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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村支部书记[第2页] |
作者:共和国懂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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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副乡长正在病中,李孝国书记忙着在外边跑修坝资金,累得七死八活,眼下乡里就只杨言一个坐镇。不趁此机会增加自己话语在乡干部心里的分量,那才是傻子呢。言念及此,杨言从闸上回来之后,连连召集会议,名义是打着李孝国的牌子,言语中也穿靴戴帽,必冠以“李书记要求”如何如何,但会议内容,夹带的全是自己的私货。 “老猫翘尿骚,占地方儿咧。”散会后,有眼毒老干部议论。 杨言无暇理会这些议论,会后,他马不停蹄地写了篇信息,简明扼要,踩点准确,短短千字就说明白了南闸形势如何如何紧急,自己如何如何重视,如何亲临前线坐镇指挥,最终“驯服南闸水龙,得保一方群众生命财产平安”。 他满意地吹干墨迹,临到发稿时才发现忘记拍照片,暗骂派出所的大檐帽无能,缺乏新闻“嗅觉”,又想起昨天木塘村干部在闸上对自己不敬,连带着勾起“旧恨”,他的脸色就很难看了。 杨言拿起电话,拨向派出所,想想又放下了。思来想去,干脆寻个题目直接杀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儿并不宽裕,办公室墙面被烟熏黄,十五平方的小小接待室桌上红漆一片片绽起,像曝晒过的鱼鳞。杨言坐在中间沙发上,留守“看家”的接线协警倒杯开水算是致意,随即返岗接线去了。 杨言满以为自己这尊神降临,至少副所长出来接待下的,哪想到一杯开水就把自己打发了?杨言背着手,悄没声走到接线员身后,也不管协警正接警接得火热,说:“嗬,乡里忙得热火朝天,你们所儿倒好清闲。我是纳闷儿,经费给你所儿拨得不是蛮足,怎么就打不起精神来?” 副乡长问话,协警夹着话筒支吾几句,挂了,站起身来说:“乡长您误会了。所儿里其他同志轮流蹲守,抓偷牛贼去了。” “哦。”杨言打量着他,见对方只是干杵着冲自己笑,杨言抽出烟,摆弄几下,对方仍没有给自己敬烟的意思,心说:真是个生荒子!杨言说:“昨儿个关起来的那个,带我去看看。” 安三边家的“三儿”关在单间里,杨言借着题目又将派出所指摘一通,说到后边,协警打个手势,转身回去接警。杨言心里发气,强压着慢条斯理踱到接线室,却看到协警拿起笔在工作簿上录下“木塘村,高利贷,群体性事件”字眼儿。 群体性事件!五个字眼瞧得杨副乡长眼前一亮,简直是天赐良机,只要再平了这件事,再来一篇报道上去,连着闸会的事,自己的形象可就在县领导面前立起来了!杨言眼珠骨碌骨碌得转,他摆摆手阻止住正在更换装束的协警,说:“乡咧事儿多,派出所不能没人值守,你就别去了,我组织人手处理一趟吧。” “所里有纪律,涉及群体性问题必须……” “你这个小同志,”杨言十分不耐烦,“你们所长教过你没有,我堂堂乡长说的话,抵不上你的纪律?” 走到门外,杨言忽然想起乡政府相机坏了,又转回去要求协警把所里的相机拿出来。“所里就一台摄像机,而且是录口供专用,请您稍等,我请示所长!” “那你慢慢请示好了,”杨言板着脸说,“请示完给我送到乡政府,我的人只等十分钟,十分钟相机不到,我也不跟你多说,直接找你们所长。” 杨言扬长而去,急急忙忙回乡政府找杨俊,这种露脸的机会,自然要上阵“父子兵”。瞿料办公室、宿舍找遍了,杨俊一根毛也没看见。询问其他人,始知杨俊早上急匆匆出去了,至今没回来,午饭也没在食堂吃。杨言急得跺脚,一个年轻干部说:“杨哥啊,他追随他的‘爱情’去了。” “什么爱情?” “赵美然啊,”年轻干部说,“赵美然病了,在卫生院,杨哥喝令我们谁也不许去探望,免得打扰病人。杨哥还说,人家需要他陪伴,就自己过去了。” 幸好杨言只要侄儿杨俊搭上这趟处理“群体事件”的顺风车,没听出年轻干部话语中的揶揄之意,否则这个年轻干部小鞋已然穿上了。杨言匆匆赶到县卫生院,冲到赵美然的病房,隔窗望去,只见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带着个年轻姑娘,还有个护士,全副武装地照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赵美然。杨俊正拎着一个暖瓶上蹿下跳,比亲娘病了还要上心。 中年妇女发现了杨言,杨言走进屋去,客套了几句,随即连连道歉,检讨自己不关心同志,来这里连礼物也忘带了。赵美然已经醒了,说:“杨乡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啦。我这不缺吃用,这些东西是杨俊带来的,礼太重,我受不起,再说他也不宽裕,请您劝劝他,把这些东西带走吧。” 杨言被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看赵美然神色,又不像在挖苦自己没带礼物来,他闹不清赵美然的意思。中年妇女忙出来解围:“瞎说什么呢,从小把她惯得,乡长可别跟她孩子家一般见识。”杨言忙点头哈腰说:“我明白,我明白,小赵安心休养,工作上的事不要担心——您挺好的?赵委员最近还好吗?” “瞎忙。”中年妇女无心同杨言乱扯,杨言倒也不差这点眼色,他冲杨俊说:“小杨,下头村里出事儿了,办公室同志们都到村里结对子去了,剩下的人腾不出手来,你跟我跑一趟吧。” “叔!”杨俊说,“我不去,我要在这陪着美然!” 恰在此时,昨晚给赵美然出急诊的女大夫过来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一边查看赵美然情况,一边摇着头对众人说:“看看这小伙子,比昨晚那个强——昨晚那个,一听说叫他筹住院费,转身功夫儿没影儿了,听说还是个村支书呢,嘿!” |
赵美然转身看着医生,有些不信,杨俊趁机对中年妇女说道:“赵姨,到真事儿上,就看出这人咋样来了,把钱看得比人还重。这人我知道,他家都是农民,嘿,种地的就是种地的……” 医生斜了杨俊一眼,神色仿佛在说:就像你爹不是农民似的。 虽然杨俊和张之城一样,爸妈一样是农民,一样面朝黄土,但杨俊有个副乡长叔叔呀,所以他心里更愿把自己归入后者所在的阶层。 杨俊涎着脸凑到医生身边,讨好似的给医生搭下手。杨言再次朝杨俊招招手,杨俊说:“叔,还有那么些人呢,您带别人去吧。” 那叫“赵姨”的,就是赵美然的妈妈,女儿不喜杨俊,这点心思她有什么不明白的,苦于不好点破,只好在旁说道:“小杨啊,正事儿要紧,你就先跟杨乡长去吧?” 杨俊说:“什么事能有照顾美然的身体重要!赵姨,您别劝,美然从工作开始,公文就是我教她写,现在她病了,我来陪护,是自然而然,再正当不过的事情。” 天下父母心,无不以儿女为重,杨俊这番话,赵母尽管不完全同意,可第一句实实在在拍到了她心里,她也就不说什么了。赵美然看杨俊在妈妈面前这般跳梁,心里烦闷,觉得浑身毛孔连着七窍被这帖膏药焊得严严实实,真的是同他搭话沾边都觉得腻歪。她打定主意,你怎么样是你的事,反正别指望我理睬你,至于别的,去他娘的吧。 杨言狠狠剜了杨俊一眼,暗骂不争气的东西。以副乡长的“身份”,又不能当众“降格”再求杨俊跟自己去处理事件,只好向赵姨赔笑,说声失陪。 杨俊接过赵母倒给女儿喝药的水,小心翼翼吹凉,端到赵美然嘴边,赵美然转过头不喝,杨俊还往前凑,赵美然一把打翻,水杯摔在地上。 赵母叱道:“这孩子!” “没事儿,”杨俊挤出一丝笑意,去拿扫帚,“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谁心情也不会好,我不在乎。” 赵母对这个好脾气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些好感,她拉着杨俊坐下,家里带来的保姆干净利落地把碎玻璃拾掇干净,又给赵美然端上稀粥,喂她吃起来。 赵母说:“小杨,看样子,基层政府事儿还挺多啊,你们平时都忙坏了吧?” 杨俊笑着说:“无非是跟村民打打交道,再就是应付上头各类检查,乡里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不瞒您说,我虽然还是乡里的编制,这两个月一直在县里借调。我会继续努力,向美然父亲,赵叔叔学习,争取在县城人物中挂上一号。” 相对于上边那个,这个马屁就显得不高明了,但有人夸赞自家男人,赵母还是开心的:“他成天不着家,当个政协委员,恨不得比开过皇上还忙,少了他地球还不是一样转。可没你会照顾人。”要说女人心思,实在难猜,妇女也一样。方才赵母还对杨俊这番献殷勤存着戒心,此刻经自己捎带脚这么一夸,反而真觉得他有些可取之处。 杨俊一阵谦虚,赵母越发觉得这小伙子行,“小杨,你家里父母都健在吗,他们是做什么的?” 杨俊支吾一阵,说:“我妈是工人,我爸在家里开个小作坊,替村儿里人打些小家具。”其实他父母主要还是种地,母亲农闲时在集体工厂帮些闲边儿,父亲会简单刨个桌凳。他所以这样说,就是怕人家听说自及父母是农民而瞧不起自己。 “不赖不赖,”赵母说,“退回十年去,谁家有个厂子里的工人,可不得了,我跟她爸就是没当上工人,只能出来单干,我做梦都想那种稳稳当当的,有人开工资的日子。做买卖太难了。” “现在工人可不吃香了,但买卖未必不好做,”杨俊慌忙将这个话题一句带过,“前边我借调到县里那段时间,跟着县领导去考察过几个乡,都在轰轰烈烈地搞建设,热火朝天的……” 官场有句话是众所周知的,一等人才跟着转,二等人才耍笔杆,三等人才业务忙,四等人才没活干。赵母听杨俊说跟着县领导跑,不禁对他又刮目相看几分。 “哼,”忽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杨俊啊,你跟你叔一样,不吹牛能死。你是为什么借调到县里去的,心里真没点数儿吗?” 是黄帆来了,他生就漫不经心的样子,随手摘下棒球帽扔在一边,大墨镜却舍不得摘下,顺手把东西递给保姆。杨俊闹不明白,这黄厮怎么屡屡跟自己过不去,正想反唇相讥,接下来的情形让他闭嘴了:只见黄帆搬凳子坐到赵母旁边,搂着她脖子亲了亲,叫了声“小姨”。 赵母推开他,说:“你也不知道照顾着你表妹。” 黄帆说:“我可有正经事儿干,我天天上村儿里结对帮扶,帮着拉壮丁,不像别人,天天琢磨着吃天鹅肉。”说着瞟了杨俊一眼。 “说什么呢,”赵母说,“还是那个臭毛病,张嘴就来。” 杨俊心里这个气,又没法反驳。以黄帆的脾气,真茬起来,在赵母跟前把自己老底儿揭个干净也未可知。杨俊在心里反复衡量局势:以赵美然对自己的反感,和她“自由恋爱”是不必再想了,只有借她生病的机会,在赵母跟前好好表现,围魏救赵,或许有一线光明。赵母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忍一时风平浪静,决不能叫黄帆借题发挥,坏了自己终身大事。因此,溜出去避其锋芒,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言念及此,杨俊反而向黄帆讨好:“你可瘦了不少,下村子帮扶辛苦了吧,要注意身体啊。”随后,借口回办公室有事,灰溜溜走出病房。 杨俊前脚出门,后脚看到黄帆掀开垃圾箱盖子,“扑通扑通”,把自己带到赵美然病房里的礼物一个一个扔了进去。 杨俊咬牙切齿,想返回去跟黄帆理论,终究没敢。他这股窝囊气吐不出又咽不了,推及原因,终于把账算在了赵美然头上。 杨俊在心里发誓:好个赵美然,你撕我的脸,我要你的命!得不到你,我非毁了你不可,走着瞧! |
大金链子闯到张大杠家里,打砸破坏,气焰嚣张,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围住。 “给牲口们上笼头!”不知谁喊了一声,四个索套儿套在金链子们脖子上,由村民们放牲口一样牵到了场院,栓在桩柱上。“便宜狗日的咧!”一个青壮汉子喊到。 是啊,桩柱虽然黝黑,粘腻而腥臭,它现在是主家和骡马沟通的渠道,场院里拉碌碡的骡马出力之余在桩柱上蹭,主家会意,就小心翼翼地循着方位,扒开大牲口硬如刺刷般的粗砺皮毛,掐出一只或一簇吸血蜱虫。 张之城这次没有阻止人们。此刻,与自己脑袋上芝麻官的乌纱比起来,与村民受的窝囊气比起来,高坐在清净讲坛上的学者们倡导的“保障犯罪嫌疑人的人权”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再者,带出一批有血性的,敢向社会渣滓发声亮剑的村民,说出去,不也是支书的光荣吗?又有什么好思量的呢,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前年老安家孙子考上大学,村儿咧敲锣打鼓,庆贺跳龙门,老安家门儿也镶上‘优秀党员’咧,”张岩说,“别人都围着老安唱喜歌儿,咱当时问咧一句,老安,三岁看小,恁孙子小时顽得很,咋反而让你老汉儿调教成大学生咧?” 老安就在人群中,脸一红,缩到后边去了。反而是老安的邻居不怀好意地跳出来,说:“当时老安没吱声,是咱回的话儿。” 张之城和其他村民好奇说道:“你当时咋个回的?” 那老小子咧着掉得参差不齐的黄牙说:“嘿嘿,有点不雅。” 张岩说:“你当时问咱:骡子马不听话,得骟,那狗不听话咋办咧,没听说有骟狗咧?老少爷们儿,你们说,狗不听话,咋办?” 村民说:“咋办?” 张之城接茬道:“我看只有一个法子。” “啥法子?” 张之城伸出二指比划几下,定了定心神,大声说道:“一个字儿,打!” 这才是贴地气儿的支书!村民“轰”一下沸腾了,“审审这几个行子”,“对,审他们”,村民吵嚷着,早有顽童折了酸枣枝来,张岩递到张大杠手里:“大杠,你受咧欺负,你来!” 金链子们脖里套着绳子,双手反剪在桩柱上,那点欺凌人的威风早不知去向。张大杠捻着酸枣枝一步步走到金链子前,扬起手来。 “妈呀,”一个金链子哭了,说“大爷饶了我吧,我也本县人,都是乡里乡亲啊。” “放屁,”有人说,“你口音就不是本地的。” “大爷啊,”金链子带着哭腔,“俺们办事咧时候儿,都得学着点儿外地口音,装成外地人,不然乡里乡亲,咋好意思对本地人下手呐……” 张大杠酸枣枝在读举起,咬咬牙想抽下去,终究没下手。 张岩说:“老张,豺狼来咧有猎枪,过咧这村儿,没这店儿。他们咋个欺负你咧?” 张大杠举起酸枣枝,咬牙“嘿”地一声,金链子一声惨叫。那酸枣枝挥舞起来,风中“呜呜”有声,随着暗红色枝条闪过,就有一声惨叫,那惯于欺凌弱者的腱子肉,那横着长的脸盘子,那刻意剪得光不溜秋以求唬人的脑袋上,就多出一个血道子。 金链子们叫得凄楚,反倒张之城有些担心:这是为了教训他们,重点是要他们赔偿张大杠的损失。倘若为了泄恨,造出刑事案件,可非此行初衷了。他目视张岩,张岩说:“这些混账行子,你寻思他就砸过大杠一户?这是替他们赎罪咧,酸枣枝儿最好,最长记性。” 张大杠年岁不轻,但常年劳作,力气未必比不上寻常小伙子,十几枝子下去,已将金链子们抽得血肉模糊。细看手中的家伙,刺都顺势扎到金链子们肉里去了,枣枝已变得光滑。张之城上前阻拦说:“差不多了。” 不料张大杠见血之后彪悍无比,他发出嘶吼声,夺过根新枣枝,接着往金链子们身上抽去。边抽边带着哭腔喊道:“狗日咧,我叫你刨我地里垄沟,我叫你砍我地咧棒秸,我叫你扎我浇水袋子……” “这是平日叫人憋屈咧,”张岩默默走到张之城身边说,“老实人,唉,村儿咧也有些人欺负他,拿他逗乐儿,他这不光是抽金链子们,也是抽我这村委委员咧,我不周到啊。” 张之城此刻像长者般抚着张岩这个上辈人的肩膀,他抿着嘴点点头,宽慰张岩的心,张之城说:“叔,村委需要你,可不能这么想——看来,村儿咧远远不止面儿上这些事儿。” 开始金链子还叫喊几声,渐渐没了声息,张之城说:“停!问问他们准备啥时候赔偿大杠叔家咧损失?”冲上去两个青壮下了张大杠手中枣枝,冲领头的金链子厉声问道:“支书问你话咧,说!嘛时候赔偿?” “对!”这口窝囊气一出,村民们不像方才那样冲动了,有个人说,“说,再不说,送派出所,叫他们上那去说!” “别,别——”领头的金链子半昏半醒,声音微弱,“我说,我说,你家院子咧损失我赔,你闺女,你闺女,可不是我,不是我……” 听话听音,这味儿不对,后半句八成不是好话!张双秀还未出嫁,是个黄花大闺女,名声最贵。丢了钱财事小,丢了名声,十里八乡,可就再没她的容身之处了。 趁着旁人没听清的当儿,张之城冲上去,一巴掌抽晕了那金链子,截断了后半句话,同时大声喊叫道:“狗日咧,我最恨男人打女人咧,今儿我非往死里治你!” 张之城自顾做戏给村民看,却没发觉一辆车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停在了场院边上。蓝光一闪间,杨言副乡长来了,身旁跟着个乡政府工作人员,怀里抱着个长方形黑匣匣。 杨言走到场院中间,看看桩柱上绑的金链子们,说:“好家伙,堂堂村支书不推进乡上布置的任务,跑这儿私设刑堂来咧!” |
狗娘养的,简直是慈禧身边儿的太监二肄子复活咧,净放些阴阳怪气儿的屁!张岩心中有气,真想伸手在那白净微福的脸上掴一巴掌!张岩向杨言问道:“您是担心咱村儿支书着凉?” “什么意思?”杨言狠狠剜了张岩一眼。 张岩说:“要不担心他着凉,咋上来就扣帽儿咧?啥叫私设刑堂,你咋不问问这些瘪三儿都在咱村儿干嘛咧?” 当着乡政府其他干部,杨言怎能被村委委员压了气势,他说:“我记得你,在南闸也是你跟乡政府拉硬弓,对着干,看来你这个村委委员是当滋儿咧!”他说得兴起,习惯性地向口袋里掏摸,去寻他的“阴阳玉净瓶”。所谓“阴阳玉净瓶”,实则是杨言兜儿里常备的一个黑皮小本本,这个小本本商店里两毛钱就能买到,寻常得紧,但当杨言挥笔在上边记下某个干部的名字,摊到李孝国书记面前,不动感情地诉说此人问题的时候,就成了生死簿,正儿八经的法宝名器。故此,清凉乡各村村干部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阴阳玉净瓶”。 没找见“玉净瓶”,仿佛跟李孝国书记失去联似的,杨言的底气顿时泄了一些。张之城却觉得是因众人掮着锄头等物逼近一步所致,打打手势示意退后,“杨乡长是来解决问题咧,不是来激化矛盾咧,叔伯兄弟们儿让一步。” “是啊,”杨言说,“支书说得不错,我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激化矛盾的,村里遇到这样的事体可以找派出所解决,自己做主扣人打人是不行的。难道你们不相信党,不相信人民政府了吗?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张之城和张岩对视一眼,果然,人生就的脾性是没法改变的。想必杨言自己爱戴高帽子,推己及人,便觉得旁人也都爱戴帽子,话里话外就止不住地给人扣帽子,这不,后两句话一杆子搂倒了在场村民。 是啊,村民还没表态,你杨言就抬出党和政府来压人,偏你能代表党,代表政府? 张之城不愿在没意义的问题上纠缠,说道:“乡长,这些人放高利贷,拘禁咱村的姑娘,还来村儿里打砸,乡亲们气不过才抓咧他们教训教训,出口气儿。这里头如果有事儿,我是支书,算我咧,但是有两件事请您作主。” 杨言恢复了神气,嘟哝了句:“还大学生呢,汇报事体要用书面语,‘咧’‘咧’地净是口头话——行了,你说吧,哪两件事?” 张之城说:“第一件,赔偿大杠叔家损失,丁丁卯卯的家什儿都要算到,足额赔付;第二件,大杠叔一辈子本分,早上叫人把脸皮撕了,肇事的就在院里关着,请您主持,叫肇事的跟大杠叔道歉。” 张之城话音落下,村民们举着手中家什,喊道:“道歉!道歉!道歉!” 杨言惊奇地看着张之城,邪了,毛小子这就骗取了人民的信任?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嘀咕,况且与此相比,他在盘算着另一件事:解决这个“群体事件”,到底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收益?过了片刻,杨言自顾自地点点头,算是盘算定了,他向扛着黑匣匣那人交待几句,那人如临大敌,整装待命。 杨言双手虚按,说:“老少爷们儿们,咱也是农村的,打娘胎里出来,喝的是村里的水,吃的是村里的面,不给农村人儿作主,那还是人吗?这几个人,我弄到所儿里,好歹叫他们赔咱乡亲的损失!” “好!” 杨言瞅了眼跟班儿,从对方沉稳而自信的点头,杨言知道,抓拍到了自己侃侃而谈,群众同时欢呼的镜头,他满意地说道:“第二件,老少爷们儿们,要光为挣口嚼馃,牛也是一辈子,马也是一辈子,说难听点,驴他娘的也是一辈子,何苦要托生成人呢?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托生在清凉乡的老少爷们儿,个顶个儿都活一口气,活一张脸,谁坏咱的脸面,不答应!跟乡亲们透个底儿,整个乡,怕是李书记也不敢这么惯着你们,但是咱敢,没说的,叫找事儿的给咱村儿道歉!” 杨言正面挑动着村民情绪,余光瞥向跟班儿,跟班儿咔嚓咔嚓地,快门按个不停。 “瞧瞧,人家眼角儿闪泪花儿咧,”张岩跟张之城说,“这戏真行,灰孙说虚话,把自个儿也感动咧。” 张之城微微一笑:“赔了大杠叔损失蛮行咧,我也没多指望他。要说硬汉子,还是李书记。”正说着,看到个娃子小跑着过来,缩在人群后向这边巴望,似乎有话要说。张之城巧妙地绕过镜头,替乡里省下一张胶卷,他伸手去抱小娃,小娃在衣服上蹭了鼻涕,说:“扑通,双秀姑扑通,在河边。” 扑通?扑通?张岩凑过来,他还在思索就里,张之城略加思索,已破获了这个谜题:小娃子表述不清,张双秀怕是跳河了!” “走,西河,快去!”张之城大喊着,“去几个会水咧,去,跑!”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秉持着这个信条,杨言的亲民戏当然也要做足全套。此时他正站在人群中,“被动”接受乡亲们的爱戴,黑匣匣才拍到一半,照原计划还有一出“百叟探孙”,即杨言要站在老人中间,老人们眉花眼笑,才算尽美。 偏偏被张之城这一嗓子破坏了! 老人们被这声唬得一震,年青的在这一嗓子招呼下,也料到河边出事,扔下东西争先恐后向河边跑去。刹那间,除杨言杵在原地外,还有几个深色恓惶的老汉。照片倒不是不能拍,只不过美感已经全无了。 杨言没给张之城解释的机会,下死眼瞪着他,说:“你中了什么邪,非要跟上级过不去?好个大学生,好个大学生!” |
张之城带着杨言向西河跑去,跟班儿抱着黑匣匣远远地落在后头。 到了西河,总算松口气,西河水流虽急,水却并不很深,村里小伙子不费什么劲就把她捞了回来,恰逢张千清倒班路过,替张双秀按压复苏。不大功夫,张双秀嘴里、鼻孔里呛出几大滩水,眼皮算是睁开了。 杨言挤进去,一句句地追问张双秀情况,张双秀鬼门关一趟回来,脑子尚未清醒,看着自己红着眼的爹,还有躲在一旁抽泣的娘,她“咛嘤”哭出声来。 “好好的闺女,咋咧想不开?”人群中有人叹息。 “清白姑娘家,叫高利贷打咧,还连累爹娘遭这趟罪,是个人都受不了啊,”张之城扶起张双秀说,“打你的那几个人,叔伯兄弟们给你做主咧,毁坏你家的东西,乡长也许给咱咧,替咱讨要赔偿。你姑娘家自个儿在城咧,一个不防备叫人坑钱咧,不丢人,我上学那会儿还差点儿叫人骗去卖咧……”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张双秀把头埋在张千清怀里,后背哆嗦着,哭得更响了。 张之城还想再劝,张岩拉拉他袖子,悄悄说:“你不懂女娃子,心咧憋着事儿,只要放咧声儿,就没事儿咧,最怕呆捏捏在心咧憋着。” 怀抱黑匣匣的跟班儿赶过来了,杨言拍拍张双秀,打断她的哭声。他本来觉得大杠一家子忒不省心,拍打张双秀后背时便带着几分嫌弃,待张双秀转过头来,倒让他不大不小吃了一惊:原来张双秀皮肤白皙,殊非做惯农活儿的农妇可比,眉目灵动,也不像张大杠这老人干儿,更兼在河水中泡了一遭,单薄衣衫贴在肉上,勾勒出令人想入非非的美妙轮廓,美人出浴,夺目非常。论模样儿,纵不如张千清般精雕玉琢,却也不输于县城里诸位小家碧玉,更压了夜间站在粉红灯泡下朝路人摆手的浓妆女子不知多少头。 杨言倒有耐心起来,怀抱黑匣匣的跟班儿问他要不要拍照,杨言说道:“你这人做事不动脑筋,这种情况乱拍什么,好歹等人冷静下来。”说着,杨言取出自己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刚要伸手,忽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不合适,伸出去又缩回来,放到嘴边假装有痰。 过了一会,张双秀背渐渐不再起伏,哭声也小了,只是赖在张千清怀里不肯起来。 在张岩指挥下,众人散去一大半,仅留下几个青壮的。张岩接过杨言递来的烟,凑到张之城耳边悄悄说:“狗日的这是回心向善咧?呸,还得说是见咧漂亮女子!” 张之城笑笑,原准备还要等张双秀平复一阵子,没想到张大杠来劲儿了。 “咄!你个死妮子!” 喊声把张岩等人吓了一跳。 “你个死妮子,看你闯下多大咧祸!还哭!” 老父亲的余威之下,张双秀不在张千清怀里哭了,转投到自己的老母亲怀里,娘俩儿头挨着头,互相像是都受到鼓舞,又一阵吟唱。 众人就都不那么紧张了,张之城瞅个空子,把张千清拉到一边,问道:“她怎么样?” 张千清故意答非所问:“她呀,啊,没事,肺里没呛淤泥,至于河水进了肠胃,闹不闹肚子,就看身体底子了,其他大问题是没有的。” 张之城心道废话,你怀里这个梨花带雨,嚎哭锵然有声,肯定没大毛病,还用我问?!但张双秀也是本村村民啊,当此情境,张千清这样答,谁能说有问题?张之城尴尬笑笑,不得不敷衍几句:“啊,是啊,没问题就好。” 张千清还想逗逗张之城,冷不丁杨言插话进来:“这事儿我既然经见了,就得谨慎着办,要不用我车送她去乡卫生院看看,不然的话,怎么见得肺里没呛泥呢?” 张千清说:“乡长好,呛泥的话,肺压变化,口鼻就流血了。” “哦!”杨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谈论和张双秀有关的话题,转而和张岩、张大杠去谈论落实赔偿和道歉的问题去了。 张之城说:“她,我说昨晚送到医院里的,怎么样?” 张千清若有所思地笑了,说:“哦,你说的是那个啊,甭担心,好着呢。” “哦,那就好。” 张千清说:“人家是挺好,有人就不见得好了。” 张之城点点头:“啊,她没事就好了。” 张千清学着张之城的样子也点点头,努着嘴说:“不错,有情有义。” 张之城说:“哦,对了,昨晚你替我垫的钱,还没还给你,处理完这边的事,我就取钱还你。” 张千清说:“不用啦。” 张之城说:“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白用的你的钱。” 张千清说:“美得你,不是我不要,是头半晌有个男的到了医院,说是酒精过敏那个姑娘的朋友,而且‘关系特殊’,硬是把我垫的钱从出纳手里退了回来,他重新代缴了费用。” 这个消息险些把他击倒!他心里冒出个可怕念头,莫非赵美然在县城有男友? “喂,你还好吧?”张千清说,“怎么脸色这么差?” 张之城苦笑着摇摇头:“我能有什么事,对了,你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了吗?” 张千清说:“模样不大记得,打扮说入时吧,带着点土味儿,老远还能闻到一股子香水味。不过上午我去查房的时候,人家和那姑娘的妈妈说得可开心了。” 张之城脑袋一阵晕眩,尽力绷着不失自己跌倒,但还是倒退了两步,张千清上前扶住他说:“你别,别,不至于吧?” |
