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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合法婚姻》(爱情伦理小说.网络版)[第1页]

作者:狼中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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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好汉没好妻,赖汉娶个花滴滴”。
    织布车间修机工小孬,娶了马莲一年多了,还挡不住别人说这句话,就连给他俩作媒的兰姐,也常挂在嘴边上。
    兰姐是厂里出了名的大好人,和小孬家住同院儿,要不是兰姐撮合,马莲怎么也不会嫁给小孬。
    马莲十六岁顶替父亲进厂,嫁给小孬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古城第六棉织厂属于区街工业性质,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区里筹建的,是个集体所有制的小厂。这个厂的原址是“万年寺”,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香火从来没有旺过,四八年解放军攻城的时候,这里是国民党某师三团的最后据点,激烈的战斗中,大殿被炮弹炸塌了一半,配殿也被战火焚毁。
    建厂的时候,区长领着一大帮干部义务劳动,把长满荒草的院子清理出来,千疮百孔的佛像推倒,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殿堂拆掉,凑着大殿的地基盖起石棉瓦房子作主厂房,两边配殿的地基上,左边也盖成石棉瓦房,当准备车间,右边盖成平房,作仓库和办公室。
    厂里的工人班底是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的家庭妇女,兰姐就是其中之一。
    生产发展了,厂房改造改造,向后接了几跨,办公室重盖成了两层小楼,陆陆续续招了些年轻工人。小孬是兰姐介绍进这个厂的,当修机工。
    马莲的父亲是筹建时候国营厂支援来的技术骨干,开始是修机工的头儿,后来当了设备股长,整天还是在车间里忙活。
    
    六五年春节放假期间,老马师傅领小孬和几个修机工提前一天上班,检修8号织机的时候,小孬错推电闸,老马师傅触电身亡。
    “人一走茶就凉”,德高望重的马师傅算不算工伤倒成了有争议的事儿。算工伤属于重大责任事故,小孬愿意认罪,厂领导却怕受牵连;不算工伤家属这边不好交代,抚恤金和赡养人口的生活费也不好解决。
    工会 提出个“顾活人不顾死人”的办法,对上不报工伤,按照“正常死亡”规格办理后事;对家属“参照”工伤待遇处理,准许子女一人顶替,进厂上班,另外三个未成年子女按月发放生活费到十八岁。
    兰姐出于对小孬的爱护,以保护家属权益的名义提出来,要求厂里形成书面文件。
    厂长也怕家属上告,就召开党政工联席会,通过了工会 的提议,打印成红头文件交给家属签收。
    马莲的母亲是没啥文化的家庭妇女,看到“党”发下来的红头文件,千恩万谢地在送达通知上按了指印。
    所有手续办齐已经是四月底了,马莲过了“五一”就到厂里上班。
    
    “五一”后开班那天,小孬知道马师傅的姑娘要来上班,心神不定,一上班在车间里晃悠一圈儿,就进了传达室,眼巴巴地等着。
    马师傅的死,让小孬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弥补自己的过失,几个月来颓废消沉,落落寡欢,学会了吸烟解闷,也学会了借酒浇愁。听兰姐说马师傅的问题解决了,家属很满意,心里多少有些放宽。又听说马莲过“五一”就上班,觉得有了盼头。他只有一个心愿,马师傅的姑娘来了,一定要尽力照顾她,让自己良心上得到一点安慰。
    马莲一早从家里出来,“踢踏踢踏”跑了十来条街,几经打听才找到了“万年寺街”,远远看见“古城第六棉织厂”的牌子,眼泪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就是这个地方,爹进去再也没有回来。
    小孬在传达室等得心急,来到大门外边,看见一个白衣蓝裤的长辫姑娘往这边走,张张口想打招呼,又怕不是,再仔细看看,姑娘的左胳膊上带着个黑袖箍,上边有个刺眼的“孝”字,想着一定是她。
    那个“孝”字在小孬眼里有磨盘那么大,小孬痛悔得心如刀绞。都是我!都是我害的!小妹妹,我的罪孽没法挽回,只有往后保护好你,不让别人欺负。
    小孬迎上去招呼了一声:“哎!”
    马莲停住脚步,用袖子擦擦眼泪,看着这个窝儿八囊的黑瘦男子。
    “你是……来报到的吧。”小孬畏畏缩缩地说。
    “你咋知道?”
    “你姓马,你的名字叫……”
    “我叫马莲。你是谁?你咋认识我?”
    “我是恁爹的徒弟,我叫小孬。”
    “你就是那个小孬?俺爹就是你害死的?”
    “这……,我……”
    “你还有脸跟我说话?我不搭理你!”
    “马莲,你听我说……”
    “让开!……你让不让?你不让我走,这个班我不上了!”
    “你别走,我让,我让。”
    
    传达老李听小孬说要接马师傅的姑娘,当时就劝他,谁接你也别接,小孬不听。看见小孬出门,老李赶快跑到织布车间办公室叫兰姐,回来的时候走得急,差点撞到传达室旁边吊着的半大铜钟上。
    兰姐一溜小跑出来,出了厂门正看见小孬给马莲让开路,赶紧迎上去。
    兰姐去过马莲家,走上去亲热地说:“小莲,你咋才到啊?等你一晌了。”
    马莲撅着嘴,也不答话。
    兰姐比马莲高一头,搂着她的肩膀往厂里走着说着:“我把你要到织布车间,跟着我,劳保用品我都给你领好了。今天你来报个到,我领你厂里转转,就算开始上班了。”
    “兰姐,这个人……”
    “小孬啊!他是甲班的带班长,我叫他出来接你的,怕你找不着地方。”
    “兰姐,我不跟他一班!”
    “中!搁哪一班都中!我是车间主任,这个家儿我当!”
    
    进了厂门只听见机器声响成一片,进了织布车间更是震耳欲聋。
    织布车间办公室就在车间里头,两米多高的墙隔出来一块。门边墙上用水泥抹个方块儿,涂上黑漆,灰不溜秋的就算是“黑板”,上边是黄漆画的表格,表头是“挡车工产质量统计”。
    到了门口,兰姐让马莲先进去,回头跟后边的小孬说话。兰姐平时说话都是喊的,这会儿怕马莲听见,就和小孬凑得很近。
    “你太冒失了!还没有给她分班,你咋敢去接?看弄得多别扭!”
    “我就是想对她好点……”
    “好也得看人家啥态度呀?”
    “兰姐,你得想办法把她分到甲班,叫我有个赎罪的机会。”
    “人家说不去你那班,我有啥办法?”
    “我直接跟她说……”
    “不中不中!还是我试试吧,成了你也别高兴,说不成别埋怨我。”
    “哪能埋怨你呢?”
    “8号车整好没有?”
    “一直保养着呢,随时能开。”
    “你走吧,没有我的话儿,你不能见她。”
    
    马莲在办公室里,看见他们两个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就起了戒心。“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说的再巧,我就不跟小孬一班儿,看你们有啥招儿。
    兰姐进了办公室,从抽屉里捧出一堆劳保用品,有一捆卫生纸,毛巾肥皂,还有一套新工装。
    “小莲,这是围裙、帽子,你试试合适不合适。”
    马莲拿起围裙抖开,不知道怎么往身上穿。
    “小莲,头一次束这种围裙吧!”
    “家里是半截的,直接扎腰里,这两根带儿这么长。”
    “你把长带儿往后搭肩膀上,……左手按着别动,右手背过去拉左边的带,穿到围裙右边的鼻儿里,……另一边也照样,对,都穿好系在后腰,……这不是好了?给你帽子,……先把小辫盘起来,……,帽子带上,往后按按,好了。墙上有镜子,看看变样儿没有。”
    马莲转身对着镜子一看,雪白的围裙,鲜红的厂名,厂名下边是工号,确确实实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工人了,一股暖洋洋的感觉涌上来,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啧啧!”兰姐看着镜子里的马莲,“真是个漂亮妞!又得有好些人睡不着觉了。”
    “谁睡不着觉?”
    “厂里的小伙子啊,看见你就睡不着了,保准都来追你。”
    “呀!那咋办哪?”
    “这有啥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不嫁!”
    “不嫁?当一辈子老闺女呀?小莲,你这袖章……”
    “给俺爹带孝。”
    “我知道。带孝不过百日,该摘就得摘了。人死如灯灭,活着的还得好好过日子。你搁家里多带几天也没啥,来厂里上班,想想,那么多人……”
    “兰姐,我懂了。”马莲把袖章摘下来掖裤兜里。
    “你那小辫儿留多长时间了?”
    “小辫儿?”马莲摘下帽子,乌黑的长辫子垂下来,“这是胎毛,俺娘给我留的。”
    “胎毛,胎毛也得剪掉。你看我,”兰姐摘下帽子,露出齐耳短发,“只能留这么长。”
    “我不剪小辫儿,留十几年了,舍不得。”
    “不剪早晚是个害,咱成天跟机器打交道,千小心万小心,一次不小心就会出大事儿。”
    “我盘起来掖到帽子里。”
    “那也不中。我进厂时辫子达到腿窝,也是舍不得。那一天来晚了,急着上班没盘紧,挡车的时候散下来,辫稍咬到牙轮里我都不知道,亏得恁爹看见,一把拽断才没出事儿。”
    “这么厉害呀!”
    “可不是!干活多少,安全第一,特别是你。马师傅出了事,一家人都够受,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还叫恁妈活不叫了。”
    “兰姐,我懂了。剪成你那样太老气,我想留长点,能编住就中。”
    “那咋不中啊?咱厂的小妮儿都是短辫儿。过来,我给你剪。”
    
    兰姐正给马莲剪辫子,车间统计员拿着个本子进来了。
    “主任,乙班的产量抄出来了。”
    “赶上甲班没有?”
    “比甲班多一点儿,甲班少一个人,平均单产还是最高。”
    “8号机单产多少?”
    “8号机?马师傅出事以后没开过,主任忘了?”
    “哦,看我这记性!……小莲,剪好了。我给你准备了二尺红头绳,扎起来吧。”
    “兰姐,红头绳……”
    “多大事儿也得叫它过去呀!扎红头绳冲冲晦气!走,咱进车间看看。”
    
    车间里一派繁忙,几十台织机“呼啦呼啦”开着,当班的女工在其中不停地巡回,就象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兰姐领着马莲在车间里转着,不时地指指这指指那,马莲不住地点头,大眼睛里充满好奇。
    一阵“当当当”敲钟的声音响起来,巡回的女工不约而同地依次把自己的几台车关掉,震耳的机器声也好象被钟声召唤走了。
    “兰姐,8号机一直不开,跟俺爹啥关系。”
    “这……一两句话说不清,咱先去吃饭吧。”
    “不,现在就给我说。”
    “那咱过去,看着好说。”兰姐领她到8号机前,“就是这一台。”
    在马莲眼里,这台机器简单的不可思议,两块厚铁板夹几根粗细不同的铁杠杠,这就是织布机?
    “小莲,”兰姐指指边上的电机,“检修这台电机的时候,小孬在那边,……看见没有,远处墙角那配电箱,——推错闸刀了,恁爹的钳子把上硌有窟窿,漏电,两下一凑搭,事儿就出了。”
    “钳子漏电?就这说俺爹也有责任?”
    “人都死了,那能再追究他?钳子的事小孬给我一说,我叫他瞒下来了,厂里领导‘树叶掉了都怕砸住头’,叫他们知道了,定个违章操作,责任往死人身上一推,可没法办了!”
    “那……小孬不是背亏了?”
    “这孩子有种,他说再亏也亏不过师傅,自己任凭蹲几年小黑屋,也不能把这事儿抖搂出去。”
    “后来呢?”
    “恁爹死后,小孬把这台车重新检修一遍,大小毛病都拾掇好了,说是叫师傅放心地走。这台车小孬不让别人动,每天上班保养,你别看它破,小孬说了,只要你愿意开,保证让你产量最高,质量最好……”
    “兰姐,我……”
    “听我说完。马师傅一心一意为的是给国家作贡献,你开这台车多出活,出好活,也是马师傅的心愿。活人纪念死人,光哭没用,接过来班继续往前走,把他们没做完的事好好做下去,这才是正路。”
    “道理我懂,就是看见小孬,心里别扭。”
    “小孬这几个月也折腾苦了,多好的小伙弄得跟饿死鬼一样,这样下去不是个事,除非你……”
    “我才不管呢!”
    “不管恐怕不中。小孬几次说去你家磕头赔罪,我都拦住了,事出了赔罪有啥用?听说你要来上班,他说可有赎罪机会了,要把你当亲妹妹待。你要是不管他,他心里的疙瘩啥时候能解开?”
    “兰姐,我……”
    “这事儿你也不用急,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咱再安排,谁也不会勉强你。”
    “那不耽误上班了?”
    “不耽误,明天你得去劳资股,参加一天安全学习。”
    “我还能考虑一天半。”
    “没那么长,你发了话小孬这边还得提前准备。”
    “我要是想不好呢?”
    “等,等你想好。”
    “我要是想好再后悔了呢?”
    “后悔我再给你调别的班。”
    “那……,你叫他准备吧,”
    “你想好了?”兰姐喜出望外。
    “没有,就看这两天我后悔不后悔。”马莲神色凝重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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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马莲没后悔,她打定主意要接好这个班,干出个样儿来告慰老爹的在天之灵,她还发誓不和小孬说一句话,因为他是“杀父仇人”。
    
