石坎的斜对面避雨。发现钟靖兰的是于青敏,冒险摸下石坎把她背上来的是于海文。 “天哪!”钟靖兰惊叹,“那么陡的坡,你是怎么下去又上来的?” |
于海文摇着头逗她:“我也不知道。我光顾着看美人了,没想到害怕,稀里糊涂就把你背上来了。” “坏吧你。”钟靖兰嘟着嘴拍了他一掌,“我说你怎么救我啊,原来你存心不良。”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于海文叫起来,“你那时候让雷电烧得浑身黑乎乎的,满头满脸糊满了泥水,根本就看不出你是男是女。你想啊,那么险恶的天气,这么荒凉的野山,谁能想到会有小姑娘自己跑到山里来。一直到把你背回去,给你冲洗换衣服,我才……”于海文猛然住嘴,看到钟靖兰满脸羞红,他赶紧连连作揖,“唐突唐突,冒昧冒昧,得罪得罪。姑娘在上,小的在这赔礼了,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乱说了。” 钟靖兰并没有生气,看到于海文咬文嚼字、诚惶诚恐的样子,她噗哧一声笑了,转而说起了别的事。 “海文哥,我看你学问不浅,你是不是还想着以后考个功名啊?” 于海文找到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拿出一幅帕子铺上让钟靖兰坐下,他也坐到旁边,这才说:“我没那奢望,我就想跟着我爹学医。再说我爹岁数大了,也离不开我。” “那你以后呢,就一直住在这深山老林里?”钟靖兰问。 “不会的。我们家是山下于庄的,不说大富大贵,也算是小康之家,有房子有地。这会房子找人看着,地雇人种着。我们以后还要下山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快也快。现在冻石青和紫云苔很难找到了,我们或者是再往东面更远的山里去,或者就先回村以后再说。我爹还没拿定主意。” “东面是哪啊?” “东面大着呢。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个地方,只不过是古熙山的一个西北角,人家说七百里古熙,你想想得有多大。” “哦。”钟靖兰好像是陷入了沉思。 |
于海文不知道钟靖兰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没话找话地问:“蓉儿,你好像看过不少书啊,谁教你的?” 钟靖兰说:“我阿玛——就是我爹他给我找过老师,不过学了没几年,凑合着认个字就是了。对了海文哥,在这闲着没事,你以后教我认药材吧,或者,你再教我把脉看病。” “行啊。”于海文高兴地站起来。“你悟性这么好,没准以后学学比我还强呢。” 可是他马上又收敛了笑容说:“不行不行,你怎么能学这个?你是有身份的小姐啊。” “什么身份?”钟靖兰惨然一笑,“我都无家可归了,我就是山林里出来的野丫头。” “瞎说。我可一直当你是官人家的小姐呢。你别老伤心,等捻子走了以后,你还能回城里去。” “城里?别说我回不去了,就是回去有什么意思啊。官家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都要憋死了。”钟靖兰看着于海文,索性一口气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城里没有这么好的山,没有这么蓝的天,没有这么鲜亮的气味,没有这么好看的景色。更没有你们爷俩这么好的人。” 于海文呆呆地望着钟靖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钟靖兰瞪他一眼,佯嗔道:“看什么看,不愿意教拉倒!” 于海文赶紧陪笑:“愿意愿意愿意,一百八十个愿意,谁说不愿意了啊。” 这以后,钟靖兰真的跟于海文爷俩学起医药来了。于海文发现钟靖兰相当聪明,古熙山里那名目繁多形态各异的草药,象什么党参、柴胡、五加、黄芪、白前、紫堇、虎儿草等等,只要于海文教她一遍,她就能认的很清楚,记得很扎实;她不仅学会了“望闻问切”,甚至还钻研起了《脉经》、《神农本草经》和《伤寒杂病论》等艰深的古代医书。于青敏见况就对着于海文不住地摇头,说海文我教你十多年了,你都不如蓉儿有悟性。人家才入门半年不到。 于海文傻傻地笑着连连点头,看那样子,比他爹表扬他还要高兴得多。 |
冬去春来,满山一片郁郁葱葱。四月的古熙山花红树绿蜂飞蝶舞,景色十分秀丽。 这天,于海文赶场回来,带来消息说占领杨林地区的捻子让官军打败了,残部也被逐出了古熙山区。山南山北归于平静。 钟靖兰没有预料中的欣喜。因为这意味着她该走了。捻子被消灭,官军收服了杨安,她没有理由继续在古熙山里藏下去了。 于海文似乎也不高兴。吃完晚饭,他不象往常一样跟钟靖兰坐在堂屋里聊天,而是早早回他的东屋睡觉去了。 钟靖兰心绪不宁地在炕上辗转大半夜,一直就没有睡踏实。早上起来,她去烧水喂鸡,看到于海文闷声不响地在院子西头劈木柴。 钟靖兰冲口就说:“海文哥,我想求你办件事。” “说。”于海文嘴里蹦出一个字。 “我想烦你替我去一趟江油县。” “哪儿?”于海文抬起头望着钟靖兰,他没听明白。 “四川江油。我大哥原来在那里当官,可这些日子没有音信,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我又不能贸然跑那么远去找他,你能替我走一趟吗?” “嗯。”于海文点点头。扔下斧子进门去洗脸。 冷水浇在脸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都没擦就蹿出去,冲到钟靖兰的眼前:“蓉儿,你哥要是不在那儿了,怎么办啊?” |
钟靖兰眨着眼睛看着于海文,半天才说:“不在了,我就没什么亲人了,我就没处去了。” “真的?你真没处去了吗?”于海文紧盯着又问了一句。 “是啊。我阿玛、额娘、其他哥哥姐姐都死了,我家在陕西又没亲戚,要是再找不到我大哥,我可不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可是,你跟着你大哥也不是个事,毕竟是哥嫂,关系也不好处的。”于海文刚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是在“画蛇添足”。 “唉,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钟靖兰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于海文。 于海文深深点头:“好吧,我跟爹说一声,明天我就去江油。” 于青敏也像钟靖兰那样,认认真真地看着于海文,看了半天才问:“你知道去趟江油,来回得多少天吗?” “大体地方我知道,总得十天半月吧。” “你去了,找到了她大哥,你准备怎么说呢?” “我,我也不知道。”于海文低着头,嗫嚅着,“我总不能实话实说吧。” “一点不错。可不说实话,蓉儿这段时间是在哪儿呢?捻子占了杨安,占了古熙,她爹娘都死了,她一个柔弱女子,难道是一直在山里当野人?” “我也想了。我,我不能真去。谁知道她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而且又不是嫡亲的。” 于青敏盯着于海文:“你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打算了?” 于海文的眼睛看着一边,一声不吭。 于青敏长叹一声,起身在炕柜里掏了半天,摸出了一串钥匙,递给了于海文。 “你先别给蓉儿说,你借这个时间去趟于庄吧。拿着钥匙找你三表哥,就说我的意思,把那房子要回来。我存在他那里的银子有一千多两,咱们带上来的银子还有三百多两。够你安家用的了。” “爹,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啊?” 于青敏拍拍他的肩膀:“你别给我装糊涂了。我老是老了,可是我脑子清楚的很,眼睛也没毛病,我心里有数。我还得跟你说件事,你就放心了。” |
“什么事啊?” “以前怕你分心,所以我一直瞒着你。你亲爹早就死在宁古塔了,你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当地成了家。象你这样的,官府也不可能再追究,所以,你以后还是下山吧。咱俩不一样,我能做到的事情,你大概是不行。你还是收了心,好好成家过日子。我老朽衰迈,你的事,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老头说着,燃起一袋烟,颤颤巍巍走出了屋子。 于海文呆愣半响,终于下了决心。 第三十四章 半个月后,于海文回到了天鸣谷。 他到家的时候,正是晌午时分。钟靖兰在往桌子上端饭。于青敏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抽烟。 猛然看到他从平台下面的小径上露出脸来,钟靖兰的手一抖,端着的一碗蘑菇汤撒了出来。 “爹,蓉儿,我回来了。” “回,回来了。正好,先吃饭。”钟靖兰匆忙转身去给他盛饭,都忘记了先接下他身上背的包袱。 于青敏看看他,什么也不问。磕掉了烟灰,就闷声不响开始吃饭。 三个人都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压抑。 吃过饭以后,于青敏说山下有个病人等他去看,如果晚了的话,他就住在村里了。 于青敏经常到山外去给人看病,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这次于海文却坚持要送他一段路。 爷俩沿着山路下去,一直走进了天鸣谷延伸出来的一道深沟。从这里翻过山梁,那边有个小山村,叫木寨。 “回去吧,蓉儿还等着你呢。”于青敏拦住了于海文,不让他再送。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于海文问,却不敢看他。 “我不回来了。我到木寨住几天,就去东古熙了。” 于海文忽然给于青敏跪下了,他的两眼中闪着泪光。 “爹,你原谅我这不孝之子吧。以后我会常去看你的。” 于青敏扶他起来:“别这么说。以后你也别找我了,我自有我的去处。我看蓉儿是个好孩子,你俩挺般配。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于青敏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梁那边,于海文才返身走回来。 钟靖兰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等着他。 于海文走到她眼前,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你哥,不在江油了。”于海文说,不知怎么,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钟靖兰的身子一震:“去哪儿了?” “不知道,好像是进京了。”于海文说话的底气不足,他的眼睛都不敢再看钟靖兰。 钟靖兰咬着嘴唇,半天突然说:“那我也得走,我找他去。”她说着就站了起来,转身开始收拾东西。 于海文也站起来。从后面望着她那苗条俏丽的身影,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他上前把她手里的衣物夺过来扔回炕上:“你,你不能走。” “这又不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走。”钟靖兰伸手去抓炕上的衣服,于海文突然张开双臂,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 |
一个月后。 古熙县于庄村的一所四合院里,热闹的婚礼正在进行。院子里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整整闹腾了一天。 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的于海文和钟靖兰相偎着躺在洞房的床上。 蜷缩在于海文的怀里,钟靖兰小声说:“今天来的客人真不少啊,可惜,咱爹没能来。” 于海文轻轻摸着钟靖兰油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蓉儿,我该告诉你实情了。其实,他不是我的亲爹。” “啊?”钟靖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怎么回事?那他是谁啊?” “说来话长……” 原来,于海文不是本地人,他也不姓于。他本姓刘,湖南醴陵人。父亲刘才常,进士出身,在赣西当过知县,后来因事得罪了县里的劣绅,被诬告获罪,朝廷降旨抄家并充军宁古塔。刘才常有个姓于的小妾正在怀孕,奉旨前来监督抄家的一个汪姓候补道是刘才常的旧友,他暗示刘才常先借故将小妾撵出家门,方才开始封门抄家。这样,那个小妾躲在于姓亲戚家里,偷偷生下了儿子,取名于海文。于海文年仅四岁时,他的生母就病死了,后来那亲戚家也败落下来,无力再抚养于海文。那亲戚的一个本家兄弟,也就是于青敏带走了十三岁的于海文。 对于于青敏这个人,于海文也说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来历。首先是他的年龄,按他原来的说法,到今年他应该是七十岁。可后来他跟于海文讲了实话,说他实际上已经九十六岁了。九十六岁的人还能爬山越岭健步如飞,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是于青敏的健康长寿,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于青敏家是祖传中医世家。他家有个深藏不露的长寿秘方。这个秘方的重要成分,就是那个“冻石青”。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那就是于海文跟于青敏十来年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冻石青”到底是什么。 这其实并不奇怪。原来,当于青敏开始收于海文为徒,教他行医、修炼的时候,说好是前二十年要集中精力研懂医术,要先进入“人神相通、天人一体”的特殊境界,然后于青敏才能教授他健体长寿之道。按照于青敏的理论,就是先要修炼至能达到“气化为形、形化为气”,形气随意转化之时,才谈得上进补秘方以求延年益寿。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一旦“破身”即“破气”,“破气”则难以成仙成道,没法长寿不老了。 |
一个月后。 古熙县于庄村的一所四合院里,热闹的婚礼正在进行。院子里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整整闹腾了一天。 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的于海文和钟靖兰相偎着躺在洞房的床上。 蜷缩在于海文的怀里,钟靖兰小声说:“今天来的客人真不少啊,可惜,咱爹没能来。” 于海文轻轻摸着钟靖兰油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蓉儿,我该告诉你实情了。其实,他不是我的亲爹。” “啊?”钟靖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怎么回事?那他是谁啊?” “说来话长……” 原来,于海文不是本地人,他也不姓于。他本姓刘,湖南醴陵人。父亲刘才常,进士出身,在赣西当过知县,后来因事得罪了县里的劣绅,被诬告获罪,朝廷降旨抄家并充军宁古塔。刘才常有个姓于的小妾正在怀孕,奉旨前来监督抄家的一个汪姓候补道是刘才常的旧友,他暗示刘才常先借故将小妾撵出家门,方才开始封门抄家。这样,那个小妾躲在于姓亲戚家里,偷偷生下了儿子,取名于海文。于海文年仅四岁时,他的生母就病死了,后来那亲戚家也败落下来,无力再抚养于海文。那亲戚的一个本家兄弟,也就是于青敏带走了十三岁的于海文。 对于于青敏这个人,于海文也说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来历。首先是他的年龄,按他原来的说法,到今年他应该是七十岁。可后来他跟于海文讲了实话,说他实际上已经九十六岁了。九十六岁的人还能爬山越岭健步如飞,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是于青敏的健康长寿,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于青敏家是祖传中医世家。他家有个深藏不露的长寿秘方。这个秘方的重要成分,就是那个“冻石青”。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那就是于海文跟于青敏十来年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冻石青”到底是什么。 这其实并不奇怪。原来,当于青敏开始收于海文为徒,教他行医、修炼的时候,说好是前二十年要集中精力研懂医术,要先进入“人神相通、天人一体”的特殊境界,然后于青敏才能教授他健体长寿之道。按照于青敏的理论,就是先要修炼至能达到“气化为形、形化为气”,形气随意转化之时,才谈得上进补秘方以求延年益寿。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一旦“破身”即“破气”,“破气”则难以成仙成道,没法长寿不老了。 |
