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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村支部书记[第3页] |
| 作者:共和国懂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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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做事留一线，往后好见面。区区收购商怎敢恁地往死里得罪堂堂乡镇的“小诸侯”？ “树倒猢狲散”抑或“墙倒众人推”，是老农民们端着碗在大柳树或路灯下围坐着闲谈时对此事的高度总结。 此事往细处拆解，大体如此： 乡里无奈接受了原价一半的价格，且答应了由乡政府出面，先期将村民手里的兔子收上来，收购点当然设在养殖基地。 乡政府的通知经各村支部书记领回去，再经村里的“宣传阵地”——大喇叭播出后，各村“上了船”的养兔户先是一阵嘀咕，他们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就是乡里能通过谈判，将收购价格争回一些来。因此，各村大喇叭播出之后两天内，尽有些养兔户啥也不干，挤在各村大队部等待消息。支部书记和其他村干部每次出门，或者接打每个电话时，养兔户就在一旁互相鼓劲儿，希望村官儿们这通电话里，收到的是好消息。 两天过去，养兔户慢慢地从大队散去，但争取涨价的希冀仍未完全灭失，直到乡政府派干部到每个村去做工作，请养兔户们“权益一下，乡政府正在积极跟外地收购商对接”。 “毬攮的，对接个屁！”年岁较大的，深谙官方语言艺术的养兔人向年轻的养兔人做了翻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赶紧把兔子卖毬算咧。‘正在’对接，鬼知道‘正’到啥时候儿。咱家二年前招贼，报到派出所儿，昨儿个去问，丢咧东西也说‘正在’往回追咧！” 你这老汉儿啊！ 众人哀叹着，虽觉老养兔人这个比方不大合适，但眼跟前儿的成兔，与其放在暖房里一天几厘的饲料伺候着，吃料不上膘，更加折本，未必比半价卖了划算。 第三天一早，各村养兔户拉着自家兔子到了养殖基地，因事出仓促，代收散兔时准备不周，每户人家拉来的兔子称重、存放、结款一个流程下来，耗费很多时间。不夸张地说，导致来卖兔子的散户队伍几乎排到三里地之外。是日高温，受惯辛苦的农民不觉得有什么，但烈日下兔子受不了。排在后边的养兔户还能抽冷子躲到树荫下乘乘凉，排在前边的挤都挤不动，别说挪地方了。暴晒之下，笼里的兔子先是狂躁地乱抓乱跳，然后慢慢地失去精神，萎靡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最后嘴里吐出白色泡沫，排出一阵屎尿，就此蹬腿不动了。 乡政府收购散兔的工作接连干了三天，总算把全乡的散兔整理妥当，乡里当即拨通收购商电话。 按半价收购，收购商这笔算盘能打响，因此来得很迅速。三两拖挂车轰鸣着，趾高气扬向养殖基地开来。 收购商和乡里对接此事的领导在养殖基地办公室坐地喝茶，装笼、装车的体力活儿交给专业的人去办。一盏茶未毕，收购商随同而来的手下没敲门就闯入办公室，对着收购商耳语几句。 “怎么？”领导放下茶杯问道。 见收购商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领导站起身来，说：“过去看看。” 甭看了。 收来的散兔，都死了。第一，部分兔子收上来时，已经死亡；第二，暴晒之后，收上来的活兔子来不及照看，饮水跟降温措施没跟上，又死亡一批；第三，事情紧急，整个乡的散兔挤在养殖基地区区一间空暖房里，严重超出了承载力，供水供食却全按照原来标准，再加上死兔子传染，整间大暖房的兔子全死了。 换言之，乡政府从养兔户手中收来的散兔，全死了。 