女秘书引导魏峰在“辉煌实业”主楼最高层走廊七转八转,到了李呈办公室前。 仿佛李呈无处不在似的,女秘书微躬下身子敲门的时候,神色仍很恭敬。魏峰跟在秘书右后方,专心品味旗袍勾勒的身段,再往上看,眼下有道淡淡的泪痣,粉底掩映下,也能依稀看到几点雀斑,稍稍有些破相,可惜了。但这不影响秘书间断规律声响均匀的敲门声。 魏峰等得不耐,“咕咚”一声重重推开门,在女秘书惊诧的目光中,径走到办公桌后,悠然坐在李呈硕大无比的皮转椅上。女秘书在外边带门的时候,迎来了她今天第二份惊诧,前台新招录的小姐,自己昨晚才给她上过礼仪培训的,那个亲切称搂着自己,称自己为“师父”的年轻离婚少妇,拢着头发在里间走了出来! 魏峰自然不在意李呈怎样糜烂的私生活,只在心里暗骂:狗日的硬比老子还会享受! 按照楼层设计,这间办公室远没现在这样大,后来按照李呈的要求三间联通在一起,形成一间“V”型布局的套间。李呈出来,魏峰礼节性地准备掏烟派给李呈,李呈说:“慢来!”他绕到办公桌后,从装帧精美的盒中取支比中指还粗几分的雪茄,给魏峰点上。 “正宗的古巴货,”李呈说,“老大,别误会,不是走公司招待费来的,上次几个小兄弟去老赖家收账,捎带回来的‘利息’。” “你呀,积点儿德吧,”魏峰说,“哪里不能搞,非得在办公室,人多嘴杂,传出去成什么样子。现在外头就有话,说‘辉煌实业’13楼是个淫窝子。” “嘿嘿,”李呈在魏峰跟前不敢放肆,赔笑说,“好我的亲哥,兄弟干的就是这一行,神经天天紧绷着,我又绝不碰毒品,不得好好找别的渠道发泄发泄?” 魏峰想起早上脱得赤条条的欣子,有些心烦意乱:“这话我不信,你压力大,我头上还顶着个管家婆,又要挣钱,还要体面,我压力就不大?你见我成天搞这种事了?” “嘿嘿,哥哥您是圣人,兄弟是俗人呗,要说解压,还得是男女大欲,”李呈贼笑着,“我有个远方亲戚,出息了,在他娘香港干金融,天天盯着电子屏幕,赶寸了,滴个眼药水的当儿,就有几万乃至几十万的差码,你说这压力大不大?有段时间他就神经衰弱了嘛,又找大师,又去寺庙请他娘的开光枕,屁事儿不管,最后我教他个办法。” 魏峰瞟了他一眼。 李呈得意地说:“说简单也简单,到厕所去,掏出大炮来,捋直了,用手弄一弄,一天酌情两到三次。随着神经就不衰弱了,晚上也睡得着了。哈哈,你猜猜,最后他妈的整个交易所,男的睡不着了全使这个法子,立竿见影。” “恭喜你啊,大陆男人再一次赢得香港同胞的敬重,”魏峰说,“但是,顶着‘淫窝子’的名儿毕竟不好,这不是‘我以为’,这是法则。你想想看,‘辉煌实业’做得也够大了,每年给县里完税,怎么地区和县领导视察的时候反而来得越来越少了呢?这里头当然有老爷子退下来的因素,可你想想,会不会也因为‘淫窝子’这个名儿,区县领导要刻意避避嫌呢?说一千道一万,放贷不过是打打擦边球,拾掇边角料儿,‘辉煌实业’主营业务还是接政府的建设大单,领导来得越来越少,公司的宣传部门,还怎么做文章,拿什么说话呢?” 若说方才因为胡搞带来的肾上腺素刺激导致了李呈的口无遮拦,那么魏峰这番话就像一针镇定,使他冷静下来:老大的话无疑是非常有道理的,见识的维度比自己高很多,看来,老大所以为老大,恐怕不仅仅因为娶了“公主”那么简单。 其实,换言之,以布衣之身,甚至在特定年代里,出身不那么好的神棍之身,没有文化的盲流之身,狗胆包天的瘪三之身,通过有计划地强奸牛花蕊,将生米做成熟饭,用伦理绑架当时贵为“县丞”的牛父,这系列举动,在“成败论英雄”的人眼里,都不啻为壮举。 因为,瘪三有很多,道貌岸然而心里琢磨着吃这口软饭的体面人也很多,被礼教束缚但垂涎三尺最终没贼胆的人简直不要太多,而一县之地,富贵人家的女儿,则很少。 这或许就是,魏峰该吃这碗饭吧。 李呈思维高度虽然没有,但脑筋转得飞快,很快就感知到了,魏峰的说教之中,除了“法则”,还含有对自己“朝三暮四”的丝丝嫉妒,既然品出了这一层意思,那还墨迹什么,安排啊。李呈拨通了娱乐城的电话,魏峰佯作阻止,但李呈坚决地看着魏峰,用魏峰可以听懂的“暗语”向“我可是正经人”的女领班下了毋庸置疑的命令。 是啊,你不端盘子,老大怎么挟菜呢,难不成让老大扯过菜单,自己点一道青边鲍?问题是,老大自己点菜,到底是谁请谁呢?李呈太他妈拎得清了。 魏峰说:“嗨,今天找你,是谈正经事的。” 李呈恢复了严肃神色:“您说的事,保证办得漂亮。我跟那个村支书通过电话了,那是个娃娃,年轻得很,自负是什么大学生,什么千斤一诺,应该不会再给你家打座机。我已经派人把女的送回去了,很快应该就会把您的人接回来,问题不大。” 魏峰说:“嗯,你不是说还有美事告诉我么,什么事?” |
李呈说:“大哥,您刚才还说生意难做,嘿嘿,鸿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魏峰放松地伸个懒腰说:“别卖关子,直接说。” “就这么干巴巴地说?”李呈掩盖不住得意,打开套间暗格,取出红酒倒上,说,“大哥,摆平了这桩富贵,您就是衡县现金之王。” 魏峰接过红酒,缓慢摇摆着,对于这种邀功方法不大感冒:“现金之王,做睡梦呢?烟草分销、批转,是现任‘四套班子’某头头家的公子;咱衡县酒是有点意思,公私合营之后变着法儿叫人掏空了,现在半死不活着呢;民办学校,凭我的能量,吃不下来;药厂是县里亲自掌握的提款机,不容任何人染指。包娼庇赌的事我不做,卖药丸的胆子我没有,你跟我说现金之王?” 李呈咕咚咕咚,扎啤一样把红酒灌到肚子里,作为酒精考验的人,他知道红酒喝之前需要“醒”一下,但今天他不想这样做,至少在谈下一个话题的时候不想。因为一想到下面的话题,他胸中就涌出一种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嘴角的暗红色的汁液使他看起来像极了茹毛饮血的强人,他说:“老大,是矿,西山有矿!” 还以为是多大的发现!对西山,魏峰简直太熟悉了,他白了李呈一眼:“怕不是以讹传讹吧?” 魏峰的冷漠显然没有打击到手下,李呈示意魏峰喝了再说。魏峰品了一口,说:“都听谁造谣的,没得到我这来咋呼。改革还没开放的时候,有的是地勘队在西山勘探过,支上勘探尺勘探镜,在西山搭帐篷,像模像样的,结果毬毛也没发现一根。” 魏峰说的是实情,那时候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还很单一,只有广播和报纸。然而单一并不意味着不好,某种意义上说,因为单一,听众反倒省去了筛选辨别信息真伪的过程,更利于判断党的耳目喉舌中传递出来的大政动向。衡县就提前嗅到了中央的改革决心,率先组织起经济布局,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资源勘探。当时,衡县的头头们硬是运动来一支省勘探队,过筛子一样把衡县每一寸土地勘探个遍。 对于勘探队,魏峰记忆最深的就是“二两肉”。那天,吉普车身后扬着尘土,像带领千军万马的将军,神气地开到西山。彼时魏峰尚未搭上牛家的快车,还在西山做护林员。破天荒,吉普车上下来的不是县领导,而是戴着大框眼镜的一个人,领着几个学生模样。他们掏出介绍信,不由分说征用了魏峰住的小周转房。 魏峰说:“你们这是?” “介绍信不是看了,你不认字?” 魏峰说:“认是认,不过,是不是请示一下公社书记?” 大框眼镜又从包里扯出一张纸,朝魏峰面前一抖,中间部分的粗水笔字龙飞凤舞,魏峰不懂风雅,只认得文头是红色的“衡县人民政府”,文末是半边字迹瞧不清楚的红戳戳。“这个你认得吧?” “认得。” “那还用请示吗?还有,除了这个周转房,烦你去公社周知一下书记,请他按照每人每天二两蔬菜,半斤细面的标准,叫食堂送饭过来。” 魏峰哪见过这种阵仗,只得称是,正想转身出去,忽然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说:“别忘了,还有二两肉!” 当晚魏峰就睡在了周转房外,半夜忽然觉得燥热难耐,原来身边生着了火,还有个民兵,半倚在树上,屁股底下垫着一根明晃晃的钢叉。第二天一早才知,民兵是公社连夜派来值夜的,怕山上有野狼野猪之属,半夜掏了勘探队的营。 西山不小,魏峰记得,他和那个民兵一道,替勘探队守夜守了将近半年,那肉香他闻了有半年,至于那句“二两肉”,更是记了大半辈子。他随着勘探队,一山一梁一崖一垳,勘探了整整一遍,采回来的石样足够翻盖一遍周转房的,取样的铁镐,羊角都磨平了,就是没有发现丝毫矿脉的影子。 若说别处,倒也罢了,说西山,怕正撞到了魏峰枪口上。 然而话也分两说,或许时移世易,科技在进步,以前做不到的事,现在做到了亦未可知呢?揣着这份心思,魏峰没有把话说死,他抿一口酒,斜着眼问李呈:“难道用了啥高科技?听说现在勘测,有用什么黄子声呐的?” 李呈挠挠头说:“我也问那人了,他笃定有矿。过程嘛,他说就是在河里撒了泡尿,掬水洗脸的时候,沉了一手河沙。高科技,听着倒是不像……” 一大口红酒呛出来,喷了李呈一脸,魏峰咳嗽不止,说:“别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傻子捡破烂的吧?” |
李呈换了副正经面孔,倒不为红酒从老大嘴里呛出来,大半喷到了自己脸上,他要为这个疯子正名。李呈说:“老板,他是捡破烂的,他不是傻子。” 从“老板”与“老大”称呼的细微差别中,魏峰体会到李呈的认真。魏峰也认真起来,说:“那就把他叫来问问。”李呈开始打电话,叫手下安排。魏峰说着,伸个懒腰,他对手下突如其来的严肃有些不适,转着眼珠子找话打趣儿:“都说你会享受,主楼里尽有布局好的其他套间,为啥非选这个,又背向,布局又差,伸个腿都恨不得踹着墙。” 李呈打完电话,说:“这您就不擅长啦,老大,老祖宗最牛的房子是啥,四合院儿,天地合,君臣合,父子合,雌儿雄合。另外几个套间,四面大敞着,漂亮归漂亮,咱有一说一,确实不聚气。我找大师看过,这间屋像箭头,朝着外边,聚气化煞,无往不利。” 这些装神弄鬼哄棒槌的玩意儿,都是我那瞎子爹玩剩下的,魏峰咧嘴笑了,心底同时涌出一丝苍凉:穷的时候,为了攀附官门,不惜跟自己的瞎子爹断绝关系,现而今阔是阔了,可那瞎子爹却走了,天地之大,再无一个知心人。此际再想到“光宗耀祖”四字,不啻一个讽刺,一个男人倒插门,女儿跟娘家姓,真不知光谁的宗,耀谁的祖。 呵,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大概就是命运标好的价码吧,算另一种形式的“子欲养而亲不待”吧。 勾起心事,魏峰一阵嗟吁,他又想起王凯,倒是可以叫他悄悄改姓魏,接续老魏家祠堂香火。可王凯相貌粗丑,愚蠢顽劣,没有一点像自己,殊堪遗憾。一阵遐思,欣子光溜溜的身子不由得浮现出来,在眼前,那样真切,暗红色的方寸之地隐约可见。那比例夸张的腰身,正是“大屁股能生崽”的写照,莫非,香火之事要着落在欣子身上? 魏峰随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欣子改变命运意愿之烈,甚至超过了当年的自己,魏峰太知道了,这种念头驱使下,欣子能干出什么来,真正是难说得很。算逑,小心驶得万年船,二十年奋斗果实,岂能让一介黄毛丫头摘取,还是得想个法子开销了她,当断则断,方为上策。 “啥样人,”魏峰听完李呈登门拜访的要求,反倒真正勾起了对那个勘探狂人的兴致,“还得咱们移步?” 李呈嘿嘿笑着在前引路,他亲自给魏峰开车,也没惊动门口值班房的司机。不大会儿就到了城郊,路坑坑洼洼的,颠得魏峰直皱眉头,魏峰说:“未必天才都住在杂草堆里吧?” 李呈没答话,又开一会儿,广袤天地间出现几间破落房院,下了车,一股鸡屎味儿混着刺鼻的氨味儿铺面而来,李呈快步走到一处斑驳铁皮包着板木做成的“门”前,也不敲,推门而入。魏峰慢悠悠跟在后边,忽然“嗷呜”一声,一条狗从身后钻过来,那是李呈养的狗,它一直蛰伏在车后座上。 狗扑到院子里就开始撵鸡,魏峰说:“到诸葛亮家来三顾茅庐,不约束一下你的猛张飞?” 李呈哈哈大笑:“谅它闯不出太大祸来,几只鸡的事情,了不起应付几个钱就是了。” 李呈站着在院里喊:“吴老师,吴老师?”无人应答,李呈索性推开屋门进去。这间屋子集合了“吴老师”的厨房、卧室、客厅的全部功能,桌上缺了口的瓷碗还有半碗凉粥。二人走出去,旁边另有个隔间,隔间里有张桌子,桌角放座台灯,地下则黑乎乎堆着一河滩东西,像是煤。大打开房门,射进几丝阳光,才看清,地上是各色矿石。 矿石在阳光照射下,花花绿绿地甚是好看,魏峰来了兴致,蹲下拣块紫石英摆弄起来:“这人倒有点老学究样子。” 李呈说:“刚刚通电话,他们邻居还说他在家,我去找他。” 魏峰说:“得了,先管管你的狗,在人家家里叽叽喳喳地像什么样子,外头不知道的准把我们当贼了。”正说着,忽听外间“啊呀”一声,接着又是一声狗的惨呼,二人出去看时,那条半大牛犊样的大狗倒在地上,嘴角流着涎液,舌头耷拉出老长,四条爪子神经质地朝天抓挠,旁边一个干巴人儿,拄着半截树根疙瘩发抖。 那干巴人儿就是李呈口中的“吴老师”,魏峰相了相,对方穿着脏污的蓝布工作服,半截胳膊露在外边,瘦得皮包骨头,而一双手却如蒲扇一般,指节也异常粗大。观其面色,双目空洞无神,像是受了惊吓。魏峰拉住李呈,走到吴老师跟前,想安慰他一番,不料还没开口,吴老师九十度一个躬鞠下来,喃喃道:“吴清华是罪人,是罪人……” 这一下轮到魏、李二人目瞪口呆了,说起来,吴清华原先还教过李呈,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按古人的说法,受了父亲的大礼,是要夭寿的,李呈慌忙回鞠个躬。瞿料吴清华“啊哈”一声怪笑,低下头朝李呈又是一躬,李呈只好再还一个。吴清华看着李呈说:“是我,我真诚地认罪悔过。”说罢,鞠下第三躬。吴清华神色癫狂,脑子却似清醒,为证真诚,这次脑袋差点低到脚面上。 好啊,姓吴的,故意出我的洋相!李呈心里叫苦,这一躬却不得不还,但他身体肥胖,任他脸盘憋成猪肝色,还鞠给“师父”的第三躬怎么差点意思。 魏峰退后两步,强忍着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却见吴清华滋溜一下,跑到了门外,跟一个骑着二八加重的人撞个满怀,吴清华朝人家鞠一躬,大喊一声:“吴清华有罪!”随后跑开了。魏李追出去,就在此时,迎面过来个半大孩子,赶着一群猪,吴清华跳到猪面前,如法炮制,恭恭敬敬又是一躬。 魏李面面相觑。 “完了,”李呈迷信很重,他背后汗毛直炸,“准是探矿的时候,撞上邪崇了。” |
李呈贵为“辉煌实业”总经理,迷信之处,却更甚于乡间老妇。吴老师若中邪崇,自己方才与他交拜,难保邪崇不会凿到自己。硬是他妈的晦气!李呈心中暗骂着,回头瞥见爱犬口鼻流血,忙踅摸过去,抹了一把血,点在手腕、脚踝等处,心道:硬是他妈的老天保佑! 魏峰说:“好个‘天才’,不言声儿就把咱们都‘问候’个遍,安排得明明白白。” 李呈听出话音儿,但不解其意。 魏峰说:“跟咱们鞠了躬,又跟猪鞠,不是问候咱们是什么?他当时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二人回到车上,李呈又下车哼哧哼哧把死狗扔到后备箱,再度坐上车,详细跟魏峰说了事情来龙去脉。 吴清华上一份工作是衡县县中的老师,说起来经历很神。有多神呢,高考恢复之后第一批考上了地质学院,之后分配在京城工作。京城那间衙门不大,但是藏小龙卧幼虎。小龙、幼虎的上辈叔伯是砍过脑壳流过血的,实实在在的真龙真虎,小龙和幼虎们仰仗祖荫,终究也弄了个文凭,因此,不能说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只能说,他们把持衙门的时候,这个衙门除了为社会解决了几十个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消除了一些不稳定因素之外,确实没为国家做出其他的特别出色的贡献。除了吴清华带勘测队外出那一次。 而吴清华也因这次带队,吃了挂落,那年机关单位精简机构,就卷铺盖卷回衡县来了。 因吴清华是第一批考出去的,衡县县志里载着他和其余几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因此,吴清华人事档案寄回档案馆的时候,县政府办公室一度十分重视,要给他寻个合适的位置。吴清华的资料因此被荐到县地质局,地质局领导不算坏人,安排了几个真正懂业务的老学究来检验这个大庙落下的大神的成色。 吴清华专业学问不消说的,有个直性子的老学究甚至感叹“愿为门下一走狗”。“这老徐,平日七个不服八个,竟甘愿给吴清华当狗?”局领导扶着眼镜,掐了烟,说:“安排到会议室,我见见他。” 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尽管会面过程中吴清华几次露出面对领导时的憨厚与不适,但都被办公室主任以过硬的应变素质巧妙地圆过去,事故出现在结尾。其实局领导早看过吴清华的资料,知道他带队出去的时候,违抗命令,深入险地,此刻想试试他的心性,就问道:“你蛮优秀,却因为违抗命令遭到这样对待,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样做吗?” 局领导和办公室主任四只眼睛看着吴清华,话已至此,只要平缓收煞,大概率还是会被留用的,瞿料吴清华拍案而起:“天大地大,哪儿他娘的不是干呢,我不后悔。还有,档案上或许没写,我被开销,还有一条原因,那就是,为了我那死去的队员家属抚恤问题,我把茶叶泼到了局长没毛儿的脑袋上,我很光荣!” 机关首重团结,个人要融入团体。 “容不下。”出了会议室,局领导摇摇头,办公室主任职司还要维持与县政府关系,怕拒绝了县里推荐的人,面上不好看,于是从旁提醒道:“老徐那样服他,怕没些真本事?还有,是不是考虑下推荐背景?”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局领导正色说道:“他是太有本事了,如果留他在咱们这儿,就像雀笼圈鹰,早晚要憋死的,档案给退回去吧。咱们这儿没有百花齐放的环境,没法子创造平台给他、我成全不了他,也不愿毁了他。” 局领导这番话,“太有本事了”五个字是题眼,办公室主任没砸吧出讽刺的味道,知道局领导确是惜才。但命令为重,迟疑片刻,他带上档案,要了车,退还档案,亲自送吴清华回乡,须知,纵算县级机关的传达员,已是常人巴望不上的美差,回乡路上,吴清华却对结果问也不问。 吴清华下车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实在想不透,竟有人对自己前程这样漠不关心,忍不住问道:“你不问问谈话结果吗?” “还用问吗?”吴清华说,“如果接收我,还劳您这个‘三把手’亲自送我?” 真是洞见!若非熟透了机关做派的人,肯定还以为这是准备接收自己了呢。 又他妈是呛管子!话头就在这儿被掐死了,以办公室主任之智,也不知该说啥应应景了。司机调转车头,忽然停下,办公室主任探出头来,对吴清华转述了局领导的话。 奇迹发生了!方才一脸冷漠,对前程命运殊无所谓的吴清华,脸埋在胳膊里嚎啕起来,“领导懂我,他懂我啊!”办公室主任回去复命,转述了见闻,局领导慨然良久,拨转话机,随后对办公室主任说:“你再去一趟档案局,把他的材料取回来。” “好!”办公室主任不明白素来冷静的局领导为何今天这样感情用事,但这个问题不劳自己多问,下一句话才是展现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修炼道行的时候,他说道:“我即以办公室名义周知人事股,走简易程序,政审考察,迅速发聘。” 以往总能得到一声拖着长音的“唔”,这次却得到句“你不用管了”。办公室主任讪讪退出,再次去档案局的路上,他想:姓吴的真是个妨人精,走了走了,末了儿还害我一次,此处果真容不下他,局领导法眼不花!对于主任来说,猜不透领导心思,可能也算一种丢脸吧。 吴清华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在地里灰头土脸刨弄东西时,收到了县中聘书,县中是衡县最好的中学,这一下,吴清华的脸面随着编制和干部身份的失而复得而失而复得,妻子喜极而泣,跑到吴清华老房子里托辞安慰,实则敲敲打打,讽刺挖苦的邻里尴尬着起身离去。 但他妈的,就是那一次,吴妻却险些跟她那“挨千刀的促狭鬼,八辈子不得发迹”的“混蛋男人”离婚,原因也很简单:吴清华不动声色,把县中聘书退了回去! |
“你莫欺我娘家不在这里,惹恼了我,我还是要走的。” “株洲到这两千里地咧,买得到票你就走。” “我是山甸甸里跑大的,十八岁上跟了你,没指望过自家男将伸手捞钱讨黑心债,就盼你本分些,不过分嘛,”吴妻叉着腰,“可你横似草堆堆里卧不住的兔子,见天价长吁短叹生不逢时,我看国家没亏待你,是你自己的问题。” 吴清华说:“我要是本分人,你当年未必瞧得上我,现在倒打秋风屁股,有什么意思。” 吴妻兼具南方的小巧与北方的泼辣,此刻露出真颜色,指着吴清华鼻子说道:“你莫再歪缠,谁家个正经女子不盼自家男将涨出息,你倒好,国家队混不下去你说天时不对,县地质局不录取你说人事不协,现在县中聘书印发了,饭碗塞到你手里了,未必还要人家盛饭喂到你嘴里?!我劝你本分些,把聘书讨回来,踏踏实实做起,”说到这里,吴妻换了语气,硬的完了软的上:“清华,真有本事不怕没机会。强似诸葛亮,也要跟刘备颠上几年,何况咱们平头老百姓?” 作为家里的梁柱子,吴清华虽被说动,但若转寰过快,脸上实在拉不下来,非得绷个面子:“诸葛亮便怎地,我便不如诸葛亮?” 这就是不讲理了。 吴妻懒得再讲,说道:“你只说去不去吧?” 吴清华受不得这个,稍稍松动后又拧上劲儿,说:“不去!谁爱去谁去!” 吴妻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抓起枕头扔向吴清华:“杀千刀的,再跟你过,我就不是人。” 吴清华拾起枕头,拍拍屁股走出大门,身后传来妻子摔碗砸盆声,吴清华心想乖乖不得了,扔下枕头跑回屋去。吴妻愣了下,只见吴清华焦急地打开橱柜,抚弄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取出件仪器仔细检查,之后松了口气。吴妻情知他不是为了心疼自己才回来的,心里愈加怒不可遏,砸得更凶了,砸到后头,手边无物可砸,她心中愤懑,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清华看了看妻子神色,终究不敢上床去睡,索性抱着枕头在院里挨了整宿。他也知自己做得自私且过分,第二天大早天蒙蒙亮,就拿起笤帚进屋,准备通过打扫摔在地上的碗盘碎片表达自己的歉意。令他意外的是,平素心大的妻子此刻靠在墙上,已流了一晚上眼泪。 吴清华不敢说话,凭良心说,妻子跟着自己确未享过任何福气,而且自己之前在单位惹了祸,反倒是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买菜打酒,张罗着给人家好言好语地赔情。他心里惭愧极了,真想抱住妻子安慰安慰她,但心里的大男子情结,使他终于没有迈出这一步,只是机械地打扫屋子。 “清华,”吴妻说,“你就当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去县中上班也不成吗?” 吴清华心在挣扎。 “你知不知道间壁人家怎么说我们,”吴妻说,“声声带刺儿,男人能耐是女人脸,你去县中,挣了钱不用贴补家里,全拿去买你的器材都行,让我在这老屋头挺着腰子做人成吗?” 吴清华说:“我是不懂,那些老妈子嘴值得什么,老鼠招子照三寸,她们嚼舌几句舌根子,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吴妻擦了眼泪,说:“为了我,委屈你一下,也不成?” 吴清华思索一阵,脑子堪堪要转过弯来的时候,妻子却从床上慢慢爬下来说道:“算了,我还是回娘家吧,买不到车票我就跑着回,未必跑大了脚掌!” “你莫要撂狠话,我最不吃这个。”吴清华扔下笤帚,拿上仪器出门了。他还是要绷个面子,但心里未必不害怕,因此出门时轻手轻脚,刻意听着身后动静。还好,吴清华想,这回没有砸碗摔盆。 以吴清华脑干里储存的人际关系知识,应付男人还怕不够,惶论女人!他确乎不知道,女人只有心灰意冷时,才不再哭闹。吴清华跑到山上,专心致志酣畅淋漓地搞了一上午研究。将午饭时,妇女模样的人慢条斯理地走到吴清华面前,说:“大能人,还玩石头咧,你屋头人都背起背包走咧。” 吴清华讶异地看了那妇女一眼,只见她笑吟吟地。他这才体会到,讥讽之辞着落在自己身上,自己也远没有说得那么轻巧潇洒,最起码是被这种幸灾乐祸的嘴脸恶心到了。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专有一类人,他们自己浑浑噩噩,却喜闻乐见于不知名的灾难打击在努力认真的人身上,他们对自己的命运有多无力,对别人的嘲讽便多怨毒。 刹那间,吴清华明白了妻子的心境,他甩下那个妇女,急忙到县里去寻妻。他无疑对妻子有着炽烈深沉的情感,一路走,一路向人询问,每得到一份否定答复,他迟钝的心就敏锐一分,终于,他明白了,这个默默站在自己背后,从不吵闹的小女人对自己是多么重要。到了车站,遍寻不着,走到一处墙边,上面刷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大字,蛮贴合吴清华心境。想到自此形单影只,再也没人陪自己烧菜煮饭,他不由得一阵凄惶,提起手来左右开弓,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小伙子,你干啥咧?”路旁卖菜的大娘问他,“是不是找人?” 吴清华愈加想起媳妇的好,又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说:“是啊,大娘。” 吴清华脸上汗渍泥污,这般囧相,大娘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这时,吴妻戏法儿似的从大娘摊后的屋子出来了,说:“别丢人了,还不给我拿东西回去!”原来大娘除了摆摊,还开了间“两角”旅店,吴妻一时不忿,但从家奔到县城车站的当儿,心里已是想通,更重要的是,她同样地在意吴清华。 回去路上,吴妻问他:“聘书的事,想通了吗?” 吴清华嘬着牙花子,想了半天,说:“这会儿聘书八成已经退到学校了,z我现在去,就不知道人家还要不要我。” 事已至此,吴妻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吴清华再混账,自己也不得抛弃他啊,这就是结发妻子吧。 这算他妈什么事儿?吴清华心里斗争着。好吧,为了妻子,撕了这张脸,也一定要再去学校试试。 |