一个月后。 古熙县于庄村的一所四合院里,热闹的婚礼正在进行。院子里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整整闹腾了一天。 晚上,累得精疲力竭的于海文和钟靖兰相偎着躺在洞房的床上。 蜷缩在于海文的怀里,钟靖兰小声说:“今天来的客人真不少啊,可惜,咱爹没能来。” 于海文轻轻摸着钟靖兰油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蓉儿,我该告诉你实情了。其实,他不是我的亲爹。” “啊?”钟靖兰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怎么回事?那他是谁啊?” “说来话长……” 原来,于海文不是本地人,他也不姓于。他本姓刘,湖南醴陵人。父亲刘才常,进士出身,在赣西当过知县,后来因事得罪了县里的劣绅,被诬告获罪,朝廷降旨抄家并充军宁古塔。刘才常有个姓于的小妾正在怀孕,奉旨前来监督抄家的一个汪姓候补道是刘才常的旧友,他暗示刘才常先借故将小妾撵出家门,方才开始封门抄家。这样,那个小妾躲在于姓亲戚家里,偷偷生下了儿子,取名于海文。于海文年仅四岁时,他的生母就病死了,后来那亲戚家也败落下来,无力再抚养于海文。那亲戚的一个本家兄弟,也就是于青敏带走了十三岁的于海文。 对于于青敏这个人,于海文也说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来历。首先是他的年龄,按他原来的说法,到今年他应该是七十岁。可后来他跟于海文讲了实话,说他实际上已经九十六岁了。九十六岁的人还能爬山越岭健步如飞,确实很难让人相信。但是于青敏的健康长寿,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于青敏家是祖传中医世家。他家有个深藏不露的长寿秘方。这个秘方的重要成分,就是那个“冻石青”。说起来难以令人置信,那就是于海文跟于青敏十来年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冻石青”到底是什么。 这其实并不奇怪。原来,当于青敏开始收于海文为徒,教他行医、修炼的时候,说好是前二十年要集中精力研懂医术,要先进入“人神相通、天人一体”的特殊境界,然后于青敏才能教授他健体长寿之道。按照于青敏的理论,就是先要修炼至能达到“气化为形、形化为气”,形气随意转化之时,才谈得上进补秘方以求延年益寿。这里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一旦“破身”即“破气”,“破气”则难以成仙成道,没法长寿不老了。 |
于海文很向往于青敏为他描述的那个长寿不老的“仙界”状态,便克服尘世杂念,甘心情愿地跟着他隐居于深山老林。本来这个开头起的很好,后来坏就坏在了钟靖兰的出现。 这其实也是对于海文心理定力的一个考验。结果于海文交了白卷。 面对这个纯洁无暇、天仙下凡一样的妙龄少女,于海文还真是缺乏坐怀不乱的道行。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于青敏冷眼旁观,知道自己十几年的心血算是白费了。 他成全了于海文和钟靖兰,却也带走了“冻石青”的秘密。 于海文告诉钟靖兰,原生态的“冻石青”是一种淡绿色的象苔藓一样的东西,好像只有古熙的深山老林里才有。于青敏在出去采“冻石青”的时候,很少带着于海文,不过时间长了,于海文还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个神秘药材的出处。 那一次于青敏又是自己进山了,说是去驻马岭。恰好山下木寨村的乡绅万举人突患重病,找别的郎中都不管用,只好派人爬山越岭来求于青敏。万举人曾经多次帮助过他们爷俩,甚至他们现在住的屋子也是万举人帮着建起来的。因此于海文不敢怠慢,赶紧到驻马岭去找于青敏。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一个石头窝里敲敲打打。看到于海文,于青敏倒也没刻意瞒着他,招手让他过去。这才让他见识到了野生的“冻石青”。 原来那个石窝里面有一个泉眼,附近的石头都让于青敏掀开了,在最下面的石板上,有一层细密如同苔藓一样的衍生物。于青敏说这就是“冻石草”,加工以后才能叫“冻石青”。于海文当时还大惑不解,说这样的苔藓只要潮湿的地方就有,而且很多,它珍贵在哪里? 于青敏笑话他,说你伸手摸摸就知道了。 于海文伸手一摸,顿时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冷。这时正值初秋,天气热的让人只穿一件褂子就行,没想到这冻石草竟然还会冷的扎手。 于青敏说,这就是它的金贵之处了。冻石草只能生在这样特别的地方,而且相当难采,其实这还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冻石草,应该经过雷击,那样的草加工出来的“冻石青”颜色发蓝,成色最好,那才是真正的“金不换”呢。 这事过去没有多久,天鸣谷就遇到了千年罕见的惊雷暴雨,甚至将半个驻马岭都冲垮了。好像就在那一次,于青敏真的采到了遭过雷击的冻石草。 钟靖兰叹道:“就是这个草药救了我的命,是吗?” 于海文说:“一点不错。当时我们把你救回来的时候,你断了一条腿,而且浑身是伤,简直不成人样,就是嘴里还剩了一口气。咱爹也没指望你能活过来,可他还是给你用了成色最好的冻石青。我没想到你会好的那么快,而且身上还没留下一点疤痕。这样看来,老头的这个冻石青真是宝贝啊。” 钟靖兰笑道:“这么说来,没准我还能长生不老呢。” 于海文也笑道:“可别,那样更麻烦。你想啊,等你孙子都七老八十了,你还象现在这样年轻,你们站一块象什么样子啊。” 他们只是说着玩,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新婚之夜随便说的玩笑话会真的变成现实。 |
第三十五章 岁月如梭。 历史的车轮前进到了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 直隶保成州城南十五华里处,有个叫成家铺的大村子。村子南北狭长,散落在一道丘陵的脚下。村子的西北角,林木茂密住宅稀疏。一大片榆树林,掩映着一座带有高墙的两进宅院。这天落日时分,有两辆暗紫色布蓬的马车驶来,停在了写有“钟宅”黑字匾额的院子门口。 年届五十的钟靖兰扶着丫鬟走出大门,迎接远道来的客人。 从马车上下来个四十出头的妇女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妇人满脸是笑地走向钟靖兰,冲她略蹲了下身子,行了一个礼:“二姨,你老好啊。”又让那个女孩子给钟靖兰行礼,“快叫姨奶奶。” 女孩子长的挺白净,细高挑的身子,又大又亮的一双眼睛。就是显得单瘦,体形跟豆芽菜一个样。看到钟靖兰,她那怯生生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回身望望那妇女,妇女催道:“快叫啊!”她才转身,蚊子一样地小声叫着:“姨奶奶。” 妇女赶紧解释:“孩子没出过远门,不懂规矩,二姨你别见怪。” |
“没事的没事的。是秋儿吧,长这么大了。”她问那妇人,“你们怎么走了这些日子,我天天着人在村口上望着,总也望不来。” “别提了二姨,到处兵荒马乱的,不是这里打仗,就是那里闹灾,走路老绕弯。让你老结记了。” “行啊行啊,平安来了就好,快进家来歇息吧。” 钟靖兰忙着把客人迎进了正房,分宾主坐下,丫鬟献上茶来。钟靖兰陪着那妇人说话,叙一些离别之情。 来的这个妇人姓贺,跟钟靖兰的关系有点复杂。简单地说,她是钟靖兰外甥的异母妹妹。 钟靖兰只有一个姐姐,叫钟靖芳。钟靖芳嫁给贺有祈,生有四个孩子,三儿一女。贺有祈的亲哥贺有福,婚后多年无子女,因此就过继了贺有祈最小的一个儿子贺长生为子。天鸣谷那场大灾难中,跟随钟予亭南逃的钟靖芳一家五口全部丧生,活下来的只有贺长生一人。当时,他跟着当绿营守备的养父住在陕北的军营里。 十几年后,贺有福死于西征战事,贺长生继任绿营下级军官,从把总做到了千总。甲午前夕,贺长生所部的绿营被临时调往辽东前线,官兵的家眷却留在了原籍。中日战事一起,腐败的绿营根本不是日本军队的对手,贺长生所部在岫岩、海城等地连战连败,溃不成军。贺长生换了老百姓的衣服临阵逃跑,隐匿乡间一个多月,才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五年多的时间里,因为进关的道路被日军封锁,贺长生只好在关外流浪,靠给人当长工打短工维持生活。 由于消息不通,加上逃回来的兵丁传言贺长生已经阵亡,贺家人信以为真。贺长生的正妻李氏悲伤不已,当年就染病而亡,撇下了年方十四岁的独女贺咏恬。贺长生还有一妾文氏,原是风尘女子,不容于李氏,因此在外赁屋另住,生了一儿一女。文氏后来返回老家河南,改嫁了当地的一个小地主。 |
贺有福在过继了贺长生之后不久,其妾又生下了个女儿,就是贺氏。贺氏十七岁出嫁,婚后三年丈夫死于痨病,唯一的一个儿子养到五岁也病死了。异母哥哥贺长生对妹妹的遭遇十分同情,就把孤苦伶仃的贺氏接到了自己家。才过了几年安静日子,忽闻贺长生又死在了关外。贺氏只能出头露面,勉强支撑起这个家,靠着出租几十亩薄地养活自己和侄女贺咏恬。去年当地大旱,租子收不上来,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忽然有人登门造访,打听贺长生的下落。一问之下,原来竟是贺长生的亲姨钟靖兰派来的。 突然间冒出了这样一门亲戚,真让贺氏喜出望外。她当即就随来人赶赴保成州“认亲”,并且靠着钟靖兰的接济度过了难关。最近一段时间,贺氏所在的村子附近闹土匪,已有多家富户被抢,甚至还打死了人。贺家大院里没有男人当家,贺氏怕的不行,便托人给钟靖兰捎信求助。其实最近保成州闹义和拳闹的很厉害,地面也不安静,但是钟靖兰还是立即就派人把贺氏和贺咏恬都接了过来。 钟靖兰跟于海文结婚后,在老家的古熙县于庄度过了一段平静而祥和的时光。他们住在于青敏留下的房子里,并且买了四十亩地租给别人去种。于海文仍然当他的“郎中”,走村串寨给人治病;钟靖兰操持家务,抚养儿女,日子算不上很富足,但在附近也是个小康之家。钟靖兰先后生过三个孩子,长子于国林,女儿于国芬、于国箐。其中大女儿于国芬因病夭折,剩下了一儿一女。儿子于国林生性聪敏且勤奋好学,18岁考中秀才,20岁中举,22岁进京赶考,会试中了第二百零五名,赐同进士出身,授职内阁中书。内阁中书的“官儿”虽然不大,但毕竟任职于“中央政府”,在周围的十里八乡,是很值得夸耀的一件事情;女儿于国箐如同母亲一般俏丽灵慧,后来嫁给了于海文的一个远房亲戚,湖南药商之子刘文季,随夫去了长沙。女儿南下湖南不久,于海文在一次进山采药时不慎摔下山崖,身负重伤,拖了一个来月,终告不治。儿子于国林回乡守制三年,起复后迁任直隶保成州同知。由于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老家生活,于国林便带着钟靖兰以及妻子马氏、儿子于奉东一起,来到了保成州。 |
钟靖兰刚到保成州时,住在衙门后街的一个宅院里。不久,她便遇到了此后很长时期内一直困扰她的那个特殊的尴尬。 此时钟靖兰的孙子于奉东已经6岁,但是做了奶奶的她却依旧细皮嫩肉,光洁的脸颊上一丝皱纹都见不到,看起来甚至比她24岁的儿媳妇马氏都要年轻。原来住于庄的时候,由于那是个山村,村子不大却跨了两个山梁,虽然街坊邻居也都知道“于家媳妇”长相“嫩生”,但“于家媳妇”毕竟接触的人少,影响也小。到了保成州就不一样了,首先是那个知州礼节性地来看望“老太太”,结果差点把钟靖兰当成于国林的媳妇;后来钟靖兰过生日,“于同知”的同僚、属下拜见“老太太”,面对她的青春靓丽,无不惊为天人。城里很快传开,说新来的州同有个“年轻漂亮”的亲娘。这话当然也会传到钟靖兰耳朵里,怎么听怎么不得劲,怎么想怎么别扭。 钟靖兰自己知道,她的身体遭受了那场奇异的天灾之后,就莫名其妙地起了变化。在排除了多种的可能因素之后,钟靖兰觉得,这可能应该是“冻石青”的奇特效用。 丈夫于海文说过,当初为了治疗她的烧伤和摔伤,曾给她服用过成两的“冻石青”。按照他义父于青敏的说法,冻石青的最大功效是疗伤,这是确定无疑的。钟靖兰伤愈之后,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儿的疤痕,曾经断过的腿也恢复如初。但她以后发现,冻石青的作用好像还不止于此,它似乎还能让人减缓衰老,青春常驻。她的容颜、皮肤、体态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不但没有老化,反而显得越来越年轻了。这让她想起了九十多岁还能健步如飞的于青敏;还有丈夫有于海文,他也是青春常驻的模样,假如不是那个意外,他一定也能健康长寿。 这是不是意味着,当年于海文在新婚之夜跟她开的玩笑,“等你孙子都七老八十了,你还会象现在这样年轻”的那句话,将来有可能真的变为现实。 不过,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的钟靖兰,面临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尴尬。于是,钟靖兰就跟儿子提出来,她要搬出城去自己单住。 于国林能理解他妈的为难之处,只好答应了她,在离城不远的成家铺买了房子,安置钟靖兰住下,又给她安排了两个丫头和几个佣人。逢年过节或者遇到“休沐”之日,于国林就带着妻、子到成家铺看望母亲。也不摆什么仪仗,总是静悄悄地来去。 钟靖兰就这样在成家铺过起了安安静静的日子,直到贺氏和贺咏恬的到来。 听贺氏讲了他们在乡下孤苦伶仃的艰难生活,钟靖兰很是同情。她拉着贺咏恬的手慈爱地说:“这么点的孩子就遭了这么大的难,也真是难为你了。以后,你就在姨奶奶这里安心住着,就把这当成你自己家好了,千万别见外。” 贺咏恬一个劲点头,却笨嘴笨舌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喃喃道了一句:“谢谢姨奶奶。”看到姨奶奶慈祥地冲她笑,她胆子大了一些,又冲出一句:“姨奶奶,你长的真年轻。” |
贺氏她们来到成家铺一个月后的一天,于国林从城里派了一辆车和四个“马队”,由他的跟班老胡带着来到了“钟宅”。 老胡见了钟靖兰先是请安问好,然后廪报“老太太”说,前几天太太病了,请了两三个大夫看都不得要领,老爷说少不得烦老太太亲自去一趟。他本说自己要来接的,可巧省城来了大官,老爷正在照应他们走不开,请老太太谅解。 听说媳妇病了,钟靖兰很着急,随即叫来替她管家的下人林三全,吩咐了一番,又去跟贺氏交待了几句,便带了丫鬟月儿出门上车。 见外头还有好几个全副武装的“马队”,她跟老胡嗔怪道:“你老爷也真是的,就这么不到一个时辰的路,还是一溜官道,用得着还派上马队过来?” 老胡左右看看,趋前附耳小声说:“回老太太的话:这几天义和拳越闹越厉害,而且西山的土匪也趁火打劫出没无常,不能不小心。老爷说了,回头他还要派几个‘练勇’跟老太太回来,就驻在成家铺,好随时保护你老人家。” 钟靖兰直摇头。她不大相信时局真到了这么紧张的地步。 钟靖兰坐车来到保成州衙的后街,那里有个三进的大院,就是州同知于国林的住宅。 于国林刚送走省里的那个官儿,这会正跟两位来访的乡绅在客厅议事。闻听母亲来了,赶紧迎出中门,亲自把钟靖兰从车上搀了下来。 “娘,路上好走吧?” 于国林和母亲往院里走,一边问。 “还好,挺安静的。你还派马队干什么呀,虚张声势。” 正厅门前站着那两位乡绅,一位四十出头,一位六十左右。他们的眼神避过钟靖兰,直往她的身后看。显然在等着迎候“州同”的“老太太”。 于国林赶紧为母亲做了介绍。年长的那位姓张,捐官做过候补知县;另一位姓钱,进士出身,原任工部主事,丁母忧家居守制。钱主事原官的品级比于国林略高一点,但科名与他同届,于国林尊称他为“年兄”,姓张的字荫常,便称他为“荫翁”。 “年兄,荫翁,这便是家母,才从城郊的乡下过来。” 闻知眼前这位年轻貌美的女人竟然就是于同知的母亲,那两位乡绅十分惊诧,张嘴瞪眼,一时无语。还是钱主事先回过神,赶紧拱手:“得罪得罪,原来是老太太,恕我们眼拙。” 那位老张也撅着胡子连连道歉。 钟靖兰已经习以为常了,连忙回礼,敷衍了两句,就跟儿子说:“你有公事,先忙你的,我去后院看看。” |
于国林跟这两个乡绅商议的是如何维持地面的要事。 最近以来,保成州附近的义和拳越闹越不象样子,甚至把“拳坛”设到了州衙的前街。面对各地蜂拥而起、四处闹事的“拳民”,朝廷一直拿不出一个切实的办法,执政大臣有人主“剿”,有人主“抚”,对下面的指示也就朝令夕改,让省府州县无所适从。这还在其次,更严重的问题是各路盗贼也趁火打劫,杀人劫货的恶性案件层出不穷。势力较大的是保成州西面深山里的一窝山匪,匪首叫彭大庄,自己起个名号叫“赛林冲”,聚了二三百号人,虎视耽耽图谋不轨。这个彭大庄去年曾经跟官军交过手,很吃了些亏,被杀了三十多人。这次他卷土重来,声言要荡平保成州“报仇雪恨”。于国林光应付义和拳就已经身心交猝,哪堪彭大庄再来折腾。因此他找了州城附近这两个比较有影响的乡绅,希望他们组织周边村子里的民勇自保。此事关系到乡绅们的切身利益,因此张、钱两人表示一定遵命。不过多数村子里只有些白蜡杆子、红缨枪、大刀片之类的粗笨家伙,怕敌不过山匪。 于国林说,不要你们跟山匪真刀真枪的对阵,只要你们村里人保证别跟山匪串通,组织好白天晚上的巡逻守护,随时注意山匪的动向就行。遇到个把小土匪滋扰,你们抓了送交官府,有大队山匪的消息随时着人进城廪报,州里会派兵勇出剿的。 钱、张二人连连称是,答应回去就着手预备,请于州同放心。 送走了两位乡绅,于国林这才有空来到后院寝室。只见母亲正跟妻子马氏坐在炕上聊天,马氏的精神好了很多,见了他笑道:“娘的医道没法不服,比你找的那两个徒有虚名的大夫强多了,一下就能说到点子上。” 于国林说:“你还得意,大热天的,让娘跑这么远给你瞧病,你满保成州打听打听,哪有这样的事理啊。” 钟靖兰说:“一家子人,这还不是该当的。你媳妇身子弱,让别人瞧我也是不放心。我才看了前儿那个郎中开的方子,根本就文不对题。” |