还看吗？ 领导一把拨开暖房门口的人冲了进去，收购商也跟进去，里面的场景让这从养兔基层做起的收购商，也震惊了： 一进门，是一股难闻的恶臭，不是兔子粪尿在暖房蒸腾起来的新鲜骚臭，而是暴晒良久的猪下水或者鱼虾发出来的那种，带着腐败气息的臭。前者闻久了，会习惯甚至有些喜欢，而后者，八成要呕吐得病。兔子尸体堆在暖房，密密匝匝地有半米厚，指拇肚大小的绿头苍蝇嗡嗡地狂欢，它们狂欢地如此沉醉，它们先进的蝇眼系统，甚至无视人的存在，专注在兔子尸体上参差攀爬，在潮湿温暖的，正在腐败发酵的兔肉上产下串串蝇卵。 领导推门出来，“哇”地一声吐了。讲实在的，他忙于事务，这三天来没吃多少饭，但吐个不休。开始是混杂着啤酒和细粮的残渣，后来是酸倒牙根儿的胃液，最后是无色清澈的涎液。 “看什么！”收购商呵斥道，“还不把人送到卫生院去，再有一阵，出来绿色胆汁儿，人就完了。” 养殖基地经理赶忙派人将领导送去卫生院。收购商此时回过味儿来，也觉得肠胃翻腾，狠狠干呕了一阵。他凑口到自来水管上漱了半天，恰见养殖基地办公室旁种着一拢小葱，顾不得什么虚文客套，跳到里面掐了大把葱苗儿，将最辛辣的部分含到嘴里，避那恶臭。 收购商将葱苗递给各人嚼了，抚着胸口，向养殖基地经理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咱们走。” 经理怎敢担这天大干系？好说歹说请收购商到办公室继续坐下。他怎么也不信，代收散兔这事儿，干出这么大纰漏。他亲自戴上面具，抗着铁锨去那间暖房，将上面较为新鲜的死兔子拨拉出来，越往下扒拉越是心惊，到后面，什么恶心的感觉也体会不到了，只是一阵阵脊背发凉： 下面一层的兔子，在高温和苍蝇的作用下，部分兔毛已经剥落，裸露部分是成团的白色蝇卵；再往下一层，兔毛在绿色的尸水中沤着，成团的蝇卵已然不及见，取而代之的是团团蠕动的白色苍蝇幼虫。 白，白色苍蝇幼虫……经理大脑陷入了恍惚，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在农学院上课时老师讲的话。 他正捏着铁锹发呆，有人拍他肩膀。不知怎么，他哆嗦着说：“白，白色的苍蝇幼虫，学名是蛆……富含蛋白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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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理是被面前的景象魇住了。 恍惚中他被搀回办公室，又是灌藿香正气，又掐人中，他的白眼慢慢翻黑，嘴里也不再胡言。 “老哥等等，”经理叫住收购商，“价格还可以再商量。” “甭商量，没用，”收购商说，“那些兔子要是半天前死的，我连问都不问，装车就走。要是一天前死的，也有回旋，大不了你们再费费工，剥出兔肉，我叫冷柜车来拉走。可是，瞧情形，死了至少两天以上啦，兄弟。” 经理半天蹦出一句：“检疫站方面，我，我可以去帮你协调。” 收购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老弟，我干这一行到现在，认识检疫站管事儿的人，比你只多不少。这批散兔，死一天能协调，酒店红油重酱也能压住味儿，多了就丧德行了。再说，吃坏了人，我还要不要干？” 至此，那批农户手中收购的散兔，在会计目录上全部由“成本”变成了“损失”。 假如正常核销，养殖基地先把账认下来，不行吗？ 不行！ 乡政府牵头承建养殖基地的时候，另有其他几家个体大户出资入股，因此，利润上缴模式约定为包干制，而不是分红制。即，养殖基地建成后，交给职业经理人去运营，每个结算年度，养殖基地向乡政府上缴固定数目的费用。 再说得直白点，就是，无论今年养殖基地赚了还是亏了，都要向乡政府缴纳这个数目。 这种分润方式，是乡里懂会计的人，鉴于某些企业存在账目造假的情况，而向乡党委建议，乡党委研究之后决定的。