    马莲正式上班第一天,兰姐带她到8号机要亲自教她挡车。小孬一上班就守候在机器旁边,等待马莲“下凡”。
    马莲看到8号机吃了一惊,机上绷紧的布面雪白,两把黄澄澄的木梭并排摆在上面,亮晶晶的金属梭头显出几分锐气,机旁的木盘上插满了纡子,整整齐齐就象列队的士兵。
    “小莲,挡车第一要紧的是胆大,别看它‘忽嚓忽嚓’响得欢,还得听人使唤。打这个开关不能犹豫,叫它开它开,叫它停它停,你先看我咋干的。”
    兰姐拿起一把梭子,捋好线头,左手把梭子放到右边梭箱里靠好位置,从布面上把另一把梭子拿起来放到纡子盘上,用右手抓着开关把,果断地抖了一下,机器听话地开了起来,发出有节奏的“喀哒喀哒”声。兰姐凝神听了一会儿说:“真顺,没有一点杂音儿。”
    看到兰姐熟练的动作,马莲打心眼儿里佩服,心想,我啥时候也能学成这样,要是爹还在,手把手教我,一定学得快。
    开了一会儿,兰姐又说:“挡车第二要紧的是眼明手快,你看梭里的纡子上,白线越来越少,这时候要把第二把梭子准备好。”说着拿起一支纡子装进梭里,捏着线头穿进梭上的线孔,放嘴边把线头吸出来捋好,“注意看啊。”就在梭子打进梭箱,梭箱停顿那一瞬间,兰姐飞快地用右手拿出里边的梭子,左手把另一把梭子投进去,机器继续“喀哒喀哒”地开。
    马莲佩服得五体投地,强烈的学习欲望被激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学会。
    这时统计员走过来,叫道:“主任!该开会了!”
    兰姐停住机,对马莲说:“我得开会,你先去别的机上看看,等我开完会再教你。”
    “会开多长时间呀?”
    “调度会,得一上午。”
    “那都中了?我现在就想学。”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教你。”兰姐笑笑,冲旁边的小孬瞟了一眼,“你愿意吗?”
    “我……”马莲犹豫了片刻,“就一上午,下午你还得来。”
    “没问题。我叫他吧?”说着就摆手让小孬过来。
    马莲看看走过来的小孬,又吃了一惊,他理了平头,穿一身洗的发白的工作服,高高地卷起袖口,一付很干练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很严肃,象是接受了一项重大任务,只是眼睛里还残留着几分惶恐。
    “小孬,交给你了。一定注意安全,有一点闪失我就开除你!”
    
    兰姐走了,马莲不开口小孬不敢说话,俩人面对面僵在那里。
    马莲心里很矛盾,跟他说话吧,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不跟他说话吧,眼看他不敢先开口。唉,都是为工作,放他一马吧!心里是这样想,说出来的话可没那么温柔。
    “哑巴了?教啊!”
    “这……,挡车是眼见活儿,我干,你看一会儿吧。”
    小孬把机器“喀哒喀哒”开起来,动作更利索,特别是换梭,比兰姐还要快一些。
    马莲手痒了,想试一试,说出来的话却还是硬邦邦的。
    “光叫我看啊!”
    “这……,你来试试吧。”小孬停住车,把梭子拿出来,“来,先打空车试。”
    “打空车学啥?把梭子放里!”
    “这……,也中。”小孬又把梭子放进去,“来吧。”
    马莲站好位置,右手搭到开关把上,想不到小孬竟敢握住自己的手。
    “你的手拿开!”
    “这……”小孬象被火烫了一下,手躲开了。
    马莲一用力,开关没打上,小孬又握上来,手腕一抖,机器开了。就这么一抖,让马莲找到了开车的感觉。
    该换梭了,马莲学着样子,把梭子准备好,就在她想换的那一刻,小孬把车停下来,马莲很生气。
    “谁叫你停的!”
    “你换不好……”
    “你咋知道我换不好!”
    “你……你别急,咱先试试中不中?”
    “咋试?”
    “梭箱停留只有一秒,一秒之内能换出来就给你开。”
    “试就试!”
    “那……我数1、2你得换出来,开始吧。预备——,1、2。看看,梭子都没拿出来。”
    “我再试试。”
    “再试也不中,这不是说句话能练出来的。”
    “我就要练!”
    “挡车还有好些地方要学,先开两天再说吧,不停车换梭过几天再教你。”
    “今天就得教!”
    “那得等下班以后。现在你把梭子换上,我把车速调慢点,你大胆开,布织坏了我赔,车开坏了我修。”小孬说着,在机器上就那么捣鼓了两下,就离开了。
    “布织坏了我赔,车开坏了我修”,马莲听了心里很塌实,一个人开车也不紧张。
    尽管机器运转节奏慢了一些,她依然对上班两个小时就能“独立操作”感到很满意,因为“独立操作”就意味着,自己是沿着爹的道路往前走了。
    
    敲钟的声音又响起来。别的车都关了,马莲正上瘾,一个车间只有她开着8号车,空旷的车间里响着单调的回声。
    兰姐散会回来进车间一看,走过去大发脾气。
    “小莲,把车停下!谁叫你一个人开车?小孬呢?把他找来!胆子也太大了!把你丢这儿不管……”
    “兰姐,我没走远,”小孬从正在检修的6号和7号车之间冒出来。
    “哟?”兰姐走到8号机跟前,“开恁些了?学得好快呀!有文化的人就是灵!我开会的时候还想着下午咋教你呢,能开成这样,就用不着我教了!停车吃饭吧,不差这一会儿,往后有你干的活。”
    “兰姐,吃了饭我还想学学换梭。”马莲把车停住,解下围裙,摘掉帽子,放到开出来的布面上。
    “拿起来拿起来!别把布沾脏。我还得回家给俺那一口儿做饭,部队换防从这儿路过,说不定到家了。”
    “你快回去吧,别让姐夫来了进不了门。”马莲拿起围裙帽子,放到纡子盘上。
    “我回去谁教你呀?”兰姐给小孬使了个眼色。
    “有我呢!”小孬连忙接腔。
    马莲看看小孬,低下头摆弄着手指头不置可否。
    
    一个月后,马莲挡四台车,正式上岗了;两个月后,马莲能档六台车,通过了优级手考核;三个月后,马莲成了车间的生产尖子。每次站到“黑板”前面,她就好象看到了鲜花,听到了掌声。
    
    一进入九月厂里忙起来了,织布车间要开三班,甲、乙两班各抽一些人,组成了丙班,小孬当班长,马莲留在甲班没动。
    小孬一调走,马莲才知道挡车工还有好多事要做。
    上班要领纡子,得去仓库跑两三趟,下班还得交回去,用过的要检查,纡管上剩的线多了,保管总会批评两句,没有用的要查数,统计消耗。临下班各台机的布上都要夹上自己的工号,哪一次忘记,产量就落到下一班了。最头疼的是,自己用的梭子要放更衣柜里锁好,六台车十二把,一大堆梭子抱来抱去。
    还有急人的,机上织够一匹下布的时候得去找修机工来抬,他们有活没活不一定,赶不巧就得等着,催急了他们又吵又骂。
    唉!一句话说完,要自己办的事没人替你操心,要别人办的事你得四处求人。
    马莲明白了,自己这个生产尖子是小孬帮出来的,单凭自己的能力,随上大溜就不错了。果然,一个星期下来,马莲落到了全车间倒数第三。
    甲班的姐妹们先是背地里议论,渐渐地怪话说到脸上,可气的还有那三个修机工,找他们干点啥都说没空!
    意念中的鲜花和掌声消失了,近乎冷酷的现实让马莲冷静下来。她不声不响地观察姐妹们怎么交接班,用什么办法让修机工服服帖帖地干活。
    
    那天上后夜班,,马莲提前到了车间。乙班的大红跟马莲交接,她是原来的尖子,被马莲挤掉一阵,现在又升起来了。
    大红看见马莲,摆手让她过去。
    “大红姐,叫我有啥事儿?”
    “小莲,你多大了?”
    “虚岁十七,问这干啥?”
    “有男朋友没有?”
    “没有没有!我还小着呢!”
    “‘女大百家问’,我给你介绍个吧?”
    “不用不用!刚参加工作,不说这事儿。”
    “十七不算小了,谈两年结婚正好。”
    “不中不中!我得给俺爹服孝,三年以后再谈。”
    “你还怪封建呢,三年以后都二十多了,那会中?”
    “不光是这,俺家弟妹还小,我得照顾家。”
    “弟妹小才得早点嫁呢,有个女婿帮着……”
    “大红姐别说了,我现在不谈。”
    “好,这事不说。……你的产量咋一下降成了倒数第三?”
    “我正发愁呢!自己的活,早来一会儿晚走一会儿就干了,修机工不给我好好配合,大红姐教我个办法吧。”
    “办法是有,就怕你下不了身份。”
    “我有啥身份?”
    “你年轻,长得又漂亮,原来小孬护着,你用不着搭理他们,现在小孬走了,你得给他们说软话儿。”
    “咋说算软话儿?”
    “他们比你大,说话先叫哥。”
    “我看你成天连吵带骂,不叫哥也听你的。”
    “我是结过婚的人,男人又在外地,多少叫他们沾点便宜,咋吵咋骂他们都高兴。”
    “那你不是吃亏了?”
    “傻话!男人搂搂摸摸有多大亏吃?又不是……。别打听这了,照我说的法儿,你赶紧把产量拉上来是正事儿。”
    “大红姐,我听你的。其实我也是个嘻啦哈脾气,软话硬话都会说。看我的吧,不出一星期,还能赶上你!”
    