于国林问到底是怎么了,吃了好几个方子的药了,总是好一阵差一阵的。钟靖兰说从脉象上看没什么大事,总是肝脾不协,热逆上升,夜不安眠。而且脾不运行则胃逆,胃口不开,消化不良。所以吃药该以降逆和中为主,“我给她用的半夏、干姜、川椒、龙眼、益智,先止呕开胃,有效用的话,再换个方子调剂一下,三五天就好了。” 果然,下午吃了一剂药,晚饭马氏就喝了一大碗白米粥。身上有了些力气,饭后就下了地,随着于国林到钟靖兰的房里来“问安”。 三人坐着喝茶闲聊。说到成家铺来的亲戚,于国林忽然想到一件事,跟母亲说:“前几天上省,在衙门遇见了靖海五舅,他才分发到省没几天,本来说要到保成看望你的,结果藩司衙门已经挂出牌子,指日要去寿平县上任,只好让我先给娘带个好,说等安顿下以后再过来。我说起秋儿的事,他说叔姥爷听说了,要跟娘商量,要是娘舍得,叔姥爷想把她接到京里住下。” 于国林说的靖海,是钟靖兰的叔伯弟弟钟靖海,他说的叔姥爷,就是钟靖兰的二叔钟予真。 钟靖兰的爷爷只有两个儿子,长子予亭,次子予真。兄弟俩是同父异母,也就是说钟予真是“侧福晋”所生,钟予亭比弟弟予真大了二十五岁。因为钟予亭一直在外任,而钟予真入仕晚,后来又被贬去了奉京,前年才又回到京里,因此钟靖兰没见过这位二叔。 钟予真是在当翰林院编修的时候上疏惹了祸,皇上一怒之下革了他的职,把他全家都遣回了辽东原籍。那儿离陕西千里迢迢,且是苦寒之地,钟靖兰那时想找他也没法找,这样一直等到儿子当了官,才算是跟二叔一家有了联系。 |
第三十六章 钟予真被流放的时间并不长,到了同治中期,他就被重新启用,在盛京当了礼部主事。盛京(沈阳)是“陪都”,也设有“六部”(实际上是五部,缺“吏部”),当然此“六部”的权势无法跟京里的“六部”相提并论,基本上就是有职无权的摆设。钟予真耐心地当了几年徒有虚名的“主事”“员外郎”等闲官,终于又被调到北京,重入翰林院,这以后他就时来运转,进步很快,不久当到了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官居四品,而且成了“天子近臣”。 钟予真四子,分别叫靖海、靖江、静汶、靖涟。静海、静江均已经入仕。靖海以候补知县分发直隶,本来不知要等到狗年马月才能“补缺”,恰好寿平县的知县病死在任上,又恰好很多候补官员都被闹义和拳吓跑了,于是“坚守岗位”的钟靖海立刻就补了实缺。老二静江在京里任职,是总理衙门的一个“章京”。美中不足的是,钟予真虽然有三房“姨太太”,却没有生出一个女儿来。不光他没有女儿,他这四个儿子均已成家,下面有了三个孙子,却也没有一个孙女。后来他得知大哥竟然还有一个女儿幸存,十分高兴,多次说要接钟靖兰进京,并已经定下行期,说好秋凉以后,钟靖兰就专程进京一趟,拜见叔父叔母。最近钟予真又听说大侄女佟靖芳的后代贺咏恬孤苦无依,便嘱托儿子靖海,得空先把她接到家里来。 钟靖兰跟于国林说,你给叔老爷一个信儿,就说现在路上不安定,还是等到秋凉以后吧,到时候我带着秋儿一块进京,把秋儿放下就是了。你以后还不定再到哪儿去当官,她老跟着咱们也不是个办法。 于国林说,也好。不过我看秋妹妹不大机灵,也不知道能不能入叔姥爷的眼。 钟靖兰叹口气,说,也难怪,小地方出来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也许到京里长长见识就好了。 |
在保成州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看马氏好了很多,钟靖兰放心不下家里,就要急着回去。于国林公务繁忙,便让老胡带几个乡勇护送。钟靖兰坐车已经出城两三里路了,不料于国林竟然又打马追了上来。他让下人先回避,然后悄悄跟母亲说:“刚得到的消息,省里派来的马队在城北跟义和拳交上火了,打死了好几个拳民。义和拳的大师兄火了,正动员附近的拳民往保成州集结。我看娘还是去京里住几天吧,你回去就收拾一下,带着贺姐姐和秋儿,明天一早我安排马队送你们,不走官道,从南面的犁阳府绕路进京。” 钟靖兰点头应着,又嘱咐道:“你也多加小心。既然省、道都有人来,大事让他们出头就是。你是地方官,维持好地面就是职分,千万别冒险。” 于国林笑道:“娘你放心。我跟义和拳交往过,替他们说过话,那个大师兄我也认识,他们不会跟我过不去的。” “那你也得处处在意,现在兵荒马乱的,说不准就出什么事故。”钟靖兰又嘱咐了半天,这才看着于国林催马回城了。 第二天一大早,钟靖兰就安排着收拾好了东西,静等着于国林派车来送他们进京。不料等到日头升起很高了,仍然不见动静。她找来林三全,让他派人骑马去打探一下。 从这里到州城,只有十四五里,快马来回也就是一个时辰。结果直到日影西斜,派出去的那个叫顶子的佣人才满头大汗回来了。进院没上正厅,先去给林三全汇报。 等在堂屋里正焦躁不安的钟靖兰听说顶子回来了,立刻叫月儿去传他。 很快,林三全带顶子过来了。顶子跪在外屋地上,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钟靖兰情知事情不妙,赶紧安慰他:“别害怕顶子,这会儿兵荒马乱,满地都是谣言,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尽管说,我不怪你。” “是是,老太太。保成州叫义和拳占了,小的根本进不去城。城外听了些话,不敢给老太太回。” 钟靖兰心里一惊,但仍然强自镇定地安慰他:“我不是说了嘛,你听到什么谣传了快说给我听,没关系的,我不怪罪你。” |
顶子吃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小的在城外听人们都在说,官军跟义和拳起了大冲突,打死了义和拳好多的人,‘在拳’的人报复,见官府的人就杀,我们家老爷带人去安抚拳民,也,也让他们给,打死了!” 钟靖兰身子一晃,月儿赶紧上前扶住了她。林三全忙说:“老太太,谣言听不得。要接仗也是省里来的官军,老爷是地方官,义和拳不会为难他的。” 钟靖兰的手微微颤抖着,勉强喝了一口水,接着问:“他们,他们到底是,怎么说你老爷的?你实话道来,是真是假,我能分辨。” 顶子听到的传言是,省里吕大帅带领官军到保成州来“安抚地面”,义和拳却说是来“剿灭”他们的,便聚集了很多人阻拦官军。官军有炮队和洋枪队,跟义和拳一接火,那些“刀枪不入”的拳民就倒了一大片,余下的回头往城里撤退,却正好遇见于国林带着乡勇前来迎接“大帅”。义和拳遂迁怒于他,一阵乱刀砍去,“于州同”就糊里糊涂送了命。连同一块死的随从,被拳民焚尸灭迹。既然大祸已经闯下,义和拳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回头就拿下了保成州,然后紧闭城门,准备公开抗拒官军。奇怪的是,官军却半路上停了下来,接着掉头返回了省城。有人讲是京里的一个什么王爷发了话,说义和拳是“义民”,忠义之心可嘉,官军不该“启衅”云云。 钟靖兰的心一时间沉入了冰水。稍稍冷静后她想了一下,觉得顶子说的好多地方不合情理,于是她强抑悲痛,先让顶子退下,然后对林三全说:“三全,我看还是你去一趟吧,带上顶子,多拿些银两,想法混进城去。如果你老爷真的遭难了,你去打听一下你们太太和少爷的信息,想尽办法把他们带出来。” 林三全答应着却又迟疑道:“小的去了一时半会可能回不来,老太太这里小的还不放心。” “没关系的,”钟靖兰说,“我们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你不用担心。” |
林三全他们走后,钟靖兰躲在屋里痛哭一场,一天都没有吃饭。贺氏想劝劝她,却又不知从何处说起,只好陪着她一起唉声叹气。 等到天黑上灯,顶子一个人回来了。钟靖兰强打精神,把他召到堂屋。一见他的神色,钟靖兰就知道他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老太太,”顶子先趴下磕了个头,“小的该死,把三全哥,给,给弄丢了。” 他说的莫名其妙,钟靖兰直皱眉头,“你别慌,起来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顶子爬起来磕磕巴巴说了半天,才算是把事情说清楚。 顶子和林三全这回不光到了城边,而且还进了城。但是城里相当混乱,铺面大都关了,街上除了头上裹着红布的义和拳,也没有多少人。当官的全都已经不知去向,州衙门里设起了拳坛,义和拳在里面演武练功。顶子说,“老爷确实是被义和拳杀了,他们这会儿到处搜捕不知藏身何处的知州老爷。另外,知州老爷的家小,还有我们太太、少爷他们全都不在了,有人说跟着难民跑去了城外,也有的说被杀死了。我们出城的时候,又遇上拳民跟乡勇打仗,我好容易跑了出来,就怎么也找不到三全哥了。” 钟靖兰心里明白,林三全心眼多,看到时局一乱,主子家破人忙,自然树倒猢狲散,很可能他是借机逃跑,另觅高枝去了。 她叹口气,让顶子安排守门的练勇把大门关好,又叫贺氏带着贺咏恬回东厢房去歇息。 入夜之后起了北风,刮得树叶满院子飞舞。加上昏暗不明的月亮,不时摇曳的灯火,更是让钟靖兰抑郁忧惧的心情之中,平添了无限凄凉。她和丫鬟月儿枯坐到初更,才让月儿伏侍她睡下。然后月儿便回到西屋的下房去了。 钟靖兰满腹心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坐起来,拥着薄衾,面对炕头豆大的油灯火苗出神。她想起来死于非命的父母,想起来正当盛年就离她而去的丈夫,想到了夭折的大女儿,远嫁的小女儿,却不敢再去想惨死的儿子于国林。她之所以没有被这个最大的不幸击倒,是因为她此前经历的厄运太多,她的心里已经有些麻木了。她不明白上天为什么对自己如此的不公,她不知道自己的创痛与劫难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想着这些,她心里堵的难受,真有了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泪水很快就打湿了面前的薄被。 第二天一早,顶子跑来报告,说看家的那几个乡勇全都跑了,不光他们,还有门房老贾,厨子老孙,管家的徐婆子以及两个粗使丫鬟也都不知去向。现在这“钟宅”里,除了钟靖兰、贺氏和秋儿之外,只剩了顶子和月儿、简儿、平儿三个丫鬟。 钟靖兰有些奇怪,问义和拳只是占了城里,也没说要下来骚扰,他们怕什么? |
顶子使劲咽口唾沫,迟疑了半天才说:“街上都在传,说西山里的彭大庄要打保成州,这成家铺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怕,怕他们来祸害。” 钟靖兰的心一沉,不过她脸上不动声色,安慰顶子说:“别听那些谣言。山匪前些时候是想打保成州的,可他们是为了跟官府作对,欺负州里没有多少兵丁。现在情况变了,占保成州的是义和拳,你不是说,义和拳有好多人嘛,山匪肯定不敢去打,也就不会来咱成家铺。” 顶子脑瓜比较简单,便信以为真,连连点头。钟靖兰又嘱咐道:“不过小心点总是该当的。你把大门插好,你别出去,来人你也别开,就说我上城里去了。”顶子答应着出去了。 钟靖兰随即将月儿支走,她迅速收拾了一下细软。看看天色将午,她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果这会儿就从后门悄悄出去,雇上一辆车向东,紧着点赶路,晚上可到吴家磨坊,那是个大集镇,找个旅店歇下,明儿赶早出发,至多后天中午就能赶到寿平县了。 但是,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只能她一个人悄悄地走,最多,带上丫鬟月儿。不然,她就得带上贺氏、秋儿,还有丫鬟简儿平儿,当然还有顶子。这就需要三辆车一匹马。钱她倒是能出的起,就是场面太大。而且,贺氏跟两个丫鬟都是小脚,遇上情况紧急,她们根本跑不动。 如果不走,也不见得会有事,因为彭大庄不一定会来,但万一他真的来了呢?没有了练勇的保护,这座两进院落的钟宅,在凶残的山匪眼里,还不如纸糊的房子! 正在犹豫的当儿,耳边有人轻唤道:“二姨。” |
顶子使劲咽口唾沫,迟疑了半天才说:“街上都在传,说西山里的彭大庄要打保成州,这成家铺是进城的必经之路,怕,怕他们来祸害。” 钟靖兰的心一沉,不过她脸上不动声色,安慰顶子说:“别听那些谣言。山匪前些时候是想打保成州的,可他们是为了跟官府作对,欺负州里没有多少兵丁。现在情况变了,占保成州的是义和拳,你不是说,义和拳有好多人嘛,山匪肯定不敢去打,也就不会来咱成家铺。” 顶子脑瓜比较简单,便信以为真,连连点头。钟靖兰又嘱咐道:“不过小心点总是该当的。你把大门插好,你别出去,来人你也别开,就说我上城里去了。”顶子答应着出去了。 钟靖兰随即将月儿支走,她迅速收拾了一下细软。看看天色将午,她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果这会儿就从后门悄悄出去,雇上一辆车向东,紧着点赶路,晚上可到吴家磨坊,那是个大集镇,找个旅店歇下,明儿赶早出发,至多后天中午就能赶到寿平县了。 但是,这个计划的前提是,只能她一个人悄悄地走,最多,带上丫鬟月儿。不然,她就得带上贺氏、秋儿,还有丫鬟简儿平儿,当然还有顶子。这就需要三辆车一匹马。钱她倒是能出的起,就是场面太大。而且,贺氏跟两个丫鬟都是小脚,遇上情况紧急,她们根本跑不动。 如果不走,也不见得会有事,因为彭大庄不一定会来,但万一他真的来了呢?没有了练勇的保护,这座两进院落的钟宅,在凶残的山匪眼里,还不如纸糊的房子! 正在犹豫的当儿,耳边有人轻唤道:“二姨。” |
钟靖兰回头,原来是贺氏。她是来请钟靖兰吃饭的。 看到她眼神中的惊惧不安和诚惶诚恐,钟靖兰很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自惭:自己要是悄悄地走了,贺氏她们姑侄两人岂不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钟靖兰叫着贺氏的小名说:“玉珍,山匪要来的风声你也听到了,你说说,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好。” 贺氏先说,她听二姨的,当“二姨”进一步征求她的意思时,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原先有官府在,土匪不敢大白天出来。这会儿保成州乱成这个样子,他们肯定要趁火打劫。二姨,咱还得找地方躲一躲才是啊。” 钟靖兰点点头,下了决心。她找来顶子,让他去南街的车马店雇车雇马,吃完晌饭,马上动身去寿平县,投奔堂弟钟靖海那里,住一段时间看看风声再说。如果那里也不安生,就从那儿直接进京去找二叔钟予真。 顶子听了主子的吩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在想,这一趟出去,没准一两个月都回不来。他有个相好的春梅姑娘,是西村程老财家的丫鬟,他得先去跟她打个招呼。 钟靖兰没注意顶子的表情,催他赶紧去,哪怕多付脚钱,也一定要把车子订好,下午抓紧离开成家铺。 顶子平时还算老实本分,这会儿虽然老爷不在了,老太太也就跟着“不大值钱”,但老太太的弟弟还在寿平当“大老爷”,所以他还不能不把老太太当回事。不过,他的“忠诚可靠度”比起州同老爷在世的时候,还是打了不小的折扣。当他去找春梅,得知春梅跟着程家姨太太去邻村的庙里“还愿”,要傍黑才能回来,他就耍开了小心眼。回来报告老太太说,车马店这会儿没车也没马,都被派出去了,要到明天上午才会有。也不差这半天,咱们就明天走吧。 |
既然没车马,那确实就没法走。钟靖兰只好安排宅子里的人都收拾好东西,做好远行的准备,明天一早,动身去寿平。 钟靖兰没想到,顶子更没想到,就是这半天的耽搁,引来了一场塌天大祸! 第三十七章 这天夜里,交子时时分,钟靖兰刚刚要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外面街上传来一阵狗叫。先是一只狗在叫,接着就是好几只狗一起叫,很快好像全村的狗都叫了起来。叫得极其凄厉,令人心悸。随后,她听到前院有人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很快又重重地关上了。 钟靖兰赶紧掀开被子下地,一边大声叫着:“月儿,月儿!” 还没听见月儿回答,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砸门声。透过冰纹格子窗上的那块玻璃,钟靖兰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进后院,大声喊着:“土匪来了!”那是顶子的声音。 也幸亏顶子今晚偷偷去会春梅。当他俩在村头老榆树底下腻腻歪歪难舍难分的时候,一支幽灵似的山匪队伍出现在了通往村里的官道上。 顶子还算机灵,立即拉起春梅就跑,一口气跑回了“钟宅”报信。让他没想到的是,山匪是分两路进村的,其中一路来自村北的小路,他们发现了顶子和春梅,立即尾随而至,并猛砸被顶子关上的大门。 钟靖兰吓得心惊胆战,一时间呆愣在当地,不知该怎么办好。 就在这时,外面的大门哗啦一声,似乎是被砸开了,紧接着后院的门也被撞开,霎时间人声嘈杂,一大群人涌进了院子,灯笼火把照得满地通明。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紧急关头,钟靖兰想到了身下的炕洞。 钟靖兰住的这个院子是个四合院。除了东西厢房,正房是一溜五间,中间三间相连,进来是门厅,东西各一个明间。钟靖兰的寝室是东屋,火炕连着外面廊下的水灶。西屋是留给儿子媳妇过来临时住的,平时月儿睡在那里,好照应她。这些日子天暖了,林三全找了人来看过,准备把炕翻修一下,顺带着将存了一冬天的炕灰清理掉。幸亏因为最近出了事儿没来得及干,否则返修之后封了炕洞口,钟靖兰就没辙了。 |