可以有效制约私人投资者，防止其沆瀣一气，编排假账欺骗乡政府。 事情继续发展。 这些死兔子，横不能砸自己手里！养殖基地联系了饲料厂，以略高于苜蓿草的价格，将死兔子卖出去，算算入账，不够几天忙活的。入股的个体户们听闻此事，连夜赶回养殖基地，商量对策。几个人聚在一起，开了将近十小时的会，最后觉得：还是得把向散户垫付的资金收回来。 乡里当然否决这个提议，个体股东们就组织人在乡政府办公楼前静坐。这些人多为老头老太太，每天任事儿不干，每到办公时间，拎着小马扎就来了。他们专挑衣着光鲜，坐着外地牌照小卧车而来的人攀谈，这些人往往是乡里招徕的外地投资者。老头老太太们选准时机，蹒跚着碎步冲上去，雷大雨小地哭诉一阵。只要时机选得好，他们没牙的嘴就能咬金断玉，几笔不小的投资，叫这些老太太们一搅和，就散黄儿的鸡蛋——稀碎了。 你来抓我啊？以什么证据呢？ 老头儿老太太们是直接搅局者，要不去抓他们？ 个体股东们藏在背后，不转眼地盯着。 只要你敢出动大檐帽儿抓他们，我们就请记者来。笑话，派出所不就几把平时都不配发子弹的手枪吗？而记者肩上掮的是啥？只要我们钱出够，那就不是摄像机，是迫击炮，是大口径重武器！重武器打手枪叫啥，叫德国闪击波兰。镜头凸显，文字捏造，情绪引导，三步棋之后，大了不敢说，包你们地区领导向县里询问此事，而后县里发函到乡政府，责令主要负责人员前往县政府作情况说明。这一下，乡里主要负责同志，至少两天，啥事儿也别干了，专心写情况说明稿吧，对了，还有派出所的同志——武戏不赖，现在考考你们的文戏功底，请问，你该如何措辞，才能交待明白，为何出动警力抓了几个既不违法，也不犯罪的老人吗？ 坐下来谈谈呗？您也甭跟咱谈什么道德，谈什么武德。成王败寇，讲武德的，早他娘混不下去了，您也甭给咱戴高帽子，乡村里面，正经人哪有天天挥舞“法律武器”的？正经人哪有天天跟“无冕之王”在一起厮混的？正经人，能跟咱一样，连发多少注横财？ 乡里最终和几位个体股东召开了磋商，个体股东坚持要从散户手中收回收购散兔时垫付的资金。 乡里拿出来一个方案：散户的钱不能往回要，但乡政府以补贴的形式，按年度分批向养殖基拨放款项。 含糊的措辞，可糊弄不了这些股东。股东们连连发问： 一、补贴以什么形式拨发，实物还是钱款？别的乡就有这样的例子，承诺向乡镇企业拨放补贴，最终拉了几车大棚菜作价。 二、分批发放，具体分多少批？十批？不成，照这个阵势，鬼知道养殖基地还能不能运营十年？八批？还是不成，维持不了十年，八年也难说得很！ 个体股东的意思：三年吧。 乡里：那你们接着闹吧。 四年，不能再长了！ 最少五年。 个体股东表示为难，最终还是同意了：要写成合同，跟乡政府签，而不是跟乡领导个人签。万一你再干一年就走了，我们找谁去？ 三、明确一下“按年度”的意思吧，会计年度还是自然年度，哪一月哪一日，节假日是否顺延？万一节假日过后，积压到下一年度怎么办？会计处理不同，纳税的码子差得就大了。 磋商到半夜，磋不出子丑寅卯，连着磋商三天，终于将各项具体问题落实了。个体股东们邀请乡领导“无论如何赏个脸面，找个像样的地方喝一杯，咱们做东”。 谢了，俗务缠身。 一定请您赏脸。 话说反了，是请你们以后多多配合乡里工作，请你们赏我的脸。 这话我们绝不敢当，掏句心窝子，外头看我们挣了多少多少钱，其实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所以仨核桃俩枣儿的事儿，不敢不跟您落实明白。买卖儿归买卖儿，私底下，说句高攀的话，您要不嫌弃，就拿咱们当朋友。 不去啦，乡里真的还有很多事儿等着我。 来嘛来嘛，车都预备好了。 你们喝，是庆祝胜利，我掺和在里边，昭示失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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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商的合同，最终还是无法遵照执行，很简单，就一条，乡政府没钱了。 