    马莲得了大红的“真传”,对本班的修机工很热情,有啥事儿找他们,先叫哥哥后说话,她满以为这样一来,修机工们会服服帖帖,叫干啥干啥,其实不然。
    细心的马莲发现,上半班很正常,到了下半班,修机工叫不来了,这样每天交班的时候,她开的六台车里总有一两台停着,丙班的小孬来的早,下手整整弄弄,借机和自己说说话。
    啊,原来船儿在这儿弯着!马莲很生气,好不容易产生的一点好感又没了,看见小孬就烦,动不动摔东西发脾气。说来也怪,小孬这个愣头青,在马莲跟前温顺得绵羊一样,任你怎么发脾气,该来照样来。
    硬的不行,马莲来软的,见了小孬就躲开,随你干啥,就不搭理你。这样“冷处理”几天,一点效果也没有,小孬该咋干咋干,就象个木头人。
    马莲憋得一肚子火没处撒,又找大红出主意。
    
    这天该马莲上中班,大红有一台车卡梭了,经纱绷断了几十根。马莲在前边帮着接头,大诉一通“冤”,大红趴在后边随头穿综,笑着听马莲说完才接腔。
    “傻妹妹,你是真不懂还是装迷瞪?”
    “我装啥迷瞪了?”
    “小孬相中你了,你看不出来?”
    “相中我咋不说呀?”
    “他敢吗?电死恁爹他心里有愧,你又比他小好几岁,还长得这么漂亮,吓死他也张不开这个口。”
    “胆小鬼!用这法儿磨我。”
    “你可别小看这法儿,时间长了哪个女人都顶不住。”
    “我不信!他越磨我越不搭理他,看他能咋着。”
    “嘴怪硬,这才几天你就顶不住了?”
    “我哪顶不住了?”
    “顶住你不会来找我。说吧,你想咋办?”
    “我只想提产量,给俺爹争光。”
    “小孬呢?”
    “离他越远越好,眼不见为净。”
    “眼不见为净,……咱俩换班吧。”
    “换班能管事儿?”
    “管。小孬不过是想帮你,没有坏心,换过来他在上一班,啥都给你准备好,他心里就安稳了。”
    “当当当”钟声又响了,车间里很快安静下来,有个修机工穿得衣帽整齐,来找大红。
    “还得多大会儿呀?都等着呢!”
    “大力,你领他们先走吧,这几根接好我换换衣裳就去。……楞着干啥?快滚!别耽误俺俩干活!”
    “大红姐,他等你干啥?”马莲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说。
    “今儿个我过生日,他们请我喝酒。”
    “你过生日,他们还请你?”
    “男人不在家,找几个人陪我说说话。你不知道,活守寡的日子不好熬!……好!都接齐了!你干吧,我要下班了。”
    
    马莲没有要求换班,她只是多留点心,上班先看几台机的情况,遇到下布、换盘头啥的,都赶到上半班叫修机工弄朗利,下半班六台机“刷拉拉”地开,小孬接班提前来了,也没有理由跟前蹭。
    这个办法管用,眼看着产量稳稳往上升,单产很快超过大红,回到了尖子位置。
    马莲看到小孬天天提前来,象个没娘的孩子一样车间里干晃悠,心里也不是滋味,几次想叫他来把话说开,都忍住了。人家又没有正面提出来跟你怎么样,有啥说开说不开的?
    时间一长习惯了,哪天小孬不来那么早,马莲还担心他出啥事儿,你说怪不怪。
    
    三
    九月过完就该“大干四季度”了,纺织品公司要货的人天天守在厂里不走。多大的仓库存不住货,大半截空着,不知谁出了个主意,把仓库隔出一大半作女工宿舍。厂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搬进来不少,上下班少跑路,洗衣服做饭用公家的水,多干几个钟头能挣加班费,礼拜天还能捞个双工资。
    
    马莲年没有家务拖累,不仅想当先进给爹争光,还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也搬进厂里住,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干活。她在甲班,每天再加一个班正赶小孬的丙班。干活挣钱要紧,对小孬也不顾忌那么多了,你爱帮忙就帮,我不张口求你,也不领你的情。
    小孬木着脸只管干,上班提前来,替马莲干这干那,只要没旁人叫,一步不离马莲左右,机上有哪儿不得劲了,随手就修。干几天没听马莲说啥,干脆陪着马莲上十六个小时,几乎成了专用的修机工。
    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别的修机工没有一个人跟马莲说话,哪会儿小孬不在跟前,马莲随便找哪个,都是同样一句“等小孬吧”。
    
    十一月五号发十月份工资,统计员把钱领回车间,兰姐特意打发人叫马莲来帮着分。
    马莲一进门,统计员就说:“马莲,请客吧!”
     “叫我请客?……请啥客?”
    “你得请主任。加班工资按天儿算,你月工资二十九,一天只合一块一毛四,主任嫌太吃亏,特意找劳资上说说,按全车间平均工资给你算,合到一块八还多。加上礼拜天双工资,这个月你能领九十挂零,全车间第一!你说该请不该请?”
    “我能领九十多?”马莲觉得是个天文数字,“算错了吧!”
    “错啥!”统计员把工资表拿给马莲看,白纸黑字,不由得马莲不信。
    “兰姐,主任,太谢谢了!”
    “光这了?超产奖还没有算呢,发下来又是十几块!”
    “那我都领到一百多了!真不敢想!真不敢想!”马莲喃喃地说着,忽然想起了小孬,随口就问,“小孬拿多少?”
    这话问得统计员一楞,兰姐却会意地笑了。
    统计员查查表说:“他还是三十二,二级工价钱。”
    “这不公平!他天天跟我一样上俩班儿!”马莲激动地说。
    “那是他自愿,”兰姐打开包钱的报纸,“车间没有安排,不能记加班。”
    “这……我的产量有他一份,得分给他钱。”
    “产量在你名下,钱领走你当家儿,想咋分车间不管。”
    “我分?按啥分哪?分给他多少合适?”
    “他不是为钱,分也不会要,想谢他,买点东西去他家。”
    “我才不去呢!”
    “现在正忙时候顾不上,过了元旦再说吧。来,赶快分,工人等着领呢!”
    
    马莲领了工资以后,生怕有人说三道四,一直提心吊胆。过了几天,没有谁提工资的事儿,她还是放不下心,觉得自己欠了小孬,想还情又不知道该咋办。
    小孬似乎不知道工资的事儿,一如既往陪着马莲,话也不多说,只顾干着干那,有几次马莲主动说话,他竟然待理不理支吾过去,好象个陌生人一样。
    
    进了十二月接连下了几场雪,仓库不能生火,单身宿舍里冷得睡不住人。临近年底,纺织品公司的货出得也差不多了,车间里又合成了两班。不上后夜班,宿舍里的姑娘媳妇都搬回去了,马莲也搬回家住。
    那天上中班的时候,小孬推一辆自行车在车间门口拦住她。
    “马莲,这辆自行车你骑吧。”
    
    马莲觉得这辆车有点眼熟,好象是爹那一辆,仔细看看,又不象。爹的车七零八落,骑起来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这辆车不仅擦得干净,所有的零件也都齐全,车把上还安个崭新的转铃,小孬按两下,“当啷啷”地响。
    马莲一上班就需要个自行车,就是没钱买,不过,小孬送的绝对不能要。
    
    “我不要。”马莲扭头就要进车间。
    “别走!”小孬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这是恁家的车。”
    “俺家没有,你松手!”马莲边说边挣。
    “这是恁爹原来骑的……”
    “说不要就不要!松——手!”马莲用力挣开他,气鼓鼓地进了车间。
    
    上班好一会儿了,小孬还没露面,马莲心里忐忑不安,是不是伤他的自尊心了?车本来是爹的,他不过修修擦擦,配几个零件,新铃铛也不值啥钱,自己硬是不要,好象有点不近人情。
    马莲一走神,换梭的时候动作慢了一点,梭子打出来挂破了中指,还卡到中间了。马莲停住车,吮吸着流血的手指头,小孬不在,她这里根本没人管,马莲委屈得直掉泪。
    “呀!卡梭了?你咋弄的,这么不小心!”小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了,脸上油泥左一道右一道。
    “还说呢,都怨你!”
    “20号车大修,我帮他们……”
    “帮他们不管我了!”
    “谁不管你了?这不是赶紧过来了?……手咋流血了?我看看我看看。”
    “不叫看!”马莲把手放背后,“快把梭子弄出来!”
    “梭子好弄,……哦,经纱没有断,拿出来就能开,你的手咋样啊?上医务室看看吧!”
    “离心远着哪!”
    “你别大意,小心得破伤风。”
    “得破伤风死了才好呢!”
    “少说这不吉利话!手伸过来!”
    马莲把手伸出来,中指肚上划破点皮,已经不流血了,小孬握着她细巧的小手舍不得松开。
    “很看啥!弄我一手油泥!”马莲抽回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两下。
    小孬盘了几下皮带,把梭子拿出来放进梭箱,又倒了几下皮带,打上开关,织机“喀哒喀哒”开起来。他歪着脑袋听了一会儿说:“好了,干活小心点,别离开一会儿就出事儿。”
    “怕出事你就别离开!”马莲顶了一句。
    小孬没再接腔,看看马莲嗔怒的样子,转过身偷偷地笑了。
    
    下了中班,马莲一边把长长的红围巾绕到脖子里,一边走出车间门,见小孬扶着那辆自行车在门外,故意装着没看见,径直往外走。
    马莲随着人们走出厂门,回头看了看,小孬还在车间门口站着。她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落在人群后边,听见身后大铁门关上的声音,马莲有些失望。
    
    昏暗的路灯,在狭窄的街道上扯出马莲孤独的身影,凛冽的寒风象刀子一样割着马莲娇嫩的脸蛋儿,偶尔错过的路人都要看过来两眼,那诧异的目光分明在问,黑更半夜,小妮子在街上溜达啥?
    马莲想起了慈爱的爹,爹不走,自己还能继续上学,欢天喜地,无忧无虑。要是还上着学,这会儿早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做着美梦了,哪还会冒着寒风在街上跑。
    泪水流过脸颊,冷风一吹,就象划开了口子,彻骨地疼。
    还是上学好啊,那里的有博学的老师,亲密的小姐妹,调皮的男孩们,还有胆小腼腆的“那个谁”……。想着走着,脚下一滑,两臂张开挥舞了几下,没有站稳,往后倒了下去。
    一支有力的胳膊在后边托住了她,马莲站稳以后,回头一看,扶她的是小孬,另一支手还推着爹的自行车。
    马莲脑子里那个影象还没有褪去,一时反应不过来。
    “站好站好,别摔着你!”
    影象破碎了,眼前是黑瘦得有些丑陋的脸孔,马莲心里一阵厌恶,皱着眉头说:“谁叫你跟着我!”
    小孬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象条挨打的狗,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不敢回答。
    “你不回家,跟着我干啥?”马莲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给你送车。”
    “我说过不要了,送啥送!”
    “车是恁家的……”
    “俺不要了,你骑吧!”
    “俺家离厂近,骑不着,还是你骑走吧,恁远,也安全点。”
    “拿过来吧,先说好,你修车换零件花多少钱,明天我给你。”
    “我不要你的钱。”
    “你不要,车我也不要!”
    “好好好,听你的,明天我算算。路这么滑,你……”
    “车给我你就别管了。”马莲接过来车骑上,没走多远,车把歪歪扭扭就要摔倒。
    小孬紧跑了几步,上前扶住,一手掌握车把,一手扶车座,不声不响推着马莲往前走。
    “叫我下来。”马莲刹住闸。
    小孬稳稳地扶着,陪着小心说:“你不会骑,推到家天都明了,我推着你走得快。松开闸,走吧。”
    “把我推到家,你回来咋办,车还骑回来?”马莲松开闸。
    “中。”小孬的步子又快又坚定。
    “中?明天呢?”
    “我还推你,天天推。”
    “老天爷,天天推多耽误事啊,你教我骑吧。”
    “礼拜天吧,厂对门有个学校,操场上教你。”
    走了两条街,小孬的头上开始冒热气,马莲不忍心了,刹住闸下来,看看路上也没啥人,就说:“你带着我吧。”
    “叫我带着你?”小孬几乎不敢相信。
    “咋了?不带拉倒!”
    “带带带!熟人看见了,怕他们说闲话。”
    “二半夜了哪会有熟人,白天我才不叫你带呢。”
    小孬让马莲在后座上先坐好,滑行了两下上了车,迎着风骑得很带劲。马莲拽着小孬的衣襟,让他给自己遮挡着呼呼的寒风,孤独的心似乎有些了依靠。
    
    再上白班的时候,马莲是自己骑车上班的,修车费的事儿小孬一直说没空算,催他两回也不管用。马莲想,到春节吧,连他加班的情一总儿还。
    
    那天交白班的时候,接班的大红找她说事儿。
    “马莲,你对不起人。”大红话里带气。
    “大红姐,我对不起谁了?”马莲被搞糊涂了。
    “我好心好意给你介绍对象,你为啥给我堵恁死,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
    “咋不留面子了?我说啥了?”
    “你不是说年龄小,不谈这事儿吗?”
    “是说了!现在还是那句话,不谈。”
    “还瞒我,就跟怕我坏事儿一样,不相信人。”
    “我瞒你啥事儿了?没有呀?”
    “你跟小孬好了!”
    “谁跟他好了?没有那回事儿!”
    “厂里都传遍了,说小孬天天接你送你,说恁俩下中班不回家,他带着你在街上逛到后半夜,还说恁俩……”
    几句话说得马莲不寒而栗,觉得有张无形的大网已经罩下来。
    “马莲,我知道他们说话添油加醋,你跟小孬不会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可你该给我明说呀?这可好,我给人家回话说你还小,等过了年再给你们提,不净叫我说瞎话吗?”
    “大红姐,我跟小孬真没有那关系!这……,这……”马莲急得眼里噙泪儿。
    “你别急,也别害怕,女孩儿大了闲话多,正常现象,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上班时间更不能胡思乱想。”
    “你光说不想,我的名声……”
    “傻妞!男女谈恋爱不影响名声,说到哪儿都正好!”
    “我没有谈!”
    “没有只是没有,沉住气,过一段时间就没人说了。”
    