不过,那炕的炕洞进口很小,里面的空间也不大,但是到了生死攸关的当下,那是唯一能够藏身的地方了。 钟靖兰迅速扒开暂时堵住炕洞口的几块砖,然后伏下身子,先将双腿探进去,使劲蹬了几下,蹬断里面的几根土坯炕柱,然后把身子一蜷,就缩了进去。就在她将最后一块砖头堵上洞口的几乎同时,门帘被一把马刀挑开,两个土匪闯了进来。 这两个家伙一高一矮,矮个子手里提个马灯,朝屋里照了一圈先“咦”了一声:“二爷,这屋没人,跑了不是?” 被叫做二爷的瘦高个土匪直冲那黑色的立柜而去:“管他呢,看有值钱东西没有。” 高个子翻那柜子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一阵叫喊声,女人的哭骂声,还有山匪咒骂打人的声音,院子里闹成一团。 正乱的时候,有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彪形大汉走进了后院,冲院子里的人骂道:“老二,你们还闹腾什么,赶紧叫弟兄们收拾了睡觉,明儿还有大事呢!” 瘦高个跑出堂屋,将一个大包袱拿给小胡子看:“庄爷,这院子是于州同的娘家,你看这么多银子,衣服全是绫罗绸缎。还有呢,”他朝一边挤眉弄眼。小胡子看到了西墙根有好几个女的被人看着蹲在地上。 那个“庄爷”问:“是死了的那个于州同?什么叫娘家?昏头了你。” 被叫做“老二”的瘦子说:“没错儿。他娘在这住。这狗官去年带兵进山剿咱们来着,这回咱可报仇雪恨了。” “报个葫芦,他都死了个屁的。” “他死了还有他娘呢,还有他这一家子。” |
那个“庄爷”走到西墙边,过去抓住那几个人的头发挨个看,老四就给他打着灯笼。查清了身份之后,他将青儿拽了出来,恶狠狠地问:“于州同他娘呢,跑哪儿去了?” 青儿吓得浑身发抖,语不成调:“她,她,就在、就在东屋呀,我我我,我服侍她睡睡,睡下的。” “她跑了。”贺氏插嘴道:“听见你们进来,她翻后墙跑了,她还叫我一块跑,我小脚,翻不上去。”贺氏是故意这么说的,她估计钟靖兰肯定是藏起来了,因为土匪进来的太突然,她没机会跑。 老二猴急地赶紧说;“一个老婆子,跑了就跑了,有这几个也不错。” 小胡子哼了一声:“不错什么呀不错。将就着吧。叫你的人都到前院去,你挑两个好点的娘们弄屋子里去。” 这小胡子就是匪首彭大庄。他一边说着,一边进了正房的东屋。 老二在那几个女人当中挑了半天,挑出了贺咏恬和月儿,将其他人赏给了手下。 院子里还有顶子,另外他们嫌贺氏太老,便将顶子和贺氏拖到外院的马架下面,不顾他俩苦苦哀求,一人一刀全都砍死了。 那个老二不知从哪儿搞了些酒菜,跟彭大庄对坐在东屋的炕桌上吃喝起来。他俩逼着贺咏恬和月儿陪酒,月儿不敢不听话,贺咏恬却哭着朝后躲,彭大庄不高兴了,一脚把她踹到了炕下面。 吃饱喝足之后,老二问彭大庄“用”哪个,彭大庄已经醉的东倒西歪了,他说两个都要,老二搂着月儿赔笑道:“那你先用那个姓贺的,这个月儿我先调教一下,调教好了给你送来。”不等彭大庄同意,他就拥着月儿到西屋去了。 彭大庄走到北墙跟,弯腰看看蜷缩在那里的贺咏恬,嘴里喷着酒气说:“小丫头,你——赶紧起来,好好伺候你庄爷。把我伺候舒坦了,我就放你走。听到没有?” 贺咏恬哀求道:“老爷你行行好,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天天吃斋念佛,求菩萨保佑你老。” 彭大庄一阵怪笑:“我老彭天下无敌,我他妈的要什么菩萨保佑,惹火了我,连菩萨庙都烧了他娘的。”他说着,一把将贺咏恬揪起来,顺手扔到了炕上。贺咏恬拼命挣扎,在彭大庄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彭大庄疼的怪叫,手一松,贺咏恬推开他,跳下炕就往门外跑。 看到胳膊被咬出了血,彭大庄恼羞成怒,他骂了一句,抓起炕边的马刀追出去,朝着贺咏恬的后心就是一下,贺咏恬扑倒在门边,彭大庄上去又是几刀,贺咏恬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老二听到动静,提着裤子出来问:“怎么了庄爷?” |
彭大庄恶狠狠地说:“这个小兔崽子敢咬我,妈的我宰了她了。”他提着刀朝西屋走,同时没好气地冲老二叫道:“你滚到前院去,别再扫老子的兴。”他抓起月儿往东屋走,同时将马刀扔到了正屋的八仙桌上,冲老二吩咐:“给老子擦干净了。” 老二很窝火,心想你有气怎么冲我撒。他拾起那把刀,进了西屋找件衣服擦掉了上面的血渍,然后送去东屋,也没敢惊动他,将刀竖在靠门边的炕沿上,就悄没声“滚”到前院去了。 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钟靖兰并不知道。由于炕洞太小,闷热异常,她在里面蜷缩着非常难受,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加上极度的恐惧和紧张,没多久她就晕了过去。 等钟靖兰醒来的时候,发现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动静。这时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堵住炕洞口的砖头掉下来两块,不断有轻微的凉风灌进洞里来。怪不得炕洞里不像她刚钻进来时那么热了。这让她想到,土匪大概是走了,不然他们是会从炕洞口看到里面有人的。 为了保险起见,钟靖兰又将洞口的砖推下去一块。夜很静,砖块落地的声音显得挺响,但屋子里依旧没有反应。她完全放了心,就把剩下的两块砖也推开,然后朝外爬。这时她发现了大难题:她竟然出不去了。 她的肩膀正好顶住炕洞口。无论她怎么侧着歪着,先伸出一支胳膊或者伸出两只胳膊,都无法使自己的肩膀通过洞口,虽然只差那么一点点。 她这才明白一件事,象这样外面宽敞里面狭小的炕洞,是进去容易出来难的。 折腾了半天,折腾出一身的汗水,可还是出不去。钟靖兰急坏了,她怕自己会因为精疲力尽而再次昏过去,或者这个期间有土匪进了屋子。她咬紧牙关,使劲用肩头去撞炕洞口的砖墙。幸好这是一架旧炕,砖墙不是很结实,尽管撞的肩头皮破血流,总算把砖墙撞的松动了,这才勉强爬了出去。 |
钟靖兰舒了一口气,刚想站起来,忽听“嚓”一声,接着油灯亮了。她惊恐地一抬头,就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彪形大汉正举灯对着她狞笑。那正是匪首彭大庄。 钟靖兰尖叫一声,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彭大庄今天晚上很不顺。先是被贺咏恬咬了一口,扰了他的兴致;撵走老二之后,他将青儿按在炕上,青儿大声惨叫,怎么吓唬都不行,彭大庄听不得她那尖利的嘶叫,伸手捂住她的口鼻,没一会儿竟然把她给憋死了。 两个女的都死在他手里,彭大庄感到窝囊的不行。他掏出一只挂表看看,已是西洋时间的凌晨2点,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于是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坑上睡了觉。 刚迷糊了一阵儿,他忽然听到地上咕咚一声,把他吓一跳。他习惯性地伸手摸刀,却发现那马刀不在手边。他侧耳再听,又没动静了。他以为是闹耗子,刚要睡,地下又是几声奇怪的响动。他悄悄下地,穿过堂屋,挑开帘子进了东屋,这才发现声音是从炕洞里传出来的,那里藏着一个人! 彭大庄从炕头找到了老二竖在墙边的那把刀,静静地守在那儿,单等那人露出脑袋的时候就一刀下去。一会儿,那人真的撞开洞口露出头来。彭大庄把马刀举起来,却没往下砍。因为他借着朦胧的光亮,看出那个脑袋满头都是头发,不象他自己的前脑门是剃光了的。这说明那应该是个女人! 等那人钻出炕洞,彭大庄点着油灯,跳下炕去抓住她的长发就把她拽了起来。 这下彭大庄看清了,那的确是个女的。不过她满头满脸都是黑灰,简直是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彭大庄不由地骂了一句,扔下手里的刀,粗暴地把她拖到墙根。那里有一铜盆的洗脸水,彭胡子顺手抄起盆子,兜头朝她浇了下去。 |
钟靖兰浑身被浇了个透湿。肩头上的伤被水一浸疼得钻心。她咬牙忍着,没有吭声。 彭大庄移过油灯,上上下下打量着钟靖兰,一下呆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被水冲干净的钟靖兰,因为散开了头发,显得非常年轻,恰似一朵含苞欲放的带雨梨花。那楚楚可怜的俊俏容颜、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还有淋过水后凹凸有致的美妙身材,看得彭大庄口水都流了下来。 彭大庄用粗硬的大手摸着钟靖兰细腻的面颊,问:“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藏在炕洞里,嗯?” 面对躲不过去的厄运,钟靖兰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她明白,对面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匪,自己要保住性命,先得顺从他,让他放松警惕,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寻到一线生机。 钟靖兰装出战战兢兢的样子,小声应着:“回老爷的话,我是这家的亲戚,才来没几天。听见大爷们进来,我吓坏了,也没处藏,就、就躲炕洞里面了。” “你多大岁数了?”彭大庄的手顺着钟靖兰的脸颊,摸到了她那细长的脖子上。 “我,……十七岁。” “成家了吗?”彭大庄问得声音越来越急,他的手也更加的肆无忌惮。 “没,没呢。”钟靖兰后退了一步,后面是墙,她退不动了。她极力扭动着身子,要躲开那只脏手。 “好好,还是个雏子,你老爷我就好这一口。”彭大庄狞笑着拧了一把,然后掐住她的后衣领,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她拽到炕边,摁在那里。钟靖兰使劲想挣开,可彭大庄的胳膊如同铁钳,箍得她动弹不得。 紧急关头,钟靖兰顾不上羞耻,她得用一切办法先把当前危如累卵的局面缓和一下。至于缓和之后怎么办,她想不出来,她也来不及想。她用手护住前胸,用尽量柔媚的声音哀求着:“大爷大爷,你先别动手。你抓得我疼死了,求你放开我,你怎么说我怎么听还不行吗?只要你别打我,别杀了我,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彭大庄得意地笑起来:“好好,你比那两个死丫头强多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听话,好好伺候我,我保证不杀你。现在你说,我想要你干什么?说啊,说对了,我这就放开你。” 钟靖兰实在说不出口,她也勉强笑了一下:“大爷,你,你说,我听你的。” |
“嗯————?”彭大庄不高兴了,他的右手稍一使劲,钟靖兰就负痛地叫起来:“别,别,大爷。我,我,你要我给你倒水,喝。“ “不对,再说!” 钟靖兰使劲咳嗽着,连叫:“你你,你想先松开,我,没没没法说……” 彭大庄松开手,钟靖兰朝起仰了一下身子,一边继续假装咳嗽,一边四下扫了一眼。突然,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准确点说,那只是可能的生机:她看到了彭大庄顺手扔在炕头的那把雪亮的马刀。 第三十八章 钟靖兰终于完全镇静下来了。她很快判断了眼前的局面:她家的院子,已经被山匪完全控制了。不说前院的那些喽啰,单是眼前的彭大庄,以她柔弱的身体,也毫无反抗的能力。假如是三天之前遇到这样的厄运,她只能任凭这个杀人如麻的恶匪蹂躏和屠戮,她不会也不敢有任何的反抗。但是今天的钟靖兰跟以前不同了,就在这几天当中,她已经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而人一旦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绝境,往往能迸发出死地求生的神奇潜能。 置于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吧。 于是,钟靖兰在彭大庄放松手臂之后,就毫不迟疑地按照彭大庄的要求去做了。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她作为一个女人,从此将无颜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但是,假如这唯一的“目击者”是个死人呢?死人不会有什么记忆,死人也不会说话。那样,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自己曾经经历了这屈辱的一幕。这就无所谓了吧,全当是自己做过一个噩梦好了。 彭大庄看呆了,他还要继续看下去,可钟靖兰不干了。面对心痒难耐的彭大庄,她竟然还提开了条件: 她先是极娇媚地一笑,然后说:“大爷你别急,你也别老看着我。你能不能先闭上眼,就一下下,我叫你睁开你再睁开,行不行啊大爷。”钟靖兰说着,将手放在剩余的内衣上,那意思是,只要彭大庄一闭眼,她就继续解带宽衣。 彭大庄感觉很新奇,他哈哈一笑,说:“他妈的,你这个小丫头真能折腾人啊,好我听你的,等会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色欲冲昏了头脑的彭大庄真的把眼睛闭上了。 钟靖兰丝毫不敢迟疑。她右手迅速抄起马刀,左手抓起自己脱下来的大褂猛然捂到彭大庄脸上,紧接着用马刀在那个粗黑的大脖子上用力一抹! 一股鲜血从锋利的刀口下喷出来,直射到两尺开外的白墙上。 彭大庄的嘴里咕噜一声吐出了一团血沫。出于本能他拼力挣扎,一只手抓到了钟靖兰的侧背,在那里留下两道深深的血痕。他竭力想挣起身来,可是他没来的及,因为钟靖兰又毫不手软地将马刀扎进了他的胸膛。钟靖兰跟于海文学医多年,她能准确地找到彭大庄心脏的位置。 彭大庄的身体开始猛烈痉挛。他的胸口没出多少血,可脖子里的血却象个小喷泉,咕嘟咕嘟往外冒。一会儿功夫,那血不冒了,彭大庄的身体也渐渐停止了抽动。钟靖兰伸手试试他的鼻息,发现他已经死了。 钟靖兰深深呼出一口气,松开扶着马刀的手,从炕上下来,站到了地上。 |
好像在一瞬间,她发现了自己的不凡之处。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手软。好像死在她手下的不是一个杀人越货的恶匪,而是一只在耳边嗡嗡乱叫的苍蝇。 钟靖兰从外屋打了盆水,擦洗着沾染在身子上的血迹。看着自己那细嫩雪白的肌肤和少女般美妙的胴体,一个近似荒唐的念头突然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 她本来没有这个念头。她是在回想刚才那惊心动魄而又惨烈血腥的一幕时,触发了脑海深处的灵感。她想,按照常理,自己根本不可能躲过被彭大庄蹂躏的厄运,可结果呢,这个彪形大汉却败在了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手里。这个事实说明,天理是公道无私的。以前,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老天爷应该知道她的不幸。老天爷肯定会补偿她! 今天老天爷就显灵了,他帮着钟靖兰战胜了恶匪,也给了钟靖兰无穷的勇气和信心。她现在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不老的青春,少女般的身体和绝美的容颜,她要跟以前的钟靖兰告别,她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她就那样站在地上,默默地想了足有一袋烟的功夫,终于把一切都想妥当了。 这“一切”里面包含着极度的荒唐,但是钟靖兰没有别的办法可用,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她擦干身体,换上自己的衣服,却套上了彭大庄的褂子,然后又扎上了他的头巾。 她从彭大庄那里翻出一些碎银子,又找出自己藏在大橱底下密洞里的银票和首饰珠宝,拿了几件颜色鲜艳的衣服,使个包袱一块包了捆到到自己腰上。 她去东屋和门口看了看,抱出两床软缎子夹被,分别盖到了贺咏恬和青儿的尸体上。然后她找出一小桶灯油,连同油灯里剩下的油,分别撒到了东屋和西屋的绸缎被子、罗纹帐子和炕席枕席上。擦着火镰点起火之后,自己拎个洋铁桶,躲到了院子里的大槐树后面。 正房两间屋子很快着了起来,黑红色的火苗先是在屋子里面跳跃,很快就烧破窗纸,燃着了整个窗户,浓烟从门窗里呼呼的往外涌,烧的窗框、门扇、屋梁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