真的没钱，连给乡政府工作人员发工资的钱都没了。 个体股东们联合起来，拿着合同，起诉到了法院。乡政府作为被告上台子，这事儿有过，但在衡县是第一遭。除了体面，这事儿更影响到整个衡县乃至地区的招商形象。因此，县政府研究以后，第一时间找到原告，出面调解。 原告表示，可以调解，也可以撤诉，只有一点，现在他们不想接着干了。请乡政府代为寻找途经，只要自己开庭之前能将手里养殖基地的股份转让出去就成。 为经营不善的养殖基地寻找收购方，是比招商引资更看运气的事儿。此时距离开庭还有不到两个月，乡政府到哪里去碰这个大运？ 还是县财政出面拨款，先把本年度的拨款份额拨付给原告，才算暂时了断这场官司。县财政也不容易，这笔款子属于临时增加的支出，不在预算内，因此指望不上地区拨付给自己，只能是挤占全县干部的工资绩效了。 一个小小的养殖基地，仅仅因为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便引出这么大的连锁反应，引出这么大一篇文章来。 这个案例具有典型性，也有其普遍性。 张之城十分感慨，倘若自己处于其位，因工作没做到位，致使全县领导干部跟着自己吃挂落。单这份儿心理重压，自己便担待不起。事未经历不知难，像养殖基地这样的工程，其出发点是好的，落脚点也是好的，施政中亦无明显过错，甚至最难的，首个养殖周期的开头都顺利拿了下来，用俗人的话说“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但还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意想不到，棋差一招，局面尽失。 养殖基地的失败，有人的问题，也有钱的问题。 然而自己在木塘村干得怎么样呢？才来一个多月，已是险象环生，后续问题还多着呢。张之城对财政问题也产生了新的认识：张岩屡屡提醒自己，看来是得腾出手来，把村财政清理一下。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心中有账，遇事儿才有踏实。 言念及此，张之城想同张岩约个时间，商议一下。恰在此时，“曹操”来电话了：“二娥回来咧，上她家去问问，打探打探咱治保主任下落？” 挂了电话，张之城骑上摩托，刚拐到二娥门前街，只见傻大贵从墙上跳下来，趔趄几步，拢直腰腿，飞也似跑开。二娥家大门“砰”地打开，二娥本人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晾衣叉杆跑了出来。她嘴里亲娘祖奶奶地骂着，傻大贵家十八辈儿祖宗可遭了殃。村中妇女，只消岁数儿过了四十，就自然而然领悟这项技能，像河道里有水就有鱼一样自然。 听了一会儿，张之城始知二娥在骂街方面属于天赋异禀。她舌灿莲花，尽管摒绝了很多涉及隐私器官的经典词汇，她还是能不重样地向上捯饬傻大贵的祖宗十八辈。更有一样，她的语调抑扬顿挫，裂石踏云，引得隔壁几户人家纷纷探出头来看。 “这坏怂，”张岩气得牙痒痒，“准没干好事儿。” 张岩不知啥时候到了张之城身边儿。张之城连看带听，心中已然明白：傻大贵偷看了二娥洗澡。 待二娥回到家中，张岩敲响了二娥家大门，二娥开门，见支书和张岩一起站在门口，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将上身衣服扣子系一系，说道：“呀，稀客！” 张岩笑道：“怎么着，咱村儿治保主任一天不在，恁家这大门儿就栓严实咧，你是防贼咧，还是防别的？” 二娥“啐”一口，说：“胡七八扯，咱门儿前是非多，能不注意着点儿？至于治安，你还甭咬扯人家安主任，放到往常，借他傻大贵几个胆儿，敢扒咱咧院墙？” 张之城和张岩对视一眼，张岩说：“这么说，你知道安三边不在村儿咧？他去那儿咧？” 二娥也知自己失言，忙解释道：“瞧你说的，我今儿是要办事儿，去他家砸门没人开，才知道他不在。别的，是恁爷们儿家的事儿，咱是既不知道，也不掺和。” 