    打那天送马莲回家以后,小孬象变了个人,不光有笑脸了,跟马莲说话气儿也粗了,动不动还开两句玩笑,不管马莲笑不笑,自己咧着大嘴穷乐和。
    
    第二天上班,小孬照例先来8号机这里“报到”,兴冲冲地说:“今天有好吃的,俺妈给咱包了饺子……”
    “咱啥咱!谁稀罕你的饺子!扔远点儿!”
    劈头一顿怒喝,小孬猝不及防,话噎到了嗓子眼里。
    “还有修车费,今天就得算好!晌午吃饭以前来拿,你不来,车我不要了!”马莲说完把8号机开起来,就去别的机上巡回。
    小孬楞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
    
    上班不一会儿,另外两个修机工就轮番来马莲这里“打探军情”。先来的是个小年轻儿,外号叫“小骚狐”,蹭到跟前嬉皮笑脸地对马莲说:“姑奶奶,孬哥叫我来问问,哪儿得罪姑奶奶了,惹你生恁大气。”
    马莲正烦着,翻翻白眼不搭理他。
    “孬哥说叫我先给你赔不是……”
    “无事无非给我赔啥不是,!走去走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骚狐”伸伸脖子,没趣地走了。
    又来一个年龄大的,姓唐,跟马师傅是师兄弟,经常去家喝酒,马莲认识,见面得叫叔。
    这个叔来了,马莲不敢怠慢,等他走近了先说话:“叔,这会儿没事儿了?”
    “有事儿也得放放!谁欺负你了,给叔说,我打他个龟孙!”
    “没有人欺负我,有俺叔在这儿镇着,哪个敢!老虎头上蹭痒儿——他活腻歪了?”
    侄女这么一说,当叔的还不上价钱,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儿也走了。
    小孬是个红脸汉,受不得这没来由的气,快下班的时候亲自出马,来问个所以然。
    没等小孬说话,马莲就问:“修车费多少钱?”
    小孬不防备,一下子没答上来。
    “没算好你来干啥!”马莲低头检查着布面。
    “两块……,一块三。”
    “瞎说,一个转铃还三四块呢。给你五块钱,多少都是这,……拿去吧,以后别往我这儿来!”
    小孬耷拉着眉毛,接过崭新的五元币,正着看看,又翻过来看看,眼睛一亮,眉毛扬起来,喜滋滋儿地拍拍屁股走了!
    马莲满心疑惑,刚领的超产奖,随手抽给他一张,上面能有啥东西叫他那么高兴?啊!好象统计员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这也值当高兴?神经病!
    
    作者:雄熊信仰  回复日期:2006-9-5  18:47:29  
    
    小说中的"兰姐"身上就有你的影子,感觉出来了吗?
    四
    元旦离春节只有二十天,节后一开班,厂里上上下下就忙成一团。车间里两班合成了一班,修机工要突击整修设备,停台多,挡车工们只能一替一天开,不开机的打扫卫生,厂院、车间,旮旮旯旯都得翻腾个遍。
    兰姐这个当主任的更是招架不住,大干四季度总结、年终总结、上头下来的各种统计报表,车间里的先进评选、优秀党团员评选、年终奖励评定,还有困难户救济、慰问病号……,干不完的事儿。一到这个时候,厂里、区里的会也多,眼看里头外边忙不过来,就想抽个人来帮忙。车间里人不少,文化都很低,掏力的有,又能写又能算,扒扒拣拣也找不出个象样的。
    上班三天了还没理出个头绪,兰姐看着桌上一大堆文件发愁。
    “兰姐,有废报纸没有,擦窗户用。”马莲戴着帽子口罩袖头,一身灰土进来了。
    兰姐“嘭”地一拍桌子,惊喜地说:“嗨!我咋把你忘了!”
    马莲吓得一愣怔。
    “小莲,卸卸装,把自己拾掇干净,来办公室帮我干活!”
    马莲把口罩扒到下巴那儿,不解地问:“帮你干啥活?”
    “写总结,填报表……”
    “我不会我不会,找别人吧。”
    “全车间就你文化高,你不会谁会!”
    “我没弄过,再给你添乱。”
    “比葫芦画瓢,我给你说着点,没问题!”
    “马莲,只管来吧,你能干好!”统计员也跟着劝,“我小学没毕业,跟着也能学会,你是初中生,一说就会。”
    
    马莲成了“脱产干部”,车间里闲言碎语遍地滚。
    小孬没有理由接近马莲了,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找兰姐问,兰姐不耐烦地说,帮几天忙都回去了,小孬还是不放心,生怕马莲“高升”,再也找不着接近她的机会。
    
    兰姐安排的活不难,各种总结都有现成的样板,时间改改,数据换换,语句上理顺理顺,念给兰姐听,兰姐赞不绝口。
    比较罗嗦的是发救济金,要一个一个写申请。车间里收入偏低的、家里人口多的、有临时困难的,兰姐一清二楚,列出个名单叫马莲下去通知。
    马莲虽说进厂半年了,拿着名单才知道,除了李孬,别的人名都对不上号。因为都上白班,马莲就找了一张红纸,把救济名单写上通知出去,哪知道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小孬见马莲在“黑板”上贴红纸,一个人横竖弄不上去,就上去帮忙,马莲也不吱声,俩人一起把红纸贴平展。
    小孬想在马莲身边多待会儿,就搭讪着:“这是你的字儿?写得怪好呢,毛笔字不好写……,哎呀!救济名单!这你咋敢乱贴!赶紧揭下来!”
    “揭下来干啥!兰姐给的名单,又不是我瞎写。”
    小孬也不答话,上去就要动手。
    “你敢动我以后不搭理你!”
    这句话最治小孬的病儿,小孬不揭了,找到自己的名字,用指甲抠掉。
    “你干啥!”
    “我不要救济,发扬雷锋精神,让给别人吧!”
    这时候打钟了,下班的工人陆续围了上来,默默看着,一会儿出来一个,在红纸上抠掉一块儿,低着头顺墙根儿离开,一会儿又是一个,没有看到自己名字的也都默默地走开了。
    人群散尽,红纸上面的名字全被抠掉,露出大大小小的灰窟窿。
    前后不过两三分钟,马莲却觉得很长很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他们一条一条地当众撕去,面红耳赤,羞愤难当。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小孬想劝,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你走你走!我烦你!”马莲的脸色变得苍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去给你打饭吧。”
    “谁叫你打饭!谁叫你在这儿装好人!都怨你!都怨你!走!走远点……”话没说完,马莲“哇”地一声,蹲在地上大哭。
    兰姐在办公楼开完会,拿着个小本本,一路和工人打着哈哈,进了车间,听见这边哭得地动山摇,一阵风跑过来逮着小孬就吵:“你咋惹她了!你咋惹她了!”
    马莲哭得更凶。小孬不敢辩解,指指墙上。
    兰姐见抠得都是洞洞,一脸迷惑,再看看通知内容,大吃一惊,逮着小孬又吵:“你给她出的主意?这名单咋敢往外贴!”
    马莲收住了哭声。小孬还不辩解,指指马莲。
    兰姐知道咋回事了,沉吟了片刻,说:“你去给俺打两份饭送来,我劝劝她。”
    “通知揭掉我再去吧。”
    “搁那儿吧,都成明的了,等我想好再说。……小莲,别哭了,这事不怨你,怨我没有交代清楚。起来跟我进屋,恁大个妞,搁外边哭人家笑话。”
    
    兰姐一边吃饭,一边给马莲说道这件事。
    “工会逢年过节拨下来点儿救济金,原则是‘救急不救穷’。上头说着容易底下发着难,谁家有个病了灾的,明事儿,照最高标准发给十二块钱,顶不了多大戕,也算是工会的关怀,别的呢?别的哪能都有事儿呀?那就由我这儿掌握,生活困难的,发十块,算是照顾,干活积极的,发五块,算是鼓励。”
    “有自己写申请的没有?”
    “发钱的事儿,有贪便宜的。那些不好好干活,调皮捣蛋的,编理由胡写,明着说弄一个是单,弄俩是双,不给也拉倒。这号人写申请也不能给他!”
    “我当都是自己申请车间批呢。”
    “照你这法儿根本发不下去。”
    “这是民主集中制。”
    “啥制也不中。俗话说‘人穷志短’,吃救济是叫人看不起的事儿。除了那几个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连个囫囵衣裳都穿不上的‘穷尾巴溜儿’,谁愿意舍下脸面,申请这仨核桃俩枣?公开申请公开评,没有人要!你也看见了,墙上那名字都是自己抠的。”
    “小孬先抠,他们才……”
    “小孬该把名单揭下来!发救济是半保密的,该发给谁,叫到办公室三言两语写个申请,我在上边批个字,手续就算齐了,哪能公布名单?”
    “兰姐,我懂了,”马莲把饭碗一推,“我去揭名单。”
    “不中,现在不能揭了。”
    “那为啥?”
    “现在揭等于咱出错了,不能就这弄。你再写个通知,还是这些人,一共是……。”
    “十六个。”
    “把你加上,十七个人,还列个名单,通知下班以后办公室门口开会。你再准备十七张稿纸,到时候要用。”
    “他们不来咋办。”
    “敢!把通知抠成这样都拉倒了?哪个都得给我低头认错!”兰姐的眼睛里露出愤怒的光。
    马莲心里害怕,不敢再答腔。
    
    下班以后,十六个“肇事者”聚集在办公室门口,或站或蹲,谁都不吭声。马莲拿着十七张稿纸,倚在门框上,看着这些面有菜色萎靡不振的人,说不上心里啥滋味儿。
    兰姐回来了,后边跟着厂工会 。大家伙儿一看 “驾”到,面面相觑,蹲着的也赶快站。马莲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觉得事情闹大了。
    兰姐领工会 到黑板跟前,跟他咬着耳朵说话。其他人屏住呼吸,都想听他俩说啥。马莲离得近,断断续续听到兰姐说的几个词儿,“小孬”、“马莲”、“很严重”、“处分”、“深刻检查”等等。工会 倒是神色泰然,最后说了一句:“‘清亮不了糊涂了’,口头表示一下就算了!”
    兰姐离开工会 ,转过身大声说,“现在开会!都往跟前站!不用我说,自己看吧!……看清没有?这是想干啥?说轻一点,这是跟工会唱对台戏,说重一点,是反党!……小孬呢?站出来!听马莲说是你带头抠的!是不是?当大家面,当 面,老实交代!”
    小孬惊惶不安地走出人群,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是低着头表示“认罪”。
    “咋不说了?岁数不大胆儿不小!唐师傅呢?……不用往前边来,我看见你了!老工人,老党员,你就这点觉悟?”
    “主任,”唐师傅接上话头,“俺知道错了,你说咋处理吧,俺认。”
    别的工人也随声附和,大红的声音最响。
    “ 说了,自己的工人,都不是有意闹别扭,我也代表大家承认错误了,厂里不再追究。 在这儿站着,咱有啥表示呀?”
    “我表个态!”唐师傅亮开嗓门,“抠名单儿不对,下边咋处理,主任一句话,大伙儿说中不中啊?”
    大红先喊“中中中!”,别的也七嘴八舌地说“中”。
    
    “善后处理”变得十分简单,十六个工人鱼贯而入,各领一张纸写申请,用不了几分钟,危机就解决了。
    
    马莲把“黑板”上的两张通知揭干净,团把团把扔到外边垃圾箱里,回到了办公室。她见兰姐在那里批申请,不敢打搅,蹑手蹑脚把桌上整整就要走。
    “小莲别走,你也得写一份儿。”
    “不写不写,俺家日子能过,不要救济。”
    “这回不要也得要,你领救济,我好堵他们的嘴。快点写了一块儿批,明天早上叫统计员发下去,这件事儿就过了。”
    马莲似懂非懂,也不敢多问,老老实实趴桌上写申请。写的时候偷偷看兰姐几眼,一向和蔼可亲的她,这会儿绷着脸一张一张看申请,象只老虎在那里清点捕获的猎物。
    