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们睡意最浓的时候。好半天才有人发现后院起火,立即狂呼乱喊起来,紧接着开门声、奔跑声、梢桶叮当声、喊叫救火声响成了一片。 一身男装的钟靖兰拎着桶,在乱七八糟的往来人流中毫不费力地混出了大门。 趁着微微露出的曙光,钟靖兰一口气跑到村子最北头,找到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在确定无人追赶之后,她轻轻扣响了那扇破旧的院门。 敲了半天,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声答应着:“来了来了。谁啊这么早?” 来开门的是个披着小褂子,趿拉着一双旧布鞋的老头,昏暗的光线之下,他看不清来人,还以为是敲错了门。 “ 你找谁啊?”他冲着钟靖兰问。 钟靖兰二话不说,先把他推进去,然后自己也挤进门,回身把门插好,这才摘下头巾小声说:“卢五哥,是我。” 被叫做卢五哥的人细细打量之后,哎呀一声,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老太太,怎么是你啊。你,你怎么这样打扮,出什么事了?” “快起来,屋里说。——你家里没外人吧?” “没有没有。小的这里又脏又破,没人来的,土匪也不稀得来。”老头赶紧起来,一瘸一拐把钟靖兰领到了堂屋。 这个老头叫卢怀忠,行五,六十多了,所以钟靖兰叫他卢五哥。 |
卢怀忠早年在州衙当过差,一次跟着“大老爷”(知州)进山“剿匪”的时候,掉下山崖摔断了腿,只好回了老家成家铺。因为有残疾,所以打了一辈子光棍。钟靖兰刚到成家铺那会儿,他伤腿上长了个大疮,路也走不动,什么活也干不了,家里又没人照顾,只好成天拖个矮板凳在街上爬着要饭。人们嫌他又脏又臭,不光不给他吃的,恶做剧的小孩还拿石头砸他。那天钟靖兰坐轿出门正好遇见这一幕,听下人说了他的遭遇心里很同情,给他放下五两银子让他去看看病。回到家钟靖兰仍旧不放心,又配了治疮的草药让林三全给送去。钟靖兰说,不管怎样他原来也是给朝廷效过力的人,不能见死不救。 后来过了两个来月,一天钟靖兰在家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吵闹,派丫鬟一打听原来是卢怀忠来了,非要面见老太太不可。门房不让他进,故而争执起来。钟靖兰以为他又是来求助的,让林三全再给他几吊钱让他走。不料林三全回来说卢老头不要钱,非要见老太太一面不可。钟靖兰便来到二门门口,传卢怀忠进来。 这会儿的卢怀忠穿了一身整齐衣裳,头上花白的辫子梳得很利索,腿上的伤也全好了。见到钟靖兰,他双腿跪下,就在坚硬的砖地上嘣嘣地磕起响头来,一边叫着:“谢老太太救命之恩,老太太是活菩萨,大福大贵,长命百岁”等等。 钟靖兰赶紧让林三全扶他起来,说这不算什么,你不用谢。又问起他生活情况。卢怀忠说他只要没伤没病,生活是满过得去的。他种着一些菜地,养活自己不成问题。等几日新菜下来了,他挑最鲜嫩的进给老太太尝尝。 |
钟靖兰对于卢怀忠有这样的救命之恩,因此逃出“钟宅”之后,她首先就想到了卢怀忠这个偏僻安静的小院落。 听钟靖兰简单说了昨天晚上的遭遇,卢怀忠倒抽了一口冷气。当然钟靖兰没有全说实话,她说她是藏在炕洞里躲过一劫,然后半夜出来,用土匪的马刀杀了住在她家的土匪头目,又放火烧屋,趁乱才逃到这里来的。 卢怀忠连说自己有罪,不知道昨晚村里出了这样的塌天大事,也没能去救护老太太。“老太太你先在小的这里委屈一下,小的想法找车送你上城。” “不行不行。”钟靖兰连连摇手,“这会哪儿也不能去。村里土匪还没走,保成州还让义和拳占着。我得在你这先躲上几天,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哎呀老太太你说哪儿的话,小的总想着孝敬你老人家还没有机会。就是小的这里太破旧,让你老人家受委屈。” “受委屈说不上,现在能保住命就谢天谢地了。我是怕土匪找来了,你跟我受连累。” 卢怀忠一听急了:“老太太你这么说小的我可当不起。小的这条命就是老太太给的,有我在,谁敢动你一下,我豁出老命跟他们拼了。” 卢怀忠能有这样的表示,钟靖兰心里安定多了。她点点头,又看看院子,对卢怀忠说:“那麻烦你找间空屋子,我先歇息一会儿。” 卢怀忠的院子北面是三间正房,虽然很旧了,但门窗都还齐整,窗棱上还糊着窗纸。屋子的正房还有隔断,是一明两暗。中间堂屋里有一口水缸,旁边是个灶,连着东间的炕。他这个房子的最大好处是堂屋有个后门,通往院外。万一前面有事还可以从后门逃走。 卢怀忠领钟靖兰进屋,很有些惶恐地说,“老太太,小的铺盖是有,就是不成样子……” 钟靖兰说:“能盖就行,不用那么讲究。” 卢怀忠把东屋的炕扫干净,打开炕柜另外拿出一套干净些的被褥,说是他过年才用的。看钟靖兰穿的是男人的大褂,就又翻出几件老年妇女穿的旧衣服,说是他母亲留下来的,让“老太太”先凑合一下。收拾好以后,他正要退出去,钟靖兰又嘱咐他天亮后去村里打探一下消息。卢怀忠连忙答应着。 钟靖兰身心俱疲,什么也顾不上想,歪倒在炕上很快就睡着了。 |
快中午时,钟靖兰醒来了。起身看看,卢怀忠老老实实坐在院子里给她“站岗”呢。 卢怀忠买了些烧饼,当做两个人的午饭。他让钟靖兰坐炕桌前,他就站在地上伺候着。吃饭时,他告诉钟靖兰,因为山匪的头子彭大庄死了——村里人都说,他是喝醉了,不小心打翻油灯引起大火,把自己烧死的,估计是土匪们放出的风——有一部分土匪回了山里,因为土匪的“二当家”在山里留守,他们大概是报信去了,其余的土匪都搬到了村南的李乡绅家,还在那里拆屋刨地找“财宝”。他去看了看“钟宅”,那儿房倒屋塌,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村里传说“钟宅”的人包括于同知的老太太全都死了,不是被杀死,就是被烧死。卢怀忠看到土匪在钟宅东墙外挖了个大坑,把院子的死尸一具一具扔进去埋了。他悄悄数了一下,一共是六个人,五女一男,男的是顶子,卢怀忠认识他。 这说明,贺氏、贺咏恬以及宅子里的丫鬟无一幸免。钟靖兰的心头很沉重,饭也吃不进去了。 钟靖兰跟卢怀忠商量,想让他替自己出趟远门,到陕北贺氏家里去一趟。卢怀忠忙说没问题。钟靖兰就拿出了两张银票。一张是一百两银子的,让卢怀忠送给贺氏的寡母,并且报个凶信。钟靖兰告诉他,贺氏的小名叫玉珍,家住陕西米脂贺家沟;还有一张是六十两,送给卢怀忠。另外还有二十两碎银子也是给他的,让他雇个车去陕北,因为他腿脚走长路不方便。剩下的银子作为路上的花销。 卢怀忠赶紧又跪下,说路费他可以拿着,那银票他无论如何不能要。 钟靖兰说,你起来,听我给你说道理。外面现在兵祸连结特别不安静,让你跑这么远的路冒这么大的风险,我心里不安。银票你要是不拿,就是不愿意出这趟差。钟靖兰这样一说,卢怀忠只好收下。当下他去南村的车行雇了一辆车,下午就出发去了陕北。 卢怀忠一走,钟靖兰立即按照自己的计划开始了行动。 先是化装。她用白灰抹了头发,又打了点稀薄的糨子,在两腮眼角抹涂了一层,待糨子一干,皱纹毕现,这样人就显得苍老了许多。然后她穿上卢老太留下的竹布褂子黑布裙,梳上个坠马髻,俨然一个丰韵犹存的半老乡妇。她步行出了院子,穿过榆树林,走了五六里路,进了北面的王庄镇。 她在镇南找到一个姓王的“牙婆”家。 牙婆实际上就是人口贩子。她们专门为富豪私家买丫头买妾提供牵线介绍的服务,有时连媒婆也一块兼着。“业务”开展好的,收入相当可观。这个王姓的小脚老太太,就是靠当牙婆和媒婆发起来的。 |
听了钟靖兰要求,那王婆立即说她手上还真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这小女孩年方十四,聪明伶俐,心灵手巧。这还是次要的,主要是她完全符合钟靖兰提出的“父母双亡”的条件。她家极穷,寡母刚死,无钱入殓,一个哥哥二十二了还未娶亲。万般无奈,女孩子只好卖身葬母。 钟靖兰听了介绍,觉得这个小女孩比较合适,就跟王婆谈妥了价钱。先交了定金,说好让王婆两天后把人送到成家铺村北菜园子旁边的院子里,到时拿着卖身契,一手交人,一手领钱。王婆看钟靖兰气质不俗,出手大方,十分高兴,连连点头应是。 然后,钟靖兰又到镇上的脚行雇了一人一马,让那人到寿平县给新任知县钟静海送封信。 信是以贺咏恬的口气写的,说明成家铺遭山匪洗劫,于家老太太(钟靖兰,也就是钟靖海的堂姐)不幸遇难,她侥幸逃了出来,在村北菜园旁边草屋小院的亲友处藏身,恳请舅姥爷快派人来救她。 办完这些事,钟靖兰就回到了成家铺。 第三天的上午,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钟靖兰早早起身,洗了头洗了脸。然后把浓密的黑发梳成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又换上蓝色缎子袄,紫色坎肩,青色细布的裤子。梳妆完毕,想找个镜子照照,三间屋子找遍也没找到。其实照镜子也是多此一举,钟靖兰了解自己,她那无与伦比,无人能敌的常驻青春和如花美貌,是她敢于重新开创人生新天地的重要资本。 站到院子里,迎着初升的朝阳,她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从今天起,那个背负奇耻大辱的钟靖兰就在人世间永远地消失了。她现在不是49岁的钟靖兰,她已经变成了17岁的贺咏恬! 她正在满怀信心地迎接那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 她的心情十分平静,平静得让她自己都不大敢相信。她竟然还能象小女孩一样,一下蹦到东墙根的一块大石头上,悠闲地去看院子外面的光景。 院外靠墙的地方有一片小杨树,都还只有核桃粗细。再往外是菜畦子,种着豆角、黄瓜、辣椒和茄子。畦边有一口井,井台上安个辘轳,辘轳上的绳子连着一个大大的柳罐。远处有个小场院,这会的场院上空空荡荡,只是在场院头上堆着一堆麦秸草,用半头席盖着,席子上压着一块石头。 钟靖兰心想,从今往后,她可能就很难再见到这样的田园风光了。 接下来的一天,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顺利进行着。 |
日上三杆,有人敲门,是受雇于王婆的一个伙计送那个当丫头的小女孩来了。 来的那伙计四十出头,见是一个年轻标致的姑娘开的门还吓了一跳。他忙问贺大娘在不在,钟靖兰说我姑刚才有事到前村去了。你是不是来送她买的那个丫头啊?把人放下就是,我给你取钱。 那伙计拿了钱留下人往回走时,满脸还是疑惑不解的神情。他不明白这家男人都干什么去了,怎么只留这么一个姑娘在家。要知道,按规矩象这样没出阁的大闺女,是不能在陌生人面前抛头露面的。 那伙计走后,小丫头关上院门,挺知理儿的过来给钟靖兰正式地行礼“请安”。 钟靖兰点点头,让她站起来,细细打量着她。 她长得十分瘦弱,但是两只大眼睛很有精神。补着补丁的蓝布褂子和青色裤子,虽然很旧,但洗得挺干净,一条细细的长辫子也梳得很整齐。见钟靖兰看她,略略有些羞涩,但并不胆怯。 “你叫什么?”钟靖兰问。 “ 回姑娘的话,我叫梅红,我姓武。”看钟靖兰想在院子里问话,她赶紧给端来一个杌子,还用自己的衣袖擦干净了,放到钟靖兰身后。 “跟了我,你改个名,叫竹青儿吧。竹子的竹,青蓝紫的青。”不知怎么,这么久了,钟靖兰还是忘不了四十年前跟着自己的那个小丫鬟。 |
“是,竹青儿听姑娘的。”她很乖巧地改口。 将近晌午时分,钟靖兰还在跟这个新“竹青儿”说话的时候,那个破旧的院门再次被敲响。 竹青儿跑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头戴红缨帽子的吏员。他问竹青儿:“请问贺咏恬贺姑娘在这里住吗?我是寿平县钟大老爷派来接她的。” 第三十九章 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北京城里针线胡同的钟家大院内宅。 已经变成贺咏恬的钟靖兰规规矩矩坐在一只绣墩上,面对着盘腿靠在炕里的三祖奶关氏。 关氏只有四十出头,她是钟予真的第二个“姨太太”。由于钟予真的原配和大姨太太都死了,现在的钟府内院就是她当家。 她长的不怎么好看,而且身体瘦弱,面色萎黄,一副弱不经风、疾病缠身的样子。对于“贺咏恬”这个因为家破人亡而远道来投的穷“亲戚”,她内心肯定没什么好感。不过旗人家讲究面子,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礼道上总要过得去。因此她表现的很热情,先是嘘寒问暖,然后一个劲地说,你住在这里,就跟住在自己家一样。缺什么就跟我说,下人有照应不到的你也跟我说,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 钟靖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端着祖辈的身份拿腔作势,觉得相当别扭。再一细想不管怎么说,她实际上也算自己的婶子,因此心理上也就平衡了。她站起来答话:“谢谢三祖奶。秋儿年幼无知,还望三祖奶多教导。” 这时外屋的丫鬟来报:“老爷下朝回来了。” 屋里的人包括关氏都赶紧站了起来。 丫鬟掀开帘子,只见一个六十开外的干瘦小老头悠闲地踱了进来。 这就是当着“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学士”、官居四品的钟予真。他已经换下了官服,上穿一字襟马褂,下着湖蓝缎子长袍,手里擎着一支长长的烟袋。钟靖兰看那烟袋跟她阿玛用的那支差不多,都是乌木杆儿,白铜的烟锅,只不过阿玛的烟嘴儿是翡翠的,这位二叔的烟嘴儿却是玻璃的。 钟靖兰按照规矩行了大礼。钟予真满脸是笑,让丫鬟扶起她来,然后迷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 头一次见到钟靖兰的钟予真,万没想到这个叫“秋儿”的远亲竟然是个超级美人儿。她看上去娇嫩异常,面容俏丽,肌肤如雪;那又长又浓的眼睫毛,掩映着一双明眸时隐时现,显出的又是千娇百媚的神态。钟予真当即断定,他活了整整一个花甲,从没见过如此标致的佳人。更难得的是,她言语轻柔,举止得体,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派头。 钟予真十分高兴,细细问询了她家里的事情。好在那个真的贺咏恬在钟靖兰家住了一个多月,闲来无事聊天时,每每说到贺家的情况,因此钟靖兰了然于心,从容应对着钟予真,竟然没出一点破绽。 当问到她如何进京时,坐在一边的老二靖江说,“我到大哥那里公干,顺便把格格捎过来的。” |
当问到她如何进京时,坐在一边的老二靖江说,“我到大哥那里公干,顺便把格格捎过来的。” 钟靖江跟他那个干巴瘦小的老子完全不一样,他长身玉立,风流倜傥,是钟家四个“公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他在盛京上过几年新式学堂,跟他爹迁回燕京之后,在总理衙门的庶务司当差。他只是个从八品的小官,本来很少有出京的机会。庚子大乱以后,根据朝廷跟各国签订的和约,对于在“拳乱”中损毁的教堂、死难的教士,清政府必须予以修复和抚恤。保成州前两年闹义和拳的时候,烧了天主教堂,一个法兰西传教士下落不明,因此总署(总理衙门)派人去处理善后,钟靖江以随员身份得以参与此事。保成州离寿平县很近,他去探望大哥的时候,顺路把已在那里住了一年多的“秋儿”捎到了京里。 钟靖兰原本计划只是在钟靖海那里落一下脚,然后请钟靖海派人送她到北京。但她没有料到,庚子年的时局变化极快,她到寿平没几天,就听说义和拳进了北京,把个京城闹的乌烟瘴气;不久,清朝政府宣布向十一国宣战,八国联军打进北京,两宫仓皇西逃,钟予真全家逃到辽东老家“避难”,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相继发生,钟靖兰也就只能在寿平耽搁下来了。不过,钟靖海和钟太太人都挺好,对钟靖兰关怀备至,她在寿平住的挺舒服,也就有点“乐不思京”的意思。 转过了年,辛酉条约签订,局势逐渐安定下来,钟予真也从关外返回,钟靖兰没有理由再在寿平耽搁在寿平耽搁。正好钟靖江出差顺路来看他大哥,见到钟靖兰后,他主动提出把钟靖兰带去北京,这样钟靖兰不走也不行了。 钟予真对二儿子的做法很满意。他对假“秋儿”说,打从去年就要接你姨奶奶和你一起到京里来,叫义和拳这一闹,都给耽误了,你姨奶奶也没了。不过你来了就好,你就安安稳稳的在这儿住着。哦对了,光知道你叫秋儿,你家在旗吗?你的大名叫什么? 钟靖兰回答说:原先在旗,是汉军正蓝旗。好像我爷爷那辈不知为啥出了旗,后来是不是又“归旗”就不知道了。我的大名叫贺咏恬。 钟靖兰解释了“咏恬”这两个字。她看到钟予真听完皱了皱眉头。便赶紧说道:“我阿玛久在军营,识不得几个字。名字是烦测字的先生给胡乱起的。不知可有忌讳?” 靖江看出了他父亲的意思,接口说道:“我看格格的大名并不犯忌。况且女孩子家,就算有个名号也是不大用的。” |