把妻子送回家,已是傍晚时分,踟蹰一会儿,吴清华还是去了。 到了县中门口,他的脚步却如镣铐锁住一般,再也无法向前迈动一步。他来时,吴妻特意给他口袋里装了烟,嘱咐他要识人敬,也要会敬人。 吴清华递支烟给看门大爷,大爷笑眯眯地说:“学校大门儿朝外开,要寻哪个老师,我给你指路。” 支吾半天,吴清华说:“您误会了,我是受聘来这儿教书的。” 大爷不相信似的,上下打量了吴清华一番,蹦出几句乡音:“日他娘咧恁怪,县中不是教育局统一分派老师,时兴聘用制咧?这不他娘往资本主义发展咧?这不他娘给小布尔乔亚招魂儿!” 吴清华觉得老头儿蛮有意思,就行了个礼,说:“大爹高见,戴过红袖章?” “戴过,不过都是过去咧,”看门大爷忧心忡忡,忽然向吴清华还礼,喊了一声“向毛 致敬!”吴清华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腰子,肃穆而立。 “小伙子,咱看你不赖,不过咱劝你当心点儿,如果你也是聘用人员来报道,最好挑个时候儿,”看门大爷说着,从门房走出来,背过身去朝吴清华竖起两根手指示意,“这个当儿,不吉利。” 老头这番做作,虽是好心,却令吴清华不适,他也蹦出乡音来:“大爹,毛 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啥毬吉不吉利的,都是纸老虎!” 老头儿说:“你说的也没错儿,就是刚才校人教办主任到我这传达室来了一趟,取了个件儿,看完就恼咧,骂骂咧咧地,差点儿把咱这屋顶子掀了。” 吴清华心中暗道不好,连忙问老头儿:“大爹,主任取的什么件儿?” 老头儿说:“一个红本本儿。” 话已至此,教书之路算是凉了大半儿,倘若吴清华只为谋个职位,他绝不再往下问。但这回是为了熨帖妻子,尽管此路不通,他还是要尽到全力,方才不负妻子,不负良心。吴清华问道:“大爹,主任骂骂咧咧,都骂啥啦?” 老头儿说:“嘿,主任是大专毕业咧,骂人文绉绉,说这孙子‘狗彘不食’,小伙子,啥叫‘狗彘不食’?” 吴清华一阵尴尬,不过终究没指名道姓,他揣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还骂啥咧?” 老头儿说:“主任说,不就是叫人家开销滚蛋的货,我看,他准寻思自个儿是太白金星炼丹炉里的大料呢!他县地质局还‘庙小容不下大神’了,笑话,咱县中一年经费不够地质上三分之一,才是真正容不下这位爷……小伙子,你怎么咧?”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吴清华失魂落魄,他强笑着说:“没事儿,您接着说,后来怎样?” “哦,”老头儿说,“后来,主任叫人把红本本儿退回去,再后来,办事员来了,主任又反悔咧……” “反悔了?”吴清华眼前一亮,重行燃起一丝希冀。 “是,反悔咧,”老头儿点点头,“主任说,退他娘咧哔,几下把那红皮本本撕咧,跺了几脚扔进茅房去咧。” 吴清华不知说什么好了。 须知,那个年代档案资料哪有现在般规范,半张纸就能写满一个人的经历。吴清华清楚记得,红本本一侧是聘书,另一侧是自己的档案资料。也就是说,他的聘书,连着档案资料,一起被县中人教部主任撕毁了。 “小伙子,”看门大爷说,“俺看出来咧,你就是红本本上那个人吧?” “不是,不是。”吴清华纵然视编制如粪土,可当那张记载着自己学习和工作经历的泛黄纸页,那个让自己和体制产生联系的叫做“档案资料”的东西被撕毁的时候,还是有些无所适从的。最起码,再也没有盖着红戳的官方文件证明他曾出生入死为共和国做出过的贡献了,他自己又怎能逢人便吹嘘之前深入罗布泊的搏命事业?他想起在京时,偷偷传读的《倚天屠龙记》中的一句话,是不讨喜的灭绝师太说的,那句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吗? 吴清华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吴妻把老屋头地窨子掀开,刨出泥封的窖藏,装在蛇皮袋里,第二天就跑到县地质局。两天两夜没睡,终于在地质大院堵住了局领导。局领导在一个独院,正蹬着梯子修剪院中梧桐枝叶,见吴妻站在门口,摆摆手招她进来。吴妻从局领导院子出来的时候,事情办没办成一眼可知:老屋的窖藏非但没送出去,出来时蛇皮袋更鼓了。 原来吴妻向局领导说明来意后,局领导说:“我所以欣赏小吴,因为他是直人,我也是直人。人家为官一任,都是多交朋友,直人呢,就是多树敌人。实话对你说,安排小吴到县中,已经用尽了我所有能量。” 这番话只好去骗鬼,吴妻想,她也是言语便给:“领导,我没啥子文化,但说句不好听的,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求您看在他以前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再拉他一把,我跟他,一辈子都感谢您,将来还要报答您。” 局领导忙搀起作势欲跪的吴妻,说:“我何尝不想多种善果,确实是没有这个福缘呐。古人讲过这样一句话,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呢?” |
局领导不忍见天才的妻子失魂落魄,又挑了几件仪器塞到她的蛇皮袋,赠给吴清华。 “那他的档案?”吴妻说,“您能否帮忙设法?” 无故损毁他人档案是违反档案法的,何况吴清华这种高学历的干部身份档案! 局领导苦笑着,但他太清楚了:县中人教部主任是分管教育的县领导儿子,若非资历不够,也不会屈居主任。如果人教部主任家的老爷子无意外,那么十年之内,主任就会变成县中校长,然后交流出去,在其他学校校长位置上轮换之后,进则为乡镇党委书记,作县里四套班子的领导预备库,退则为县教育局局长,滋滋润润过完此生。 地质局领导却是白身上位,朝中无人。直人并非苕人,闲事怎敢管到小衙内的脸上? 没了“官身”,反倒少了很多折腾,吴妻不必成天担心吴清华在外惹事,吴清华也开始踏踏实实种粮打谷。邻里见到吴清华初次拉犁,小腿肿成两棵冬瓜后,渐渐认同了吴清华,闲时虽照旧拿吴清华干部身份打趣儿,但必定是等吴清华自我嘲弄之后。嘿,这他娘渺小又伟大,刁钻又质朴的劳动人民呐。 繁重的农活儿让吴清华暂时卸下了思想上的包袱,也忘记了读书时写下的“为国家探矿一百座”的理想。吴妻和众多贤惠的妻子一样,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机会来临时,她绝不许丈夫放过,但当机会真被浪费掉时,她也心甘情愿地夫唱妇随,不生二心。 倘若吴清华后知三十年,那一定会觉得,就这样面朝黄土,一直下去,不咸不淡地对付一生,倒是自己的福分了。 但老天爷不愿让这世间总是死水微澜,很快,吴清华碰上了一件事。 碰上这件事之前,县中人教部主任先碰上了事,他在宾馆里游龙引凤,兴奋大喊“好,好,好,都来都来,‘三英战吕布’”的时候,被群众举发,又被身兼县公安局局长的县委常委部署干员擒下。三个妇人里,两个是吃这碗饭的,还有个是交不起学费的中学生母亲,这下犯了众怒,以流氓罪挂牌示众,择日押赴枪决。分管教育的县领导从“择日”中领会到了意思,识趣地退居二线,作为交换,宝贝儿子免吃一颗金属花生。地质局领导到底还是爱才,托人到档案局奔走,随后带着档案局的人赴京,开出一指厚的证明后,重新打出了吴清华的档案。 吴清华原来的档案里,几个字就把其功劳带过,而证明材料里,就详实的多了: 1978年,吴清华提前修完地质课程,校长荐入国家地质二队。 1979年转入一队。同年30人勘探队前往罗布泊探测钾盐。 1979年12月,因补给不足,大队折返。留吴清华带5人敢死队深入不毛。 1980年3月,召吴清华,未归;4月再招,未归,5月急招,未归。 1980年6月,在罗布泊深处掘出卤水,终结共和国“贫钾”记录,敢死队归队3人。同年12月,吴清华除名,回衡县。 地质局领导趁县里召开扩大会议,把档案递给了县中校长。校长看完资料,地质局领导以坚定的眼神回应了他的猜疑。一散会,校长就在县会议室门口截住了局领导,说:“既然这样,狂点儿可以理解。只是,有前边退聘书的事儿铺垫着,他如还来县中教书,怕是要顶着巨大压力呦。您想想,别的老师是不是要眼睛嫉得蛮红?他的脾气受得了这个吗?” 地质局领导说:“老何,你少给我来这个,这可是为国家勘探领域拓荒的人。若不是脾气古怪,早坐到国务院汇报工作了,轮得上你挑肥拣瘦?给句痛快话,成不成吧!” 校长一笑,露出半截牙花子:“来嘛可以,不过学校不得再专门为他下聘书了,马上是分配季,叫他等等,我手里还掌握着几个名额。”局领导捣了他一拳:“晚间来家里吃饭!” 两个月后,县中多了个衣衫邋遢的地理老师。牛刀割鸡,明快非常,年终县中学统考,吴清华带的两个班地理单科平均分包揽了全县前二名,总结大会上,教育局领导点名吴清华:听说你剪得一手好纸?吴清华倒不怯场,取出剪刀把手里的学习文件,剪了副中国地图出来,掏出笔,密密匝匝点了几百个点。 校长说:“吴清华,别把牛皮戳破了,领导面前,卖弄什么。” 教育局领导反而很有兴致,吴清华在几百人面前指着那些小点点:这里是钨矿,这里是煤、铁…… 自此,传达室里,吴清华信件渐渐多起来,吴清华挑几封感兴趣的回了,没过多久,是几面锦旗送到传达室。 李呈向魏峰继续讲述吴清华的事。 “学校传遍了,”李呈说,“吴清华到底没领那锦旗,叫人退回去了,老大,你再也猜不到后边的事!” 魏峰说:“是够神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李呈脸上冒着红光,似乎比开了天胡还兴奋:“后来,传达室收到了一座奖杯,还有铁质奖章,是省勘探院老专家替吴清华申请的奖项——吴清华就凭着老专家信上不多的信息,逆推圈定范围,活生生替省里找到一座铁矿!老大,你说我这吴老师神不神!” “上天磨材啊,”魏峰不得不服了,“中间遇上了什么变故,叫他成了现在这样子?” “不知道,”李呈摇摇头,“后来我就不在县中念了——老大,别犹豫了,他说那块地方有矿,一准儿有!” 魏峰说:“可他现在这个样子?” 李呈说:“这个事拖不得,干脆我们请省勘探院的专家,绕过吴老师,来个借窝下蛋。” |
木塘村这边,在杨副乡长的主持下,王凯带的三个小混混在大队院子里,当着众人的面,向张大杠一家道了歉,张大杠捂脸啜泣一阵,自打娘胎里出来,哪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他对着四面村民一阵鞠躬乱谢。总算这趟圆满,杨言满意地拨打了派出所电话,拉着警笛的面包车在一片叫好声中扭走了大金链子们,杨言满意地登车,说:“老少爷们儿们,只看我严不严办这几个渣滓就对了。” 又是一阵叫好。 人群散去,张之城忽然想起还有水口村来施压索赔的“娘子军”,张岩说:“水口村来堵门子的回家咧。” 张之城说:“叔,这样咧事,你觉着该咋个办?” 张岩叹口气说:“难!淹咧六百亩地,六百亩青苗钱,三边家无论如何赔不起。他二大六双石咧家底儿谁也没探过,不知几多。就是有钱,侄子跟儿子,一字之差,六双石也未必肯拿出来。唉,难!” 二人一起默然,是啊,这副担子太重了,一旦应承,要压得大队十年喘不上气儿来。 张岩说:“去毬吧,三边平日咧爱教育别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水口村儿再来人,把她们支到三边家折腾去。本来就该这样,谁犯下事儿谁搪嘛。” 张之城说:“三边叔摊上事儿,他二哥还能一分钱不出?” 张岩冷笑一声:“平日咧哥俩好,仨核桃俩枣儿,谁家树上敲下来都一样,这回是六百亩地,老话儿,亲兄弟,明算账,六双石就算扬一把钱出来堵窟窿,也是杯水车薪!” 张之城拧起眉头。 在村民心里,南闸上看闸的美差,一直是安三边家把持着,从不容别个来分肥,现在出事了,要动用队上集体财产替安三边家搪窟窿,绝对是不能够接受的!而在水口村的逻辑,木塘村是以村的名义派人轮值,换句话说,派出轮值的人看闸除了差错,村里要承担连带责任!果真安三边家凑不齐赔偿费用,这事儿理所当然要着落在木塘村大队层面。 这是两个村民意之间的碰撞,张之城感觉像是被两驾反方向而行的马车拴在当中,两下里正在酝酿发力,而自己要做的,是找到一个双马联辔的解决方案,否则,就要在漩涡中心接受撕扯,在双马拉锯中被噬成碎片。除非…… 除非?你是马德堡半球吗? 不是?那抱歉了年轻人,没有这个除非。在木塘村干下去还是滚蛋,就看这件事了。 “走洽,”张岩说,“到我家屋头吃晚饭——” 连轴转了两天一夜,张之城疲累至极,心里又念着赵美然的情况,自没有心思去张岩家吃晚饭,张岩有些意味地看了看张之城,扭头回去了。 张之城掏出手机准备打给赵美然,纵然不能相陪,问候一声也是人伦之常。不料那手机屏幕死活就是不亮,电量早就不足了。无奈之下,只好回院子充电。接上插头,张之城歪在椅子上狠狠伸个懒腰…… 张千清一身白色袍卦进来了,她和在卫生院的区别就是,口罩由和袍卦浑然一体的白换成了暧昧的浅粉,口罩边儿上绣了个俏皮的卡通猫。“千清,你?” “你认得我?” 声音如风动碎玉,眼波如浩渺烟海。张千清似乎还化了淡淡妆容,使她的眼窝深邃,鼻梁更加立体,眉毛也精心修过,眉梢微微上翘,十分挑逗。 “嗬,谁不认得你?”张之城说,“木塘村儿的村花儿嘛。” 张千清取下口罩,淡淡一笑,很自然地套在腕上,又取下来,在张之城书桌上寻块干净地方放下。 “光棍儿一条,桌子乱点儿,别笑话。”张之城说。 张千清缓缓走向张之城,张之城给她拉了把椅子,她并没就座。张之城闻到淡淡幽香,那种处子之身所独有的迥异于脂粉气的幽香。张千清又往前欺了一步,这回张之城能看清楚她的妙目轮廓,能感受到那轮廓里碧水寒潭般的幽幽水波,能看清她鬓策细软的绒毛,能看清她绸子般的脸蛋儿光滑地甚至辨不出一个毛孔。 张之城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又偏偏不自禁地要去看,去想。 张千清款款逼近又稍稍退却,挑逗着张之城:“小哥,村花儿是啥意思,我听不懂,是说我美么?” 张之城别过头去说:“美。” 张千清笑笑又说:“你怎么不瞧着我的眼睛说?我要你对着我的眼睛说。” 张之城转过头来,嘴巴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张千清把脸扭到一边:“哪里美,你看都没看我。” 半晌无言,张千清扭过头来,叹口气:“算了,没看我也罢,就问个跟我无关的问题。” 张之城见张千清脸蛋儿绯红,不可方物,不由自主说道:“你问。” 张千清说:“吾孰与城北徐公美?”说完掩口而笑。 张之城思索片刻,说:“好个妮子,下谜面儿还吞吞吐吐地,我听明白啦,你只说‘徐公’是谁?” 张千清说:“你心里知道的,还要人家亲口说嘛。” 张之城索性也跟她逗上一逗,当即说道:“我真不知道——不过,在我心里,在木糖村儿所有后生心里,都是你美——遑论村儿里,就是比之台湾的“徐”惠妹,香港的“徐”柏芝,澳门的“徐”安妮,也是你美。” 张千清笑了一阵,说:“讨厌,不过人家最想知道的是,我跟病床里躺着的那个娘子,姓赵的比,谁美?” |
她要干什么? 但凡女孩,总是娇羞者多,除了小少妇关起门来盘问自家丈夫,极少有见两面就逼着人家品评自己美不美的,难不成? 尽管心里和赵美然十分熨帖,张之城还是忍不住想入非非。良心作祟,乍然间他仿佛看到赵美然躺在病床之上,被酒精折磨得咬牙蹙眉。张之城急忙克制绮念,含糊说道:“你说她呀,你俩这个这个,各有千秋,一人是一种美法儿。她好比西施蹙眉,你就像昭君爽利,谁更美一些,真是难说得很,对,难说得很。” 张千清努嘴说道:“那,小哥,你是自比范蠡呢,还是匈奴单于?” 穷追不舍,再逼一步,好厉害的女子!灯下看这等美人,凭着良心,真不输于赵美然。但张与赵早的心早一步通了款曲,张之城决不负人!言念及此,张之城婉转说道:“我嘛,哪个也比不了,纵算想学范蠡弄舟,没有那份儿才情,总不好叫西施彩凤随鸦。” 方才咄咄逼人的王熙凤,此刻成了林黛玉,只听张千清蹙起眉头小声说道:“唉,这么说,你心里到底还是喜欢姓赵的多些,可我不甘心。我再问你,倘若我早她一步,你是不是就想效法单于策马了?” 赵美然与张千清二人,问本心,张之城未必更倾心于哪一个,对待感情,他似乎更多的是被动。张千清问得很直接,一针见血,这个问题或许只在张之城潜意识里出现过,否则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张千清妙目正望着张之城,他却无法回答,情急之下,只好用一招顾左右而言他,说:“千清,你太厉害,你这一个问题就是一笔债啊,算算你欠我多少债啦?现在你还我一个,我来问问你,张叔,你爸爸,他左手小指是怎么断的?” 张千清“噗”地笑了,说:“小指不忙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至于你说的欠债,谁欠谁还不一定呢,你知道吗,你欠我父亲许多债。他在背后帮你挡了不少暗箭,有六双石的,有安三边的,还有村里其他叔伯的。” “那倒是,”张之城点点头,“从我开头‘拒请’那件事儿,不少叔伯觉得我不懂人情世故,张叔替我在背后撂了不少好话,听说他还特意跑到几个老辈子家里去解释。否则,我工作的阻力还要大上很多。” “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他无缘无故要替你做这些事?” “这个,我心里,心里真是既感激又感动,这是张叔待人的情义嘛。”说到后边,张之城声音越来越小。是啊,佳人当前,却说出这种大路子话来,可真是没意味得紧。 张千清说:“你呀,尽跟我打马虎眼儿。我是你张叔家的女子,他的为人我比你清楚,他也未必待所有人都有情义,我问的是,为啥他单单待你有情义呢?你也不比人家多个鼻子眼儿的。” 张之城心中蓦然闪出六双石的戏谑“打算招你做个女婿咧”,他感觉脸有些发烫,张千清说:“小哥,其实你心里知道为什么的,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跟姓赵的在一起,叫我爹失望?”说着,她缓缓脱下了白大褂,她的躯体能够熨平质价一般乃至粗劣的鸡心领T恤,她的线条能够使苦修佛陀也把持不住。 张之城的心“嘣嘣”跳,赶得上拖拉机,他被烫热的雄性之血所捕获,浑身燥热,每个毛孔都想要爆开来。不行!燥热之际,张之城心中忽然把又有念想闪过:美然为我喝酒住了院,我怎能做此禽兽行径!可他毕竟是凡人,是凡人就要遵守客观规律,此情此景,何为客观规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天地间第一大诱惑当前,尽管努力克制,但张之城感觉马上便要失守,终于,他站起身走向张千清。张千清伸手拉住他的手导引着他,身子同时向张之城身上贴来。就在两座火山即将碰撞时,张之城抽出手来,说“不行,我不能负她”,说完拔腿疾步出屋,身后传来啜泣声。 张之城走到院中花坛旁,忽见窗边一个人影,转过头来却是赵美然。 张之城愣住了:“美然,你好了,你怎么会在这?” 赵美然冷冷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我,我……” “我问你在做什么,她是谁?” 解释不清了,张之城脑袋一阵空白。雅着点儿,这叫瓜田李下,俗着点儿,这叫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可怎么擦干净呢?张之城竭力回想,自己该死的手到底有没有触碰到张千清傲人的部位上,若是没有,还有解释的余地,若是……那可就坐实了。赵美然刀子样的目光射过来,到底有没有呢,张之城脑子应接不暇,真想剁了这该死的手! 赵美然好似看穿了张之城,她说:“这是思想上的基本功不扎实,剁手有什么用,剁了手再犯便怎的,还能剜你的心?” 赵美然哭喊着甩了张之城一个耳光,转身便走,脆响在院子里回荡。 张之城额上汗水涔涔而下,此际心跳犹如抛锚的拖拉机,偃旗息鼓,天地皆静。顾不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伸手去拉赵美然,赵美然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美然!你听我解释!” “城哥,”门吱呀开了,张千清走出来,说,“看来支吾不过去了。” 在赵美然娃娃般嫩生的脸上,张之城见到了战意。赵美然说:“是啊,张之城,支吾不过去了,你倒说说看,她跟我,到底是哪个美?” |
张之城头痛欲裂,转身向院外跑去,傻大贵也逼上来,跟他一起跑,忽然之间,脚下一沉,坠向无底深渊…… 原来是南柯一梦! 梦中醒来,张之城惊魂未定,都说梦是现实的延伸,希望赵张二位将来莫要有此一战!想到这里,张之城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一巴掌:张之城啊张之城,你何德何能,要赵张二人一起倾心于你已是做梦,竟还要二人为你争风吃醋?凭着什么?祖荫?天可怜见,你祖宗葬的可不是风水地,这大梦真是发得没边儿了。 张之城咳嗽一声,感觉嗓子难受,有些着凉。看看闹钟,刚刚三点,索性返回床上,蒙头大睡。 黑甜一觉,醒时日上三竿,表针已指向十点!张之城慌忙穿衣蹬鞋,抓起手机跑到大队。还好大队空无一人,没有村民来大队盖戳儿办事。张之城这才有时间翻看手机,一翻之下,乖乖不得了,未接来电三十几个,两个不知名号码之外,其余全部显示赵美然来电。 啊,这还有条未读短信,也是赵美然发来的。点开来看,赵美然为人爽利,讯息也简单:今日转院,珍重勿念。 张之城有种不好的预感,若是寻常朋友,短信内容则无不可,但自己明明已经牵过也抱过赵美然,这样的字眼就有问题了。张之城慌忙拨通电话,一阵等待之后,传来联通客服机械的声音,提示稍后再拨。张之城拨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八个还未接通的时候,张之城意识到,可能是赵美然耍性子,于情于理,自己该到乡卫生院跑一趟。 张之城骑上摩托,狠拧油门,不大功夫到了乡卫生院,急急跑到赵美然病房,被褥整整齐齐地叠着,哪还有人!张之城连问几个护士,但都非值班看护赵美然的,因此不知道这床病人的情况,张之城跑到前晚为赵美然紧急医治的主任那里,主任却在挂牌看诊,门前排着长长的队。 张之城想起张千清,何不问问她?掏出手机,拨打张千清号码时,却是关机。医院有规定,值班护士上班时间是不准开机的。 张之城知道昨晚张千清值夜班,他拦住身边走过的一个护士询问过后,向侧楼的休息室走去。进到侧楼,见一个武装地严严实实的大姐,拉着辆胶轮车,车上沾血的白大褂、头套、脚套等物分别放置,还有一桶用过的针管等物。张之城无暇关注车上的物什,急急打问了张千清休息房间,大姐一指,算是回答。 顺着大姐指的方向,有好几个休息间,好在门上有个小窗户,可以透过去看到里边。张之城一路看过去,在最里间发现了张千清身影。她正趴在桌子上,背对着门上的小窗户,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子替她披了件衣服,又从怀里掏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放在张千清旁边。 放完书,男子做贼样地出屋,跟张之城撞在一起,张之城微笑点头致意,男子没说什么,匆匆走了。 这八成是张千清的追求者,那书本里肯定夹着表白心迹的私货。看来人人都在为情所困呐,张之城暗笑同时,心中隐隐涌出一阵酸楚,说不清为谁而发,为赵美然需要的时候自己不在身边?抑或是为了张千清身边忽然冒出来的这个追求者?张之城心中混沌,不得而知,亦不敢往深处想。 张千清发出轻微鼾声,这使张之城感觉到,这个身着白大褂,脸上时常捂着口罩的人,有了一丝烟火气,并不那么冷冰冰了。张千清忽然耸耸肩,她身上披着的那件男衣掉到地上,张之城到了,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替她捡起来再行披上。那屋子在背阴处,身上没了披的衣物遮挡,没多久便醒过来。张千清伸个懒腰,捡起地上的男式衣物挂在一旁,转见桌上放着本书,提起来翻看几页。因背对张之城,张之城没能见到她翻书时的表情。 蓦地,张之城心里涌出一点失落,难道是因为张千清没有毫不客气地将那件披在自己身上的男式衣服丢在一边?张之城哑然失笑,暗骂自己,管得也太多。张千清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张之城:“你咋个来了,有事?” 或许是那件男式衣服梗在那里,张之城没有觉察出张千清的“惊”中其实带“喜”,回话的语气也就平平淡淡,张千清穿好白大褂,两人中规中矩地进行了一番问答。 从侧楼走出来,张之城漫不经心骑上了自己的摩托,按张千清的回答,赵美然应该是越过县医院,直接转到了地区医院。张之城试着拨打赵美然手机,仍旧未通。张之城在乡摩托维修处的小铺子里打了几升汽油,发动摩托,准备到地区医院走一趟。 这百十公里路,无论如何是不能省的。 到了地区医院,各个科室问下来,未见赵美然其人,张之城来不及吃午饭,匆匆赶往县医院,亦不见人。酒精过敏未必要转到省院吧?张之城心里一阵焦虑,又拨了几次赵美然的号码,手机电量只剩一格,摩托车油表也快见底。 赵美然为了自己可以不顾喝酒过敏,而张之城又怎会吝惜到省院去看她一眼呢,若非南闸决堤的事,他都无需拨打电话确认,甚至问都不问,直接跑到省院去,即便再走空趟,也毫无怨言。但现在,他有些打不定主意,是奔往省院还是先回村。 正犹豫着,张之城手机响了,是水口宋支书的声音。宋占羊在那头说道:“你不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学起韩信来咧,不过咱老宋混了这么多年,可比楚霸王有脑子。你玩花子,咱就玩玩呗。”说完就挂了。 不明就里地挨一闷棍,张之城自然要问个清楚,他再回拨号码的时候,手机屏幕忽然一亮,弹出“再见”两个字,这两个字似乎在翻着筋斗嘲弄张之城,随后屏幕就黑了。去你妈的,一格电还是虚电! 宋支书何以如此愤怒?张之城急欲弄明白村里又发生了啥事,咬咬牙,调转车把朝回村方向驶去。 |
今天值班,亲爱的们,不好意思哈,明日续上 |
张之城急欲回村,不料在回塘村的土路上,摩托车挣着劲吼叫几声后没了声息,再蹬车便蹬不着,趴窝了。 这几天村中的麻烦事好像集束手榴弹一般飞向张之城,又逢赵美然住院,张之城的心弦一直在极限状态下绷着,就算是张二胡,奏完一天的曲目还有个解弦松散的时候,张之城这个村支书却没有,他的心弦快绷断了。 啊——张之城扯开嗓子大吼几声,林中老鸹扑棱棱飞出。张志成的到来,不正像是在死水微澜的木塘村喊了一嗓子,沉渣泛起,不正像争先恐后惊出的老鸹么? 不过算一千算一万,算不到此刻连摩托车也来作祟,简直是岂有此理! 望着夕阳,张之城忽有所悟,往常读史,只觉得五千年以来唯有秦皇奠定华夏一统版图,可称英雄,余者如唐宗宋祖,衮衮诸公不足道。而当真正执掌一隅帅印,才发现以前自己轻薄无知,慰为可笑。 然而,这才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恰好附近有条河,张之城索性把摩托车支在路边,到河边鞠捧水冲冲脸,洗去满面油汉风尘,精神顿时为之一爽。金乌再坠,万道火光洒在河面,这虽是村景,但张之城胸中丘壑,为之大动,倘若太白在世,定要有佳篇传世的。正自遐想,忽见河中央有物扑腾,张之城吓了一跳:闲时与张叔侃山,说是河中有黑鲶,可长到百八十斤,以一米半为限,过则为河妖,时常扮作溺者,在水中攫人。这些民间传说固属好事者编造,但张之城不知怎地忽然联想到赵茂家上吊死的儿媳,他背上汗毛倒竖一阵,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定睛再看,河水中间挣扎的赫然便是个人,不过不像滑不溜秋的鲶鱼怪,倒像瘦骨嶙峋的老桃仙。眼见那人沉浮间扑腾幅度越来越小,其势不容再多想,张之城脱下衣裤向河中央游去。河水冰凉,游到一半张之城便觉胸口气短,腿肚子转筋,张之城咬咬牙,还是向那人游去。 别瞧溺者精瘦枯干,他吃饱了水,箍在手里正像提了一坨生铁。张之城咬牙托着他,死命向岸边游去。人总爱高估自己的力量,无论是精神力还是体力,在距岸边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张之城双臂酸胀,身上力道已用得分毫不剩,越想向岸边游,却反而离岸越来越远。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手脚并用使劲向岸边划,不料就在此时,腿上麻痒,缠到水草了! 张之城临危不乱,深吸口气准备扎下去先解开缠在腿上的水草,但“老桃仙”双臂无意识地箍在自己脖子上,铁铸一般,张之城去扳他手,却无论如何扳不动。再这样,都得死!张之城脑子里忽然冒出个怪念头:昨日自己喊人救回了跳河的张双秀,莫非河神有灵,今天要抓自己顶包? 河水缓缓漫过张之城头顶,张之城慢慢失去了意识…… 张之城再醒来时,和“老桃仙”一起躺在岸旁草地上,老桃仙的衣服不知被谁扒了,扔在一边。看来另有人救了张之城和这老儿。 冷月清辉,张之城身上没有衣服,结满了露水,虽非秋冬,也冻得瑟瑟发动。他拍了拍老桃仙的脸,老桃仙嘴唇青紫,摇头“唔”了一声,昏沉不醒。好在附近有座桥,张之城忙到对岸取回衣服,擦干身子,回来替老桃仙擦干,犹豫一阵,还是把衣服给老桃仙穿上了。张之城又替他揉搓好久,活泛身子取暖。这番折腾过后,老桃仙慢慢睁开眼睛。张之城正想问问他的情况,不料这人摇摇晃晃地朝着大河跪下,说道:“吴清华有罪,吴清华有罪!” 深更半夜,山魈夜猫在林间哀鸣,一个枯瘦如僵尸般的老儿向河而跪,此情此景,诡异莫名,张之城全身汗毛再次炸起,极度紧张之下,竟尔忘了寒冷。 那老儿跪倒后久久不起,张之城也久久没敢有所动作,待见月亮从云后钻出,天色稍亮,张之城脑海中方才浮现出唯物主义的基本精神。“毛 保佑!”张之城大声颂念三遍,自我壮胆,尔后从侧面缓缓绕过去,说:“老伯伯,您姓吴?” 这人正是吴清华,他上次在家忽受刺激,疯病发作跑了出来,不知怎地掉进了河里。或许命不该绝,被张之城救了起来。这次老命是保住了,但受的刺激比李呈造访时只大不小,因此仍旧一副疯相。 “老伯,您姓吴?怎么到的这里?” 对方仍是不答。 张之城奓着胆子摸了摸他肩膀,触摸之下,吴清华哆嗦一阵,向旁侧摔倒,又昏了过去。 借着月光,张之城见对方没有变幻成书上写的“大粽子”模样,伸手向颈动脉试一试,有体温,脉搏也算正常,张之城松一口气。在草丛里不是办法,于是背起老儿向桥面走去:桥面干燥,强似湿漉漉的草地,自己的摩托也停在桥边,再有个把小时,附近村民便要起来赶早市,那么就可以向他们寻求帮助了。 吴清华精瘦,背在身上比在水里时轻巧多了,没费多大劲,张之城就上到了桥面。向对岸望望,却看不到自己的摩托。想是月光太暗,张之城再向前走,找了半天,还是没找到自己的摩托。等他借着月光发现摩托撑子印之后,他终于明白,摩托被人偷了。 |