    回家的路上,马莲心事重重,慢吞吞推着车走,暖暖的夕阳光扑过来,也抵挡不住内心升起来的一股股寒意。……明明是我做错了,咋又赖到工人身上?小孬惊惶的面孔,唐叔认错的声音,他们为啥这样顺从?兰姐说他们“跟工会唱对台戏”,“反党”,能说到这上吗?仅仅是为我开脱?不象。兰姐说“等于咱出错了,不能那样弄”,“咱”指谁?俺俩?还是指工会和党?……
    越想脑子越乱,马莲浑身燥热,她害怕,痛悔,感到无所适从,很想找个人诉诉心里的烦闷。
    “趿拉趿拉”的脚步声在后边跟着,马莲回头一看是小孬,心头升起一股无名火,大街上又不好发作,骑上车就走。走没多远她下车停住了,想等小孬追上来,跟他把有些话说清楚。等了一会儿没见影儿,回头看,小孬在原地站着,抄着手不敢过来。马莲犹豫着,想喊他,怕引起过路人注意,想招手,又嫌太亲热,想掉头回去,还觉有点掉价儿。
    算了!大街上跟他说话,谁看见了又是瞎编派。马莲推车走了两步,小孬“认罪”的样子还在眼前晃悠。要是听他的话也闹不出这挡事儿,还是倒个歉吧,心里安稳点儿。
    “你的车坏了?”小孬已经跑过来,“叫我骑骑看哪儿毛病!”
    “你咋知道车坏了!”跟小孬说话,马莲一张嘴就没好气儿。
    “我……”跟马莲对话,小孬的舌头老是打不过来弯儿。
    “下中班送我两天,你满世界张扬,有法儿搭理你没有!”
    “我……没张扬,是……”
    “你没张扬是我张扬的?问到脸上还不承认!”
    “是唐师傅看见了,……”
    “那是俺叔,根本不会胡说。正跟你说话,咋站那儿不走了?”
    “我……,到家了,再跟你走越走越远,还得跑回来。俺娘搁门口等我呢,你走吧!”小孬上了马路台,走到一个门楼下,掺着个白发老太太进去了。
    事儿没问清,歉也没有倒,马莲却觉得轻松许多,是不是逮小孬吵一顿,气儿就出来了?马莲不明白。
    
    作者:高鸿一川  回复日期:2006-9-5  22:4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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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祭灶一过就有了年味儿,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响个不停。二月份的工资提前跟元月的一起发了,工人手里有了钱,情绪就好,个个脸上喜盈盈地。
    马莲领钱领害怕了。工资不说,十二月份超产奖、大干四季度先进奖、厂级先进工作者奖、区级先进团员奖,都有自己的份儿;爹名下的工会救济金、工伤人员慰问金、特困户生活补助、党团员捐款救助,招着边儿就给。说起来都是名正言顺,签字领钱,马莲总觉得有人在暗中操纵,把那张无形的网悄悄收紧。
    
    车间里检修过的机器都用白布罩盖上了,只有不到一半的机台在开。正常时两班生产每人开四台,现在合成一班每人只能占一台,工人们就展开私下合作,上下班点名一个不少,中间呢,你替我看一会儿,我替你看一会儿,该办啥事儿办啥事儿。
    马莲开的还是8号机,前后的机器都盖着,显得孤零零地。她看着梭子飞过来飞过去,听着“喀哒喀哒”的打梭声,往日欢快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单调又沉闷。
    看到别的姐妹合作那么“愉快”,马莲心里酸溜溜的,哪怕有人张口叫替替也好啊……
    “马莲。”又是小孬,脸上堆着笑。
    “别叫我!正烦呢!”
    “你想歇不想。”
    “想!开一台没意思。”
    小孬停下布机,冲远处摆摆手,8号机“嗡嗡”的电机声也沉寂下来。
    “停机干啥!”
    “检修,叫你歇几天。”
    “歇几天你给钱啊!”
    “钱发罢了没人扣你的,放心歇吧!”
    马莲一想也对,机子少,总不能俩人一台吧!转念一想,不中,别又是小孬给我搞特殊,再招人说闲话。
    “我又不想歇了!”
    “主任安排的,去找她吧!”小孬这回底气挺足,不象找借口。
    
    发救济以后,马莲有点怕兰姐,轻易不踩办公室的门,这离春节还有好几天,不会就这么“歇”过去,只有硬着头皮问问。
    
    办公室象个杂货铺,摆满了鲜鱼、猪肉、海带、粉条、苹果、橘子、酱油、香醋、红糖、白酒之类,兰姐和统计员正在用磅秤分肉。
    马莲进了门,怯生生地叫一声:“主任。”
    “小莲快来!你念俺俩分。”兰姐递过来几张纸。
    马莲接过来看看,是几张名单。
    “第一张是啥?”兰姐问。
    “区级先进工作者,每人一条鱼,五斤肉,两瓶酒。”
    “区级先进我记得是五个,等俺分完再念下一张。”
    马莲翻看下边的几张,越往下人数越多,物品都是三种,价值好象也差不太多。
    每一张上的分完,放在一个小区域,统计员就写张纸条搁上边,忙活差不多一上午,六张名单的都分好了,办公室角角落落放的都是。
    “小莲,找红纸把名单抄抄贴出去,通知下班以后领东西。”
    “又贴名单?口头通知中不中?”马莲对贴名单心有余悸。
    “咋了?贴怕了?”兰姐打趣说,“这回没人抠!全车间都照顾到了,没有人说啥!你分的东西多,这两个装酒的纸箱塞柜子后头,等会儿装好叫小孬帮你送家。”
    马莲想说不叫送,见统计员在场,没有说出来。
    “快抄吧!俺俩再把数点点。”
    抄名单的时候马莲发现一些问题。区级先进兰姐说五个,名单上只有四个,差一个名字;厂级先进工作者打头的是大红,先进党员打头的是唐叔,先进团员打头的是自己,大干四季度打头的是小孬,好象这是兰姐的“嫡系部队”;最奇怪的是所有的名单里都没有兰姐。
    马莲怕露掉,就问:“主任,名单里没有你,忘写了吧!”
    统计员插话说:“这算啥呀!主任是全国劳动模范,过了年还去北京开会呢!”
    马莲对兰姐又产生了几分敬畏。她抄好名单核对一下,就去外边贴,门一拉开,她呆住了,好多人在外边围着,吓得她不敢出来。
    小孬分开人群走过来,接过红纸,问:“胶水抹没有?”
    “抹了。围恁多人干啥?”
    “领东西,准备过年。”
    “还没有下班呢。”
    “公私兼顾。别答答了,通知我贴,你快进去,发东西跟闹土匪一样乱挤乱抢,一会儿你都进不去了。”
    办公桌已经堵到了门口,马莲刚从旁边侧身进去,工人们就拥过来,挤得桌子东扭西歪。
    兰姐一边吵着训着,一边念名单,念到谁答一声“到”,统计员把东西递出去,够得着的接住,够不着的有人往后边传,看着乱哄哄的,其实井然有序,那么多东西分了一上午,不一会儿就发完了。不仅东西发了,扔一地的袋子、纸箱、麻绳,都跟着随了出去,除了桌上还有几份,办公室里一干二净,就象变戏法一样,兰姐挥手说一声“走”,啥都消失了。
    忙乱中马莲插不上手,在边上呆呆地看着,兰姐对混乱局面的控制力,让她十分佩服。
    
    统计员在小孬帮助下把桌子挪回原位,拿着毛巾出去洗手了。
    “小孬,柜子后的纸箱拿出来,帮马莲装装。”
    马莲不敢打别,看看名单,把自己的那一份放到小孬拿过来的纸箱里,粉条、海带、酒,支离八叉装满了。
    “还有还有!这一份区级先进的也是你的!”
    “主任记错了!”马莲朗声说,“名单上没有我!”
    “原来没有,厂里总评的时候有个机动指标给你了!小孬,再装个纸箱,给他送家!”
    “好嘞!”
    马莲想说不要,更想说不让送,她都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小孬“奉旨”行事,觉得他捆箱子的绳子,一道一道都捆在自己身上。
    小孬找来辆三轮车,先装马莲的,又把自己的、统计员的、唐叔的、大红的都装上,用长绳子刹紧,对马莲说:“你回家等着吧,最后到恁家。”
    “大概几点?”
    “问这干啥!又不请我吃饭。”小孬话音里带着委屈。
    马莲心里叹口气,唉!你不追恁紧,咋会连顿饭都不叫吃?就怕你胡宣扬,弄得跟谈恋爱一样,招人议论。
    
    小孬先走了。
    马莲把更衣柜收拾收拾,该洗的衣服装包里,梭子、纱剪啥的摆整齐,拿起饭盒锁上柜子回家。
    
    走到厂门口的时候,掂着扳手,两手油泥的唐叔叫住她。
    “小莲等等!”
    “叔,有事儿啊?“
    “今年咋过年呀?”
    “咋过年?叔有啥安排没有?”
    “俺这一帮师兄弟,恁爹是老大,年年初四去,今年咋办?”
    “初四还去,年下菜现成的,酒也有,俺爹不在了,我给叔们倒。”
    “我说改改日子。初五恁爹周年,我领人去,不用搞啥仪式,相片儿摆上,烧三柱香,洒几杯酒祭奠祭奠,也算一起过个年,你看中不中啊?”
    “中!叔说的,还有不中这一理?”
    “恁姊妹四个你是老大,虽说是女孩儿,门里门外,也得当家支事儿。恁爹走了,老弟兄们都挂念着,你早一天支事儿,俺早一天放心。今年头一年,我把人给你领去,往后还得你安排。年头里还有啥应酬的事儿,看着咋合适就咋办,拿不定主意找我,记住没有?”
    “记住了,叔放心吧。”
    
    唐叔的话在马莲心里激起很大的波澜,她好象一下子懂事了,长大了。
    爹在厂里的班接过来了,家里的班也得接,过年还有好些事儿呢,一样一样都得想,都得办。
    小孬往家送东西,把我的放最后,眼瞅着是赶饭茬儿,想进家跟我说说话儿。这个头不能开,人家大老远送去,硬撵走也不象话,这咋弄!
    正发愁呢,一眼看见前边“第一楼”包子铺门口排着几个人,刚掀锅的包子冒着好大的热气。对,小笼包子!六毛多一笼,平常都舍不得,买两笼叫他拿给老娘,就说凉了不好,打发他走也不显撵的意思。
    买两笼包子装满满一饭盒,外边衣服一裹,夹后衣架上就往家赶。
    