钟予真说:“虽是如此,毕竟老夫是文学近臣,不比草野之人。”他转向“秋儿”说,“我给你改个字可好?你就叫‘咏怡’吧。‘怡’者,和也,乐也。陶渊明曰: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怡然自乐也。”他自己摸着胡子笑起来。 钟靖兰觉得这个“贺咏怡”还不如“贺咏恬”好听。她自然知道“ ”的名字是“载湉”,但是她必须装着不知道。因为“贺咏恬”或者“贺咏怡”本是小地方人,好像没读过多少书,因此对于什么“避讳”不“避讳”的事情,应该是糊里糊涂的。 她跟着笑道:“谢谢祖舅爷。秋儿以后就是‘咏怡’了。” 钟予真又问关氏,秋儿的住处可有安排?关氏说:“真是不凑巧。本来东院闹八国联军的时候打了个稀烂,刚修好住上人,西跨院上月‘走水’又给烧了,不然秋儿住在哪里倒是正合适。这会儿,少不得在我那边腾个地方了。” 钟靖兰听她那意思好像还有难处,立刻表示:“不要三祖奶费事。秋儿一个人,带了俩儿小丫头,随便有个小房子住就可以的。” 关氏说:“其实好的院子也有,就是后面的北套院,那里有点犯忌讳,不好让你去住。” 靖江说:“不行不行,秋儿不能住那儿。阿玛这里不宽敞,干脆先住我那里好了,等西跨院修好再搬回来就是。” 钟靖兰问关氏,怎么还有“犯忌讳”的院子。关氏解释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那院里前年死了个丫头,下人们就成天胡说八道,什么阴宅凶宅的,弄的好好的房子,谁也不敢去住了。 钟靖兰笑道:“那是下人们无知。秋儿不在乎这些的。要是没人住的话,秋儿就住那里好了。” 关氏只是摇头笑着说这不合适吧,却不说不合适怎么办。也不知钟靖江怎么想的,他忽然提议说要不我带格格过去看看再说。那里不好,我就另外给她找个地方。阿玛你们就别操心了。 那个北套院就在“钟府”后花园的东北角。院子很小,只有一小两大的三间正房和两小间西厢房。好处是院门就连着后花园,不通大街,既干净又僻静。屋子都很齐整,摆设、家具一应俱全。只是很长时间没有住人了,桌椅上布满灰尘,屋角墙间已经结了蛛网。 钟靖兰问钟靖江这里死人是怎么回事。钟靖江悄悄告诉她说,这里原来住的是他阿玛最后娶的那个小妾。那是个汉人女子,本人长得不算太出众,但身边的一个丫环很漂亮。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那丫头趁小妾出门时候自己在屋里上吊死了,而且就死在了小妾的寝室里。小妾回来看到死尸受了惊吓种下病根,过了半个月也一命呜呼。因为院子里连死两个人,从此以后,那房子就再也没人敢住。 这件事钟靖江说的含含糊糊,钟靖兰也没法细问,但能感觉到里面应该有着十分复杂的内幕。 钟靖江解释道:我很早就跟府里分开另过了,这边的事情我也不大好管。你三祖奶看着笑模笑样的,其实脾气挺古怪,你还是离她远点好。要不你住我那里吧。院子比这里自然是小点,可也尽够你住的,也不远,就在北边那条街上。 |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钟靖兰发现这个钟靖江的“素质”比他大哥差远了。她这个二堂弟今年三十一岁,虽然长得一表人才,但不光教养、气质、学识都不如钟靖海,而且他还是个好色之徒。在寿平的时候,当着大哥和大嫂,他都无所顾忌地盯着钟靖兰看了半天,按他后来自己对钟靖兰说的,他虚度了三十年,从来没想到世上会有长得如此标致的美人。 这样轻浮的胡话,亏他这当“舅爷爷”的人能说出来。看到清纯如水的“贺咏恬”脸红,他又大咧咧地解释说,这会儿又不是从前了,尤其是京里,“西洋之风”刮的到处是,民智大大开化,那六国饭店里,男的搂着女的跳舞,早都见怪不怪。你在京里住常了,慢慢你就习惯了。 不过钟靖兰对此倒不是很担心,而且她还觉得,钟靖江这样,对她甚至还“利大于弊”。因为他再怎么贪恋美色,也不敢真的越轨,道理很简单:“贺咏恬”是他的孙女辈的亲戚。只要钟靖兰能“因势利导”,这个小堂弟可以利用之处还很多。 这次他主动提出来要给钟靖兰安排住处,就是为了以后能经常见到“秋儿”,所以他不愿意让她住在“钟府”的深宅之内。可也不能让她住自己家。一方面他家那个院子实在太窄小,难以安排她和她那两个丫鬟;另一方面他老婆也不会同意他领这么个标致俏丽的“远亲”回来。他这么说的目的,是想让钟靖兰主动提出来另找地方住,这样他才能顺理成章给她在这附近街上租几间房子。当然他不能明说是租的,就说是从朋友处借用的,让“秋儿”住起来心安理得。 让钟靖江想不到的是,“贺咏恬”可能在乎的事情,钟靖兰却并不当回事。她说:她喜欢这个小院子。以前跟着阿玛住在军营,搬迁过好几次,什么奇事怪事都见识过,所以她不忌讳。 见钟靖江大感失望的样子,她便又说:只是,从这儿出入,老是得经过前院,会打扰到“叔祖”,如果能在东墙上开个临街的门就更好了。 钟靖江马上说:“好办,好办,交给我了。我明天就找人来开个门。” 钟靖江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他以后来“看望”秋儿,就会方便多了。 |
钟靖江立即将钟府的刘管家找来,让他找人将院子打扫干净。又说了在东墙上开门的事儿,刘管家先还有点犹豫,说是不是先跟三太太回一声。钟靖江立马沉下脸,刘管家赶紧改口,说我这就去安排。钟靖江还是气哼哼地补了一句:她不问拉倒,她要是问,你就说是我的意思。刘管家连声称是,倒退两步,转身而去。钟靖兰便小声说:舅姥爷,别因为我的事儿,让你老在三祖奶那里落埋怨。 钟靖江说:你放心。姓关的也就是因为府里没人了,仗着资格老上了那牌位,没几个人看得起她。她从过去到现在,也没怎么得宠,你不用怕她。她要敢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收拾他。 钟靖兰不知道钟靖江说的是真事儿还是在吹牛,不过他有这个态度,倒是很让她欣慰。所以接下来钟靖江提议说,他们收拾屋子还得一会儿,我带你去后花园转转吧,她就微笑着点头地答应了。 钟靖兰就这样在“钟府”住了下来。当天晚上,她坚持一个人睡在所谓“吊死过人”的那间屋子里。她的大丫鬟竹青儿和小丫鬟梅枝儿听了她的决定,都吓得直吐舌头。她们何曾知道,主子“秋格格”曾经手刃恶匪都脸不变色,一个虚无飘渺的“吊死鬼”岂能吓住她。结果那天晚上钟靖兰一宿无梦睡到天明,睡得相当安定踏实。倒是住在下房的那两个丫鬟为她提心吊胆,弄的几乎整夜无眠。 钟靖兰的“壮举”起到了她预想中的良好效果。首先是镇住了那个心怀鬼胎的“三祖奶”,让她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孩不是好欺负的;其次是让钟予真对她刮目相看,让她在这个迂腐的老官僚心目中有了份量;三是在钟府的所有下人中树立了形象,让他们明白了这个才来的贺家姑娘不是个一般人。由于轻而易举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站住了脚,从而使钟靖兰明白了一个让她今后受益无穷的道理,那就是:人的一生中,什么时候都要积极、勇敢地争取主动并掌握主动。这一点非常重要,是一切生活中“唯此唯大”的事情。 此后一段的生活,钟靖兰过的很惬意。除了每天的晨昏定省,她就在屋里看看书,做做女红,到后花园看看花草,逗逗金鱼。 |
钟靖江有事没事地常来看望她,有时一呆就是半天,甚至还和她在花园的凉棚底下吃过饭。钟靖兰开始还有点担心,怕这个花花少爷来的太勤引发什么口舌。后来她发现,钟靖江很得老爷子信赖,他是有恃无恐。因为他大哥在外任,已经从离京城只有二百多里的寿平,调到了几千里之外的福建民安当了知州。他的另外两个弟弟都是成天斗狗遛鸟、混迹于酒楼妓院的纨绔。这样钟老爷子有什么难事,只有钟靖江能替他分忧。府里的人也都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除了他爹,再没人敢惹他。 就这样过了半年,又到了天高气爽的晚秋十月。 第四十章 白长钧来到钟府的时候,听差告诉他说礼部的裘大人来了,正跟老爷在正房说话。钟家大院白长钧以前常来常往,所以跟下人们都很熟,那听差就请他到后厢房喝茶等候,说裘大人来了已有一大会儿,大概也快走了。 白长钧等了好一阵,一壶茶快喝完了,前厅的客还没走。他百无聊赖地站起来,推开侧门信步踱进了钟府的后花园。 说是花园,其实地方并不很大,只是甬路的旁边栽了一些花草,路东一座假山,路西几丛修竹,天井放了几盆铁树、剑兰等,另外还有两大缸的金鱼。虽然与白家花园的宽敞不能相比,却也布置得清雅别致。 花园里静悄悄地不见人影。白长钧沿着甬路往前走,想去看看那些金鱼。走不远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缕似有似无的醉人清香。转头四顾,这才看到花园西北角的梅子树后,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美人儿。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望着天上。只见那湛蓝的天幕上,一排哨鸽飞过,响起了一阵悦耳的鸽哨声. 白长钧凝神细看,见这个女孩子大约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蓝锻上衣的外面,罩了件狮子滚绣球大镶边的对襟坎肩,下身是一件白暗花的绸彩马面裙,移动之间,露出脚上的一双藕色缎子鞋。 从她的穿着看,她不是丫鬟女仆,可她也不是钟予真家的女眷。因为那些人白长钧都认识。再看她的一双天足,眼见得是个旗人,那就应该是钟家的什么亲戚。很快,白长钧想到了钟靖江给她说起过的那个贺咏怡,没错,这一定就是“秋儿”了。 白长钧和钟靖江是外务部庶务司的同事。这个“外务部”就是原来的总理衙门,是“辛丑和约”签订后改的名字。白长钧、钟靖江两人的年岁、经历、喜好、秉性都非常类似,是相处极好的朋友,“当差”同在一个院儿,不当差的时候经常在一起诗酒唱和。有一次在酒酣耳热之际,钟靖江说起了他家才来的那个远亲贺咏怡。 |
听钟靖江形容,这个贺咏怡可真是个尤物。她不光长相标致,性格温和,而且处事大方行为规矩,一副大家闺秀的仪态,实在是难得。钟家亲属中已婚未婚的姑娘少妇,竟然无一人可比。他这一番形容,说的白长钧一阵心痒。 原来白长钧曾有一妇秦氏,育有两个儿子。秦氏常年有病,终在前年冬天撒手西去。秦氏出身世家大族,性格强悍,白长钧以前也就没敢纳妾。夫人死后,他把秦氏一个姓周的丫鬟弄上了手,却一直没有再正式“续弦”。两年来,有不少亲友替他张罗,但说起的那些人选,有的或因才识相貌不入白长钧的眼,有的仕宦人家的姑娘却又看不大上他。 其实白家原是大户。白长钧的父亲白琪振是北京有名的富商,城里城外有好几处的珠宝玉器行和古董行。不过最近几年白家大遭霉运。先是闹义和拳,后来又有庚子之乱,白家的商铺系数毁于战火,诺大的家业已经彻底败落。白老爷子大概是受不了如此的打击而逆火攻心,八国联军还没退的时候一口气没上来就驾鹤归天了。白长钧原有一兄一弟两个姐姐,兄弟先后夭折,两个姐姐嫁到了外地,白家就剩下了他一支遗脉。不过可供他承继的,也就是那个徒有其表的白家大院了。 听钟靖江说起贺咏怡尚待字闺中,白长钧就很想见见她。但是白长钧不好意思跟钟靖江直说,他怕钟家看不起他。不说他又不甘心,因此一直在琢磨着如何能在言语之间委婉地把这层意思露给钟靖江,让钟靖江给帮帮忙。没想到今天竟能意外遇见贺咏恬,而她竟然比钟靖江形容的还要美妙十倍,白长钧自然十分惊喜。 说是“意外”,因为白长钧没想到她会一个人出现在钟府后花园。这后花园只连着一个院子,就是那处“凶宅”。她当然不会住在那里,所以白长钧才觉得十分奇怪。 贺咏怡住哪儿这样的“小事”,钟靖江没给他说过。大概是因为白长钧对钟府发生的那些破事都很清楚,跟他说了,他一定会以为钟家人不厚道,让人家一个小女子住在“凶宅”里面。 那姑娘很快也发现了有人向他走近,一望之下见是个陌生男人,便羞红了脸。刚要转身避开,白长钧却紧着上前一步叫道:“你是咏怡妹妹吧?我是白长均。” |
钟靖兰听钟靖江说过这位任职于外务部的白家二少爷,知道他跟“秋儿”一样,也是钟家的远亲。这会儿原来的“白老爷”已经宾天,他也该“升任”“老爷”之称了。因此她停下脚步,款款施礼:“原来是白老爷。早听说过,就是无缘拜识。” 白长钧一笑:“妹妹客气了,这咱们不就认识了吗。我是来看望老爷的,不巧他有客人在。我只好躲了出来,没想到就碰见了妹妹。” 钟靖兰低着头,带点羞怯地说:“白老爷的话我可不敢当。我是后辈,你还是叫我秋儿吧。” “不对不对,你怎么成了后辈。你没搞明白,我给你详细说说你就知道了。” 白长钧给钟靖兰解释了他跟钟家的关系。 原来,白长钧实在算不上钟家的什么亲戚。他跟钟靖江共事并成为朋友以后,一次在酒桌上聊天,不知怎么说起了各家的渊源。说来说去,这才知道原来在很早很早以前,白长钧的祖姥爷曾经跟钟予真的三叔换过金兰谱,也就是结拜过干兄弟。这样说起来,两家也就算沾亲带故了。白长钧既然跟钟靖江年纪相仿,就不论什么辈分,顺口把钟予真叫成了二舅。仅此而已。后来有人传说,白家是为了仰仗钟予真的势力,才有意要跟钟家攀亲的。因为虽说钟予真现任闲职,没什么实际权力,但是以他“天子近臣”和“红翰林”的身份,外放藩臬(放出去当省里的布政使或者按察使)、内升卿贰(在京内升官“正卿”、侍郎什么的)是指日可待的事情,白长钧是在“长期投资”。 对于这种谣传,连钟靖江都为白长钧不平。因为白长钧与钟靖江交朋友那会儿,白家还正处于财大气粗、名震京师的鼎盛时期;而钟予真那时候不在北京,他还在盛京的“故宫”里看太阳数星星呢。倒是后来钟予真进京当官,在北京置地、买房、安家、立业,白家帮了不少的忙。不过白长钧人很豁达,对于外界不明真相的这些传言,都是一笑置之。钟靖江虽然也是八旗子弟出身的少爷,臭毛病不少,但有个优点是比较讲义气。所以尽管后来白家败落了,钟府很多人看不上白长钧,可钟靖江还是一直引他为至交,两人走动频繁。 解释清楚了以后白长钧说:“其实咱俩情况差不了多少。从你阿玛那头说,你跟钟家也算不上什么真正的亲戚。所以你以后叫我白大哥就行。为了能跟秋妹妹同辈,实在不行我就管靖江叫舅姥爷。” 钟靖兰忍不住捂着嘴笑,说:“别呀,那样你不太吃亏了。” |
“为了妹妹,吃亏就吃亏。其实我听靖江说了,他也不让你叫他舅姥爷,对不对?” “这个钟靖江,怎么什么话都对外人讲?”钟靖兰嗔怪道。 白长钧说的不错,钟靖江私下跟“秋儿”说过,叫“舅姥爷”一点不好听,他让钟靖兰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就叫他“二哥”。 钟靖兰见白长钧风度翩翩、谈吐文雅,比钟靖江强得多,不觉有了好感。遂问道:“白家哥哥在哪恭喜啊?”其实她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别提了,”白长钧直摇手,“我先上的同文馆,后来就进了总理衙门,就是现在的外务部。成天跟洋鬼子打交道。惭愧啊。” “你见过真的洋鬼子吗?他们是不是都长得红毛绿眼,象妖怪似的?” 白长钧笑道:“什么呀,那都是瞎传的。外国人也不尽一样。欧洲那边的人个子高,皮色发红发白,眼睛是蓝的,鼻子大点,身上寒毛长点,别的跟咱们也差不多。日本人跟咱们中国人是一个样子的。” “那他们说话你能听懂吗?”钟靖兰愈加好奇,睁着一双大眼睛,显得特别天真可爱的样子。 “我学过一点,也听不全懂。不过我们有‘通事’,通事就是两边的话都懂,听了外国人说的,再转成咱中国人说的话。” 钟靖兰直点头。白长钧脑子一热,忽然就说:“秋儿,过几天我请个洋人吃饭,还有他媳妇呢。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啊?” “啊?那怎么行啊。”钟靖兰笑着直摇头,“我怎么能出头露面呢,还见外国人。白家哥哥糊涂了。”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了,很多事儿都不能用老祖宗那一套来衡量对错。你没听说,京里好些官家的小姐太太,也都跟外国人交往呢。你就说你敢不敢去吧?” “要是按你说的,他们也跟咱们差不多,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们老爷肯定不能答应,我还是别没事找事。你也千万别跟他提啊,你一提,他连你也要骂的。” 看着钟靖兰说话时娇柔的模样,白长钧心里一时间有如小鹿乱撞。他更加体会到,钟靖江所言不虚,这个女孩真正是一个尤物。他不由叹道,人生能得此佳人,也就不虚世上一行了。 白长钧跟钟靖兰聊了好一会儿,一直没见钟予真的听差来叫他。他意识到钟老爷子是不大待见他,没别的原因,就是他的白府现在没落了,没钱了。白家没了钱,就跟农民没了地一样,以后只能仰人鼻息过生活。于是,他愈加坚定了心里的念头。这不光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秋儿。他知道钟老爷子的为人,他不光势利,他还是个老色鬼。秋儿住在他家,白长钧放不下心去。 |
看看天色不早,白长钧就跟钟靖兰说:“秋妹妹,看来我们的钟大人实在忙得不行,没空见我,我也就不打扰他了。下月初一是靖江媳妇的整生日,他已经委托我替他操办。秋妹妹是不是也要过去看看啊?” “那是自然的。靖江跟我说了,要我过去玩一天。这可是要辛苦白家哥哥了。” “自家兄弟,谈不上辛苦。正好我也要准备贺礼,索性我连秋妹妹的一块准备着了。我跟他媳妇很熟的,知道她喜欢什么,秋妹妹就不必多费心了。” 钟靖兰忙说:“那如何使得。还要白家哥哥操心费力。” “没有关系的,举手之劳。” “也好。花费多少,到时我算给白家哥哥。” “秋妹妹这话,可是不拿我当哥哥了,我以后还怎么进钟府的大门啊。”白长钧看着钟靖兰直笑。 钟靖兰被他看得两颊飞红,转头向一边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谢谢白家哥哥了。” 钟靖兰的娇羞之态,平添了无限妩媚,白长钧不敢再呆下去,他怕再呆一会,势必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白长钧走后,钟靖兰老是有些心神不宁。 其实她很早就知道白长钧,当然主要是听钟靖江说的。钟靖江常来看钟靖兰,一般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山南海北地跟她聊天。从钟靖江说的一些话来分析,钟家正在认真考虑她的婚事。因为“贺咏怡”已经快二十了,不能老在钟家这样住着。按说就“贺咏怡”的个人条件,加上钟府的背景,找个“好人家”并非难事。钟予真所以迟迟没有看准目标,自然是“待价而沽”,要选一个最合适的对象。所谓“合适”,当然不是针对“贺咏怡”,而是针对他钟予真。因此,钟靖江流露出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贺咏怡”自己早拿主意,当然,也是他难得的好心。 |