张之城咒骂着偷车贼,咬牙暗想:来日如有作主的一天,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起子混账王八!他不由得骂出声来,岂有此理,真正是岂有此理,比之傍晚时分摩托趴窝的那个岂有此理,更加岂有此理! “你说什么?” 一只干巴拉瞎的手乍然搭上张之城的肩膀,将他吓了一跳。惊魂甫定,发现是自称“吴清华”的老儿醒了,一双三角眼矍铄有光。眼中有这种光泽的人,绝不是山精地怪,张之城定下神来,说:“我骂偷车贼咧。” “为什么要骂?” 张之城惊诧地看着吴清华说:“他偷了我的摩托车。” 那干巴手在张之城肩上拍了拍,说:“毛 说,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我说这个小偷干得好,帮助你被动实现了‘共产’。” 张之城惊诧越甚,摸了摸对方脑门,又在自己大腿根拧上几把,不是做梦! “看你这副扮相,”吴清华说,“好像衣服也被‘共产’了?” 对方不提醒,张之城还未觉得冷,张之城说:“是啊,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不是自己的衣服?我衣服要不‘共产’给你,你早冻死了。” 吴清华瞧瞧自己身上的衣服,衣袖裤脚都长出来许多,说:“毛 说,共产主义好,果然不错。” 这人不是疯子,就是精神分裂,张之城心里已然有了个初步判断,索性再试他一试,因问道:“老伯,你怎么称呼?” “社会主义接班人!” 吴清华说这话时的表情十分认真,看不出开玩笑的样子,张之城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张之城素来是大剌剌的脾气,此刻鬼使神差,心中一动,向吴清华伸出手去,要跟对方握手。他当然是开个玩笑。吴清华迟疑一下,认真说道“同志!”接着一双手握在了张之城手上,用力地握了一阵。别看这双精瘦的手,捏得张之城龇牙咧嘴,险些流出泪来。撞邪!张之城心想,自己大学时选修过搏击科目,沙袋打得手上起茧,还得过学校业余搏击奖项。发落到这,却被看上去弱不禁风的矮小老头差点捏哭!张之城重新审视面前这个自称“吴清华”的人,对他有了些兴趣,说:“老伯,不,同志,你练过?” “没练过,好勇斗狠不利于社会主义建设。”吴清华摇头说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张之城笑了:“那小偷呢,小偷利不利于社会主义建设?” 吴清华说:“毛 说,实现了共产主义,就没有发展成果分配不均带来的罪恶,也就没有罪恶。” 更不沾边儿了,毛 几时说过这个话?不过张志成毕竟晚生了几年,没得真正领略过伟人风采,因此不敢穷究这句话的根底,只好还说偷车的事:“你知道这辆车对我有多重要?” 吴清华摇头:“不管多重要,也不能骂人。” 张之城冷笑一声,他懒得再搭腔了。您倒是无忧无虑,大爱无疆。哪天自己要是后脑挨一锤子,又恰好没死,或许也能达到这等境界。 见张之城不说话,吴清华反倒来刨根问底:“你还没说摩托车对你有多重要。” 张之城说:“说了你也不懂。” “那不一定,我这人聪明。” 不笨不等于聪明吧?张之城哭笑不得,转念间又想:反正这人痴呆,不妨把胸中抑郁向他说说,若能唇枪舌剑骂战一番,倒不失为释放压力的一种法门。言念及此,张之城说:“好,就跟你说说。我问你,关云长在曹操麾下,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关云长非但无只字感激,反而挂印封金,然而当曹操把赤兔马赐给关云长的时候,他却屡屡拜谢,感激莫名,你知道是为啥嘛?” “有了赤兔马,关云长一旦得知刘备消息,就能迅速投奔聚义了。” “对,”张之城说,“事不同而理同,有个姑娘,我跟她情投意合,眼下闹了些小矛盾,她不肯接我电话。如果有摩托,我就可以一脚油门随时找她,向她解释情况,现在摩托丢了,你说我气不气,偷车贼该不该骂?” “有这种事!何止该骂,简直该打死!”吴清华转身跑到树林里,按倒一棵半大树苗,嘁哩喀喳剥去枝杈,拎了两根棍子出来。他丢给张之城一截,说:“毛 说,打倒资本主义复辟派。走!按毛 指示,我们去灭掉偷车贼的资产阶级情调。” 张之城原没指望吴清华能跟自己共情,对于吴清华态度的大转变,他还是很惊喜的,但他没接棍子,朝吴清华摊摊手:“老伯,我要知道谁是偷车贼,还用得着你替我撅棍子吗?” 吴清华大叫一声,转身朝棵大树跑去,边跑边喊:“民兵连,杀!” 我去他妈的啊!张之城蹲下来,把头深深埋进双手里:跟精神分裂聊得如此投机,到底谁他妈才是精神分裂啊。 吴清华怪叫着朝大树“刺杀”,地面簌簌有声,藏在草里的黄鼠狼、兔子都跑出来了。打了一会儿,吴清华丢下棍子,气喘吁吁,嘴里还在叫喊着“杀,杀!” 张之城走到他旁边,拉他回来,他一把甩开张之城的手,疯狂地自抽耳光,张之城哪拉得住!他边抽边喊:“老婆子,我没好好疼你,我害死你了,连累死你了啊!啊嗬嗬嗬嗬——”他喊着,从地上捡起棍子塞给张之城,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啊嗬嗬嗬嗬——” 张之城不知所措,只见吴清华喉咙里“嗝儿”地一声怪响,旋即朝自己鞠了个躬,说:“吴清华有罪,吴清华该死!” 看样子,这是疯病又发作了。 |
慢慢地路上开始有人经过,张之城身上没衣服,只好拉着吴清华躲在路边草丛。终于有架三蹦子哀叫着驶来,是张二常进城卖菜。见到张之城,二常十分吃惊,张之城说:“要不我还是等别人吧,你赶早市占摊儿不容易,去晚没好位置咧。” 张二常说:“摊儿位好赖,一斤菜差不了块儿八毛,支书上来,别瞧不起咱,咱先送你回村。” 张之城点头算是道谢,对这样憨直的人,把“谢谢”二字挂到嘴上,反倒假模假样。三蹦子车斗上的菜堆得高高的,张、吴二人坐在上边,张二常油门稍大,他们就摇摇欲坠,心惊胆战。 回到村里,张二常松口气,张之城调侃道:“二常叔,耽误你挣钱咧。” 二常笑笑说:“支书对咱老张家有情分,咱横不能为咧挣钱,不管支书的体面——您这副相要是叫村儿咧老辈子们看见,准有不三不四咧话传出来。”说罢蹬车走了。 张之城心里十分感动,他想,村儿里工作也未必十分困难,想人所想,将心比心吧。 吴清华毫不见外,一头扎到屋子里,四仰八叉,鼾声大起。张之城找身干爽衣服穿了,烧上水。一杯姜丝茶汤抿在嘴里,过不多时,张之城身上寒气驱尽,浑身舒展。此时是凌晨四点,什么宋战羊,什么杨言,什么烦心事儿去他的吧,睡醒了再说。 正在梦乡,张之城忽被大喇叭吵醒,迥异于平时,大喇叭里放出来的不是热辣山歌,而是声泪俱下,歇斯底里的声音:“老少爷们儿们,吴清华有罪,吴清华害死了人,吴清华有罪,吴清华害死了人……” 糟了!张之城第一时间想到赵五家的事。赵五那个痴呆老婆上吊的事还未处理利索,吴清华在大喇叭里喊疯话,极易闹出大误会。张之城匆匆赶向大队,和赵茂儿父子在大队门口遇到了,赵五眼睛红红地,见了张之城,赵五莽头撞脑地说:“支书,今儿这事你别拦我。”说着拿出镰刀。“混账,”赵茂儿说,“支书也没拦你,拿这行子出来干嘛咧!” 不等张之城解释,赵五便冲到大队会议室,张之城连忙追过去,只见赵五朝吴清华比划镰刀,大声问道:“你咋个害人的,咋个害咧我婆姨,你给我说!” 不容张之城开口解说原委,赵五红着眼跟赵茂儿说:“爹,拿住他,今儿非得把事儿闹明白!”他父子二人不顾张之城劝阻,一步一步向吴清华逼近,吴清华疑惑地看着气势汹汹的二人,说:“毛 说,无礼之人,杀。” “杀你妈的哔!”赵五喊叫着,像头愤怒的公牛,狠狠地挥镰刀向吴清华扑过去。不料吴清华抬手把镰刀攥住了,须知,赵五是体力正在巅峰时的壮汉,他用力挥舞出去的镰刀却被吴清华这样一个小个子轻描淡写地抓住,动弹不得。张岩也赶到大队部,这一幕瞧呆了他。 “张叔,快!”张之城提示下,张岩扶赵茂儿坐下,二人一起拿下了镰刀,张岩说:“小五,啥事儿不能好好说,非得动镰刀咧,你下咧大牢,不想想你爹咋个办?” 赵五儿颓然坐下,张之城忙去堵吴清华的嘴,稍待片刻,向几人叙述了路遇吴清华的事。但此事过于离奇,赵茂儿父子总觉得有些不能相信,赵五被一下夺去家什,失了面子,更是摩拳擦掌,非要跟吴清华见个真章。 事情僵在那里,赵茂父子气呼呼地看着吴清华,张之城不言声把镰刀拿出会议室,张岩见他招手,跟了出来。 藏好镰刀,张之城把昨天宋战羊打电话的事跟张岩说了,问道:“叔,宋战羊咋个脾气这么大,是不是我办事不周到,又犯咧啥忌讳?” 对于这个“不周到”,张岩颇能心领神会,指的是傻大贵对着宋战羊派来堵门子的妇女们脱衣“耍流氓”的事。张岩摇摇头,说:“他出招,咱们接招,村村儿之间交手过招太寻常咧,没啥周不周到的,昨儿个晚上,我倒听说另一件事,想打电话跟你说,没打通。” “啥事?” “咱村儿治保主任跟他哥弄出来的事,”张岩说,“三边家三匣子不是被派出所儿扣下咧,昨儿个一天,六双石跟安三边都在运动这事体。他俩在县‘阳光大酒店’摆了一桌,宴请黄所长。原来这事黄所长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你猜怎么着,那天赶到南闸去的那个警官姓宋,人家就是水口村人,实打实是宋战羊咧侄子。你想想,有这层关系在,三边家三匣子能放得出来吗?这么着,六双石就想咧办法,安排人报警,黄所长就安排咧宋警官出警,趁着机会,把安三边家三匣子放咧。” “就为这?”张之城说,“安三边为救儿子使了点手段,说起来是于理不合,其实于情并非不能理解。” 张岩叹气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安三边家三小子如果在派出所押着,他们出钱的时候就会积极些,村儿咧就占着主动。现在放出去咧,藏在哪里咱不知道。安三边跟他二哥从昨儿到现在也没露头儿,这事儿是越搅越麻缠咧。” 较量开始了,两驾马车已经开始发力。那就来吧,张二常上午的态度让张之城很安心,事情总要解决的。他拉着张岩走回会议室。 便在此时,大队部传来摩“八零”摩托的轰鸣声,且不止一辆。会议室门打开,宋战羊带着人来了,张岩看向赵茂,赵茂叹口气,说:“支书,这些日子你为咱村儿下的辛苦,咱都看在心里。这会儿你有事儿,咱不耽搁,但是这个吴清华不能叫他走,事体得闹清楚。”说完,拽着儿子赵五走了。 |
以宋战羊为首,会议室乌泱乌泱涌入十来个人,来者不善。 但赵茂儿方才的话使张之城对于解决此事的底气又足了三分,因此,尽管己方身边只有张岩一人,张之城气势上也没被压下去。他取出烟叶子,给“来客”倒上水,大大方方坐在会议室主位,看着宋战羊,问道:“宋支书,今儿要谈啥事体,摊开咧说,能立刻解决的,咱们现在就把它敲定。” 宋战羊没说话,身边一个老汉把茶杯往地上一摔,说:“甭闹这些虚文,恁把咱水口村儿爷们儿们害惨咧!” 水口村来人之中,也有懂礼数的,主家客客气气上了茶和烟,算是遵循村里往来最基础的道理,而己方这个老汉开场便摔杯砸碗,可就算是跌份儿了。当时便有几个人去拉那老汉,示意他莫要撒泼。 宋战羊摆摆手,开始说话了:“都甭拦老五叔!打我下生起,咱老宋家祖宗问我,你裆咧牛牛是做啥咧?我说是尿尿咧,他说不对,是打种儿咧。老祖宗七零年咽气儿,咽气儿前把我叫到床边儿上,又问我,裆咧牛牛是做啥列?我说是打种儿咧,他说对咧,他又问我一个问题,说,那庄稼要长旺,要打种儿,得摊在太阳下晒咧,为啥人打种儿咧家伙,不能拿在太阳底下晒咧?为啥咧?” 这个话题粗俗,并不符合他支书的身份,也不符合他平日严肃的形象,但他说得一本正经,也就没人敢笑。宋战羊满意地点点头,说:“因为除咧打种儿,除咧传宗接代,人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守住,是啥咧?两个字儿,廉耻。我平日最重廉耻,老五叔跟我沾着亲,要是平常时候儿,他这样摔杯砸碗地耍泼,我一定会纠正他,这不是老爷们儿的光荣。但是今儿个,我不纠正他,因为有人背后秀下手,玩儿阴谋诡计,更不讲廉耻!” 宋战羊不愧也是一员骁将,他话俗而理不俗,字字说来,字字有声,就像一把把小铁锤敲在在场所有人心上。张之城虽仍然不明就里,却不得不佩服他这段现身说法,若不是今日这样的特殊情势,张之城真想把这段发言记录下来,字句钻研,以后再有任务,需要动员村民时,这就是最有力的发言范本。 如果要给刚才学到的这套东西起个名字,那么“群众动员讲话技巧”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宋战羊接着发话了:“小张,叫你一声小张,咱应该还当得起吧?” 张之城点头。 “好!”宋战羊豪气地一拍桌子,说:“在南闸上,你跳进河里堵口子,那时候儿,咱觉得你真不赖,年纪是小点儿,不耽搁你在咱心里是条汉子,也是为了这,咱没带人跟你在闸上闹,不然的话,你木塘村儿别人咱不敢说,你跟安三边,六双石他们,一个也甭想回来。咱也算惺惺相惜吧?” 张之城点头。 宋战羊说:“可你小张昨儿个真让咱领教咧,到底是文化人儿,干起事儿来一点儿不手软。” “慢来!”张之城说,“宋支书,你莫非为了治保主任把他儿子从派出所儿里保出去的事儿?这个事还要老少爷们儿理解,谁家没孩子呢,天下父母心,横不能眼睁睁看孩子在派出所关着,不闻不问吧?事儿出咧,淹咧大伙儿家地,咱们直接商量赔偿事项,四四六六摆开来,不是比纠缠这些事儿有用吗?” 宋战羊使劲吸口烟,不阴不阳地说:“你可真是把好手儿,现在还要狡辩!看来把你放在村支书位置上屈才咧,你这嘴皮子功夫该上外交部,跟美国记者过招去。安三边把匣子从派出所保出去,这是人之常情,我宋战羊再老糊涂,也不能因为这个上来跟你讨公道,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啥事?” “你真不懂?”宋战羊说,“那我就提醒提醒你,要说违规开垦土地,怕是你木塘村比水口村还要多得多,恁村儿林地规划我都有,最起码一千亩是违规开荒,垦出来的粮食地!” 张岩听出轻重,说:“宋支书,这话可不敢乱说。” 宋战羊说:“咱敢不乱说,恁却敢乱做。我问你,昨天到我水口村儿大队,口口声声要‘重新丈量土地’的,是什么人?是你们村举报的吧?” 见张之城愈加疑惑,宋战羊喝口茶,揣起坏,他旁边一个人道出了事情原委: 昨天,一辆小卧车驶入水口村村支部,下来几个提着公事包的人,冲进支部说要搞突击检查。宋战羊心中奇怪:往日里有啥子检查,乡政府都会提前通知到,要求村里做好准备的,有时还会派人来帮忙,怎地这次要搞什么“突击检查”?只见那人从公事包里取出一副图,摊在桌上,说要检查水口村用地政策落实情况。 查就查嘛,难道村支部落实政策情况,国家查不得? 何以招致宋支书如此强烈的反应? |
宋战羊说:“还瞪什么呢,除了你,还有谁能使这个坏?人家拿出图来,直奔南闸边上的六百亩地去咧,看了两眼,说我们违规垦荒。哼哼,还没定损咧,腚眼儿让人家捅咧,咱姓宋咧这辈子没吃过这个亏。你是不是觉得,违规垦荒,就不用恁村儿赔偿淹地损失咧?” 张之城闹明白了事情原委:水口村被淹的那六百亩地,原本是要定损,要木塘村赔偿的,而一旦坐实了这六百亩地违规开垦,那么反而成了水口村违规垦荒在先,那淹掉的六百亩青苗既是违规开垦而来,也就无需定“损”;既然无需定“损”,就更无需赔偿了。 从“合法性”角度攻击淹地赔偿问题,立意高远,角度新颖乃至刁钻,顺这个思路去想,那么递到农垦方面的“检举”材料行文也必流畅。 釜底抽薪,大是神妙,只是过于狠毒,对农民,铲人家的地,岂不如同扬人家的祖坟?想出这个毒计的人,真是个长着聪明脑袋瓜的小王八蛋啊。 张之城正自慨叹,宋战羊递过来 ,封面上写着“检举信”三个大字。写这三个大字的毛笔吃满了朱砂,淋淋洒洒似欲冲天飞去,端地是一笔好字,这笔好字本该写太白的绝句,可惜写的是这么个劳动人民眼里看来有些不堪的打小报告的“题目”,有种错配鸳鸯的唏嘘。 “这是检举你村的材料?”张之城接过信。 “不是,”宋战羊说,“是我们村写的,检举你木塘村违规垦荒980亩地咧事儿。原寻思这下三滥的信,直接递到有关部门也就算咧,但咱良心上过不去——张支书,你大约墨水喝多了,不知道咱底层人民干事儿咧规矩。别说水口村儿,就整个清凉乡,村与村之间骂仗、打仗,都在明面上过招,没有背地里使绊子的。这次你检举咧咱,咱就得检举你一回,不同的是,咱讲廉耻,检举你之前,把检举信先给你过目,毕竟咱不是你木塘村儿肚里的虫儿,万一有情况没掌握清楚,检举不实,请你给咱指出来,咱改好了再往上递,事实求是,名副其实嘛。”说完抬头盯着张之城,眼睛里火药充斥,只等一个火星子。 张之城瞧着信,越来越惊讶,按照水口村检举所说:木塘村980亩地属于违规垦荒,24户宅基地为违规批建,另有500亩改河道为水塘,未经审批,未经生态评测…… “这?”张之城目视张岩。 张岩凑上来一起看,检举信上反映的材料,除去“24户违建”外,基本属实。而“24户”违建年初原也属实,不过因3月份有户人分家,儿子分了出去,新“违建”一户宅基地,“24户”违建变成了“25户”而已。 “怎么样?”宋战羊说,“如果没有问题,咱这就叫人把材料往上边儿递?” 面对宋战羊的咄咄逼人,张之城心里十分不受用:在木塘村村民面前,自己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但你宋支书没来由地冤枉人于前,带人大摇大摆到本村支部“逼宫”于后,要是这口气都忍了,说句不好听的,两村相邻,日后磕磕拌拌的事还多着呢,本村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言念及此,张之城也学着宋战羊的样子抬起眼来看着对方,张岩见势不妙,在桌底下悄悄拉扯张之城衣角,但张之城话已然出口:“宋支书,咱们都是党员,要对党忠诚嘛,检举揭发也是您的权利,不用问我。” 这一出把宋战羊镇住了,老五叔又要胡闹,被宋战羊伸手拦住,宋战羊说:“你倒不怕?” “怕什么,”既然顶了个开头,张之城便笃定主意,气势不能丢,“虽然您比我年长许多,但这不是敬老的时候儿,也容我说一句,您一大早赶过来给我上课,好像天底下只有您一个仁义典范似的。检举我们村的材料儿,您爱往上递就递,怕也没用,咱们各显神通吧。还有,如果没别的事,请叫这几个朋友让一让,这是本村会议室,大队开会还得用呢!” “你们说呢?”宋战羊转头朝自己带来的人问了一句。 “他妈的!”随一声喊,宋战羊带来的人纷纷把杯子摔到地上,接着抡起凳子就要砸窗户。 “住手!”便在局势失控之际,苏宝国带着一群年轻后生,掮着铁锹棍棒来了,原来赵茂儿父子从大队离开时,觉得情形不对,预感到有事发生,便去找苏宝国报信儿,苏宝国得信儿之后,连忙喊了在家的年轻人来给支书帮场子。 宋战羊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看来人带着家什,一边制止自己带来的人,一边走上前去,指着自己脑门说:“来,往这儿砸!”苏宝国是带人来镇场子的,他不是一根筋的孱头,见此形势,他也拦住自己带来的人,说道:“宋支书,你这个阵势,有点儿瞧不起咱村儿咧?咱带人来,没别咧意思,怕话说不清楚——动起手来,得有人陪你们耍耍,动武嘛,最忌师无对手不是?” 苏宝国珍惜唾沫,轻易不说话,没想到一出口把宋战羊这个强人顶了个倒噎气儿。宋战羊转对张之城说:“好,好,劝你们最好在这儿把我打死,不然撕咧我这张老脸皮,我也跟恁村儿干到底。哼哼,恁村腌臢料儿,除了检举咧这些,还多着咧,到时候看谁倒霉就是咧!” |
张之城看着两个村的人,对“村支部书记”这个职务有了重新认识,大学时调侃日本“战国时代”不过是几千个村级单位互相械斗,现在发现,真实的村村间利益斗争比前者复杂得多,也精彩得多了。 但绝对不能动手。 宋战羊还在一跳一跳地蹿火儿,张之城拦在气势汹汹的两村人之间说:“宋支书,我说两点,第一,检举你们村儿的信,不是木塘村村委会的手笔,也不是在场任何一个人的,我敢作保;第二,水口村儿老少爷们指着你替他们主持公道,你来我村儿闹,也不是那么没有道理。” “唔——”现在木塘村人都来了,双方攻守易势,宋战羊有就坡下驴的意思,但还在佯装思索,绷着面子。 张之城看破不说破,等了一会儿,继续说:“宋支书,这样,我看你的检举材料先别往上递咧,递上去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两败俱伤,不递的话,咱们还能坐下来慢慢商量。你干咧这么多年支书,应该明白,材料儿捏在手上,材料儿听你的,递出去之后,你听材料儿的……” 老五叔大喊道:“毬,战羊,别听他咧,先递上去再说,你捅我屁股,我扎你大腿,一报还一报……” 这人显然是个混人,张、宋二人均未搭理他,张之城借势继续道:“关于违规垦荒咧问题,大家沟子上都不干净,说起来咱村儿比恁村儿违规亩数更多,我现就当着本村支书,请您想想,我能伸杆子捅你屋檐下马蜂窝去?叔,我也怕把马峰引过来蛰手啊。” “日他妈咧怪事,真不是你村儿举报咧?” “不是,”张之城笃定说道,“叔,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查问谁举报的问题——这个事儿就算要追究,起码不是现在,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把恁村儿检查违规垦荒的人伺候好,打发利索。能不往上捅,尽量别往上捅,保下那六百亩耕地,才是要务。” 两村人渐渐缓和,水口村儿一个中年汉子说:“嘿,说咧轻巧,现在啥事儿不要花钱?打发那几个‘鬼’,可不是动动嘴皮,烧点纸钱,那得用真金白银咧。咱水口村儿大队穷,这个钱咋算?” 那汉的话音很明白,招待那几个检查人员的钱,是要木塘村出一部分。张之城看向宋战羊,宋战羊未置可否,他心里是默许的。 张之城想:他们嘴上不追究了,可心里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说法!张之城深切得感受到,利益面前,什么高谈阔论的礼义廉耻,什么两肋插刀的惺惺相惜,什么豪气干云的千金一诺,全都不堪一击!他脑袋转得飞快,即便同情水口村的遭际,但这个钱决不能由本村来出,即便要出,也不是现在这个时机,否则就会被当做心虚。 言念及此,张之城说:“宋支书,水口村老少爷们儿们,眼下这个事儿黑漆漆得不见端底,也摸不出到底是个什么首尾。至于钱嘛,各支部有各支部咧难处,咱村儿恐怕还不如恁村儿宽裕,所以,这个钱咱村儿实在出不得——不是老弟不够仁义,宋支书,您要是出个名目,说水口村儿有鳏寡孤独,叫咱帮衬个,咱责无旁贷,但是涉及到这件事,还是蜂虿入怀,各自去解吧。宋支书,这里头的区别,您应该能明白。” 宋战羊拧着眉不说话了,水口村人重新坐回椅子上。关于检查组忽然杀到水口村,检查违规垦荒这件事,宋战羊笃定这背后肯定有人运作,最有动机的就是木塘村。不得不说这一招十分狠辣,给水口村打了个劫,但宋战羊扪心自问,也确实只是怀疑,没有抓到木塘村在背后下烂药的证据。经这一通闹,宋战羊胸口一股恶气算是发泄了七七八八,冷静下来,他知道张之城这小娃说得没错,现在首要问题是运动检查组那几个人,把违规垦荒的事体压下来。 正沉思着,作为后辈,张之城客客气气递过一支烟,宋战羊接了过去,张之城伸手给他点烟,他迟疑一下,双手上来捧住火儿。这是普普通通一支烟,这也是轰轰烈烈一个仪式,象征着两座火山之间按讷不住的岩浆喷涌平静下去,象征着两村之间的利益纷争暂且告一段落。水口村村民见支书吃了对方的烟,也客客气气取过烟叶子,动手卷起烟卷儿,老五叔率先发难,变脸出腮地闹,此时转圜不易,见人人手中有烟,尴尬地坐立不是。张岩敏锐地捕捉到了,亲自卷支烟卷递到老五叔手里。 会议室顿时烟雾笼罩,像黄山腰间的云。 宋战羊一支烟抽完,意犹未尽,冲张之城点头说:“你不赖,不赖,前途无量。” 张之城笑笑,张岩红光满面,显得比张之城还兴奋,一番折腾,时近中午,他把苏宝国拉到一边,商量做饭招待客人的事。 “不用咧,”宋战羊说,“事体要紧,吃完烟咱们就走。” “再紧也不耽误一顿饭咧功夫儿,”张岩说,“老少爷们儿们,尝尝咱村儿咧大锅菜,朱元璋就好这一口儿。” |
大队院里架了锅,张岩和苏宝国和众人张罗大锅菜,张之城则跟宋战羊在会议室谈话。 “宋支书,”张之城说,“李书记安排恁村多少个出工指标,动员得怎么样啦?” 宋战羊摆摆手,说:“唉,甭提,甭提,一听说出工,跟死咧老子娘似的,个个儿歪脖横梁,跟你别扭,现在连二分之一指标都没完成。兄弟,听说恁村儿动员得挺快,给咱摆摆,咱吸取吸取先进经验,好好做做他们咧工作。” 张之城狡黠一笑,说:“没啥秘诀,咱村儿干部上劲儿,老少爷们儿们觉悟高呗。” 宋战羊身子一挺,脖更子微向后仰,仔细看着张之城说:“原来如此,咱干咧这么多年,摸不清老少爷们儿咧脾性,可得好好跟小兄弟取取经。” 张之城说:“不用,我用得是笨办法,乡咧发多少补助,村儿上一分不截。其实哪有啥‘觉悟’咧,钱上去咧,‘觉悟’就上去咧,钱截一半,‘觉悟’就低七分。”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涌出英雄相惜的感觉。张之城看着面前饱经沧桑的面孔,觉得像是在观看博物馆里的甲骨文,每一道皱纹像一道刻印,诉说着丰富经历和不凡故事。 “你不赖,这是事体咧本质,”宋战羊第三次说出这话,足见对张之城的认可,“但是老弟,这么弄不是法子啊,村儿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拿咱水口村来说,村儿咧好几户独户,有的是七几年大运动受伤残疾的,有的是挖水库落下病根,没有后人的,你不能不管,这没说的,还有个二流子,晃荡着晃荡着人就老咧,成天站在村儿口晒太阳,嘴里流涎,你管他吧,他给社会主义做过啥贡献?不管他吧,横不能看他饿死,嘿!” 这番话使张之城想到了傻大贵,老让他这么浪荡着不行,是得琢磨一下,发挥出他的作用。 宋战羊接着说:“老弟,你刚上任,还没领着村干部收过税吧?我不是教你诈,收一回税你就知道咧,尽有那死扛着不缴的,给他钱容易,从他兜里往外掏钱,可难死咧,但乡里是不问这些的,到了税期人家就向大队统一收缴,那收不齐的部分,就得大队先垫上,你说说,大队上平常不留点活钱预备着,行吗?嘿,当家三年狗也嫌——老弟,不是我狗拿耗子,这次出工补贴,你一滴答也不截留,全都发给老少爷们儿,我不能说错。但那话咋说咧,对,调子起高咧,老百姓胃口吊起来,可不容易再摁下去,下回在有出工咧事儿,你截留一点儿,他们就要闹意见咧。” 张之城仔细听着,不住点头,说:“没错儿,这是老辣人的老辣见识。咱愿意听,也爱听。” “不赖不赖,”宋战羊说,“你跟旁人不一样。”说罢,神色反而有些黯然。 张之城说:“咋咧,叔。” 他二人一个称对方为老弟,一个称对方为叔,各凭感觉,以称呼表达对对方的敬意,称得上一绝。 宋战羊说:“没咋,乡咧有小道消息传出来,你听说没有?” 这几天村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张之城是既无心思也无精力去打听乡里的闲事,但宋战羊提到此事,不妨听他一听。 “啥小道消息?” “乡政协老孙要退咧。”宋战羊说。 是乡政府人事变动问题,张之城显得没什么兴趣,他是个不拘礼的,感觉关系到了,于是向宋战羊打趣儿:“退就退嘛,难道还能轮上咱?叔,你想干?” 宋战羊连连摆手:“这位置是给人养老的,有个屁的当头儿,哪有村支书当着来劲儿——你知道传闻中谁要接任这个位置吗?” “慢来,”张之城说,“乡政协主任,官儿虽然不大,但也是一级班子组织,老孙上任不是还不到一年,咋说退就退,这么干,组织严肃性在哪?” “哎吆呵,你小子心大管得宽啊,”宋战羊说,“好好干,甭太大,将来闹个县长当,多给咱村儿批点款子,就算老哥沾你的光咧。” 说完,二人又是一阵大笑,张之城说:“得咧,叔,我也不是那块材料儿。” “不胡闹,”宋战羊说,“啥严肃性不严肃性的,基层弄这一套太虚,乡党委李书记是个铁腕子,合用的人上来,不合用的下去。占坑不下蛋,这样的人不撤换咋办?老孙是‘自愿’申请的‘病退’,已经递交组织部门研究咧。” 张之城冷笑一声,说:“咱不知道‘老孙’根底儿,倒是觉得姓杨的那个副乡长,戴着‘副乡长’官帽儿,却去当李书记跟前的哈巴狗儿,当得还挺开心,真是自降格调!我看他最该申请‘病退’。” 宋战羊拍手说:“着啊,那个领导妇女工作的杨副乡长?哈哈,我看也是,这怂人!你见识蛮对,传言就是他去接任老孙咧位置。嘿,这个老孙,也是不争气,到咧闲职上,还死性不改——”宋战羊看看四面无人,凑到张之城面前悄悄说:“他又在‘作风问题’上栽咧。” “哪方面的作风问题?” 宋战羊双手比个手势,笑道:“老弟,他那个闲职,没条件犯‘生活奢靡’咧错儿,主要还是管不住裆里那条恶物,叫人抓咧现行。” “谁抓的。” “姓杨的那位。” 哦!张之城陷入思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杨言下套给人家钻呢? |