    去马莲家的路是个裤裆岔,靠左边是小街,死胡同,走到底是马莲家,靠右边是大街。小孬送马莲的时候,到岔口就得打住,现在来送东西,马莲又怕他找不着家门。
    
    岔口那块三角地上,一群小孩围成个半圈儿,嘁嚓着往当中指指戳戳。马莲看见那儿立着个通红的“大地雷”,炮捻儿冒着烟儿,只敢远远地停下来,捂着耳朵等炮响。
    等了一会儿不见响,炮捻儿冒的烟也变得很细,一个小男孩儿挫着步子上去看。
    马莲大喊一声“二魁!别过去!”。话音未落,“大地雷”爆炸了,“砰”地一声,腾起一团烟雾把小男孩儿遮住,烟雾中,碎纸片纷纷扬扬往下落。
    马莲眼睛一黑,完了,出事了!
    “大姐!”二魁冲出烟雾跑过来,头上肩上散着些碎纸片。
    “崩住没有?谁叫你逞能!就你胆大呀?”马莲给他拣去那些纸片。
    “捎好吃的没有?”二魁吸溜两下鼻子。
    “就知道吃!成天鼻涕流大长,有也不给你!……给你纸,擤擤!……擤身上了!笨死了!拿来!”马莲给他擦干净,“站这儿等着,有个骑三轮儿的男人过来,要是打听咱家,就把他领回去。”
    “有啥好吃的,给我点呗!”二魁说着就往后衣架上找。
    “不能动!”马莲连忙按住,“这是给人家买的小笼包子。”
    “小笼包子?姐——,叫我吃俩吧!”
    “给人家买的,你……”
    “好姐姐——,只吃俩,不,一个,尝一个!”
    马莲抖开衣裳,掀开饭盒说:“拿一个吧。”
    二魁在衣襟上擦擦手,尖起俩指头捏一个,搁鼻子跟前,深深地闻几下包子的香气,咬开一个小口,咂几下里边的汁水,然后一下儿填嘴里,边嚼边说香。
    马莲心软了,说:“再吃个吧。”
    “不了!这是给人家买的,等你给我买了再吃!”
    “啥好吃的?有我的份儿没有?”小孬在旁边刹稳车。
    马莲一阵窘迫,叫他看见是吃剩下的,咋说给他买的?
    “还冒热气呢,叫我尝俩中不中?”
    马莲红着脸把饭盒凑过去,小孬捏起两个,递给二魁一个,说:“拿着,见见面儿,分一半儿。”
    小孬看着二魁嚼嚼咽下去,把另一个也给他,说:“大让小,才公道,这个也是你的。”
    二魁看着马莲,踌躇着不敢接。
    “大哥哥给的,接着吧!”
    二魁没动手,凑过去把包子衔到嘴里,蠕动着嘴唇,慢慢吃着嚼着,享受这难得的美味。
    “二魁回家吧,叫大魁出来搬东西。”马莲拍拍二魁的肩膀。
    二魁吸溜一下嘴角的口水,一蹦三跳地跑了。
    马莲扣上饭盒,说:“本来是给恁娘买的,小孩儿见了非得吃,这都打开了……”
    “打开怕啥,合上不妥了?放车里我带回去,说是你孝敬的,俺娘一准儿高兴。”
    “说我干啥?说我就不叫你带了!”
    “不说你不说你!搁车斗里吧,不用包了,回家还得馏。天恁冷,你回吧,我在这儿等着。”
    “你不进去了?”
    “你说过不能进这个口,我敢进?”
    “不进拉倒!我走了!”马莲推着车往里走几步,想起另一个站在“警戒线”外的孤独身影,步子就迈不动。等了一下不见小孬进来,回过头说:“咋了!还叫请你呀!”
    小孬嗤咪带笑,松开闸猛蹬几下跟上去。
    马莲让过小孬,紧跟在后面,觉得象做贼一样,被街坊投过来的乱箭似的目光扎得浑身不自在。
    小孬倒如鱼得水,微笑着左顾右盼,就差摆手说“人民万岁”了。
    眼看走到底了,小孬问:“还没有到啊?”
    “最后一个院儿!”
    “好嘞!”小孬放慢了,等马莲走到并排,“胡同这么深,夜里安全不安全啊!”
    “都是老门老户,贼进来就走不了!”
    “我不是说贼,是怕有人劫你。”
    “我身上又没钱,才不怕呢!”
    “不是说劫你钱,是劫……”
    “少废话!到了,停车吧!大魁没出来,又窜哪儿玩了!”
    “别等他了,”小孬下了车,“你领路,我给你搬进去!”
    “搬进去,……回厂里不准说!”
    “哎呀!有啥呀!这不准说那不准说……”
    “纸箱搬出来放地下,你走吧!”
    “太小性儿了。”小孬把俩纸箱搬下来,“你果不着生气,我走就是了,好心好意……”
    “大姐!”二魁慌慌张张跑出来说,“咱娘晕倒了!”
    “啊!咋着了?”马莲扎下车就往院里跑。
    “二魁!在这儿看着,我进去看看!”小孬紧跟着“蹬蹬蹬”往里去。
    
    他们俩一前一后跑进院子,正遇见几个人往外抬。马莲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叫:“娘!咋回事呀!”
    “大莲别挡路!赶紧找车送医院!”“二莲呢?被子抱过来没有?”“大魁!公费医疗本找着没有?”“架胳膊的再高点儿!抬腿的别走太快!”……
    “叫我背着吧!”小孬上去,在众人帮助下背起老太太,大步流星往外走,“马莲!去把三轮儿调过来头!跑快!”
    “被子来了!”二莲跟过来。
    “去抻车上!铺一半盖一半!跑快!”
    “医疗本找着了!”大魁跟着跑。
    “递给恁大姐!跑快!”
    出了院子,小孬命令道:“马莲坐车上!让老太太倚着你!”
    坐好倚好,小孬又拿起饭盒,命令道:“二莲接住!招呼着把纸箱、自行车弄家,看好俩弟弟!”
    “这是啥?”二莲接过来问。
    小孬一边推车走,一边说:“小笼包子,馏馏叫俩弟弟吃!看好他们,不准出屋门,听见没有!”
    “听见了!”
    小孬紧推几步骑上,凹着腰往前蹬,快到路口了,回了一下头问:“马莲,医院在哪边儿?”
    “一直!市人民医院,没多远!”
    “恁娘啥病呀,这么厉害!”
    “血压有点高,俺爹死以后好些天睡不着,急的。”
    “跟她说说话,看答应不答应!”
    “娘,这会儿好点儿没有?……还有点晕?你别急,马上到医院了。……不碍事?吓死人了,还说不碍事。……背你的是谁?病成这了还问。……不认识?厂里的,头一回来咱家。……叫啥名儿?看你操这心!……多大了?查人家户口啊!……成家没有?问这干啥!……脸黑点儿?黑点白点又咋着?……”
    从马莲的话里,小孬猜出了老人说话的内容,大喜过望,专心听她们下面讲什么。
    “我说你!”马莲突然大声喊,“医院都过了!闷个头往哪儿骑呀!真少找!”
    
    作者:暗地黑羊  回复日期:2006-9-5  18:37:37  
    黑羊前来看望自己的同类!加油啊!
    
    在舞文这里见到同类,太高兴了!
    
    作者:付立松  回复日期:2006-9-5  23:59:47  
    欣赏! 学习!!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作者:白衣何公子  回复日期:2006-9-6  0:11:15  
    喜欢
    
    喜欢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需要这方面的信息.
    有不喜欢的吗?我更需要这方面的意见.
    作者:流放之鹰  回复日期:2006-9-11  14:09:51  
    支持!
    
    支持是可以的,但不要因为被流放,失去了鹰的本性,见到了岩羊,依然要捕杀,不必留情.
    
    作者:雄熊信仰  回复日期:2006-9-14  13:09:04  
        背你的是谁?————应该改成背我的是谁吧。
    
    这是一段"隐形"对话,省略号是娘说的话,看仔细,这一句没有问题.
    六
    该过年了,又是中午,门诊楼里人不多。
    小孬把老太太背到急诊室门口,老太太说下来,自己能走了,马莲把她搀进去。
    值班医生问:“哪儿不得劲儿?”
    “晕倒了。”马莲应着,扶老太太坐下。
    “解开扣,检查检查。”医生把听诊器夹耳朵上,“挂号没有?”
    “马莲,医疗本给我,我去挂。”小孬伸过手来。
    马莲把医疗本递给小孬,站在娘身后看着医生,心里七上八下。
    医生听了一会儿,收起听诊器,问:“原来有啥病没有?”
    “她原来没啥病,这半年血压有点高,晚上睡不好觉,经常说头晕,还有,吃饭也比原来少,油腻的东西吃着光恶心。”
    “晕倒是咋回事儿?”
    “娘,你咋晕倒的?给大夫说说。”
    “正坐那儿洗衣裳呢,听孩儿说锅开了,站起来想去下面条,眼一黑,啥都不知道了。”
    “褪出来胳膊,量量血压。”
    “马莲!”小孬在门外边叫。
    “娘,你慢点,我看他有啥事儿。”
    
    马莲抽身出来,问,“挂号那儿没人?”
    “有人。不能挂……”
    “兜里没钱你说呀!”
    “不是没钱,是名儿不对。”
    “咋不对呀?都是用这个本,到你手里咋恁些事!”
    “你又急,你一急我……”
    “好,不急,说吧。”
    “马师傅一死,本不能用了,医药费报不了销。我想……,我想……”
    “说呀!非叫急!”
    “我想开俺娘的名儿,怕你不愿意。”
    “开恁娘的名儿算哪一回!我就是不愿意。”
    “这回开俺娘的名儿,用我的医疗本先报,以后再说。”小孬往屋里看看,“你进去吧,血压量好了,看大夫咋说。”
    
    马莲帮娘穿着衣裳,问医生:“咋样?要不要住两天院?”
    “没啥,血压不高,用不着住院。来,再号号脉。……不是这个,伸左手。”医生闭上眼睛号了一会儿,睁开眼说,“老大娘,别担心……”
    “呵呵呵……”
    “娘,大夫正说呢,你笑啥!”
    “他叫我老大娘,呵呵呵……”
    马莲也笑了,对医生说:“俺娘才四十多,不能叫老大娘。”
    “四十多?头发快白完了才四十多?”
    “俺爹死不到一年,就白成这个样了。”
    “哦——,年龄不算太大,更不用担心了!开点镇静药,睡几天好觉就没事了!”
    “俺娘没有病?那她晕倒……”
    “虚脱,站那一下太猛了。再开500CC葡萄糖水,输完就可以回家。”医生拿过处方,“号挂了没有?”
    “挂了!”小孬进来,把挂号证和门诊记录本放到医生面前。
    处方开好了,医生递给小孬,说:“你去拿药,叫恁爱人把老大娘,呵呵呵,老嫂子,送到隔壁注射室,你把药直接拿过去,有值班护士。”
    对于医生“乱点鸳鸯谱”,小孬不作任何辩解,接过来处方就走。
    马莲想说不是爱人,又觉得相互不认识,解释也没啥意思,就搀着娘往外去。
    “等等!”医生叫住了马莲,“恁爱人把药送去以后,让他来我这儿。”
    “中。”事已至此,马莲只有说中。
    说过以后,马莲心里浮上一种异样的幸福感,令自己很吃惊。“爱人”,难道我喜欢上小孬了?他跟“那个谁”根本没法比,怎么可能?
    
    注射室里靠墙的病床上,娘盖着家里带过来的被子睡着了。
    马莲盯着玻璃管子里不断滴下来的液珠,陷入怅惘之中。“爱人”,我的爱人,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你在哪儿?你考上哪个学校了?为啥不来找我?半年多连封信也没有,你把我忘了,还是另有……
    “马莲,马莲。”小孬在门外边叫。
    马莲没有回头。真烦人!你叫魂儿啊?有话进来说,站门口叫啥!
    “马莲,马莲。”小孬还在叫。
    马莲看看娘,站起来走到门口,小孬捏着她的袖子,拉到走廊里。“恁娘还是有病。”
    “废话!没病来这儿干啥!”
    “不是,是……嗨!你一急我就说不成话。”
    “谁急了谁急了?有啥你说呀!”
    “医生说,不想吃油腻东西可能是肝炎。”
    “肝炎?那咋办?肝炎可不好治啊!”
    “过两天,不,医院逢星期五检查肝功能,叫来验验血。”
    “又是过两天,又是星期五,到底哪一天呀!”
    “过两天是我说的,星期五是医生说的。”
    “那是星期五了?今儿个星期一,星期五是大年初一,医院还检查不检查?”
    “我没问。”
    “看你办这事儿!真摊上你这个爱人,还不胜跳坑死呢!”
    “恁两口不去看着老娘,搁这儿唧咕啥!”值班医生端个冒着热气儿的饭盒路过。
    “说验血的事儿呢,大夫,他说逢星期五,大年初一还验呀?”
    “初一哪有人呀!不用急,过了年再来。”
    “那不把俺娘的病耽误了?”
    “恁娘不一定有肝炎,就是有,也是慢性病,不耽误治。这都快一点了,恁两口趁空弄点东西吃吃吧。”
    “俺娘咋吃饭?”
    “输上水了,好好休息休息,等输完再给她弄。”
    “吃啥对病有好处啊?”
    “还没查出来病呢!吃啥买啥!”医生挑着饭盒里面条走了。
    “看看!医生说的跟你不一样,大小事你都办不利索!药费多少钱哪?我给你。”
    “不用不用!”
    “啥不用呀!我不沾你的光!”马莲说着就掏钱。
    “钱你不用给我,报了销钱就回来了。”小孬往后躲着,“输水得俩多钟头,我回家看俺娘咋吃饭,安置好再来。我走了我走了!”
    “慌啥!路恁远,你咋走啊?”
    “门口有三轮车。”
    “那骑到啥时候了!你上俺家换我的自行车,路上还快点。”
    “知道了知道了。”
    马莲看着小孬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说不上对他是可怜还是同情。
    