其实,钟靖江之所以多次提起过白长钧,暗中也带了那么一点意思。不过照钟靖江看,白长钧不是很合适,一来他年长“贺咏怡”十多岁,二来嫁给白长钧要当“填房”。当然了,如果老是没有别的更好的,白长钧也不失一个选项。除了一进白家门自然就是当家的主妇之外,白长钧本身一表人才且前途无量,也不算过分委屈了她。 钟靖兰当然也为自己的婚事在发愁。因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对钟府以外的事情了解的很少,自然也就无所选择。如果她是钟家的人,自然是老爷子一手包办,可她只是钟家的远亲,因此不管钟予真要将她说给谁家,都会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问题是她根本就拿不出个“意见。” 今天意外地见到了白长钧,钟靖兰总算心里有了一点数。尽管她对他的了解还不多,尽管他早就娶过妻生过子,尽管白家已经风光不在家业败落,但毕竟就他个人的条件看还算不错。到了非要自己做选择的时候,恐怕目前自己也只能选择他了。作为“贺咏怡”来说,当然心有未甘;可作为钟靖兰来说,这恐怕还是最理想的归宿呢。 第四十一章 “什么?你喝多了吧?”钟靖江看着白长钧,“她是我外甥的闺女,跟你差着辈分呢。” 秋高气爽,气候宜人,白长钧把钟靖江约到一处房间不多,但相当精巧雅致的庭园里吃饭。酒过三巡,他提出要钟靖江帮个忙,说他想迎娶贺咏怡。而且不是做妾,是做填房,做明媒正娶的大太太。钟靖江一听心里高兴,却故意把眼睛睁得铜铃大,似乎觉得他是在异想天开。 白长钧笑道:“你才糊涂呢,她跟你差着辈分,跟我那是一点关系没有。我叫你阿玛表舅,那是尊敬他老人家,其实我们白家跟你们钟家一点亲都不沾的。” 钟靖江直摇头:“你不该叫白长钧,你该叫白眼狼啊你。你别以为我阿玛冰山已倒就一无用处,连亲戚你都不认了。” |
四个月前,钟予真升官,当上了正三品的太常寺卿,离部院侍郎级的红顶子二品大员仅有一步之遥了。一时间钟府贺客盈门,酒宴不断。大概是老头过于高兴,过度劳累加上过量的喝了酒,竟然突发中风,差点送了一条命。不过人虽然救了过来,却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拖了一段时间见恢复无望,只好上折奏请开缺养病。此时白长钧说他跟钟府不沾亲了,钟靖江才骂他是白眼狼。当然,两人是极好的朋友,钟靖江那是一句玩笑话。因此白长钧笑着叫道: “你这真叫欲加之罪啊。我说的是我娶贺咏怡跟你家的辈分没关系,你瞎掰扯啥呢。再说了,你凭良心说说,到底是谁先不认谁的呢?提起那回你老爷子把我扔后花园半天不理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钟靖江伸出手指点着白长钧:“我说你吧,得便宜卖乖。不然的话,你能见着秋儿?还有啊,那次你嫂子过生日,不是我照应,你能跟秋儿凑一起说那半天的话?” 白长钧连连拱手:“二哥的恩德,兄弟必有报答。俗话说的好,帮人帮到底。兄弟下半辈子的福气,全都在二哥身上了。” 钟靖江说:“行了行了,别假客气了,你这会穷的就剩卖房子了,还吹啥子报答不报答的。再说咱哥俩你还用说这些。实话告诉你,我是担心老爷子的心思。别看他现在说话都说不清楚了,可有句俗语叫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总听说过吧?” “是是。我就是担心这个。说心里话,我对你家老爷子,那是感恩戴德没齿不忘。可我孝敬老爷子,跟我要娶秋儿这件事它根本就不搭界。我确实是看着秋儿不错,她嫁了我说不上享大福,可也绝对不会受什么委屈,毕竟我那里还有个大院子不是。上次你老爷子那个二百五学生,叫什么来着?就那个姓孙的司官,他是不是想给他小儿子提亲?那是东城无人不知的一个混混,吃喝嫖赌无恶不作,你能眼看着秋儿落入虎口?” “这心你操的多余。我阿玛压根就没答应那个孙家。” “是啊,这是因为老爷子知道孙老头的儿子不成器。要是他不知道呢?要是说的是外地的人呢?要是你老爷子的什么上司啊恩人啊老师啊等等等等,都来说媒,那怎么办?” 白长钧说的实际上还真有其事。但是钟靖江不能跟白长钧说实话。他又想到了另外的障碍。 “长钧,不是我不帮助你。这里还有别的难处。你是汉人啊,旗汉不通婚。你们又不愿意要大脚女人。” “你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的皇历?马上就连科举还要废除呢,你这还讲什么‘满汉畛域’啊陈规陋俗啊。你看现在的这火车、轮船、电灯、电报、特律风(电话),老祖宗听都没听说过,这会儿全有了。我说句话放这儿,朝廷很快就能正式废除旗汉不通婚的规矩,不信咱就打赌。” |
“我不跟你打。我什么不明白?问题是在我老爷子那里,就怕到他那儿通不过。” 白长钧笑笑,摆手道:“二哥,这话咱先放放。你看这个小园子怎么样?” “不错啊。”钟靖江四顾,“别看地方小,却雅极巧极,设计的太妙了。这谁的庭院啊?” “从明儿起,这园子,加上前面的大院子,它们的主人就是钟靖江了,就是二哥你的了。” “开什么玩笑啊,明知道你老兄日子过的紧巴,还来取笑我,这就是长钧你的不是了。”钟靖江有些不高兴。 白长钧按住他的手,诚恳地说:“我没开玩笑,这是真的。我知道你们钟府的老底。你老爷子几年来一直入不敷出,西跨院失火以后,到现在也没钱修整;二哥你是穷京官,每月几十两的进项,还得要在朋友面前硬充门面。咱哥俩的交情不比别人,实话告诉你,我这几年新开的铺面赚了一些钱,所以我得为二哥尽点心。这地方是我家的祖产,房子旧了一些,不过住着很舒服。明天我就把这院子的地契房契送到府上。除了咱哥俩,此事决不会再有别人知道。请二哥一定得给兄弟留面子,万万不可推辞。” 白长钧了解佟靖江,他是故意这么说。他知道这小子是不可能推辞的。 的确,当佟靖江弄明白白长钧不是逗他玩,而是真的要把这个庭院送给他的时候,他喜心翻倒,一下变得笨嘴笨舌:“长钧,长钧,你这是,实在见外了,再说你家的情况我也知道,你你,咱哥俩怎么好意思啊。” |
“二哥你不必客气。以前你就为了我的事情,在老爷面前费了很多心思,兄弟我都记在心里呢。所以这点区区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二哥以后千万不要再提起,那样倒真是显得我们见外了。” “好,长钧。既然你讲到这个份上,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在哥哥心里装着。秋儿的事情你不用多操心,你只管准备好聘礼,老爷子这边,全交给我了。” “哦,二哥何来如此的把握?”这会儿轮到白长钧喜出望外了。 钟靖江神秘地笑笑,“长钧,这个天机我可真不能给你泄露。反正你等我的好信吧。” 白长钧再次拱手:“只要二哥成全了我,长钧再替你换一副新车马。” 白长钧知道钟靖江讲义气,重然诺,只要答应的事情,头拱地也要想法办到。可是钟予真的脾气白长钧也知道,这个家伙迂腐的很,也固执的很,钟靖江有什么把握一说就成呢? 钟靖江办法是争取关氏的支持。因为老爷子中风以后话都说不利索,只要关氏肯帮忙,就可以瞒天过海定下此事,有了既成事实,也就不管那个半死不活的钟老爷子愿意不愿意了。 钟予真这家伙老奸巨猾。尽管他是个色中饿鬼,以前干过不少让人不齿的坏事,但他却强忍欲望,没去招惹过“秋儿”。因为他把“秋儿”当成一件奇货可居的大宝贝,要用她来争取最大的政治利益。钟靖兰刚来钟府不久,他就物色了一个目标,即当朝景中堂的二儿子盛文。盛文官居翰林院编修,妻子有病,娶过一妾又不育,钟予真想把“贺咏怡”送给他当三房。当然钟予真也不是完全不顾忌贺咏怡的“利益”。因为盛文的妻子得的是不治之症,将来贺咏怡过去,只要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正房一死,自然就会被“扶正”的。因为这是他为“贺咏怡”牟取的实际好处,所以跟这个比起来,那盛文的缺点,比如说个子矮小,形象猥琐,还是个结巴,都不是什么“原则性”的大问题了。 钟予真还没把这个想法变成行动的主要原因,是那个盛文不在京里。他有个叔叔在广州做学官,得了重病危在旦夕,他代表“阿玛”前去探望服侍,已经去了两个月,而且最快还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钟靖江就在这段时间里,成功地争取到了三姨太关氏的合作。 |
钟予真的四个儿子,都不是关氏所生。其中的老大老三老四,均是正房所出,从来就不把关氏放在眼里。钟靖江是二房生的,因此关氏极力笼络拉拢他,希望能在与钟靖汶和钟靖涟的争斗中得到他的支持。钟靖江原本看不起关氏,不过因为自己是“庶出”,没有靖汶和靖涟的“资本”,因此也只有和她结成“统一战线”。上次从寿平要接“秋儿”过来,钟予真事先给关氏商量过,关氏以为那“秋儿”也就是个乡下土丫头,所以没表示反对。结果人来之后,她才发现这个“秋儿”竟然是个绝代佳人。关氏以女人的直觉,马上就联想到了死在后套院的那两个“狐狸精”。她特意私下召来钟靖江,细问这个“贺咏怡”到底是什么来历?钟靖江把前因后果一说,关氏愈加不安,认定了钟予真把这个所谓的“远亲”接到京里来是“居心不良”,因此她也就格外讨厌这个“秋儿”。 按说关氏是“内当家”,她要是讨厌钟府里的哪个女人,那人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虽说旗人家里未婚的姑娘地位很高,处处受宠,但“贺咏怡”是外人,而且辈分比关氏低了很多。对于这样的一个小辈,关氏随便找个茬子给她点难堪,应该很容易做到。可奇怪的是,关氏虽然对“秋儿”极端厌恶,却就是不敢把她怎么样。不光不敢惹,而且她对“贺咏恬”每天过来“晨昏定省”,心里还很有些打怵,一见她就赶紧裂开嘴装出一副笑脸。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点怕她,到底怕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反正在这个“秋儿”的身上,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独特气质,和一种藏威不露的大家仪态,足以镇住象关氏这样从小养尊处优,没什么阅历又没什么见识的旗人妇女。 正因为有这样难以言说的苦衷,因此听了钟靖江“赶紧把秋儿嫁出去”的建议,她立即举双手赞成。其实关氏本来就不希望“秋儿”能嫁入景府,因为盛文的老婆肯定活不过今年冬天,另外的那个小妾不生养,秋儿去了很有可能被“扶正”。她要成了“中堂”的儿媳妇,关氏以后就得看她的脸色了,这是关氏绝对不甘心的。所以只要不是“景家”,秋儿嫁给白长钧或者“黑长均”,在关氏都无所谓,只要能把这位瘟神一样的姑奶奶送出门去就行。当钟靖江说怕他阿玛不愿意让白长钧娶她时,关氏撇撇嘴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
关氏的办法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办法,她硬跟钟予真说那个“秋儿”来了住在“凶宅”里,身上沾了很多的阴气,生生弄出一些事来。这不,弄的老爷你都得了中风。再要留下去,还不定出什么乱子,赶紧找人家把她嫁出去。 钟予真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自己本来身子挺壮实的,这个“秋儿”才来不到一年,就把自己“妨”成了半身不遂,真是女大不中留,谁的“女”都一样。于是他马上要关氏去找景中堂的夫人,敲定把贺咏怡送给盛文做妾的事情,只要那边同意了,他就跟贺咏怡说。关氏问:要是秋儿不愿意呢?钟予真把嘴一咧,那意思就是冷笑:这是好事,她怎么会不愿意,再说,那也由不得她了。 关氏心想,这死老头子,怎么比我还缺德。她马上表示反对,说老爷你这样做可是不妥,“盛文老婆已然病的快死了,秋儿阴气缠身,一进门必定先把景中堂的儿媳妇给‘妨’死,这要传了开去,咱们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钟予真一听害怕了,不敢再坚持他的意见,就挥着那只还能动的胳膊咕哝道:“随你,看着谁家合适,快嫁出去算了。” 关氏说,干脆把秋儿嫁给白长钧吧。她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人,还想嫁什么豪门贵府啊。钟予真说白家是汉人,还是找个旗人家比较合适,可关氏说旗人家都不愿意要秋儿这样没有娘家背景的姑娘。碍不住关氏天天念叨把秋儿嫁给白长钧的“可行性”“必要性”和“优越性”,钟予真也就不再坚持了。 |
钟靖江得知老爷子点了头大喜过望。连连对关氏表示感激不尽。这却让关氏感到有些疑惑,不明白钟靖江为什么对这事如此热心。不过在关氏看来,能让“贺咏怡”赶紧从自己跟前消失,是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达到了这个目的,别的事情就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四月初二这一天,是白家“通信放大定”的日子。也就是说,白长钧和“贺咏怡”的婚事,到这天就算是最后定了下来。从“放大定”起一个月,白长钧就要正式迎娶“贺咏怡”了。 吉时一到,钟靖兰端坐在内室的炕上,由钟靖江的内人将白家的“使者”——白长钧的二姨迎进客堂。先是奉茶款待,然后那位“白二姨”取出一柄红边镶玉的如意,放到钟靖兰的膝上,接着又将一枚银镀金点翠嵌珠菊花簪和一支镀金累丝点翠嵌玉的“步摇”插到她的头发上,同时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当然都是吉祥话。随后奉上了“通书龙凤帖”,也就是婚书了。婚书华丽的封面上描龙画凤,内里的词句则是千篇一律: “伏以秦晋联盟,世笃婚姻之美,朱陈缔好,永偕伉俪之欢,时臻月期,预卜良辰,敬备奉迎,谨择于光绪三十年五月初二日迎娶。一切趋避,详列如左:……”等等等等。 随着“通书”奉上的是“如意匣”、“酒海”、食盒、衣物首饰等等,一共六抬。 仪式结束,关氏和白二姨在西院的堂屋里喝茶闲聊,钟靖兰回到自己屋子,将那簪子和“步摇”摘下来,换了衣服想歇息一下,忽然小丫头梅枝儿来报,说三奶奶请格格过去一下,来了个熟客想要见见她。 钟靖兰只好起身,略略梳妆后,带着梅枝儿来到西院。关氏正跟一个胖得跟水桶一般的老女人说话,见了钟靖兰,笑着给她介绍,说这是你向祖奶,我们家老亲戚儿,快来见见。 |
钟靖兰于是行礼如仪,那胖老太婆虚扶了一下,待钟靖兰站直了身子,用她那肥肥的一双手将她拉到身边,细细端详,一边啧啧有声:“看看,看看,老妹儿真正好福气,看着秋儿,长得仙女一样儿的,真是……嗯?”她突然停下了,然后脑袋左一下,右一下,摇晃了半天,然后把腿一拍: “老天,你你你,简直太像一个人了,象的跟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关氏大为好奇:“哎哎,象谁啊,象谁啊?” 胖老太没回答,继续瞅着钟靖兰,直到把她瞅得到满脸飞红,她才猛然冒出一句:“象你那个二侄女!” 钟靖兰的心猛的一沉! 她突然间认出了这个人,她就是当年杨安知县卢鼎木的老婆。 不过钟靖兰很快又恢复了镇静。三十多年过去了,即便这个姓向的胖老婆再怎么想象,也想不到眼前的秋儿跟钟靖兰会是一个人。不过,她可能会出去胡说八道,那样的话,也还是挺麻烦,起码,会让人闹心。不光钟靖兰会烦,白长钧也会烦,还有钟府的人,恐怕都会烦。 关氏很好奇地问:“我还真没见过大哥家的人。这么说,我那二侄女长得很标致?” 向老太说:“那是自然。当时整个杨安城里,都知道钟道台家的二小姐是个美人儿,可真见过的没几个。哎,你不用见她,见了秋格格,就跟见了她一个样儿,那眉眼儿,那身条儿……” 钟靖兰耐着性子听她啰嗦完,赶紧问“祖爷”是否也在京里,何时来的? 向老太说,他们是去年进的京。原来,卢鼎木这三十多年来,仕途坎坷,起伏不定。光绪初年,他曾经当到了从四品的河南商安知府,因为赈灾不力被降五级调用。又打七品的按察司经历重新做起,升布政司经历,去年调京当上了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 鸿胪寺是个极清闲的衙门,少卿是副职,等于把他搁那里养老了。还不到六十岁的卢鼎木自然不甘心,到处钻营走门路,想调个官儿,于是就以“钟道台”原属下的身份“拜识”了钟予真。尽管钟予真当的太常寺正卿也是个有职无事儿的闲官,但毕竟官居三品,将来病好了说不定还能再上一层楼。所以这些日子卢鼎木和他老婆往钟府跑的很勤。 钟靖兰没想到卢鼎木竟然当了京官,而且还跟钟予真拉上了关系。这可不是好事儿,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因为向老太对她特感兴趣,问着问那儿不停口,让钟靖兰不胜其烦。 |
就在这个当口,竹青儿进来打断了向老太的啰嗦。她先向关氏行个礼,然后转向钟靖兰说:“格格,二舅姥爷家的二舅姥来了,急着见格格,说有要紧事儿。” 钟靖兰看看关氏,关氏忙说:“去吧。得空的话,回来再陪着向祖奶说话。” 钟靖兰应着,行礼如仪,告辞出来,边往东院走边问:“靖江媳妇来干嘛?” 竹青儿小声说:“没人来。我在外头听着话风不入耳,找个由头让格格出来的。” 钟靖兰赞许地朝竹青儿笑笑。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却真是不少。钟靖兰意识到,好好培养培养她,将来会是自己一个极得力的帮手。 于是她没急着回东院,而是拉着竹青儿避到假山后头,然后故意问她:“你说说,怎么叫话风不好?” 竹青儿说:“她越讲你长的象姨奶奶,越不像话。长得最随人的,应该就是母女,既然姨家姥爷早就没了,那,那……”竹青儿不知怎么说了。 钟靖兰深深点头,摸着竹青儿油黑的辫子说:“真聪明,还处处替我想着,没白疼你。” 竹青儿笑道:“那是自然。竹青儿这辈子都是格格的人,替格格想,就是替自己想。” “那好,你再替我想想,接下来怎么对付那个死胖老太婆。” “这个,竹青儿可不敢瞎出主意。不过……”竹青儿那幽幽闪亮的眸子一转,“格格何不跟靖江商量商量。” 钟靖兰故意要考考她:“跟白长钧商量不是更好吗?” 竹青儿说:“我觉得不如跟靖江说,毕竟,靖江现在还是自家人,白家还算是外人。” “你继续说,怎么找靖江?” “靖江媳妇前些时候小产,去看看她。” “前儿才去过。” “多去才显得亲近。赶早不赶晚,咱们这会儿就走?” 钟靖兰不等回答,东门上的门房老周来回,说是钟家老三钟靖汶夫妇来访,人已经在门外下车了。 钟靖兰忽然意识到,何必舍近求远,找靖江不如求靖汶,这事儿干脆交给靖汶好了。 靖汶比靖江只小两岁,据说从小就玩劣异常,虽然聪明却不喜读书,长大了就混迹于八旗纨绔之列,钟予真对他最是头疼。 不过靖汶虽然不务正业,却没什么坏心眼,而且跟靖江一样,他对于貌美如花的“远亲”秋儿也是亲睐有加。这点事儿让他去办,他应该还求之不得呢。 |