“说起来,老孙还是我同学,”宋战羊不无黯然地说,“原来在乡中心校,他简直是个土匪,一条裤子俩月不洗,往地上一戳都能立起来,就这么个人,他家里老辈子都摇头儿,没想到人家后来混成副乡长咧,现在一个筋斗栽下来,这人咧命运,嘿!” 张之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宋战羊听,宋战羊说:“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嘿,他们的事夹缠不清。老弟,我还得提醒你个事儿,乡政府老霍病咧,你知道吗?” “知道。” 宋战羊说:“老霍是乡里拉投资办贷款的台柱子,这你知道吧?” “知道。” 宋战羊说:“那你就得好好考虑一下恁村儿老少爷们出工补贴的问题咧。不是我扯后腿,乡里修这个坝,有那么点儿好大喜功的意思,这个项目,县上虽说支持一部分,可剩下的部分,还得乡里去四处找钱。老霍这一病,乡财政塌咧半边,你给老少爷们承诺的出工补贴是足额,万一乡里没钱给村里,这事不就岔劈了?还是把补贴数额往下压一压,留点余地转圜的好。” 张之城说:“不是说李书记这些日子亲自上阵,四处找投资,拉贷款?” 宋战羊摇摇手说:“老弟,打个不恰当比方,林彪会打仗,聂帅干政工,骏马行千里,耕地不如牛。而且,老霍是突然发病,手上咧事儿都没时间跟李书记交接。财政所儿我也有老相识,那边儿传出话来,乡里有几笔款子已经到期,急等着钱补窟窿,原来霍乡长敲下来的贷款,偏偏又没动静了,李书记去对接,一时半会儿的,哪里摸得着门路?” 张之城明白这其中的利害:靠着仅有的税收提留和几个不成气候的作坊式产业,乡政府艰难维持。老霍病了,他的招商任务停了,可银行的账期不会停,没有钱填补前期贷款,那么乡政府这个客户就会进银行的“坏账名单”,而银行间的坏账名单是共享的,只要进了一个银行的坏账名单,那么其他银行都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坏账客户,在现在这个四面起火,到处缺钱的时期,清凉乡政府就别想从银行再往外贷一分钱! “不但如此,”宋战羊有心忡忡,说,“我有个侄女儿就在银行工作,你知道不,银行行长的行政级别,不比乡镇党委书记低。这意味着啥呢?” “啥?” “有一点你要知道,老弟,”宋战羊得意洋洋地向面前这个“不赖”的年轻人卖弄自己的见识,“县里拨给乡里的项目款,是要通过银行划转的,乡政府如果还不上钱,银行不会跟乡政府客气,有可能直接冻结项目款——李书记是书记,人家银行的书记也是书记,要账的书记总比欠账的书记大吧,嘿!咱当然不愿看李书记咧笑话,但,老弟,我干这么多年支书,就一条教训,凡事儿得防着万一。所以,在出工这件事儿上,你也得防着点儿啊。” 张之城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李书记明明是为了整个乡的脱贫事业,咋搞得像是他自家的事儿一样?眼前这位宋支书,对自己固然掏心掏肺,但对乡里的事怎么如此淡漠?假如水坝修好,不就可以引一条运河过来,盘活本地经济?不就可以调节降水丰淡,改变农民看天吃饭的命运吗?不就可以不用费力扒拉地去开垦荒地,不就没有眼下遇到的这许多问题吗? 难道是自己太年轻?不,不是!张之城随即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他承认,清凉乡二十个村的这些无论老辣还是粗莽的支书们,在与天地斗,与同僚斗,乃至与刁民斗的过程中,比起自己来,有着极为丰富的斗争经验,极为强悍的斗争韧性,以及极为广博的斗争见识。但不能忽视一点,就是他们的眼界始终局限在某村某寨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对事情的认知和判断,取决于或者说迷信于自己的生活经验,而生活经验是感性的,事情的发展却是理性的,以感性去指导理性,有时候二者能够统一,有时候,却只能大差离鹄了。 张之城隐隐然似乎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启用自己这个对村务没见识没根底没经验的“三无”大学生担任村支书的原因?张之城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是一盘乡村治理的大棋,以往乡与村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乡村之间的诉求不一致,慢慢带来乡村格局的松散。“上头”大胆地以木塘村为试点,放自己这个“生荒子”进来,何尝不是带着除了造福木塘村之外的另一种更高的期许? 张之城仿佛慢慢穿越了迷雾。张之城想到了上次开会,李书记并不追究自己开会迟到,扰乱会场秩序这种通常意义上的“失礼”行为,或许不单单因为他不拘小节的性格,更因为他更了解“上面”的意图,但这种意图无法言传,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领悟吧。 此刻张之城心里有种醍醐灌顶的快感,那是一种揭开层层表象,探测到事物本质的愉悦,是一种超脱于世俗之上,俯瞰众生的使命感。既然理解到这一层,那么除了落实好本村的大小事,更要配合李书记,落实好党政国策。 这才是真正的对党忠诚,真正的向党靠拢。一瞬间,张之城仿佛回到八十年前的南湖游船,这种发自内心的心心相印,才是真正的同志关系啊。张之城如同跟知音大碗饮酒一般痛快—— 天呐,神交古人,原来是此等境界! |
大锅菜出锅了,宋战羊吸溜一口粉条,拣块黑长条放到嘴里,黏腮腻牙,吃得他拧眉涨脸。 “这是好东西,”张岩端着碗笑眯眯进来,“嘿嘿,听说宋支书牙口好,专爱吃一口有嚼劲儿的。咱特意吩咐臭儿把吊咧一年的黑驴皮子发开炖到菜里,咋样,吃着还可意嘛?” 宋战羊毫不顾忌,放下筷子用手拈出吃剩下的半截皮子看看,说:“好家伙,恁村儿炖菜还真下血本儿,我说咋嚼咧腮帮子疼——甭考我,锅里剩多少,盛上来,一准儿给你吃完。” 说着,三人大笑起来,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至此全部冲散,张之城悄悄向张岩说:“叔,是不是把国叔(指苏宝国)也叫进屋来吃。” 张岩说:“老苏你不知道,人少咧时候蔫了吧唧,人多咧他可能折腾,听听,那不闹酒闹得欢咧?” 果然传来苏宝国等人闹酒声,听着他们粗粝带劲的酒辞,张之城觉得爽气,千人千面,有趣得紧。 宋战羊嚼着半截驴皮条子,手机铃声响了,宋战羊脸上道道沟壑舒了又皱,皱了又舒。挂了电话,宋战羊把碗一甩,粉条白菜溅出来,沾得张岩衣服上都是。张之城与张岩知道事出有因,不去追究这小节,张之城说:“怎么回事?” 宋战羊说:“电话那头跟我没学明白,地的事儿不大妙。”说罢,起身到院里支起摩托便走。随他同来的水口村人说声“走”,随即撂下酒杯菜碗,跨上摩托急匆匆跟着走了,剩出来一半狼藉杯盘。本村村民怔在原地面面相觑。张之城示意不关大家的事,回院子时想起自己摩托丢了,张岩知道他心思,片刻间不知从谁家里弄了辆摩托来。 苏宝国因斗酒没了对手,索然无味,和二张同上了摩托追向水口村跟去。好在摩托是当时驰名的“二五零”大摩托,三个老爷们坐在上面也不觉得如何拥挤。 到了水口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正在动工的三层小楼,张岩说:“那是乡政府拨款盖咧教学楼,有些村大队不抓教育,有些村自己建不起小学,水口村基础好,因此选在水口村建一座中心小学,临近几村咧娃子就能来寄宿咧。” 张之城说:“咱村儿娃子咧?” 张岩说:“咱村儿离水口最近,把小学切出去,能减轻村儿咧蛮大一部分负担。” 苏宝国说:“咱第一个支持,村儿财务马上见底儿咧。” 自己村的学生安排到别的村去读小学,固然可以省下本村小学维护等等诸般费用,但作为支部书记,张之城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他默然不语。突发事件诸如完成乡里的出工指标,处理村村间的矛盾,这几天这些事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精力,以致他都没时间来思索这个最最基本的问题:按自己的搞法,村财务马上就支撑不住了,哪里搞钱去? 嘿,这他娘的芝麻官儿,难搞哦。 不得要领!那去毬吧,水来土掩,先解决眼前的事。到了水口村支部,只见一辆面包车停在支部门口的小路中间,两个大灯耀武扬威地盯着试图通过的的人,似乎在告诫他们“此路不通”。正要进支部院子,见几个夹着公文包的人掀帘出门,宋战羊拦在他们身前说:“领导,领导,听咱说——” 张之城分明看到宋战羊顺手把一个信封塞到了领头那人口袋里,领头那人复又掏出红包丢还给宋战羊,说:“不行不行,这是怎么回事儿?” 宋战羊再塞,那人再次丢还,当宋战羊第三次塞给那人,那人拿在手里捻了捻,说:“宋支书,你是明白人,也懂事理。但我们检查组的工作也有程序,你先听我说——我们报告已经递上去了,用村儿里的话说,泼出去的水,拉出去的屎,不能坐回去,是不是?” “是,是,但是领导——” “现场勘查结果,水口村就是违规开垦土地,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宋支书,不是我找事儿,环境评估、生态评估、安全评估这些,该走的程序你村是一份儿也没有,这还罢了,离河那么近,河水那么急,你也敢叫老少爷们儿们挨着垦地?说句不好听的,水大了漫上来,不光粮食没了,万一人没了,我看你咋个办?” 那人向教训孩子一样仰着头发表高论,宋战羊微微俯身听着,十分服帖。张之城想上前理论,张岩拦住他,说道:“不急不急,话里有活口儿。” 宋战羊说:“话是这么说,村儿咧七七八八,大事儿小事儿,农民家咧大小人丁,也实在是抹不开,领导,这您不能不考虑。” 领导把手里拈着的信封递还给宋战羊,说:“本来可以考虑,你给我弄这一套,就不能考虑了。再说,检查报告都递上去了——” 蒙他又夸奖“懂事理”,又说自己是“明白人”,别说报告递上去,此刻就算是处罚下来了,这信封也不能往回拿,宋战羊推推拉拉,只是不接那个信封。 张之城有些闹不明白,请教地看向张岩,张岩努努嘴,示意接着看。 “这样吧,报告虽然是递上去了,可是还没给你们村的行为定性,至于后续怎么处理,按照程序,还要召开小组会议研究,”领头的说着,看向身后几个人,“不瞒你说,我名义上是组长,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们几个人召开小组会议研究的结果才算数。”说罢,把信封若无其事地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宋战羊可不像张之城这个“雏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我明白,明白。”宋战羊说着把手一让,请“几位领导再进屋坐坐,喝碗茶”,他自己则要“出去片刻”,并说“稍后还得请各位领导指点整改事宜”。 |
宋战羊走出支部,张岩开玩笑地问道:“敲咧多少?” 宋战羊咬牙比出四个手指头。 “四百?” “呸,四千!”宋战羊啐了一口,“揪出这个举报咧灰孙,我非把他攥出尿来!回去吧,别在这儿围着咧,人多更不好办。赔偿青苗咧事儿咱们回头再谈。” 宋战羊咬牙切齿,十分滑稽,但水口村的遭际不由得不让人同情。就好像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随地拉尿,偏偏你家娃让环卫抓了。张岩对水口并不陌生,村宋战羊去的方向是村会计家里。 张岩向张之城解释了方才的暗语:“材料已经递上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往上捅了,能不能搂回来,检查组没有把握,搂回来搂不回来,您都别怪罪,这句算是兜底的话;“还没定性”的意思是,事情虽然已经捅上去,但是会不会责令退耕,罚款乃至取消水口村享受的地区惠农政策,这些事还没定,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这话听起来真谦虚,得细细地品,”张岩说,“支书,品出味儿来了没?” “民主集中制是我党的议事准则,检查组长这句话没说错啊,”张之城仔细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品不出门道来。” 张岩转向苏宝国问道:“老苏,你品着呢?” 苏宝国瓮声瓮气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只给检查组长一个人塞‘信封’是不行的,检查组每个人都要塞钱。” 张之城一拍大腿,乖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再一次领教了这帮生长于土地上的淳朴汉子们在斗争中磨砺出的圆滑与狡黠,联想到水口村被人举报,越发觉得小小一个村,水却又深又浊。 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村岂不亦然? 张之城不愿再往深处去想,他驾着车把,没有直接回村,而是绕到水口村正在兴建的小学去看了看。三层楼的规模已现出雏形,工人们带着安全帽叮叮咚咚在架子上施工。张之城想起自己上小学时,村小学的破坯房,不由得一阵慨叹,短短十数年,农村已换了面貌。张之城叫住一个搅拌砂石的工人,说:“大哥,有咧教学楼,孩儿们上学条件可好多咧。” 那工人接过烟点上笑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他谢谢烟,却似乎对张之城的见识有点不屑:“好坏谁现在还说不定咧。” 张之城说:“娃儿们有宽敞地方读书咧,不是好事吗?” 工人笑笑不再搭腔,他吸完了烟,将烟头甩在地上碾一脚,拿起锨接着拌灰。张之城还想了解了解,张岩把他拉回摩托,悄悄说道:“这教学楼,听说有干部‘入股’。” 见张之城愕然不解,张岩说:“老苏,你听说了吗?” 苏宝国未置可否,隔了半天说道:“我也只是听说,有干部在这个项目里头插了一杠子。” “这个‘插了一杠子’,怎么讲?” “就是弄钱嘛,”张岩说,“具体怎么个弄法儿,人家关起门来操作,咱哪懂得那么多?” 三人正要走,见不远处有棵树底下的大青石上坐着个人,他拄根拐棍,朝着张之城笑。不同于常人之处,是这个耳顺之年的鸡皮老人鼻梁上架了副水晶墨镜,独坐在一棵树下,显得跟其他三五成群摆古下棋的老者格格不入。 “这是水口村咧云半神儿,”张岩说,“破封建时被打断咧腿,这几年断断续续有来问卦的,光景稍微好了点儿。支书,村儿咧讲究见神拜三拜,今儿个既然撞见了,不妨去打个招呼。” 换做以前,张之城对这些把戏非但毫无兴致,简直疾之如仇,然而当支书以来经见的事,使其处事大有改观。张之城迟疑片刻,说:“成,那就看看。” 张岩和苏宝国恭恭敬敬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半神儿,半神儿点头“唔唔”两声,随即把钱揣进兜里,接着纳凉,仿佛三人不存在似的。三人中,除张之城抱着看戏的心态来逗趣儿外,张岩、苏宝国两个却是瘾大,苏宝国一改往日闷罐子形象,说道:“先生刚才看我们,是有话跟我们交待吗?不瞒先生说,最近遇到咧不少糟心事儿,正好请先生断断,如果有不干净咧东西,也好使个法儿化化。” 一个嘴角流涎而不知觉的老神棍,难为苏宝国这大老粗嘴里说出“先生”这俩字儿来,张之城心里暗暗发笑,憋足精神准备听他下边胡邹些什么。 半神儿摇摇头说:“你来错时候儿咧,自从被人断咧腿子,老汉儿就没再跟人说过卦。老汉儿这些年老实本分,潜心改造,捏诀驱鬼的门道,是既不信也不会咧。” 张岩说:“先生谦虚咧,去年咱村儿有人家小娃儿走丢,还是顺着您咧指点找到的。您不是嫌咱们给的供奉少吧?” “不是这一说,”半神儿慢慢摇晃着脑袋,“那是人家小娃儿命不该绝,我哪敢贪天之功?” 嘿,张之城乐了,这么个乡野骗子,嘴里偏能蹦几句像样的辞儿,可见乡亲们被他唬住,并非偶然。只不过张之城经历日渐丰富,不愿去拆穿了。 张岩继续说:“先生,您别再谦虚了。老少爷们儿们都说您从阎王手里抢人回来,遭了神嫉,您的眼睛就是去年那小娃儿被救回来之后才坏的吧?” 神汉儿连连摆手,说:“救人一命,份所应当,老汉儿就因为这个泄露天机,被罚去一对招子。‘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云云,半句也不要再提。” 神汉儿越是谦虚,张岩越被他骚得痒痒,正欲攀上去再说。张之城看着几人的滑稽相,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冲散了刚刚烘托出的神秘庄严氛围。 张岩拉着张之城的手使劲摇晃,苏宝国也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张之城仍是笑得停不下来。张岩用口型跟张之城说话,说了半天,张之城连看带猜,终于闹清了那口型的意思: 他以前不光是神棍,还是巫汉,爷爷是苗人来的,会放蛊害人! |
宋战羊走出支部,张岩开玩笑地问道:“敲咧多少?” 宋战羊咬牙比出四个手指头。 “四百?” “呸,四千!”宋战羊啐了一口,“揪出这个举报咧灰孙,我非把他攥出尿来!回去吧,别在这儿围着咧,人多更不好办。赔偿青苗咧事儿咱们回头再谈。” 宋战羊咬牙切齿,十分滑稽,但水口村的遭际不由得不让人同情。就好像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随地拉尿,偏偏你家娃让环卫抓了。张岩对水口并不陌生,村宋战羊去的方向是村会计家里。 张岩向张之城解释了方才的暗语:“材料已经递上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往上捅了,能不能搂回来,检查组没有把握,搂回来搂不回来,您都别怪罪,这句算是兜底的话;“还没定性”的意思是,事情虽然已经捅上去,但是会不会责令退耕,罚款乃至取消水口村享受的地区惠农政策,这些事还没定,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这话听起来真谦虚,得细细地品,”张岩说,“支书,品出味儿来了没?” “民主集中制是我党的议事准则,检查组长这句话没说错啊,”张之城仔细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品不出门道来。” 张岩转向苏宝国问道:“老苏,你品着呢?” 苏宝国瓮声瓮气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只给检查组长一个人塞‘信封’是不行的,检查组每个人都要塞钱。” 张之城一拍大腿,乖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再一次领教了这帮生长于土地上的淳朴汉子们在斗争中磨砺出的圆滑与狡黠,联想到水口村被人举报,越发觉得小小一个村,水却又深又浊。 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村岂不亦然? 张之城不愿再往深处去想,他驾着车把,没有直接回村,而是绕到水口村正在兴建的小学去看了看。三层楼的规模已现出雏形,工人们带着安全帽叮叮咚咚在架子上施工。张之城想起自己上小学时,村小学的破坯房,不由得一阵慨叹,短短十数年,农村已换了面貌。张之城叫住一个搅拌砂石的工人,说:“大哥,有咧教学楼,孩儿们上学条件可好多咧。” 那工人接过烟点上笑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他谢谢烟,却似乎对张之城的见识有点不屑:“好坏谁现在还说不定咧。” 张之城说:“娃儿们有宽敞地方读书咧,不是好事吗?” 工人笑笑不再搭腔,他吸完了烟,将烟头甩在地上碾一脚,拿起锨接着拌灰。张之城还想了解了解,张岩把他拉回摩托,悄悄说道:“这教学楼,听说有干部‘入股’。” 见张之城愕然不解,张岩说:“老苏,你听说了吗?” 苏宝国未置可否,隔了半天说道:“我也只是听说,有干部在这个项目里头插了一杠子。” “这个‘插了一杠子’,怎么讲?” “就是弄钱嘛,”张岩说,“具体怎么个弄法儿,人家关起门来操作,咱哪懂得那么多?” 三人正要走,见不远处有棵树底下的大青石上坐着个人,他拄根拐棍,朝着张之城笑。不同于常人之处,是这个耳顺之年的鸡皮老人鼻梁上架了副水晶墨镜,独坐在一棵树下,显得跟其他三五成群摆古下棋的老者格格不入。 “这是水口村咧云半神儿,”张岩说,“破封建时被打断咧腿,这几年断断续续有来问卦的,光景稍微好了点儿。支书,村儿咧讲究见神拜三拜,今儿个既然撞见了,不妨去打个招呼。” 换做以前,张之城对这些把戏非但毫无兴致,简直疾之如仇,然而当支书以来经见的事,使其处事大有改观。张之城迟疑片刻,说:“成,那就看看。” 张岩和苏宝国恭恭敬敬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半神儿,半神儿点头“唔唔”两声,随即把钱揣进兜里,接着纳凉,仿佛三人不存在似的。三人中,除张之城抱着看戏的心态来逗趣儿外,张岩、苏宝国两个却是瘾大,苏宝国一改往日闷罐子形象,说道:“先生刚才看我们,是有话跟我们交待吗?不瞒先生说,最近遇到咧不少糟心事儿,正好请先生断断,如果有不干净咧东西,也好使个法儿化化。” 一个嘴角流涎而不知觉的老神棍,难为苏宝国这大老粗嘴里说出“先生”这俩字儿来,张之城心里暗暗发笑,憋足精神准备听他下边胡邹些什么。 半神儿摇摇头说:“你来错时候儿咧,自从被人断咧腿子,老汉儿就没再跟人说过卦。老汉儿这些年老实本分,潜心改造,捏诀驱鬼的门道,是既不信也不会咧。” 张岩说:“先生谦虚咧,去年咱村儿有人家小娃儿走丢,还是顺着您咧指点找到的。您不是嫌咱们给的供奉少吧?” “不是这一说,”半神儿慢慢摇晃着脑袋,“那是人家小娃儿命不该绝,我哪敢贪天之功?” 嘿,张之城乐了,这么个乡野骗子,嘴里偏能蹦几句像样的辞儿,可见乡亲们被他唬住,并非偶然。只不过张之城经历日渐丰富,不愿去拆穿了。 张岩继续说:“先生,您别再谦虚了。老少爷们儿们都说您从阎王手里抢人回来,遭了神嫉,您的眼睛就是去年那小娃儿被救回来之后才坏的吧?” 神汉儿连连摆手,说:“救人一命,份所应当,老汉儿就因为这个泄露天机,被罚去一对招子。‘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云云,半句也不要再提。” 神汉儿越是谦虚,张岩越被他骚得痒痒,正欲攀上去再说。张之城看着几人的滑稽相,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冲散了刚刚烘托出的神秘庄严氛围。 张岩拉着张之城的手使劲摇晃,苏宝国也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张之城仍是笑得停不下来。张岩用口型跟张之城说话,说了半天,张之城连看带猜,终于闹清了那口型的意思: 他以前不光是神棍,还是巫汉,爷爷是苗人来的,会放蛊害人! |
感情张岩和苏宝国对这位神汉儿的“敬”,背后还藏着“畏”的意思。 张之城哑然失笑,啥年代了,还有人信放蛊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神汉儿从张之城的笑中听出了意思,他摘下眼镜,那双眼睛白翳遮障,见不到一丝眼白。乍见之下,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神汉儿站起身来,生满老年斑的手顺着声音握住了张之城臂膀,从臂膀往下捏,捏完左臂捏右臂,最后又放在张之城脸上比量。像美院的学生摆弄石膏像。 神汉儿的手滑到张之城手上,又一阵摸索,末了,神汉坐回原处,说:“小伙子,咱不敢妄托天数儿,但今天要跟你掰扯掰扯,好叫你得知,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不见得一无是处。” 张岩有些惊惶,张之城却不在乎,说:“您请说吧,老祖宗的东西我哪能不敬,但不能良莠不分,像什么《弟子规》,什么三寸金莲鞋儿,我就反感得很。” 神汉儿手中捏诀掐算,张之城见其装神弄鬼,心里只是好笑。 过了一会儿,神汉儿说:“你命里有十丈宽的涧水,越过去之后,有注横财等你,之后能行二十年大运。” 好把戏!一句“越过去之后”,神汉儿简直立于不败之地,他的话可以这样理解:横财和大运的前提是要你“越过去”,假如没遇到横财和大运,那就是你“没越过去”。“没越过去”是你能耐不济,不是老瞎子术数儿不灵。 张之城正要戳穿,神汉儿摇手制止,继续说:“这是好的一面,还有另一面,你命中有几道‘流霞’,万望小心在意。” “何谓流霞?” “霞者,天边之云彩,然可望而不可即。天数有定,远观则可,逐之则大可不必。硬要勉强,最终只能夸父逐日,饮恨而已。” “咱村儿里大小事情缠身,再好看的云彩都无暇观望,谈什么追云彩。您这不拿咱逗乐儿?” 张之城说完,笑起来,神汉儿也跟他一起笑,神汉说:“点到即止,点到即止,小伙子,你心里抗拒,就算我把天机偷来说给你听,你也是个不信。言尽于此,剩下的就自己悟吧——记住,你命里有几道‘流霞’,小心应对,仔细分辨,流霞蔽月,可不是好玩的。” 神汉儿云山雾罩,张之城无暇猜谜,迟疑片刻,到底拿出十块钱给神汉儿撂下了。 老瞎子够厉害的,说是算命,其实是不断地打太极。开始时不撂半句磁实话,后来索性来个“象征义”,让人自己去“悟”。偏偏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叫张之城回村路上一路思索,越思索越是不得要领,越思索越觉韵味无穷。 回到大队,苏宝国地里有活儿,打声招呼走了,大队只剩下二张。张之城强行将思绪从这段小插曲中拉回正事,忽然“咕咕”两声响,肚子发难。刚才他没吃几口饭。张岩也是一样,于是二张齐到张之城住的院子去,准拟简单弄些茶饭。 因住的院子就在大队后边,离得很近,因此张之城素来不锁大门。这次推门,硬茬茬地推不动,里头栓住了。张之城敲门,里边答应一声,却是赵五的声音。 日他妈惯下咧什么毛病!张岩心头火起,张之城知道此事首尾,对张岩说:“他媳妇儿上吊咧事儿没弄明白,他在院子里看着我救回来的那个疯子,也能理解。” 赵五打开门,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办不妥,闪在一边儿,小心翼翼地说:“支书,张叔,这个人跟咱婆娘咧死,到底有没有关系,咱心里确实不落听,要不还是让派出所儿问问吧。” 想着村里的事儿,又兼肚饿,张岩正一脑门子官司,他说:“去毬吧,小五儿,不是叔说你,做人得识数儿,知恩义。支书这趟子跟你解释,你咋信不过咧?还让派出所来问,那派出所儿是恁家开咧?你叫问就问?再退一步讲,前头六双石在咧时候儿,咋他说啥你们就是啥,不敢多半句嘴?我看是咱支书跑前跑后地,拉政策,争补贴,把你们伺候恣儿咧,脾性也他娘咧养刁咧。你回去,好好想想叔儿这话,要觉得冤,把话传给恁爹,叫他开导开导你。” 赵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楞在院里半晌无话,走了。进到屋子,吴清华正坐在书桌上写写画画。再一看,书桌上放着菜刀,二张心中皆是一惊。 二张的惊诧在吴清华拎起菜刀削铅笔时,才有所缓和。吴清华一把菜刀使得飞转,削出来铅笔又快又好,待他放下菜刀,张之城走到吴清华身后,拉开抽屉,取出一把小刀,说:“这个合用点儿。”吴清华的图看呆了二张,一张普普通通的格子纸背面,图例、比例尺这些作图基本要素是不必说了,整幅图一目了然,是个大型矿场的矿道图。三厘米以内的线,吴清华一笔飞快下去,像是尺子比着画出来的,三厘米 以外,吴清华左手二指稍稍比量,“唰”地又出来一条,标准地像鼠标在画图软件上拉出来的线。作圆时吴清华更有一套,只见他抽条线头子,一头按在纸上,另一头和笔捏在一块儿,“嗤”地一声,铅笔在纸上摩擦,出来一个标准圆。 这哪里是胡言乱语的疯子,分明是怀才未遇的天才,而今垂垂老矣,李广难封。 英雄未遇,潜身虾蟹之间。遗憾的是,张之城这个琐事缠身的“村官儿”,又能给他什么施展的舞台呢? |