    娘一直安睡着,瓶里的快滴完了还没有醒。
    马莲趴在娘身边小睡了一会儿,揉揉眼,两手在脸上抹了几把,让自己清醒清醒。
    她刚做梦了,梦见回到了学校,在教室里上晚自习,同桌“那个谁”被班主任训得两眼发直,……又梦见自己掉到水里,“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有人拽着自己的辫子用力拖,……还梦见黑夜里背后有人跟踪,吓得飞快往家跑,……还有,还有“警戒线”外那个模糊的身影。
    “快完了吧,”小孬悄悄进来,递给马莲个毛巾包,“我看一会儿,你去走廊里把这几个包子吃了吧,还热着呢。”
    “你吃了没有?”
    “吃了,你快去吧。”
    马莲接过毛巾包,来到走廊里解开,里边还有一层毛巾卷着,再抖开,纸袋里四个发面大包子,闻闻,香味儿很熟悉。这是“万芳春”饭庄的当家小吃,发工资请客给他们买过两回,这会儿肚子饿了,管他谁买的,吃饱再说。
    
    马莲再进来时,针头已经拔了,挂在吊瓶上,小孬正和娘小声说话。
    “针谁拔的?没见护士进来呀?”
    “我拔的,在家……”
    “你逞啥能?拔不好出事儿咋办?”
    “俺娘搁家打针都是我……”
    “恁娘是恁娘!”
    “小莲,不兴就这说话。他拔个针头有啥?我叫拔的。针眼用棉球按着揉了,也用胶布贴好了,护士来不也是这?”
    “滴完了吧!”护士进来了,“伸出手我看看。”
    小孬站起来让开,护士揭开胶布又贴上,说:“没事儿,可以回家了。”
    “看看没事儿吧,我又不是……”小孬有“靠山”了。
    “有事儿晚了!娘,咱是回家还是歇会儿再走?”
    “扶我先去解个手。”娘说着就下了床,站不稳晃了两下。
    马莲赶紧扶住。
    小孬弯腰从床底下拉出来个痰盂儿,大步出去,回手把门带上。等了一会儿,敲敲门,听见马莲说进来吧,推门进去走到床前头,端起痰盂儿就走。
    “我倒吧,你……”马莲想阻止。
    “侍候老人,都一样。”
    娘俩看着小孬出去,各有各的想法。
    “小莲,我看他这个人……”
    “娘不用说,我不是小孩儿,心里有数。”
    “我睡醒一觉了,咱回家吧。”
    “站都站不稳,再躺会儿吧。”
    “别叫娘躺了,回家更安稳。”小孬进来把滴着水的痰盂放地上,脚驱到床底下,在衣襟上擦两下湿手,“娘,我背着你走。”
    马莲看看痰盂儿留下来的湿印儿,看看小孬衣襟上的湿印儿,又看见他脚上带窟窿的解放鞋,真不想叫他背。
    “不用背了!”幸亏老娘说话,“搀一把我就能走。”
    “来吧,还是……”
    “说不叫背了,没听见?去把被子抻车上吧!俺娘有我搀着!”马莲不仅带着气,话里也有话。那意思很明显,站一边儿去吧,“娘”是你随便叫的?
    “好嘞!我先去,你搀着娘慢点走。”小孬抱起被子出去了。
    马莲搀娘走着,心里恼着,榆木疙瘩!好赖话儿都听不出来,谁嫁给你才是瞎了眼呢!
    
    和来的时候一样方式,小孬把娘俩送回家,等在门口的二莲过来搀着娘,马莲抱起被子。
    小孬说:“厂里有事儿,我走了!”马莲没搭理他。二莲却说:“孬哥!路上小心点!过年来家玩儿啊!”气得马莲小脸儿乌青,还没法插话。
    二莲搀着娘前边走,马莲后边跟,看见二莲辫子上大红缎带打成的蝴蝶结,好漂亮。
    “二莲,缎带儿哪儿来的。”
    “孬哥拿来的,还给我一朵可好看的绒花,等会儿叫你看看。”
    “大人不在家,谁叫要人家的东西!”
    “他说是咱爹的徒弟,跟儿一样,不是外人。”
    说着到家了,二莲搀娘进屋,俩弟弟撅着腚在厨房门口拍画片儿,头上都戴着崭新的藏兰色护耳棉帽。
    “大魁二魁!”马莲走过去,“帽子哪儿来的?”
    “孬哥给的。”大魁只顾拍,头都不抬。
    “大姐,”二魁仰脸说,“还有炮!好几挂呢!”
    “大人不在家,谁叫要人家的东西!”
    “二姐要的,问她吧!……啊?你咋拍两回呀?该我了!”二魁又投入了激烈的“战斗”。
    
    “大姐!我戴上咋样?”二莲从屋里出来,兴奋得满脸红光。
    马莲眼前一亮,半年多没留心,妹妹长成大姑娘了!绒花映衬着,那脸盘儿,那眉眼儿,真招人喜欢!等你长大了,姐一定给挑个好人家儿!
    “姐!你咋不吭声啊?好看不好看啊!”二莲嘟起了红艳艳的嘴唇儿。
    “好看好看!我正想着——长大给你找个好人家儿呢!”马莲故意逗她。
    二莲捂着嘴笑了一阵,突然说:“孬哥有本事,你嫁给他吧!”
    一句话把马莲说楞了。小孬给妹妹说啥话了?她这么小,你敢利用她?小心点!越这样我越不给你好脸儿!
    “姐!你咋又不吭了?我说着玩儿哪!”
    “小妞儿家说这不知道害羞!”马莲注意到,绒花一衬,二莲的衣服显得不入眼了,“过来,你这小袄儿露棉花了,穿着也嫌短,我想给你做件新的,喜欢带花的还是格子的?”
    “不要新的,我想穿你那件红对襟儿。”
    “还慌慌那件?都打补丁了!”
    “打补丁好,老师还夸我艰苦朴素呢!”
    “长成大妞了,再穿补丁衣裳人家笑话。”
    “那就做个格格布衫儿盖住,人家看不见。”
    马莲思忖着,这三四个月虽说领不少钱,年头里还还帐,过年还有他仨的学费,咋算也是不宽裕,过年的衣裳还是个事呢!
    “姐!你今儿个咋了?癔癔怔怔的。……不跟你说了,我去叫同学看看我的花儿。”
    
    “不算不算!你装孬!”这边二魁大叫。
    “拍翻了我还没拾,咋装孬了!”
    “这一张拍‘锅’外边了!不算!”二魁脸红脖子粗的不愿意。
    “我看看。哪拍外边了?宋江的头出来了身子没出来!”
    “头出来也算出!”二魁得理不饶人。
    “中!让你小孩吃咪咪!还放老地方,你拍吧!”
    马莲又注意到,俩弟弟戴上新帽子,身上的“暗花”衣服也是不入眼。
    姊妹们的衣服,都是自己穿过的二莲穿,然后娘染成藏蓝色,原来的花样成了“暗花”,让俩弟弟轮流穿。平常不注意,这正宗的藏蓝色帽子一戴,咋看咋别扭。小孬,你是向我还是害我!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儿吗?过年的事我还没铺摆,你这一弄,我得随着,仨人的衣裳都得做。他仨新了,我呢?俺娘呢?不也得做?钱吧,年货少办点,牙缝里挤挤也够,搁哪儿做呀?裁缝铺早都不收活了,娘生病不能做,我又不会,这可咋办!
    
    到了晚上,马莲搀娘坐到三间屋的正当门,让弟弟妹妹把“人家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八仙桌上。
    马莲跪在八仙桌前,对着条几上爹的照片磕头认错,说自己大意,没给弟弟妹妹说清楚,白收了人家的东西。
    这仨看大姐认错,也要跟着跪下,马莲不让,拉着他们的手说:“从今以后,大姐当家,天大的错,都怪大姐一个人。你们三个只管好好念书,吃喝穿戴,大姐自有安排。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写寒假作业去吧!”
    妹妹进了左边的套间,俩弟弟进了右边的套间。
    马莲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坐上了爹原来的位置。
    “莲哪!过年恁些事儿,咋办哪?唉!”
    “娘,发啥愁啊?你一样一样说,看看咋办!”
    “年头里,一家人的衣裳得做,我眼看拿不下来。”
    “拿不下来不拿,洗洗补补,干干净净就行。”
    “老家那儿,初三恁爹回去上坟烧纸。”
    “今年不回去了,给俺大伯发个电报说说,有这一道儿就中。”
    “咱这儿亲戚就恁表叔一家,年年初一来。”
    “我给表叔打个电话,该来还来。”
    “他家没有电话,你得跑去。”
    “打他厂里不是一样?他还是书记哪。”
    “就是!初四恁爹的师兄弟要来,”
    “唐叔说了,改到初五。”
    “初五是恁爹周年,合适不合适?”
    “唐叔说连过年带祭奠,合适!”
    “别的,就是街坊四邻走走。”
    “咱家有白事儿,今年不走。还有吗?”
    “家里是没有了!”
    “我当过年多少事儿呢!这不是齐了?”
    “厂里呢?你才去,领导那儿不走走?”
    “俺爹都去过谁家?”
    “他!老八板儿,谁家都不去。”
    “俺爹不去我也不去,干活挣钱,也不欠谁的。”
    “厂里这个小孬……”
    “他咋了?给你说啥了?”马莲警觉起来。
    “搁医院他说……”
    “他说啥了?娘,你赶紧说呀!”
    “他说恁爹是他电死的,对不起咱家,要认我当干娘,孝敬我。”
    “你答应了?”
    “我哪能随便答应?我看恁俩……是不是谈了?”
    “谁跟他谈了!没有!我压根儿看不上他!”
    “那他买这些东西干啥。”
    “明天就退给他!药费也不叫他报!”
    “药费?”
    “俺爹的医疗本不能用了,他说写他娘的名儿,他去报。”
    “这不算事儿,恁爹的本旁人也用过。退东西,也不太合适。”
    “不退咋着?又不是我要的。”
    “给他买些东西还还情。”
    “他正想呢,给他买东西,不知道又张扬成啥!”
    “小莲,送东西你得跟他学。”
    “我还跟他学?”
    “这孩子想给你送东西,怕你不要,就给弟弟妹妹送,小东小西儿,一样值不了几个钱,你也说不出啥。你看这一堆儿,搁一块儿也不少花!”
    “娘,我咋办哪。”
    “他家还有谁?”
    “又查人家户口,听说……就一个老娘。”
    “就娘儿俩呀!老婆儿整天一个人在家,喝口热水不方便,给她买俩暖瓶吧,买铁壳的,挑那喜庆点的花型,街上我见有鸳鸯戏水、丹凤朝阳,都怪好看。”
    “花暖瓶很贵,都是结婚用的。”
    “贵,是个成件东西,一般人家儿舍不得买,送了才象样。再买个橡胶暖水袋,白天暖手夜里暖脚,老婆儿用得着。”
    “啥时候买啊?”
    “明儿个呀!过年还有几天呀?年头里送去,过年客多,正好用得上。”
    
    作者:第五类人  回复日期:2006-9-13  14:39:39  
        哈哈,又是大长篇,喜欢!
    
    长篇不长篇我当家,喜欢大的咱就慢慢来.
    作者:雄熊信仰  回复日期:2006-9-15  11:40:10  
    
    “褪出来胳膊,量量血压。”——————这话,这话,是哪里的话?呵呵
    
    
    那时候老太太都是穿大襟棉袄,量血压捋不上去,所以要从袖筒里"褪出来胳膊".
    作者:雄熊信仰  回复日期:2006-9-15  11:40:10
    
    真想一次看完得了。呵呵
    
    
    恐怕不行,我才写了三章,第一章刚发完,你还是耐着心看,多挑一挑毛病,不喜欢的也可以狂拍几下,也好为我以后修改作参考.
    征求读者意见:
    这个帖和署名晋卿的<红杏不出墙>是一部小说,我为了解标题对点击的影响作比较而发的,结果是点击数量几乎相同.这说明吸引读者的主要因素是小说本身,所以我想关闭这个帖子,敬请喜欢这部小说的读者到那个帖子里阅读.
    
    为了尊重读者,请发表意见.
    
    长篇连载<红杏不出墙>(传统小说.网络版).....晋卿
    那边已经更新.
    顶!
    作者:言寸生  回复日期:2006-9-16  10:45:55  
    看望羊兄
    
    你跟我很熟吗?
    
    
    作者:星心是我  回复日期:2006-9-16  13:16:46  
        继续
    
    这里不再更新了,请看:
    
    
    长篇连载<红杏不出墙>(传统小说.网络版).....晋卿
    
    
    顶!
    
    那边已经更新
    
    .
    顶!
    顶!
    顶!
    
    恨死章无计了!
    
    
    
    恨死章无计了!
    