张岩说：“你这娘们儿，往常你叨叨有困难，咱今儿个上恁家来，就是为咧看看你有啥困难，了解到位了好解决。你也不让咱们进去坐坐？” 二娥说：“困难嘛，咱孤儿寡母咧，谁也敢欺负咱，像今儿个，那瞎心狗眼咧玩意儿就敢趴院墙。传出去，咱咋个做人嘛。” 张之城说：“傻大贵的事儿咱知道，各家各户对他有意见的不少，咱一定想办法儿，好好治治这疯病。” 张岩嬉笑着说：“你早嚷嚷地满世界知道咧，往后洗澡儿，好歹搭个棚子，钻里边儿洗去嘛。要是人手不够，这忙咱能帮——不过，你得先跟咱说，安三边上哪去咧？” “甭说咱不知道他上哪去咧，就是知道，咱能跟你说吗？”二娥将腰一叉，肥大的上衣扣子不紧，滑落下半截。 张之城忙将头扭向一旁，二娥见状，发出放浪的笑：“你咋不跟女婿学着点，咱支书这才叫懂个礼义廉耻。” 张之城第二次听到有人提“女婿”的事儿，莫非张岩真要招自己做女婿？此念一过，张之城随即克制，只当做没听见。 张岩说：“甭胡扯，今儿个不跟咱说明白，咱就不走咧。” 二娥叉着腰说：“不走就不走呗，咱家死咧那口子，他活着的时候儿可窝囊。咱寡妇门儿上，跟你主任传闲话，不亏！” 张之城说：“婶儿，水口村儿来咱大队闹咧事儿你肯定听说咧？” 二娥摸不清对方路数，不好没正行，也不好在这个年轻支书面前扯谎，只好点头。 张之城接着说：“冤有头，债有主，礼义廉耻也不光指男女裆里那点儿事儿。谁惹的祸谁搪，搪不起的时候再说搪不起的，到时候咱大队也不会拐过胳膊杠三边叔。但好端端地就耍赖，不是老爷们儿该干咧事儿。三边叔人品咱信得及，就怕背后有人给他出馊主意——他人跑咧，难道他院里摆设的，不是他自家家当？那拖拉机，大青骡子，难道人家不敢拉去顶账？” 二娥说：“你这话有意思，还甭说一头骡子，就算人家扒开他家祖坟，把他祖宗扬咧，跟咱有啥关系咧？咱早就说咧，咱跟他没半点儿关系。再说，除咧村规，还有王法呢，咱不信他水口村儿敢到咱村儿来拆房子搬家当。” 张岩说：“咋个没关系咧，他还掮着凿搭儿替你锄草咧……” “锄个草咋咧，”二娥说，“你还替你兄弟媳妇儿锄过草……” “嘿，你这娘们儿……” 张之城瞧着二人斗嘴扯闲篇儿，二人针尖儿麦芒地对了一阵儿，末了儿，“噗嗤”一声都笑了，气氛也由紧张转而轻松不少。也算是村里人一天紧绷的劳作过后，独特的放松方法。 张之城干咳一声，拉回正题：“婶儿，即或不是旁人给三边叔出咧馊主意，咱也相信，三边叔是一时没想透。其实，我找不着他，未必法律找不着他。说实在的，在村儿咧生生死死走一遭，不光讲法，更讲‘情’和‘理’。老话说得好，倒驴不倒架，咱只是希望，三边叔站出来，体体面面处理这事体，莫要最后房子被扒咧，家当被搬咧，还叫旁人骂一句‘活该’。” “想通了，找我，或者找张叔都成。”张之城撂下话，转身就走，张岩随之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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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城刚走出来，二娥家大铁门“咣当”摔了个山响。 张岩说：“这娘们气性真大。她家那口子怕不是在她手底下窝囊死的。” 张之城说：“叔，你觉得她知道三边叔在哪吗？” “肯定知道，”张岩说，“这是不消说的。” “那她能不能告诉咱们？” 张岩吞吐云雾，思量移时，说：“八九不离十，她已经服软了。” “从哪看出来的？” “就凭她摔大门儿，”张岩说，“你熬过鹰没？年轻时我玩过儿，这行子气性更大。前半段儿是它熬你，那叫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后半段儿你熬它，它开始来回踱步子，慢慢开始扑棱翅膀。这时候你更要沉住气，最后，听它‘噶’一声叫，就算大功告成，把它熬服咧。” “叔儿这话有意思，耐琢磨。” “嘿嘿，教我熬鹰的老辈子跟我说，鹰通人性，这一声儿，是鹰跟自己个儿置气呢。这声之后，要外松内紧，时刻留心。