二张弄好吃的,吴清华不等人叫,自个儿过来一起吃了,吃完回到书桌前,自顾自作他的图。 “叔,”张之城说,“你觉得水口村违规垦地,是谁举报的?” 张岩吸溜面条,头也不抬,说道:“丧德行咧事儿,除了六双石这阴谋祖宗头儿,没人干得出来。我觉着,宋战羊这老怂也能猜到,是六双石干的。” 张之城说:“宋支书上午咋个一口咬定是咱们支部举报的?” 张岩说:“他是故意的。南闸决堤,青苗淹咧六百亩,老安家兄弟是赔不起的。宋战羊故意把他们和咱村支部捏在一块儿说,是让村委会承担这个赔偿责任。这老怂,不,老枭!” 张之城说:“叔,我一直在琢磨,这笔债,如果安三边拿不出来,咱们村支部该不该替他赔偿。” 张岩叹口气,说:“如果,哪还有如果呢,从昨儿个黑咧开始,咱就没见六双石哥俩儿露过面。他们应该是打定主意,要赖这笔账咧。” 安三边兄弟俩的行踪倒提醒了张之城,但张之城还抱有一丝对他俩人性的期待。张之城掏出手机拨通安三边的号码,嘟,嘟,嘟,五十六秒之后,提示无人接听。张岩接过手机再给安三边拨号时,索性传来了“关机”的提示。 论料人之准,比之在村支部侵淫多年的张岩,张之城幼稚得有些像小学生,到了这一步,张之城仍然不太相信:儿子闯下决堤的大祸,安三边作为老子,不思替儿子补过,反而一走了之,留个烂摊子给村集体? “叔,”,张之城皱着眉头,“会不会是他手机没电咧?”他接过手机,匆匆拨打六双石的号码,这次没用五十六秒,也没有很着行迹的“关机”,干脆就是“停机”的提示音。 天呐,这是真的! 张之城还记得安三边兄弟在酒桌上的洒脱豪气,那份近乎,那份亲热,那份生长于黄土地的诚恳和老江湖的仗义,种种场面历历在目,今儿个就见识到了,利害攸关时,这些“老辈子们”跑得如此干脆,如此利落,如此心安理得。 其心可诛! 张之城痛苦地抓着头发,嘿嘿,你只来了一个月,村里这点事儿,连皮毛都还没学到咧! “叔,”张之城说,“想个法子,一定要把他们两个揪出来,他们能拿出多少钱都无所谓,关键是不能惯着这个风气!” 张岩说:“唉,除了他老安家,别家也没这么不要脸的风气。” 两人一齐陷入沉思,到底张之城脑子活络,率先提出办法:“叔,前些日子听您跟安三边开玩笑,他是不是跟二娥挺熟络?能不能通过二娥问出安三边行踪来?” 张岩说:“熟络是真的,要说他俩有点儿事儿,那也不假,但是……”张岩有些吞吞吐吐。 “但是咋咧?叔,”张之城说着,看张岩的眼色变得耐人琢磨起来。 “别别,你可别想到歪道儿上去,”张岩连连解释,“二娥是咱村儿出咧名的泼辣娘们儿,我拿她没办法。别咧事儿咱能帮你出面,要上二娥跟前套话,咱没这份本事,还得你个人儿去。” 原来如此! 跟张岩相处的日子,张之城觉得这是个耿直汉子,想不到还有这一面!这使张之城愤怒于安三边的不义之余,对人类这个物种的多样性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张之城不自禁地笑了。这一笑,更使他发现了人类皮肤的可塑性:张岩褶子丛生的黝黑脸皮上,泛出了红,这种红,平时只能在见到心上人的少女脸上观察到。 走吧叔!张之城拉着张岩,张岩孩子一样往后打坠儿,张岩好说歹说,换回平时正经神色,才劝得张岩与之同去。 二娥家大门上挂着铁将军,张之城有些失落,张岩却如释重负,张之城掏出手机,说:“叔,你有二娥手机号吗?” 张岩说:“没有,没有。”说着,头也不回地跑了,临走不忘转身比个手势:有事儿给我打电话。 张之城有些不解,英雄难过美人关,但英雄对闯美人关这件事本身,很少有抗拒的。这是刻在雄性基因里的天性,咋的张叔扭扭捏捏? 张之城不厚道地笑了,笑着笑着,想起赵美然。啊呀不好!闹腾一上午,现在已是下午,又快一天没联系赵美然了。须知,即便联系不上,赵美然那头看到“未接来电”的提示,心头总会熨帖一些的,设若连提示都收不到,那他和赵美然之间就极易产生误会。因此,男女之间,尤其是关系暧昧的两颗心,电话拨出去但没接通,和没拨打电话,虽然在收费上没有区别,但个中含义区别巨大。 巨大到了什么程度呢? 赵美然正在家里摔东西。 赵美然从乡卫生院出来之后,到地区医院重新检查了一遍,没有大碍之后,直接回到家里休养。其父还从医院里“借”了名护士一起到家,专门照看这颗任性的掌上明珠。没错,医院的护士是可以“借”回家里,专门照料某个人的,前提是,你能在家里为其腾出一个像样的卧室,并付出每天300块的费用。 那是2000年,在木塘村,张之城一个月的薪水不到600块,村民们若到乡上出工,每天的补助是10块钱。 赵美然摔东西这个行为,看起来,直接原因是杨俊的到访。 |
对女孩子,尤其是赵美然这样的女孩子,杨俊很懂她的价值。 在杨俊的衡量中,赵美然的价值包括三部分:一是,赵美然确属年轻可爱,小巧美丽,这一点已碾压乡里其他女孩;二是,尽管有些胆小的不敢表露出来,但杨俊能感觉到,乡政府所有单身汉子无不对赵美然望眼欲穿,如果赵美然被自己“征服”,不就从侧面证明,我杨俊比你们高很多吗?三是,赵美然的家境,她有个趁老鼻子钱的父亲,这一点乖乖不得了,能为自己的“事业”提供很大的臂助。 杨俊抱着花,拎着一大提袋东西再度骑摩托车赶到赵家的洋楼附近时,有一丝犹豫,他担心上次羞辱自己的黄帆在里边。 他把摩托停在一棵大树后边,自己拿上东西悄悄走向那栋楼,他尽量掩映身姿,不使自己出现在任何一扇窗户正对的地方,以免赵美然通过窗户发现自己,提前吩咐门房把大门关上。他要悄无声息地欺到洋楼门口,向门房大方地点头,而后大步流星地杀入正堂,打赵美然一个措手不及。他盘算得很清,最好赵母在家里,这样赵美然就没办法直截了当地赶自己走,自己就可以装作听不明白赵美然旁敲侧击让自己滚蛋的话,只要在那栋洋楼里苟住,就争取到了在赵母跟前表现的机会,自己就可以“曲线救国”,倘若赵父恰好赶回来,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表现,那就更美气,直接就可以实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意图:赵美然,你父母都认可我了,还怕你翻出天去? 到了门口,杨俊才发现洋楼另一侧水泥空地上停着几辆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豪车,十分气派。杨俊咬牙看着这些普通人踏踏实实上班一辈子也买不起一辆的物什,狠狠地搓着刚买的西装领子。这是有钱人的宫殿,是没钱人的民脂膏血,有钱人每天会趾高气扬地坐在里面,看着身旁蝼蚁般万头攒动的人群。这座会移动的宫殿,里面和外面是两个阶层,代表两个世界。 呸!杨俊狠狠地啐了一口。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赵美然是自己的同事,等于宫殿里面的世界丢了根绳头给自己,阶级间的结界裂开了一条缝,能不能把握住,就看自己的了。 这栋洋楼里,刨去赵美然,还住有保姆、厨子、司机等等,这都是见惯了人间事的老油子,且不像赵母那样当局者迷。对付赵母,只要表现出对赵美然的关心就好,而这些人,第一眼就能看穿赵美然不喜欢自己,第二眼,就能看穿自己的肝肺。这些人随便谁向自己剜一眼,眼神里的鄙夷与不屑,就像颗颗子弹射过来,自己的脸皮要跟避弹衣比比质量。 这不啻是一场战争! 杨俊有些退缩。 但杨俊耳畔及时想起叔叔杨言的话,那次杨言背着人,掏出胸前口袋里的黑色小本本,正准备悄悄地向李孝国作个“报告”,揭发某个村支部书记的“不轨”,遭李孝国抢白一顿。晚间杨言去杨俊家吃饭,酒过三杯,勾起心事,杨言带着哭腔说:“给人家当狗,人家都不认咱啊!” 杨俊的父亲是个老实汉子,他抚着弟弟的背,说不出话来,只能陪着一杯杯地喝闷酒。 杨俊的母亲看着杨俊不说话,她眼神的意思很简单:别要因为杨言这个叔叔不受一把手待见,连累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但她没说话,老杨家吃饭规矩大,娘们儿家不兴多嘴。 杨俊说:“叔,实在不行,咱不干了,不他娘伺候了,躲总躲得起吧?听说有不少干部下海经商,都干得不错,咱们索性也脱下这身皮,出去闯他一闯。不强过拿死工资?” 这番话着实把杨言吓了一跳,他拿惺忪醉眼审量自己的侄子:县里借调了侄子两次,时间虽短,流程完备,出具了两份《杨俊同志借调期工作鉴定与评价》。从工作鉴定中规中矩的字句中,杨言能看出来,侄子干得一般般。结合杨俊这次的话,杨言深信了那句古人的智慧:无知者无畏。但他又何必去说穿呢? 思量片刻,杨言决定从别的角度教育侄子,他说:“唉,你爷爷生下我们四个弟兄,不算你,我下边还有十一个侄儿,当然我跟你爸走得近,但别的侄儿,也是老杨家的骨肉。我刚当上副乡长的时候,有人给我送礼,那份礼足够给你爷爷看病,但是你爷爷坚决叫我退了。那回就像这回一样,他跟我喝酒,他说,先得‘势’,再取‘利’,他一副老骨头架子,不值得为了他收礼,万一坏了名声,栽了跟头,下头十二个孙辈,谁来照看呢?没多久,你爷爷就死了。小俊,你爷爷宁可不治病,也要让我爬上去。我敢不拼了命地往上爬?我敢不谋个说了算的职务?敢吗?你也给我记住,上阵父子兵,乡里就咱爷俩儿,有事儿的时候,只有你能跟我扛膀子。就算是死,咱也得给老杨家挣一份基业,你还有十一个兄弟,他们也都姓杨啊!” 这番话让杨俊热血沸腾! 是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功不成。至此,纠缠赵美然的举动被赋予了无上的正当性:俗人们,瞧瞧吧,我厚着脸皮追求赵家小姐,我卑躬屈膝讨好赵家佣人,我忍着讥讽和不屑死缠烂打一个清纯姑娘,凡此种种,皆是为了实现老杨家的阶层跃升。 这个念头的驱动下,杨俊仿佛是怀着一种秦舞阳式的悲壮走向洋楼正门。 渐离悲击筑,宋意唱高声! |
天上蓦然传来声老鸦叫,是个不祥的兆头。 果然,第一步就不顺。大门有强力磁铁锁住,看似一下就能拉开,杨俊却怎么也拉不开。 门房不知在做什么,半天才发现杨俊。门房打眼一瞥,翻出个小本子,说:“你跟赵委员约了几点?” 什么约了几点?上次自己是直接进赵家大门的。以杨俊见过的可怜世面,打死他也想不到,赵父在家的时候,别人想见他还得预约? “赵委员见客日程排满了,”门房说,“你有事,下次越好再来吧。” 来都来了,哪能就这么回去?再说,自己好说歹说在乡里老中医家求来的调养喝酒过敏的药材,第一时间不送到位,这份苦心还做给谁看?言念及此,杨俊便不走,但他也不敢叫门房通报一声楼里的人,假如赵美然知道是自己等在门口,肯定不让门房开门。 杨俊在原地踟蹰,门房不耐烦了:“回去吧,赵委员今天见客都是有名有姓的,不许旁人打扰。” 杨俊怒火一挣一挣地往上蹿,他说:“我是赵家的亲戚,放我进去,撂下东西就走,也误不了赵委员的大事。”他心中不服,故意把“大事”二字发音拉得长长的,讥讽这座洋楼里的“大户人家”做派。 门房听得出话音,当即反唇相讥:“小伙子,你甭跟我来这个。赵委员刚下海那阵儿,我就给他看门,他家的亲戚我都认识,没见过你这一号。你要是赵家亲戚,那我就能当赵家半个家。要进门,报上名字来,跟我本上名字对上咯,就放你进去。至于报不出来路的人,没门儿!” 岂有此理!你不就是个看门的!杨俊仍有些不服,他说:“我是政府的干部,不是你嘴里那种没来路的人。不信你问问赵委员的太太——她是不是从乡卫生院回来的?她家女儿是不是病了?我是为这件事来的。不瞒你说,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是我跟赵家关系确实不错呢。我问你,赵家关系不错的人你也都能认出来吗?快开门让我进去。” 杨俊说的中间半句话倒能对上号,但赵父吩咐过,今天要和重要人物谈重要的事,因此,也不能就此放人进去。门房说:“你说跟赵家关系不错,我问问你,知不知道赵家来客的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日他娘的,大户人家事情忒多,来者是客,客还有规矩? 门房指着他手里的大包小包:“赵委员是衡县这些人物里边最仗义,最重人情的,见客送客都很讲究。你送给他一百块的礼物,他准回赠你二百块的,只多不少。所以,跟他家关系好的,知道他这个规矩,都很识趣儿,来这里都是空手,不拿东西。你拎这么些东西,怕不是来打秋风,宰大户儿吧?” 杨俊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儿:看门狗。 电视里的古装大户人家,门口都好养几条小牛犊大小的恶物,而现代的大户,改用更加智能,更能掂量轻重的人来把守门户。 门房里的大爷,是杨俊这种新时代以“自由恋爱”之名妄图软饭新吃的人,面临的第一道屏障,这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是,为求高效,这道屏障奉行“一刀切”政策,像人体内的白细胞,不分好坏,乱杀一气,后期,也极有可能将真正和赵美然“自由恋爱”的张之城隔断在外。 杨俊又生一计,说:“你错了,这些东西不是我送给赵家的,是组织送给赵美然同志的。” 门房咧嘴笑了:“哎呦呵,年纪不大,人可真厉害。你是来炸营来了?成,你说的组织,是什么组织?” 杨俊说:“衡县清凉乡人民政府。” “嗬,”门房被逗乐了,“人民政府?你这油头粉面的小子能代表人民政府?还有,今天是礼拜三,人民政府批准你不用上班,来钻门子?” 杨俊脸一红,索性什么也不管了,胡说道:“你听清楚,赵美然同志因为工作原因,病在了岗位上,我是衡县清凉乡人民政府工作人员,代表工会履行职责,来看望赵美然同志,请让我进去。” 门房一怔,随即也换副正经面孔:“赵委员这会儿见的人,个个儿比乡镇长大,你代表工会,更得往后稍稍。赵委员今天见完客人,你再进去吧。”见杨俊呆立在地无动于衷,门房向旁边指指说:“小伙子,年纪轻轻要懂得教养,要债的才赌在人家大门口,你愿意等,请到那边儿不碍事的地方等着吧——再说,我也闻不了你身上的香水味儿,更见不得男人化妆,咳咳!” 这顿抢白让杨俊终于爆发:“你这个老同志,请你把门打开,不要影响我的公务!” 门房懒得理他。 杨俊使劲拍打大门,说:“请你把门开开,影响公职人员执行公务,是犯法的。” 门房说:“成啊,你说是代表组织送慰问品,拿介绍信来吧!没有?没介绍信,我怎么相信你的话呢,我还说你是恐怖分子,来送炸药包呢。告诉你,不是我势利眼,从你这油头粉面的相,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正经人……” 正说着,洋楼房门开了,一行人走出来,赵父陪同在侧。杨俊觉得领头的好像是县里某个部门的领导,上前问好,人家微微一笑,走了。送走客人,赵父来看门房这里因何吵闹,他依稀记得杨俊,杨俊赶忙说:“赵叔叔,我是美然的朋友,知道她病了,特地来探望。” “哦,”赵父说,“那就请进来吧。” 看着杨俊手里大袋小袋,赵委员笑笑,说:“这是咱乡工会慰问美然的?其实就是小小不然的一点症状,回头我得好好致谢。”说罢,和杨俊一道进了洋楼。 |
“美然,有同事找你。”赵父不知是对香水味不适,还是身为老爹对女儿潜在追求者的本能敌意,他完全没表现出上次对杨俊来访的热切,也没过多老江湖的寒暄温存,只简单让杨俊坐下,吩咐上杯茶,而后自顾回书房了。 客厅有人,厨房里调节火候的保姆说:“赵姨,你先去招待吧,这有我就成了。” “我去看看,随着就回来,”赵母摘下塑料手套,“一定注意火候,等我回来教你下荷叶。” 赵父爱上火,这道莲子羹,保姆在家煮了没一千次也有八百,只因这次是煮给赵美然吃,赵母甚至撂下正学到哏节儿上的古筝,亲来厨房坐镇监工。 赵母回到客厅,她对香水味不反感,待见到来者是杨俊时,表情有些微妙。她的外甥,“小衙内”黄帆在卫生所对自己说的话涌上心头:小姨,我哪里是眼大瞧不上人,穷苦家的正经男人,哪有早晚不离香水的? “是你啊,”赵母说。 “是,是。”杨俊站起身来,不等人家询问来意,他先自报家门了,“美然呢,我来慰问慰问她。”他从赵母神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因此尽量用“慰问”这种较为官方的字眼,而非采用“看望”这样表示亲切的词句,他以为这样能够更好地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想法。 “呀,今天不是工作日吗?”赵母说,“还难为你跑这一趟,听说乡里最近在搞工程,别耽误你工作。” 客套归客套,细品起来起来味儿还是有点怪,但杨俊选择将意图贯彻到底。既然自己没预想中那样受待见,只好抬出“咱他娘不伺候了”的组织来:“能耽误什么事儿,而且,美然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套句洋气话,算‘工伤’呢,所以工会让我代表组织,慰问美然一下。再说,”杨俊停顿片刻,像勇士对敌阵发起冲锋般鼓了鼓勇气,“我也一直想来看望美然的,工作再忙,未必缺了我就不转了,但对我来说,我非但是带她入门的哥哥,更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来怎么行?” “赵姨,成色差不多了,关火等会儿还是现在就下荷叶?”厨房传来保姆声音。 “别关别关,”赵母忙说,“莲子跟荷叶调羹,就仗着锅底绵火续味儿,哪能关火?”赵母说罢起身,请杨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 杨俊独个儿坐在偌大客厅,四下看看,那客厅从一楼直挑到三楼,硕大无朋的等离子电视嵌在墙上,一盏灿若群星的吊灯螺旋状垂下来,流光溢彩,分外奢华。杨俊慨叹那条一楼旋到三楼的红色地毯时,三楼下来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药水袋、玻璃瓶等物件,想来是专门照顾赵美然的护士。 杨俊迅速起身上前,试图去接护士手中的医疗废物,护士把手一让,说:“不用,这些不能乱丢,要专门归置。” 杨俊讨好之举扑个空,却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自发走到一楼靠近门口的工具间,拿出笤帚拖把等物,开始在赵美然家里打扫起卫生来。他打扫得那样认真,笤帚扫不起的头发丝,他就抽张纸,用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他很感动,因为这样的认真在他自己生活中也很难得,他长这么大,只有在对着镜子摆弄发型,或者偷摸取出眉刀,修剪眉毛时才会激发这种状态。至于工作?天可怜见,他替乡政府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物起草报告时,也没有这般劲头,从来没有。 他在岗位上坐班时,原本背对着门口,但他讨厌被来回路过的领导从背后看到自己做什么,因此,专门换成面对门口的座位——但时移事易,此时此刻,他十分希望赵父或者赵母躲在偌大洋楼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自己。啊,看看我吧,书上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伯父和赵伯母,请在我打扫屋子的状态中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吧,不要吝惜,请在心里给我加分,请在背后替我说好话吧! 其实他心里明白,闪不闪光点真无所谓,最好你们能拍板,把宝贝女儿许配给我。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指,以前极度反感村里媒婆儿给自己保媒拉纤儿的杨俊,这一刻起,极度希望封建礼教死灰复燃,尤其在婚姻问题上,女儿不得违拗父母之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八蛋的精诚也是精诚,杨俊无比细心地擦拭玻璃时,赵父书房的门咔擦开了,细微声响瞒不过精神高度集中的杨俊,他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满心期望,赵父前来拉住自己,亲切地叫自己停下,他都想好了对白: “哎呀,这活儿怎么能叫你做呢,快停下停下。” “不,伯父,您忙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是苦出身,劳碌命,闲不下来,您甭管我。” “好,好,好孩子。”在杨俊的设想中,赵父说这话时应当点着头。 “伯父过奖了,这对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您快接着忙您的。待会儿我瞧美然一眼,” “好,以后常来玩。” …… 但只是杨俊的一厢情愿,赵父匆匆在身边走过,表情中甚至看不出是否注意到是自己在打扫卫生。他听着院外赵父和另一个声如洪钟的人寒暄,忽然意识到,自己擦的这块玻璃背对着门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赵父和访客进门之前,挪到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 赵父和访客马上要进门了。 |
“美然,有同事找你。”赵父不知是对香水味不适,还是身为老爹对女儿潜在追求者的本能敌意,他完全没表现出上次对杨俊来访的热切,也没过多老江湖的寒暄温存,只简单让杨俊坐下,吩咐上杯茶,而后自顾回书房了。 客厅有人,厨房里调节火候的保姆说:“赵姨,你先去招待吧,这有我就成了。” “我去看看,随着就回来,”赵母摘下塑料手套,“一定注意火候,等我回来教你下荷叶。” 赵父爱上火,这道莲子羹,保姆在家煮了没一千次也有八百,只因这次是煮给赵美然吃,赵母甚至撂下正学到哏节儿上的古筝,亲来厨房坐镇监工。 赵母回到客厅,她对香水味不反感,待见到来者是杨俊时,表情有些微妙。她的外甥,“小衙内”黄帆在卫生所对自己说的话涌上心头:小姨,我哪里是眼大瞧不上人,穷苦家的正经男人,哪有早晚不离香水的? “是你啊,”赵母说。 “是,是。”杨俊站起身来,不等人家询问来意,他先自报家门了,“美然呢,我来慰问慰问她。”他从赵母神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因此尽量用“慰问”这种较为官方的字眼,而非采用“看望”这样表示亲切的词句,他以为这样能够更好地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想法。 “呀,今天不是工作日吗?”赵母说,“还难为你跑这一趟,听说乡里最近在搞工程,别耽误你工作。” 客套归客套,细品起来起来味儿还是有点怪,但杨俊选择将意图贯彻到底。既然自己没预想中那样受待见,只好抬出“咱他娘不伺候了”的组织来:“能耽误什么事儿,而且,美然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套句洋气话,算‘工伤’呢,所以工会让我代表组织,慰问美然一下。再说,”杨俊停顿片刻,像勇士对敌阵发起冲锋般鼓了鼓勇气,“我也一直想来看望美然的,工作再忙,未必缺了我就不转了,但对我来说,我非但是带她入门的哥哥,更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来怎么行?” “赵姨,成色差不多了,关火等会儿还是现在就下荷叶?”厨房传来保姆声音。 “别关别关,”赵母忙说,“莲子跟荷叶调羹,就仗着锅底绵火续味儿,哪能关火?”赵母说罢起身,请杨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 杨俊独个儿坐在偌大客厅,四下看看,那客厅从一楼直挑到三楼,硕大无朋的等离子电视嵌在墙上,一盏灿若群星的吊灯螺旋状垂下来,流光溢彩,分外奢华。杨俊慨叹那条一楼旋到三楼的红色地毯时,三楼下来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药水袋、玻璃瓶等物件,想来是专门照顾赵美然的护士。 杨俊迅速起身上前,试图去接护士手中的医疗废物,护士把手一让,说:“不用,这些不能乱丢,要专门归置。” 杨俊讨好之举扑个空,却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自发走到一楼靠近门口的工具间,拿出笤帚拖把等物,开始在赵美然家里打扫起卫生来。他打扫得那样认真,笤帚扫不起的头发丝,他就抽张纸,用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他很感动,因为这样的认真在他自己生活中也很难得,他长这么大,只有在对着镜子摆弄发型,或者偷摸取出眉刀,修剪眉毛时才会激发这种状态。至于工作?天可怜见,他替乡政府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物起草报告时,也没有这般劲头,从来没有。 他在岗位上坐班时,原本背对着门口,但他讨厌被来回路过的领导从背后看到自己做什么,因此,专门换成面对门口的座位——但时移事易,此时此刻,他十分希望赵父或者赵母躲在偌大洋楼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自己。啊,看看我吧,书上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伯父和赵伯母,请在我打扫屋子的状态中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吧,不要吝惜,请在心里给我加分,请在背后替我说好话吧! 其实他心里明白,闪不闪光点真无所谓,最好你们能拍板,把宝贝女儿许配给我。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指,以前极度反感村里媒婆儿给自己保媒拉纤儿的杨俊,这一刻起,极度希望封建礼教死灰复燃,尤其在婚姻问题上,女儿不得违拗父母之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八蛋的精诚也是精诚,杨俊无比细心地擦拭玻璃时,赵父书房的门咔擦开了,细微声响瞒不过精神高度集中的杨俊,他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满心期望,赵父前来拉住自己,亲切地叫自己停下,他都想好了对白: “哎呀,这活儿怎么能叫你做呢,快停下停下。” “不,伯父,您忙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是苦出身,劳碌命,闲不下来,您甭管我。” “好,好,好孩子。”在杨俊的设想中,赵父说这话时应当点着头。 “伯父过奖了,这对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您快接着忙您的。待会儿我瞧美然一眼,” “好,以后常来玩。” …… 但只是杨俊的一厢情愿,赵父匆匆在身边走过,表情中甚至看不出是否注意到是自己在打扫卫生。他听着院外赵父和另一个声如洪钟的人寒暄,忽然意识到,自己擦的这块玻璃背对着门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赵父和访客进门之前,挪到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 赵父和访客马上要进门了。 |