果然,见到他钟靖兰把事情一说,钟靖汶大感好奇:“还有这样的事儿?你真的很像我靖兰姐吗?” 钟靖兰说:“象什么呀。我跟姨奶奶住的时候,她都五十了,我才十六,能象哪儿去呀。那胖老婆就是没话找话说,说的还好难听。” 见钟靖汶还是没反映过来,她媳妇一边插嘴了:“秋儿的意思你怎么听不明白呢?向老婆那么说,你仔细想想,其实难听的很……” “哦哦,”钟靖汶直拍他那宽宽的亮光光的大脑门儿,“确实,确实。他妈的我早就看着姓卢的不顺眼,你们等着,我明天就找他,让他好好管管那个胖老婆。” 钟靖兰貌似不着意地随口说了一句:“姓卢的也最好收敛着点。听我姨奶奶说,当年他在杨安城做知县的时候……” 当钟靖兰把卢鼎木当年在杨安城举措失当,导致捻子顺利破城,间接造成钟道台阖家遇难的“事迹”添油加醋说完,看到靖汶更加激愤的神情,她能预感到,当钟靖汶以此事为要挟,上门讨伐卢鼎木和他的胖老婆之后,“秋儿”与当年的钟家二小姐极度相像这件怪事,应该就可以很快平息,再也无人敢提起了。 转眼之间,就到了预定的良辰吉日。钟靖兰早早起身,由钟家的亲友伺候着,按照汉人之礼,穿上绣八团的红青褂子,百褶大红裙子。很快,男方迎亲的喜轿在震耳的乐曲声中停到了钟府大门前。新娘上了盖头,穿上轿袄,由娘家人抱入轿内。跟着一路送客,直抬进了白家大院。 再做新娘的钟靖兰,没有了第一次明媒正娶嫁给于海文的欣喜与激动,相反却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安和惶惑。身边这些人,包括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白长钧,无人知道她今年已经53岁了。她仍然红颜不老,韶华依旧。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还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如果再过五六十年,自己还是这样的青春容颜,继续眼看着第二个丈夫白长钧,甚至自己跟白长钧的后代,都衰迈老病,纷纷谢世,那时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白长钧显然不知道钟靖兰在想什么。他觉得自己已过而立之年,还能娶得贺咏怡这样青春貌美、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实在是一大幸事。无论从那个方面讲,贺咏怡都要比自己原来的妻子强上几倍几十倍。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甘心给他做“填房”,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亏待了她。 因此当新婚之夜无比销魂的狂欢过去,白长钧就搂着心爱的女人,告诉她了一个别无人知的特大秘密。 |
这秘密就是,白家现在仍然是北京屈指可数的富户,根本就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已经衰败落魄。因为尽管白家的商铺悉数毁于战火,但是以前积攒的万贯家财却基本上完整无损,高瞻远瞩的老爷子白琪振早就把它们深藏起来了。继承这家财的白长钧更是谨小慎微,从不轻易地在外面露富。就说这场豪华讲究的婚礼吧,花的这些钱对于白长钧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白长钧为了掩人耳目,还故意找好几个朋友借了钱。他跟钟靖兰说,你以后就放心地安享富贵尊荣吧,白家的财产足够咱们舒舒服服地过上好几辈子。 听了白长钧的表白,钟靖兰实在是又惊又喜。她愿意嫁给白长钧,本来也并不是图的荣华富贵,她觉得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白长钧还像是个比较正直可靠的男人。嫁给他,自己就能彻底告别寄人篱下的生活,成为白家的正房太太。现在她才知道这个男人还真是真心对她好。她十分欣慰,她想,自己以前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公道的老天爷总会想办法一点一点都还给自己的。 第四十二章 光绪三十三年的晚春,北京的天气有点反常,论时节才是农历的三月初旬,炙热的阳光就让人们穿不住大衣服了。 小杨子转了半个西城,问了很多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位于针线胡同南口的钟府大院,累的他满头都是汗,贴身的小褂子都湿透了。 他跟那个门房做个揖,打听钟大老爷在不在,说他是钟大老爷远亲的下人,跟主人一起从河南漯河来的。他带了 ,还有几句话要廪报大老爷。门房问清楚了他是找钟予真,就不耐烦地说钟大老爷都仙逝好几年了。你还说什么亲戚,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啊。 小杨子很有些意外,忙陪着笑脸说我们主子一直住在河南,多年没进京了,还真不知道这事,那么别的老爷也行,现在是哪个老爷当家? 门房说现在当家的是三老爷,可他不定认识你们吧。 小杨子说,他看了信一定就明白了。烦你老给通报一下。 钟予真是四年前去世的。死前好几年,他就指定钟府大院的继承人为老三钟靖汶。原因很简单,首先老大靖海远在云南当官,已经当到知府了;老二靖江转到了邮传部路政司当员外郎,那“单位”是个肥差,他的小日子过得也很滋润;老四靖涟自小体弱多病,在钟老爷子中风的次年他就病死了。这样一来,老爷子把大院留给当“无业游民”的三儿子,他两个哥哥也都说不出什么来。 继承了祖产的老三还是那套纨绔子弟的做派。这天他召集了几个狐朋狗友,在刚修好的西跨院喝酒狎妓.听说什么河南来的亲戚,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什么亲戚。既然想不起来,那就必定是远亲。于是他随口吩咐,我这有客,你让他先等会儿。 |
门房回来跟小杨子说了,小杨子只好在门厅里枯等。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直到晌午过了,钟靖汶酒足饭饱,想起了那个什么亲戚,这才咬着一根牙签出现在西院的月亮门门口。 “是谁找我?”他冲门房叫着。 小杨子赶紧从门洞小跑着过去,很利索地给钟靖汶打千儿请安。 “三老爷,小的是贺家的下人。我们太太贺咏怡的爹,是三老爷您的外甥,他叫贺长生,您还记得吧?” “谁?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哪有那么个外甥。”钟靖汶是真糊涂,不是装的。 小杨子只好继续为他分析。说到钟老太爷的大哥钟道台,钟道台的大女儿钟靖芳,钟靖芳过继出去的儿子贺长生,贺长生的女儿贺咏怡。“这不是,小的主子贺咏怡,是您老的舅家外孙女。” 钟靖汶想想明白了,接着却大笑起来,笑了半天喝道:“来人啊!” 小杨子挺高兴地裂开嘴,以为那下文一定是“带他先去吃饭,好酒好菜招待着,”因为他从早上到现在,连口水还没得喝呢。 两个仆人应声来到钟靖汶跟前。 钟靖汶指着小杨子喝道:“带着我的名刺,把这个小子给我拿交西城兵马司。看他还敢不敢再来冒名顶替、招摇撞骗!” 兵马司是以前的衙门,现在已经改成巡警局了。很多人改不过口,还是把巡警局叫成兵马司。 小杨子大惊失色,赶紧跪下叫道:“三老爷,三老爷,小的不是骗子啊,小的主家就在南城梁纪客栈住着呢。” 钟靖汶冲仆人一努嘴:“叉出去。真他娘的晦气。”说完,他头也不回进了西院。 那两个仆人一人拽着小杨子的一根胳膊,拖到门口就往门外一推。小杨子咕咚一声摔倒在了大街上。 |
刘喜财是钟府东院的杂役,负责打扫卫生、管理花木、值夜打更等等。东院里的正屋加上东西厢房,一共有八九间,住着钟予真的四姨太和她的一个还没出阁的“格格”。四姨太既不当家,也不大得宠,因此东院一向门庭冷落,在这里当差的刘喜财也就经常地闲极无聊。 这天他正打开东角门往外倒垃圾的时候,一个个子不高,又黑又瘦的中年人忽然走上前来招呼他。 “这位大爷,我才从乡下来,想跟大爷打听个人。” 刘喜财今年三十五,以前都是管别人叫大爷,今天竟有人毕恭毕敬叫他大爷,他听了十分高兴,就挺挺肚子问:“你打听谁?这街上的人我都知道。” 黑瘦子左右看看,带着几分神秘问:“大爷,这里可是钟予真钟老太爷的府第?” “是啊,怎么呢?” 黑瘦子凑上前来,很熟练地把一块碎银子装进了刘喜财腰上的荷包里:“大爷,这里说话不方便,能不能借一步请教?” 刘喜财捏捏荷包,觉出那块银子最少有一两。他简直有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这是个什么人出手这么大方,而他的目的却只不过要打听个人。他立即堆起了满面的笑容,“来来,到我屋里喝茶。” 刘喜财把那人让进他的“值班室”,关好角门,就给他泡了一壶茶。那人赶紧道谢,等刘喜财在桌边坐下了,他才侧着身子坐到下手的椅子上。 黑瘦子的动作让刘喜财对他刮目相看。别看他猥琐不堪,却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 黑瘦子叫文老五,是那个真正的贺咏怡的舅舅,也就是贺长生那个小妾文氏的弟弟,他还是昨天被钟府“叉出去”的那个小杨子的东家。 小杨子莫名其妙地被钟府的下人扔出大门以后,思量了半天,才想到那“三老爷”在赶他的时候说的那句“冒名顶替”的话。他瞅个空子又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去求教门房。门房有些同情他,才跟他说,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你说你家主人是贺咏怡,分明是胡说八道嘛!贺咏怡多年以前就来了府里,这会已经嫁给了白家二老爷,哪里又跑出一个贺咏怡来了! 闻听此言,小杨子真所谓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赶紧返回梁记客栈,把这个惊天怪事告诉了自己的主子们:真正的贺咏怡和她的母亲文氏,还有这个文老五。 |
原来贺长生的这个小妾育有一子一女。男的叫贺咏惜,女的就是这个贺咏怡,小名叫雪儿。贺长生死在关外以后,文氏带着两个孩子回了河南老家,改嫁了本村的一个乡绅,本来也是偏房,以后这个乡绅的大老婆死了,二老婆“即位”两年也死了,“老爷”就把这个“拖油瓶”的三老婆文氏扶成了正室。文氏“扶正”后的头几年也算过了些好日子,可等到那个老乡绅一蹬腿,她就开始倒霉了。先是前两窝的子女争夺家产,打的鸡飞狗跳不亦乐乎;后来儿子贺咏惜又醉酒闹事致人重伤,被苦主告到县衙,县大老爷派人把贺咏惜给抓了起来。文氏被家务事搞的焦头烂额,儿子又关进了县衙的大牢,在求告无门,走头无路之际,想到了京里的亲戚钟予真。 文氏自己也明白,她跟钟予真实在算不上什么亲戚。加上从来也没有走动过,这样贸然找上门去,钟予真很可能根本不认她们,徒然是自找没趣。但是文氏的弟弟文老五一听京里还有这样的一个“候补亲戚”,却极力撺掇她上门“认亲”。说不管怎么样,贺长生的姥爷也是钟予真的亲哥哥。钟予真当着那么大的官,肯定最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六亲不认。其实咱也不要他费好大的力气,只求他老人家给省里府里打个招呼,最好是给县里的大老爷写几个字。实在都不行,哪怕我们见了他的面,回来能让“横蛮不讲理的混蛋县太爷”知道,我们家在京里还有这样一门显赫的亲戚,也就足够了。 文氏觉得弟弟说的也有道理。想想别人去都不行,只好自己老着脸皮进京去拜访钟予真。文老五自报奋勇随行当“高参”,同时力主让文氏带上已经嫁为人妇的“雪儿”贺咏怡。因为说到底,京里这个“亲戚”是从贺咏怡这里算起的,跟文氏可以说没有什么关系。 进京以后,他们一行人先找了客栈住下。按照文老五的“战略部署”,由下人小杨子先去“投书问路”,看看钟予真的反应,再决定下一步的“方针政策”。但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一是钟予真老爷子竟然已经“死翘翘”了,二是竟然还有另外一个贺咏怡捷足先登,“冒名顶替”进钟府先认了亲。 那三人听了小杨子的“报告”都蹦了起来,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最后文老五一挥手,做了简明扼要的“总结”。 |
“看来咱们是指望不上钟府了。老爷子在,还有可能认咱们(贺咏怡插话说:他肯定认,假的他还认呢),他这一死,少爷们跟雪儿隔得更远,肯定不愿意理会咱。不过这坏事没准也能变成好事,咱得把心思放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假亲戚上面。” “对对对,五舅说的一点不错,咱就得在这上头上功夫。”贺咏怡一边很起劲地说。 方才得知竟然有人敢冒充自己,不但混进了钟府,而且还嫁给了什么“白二老爷”,成了阔太太,贺咏怡气得柳眉倒竖,摩拳擦掌地就想打上钟府问个明白,被她母亲和五舅给劝住了。她五舅说,首先是事情还没完全闹清楚,其次就算真的有人假冒,你告了她,她倒霉了,你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文氏和贺咏怡一听有道理,就使劲琢磨,怎么逮住这个假冒的“贺咏怡”不放手,好好做一篇大文章。研究的结果,文老五决定亲自出马,先到钟府去一趟,把那个假贺咏怡的底细摸清楚,然后再相机行事。 文老五比小杨子老练多了,他不经过门房,而是瞅上了钟府一隅的东院。先用一块银子铺了路之后,他就动问“刘大爷”,认识不认识曾经在钟府住过的“贺咏怡”? 见刘喜财摇头,文老五赶紧解释:就是前些年投奔你们钟府的那个姑娘,现在不是嫁到白家去了吗? 刘喜财恍然大悟:“你说的是秋二奶奶啊。那怎么不认识,她原先在后套院住。我不知道她的大名,就知道大老爷和三太太都叫她秋儿。你怎么知道她呢?” 文老五说:我是河南来的,我们街坊有户人家是她亲戚,托我进京来看看她,给她捎了点土仪。来这里找不到她了。 刘喜财说:原来如此。她出嫁以后很少回来,你直接去白家大院找她就是。 文老五说:我是乡下人,从来没进过京城,进来一看这么大的地方,我头都晕了。大爷你要是知道白家大院,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咱们雇个车,脚力钱我出。 见刘喜财有些犹豫,文老五不失时机地又递上一块碎银子。 其实文老五没闹明白,仅仅刚才那块银子,刘喜财就觉得受之有愧,他肯定会答应带文老五去的。他刚才的犹豫,只不过是考虑怎么给主子请假。这会见文老五出手如此阔绰,他高兴的嘴都闭不上了,一边学人家那文雅的说法连道“惭愧惭愧,”一边就把那银子收了下来。 他接着就去给四姨太说,家里老娘病了,告半天假去看望一下。然后换了身像样点的衣服,就带着文老五去找白家大院了。 |
路上,文老五详详细细问了“秋二奶奶”的情况。问她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谁带她来的?来了以后老爷怎么就认了她,她又怎么嫁到白家大院去的,白家家境如何等等。简直无微不至。他问的很多事情,刘喜财根本就不知道,而且他也从未在后套院当过差。见过几次“秋二奶奶”,都是在她出门的时候远远望见过,从没到过她跟前。不过既然拿了人家的银子,不能说自己一无所知,他就顺着文老五的意思连猜带编,好歹也能自圆其说了。后来见文老五没完没了,他也多了个心眼,就问:“既然你老哥的邻居跟秋二奶奶是亲戚,怎么一直没走动?她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文老五说,她们是远亲,互相之间不是很熟悉,所以不能冒昧来访。这不是先来通个信嘛。 刘喜财人长的憨厚,其实心眼并不少。他已经觉出这事有点蹊跷,也就不想多掺和,因此到了白家大院门口,就指着那黑漆大门说:“这就是她们家。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你老哥自己去吧。”说完,刘喜财就想走,却被文老五一把拉住了。 文老五听了刘喜财的介绍,心里就一直在犯嘀咕。看来那白家也是大户,肯定也跟钟府一样是深宅大院。万一那个“秋儿”从钟府这边听到了风声,给他来个闭门不纳,事情就要麻烦。贺咏怡母女原来的想法太简单,说如果那个假的贺咏怡不“就范”,就去官府首告她。她们就没想到这里是天子脚下的京师重地,人家钟府有权有势,白家有钱有人,如果他们买通了官府,硬说那假的就是真的,反诬这真的是“冒名顶替”怎么办?再碰上一个更“混蛋”的官,硬说文氏娘俩是借机讹诈,岂不是要惹大麻烦?因此当前的“最佳方案”,应该是跟那个“赝品”平心静气地展开协商。别管她什么来头,为什么要冒名顶替,也不要她非承认自己是假冒不可,只要她肯出钱消灾,那就皆大欢喜。谁也没有必要把谁逼入绝境。可是这个事情文老五出面绝对不合适,白家可能根本就不接待他,还是让刘喜财代劳最为妥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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