要是你这时候大献殷勤，它会觉得你得便宜卖乖，容易活活气死，这扁 生！性高的人，都有这个毛病，即便服软，也得硬气地服软。” 若非在世故中侵淫几十年的场面人，决计说不出这样嘈嘈切切又鞭辟入里的话来！张之城深感震撼，细细品味，犹如饮了一壶醇酒，口齿留香。 张之城说：“所以，作为得胜方，更要谦卑地胜。” “是的，”张岩十分赞许，“村儿咧原有个老规矩，说庙会斗神儿也好，村村儿顶牛也好，无论咋个较劲儿，事儿前恨不得攘死对手，事儿后总得得胜一方请客。老辈子留下的老智慧！这个理儿，甭看咱岁数儿大，也不过近二年才明白。” 二人谈谈说说，都有意地避开了关于“女婿”的话题。不过话说回来，赵美然娇俏，张千清冷傲，二者各有千秋，一旦论起家境，反而是张千清更合适。算逑吧，张之城克制绮念。 手机铃响了，张之城一阵激动，期待地接起，却不是赵美然，而是乡办公室的干部：李书记召集各村支部书记开会，速来！ 赶往乡政府的路上，张之城才发现，这一阵心中某个角落隐藏着些郁郁寡欢，原来与赵美然有关。大小姐哪里都好，就是有个通病，骄纵。人无完人呐，张之城审量自己，你倒是不骄纵，然而穷啊。每到此时，张千清便不失时机地在脑子里冒出来。唉，村儿里传言张岩想招自己做个女婿，也不知真假——转念一想，自己去卫生所的时候，不是见到有个男的替她披衣吗？那男的同她有何关系？即令乃父愿意招赘，张千清本人是何意见？ 踏碎丹炉走心猿！ 娘的，龌龊想法一旦放出来，主人也难以约束。 张之城不得不单手驾住车把，抽出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摩托车车头歪斜，险些撞到路边拴的大水牛，惊险一幕，总算令张之城勒住意马：瘪犊子想得太多，或许两个都瞧不上自己，才是正理儿。 到了乡政府，临近村落的支部书记们已经落座。张之城一到，引发了一阵指点。时移世易，此指点已不同于上次“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意味，而是增添了些“后浪推前浪，新人胜旧人”的感叹。南闸决堤时，张之城率先跳下去堵口子的事，大伙儿都知道了。 当然也有不同声音。有些人，不用你去得罪，只要你做得比他好，他就十分不舒服。他们尤其听不得，见不得别人夸你。倘若旁人在背后夸你，他多半会闷哼一声，表达不屑，倘若当面夸，那就乖乖不得了，他一定要发表高论。 这种人未见得是坏人，只能说，比较自卑。该怎么让他们改变呢？ 还是算了吧，教养问题，落地生根，七岁看老。时机一到，社会会给他们上一课，在这之前，咱没有替父母教育他们的义务。 一个年岁稍长的人竖起大拇指，悄悄在几个支书间说：“胎毛儿没脱干净咧，就敢玩儿命。一个人儿保住堤坝，真他娘好样的。” 一个满脸胡茬膀大腰圆的人却不以为然，他冷笑几声：“就是胎毛儿没脱干净的才敢玩儿命。咋的呢，胎毛儿不落，毬毛儿不长。毬毛儿不长，娘们儿不爽。这鬼世道，干天干地，累死累活，不就图那三寸肉咧爽快。这小子不知道这份儿爽快，自然就敢跳河——世上没他留恋的玩意儿嘛。”说完，哈哈大笑。 历经这段支书生涯，张之城早明白了一个道理，《教父》对此也有阐述，就是作为男人，必须忍受外界强加给你的种种侮辱，没有理由。 是啊，怎么反驳？反驳就是你开不起玩笑。退一步说，真来浑的，以张之城现在的修行，未必来得过这个外号“周大炮”的彪汉子。 看开了这一点，张之城淡淡一笑，去琢磨村里该办的事。 便在此时，熟悉的粗狂声音传来：“这话咱不爱听，合着你周大炮就为娘们儿裆里那张嘴活着？” 是宋战羊！周大炮显然有些惧怕这个黑脸老汉儿，说：“哪里哪里，还为咱家娃儿。” “对咧，”宋战羊说，“你周支书满嘴怪话儿，老鼠儿子就要学打洞。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不思进取不要紧，不怕凿上恁家娃儿？” 至此，周大炮脸上有些挂不住，旁边人一阵哄笑，打个圆场。 宋战羊自然而然地挨着张之城坐下，朝他点点头。张之城心中一阵激动，这代表着这个黑面老汉儿对自己的认可，这可不大容易。 