“美然,有同事找你。”赵父不知是对香水味不适,还是身为老爹对女儿潜在追求者的本能敌意,他完全没表现出上次对杨俊来访的热切,也没过多老江湖的寒暄温存,只简单让杨俊坐下,吩咐上杯茶,而后自顾回书房了。 客厅有人,厨房里调节火候的保姆说:“赵姨,你先去招待吧,这有我就成了。” “我去看看,随着就回来,”赵母摘下塑料手套,“一定注意火候,等我回来教你下荷叶。” 赵父爱上火,这道莲子羹,保姆在家煮了没一千次也有八百,只因这次是煮给赵美然吃,赵母甚至撂下正学到哏节儿上的古筝,亲来厨房坐镇监工。 赵母回到客厅,她对香水味不反感,待见到来者是杨俊时,表情有些微妙。她的外甥,“小衙内”黄帆在卫生所对自己说的话涌上心头:小姨,我哪里是眼大瞧不上人,穷苦家的正经男人,哪有早晚不离香水的? “是你啊,”赵母说。 “是,是。”杨俊站起身来,不等人家询问来意,他先自报家门了,“美然呢,我来慰问慰问她。”他从赵母神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因此尽量用“慰问”这种较为官方的字眼,而非采用“看望”这样表示亲切的词句,他以为这样能够更好地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想法。 “呀,今天不是工作日吗?”赵母说,“还难为你跑这一趟,听说乡里最近在搞工程,别耽误你工作。” 客套归客套,细品起来起来味儿还是有点怪,但杨俊选择将意图贯彻到底。既然自己没预想中那样受待见,只好抬出“咱他娘不伺候了”的组织来:“能耽误什么事儿,而且,美然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套句洋气话,算‘工伤’呢,所以工会让我代表组织,慰问美然一下。再说,”杨俊停顿片刻,像勇士对敌阵发起冲锋般鼓了鼓勇气,“我也一直想来看望美然的,工作再忙,未必缺了我就不转了,但对我来说,我非但是带她入门的哥哥,更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来怎么行?” “赵姨,成色差不多了,关火等会儿还是现在就下荷叶?”厨房传来保姆声音。 “别关别关,”赵母忙说,“莲子跟荷叶调羹,就仗着锅底绵火续味儿,哪能关火?”赵母说罢起身,请杨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 杨俊独个儿坐在偌大客厅,四下看看,那客厅从一楼直挑到三楼,硕大无朋的等离子电视嵌在墙上,一盏灿若群星的吊灯螺旋状垂下来,流光溢彩,分外奢华。杨俊慨叹那条一楼旋到三楼的红色地毯时,三楼下来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药水袋、玻璃瓶等物件,想来是专门照顾赵美然的护士。 杨俊迅速起身上前,试图去接护士手中的医疗废物,护士把手一让,说:“不用,这些不能乱丢,要专门归置。” 杨俊讨好之举扑个空,却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自发走到一楼靠近门口的工具间,拿出笤帚拖把等物,开始在赵美然家里打扫起卫生来。他打扫得那样认真,笤帚扫不起的头发丝,他就抽张纸,用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他很感动,因为这样的认真在他自己生活中也很难得,他长这么大,只有在对着镜子摆弄发型,或者偷摸取出眉刀,修剪眉毛时才会激发这种状态。至于工作?天可怜见,他替乡政府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物起草报告时,也没有这般劲头,从来没有。 他在岗位上坐班时,原本背对着门口,但他讨厌被来回路过的领导从背后看到自己做什么,因此,专门换成面对门口的座位——但时移事易,此时此刻,他十分希望赵父或者赵母躲在偌大洋楼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自己。啊,看看我吧,书上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伯父和赵伯母,请在我打扫屋子的状态中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吧,不要吝惜,请在心里给我加分,请在背后替我说好话吧! 其实他心里明白,闪不闪光点真无所谓,最好你们能拍板,把宝贝女儿许配给我。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指,以前极度反感村里媒婆儿给自己保媒拉纤儿的杨俊,这一刻起,极度希望封建礼教死灰复燃,尤其在婚姻问题上,女儿不得违拗父母之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八蛋的精诚也是精诚,杨俊无比细心地擦拭玻璃时,赵父书房的门咔擦开了,细微声响瞒不过精神高度集中的杨俊,他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满心期望,赵父前来拉住自己,亲切地叫自己停下,他都想好了对白: “哎呀,这活儿怎么能叫你做呢,快停下停下。” “不,伯父,您忙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是苦出身,劳碌命,闲不下来,您甭管我。” “好,好,好孩子。”在杨俊的设想中,赵父说这话时应当点着头。 “伯父过奖了,这对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您快接着忙您的。待会儿我瞧美然一眼,” “好,以后常来玩。” …… 但只是杨俊的一厢情愿,赵父匆匆在身边走过,表情中甚至看不出是否注意到是自己在打扫卫生。他听着院外赵父和另一个声如洪钟的人寒暄,忽然意识到,自己擦的这块玻璃背对着门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赵父和访客进门之前,挪到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 赵父和访客马上要进门了。 |
“美然,有同事找你。”赵父不知是对香水味不适,还是身为老爹对女儿潜在追求者的本能敌意,他完全没表现出上次对杨俊来访的热切,也没过多老江湖的寒暄温存,只简单让杨俊坐下,吩咐上杯茶,而后自顾回书房了。 客厅有人,厨房里调节火候的保姆说:“赵姨,你先去招待吧,这有我就成了。” “我去看看,随着就回来,”赵母摘下塑料手套,“一定注意火候,等我回来教你下荷叶。” 赵父爱上火,这道莲子羹,保姆在家煮了没一千次也有八百,只因这次是煮给赵美然吃,赵母甚至撂下正学到哏节儿上的古筝,亲来厨房坐镇监工。 赵母回到客厅,她对香水味不反感,待见到来者是杨俊时,表情有些微妙。她的外甥,“小衙内”黄帆在卫生所对自己说的话涌上心头:小姨,我哪里是眼大瞧不上人,穷苦家的正经男人,哪有早晚不离香水的? “是你啊,”赵母说。 “是,是。”杨俊站起身来,不等人家询问来意,他先自报家门了,“美然呢,我来慰问慰问她。”他从赵母神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因此尽量用“慰问”这种较为官方的字眼,而非采用“看望”这样表示亲切的词句,他以为这样能够更好地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想法。 “呀,今天不是工作日吗?”赵母说,“还难为你跑这一趟,听说乡里最近在搞工程,别耽误你工作。” 客套归客套,细品起来起来味儿还是有点怪,但杨俊选择将意图贯彻到底。既然自己没预想中那样受待见,只好抬出“咱他娘不伺候了”的组织来:“能耽误什么事儿,而且,美然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套句洋气话,算‘工伤’呢,所以工会让我代表组织,慰问美然一下。再说,”杨俊停顿片刻,像勇士对敌阵发起冲锋般鼓了鼓勇气,“我也一直想来看望美然的,工作再忙,未必缺了我就不转了,但对我来说,我非但是带她入门的哥哥,更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来怎么行?” “赵姨,成色差不多了,关火等会儿还是现在就下荷叶?”厨房传来保姆声音。 “别关别关,”赵母忙说,“莲子跟荷叶调羹,就仗着锅底绵火续味儿,哪能关火?”赵母说罢起身,请杨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 杨俊独个儿坐在偌大客厅,四下看看,那客厅从一楼直挑到三楼,硕大无朋的等离子电视嵌在墙上,一盏灿若群星的吊灯螺旋状垂下来,流光溢彩,分外奢华。杨俊慨叹那条一楼旋到三楼的红色地毯时,三楼下来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药水袋、玻璃瓶等物件,想来是专门照顾赵美然的护士。 杨俊迅速起身上前,试图去接护士手中的医疗废物,护士把手一让,说:“不用,这些不能乱丢,要专门归置。” 杨俊讨好之举扑个空,却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自发走到一楼靠近门口的工具间,拿出笤帚拖把等物,开始在赵美然家里打扫起卫生来。他打扫得那样认真,笤帚扫不起的头发丝,他就抽张纸,用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他很感动,因为这样的认真在他自己生活中也很难得,他长这么大,只有在对着镜子摆弄发型,或者偷摸取出眉刀,修剪眉毛时才会激发这种状态。至于工作?天可怜见,他替乡政府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物起草报告时,也没有这般劲头,从来没有。 他在岗位上坐班时,原本背对着门口,但他讨厌被来回路过的领导从背后看到自己做什么,因此,专门换成面对门口的座位——但时移事易,此时此刻,他十分希望赵父或者赵母躲在偌大洋楼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自己。啊,看看我吧,书上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伯父和赵伯母,请在我打扫屋子的状态中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吧,不要吝惜,请在心里给我加分,请在背后替我说好话吧! 其实他心里明白,闪不闪光点真无所谓,最好你们能拍板,把宝贝女儿许配给我。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指,以前极度反感村里媒婆儿给自己保媒拉纤儿的杨俊,这一刻起,极度希望封建礼教死灰复燃,尤其在婚姻问题上,女儿不得违拗父母之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八蛋的精诚也是精诚,杨俊无比细心地擦拭玻璃时,赵父书房的门咔擦开了,细微声响瞒不过精神高度集中的杨俊,他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满心期望,赵父前来拉住自己,亲切地叫自己停下,他都想好了对白: “哎呀,这活儿怎么能叫你做呢,快停下停下。” “不,伯父,您忙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是苦出身,劳碌命,闲不下来,您甭管我。” “好,好,好孩子。”在杨俊的设想中,赵父说这话时应当点着头。 “伯父过奖了,这对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您快接着忙您的。待会儿我瞧美然一眼,” “好,以后常来玩。” …… 但只是杨俊的一厢情愿,赵父匆匆在身边走过,表情中甚至看不出是否注意到是自己在打扫卫生。他听着院外赵父和另一个声如洪钟的人寒暄,忽然意识到,自己擦的这块玻璃背对着门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赵父和访客进门之前,挪到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 赵父和访客马上要进门了。 |
“美然,有同事找你。”赵父不知是对香水味不适,还是身为老爹对女儿潜在追求者的本能敌意,他完全没表现出上次对杨俊来访的热切,也没过多老江湖的寒暄温存,只简单让杨俊坐下,吩咐上杯茶,而后自顾回书房了。 客厅有人,厨房里调节火候的保姆说:“赵姨,你先去招待吧,这有我就成了。” “我去看看,随着就回来,”赵母摘下塑料手套,“一定注意火候,等我回来教你下荷叶。” 赵父爱上火,这道莲子羹,保姆在家煮了没一千次也有八百,只因这次是煮给赵美然吃,赵母甚至撂下正学到哏节儿上的古筝,亲来厨房坐镇监工。 赵母回到客厅,她对香水味不反感,待见到来者是杨俊时,表情有些微妙。她的外甥,“小衙内”黄帆在卫生所对自己说的话涌上心头:小姨,我哪里是眼大瞧不上人,穷苦家的正经男人,哪有早晚不离香水的? “是你啊,”赵母说。 “是,是。”杨俊站起身来,不等人家询问来意,他先自报家门了,“美然呢,我来慰问慰问她。”他从赵母神色中觉察到了什么,因此尽量用“慰问”这种较为官方的字眼,而非采用“看望”这样表示亲切的词句,他以为这样能够更好地掩饰心中不可告人的想法。 “呀,今天不是工作日吗?”赵母说,“还难为你跑这一趟,听说乡里最近在搞工程,别耽误你工作。” 客套归客套,细品起来起来味儿还是有点怪,但杨俊选择将意图贯彻到底。既然自己没预想中那样受待见,只好抬出“咱他娘不伺候了”的组织来:“能耽误什么事儿,而且,美然是在岗位上病倒的,套句洋气话,算‘工伤’呢,所以工会让我代表组织,慰问美然一下。再说,”杨俊停顿片刻,像勇士对敌阵发起冲锋般鼓了鼓勇气,“我也一直想来看望美然的,工作再忙,未必缺了我就不转了,但对我来说,我非但是带她入门的哥哥,更是很好的朋友,我不来怎么行?” “赵姨,成色差不多了,关火等会儿还是现在就下荷叶?”厨房传来保姆声音。 “别关别关,”赵母忙说,“莲子跟荷叶调羹,就仗着锅底绵火续味儿,哪能关火?”赵母说罢起身,请杨俊稍坐,自己去去就来。 杨俊独个儿坐在偌大客厅,四下看看,那客厅从一楼直挑到三楼,硕大无朋的等离子电视嵌在墙上,一盏灿若群星的吊灯螺旋状垂下来,流光溢彩,分外奢华。杨俊慨叹那条一楼旋到三楼的红色地毯时,三楼下来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拎着药水袋、玻璃瓶等物件,想来是专门照顾赵美然的护士。 杨俊迅速起身上前,试图去接护士手中的医疗废物,护士把手一让,说:“不用,这些不能乱丢,要专门归置。” 杨俊讨好之举扑个空,却激发了他的灵感,他自发走到一楼靠近门口的工具间,拿出笤帚拖把等物,开始在赵美然家里打扫起卫生来。他打扫得那样认真,笤帚扫不起的头发丝,他就抽张纸,用手小心翼翼地捏起来。他很感动,因为这样的认真在他自己生活中也很难得,他长这么大,只有在对着镜子摆弄发型,或者偷摸取出眉刀,修剪眉毛时才会激发这种状态。至于工作?天可怜见,他替乡政府能决定自己命运的人物起草报告时,也没有这般劲头,从来没有。 他在岗位上坐班时,原本背对着门口,但他讨厌被来回路过的领导从背后看到自己做什么,因此,专门换成面对门口的座位——但时移事易,此时此刻,他十分希望赵父或者赵母躲在偌大洋楼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自己。啊,看看我吧,书上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赵伯父和赵伯母,请在我打扫屋子的状态中发现我身上的闪光点吧,不要吝惜,请在心里给我加分,请在背后替我说好话吧! 其实他心里明白,闪不闪光点真无所谓,最好你们能拍板,把宝贝女儿许配给我。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就是指,以前极度反感村里媒婆儿给自己保媒拉纤儿的杨俊,这一刻起,极度希望封建礼教死灰复燃,尤其在婚姻问题上,女儿不得违拗父母之命。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王八蛋的精诚也是精诚,杨俊无比细心地擦拭玻璃时,赵父书房的门咔擦开了,细微声响瞒不过精神高度集中的杨俊,他干得更加卖力了。他满心期望,赵父前来拉住自己,亲切地叫自己停下,他都想好了对白: “哎呀,这活儿怎么能叫你做呢,快停下停下。” “不,伯父,您忙您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我是苦出身,劳碌命,闲不下来,您甭管我。” “好,好,好孩子。”在杨俊的设想中,赵父说这话时应当点着头。 “伯父过奖了,这对我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您快接着忙您的。待会儿我瞧美然一眼,” “好,以后常来玩。” …… 但只是杨俊的一厢情愿,赵父匆匆在身边走过,表情中甚至看不出是否注意到是自己在打扫卫生。他听着院外赵父和另一个声如洪钟的人寒暄,忽然意识到,自己擦的这块玻璃背对着门口。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抢在赵父和访客进门之前,挪到最容易被看到的位置。 赵父和访客马上要进门了。 |
赵父进门时专注地跟来者交谈,饶是杨俊挑了好位置,赵父仍未注意到他。 反而访客注意到了,调侃道:“嗬,大资本家,这次可找了个好保姆。哪个家政公司推荐的,我也去领一个回家。” 赵父这才注意到,杨俊正十分认真地跟玻璃上不起眼的黑点作对。赵父一怔,说:“这可不是我家保姆,这是乡政府工会派来的——你快下来吧,这也不是你做的活儿。” 终于发现自己了,可跟自己想象中不大一样,若在村里,男方初次去有意向的女方家就这样干活,那么此人纵有千般不好,只此一点,也够补不足而有富余了。怎地这一套在大户人家反而行不通了? 杨俊尴尬地放下抹布,赵父的面无表情使他无法顺着思路将脑子里提前排演好的剧本演下去,只好悻悻下来,放下抹布,乖乖坐回沙发,不再弄幺蛾子。 “嘿呀,乡里也知道兄弟你赵大绅士的名号了,”那人嗓子十分洪亮,“怕不是要请你慷慨解囊,赞助乡政府搞建设吧,啊?” “嘿呦,我这点斤两你还不知道,值得政府跟我讨银子?”赵父说,“咱家然然不是病了吗,是乡政府工会派来慰问的。” “哦?新鲜,新鲜,”那人说着,向杨俊瞟了一眼,“这小子挺精神的,跑来当清洁工,大材小用了。” 赵父向杨俊投来一瞥,这一瞥带有安慰的性质。杨俊读懂了,这是请自己莫要在意来客的失礼。杨俊又来了精神,向那人说:“啥大材,您过奖了,打小苦出身,手头不勤着干点啥,心里过不去。” “你小子倒会顺杆儿爬,”那人哈哈大笑着,忽然间嗅到了什么,顺着味儿打量到杨俊,细看时,见他头发梳得板正,摇头说道:“那就不是大材小用了,那是无事献殷勤啊——哈哈哈——” “无事献殷勤”五个字,断得八九不离十,杨俊脸色当即由白转黑。就在这时,楼上房间门打开了,传来赵美然银铃儿般的声音:“刘伯伯,是你来啦,我瞧瞧,给我带了什么礼物?” 显然,刘伯伯和赵家关系很近,赵美然此时又是另外一副模样:她虽未痊愈,脸色红中带着苍白,静时是林黛玉那款楚楚可怜的动人,动时,又叫人忘却愁苦,彷如一只欢快的百灵鸟。 她穿着宽大睡衣,趿拉着拖鞋向楼下走来,蓦地钉在原地。她还不知道,杨俊来了。 “愣着干什么,”赵父说,“单位派人来看你了,回去换件衣服,下来招待一下。”说完,和那个刘伯伯一起进了书房。 赵美然阴着脸重新回到楼上,“砰”地摔上门,声振屋瓦,那万数块钱的吊灯似乎给震得晃动起来。 客厅又剩下杨俊一个人了。难堪,煎熬,他想起身推门而去,但他终究算不上是有种的人。厨房那头,莲子羹火候极难掌握,赵母下完荷叶还要掌会儿勺,自也抽不出身过来招待他。 若不是赵家的司机兼保镖听到巨大的摔门声后,从一楼卧室内出来查看情况,兴许不会引起后来的不快。那是个一米八五的大个子,除了赵父,看谁都一副七个不服八个的表情。他走出来,见除了沙发上坐着人外,客厅内别无异样,随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接着回自己卧室去了。 不是说“好女怕男缠”吗?杨俊想不明白,自己苦心孤诣,翘了班儿,又骑车几十里地来看赵美然,就算真的不受待见,也不能这么扫自己的脸面吧?之前没出屋,不知道自己来也就算了,现在出屋见到自己,却转身回去,就算是个陌生来客,也不至于这样打发啊? 情绪早就在积累,赵美然摔门那一刻,怒火如肚子里的杂碎,已顶到杨俊嗓子眼儿。保镖兼司机这声闷哼,更像是一个导火线,彻底叫杨俊炸了毛儿。 杨俊拎起带来的东西上楼,咚咚咚咚,把赵美然房门敲得山响。 门打开了,是白大褂护士开的,护士挡在门口说:“你这是干什么,请你离开,病人需要休息!” 杨俊一把搡开护士,拎着东西进到赵美然闺房里。 “你干什么,出去!”杨俊竟敢来这一出!赵美然头都炸了,她的小屋整体是粉色基调,布置得温馨可爱,美轮美奂。自打她过了十四岁,除了赵父,别的男士,什么表哥弟,堂哥弟,一个也没进来过。 至于杨俊,他自然知道女孩的闺房不能乱闯,但他假托护士的失礼,装成在愤怒的情况下闯入赵美然的领地。此举,颇有些曹操假托父仇攻打徐州的味道,往近了说,则跟借酒遮脸,干不要脸的勾当差相仿佛。 无论如何,谁也不得不承认,这份便宜是叫杨俊占到了。 隐忍了半晌,脚踏进了赵美然闺房,使她的闺房沾染到自己身上香水和体气混杂的气息,这也算一种“胜利”吧。 杨俊就像完成了一个仪式,长舒一口气。你若以为这是如阿Q般的精神胜利法,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讲得粗俗一点,男的,除了两腿之间的东西十分敏感,仅凭抽象的想象就可以驱动,其他抽象情感都相对迟钝;但对女生来讲,她们的眼睛是敏感的,耳朵是敏感的,鼻子是敏感的,嘴唇是敏感的,脖子是敏感的,锁骨是敏感的……抽象方面,她们的每个“第一次”就显得更加敏感,对她们的生命更有意义。 别说杨俊整个人踏进自己的闺房,就是一根毫毛落进去,都是对整体生态的污染。 像百灵鸟的领地上,一只又老又色的骚猫进来,拉了一泡尿。 |
百灵鸟出离愤怒,叉腰站起,把老骚猫送来的“慰问品”往窗外扔了个干净。 老骚猫退出屋子,向百灵解释,是“工会”派自己来慰问的。 工会慰问云云的话,只好拿去骗骗别人,赵美然就在乡政府工作,那里的情况有什么是自己不清楚的?赵美然恶心得懒得去拆穿他,直接了当地说:“我对你超越同事的关心感到烦,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厨房在进行扯糖的最后一步,赵母听到动静,来不及解下围裙就赶了过来。她能怎样呢,作为赵父生意场上的贤内助,她只能从旁“劝说”自家女儿,打打圆场。 赵美然“哼”地一声,将自己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往三楼另一间屋子搬去。“你这是做什么?”赵母抢下女儿手中东西,赵美然说:“屋子脏了,我要换一间。” 赵母眼里富含怜爱、询问、置疑多种情绪,杨俊一时无法应对,恰此时,护士一道鄙夷眼光投来,杨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此行弄巧成拙,死的心都有了。他不自觉地向后退,忽然脚跟底下一空,意识到身后是楼梯,他灵机一动,干脆来个苦肉计脱身。只见杨俊“哎呦”一声,筋斗轱辘向楼梯下载去。 杨俊做戏时存心保护住要害部位,楼梯也盖着软软的地毯,但从上头滚下来毕竟不是好受的。杨俊额角、嘴角磕得乌青瘀血,捂着腿,也不知道是真站不起来还是假站不起来。 赵父从书房出来了,他对赵母在外间音色尖锐迥异寻常的呼喊有些不满,打断了正在和“刘兄弟”谈的要紧项目。待见到摔在地上的杨俊时,他明白太太的惊慌并非无因,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作为衡县驰名人物,他深知小鬼比阎王更加难缠的道理,连忙走到杨俊身边,赵母夫唱妇随,护士见状也赶过来,一时间,反而将赵美然留在楼上无人问津。 杨俊表情痛苦,赵美然则愈加怒不可遏,她搬了一阵东西,冲过来,抢下护士手里的酒精棉、纱布等物,对杨俊说:“别装了,你走吧。”接着转头对护士说:“这人身子硬朗着呢,用不着你给他治。” 护士没了主意,看向赵母,赵母则看着赵父。 杨俊挣扎着站起,说:“伯父、伯母,我没事,您接着忙您的,我这就走。” “不行,哪能是这个待客之道,”赵父皱起眉头看向女儿,示意把东西还给护士,让护士接着给杨俊处理伤口,赵美然气呼呼地把头转向一边。 “给我!”赵父大声冲女儿说道,“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赵美然还从没见过父亲对自己这副样子,一时间吓住了。然而乃父如此,闺女岂能是认输之辈,赵美然心里发狠,抬手把东西扔到了地上。 “我的祖奶奶啊!”颇有涵养的赵母见到这一幕,急得喊出野语来。 “去,”赵父大声说道,“去楼下捡起来!” 赵美然无法解释,泪水在眼里打转,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跑回屋子。 “你调教的好闺女!” “行了行了。”赵母说着,自到楼上去哄闺女,护士也重新给杨俊把伤口处理了。赵父对杨俊稍加安慰后,叫司机出来陪杨俊,以示抚慰,之后路继续回书房谈正经事。 司机似乎更能看穿这个散发着香水味的大龄青年的心思,赵父一走,他便坐在沙发上,刻意与之保持着距离。杨俊两三次讨好式的搭话被冷淡回应后,杨俊自觉无趣,又过一会儿,杨俊终于说:“烦劳你传达一声,我走了。”司机懒懒地站起身,说:“我送你出去。” 三楼赵美然房间里,赵母正在收拾被掌上明珠摔得乱七八糟的东西,赵美然趴在床上蒙着被子。赵母收拾停当,试着去掀被子,没掀开,于是坐在床边,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活啦啦地,怎么忽然弄得鸡飞狗跳?” 护士识趣地走出去带上房门,赵美然掀开被子,两只大眼睛哭得樱桃一般。 赵母说:“委屈啥,你爸说你,还不是为给了给人留个好印象?他要是不闻不问,回头准有人编排他的不是,首先是势利眼,哦,穷人上你的门,你就这么怠慢。你得理解你爸,他半辈子名声不容易。” “好啦!”赵美然将头转向一边,对待旁人,她何尝不是大剌剌的性格儿?只是今早起来,心情说不出的烦闷,就觉得一股闷气梗在心里,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跟妈说,”赵母说,“你不喜欢这小伙子,是不是?” “妈!”赵美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呢,别把我跟这个人捏起来说,成不成?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不沾边儿。” 赵母笑着说:“其实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爸不方便,有些话只能妈跟你说,旁人,任谁也不能跟你谈这么直白。” 赵美然没说话。 赵母摇摇女儿身子,说:“你呀别不服,别看你妈旁的大本事没有,可我会看人。” “哎呀行了行了,”赵美然说,“别说你跟我爸的革命家史了,论起来,我爷爷是赤贫出身,可比姥爷的成分好呢,可不是我爸上赶着你。” “臭丫头,”赵母咯吱了女儿一气,这份折腾后,女儿破涕为笑,“是他上赶着我——不是我说,刚才来的这小子,有点儿歪的邪的——” “哎呀好了,”赵美然说,“你再说我就出去了。” |