周大炮扎堆儿的那群人不知在谈论什么，忽然安静下来。不知何时，杨言进场了， 台旁侧拿笔在黑簿子上划拉着什么。 “灰孙，”宋战羊说，“不记名未见得人们不认识你。” 各村支书渐渐到来，乡政府工作人员也赶到了。李孝国仍是会同乡纪委书记赵蛮子同来。李孝国党委书记、乡长一肩挑，虎威本就慑人，再添上纪委赵蛮子，又是个齐装满员的严肃阵仗。 杨言见主角已落座，问道：“扎到村里帮助开展工作的同志都回来没有？各村支书都到了没？” 村支书知道杨言这个副乡长的成色，没人愿意搭理他，前期扎到村子里帮忙动员的乡干部吃住在村里，个个儿累得灰头土脸。此值傍晚，急赤白赖被叫回来开紧急会议，自也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作为副乡长，杨言觉得失了面子，眉头一皱，向会场扫去。恰在此时，会场门吱呀一声推开，是小衙内，黄帆来了！ 乡政府干部知道杨黄之间不和，此时都瞪大眼睛，忘却疲累，铆足劲头儿等着看一场好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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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黄帆迈着四方步，一副腰情愿腿不情愿的模样，杨言心中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杨言清清嗓子，打开话筒说道：“我提醒大家，乡政府不是菜市场，参会要有时间观念。时下都是十万火急的事儿，都很忙，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黄帆掣把椅子坐下，挑衅地看着杨言，嘴角斜出一个冷笑的弧度。 杨言简直怒不可遏，狠狠剜了黄帆一眼，同时他也明白，这个衙内就是来基层混个出身，火候到了，自然会到县里相关部门去工作，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大动干戈。再说，自己再不受人待见，好歹当着副乡长，跟黄毛小子斗法，招人笑话。 言念及此，杨言将头转向一边，不去看黄帆。杨言又问了一遍：“乡里的同志都到齐了吗？到齐了就开始吧。” 就在众人皆以为小插曲平顺过渡，没有演变成重金属风格儿时，只听黄帆响亮地来了一句：“报告！” 杨言一怔，说：“讲！” “人还没到齐！”黄帆笑眯眯地说。 “是谁啊？”杨言掏出黑皮簿子。 “杨俊！”黄帆不紧不慢地说道。 “杨俊”这两个字如同两发炮弹，重重击打在杨言在乡政府苦心经营的“破船”上。杨言只顾了给旁人上烂药，一个疏忽，竟忘了看看宝贝侄儿在不在会场！他到底是老油条，虽则心中慌乱，嘴里却保持着平常语调说：“是吗？去叫一下。” “报告，”黄帆说，“今天他没在岗位上，不知道有啥公干，跑到县城去了。” 乡政府干部立时窃窃私语起来，年纪轻的更觉解气，他们早不满杨俊像个骚猫一样把块儿肥羊肉霸在自己爪子底下。黄帆于他们，本来是可有可无的熟脸，现在，黄帆则是发声亮剑的英雄了。 “时间紧急，”杨言直接略过黄帆，转向李孝国说，“那就不等了，书记，咱们直接开会？” 这就是杨言的政治智慧了。这当儿别说脸色气得发紫，就是发绿，也不与跟黄帆计较。否则把事情叼噔大发了，头一个倒霉的必然自己的侄儿杨俊——还用说吗，他太了解这个侄儿了，去县里可能是做头发？买衣服？逛大集？总之不会有什么正事儿。 李书记没有多问，这不是他应该关心的问题，他也没时间关注这个问题。 李书记脸上很显疲态，大概跟这几天忙着补老霍的缺位有关。他主持了三个议题： 一是通报各村动员出工的工作进展； 二是研读了县里《建设契合地方特色的惠民工程》的文件，带领大家集体学习； 三是向与会众人提示做好未来一段时间过紧日子的准备。 讨论完前三个议题，看看会议室墙壁上挂的钟表，时针已指向晚上九点。 “不就是这点事儿嘛，”宋战羊悄悄说，“值当咧这趟子折腾？” 张之城也觉奇怪，三个议题中规中矩，不过是题中应有之义，这半天功夫倘若这样浪费，真不如在村儿里打溜逛，听老乡们端着碗摆古儿呢。 张之城向台上看去，李书记半边脸隐在灯影里，只见他狡黠地点点头，好像在说，恭喜你猜对了。 李书记捏着县里那份关于工程建设的文件，灯影在他脸上摇晃，他好似在下决心。他决心已定，拍拍桌子，宣布了一件大事：“同志们，按照县里文件精神，时不我待，经乡党委研究决定：各村出工数目不变，提前两周将工数出齐！哪个有难处，现在讲？！” 突然的一击！各村支书面面相觑：让人出工，你以为是喊人来领低保？ 强势的李孝国面前，集体沉默就是最好的抗议。李孝国读懂了这层意思，挤出一丝笑来，说：“有难处可以说嘛，村里的困难，也不是不能考虑。” 半晌，无人言声儿。 这是乡政府意志与村支部意志的较量！李孝国虽然强势，但是不能免俗，更不能违背客观规律：眼下正值农忙，两周时间，地里至少还有浇水、翻地、播种三件大事。老农民从白到黑在地里淤着，到了家蒙头就睡，想见他们一面儿都难，遑论开展动员工作！乡政府干部个个泥猴儿一样，就是到地里去动员农民，一道儿在泥里滚的。 忽然，周大炮说话了：“毬！要是能取巧，咱立军令状，一周之内把这事儿办喽，就怕乡咧一碗水儿端不平，把咱村儿当成后娘养咧。” “这话怎么讲？”李孝国说。 周大炮的话引起了会场所有人的注意，他很享受被当成焦点的感觉，带些为民请命的悲壮意味说道：“旁人叫咱周大炮，不光因为咱当过兵，还因为咱一根膛线旋到底儿，心里不存歪的邪的。最近可有些话，说乡财政偏向木塘村，出工款项优先保障他们村。请问咱乡政府，这事儿可是有的？” 李书记给问的莫名其妙，看向其他几位乡领导，除纪委赵蛮子眼观鼻，鼻观心，超然物外，其余几人均如坐针毡，财政所尤为气愤。受到李孝国默许，财政所所长说：“胡说八道嘛，我敢拍着良心说，财政所这些年拨款都是按照大中小村规模来，水碗端得很平。我也从来没接到过指令，说要对某一个或某两个村另册对待。” 财政所所长说完，李书记的目光在其他乡领导脸上扫过，无声地审问：你们谁或明或暗地向财政所下过这种指令吗? 笃定没有任何乡领导对财政所做过这种“指示”后，李孝国满意地点点头，说：“怎么会有这种说法呢？周大炮，甭扯着造谣儿当旗摇！” 周大炮憋得脸色通红。 张之城说：“咱乡咧见我年轻，刚工作没得经验，确实给我提供了很多指导和帮助，可财政上偏我们村的事，确实没有。周支书还是慎言得好。” “听见了没，”周围支书有的就起哄，“叫你慎言呢。” “咱没文化，”周大炮摊开手掌说，“啥是慎言？” “肾炎，”一人笑说，“就是腰子发炎，跟你周大炮的膀胱炎一样，得吃盘尼西林。” 趁着这阵哄堂大笑，杨言向李孝国譬说：“这个谣言并不是没有出处——木塘村新来的那个大学生支书，承诺村民的出工补贴10块一天……” 话点到这，李孝国立刻明白，木塘村这是一分补贴款也不截留，全部发放给村民了。其他不明真相的村支部则不信木塘村如此大方，认定乡政府对该村另有补贴，谣言就是这样传开的。无奈谣言的无耻，李孝国不禁也感叹初生牛犊的冲劲儿：“冲动归冲动，这个年轻人没准儿真能做个先锋，改变一些陈规陋矩。” 杨言轻蔑撇嘴，说：“这个叫张之城的，我打过几次交道。娃话大，人也轴得紧。这次没截留，可能是还没学会里头的道道儿，您还得多观察观察再下结论啊。”李孝国没搭理他，赞赏之余，又有些担心，有些事，还是得提醒到位才是。 众人又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各退一步，将动员工作截止日期向前提了一周。李书记走到支书中间，夸张地打躬作揖，以开玩笑的形式向各村支书表示自己“朝令夕改”的歉意。村支书们跟他打闹，表示对乡政府工作的理解。 片刻间众人散尽，张之城理所当然被叫住，单独留了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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