赵美然心中烦乱。 若抛开杨俊的用心,只说其拎着东西探望赵美然的举动,并不过逾。任性归任性,赵美然从小耳濡目染,待客的虚文客套她是懂的。平心而论,这样失态地对一个来家里作客的人是不妥当的,尤其他还是自己的同事。 赵美然偏偏这样子做了。 根子在张之城那里,张之城大半天没给自己打电话了。她心中烦闷早已在暗中酝酿发酵,恰巧杨俊跳了出来,成了赵小姐情绪的受让方。 这一点,赵美然自己也没想明白,或者说,隐隐想到了这一层,但还未想得如此通透。她还未想透的另一个问题是:难道一个男的,为了村里那点子事儿,忙得连拨号的时间都没有? 哪个名人不是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吗? 若是如此,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张之城,你这个混蛋,没良心的小贼,你到底在乎我吗? 赵美然细细分辨和张之城相处短短一段时间内的种种,好像是在乎,又好像是不在乎。赵美然有些沮丧,至此,她已不想去听或者说听不进去老妈在一旁嘀咕些什么了。辛酸涌起,泪珠又在打转。 坏心情一直延续到午后。赵美然卧室开阔的窗子映入的种种景致,更加剧了坏心情。她把窗帘拉上,打开收音机,又关上,胡乱翻起一部书,看到动情处,眼角不免再度泛红。 在护士的眼里,倘若自己和阔小姐易地而处,那么不要爱情又何妨?少女心事,不过如此。待联想到这位小姐的岁数,她恍然大悟,现阶段伤春悲秋乃是天性,是基因作祟,过了就好了。 护士正自感慨,赵美然忽然笑了。 张之城这小子,终于来电话了。赵美然有意不令其接通,她享受着小巧的女士手机在手中微微震动的感觉,每过一秒钟,就代表张之城对她多一秒的在乎。小子,这回你没让我失望,赵美然美美地抱着手机,55秒,挂断了。 女孩子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耐性,她们看上的粉底、眼霜,相中的大衣、裙子、高跟鞋,如果有条件,都会第一时间把它们拿下来。唯独在调教自己心里另一半的时候,她们是那样沉得住气:小贼,我在卫生院睁开眼,第一时间没看到你,这是第一次,我准备一周不理你,叫你长长记性。 第二个来电响了,赵美然甜美地享受着来电铃声,享受着张之城对自己的在乎。55秒,赵美然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她有胃口了。她起身,准备去厨房拿些吃的。 第三个来电响了,哎哟,小贼,超出我的预期了,赵美然决定,把一周的冷冻期调整为三天,三天之后再联系你。 第三个来电响铃在30秒的时候戛然而止,美中不足! 管他呢,反正印证了小贼的心,虽然没有十足赤金。话又说回来,杨俊倒是十足十地纠缠,但是味儿不对。赵美然在厨房取了莲子羹,凉丝丝地服下。莲子羹是冷藏更佳,爱情则是冷热交替的好。 杨俊十分沮丧,摔是假摔,他只是高估了自己的骨头,它远没自己想象中那么硬。 赵家的洋楼,从三楼楼梯到一楼半的距离,也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短。 若回乡政府,杨俊这幅狼狈尊容势必为人所笑,索性调转车把,反而向县里驶去。身心俱伤,杨俊原想找个网吧歇一下午,连去几家都是爆满,无奈找了处酒吧。 时值下午,酒吧内只有酒保在吧台整理酒柜,顺道调些大路子货备用。见有人进来,酒保相了相,判定杨俊不具备消费高档酒的能耐之后,酒保露出个大路子微笑,接着忙活自己的。这微笑的意思是,我懒得用心招呼你,也没必要撵你。 杨俊十分郁闷地回想在赵美然家发生的事,他回想不要紧,桌子可遭了殃,因其回想时不断挠头,劣质啫喱水沾着县城的泥土纷纷掉落。酒保连连皱眉,杨俊起身走到吧台,说:“同志,失恋了喝什么酒?” 酒保抓过花花绿绿的,方方圆圆的瓶子,只见双手翻飞,一阵操作,又捏块柠檬,“滋溜”把高脚杯滑向杨俊。 “五十,谢谢!” 杨俊瞪大了眼睛,这狗屁东西值五十? “你这人懂不懂规矩?”酒保吊起眼角,极力做出不懈的表情问道。 规矩,规矩,又是他妈的规矩!杨俊忍不住想起在赵家洋楼门房前受的屈辱,他也还以相同的神色,说:“真是蹊跷,大户人家立点规矩唬人也就算了,三十平方的寒碜小店儿也给人立规矩?这个定价合不合理,市场监管股允许吗?法律允许吗?” 酒保有些词穷,理屈自然词穷。再说,一个初中毕业的死娘娘腔,在市里跟另一个娘娘腔学了点吊尾的,都不够资格称之为“手艺”的调酒“技能”,就跑到县里来充大个儿,他肚子里那几两杂碎,要强词夺理也实在欠点火候儿。半晌,酒保说:“你知道这家店是谁开的?” “别操蛋了,”酒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个“小西装革履”的人,这人拍出一张五十在吧台上,说,“哥们儿的酒,我请了。”说完拉着杨俊,找个幽暗的角落坐下。那人自我介绍,说自己花名叫“狼迹”。 杨俊打量对方,觉得对方的穿搭又时髦,又有些尴尬。在那个崇尚“衣宽一围,路阔三分”的审美背景下,狼迹的西装紧紧贴在身上,西装里面套件白背心,白得透明,透明得胸口两粒黑豆隐约可见。下身则穿着窄窄的收口裤子,裤子是暗格子布料,裤腿很瘦,勾勒出狼迹大腿的肥肉不自然状态下的轮廓。 “咳咳。”杨俊抿口酒,狠狠地眨一阵眼睛,这副穿搭,比见了夏季农村旱厕蠕动的大片蛆虫还要辣眼,直冲冲地简直打脑壳。 “怎么了?” “没事,”冲着拍在吧台上的五十块钱,索性违心一下吧,五十块卖句违心话,不亏!言念及此,杨俊说,“酒太难喝了,我有些心疼外国人的胃——怪不得他们不爱在酒桌上办事。” 狼迹笑笑说:“哈哈,这里,本来喝的就是一种感觉。” 物质决定意识,是唯物主义最基本论断,杨俊闹不明白,说:“兄弟,你错了,这种烂玩意儿,人人都敢喝,一点性格都没有,能喝出什么卵子感觉?五十块,倘若端杯马尿上来,喝下去,满堂彩,那才有感觉。” |
杨俊原以为狼迹会大笑,想不到对方手托着腮帮子陷入沉思。狼迹脸上肥厚的肉如沙土般从长着黑毛的粗短手指间漏出,这一刻,杨俊理解了,为什么人家说男人是土做的。 狼迹认真点点头,竖起拇指说:“兄弟你讲的真好,一语道破本质,‘稀缺’才是大千世界万事万物密码。” 杨俊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样告诉这个替自己付账的肥怨种:之所以没人喝马尿,除了味儿不对之外,还有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马尿有很大概率会把人的眼睛沤瞎。要不然,世上多得是自命不凡的妄人,为追求这种所谓的“稀缺”,早他娘在大街上当众表演喝马尿了,还轮得到咱哥儿俩? 五十块钱只出卖一句违心话,杨俊思来想去,到底胜之不武,他心里过意不去,索性赠送一句:“兄弟,你这身装裹,挺入时的。” 狼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世界光怪陆离,人不光得看能耐,更要紧是讲包装——” 那倒是,若非这身咋咋呼呼的衣服,还掩盖不住狼迹同志一身臭肉的馊味儿。 对这番言论,杨俊当然认可,就凭俩人都抹了啫喱水。 狼迹指着杨俊杯中酒,说:“就这杯子里的玩意儿,论味道,不见得能赶上马尿,论价格,你倒猜猜看,它们远渡重洋的运费加上进关费用,一升多少钱?” 对方只是设问,制造个悬念,并不真要你回答。这种情况下,你真答出来,对方反而要大失所望了。杨俊摇头,示意不知。 狼迹伸出一根手指,说:“八毛五分到八毛六分半之间,不到一块!” 乖乖,一县之地竟有能精确算出这种叫做“洋酒”的液体每公升进口成本的人物! 以杨俊抹了啫喱水的脑袋里并不丰富的知识储备都知道,最近的国际形势,一艘船远渡重洋,要冒着海峡被某大国越境管制的风险,要冒着狂风掀起的二十五六米高的疯狗浪的风险,还要冒着被海盗逼停的风险。因此,这种托名“洋酒”的物什,倘若一公升只值八毛五,不大有必要远渡重洋过来。除非是为了钱,否则上帝也不能使西方的厂家大发慈悲,叫洋酒穿越艰难险阻,只为满足暴发户们的虚荣心。 所以,这些液体极有可能是在沿海某个村庄生产出来的,偷摸摸地生产,偷摸摸地卖,还报关,简直翻了天了!另有一种可能,这些液体是东南方向群岛上的国家生产的,这些地方的劳动者以我国劳动人民百分之五十的勤劳,发百分之五十的酵,完成百分之五十的标准工序,再由猴儿一般的人悄没声儿带到境内,偷摸摸地贴牌子,然后由拖挂车偷摸摸捎带到各地,身价暴涨。 而无论哪种方式,都是无法精确统计出每公升“进口”成本的。 狼迹同志却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还精确到了人民币已经不用的厘票位。好同志,比统计局还牛! 瞧在五十块钱的份儿上,饶恕对方这一本正经的吹牛逼吧!毕竟是那个时候的五十块钱,杨俊甘心被收买,甘心听这个脸上一拃肥肉的人放屁。 狼迹继续展示自己的见识:“八毛五的东西,花花绿绿地一包装,装神弄鬼地胡调弄几下,他敢卖你五十。这叫什么?” 这能叫什么?杨俊说:“讹诈?还是穷疯了?” 狼迹长长吸了口气,紧紧扣回他的主题:“这是包装的力量啊。” 这就像命题作文,只要认定一个论点,你总能把无数不相干的甚至大相径庭的东西归因于此。好吧,杨俊饶有意味地点头,反正你出的酒钱。 “兄弟,”狼迹说,“听说你失恋了?” “失恋”这个词用得好,总得有人先跟你“恋”,尔后才谈得上“失”恋。“失恋”这个词让杨俊很舒服,产生欺骗自己的错觉,仿佛赵美然曾“恋”过自己。杨俊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并且主动把伤口揭示给面前这个一脸肥肉的人看:“是啊,门不当户不对,或许开始就是个错误。她家是这县里鼎鼎有名的人物,我却是个小小不言的县政府干部。”杨俊一句话就把自己提拔到了县政府,陌生人面前,吹点牛皮并不犯法。 “哦,”狼迹惋惜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敬失恋!” 杨俊喝口难喝的酒。 “你就没想过把她追回来?”狼迹说。 “追,怎么追?”杨俊说,“你知道她是什么出身?” “小小一个县,”狼迹说,“能有多厉害的出身?” 杨俊说:“这么说吧,我不提她是谁,不提她姓什么。我只说,县报社的报纸,你随便买一份,不多说,每个月肯定有她家的消息。县电台,也时常能看到她家的面孔。” 狼迹鼻子里“吭”的一声,展示着不屑:“我以为有多了不起呢,兄弟。” 从对方接下来的话里,杨俊得知了,对方的姥爷是国民党的少将,爷爷是老朝年上的地主,家族旺盛时,整个村子为他爷爷卖力,半山塬都是他家的,而且,他姨夫现在是中央某个部门的干部,掌握着共和国某个系统的经济命脉。 “要不然,我怎么能知道这东西入关的价格呢?”狼迹指指酒杯中的洋酒。 五十块钱的铺垫在前面,加上狼迹的说辞,杨俊相信了对方的话。这样以来,对方脸上近一拃厚的肥肉,堆叠起来似乎顺眼些了。 狼迹察言观色,紧追一句“人没有贵贱之分,你应该把她追回来”。通过紧锣密鼓的信息轰炸,令对方应接不暇,从而腾不出智商去细思,为什么腐败著称的国民党少将的宝贝后代会屈居在这个毫无特色的县里,为什么能左右共和国某个系统命脉的大人物的外甥在工作日下午像个盲流子一样在酒吧飘荡。 是啊,人没有贵贱之分,为什么不把她追回来呢?那一刻,杨俊几乎被这句政治极其正确的废话骗到了,但他随即醒神:“你以为我不想?出身差距就在那里摆着。” |
“不对,”狼迹说。 “那里不对?” “至少有下列不对,”狼迹比出两根手指,“第一,年代不同了,现在提倡自由恋爱,出身的因素没有那么大;第二,女人像把锁,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只有对错插孔的钥匙,没有打不开的锁!” 我可真他妈谢谢你!杨俊心里话,这不是我忽悠乡政府年轻干部们替自己干活的套词儿吗?倘若上你这个当,我就算羞了先人了。 然而,你以为随随便便甩出五十块钱的人,就这点本事么? 狼迹说:“相逢是缘,不怕你笑话,兄弟做事业的本事马马虎虎,偏偏有种天赋,就是招女人喜欢。这些年情场上浮浮沉沉,很有些经历,你不妨猜猜看,我开过多少把‘锁’?” 尽管不喜这种物化女性的说辞,杨俊还是被勾起兴致,说:“多少?” “你猜猜。” “三个?” 狼迹夸张地大笑起来。 “五个?” 狼迹摇头。 “十个?” “往三位数以上猜。” 杨俊他再一次猜了个数字:“一百五?” 狼迹说:“差两个,整二百,一百九十八。” 还有这个玩法?杨俊愕然了:“国外这种随随便便的风气,好像还没吹到衡县来吧?” “这你就错了,”狼迹说,“随随便便也没什么不好,再说,风气未必是国外传进来的。没听过吗,臭汉脏唐清鼻涕,两条腿中间的胡乱事情,从来不分中外。而且——” “而且什么?” “爱情这个东西,很难说有多久保质期,”狼迹一本正经地说,“不爱了,就换一个,是对双方的负责。” 除了叔叔,这是又一个能将“无耻”二字诠释得如此清新脱俗,如此大义凛然,如此政治正确的。眼前这张肥厚的脸,每个毛孔都在展示着“无耻”二字,每道得意忘形的褶子都在展示以此为荣。 杨俊一时无言。 狼迹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皮包,迥异于那种沿海城市老板谈生意时腋下夹的皮革包,他的包更有一种挑逗的气质,包里取出来的物件更为挑逗,是一沓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杨俊接过来,是一沓相片,第一张的内容就令人震惊,甚至能直接击穿杨俊的道德底线: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伸着舌头和狼迹接吻。他猛地扣住了照片,说:“兄弟,这东西怎么好拿出来给人看的?” 狼迹不说话,用坚定的神色鼓励他接着看。 半晌,雄性基因本能驱使杨俊掀开下一张,第二张更为劲爆,场景直接换到了室内,床上。杨俊喘着粗气,一张张翻下去,都是狼迹和女人欢爱的照片。这些照片里面,女人的方寸之地隐约可见,看上去,女人的年龄段涵盖了十八岁到五十八岁,有的美艳,有的香艳,有的俗艳。 而面前这个狼迹,非但脸上肥肉可憎,肚子上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脂肪层。天下事恁地怪诞,偏偏如此脑满肠肥的家伙,竟暗自享受着比齐人之福还齐人之福的快活! 何处说理? 照片捏着,杨俊心和手一起颤抖,狼迹取回照片,小心地包好,像农村替人起房子的大匠保管自己的瓦刀那样认真。 许多时候,憎恶一个人的原因十分简单,就是别人做得,而自己做不得,或因道德观拦路,或因本身能力不允许。杨俊属于有没有脸都难说的人,他对狼迹的憎恶,属于后者。 杨俊说:“兄弟,你不怕得病吗?” “怕,但是,”狼迹歪着脸一笑,“今天蜜桃今天干,给个皇帝也不换。况且,你以为商店门口货架上卖的方形小包装是做什么用的。” 欣赏旁人的这类成功,跟坐老虎凳的区别在于,老虎凳仅仅是伤残躯体。由羡慕而来的无力感,驱使杨俊站起身准备逃离。 “慢来,”狼迹审时度势,下了最后一记猛药,他指向就把角落又不知何时进来的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说,“你觉得她怎么样?” 杨俊说:“怎么?” 狼迹示意杨俊把手机拿出来,翻出倒计时功能,定格在300秒。狼迹说:“是这,国外搭讪界大师有个‘百秒理论’,在夜店或类似地方,一分半就能确定女人是否愿意跟你去床上做深入交流。我呢,学艺不精,我用三百秒。说你掐表,我去撬她,看得不得成?” 杨俊还没闹明白对方要干什么的时候,狼迹起身朝那位女士走去。他只好按下倒计时键。 300秒读到200秒。那个女士笑了,不是浪笑,是正常女士开心的笑。伴随着笑,女子伸出有着邪魅狷介的黑色美甲的食指,插到狼迹的酒杯里,搅拌了几下。 杨俊咬牙看着。 200秒到100秒。狼迹端起或许杂糅了女士体香的酒,喝了一半,他的嘴凑到女士耳边,悄悄地不知说了什么,女士柳眉倒竖,“噼啪”两声,那只小巧的手,手心手背各抽了狼迹一个耳光。 活该!杨俊心中暗笑,有种报复的快感。 100秒到10秒。狼迹不知怎地,竟同女士坐到了一张卡座上,那颤着一拃臭肉的脸,试图触碰女士的粉颊。臭肉三次尝试,粉颊三次逃开,之后,女士手里拈起酒杯。女士拈杯的动作不是喝酒,而是威胁,再贴过来,这杯东西将泼到你脸上。 掀不起浪来了吧,杨俊长舒口气,仿佛那个女士是自家妹子,终于没上无赖的当。 然而杨俊再也想象不到,最后10秒发生了什么。 狼迹嘬起嘴唇对着女士,眼神中的猥琐似乎构成一种咒语,在咒语面前,女士一触即溃,自爱消失了,体面消失了,水润饱满的红唇呷一口酒,凑到狼迹嘴唇上,喂他喝了。 杨俊傻了。 杨俊露出了,或许是他自毕业以来,唯一的一个单纯的眼神,那个眼神只传递了一个意思,崇拜。 狼迹则全身心地享受那片红唇,红唇加持下,酒保调制出的马尿一个味儿的“洋酒”变成了琼浆。红唇也黏住了杨俊的思想,那一刻,杨俊只想拜狼迹为师,也成为一个伟大的开锁匠。 |
杨俊明白啦,娘生爹养的人,为什么不用祖宗的姓氏,而要冠个“狼迹”的花名。原是要防着被女人追讨情债,也要防着被男人追砍致死。举一反三,大概许多外企的中国人取个外国名字,亦是因此? 有本事的人,背负的东西真是沉重啊。 为了杨家的阶级跃升,杨俊也要,而且必须要成为有本事的人。 即或不为了杨家,杨俊也想尝尝这种沉重的滋味儿。在乡村,很多他这个岁数的人,孩子都小跑着打酱油了,机灵点儿的都会还价打酱油了。 杨俊想起以前参加小学同学婚礼时的情形。 那小子悄没声儿把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媒婆从中东奔西走地递话,在男女双方父母“有女不愁嫁”和“秧子大了值钱,肚子大了赔钱”的理念中寻找平衡点,调和出了低于乡村近三成的彩礼数字。杨俊的母亲羡慕地把事情讲给儿子,杨俊十分不屑,说那个女子上学时追求过自己,只不过自己瞧不上。 乡村的院墙大多漏风,闲话更是如此。母子二人的话不知怎地叫那小子知道了。 那小子结婚的时候,借酒劲儿走到杨俊身边,拉着自己新娘子问杨俊:“丑吗?”不等杨俊回答,那小子一饮而干,说:“关了灯都一样,哈哈。” 后来,那小子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杨俊炫耀有女人的好,炫耀词儿一共两段,十分好记: 天上雪,地上霜,女人屁股白菜帮。 回笼觉,新婚妻,女人舌头卤煮鸡。 这两段话骚得杨俊时常痒痒,抓心挠肝,睡不着觉。哈哈,叫你多嘴多舌,就欺负你这娶不上媳妇的大龄青年! 杨俊做梦都想尝尝女人的滋味。 毕竟,快三十了还没经历过一个女人,在街坊四邻眼里无疑是失败的。这一点都赶不上自己那憨直的父亲,他二十二岁上,就使母亲生了自己。 好了,狼迹就在你面前,他懂得怎么开女人这把锁。一定要抓住他,套出开锁的办法,早日尝到那种新奇的滋味儿。摒弃那种睡梦中,即将入港,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最终遗憾惊醒,黏糊一被窝的滋味。 现在,机会来了,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样体面地叙述自己想学习开锁技能的意愿? 这跟购买带点颜色的擦边书籍或碟片还不一样,那只需要杨俊暗中观察,成竹在胸之后,装作不经意踅到地摊旁边,向着中意的书籍或碟片一指,同时丢下早早准备好的钱。摊主识趣地低头不看来者模样,迅速钱货两讫后,杨俊转身离去,在没人处慢慢鉴赏。 杨俊构思了几句措辞,均觉饥渴意味太浓,狐狸尾巴遮不住骚,不甚满意。 狼迹还回到座位坐下,说:“怎么样,超时了没有?” 不多不少,刚好300秒。 “没超,”杨俊看看那位女士,那位女士也望着这边,“你是怎么做到的?” 狼迹神秘一笑,他从杨俊的话语里,读出了神往。杨俊也在这一刻,觉得他不再无耻,脸上的肥肉代表厚度,褶子代表深度。 “这算什么,”狼迹说,“只是给你示范一下而已,这个已经掰烂揉碎了。信不信?只要我勾勾手指,能把她叫来伺候你。” 杨俊不知该说信还是不信,狼迹倒也干脆,直接朝那边打个响指。女士起身走来,端着自己的酒,大大方方坐在了杨俊对面。 “打个招呼,”狼迹提醒杨俊。 杨俊磕磕巴巴打个招呼,狼迹又打个响指,女士真的凑到杨俊耳朵边,吹了口气。 “行啦。”狼迹把女士赶回座位,随后自顾自地小口喝酒。 杨俊终于再次开口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狼迹说,“有时候想想,我的所作所为不是在祸害女人吗?真的挺自责的。你信不信因缘,造过的孽,迟早要还。” 借那口女人气息的势,杨俊终于扯下了道德面具,去他妈的造孽!去他妈的因缘!我要拜你为师,我也要祸害女人! “好兄弟!”狼迹说,“你终于想明白了。道德文章是作给旁人看的,英雄九妻才是真男人本色。清朝的纪大烟袋够君子了吧,老人家都有话‘吾女吾不欺,吾母吾不淫’,出门随行,带着三四个侍女,嘿,那才叫名士风流。” 杨俊红着眼说:“是。” “好兄弟!”狼迹再度肯定杨俊,继续说,“正如咱们刚才讨论的,稀缺的才宝贵,道德这个玩意儿,人人都能遵守,算得什么能耐,亵渎道德,人不敢而我敢,才有意味。你说是不?” “是!” “那好,”狼迹说,“我们有个小圈子,Club,时髦词儿叫俱乐部,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兄弟,大家在一起交流心得。你说拜我为师,咱们不兴这一套,这样,我就作为你的邀请人,介绍你加入,怎么样?” “好,谢谢你。” “俱乐部里有很多课程,专门训练你这样的人,由浅入深,包你一个月之内掌握吸引女孩子的技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像许多俱乐部一样,咱们俱乐部维持日常运营需要费用,需要你先交一笔介绍费用,以后按月缴纳会费。所以,我需要跟你确认下,你手上有闲钱,可以保障按时缴费吗?” “这?”杨俊面露难色,“大概需要多少呢?” “介绍费五百块,每月缴纳费用,大概一百块左右,”狼迹补充说道,“咱们这是高档俱乐部,这点钱不能算多。” “我还是再想想吧。”作为领死工资的乡镇小干部,要拿出上述数目,杨俊还是十分肉疼的。 见对方犹豫不决,狼迹从包里掏出两本书递给杨俊,说:“这是俱乐部的导师们交流心得之后,形成的部分心血,对于不擅长撬女孩子的人来说,是无价之宝,目前只在成员内部流转。咱们遇到就是缘分,你可以先拿去读读,如果觉得有用,就打上面的电话找我吧。” 杨俊捧着那两本“书”,当场翻开读了起来。 狼迹接了个电话,一边“嗯”“啊”地说着,一边看向杨俊。 挂了电话,狼迹连连皱眉,杨俊注意到了,问道:“怎么啦?” “嗯,”狼迹说,“会长刚刚通知我,因为活动场地有限,俱乐部马上要满编了,如果有想进来的兄弟,要提醒他们,动作快点儿。” |
杨俊着实心动了,奈何囊中羞涩。况这等屠龙绝学,落到自己头上已是大幸,怎好意思腆着脸求人家降格以取? 狼迹似笑非笑地看着杨俊,半晌说道:“好吧,也就是对你,兄弟,四百块,四百块你有没有?现在我就可以介绍你进来。” 杨俊皱眉不答。 狼迹神色中已透出不耐烦:“三百,差一分都不行了。” “兄弟,”杨俊说,“我是诚心加入咱们俱乐部,学点真本事的。但今天出来得着急,实在没带钱,你看这样成不,名额你先给我留着,等我取到钱,立刻缴上来,怎么样?” 狼迹面露难色说道:“怕是不行,现在是下午,我就在这里等你到晚上八点,如果你八点不到,说明没这个机缘,就别怪我哈——对了,除了你手上拿的那两部,咱们俱乐部还有更多实用技巧。至于你说的门户不匹配问题,在咱们看来,都不叫问题。” 杨俊连连道谢,宝贝似的揣着两本书走出酒吧,他迫不及待,要取钱加入了。一路风驰电掣,杨俊终于在晚八点前凑足了三百块。狼迹握着钱,亲热地跟他拥抱,恭喜他成为俱乐部一员。杨俊也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出个名堂来! 木塘村方面,张之城未打通赵美然电话,心中失落。他恍然大悟,水口村神汉儿提到“流霞”,莫不就如赵美然,绚烂美丽却远在天边,光彩夺目又飘忽不定?!好在村儿里办不完的事儿在等着,没时间让他拽着这跟牛角打磨璇儿。 回到大队,恰逢一人骑着二八加重,尾架上挂了两个绿袋子,是邮递员。“精神来咧。”邮递员说着,从袋子里取出一沓牛皮纸封着的物什递给张之城。他嘴里的精神,指的是乡政府复印分送各村的文件。“好咧,叔!”张之城十分客气,“进来喝碗水呗!”对方迟疑片刻,进了支部,把额头油汉胡乱抹一把,咕咚咕咚大碗凉茶饮下,吸支旱烟,顿感十分惬意,就来了谈兴。 清凉乡地里布局乃是南北长条状,南十村,北十村,木塘村属于南部十村里较偏远的一个。有鉴于此,乡党委李书记上任之后就和县邮政做了沟通,乡政府垫付部分资金替乡邮政站在南部十村间设置了一个支点。 “甭瞧那破房子四面走水,风一刮恨不得哗啦啦往下掉瓦,”邮递员竖起大拇指说,“可确实省咧咱遭罪,李书记是这个。” 在其他乡,村支部还需要专门派人到乡政府抄写文件的时候,李书记有此一招,既节省了村里功夫,又改善了邮递工作压力。“高明!”邮递员舍不得放下他的大拇指,“李书记肚子里有仙招儿,一根牙签儿就能扎住一条大鱼——这个账不消算的,在南十村设咧支点,咱每天能在道儿上省出俩小时来,有这俩小时,就能多送三四个村儿的信。像恁村儿,要是没这个支点,今儿个咧‘精神’多半送不到,你就只好明天领会咧。” “是啊,”张之城打趣儿道,“精神领会不到位,咱境界提升,就得比人家慢一天咧。”说完,二人一起大笑。 送走邮递员,张之城拆看牛皮袋,里面装着五天的报纸,另有几份复印的红头文件,主要是县里的,还有一份地区的。地区许多提法较为笼统,不外乎坚持发展经济主线,另分几个小标题分别提到了教育、医疗、特色产业。县文件是地区文件的具体化,乖乖,四份文件分别照应上了地区文件的主线和副标题,当然也夹杂着对衡县的具体分析,譬如“教育”和“特色产业”文件篇幅明显长过医疗,且分管相关条线的县领导均召开了相关会议,内容多是“干”的,不像医疗部分,水分那么大。四份文件之外,另有一份孑然而独立,标题是“建设契合地方特色的惠民工程”。 看到标题上的“工程”二字,张之城心弦一下子紧绷起来。以他并不丰富的政治经验,这种涉及到具体事务的文件,不属于待学习的“上层精神”范畴,往往截到乡镇一级,由该层级掌握并组织实施——这不是说要瞒着村里,而是,这类涉及到具体事务落实的文件,牵头落实权责均在乡镇,应当由乡镇一级拆分任务,而后安排各村落实。像这样不经加工,直接分发到村一级,就暗含些分谤逃责的意味,为那些从头精明到尾巴的乡镇头头脑脑们所不取。 李书记并不是没有政治头脑的人,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必然另有意味。 张之城向下翻阅,待见到文末对另外两个乡镇的失败案例进行阐述时,明白了,县里这是给李书记套上紧箍咒了。 那两个乡镇,其中一个颇具代表性。 该乡早早就喊出打造具有地域特色的养殖基地口号,乡里跑拨款,拉投资,忙活得热火朝天,一年前据说落成了整个地区最大的兔子饲养基地。地区领导专门视察过,报社随员也大加宣传,反正大话是扬出去了。开始时市场表现还不错,按照势头,预计三年之后可以收回本钱。乡里头脑就拍了脑袋,发动各村村民也开展兔子养殖。须知,倘若家养,就要算性价比,与猪牛羊相比,兔子是娇贵的,即或是小规模的家庭养殖,也需要建个恒温房。此举意义在于,缩短兔子生长周期,原本半年成兔,缩短成三个月。恒温房建设需要资金,于是乡政府出面协调了当地农信机构,向每户村民贷款三到五千元,购置养兔一应用具。乡里又组织养殖专家,在村民农忙之余,搞了夜间学习,突击学习养兔技术。累则累矣,但村民看到了希望,一时间热火朝天。第一个兔子生长周期过后,因产量比原先增添了近四成,价格明显有了颓势,第二个生产周期,干脆兔子就卖不出去了,为啥呢?收兔子的老板要么就干脆不来,来了的挺着大肚子,比出一根手指。什么意思呢,只能给到原先收购价的一半,还要乡政府承担先期从农户家收上散兔的工作。 这不他娘趁火打劫吗? 就是趁火打劫,无商不奸,你见识再广,未必见过有商人雪中送炭吧? 之前签的合同呢,你若不遵照执行,我就让派出所法办你。 快拉倒吧,合同是一周期一签,我跟你签长约了?凭酒桌上的承诺,能法办我?嘿嘿,乡领导大人消消气,真要是法办我,那就连出这个数的收购商都没有啦。还有,更正一句话,这个时节,能出到这个数儿,咱就算雪中送炭了,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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