    
        
        
    
    
    
    他把所有的狼都赶到这一座山上,我不恨他恨谁!
    
    顶!
    
    
    作者:段十郎  回复日期:2006-9-17  22:39:54  
        
    欢迎来到天涯虚拟社区
    
    
    这位仁兄,听口气好象是社区的某位领导,你是无计的马甲吗?
    
    作者:亦洋  回复日期:2006-9-18  10:45:24  
        亦洋看狼。
    
    又一个搞错的,我是"狼群中的羊".
    
    
    
    那边又更新了.
    
    
    
    作者:高鸿一川  回复日期:2006-9-18  16:44:58  
        写得好,支持!
    
    谢谢!
    顶!
    作者:段十郎  回复日期:2006-9-18  16:04:45  
        
        
        努力顶帖,建设有中国特设的社会主义!
        
         ————小平
    
    这位仁兄比社区领导的官儿大,敢问是中央哪一级的首长?
    
    
    
    
    顶这个帖是对读者负责.
    
    
    
    为什么几次发不上?
    
    
    
    喜欢这个题目的还不少,再顶一阵子.
    
    
    
    那边又更新了.
    
    
    
    顶!
    
    顶!
    
    
    
    顶!
    
    
    敬告读者:
    连续五天没有更新,这个帖子依然有不少人点击,说明这个标题比那个标题更适合读者口味,从命题角度来说,<合法婚姻>要比<红杏不出墙>更能体现作品的中心思想.因此,从即日起,这个帖子继续更新,以节约读者的宝贵时间.
    
    感谢各位网友对我的支持!感谢读者对这部小说的关注!
    
    第二章
    
    七
    第二天车间点过名,马莲就到街上把暖瓶和热水袋买回来了,正在车间门口晒暖儿的姐妹们“呼啦”围上来。
    “啥好东西呀?打开看看!”“哟!一对儿暖瓶!结婚用的吧!”“真好看!这个是鸳鸯戏水,这个呢,丹凤朝阳!”“送给谁的?谁要结婚?”“马莲这么快就准备嫁妆了?”“暖水袋干啥用?”“暖被窝呗!”“结了婚有人暖!”……
    马莲让姐妹们欣赏着,自己去车间里找小孬,刚进门,拿一叠报纸的统计员叫住了她:“马莲,主任找你!”
    “主任在哪儿?”
    “上楼了,你去办公室等着吧!对了,我桌上有你 。”
    “信?哪儿来的?”
    “我没注意看。”
    马莲听说有信,脚下步子快了,心里“砰砰”直跳。谁来的?难道是他——“那个谁”?
    
    办公室里没有人,马莲把信拿起来先看地址,“内详”,一定是他!马莲颤抖着手把信撕开,里边只有薄薄的一张纸,打开一看,上面只写着“祝你春节愉快”,也没有落款。真讨厌!准是车间里哪个人玩这种儿童游戏!
    马莲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字纸篓里。
    “扔的啥?”兰姐进来了。
    “不知道是谁来的信,地址落款都不写!”
    “都不写是你应该知道!”
    “不写我知道啥!”
    “信封信纸你仔细看没有?”
    “没有。”
    “拿来我看看!”
    马莲又把丢篓里的拿给她。
    “这信封邮票是一毛,外地来的,信纸是单位的,有台头,‘中原纺织技工学校’。”
    “真的?我看看!”马莲接过来一看还真是,想了一会儿,说,“这个学校我不知道,可能是寄错了。”
    “哦!我想起来了!咱厂会计室有个叫马莲的,两年前随军走了,八成是她的。”
    “信咋转给她呀。”
    “拜年的信没啥当紧,还扔篓里。”兰姐拉开抽屉,“我这儿剩几张电影票,拿回去叫家里人看吧。”
    “中,给我两张,我还发了一张,叫弟弟妹妹去看。”
    “你……是不是谈好了?”
    “谈好?……啊!看见我买的暖瓶了吧!给李孬买的,拿来叫他带回去。”
    “我说呢!搁我眼皮底下……。小孬去车站接俺男人了,我得回家,你把东西拿过来我捎走。”
    “哪能麻烦你呀!我送去吧。”
    “你去过他家?”
    “没有,大概知道,我记得是个门楼儿。”
    “主任,”统计员走进来,“报纸发完了,还有啥事儿没有。”
    “下班以前你在这屋守着,我提前走一会儿,有人找我,就说上区里开会了,下午来。”
    “放心吧,我会说。”
    “马莲,咱俩一路,我先走,你拿上东西撵我。”
    兰姐对着镜子把短发梳整齐,拉拉袖子,整整衣襟,好象要参加重大活动。马莲看见她抿嘴儿笑了两回,心想,男人回来就这么大威力?大主任一下儿成了小媳妇儿!
    
    马莲把东西重新包好、夹好,骑着车撵兰姐,怕把暖瓶墩变形,不敢骑太快。一路撵一路看,快到小孬家门口了,才瞄见兰姐从一个小药铺出来,赶快跟上去。兰姐看见马莲,慌忙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往裤兜里塞。
    “兰姐!”马莲下了车,“买啥药啊?”
    “不是药,是……,小妮儿家,别问了!走吧!”
    “你有病了?去医院看看吧!”
    “大年下,你咒我有病呀?”
    “没病去药铺干啥!”
    “拿几个‘白气球’。”兰姐笑着说。
    “气球都是彩色的,也不是药铺里卖的呀!”
    “傻妞,非得打破纱锅问到底,避孕套!”
    马莲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害羞了?过两年你也得用!到了,进来吧。”
    
    这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儿,住七八家,东西厢房窗户底下都搭有厨屋,红瓦灰瓦石棉瓦,旧砖木板破铁皮,一家一个样儿。
    上房三间,并排偏开俩门儿,高门台儿,前出厦,气势略有不同,正面的窗棂新糊了白纸,显出屈屈拐拐有规则的图案。
    跟着兰姐走到台阶前,马莲才发现是房子是明三暗五,两头都有暗间,出厦底下是厨房。
    兰姐进了三间这边的厨房,随即传出来“叮叮当当”掀炉盖儿的声音。
    两间这边的屋门一开,出来了个白头发老太太,灰袄黑裤小脚,端着一盆衣裳放在门口,又进去了。
    马莲扎好车等兰姐,见那老太太又拿出来个搓衣板。
    “李大大,洗衣裳呢?”兰姐由厨房出来,“搁那儿吧,等会儿我洗的时候给你揉两把,你的衣裳换得勤,好洗!”
    马莲肃然起敬,这个“李大大”应该是小孬的娘,再看她浑身上下异常整洁,自己内心竟有几分紧张。
    “李大大”上下打量了马莲一会儿,才说:“这妞是厂里的吧!”
    “小孬那个班儿里的,过年了,来看看你!”兰姐一边说,一边给马莲使眼色。
    马莲给打量得心里发虚,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兰姐走下台阶帮马莲解东西,小声说:“咋不吭气儿呀!”
    马莲抱起东西,捏着嗓儿问:“我说啥呀?”
    “先叫娘,然后该咋说咋说。”
    “叫娘?头一次来……”
    “班儿里人来都叫娘,你特殊啊?”
    马莲做了个深呼吸,抱着东西上前鞠个躬,甜甜地说:“娘!过年东西准备好了吗?”
    “就俺俩,多少置办点都够了!”
    马莲双手奉上“贡品”,说:“娘!这是给您买的。”
    “搁那台儿上吧!等会儿叫小孬拿屋里。”
    马莲把东西放在台阶上,大气儿都不敢出。
    “妞进屋坐吧!”
    “娘!不进去了!厂里事太多,改天儿再来!”
    “公家的事儿要紧,忙去吧!”“老佛爷”说完,“起驾”进屋了。
    马莲拧了一下大腿,疼。这是真的?不是梦?
    “小莲!来我这屋吧!”兰姐在屋里叫。
    马莲本想告辞,又一想,不中,我得进去问问,“李大大”咋会这个劲儿!再一想,拉倒吧!就这一回,问恁多干啥!
    “小莲!还叫我出来请你呀?”
    “我正锁车呢!”
    “快进来,试试可身不可身。”
    马莲又看一眼“贡品”,快步上台儿,进了屋子。
    兰姐的屋子是隔开的,外边一通两间里边一间。
    正当门光线好,摆一架缝纫机,上边是未完工的衣服,靠墙有个挺大的裁剪案子,案子上放着两卷布料和几块裁好的衣片,还有一件叠的方方正正的黑红格儿上衣。
    “穿上试试。”兰姐抖开那件上衣给马莲披上,“锁扣眼儿你会不会?”
    “会,锁的不多好,”马莲穿着,“俺娘说我太心急。”
    “那是,锁扣眼是细致活儿。……长短正好,胖瘦……抬起来胳膊,也差不多。扭过来,穿衣镜里看看,……好看吗?”
    马莲不敢相信镜子里的俏丫头就是自己,白脸儿短辫儿配黑红格布衫儿,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羞,她捧住了自己变得绯红的脸。
    “脱下来,我把扣眼儿挖好,你自己锁吧。案子上那个盒里是各种各样的扣,喜欢哪样自己挑。”
    “这是给我做的?”
    “不给你给谁?看看咱厂的妞们,除了你,谁称!”
    “兰姐,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我,你对小孬好点就行了。”兰姐突然把话头转向,同时留心观察着马莲的反应。
    “我对他没有啥呀?他告我的状了?”马莲很茫然。
    “没有——,就是告,他也告不响。”兰姐似乎有了底,又把话头转开,“家里过年准备的咋样?”
    “吃的东西厂里发不少,再买点新鲜菜就够了。”马莲熟练地把针认上。
    “穿的呢?老的小的还有四口呢!”兰姐拿起衣片坐到缝纫机前。
    “俺爹才走,今年没打算做。”
    “那都中了?越是这越的做,不能叫街坊四邻看笑话。”
    “老门老户,谁笑话呀!”
    “再老门老户,明着不说,暗地儿里都在比,谁家日子过不好,都是个看不起。”
    缝纫机“忽嗒忽嗒”响起来。
    
    马莲的情绪变得烦躁不安,本想凑合着先过了这个年,看来是不行,一家人连新衣裳都置办不齐,说不过去,往年有娘操心,今年得靠自己了。买布!跟兰姐学着做,能多难啊,不信学不会!
    
    兰姐停下来,伸过来手说:“我看看你锁的。”
    “我手笨,锁的不好。”
    “谁说不好,比我锁的还强呢!现在看着歪歪扭扭,熨的时候烙铁一压,呱呱叫!给,照这样就中!”
    缝纫机又响起来,俩人各干各的,还不耽误说话儿。
    “兰姐,做衣裳难不难。”
    “问这干啥,你想学?”
    “我想试着给家里人做几件儿。”
    “你踩过缝纫机没有?”
    “放假时候给人家做过鞋垫儿。”
    “哟!那比这难!做衣裳都是长趟儿,只要给你说哪儿跟哪儿,俩钟头就能做一件儿。”
    “兰姐说的也太容易了吧。”
    “咱俩分工,你给我打下手,连俩钟头也用不了!”
    “那太好了!连打下手带学活儿,这茬儿哪儿找啊?”
    “锁好没有?”兰姐停住机,把线头剪断,“这一件也锁锁。”
    “咦!人家的我可不敢锁!”
    “给院里的帮忙,不会有人挑剔。”
    
    两件刚完工,小孬掂着个大提包和一个又黑又壮的“三点红”军人一起进门了。
    小孬象在自己家一样,直接进了雕花木隔子里间去放提包,风尘仆仆的军人看着兰姐“呵呵呵”地笑,兰姐红着脸,羞赧地象个刚过门的新媳妇,马莲见状,背过身对着镜子把新衣服拉拉平。
    小孬没有注意马莲,推开门要出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住了,问:“姐,门台上的东西是谁家的?”
    “马莲给你送的。”
    “她?她会给我送东西?姐哄我!”
    “人还没走,谁哄你!”
    “哪儿了,院里没有啊!”
    “这不是?”兰姐把马莲推到他面前,“不认识了?”
    小孬瞪着眼,张大嘴,看得马莲抬不起头。
    “快领走吧!俺这还有事儿。”兰姐满意地催促道。
    小孬伸手拉马莲出去,就象牵着一只小绵羊。
    
    八
    到了门外边,马莲把手挣出来,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大红在台阶下叫她:“马莲!穿恁漂亮呀!”
    这一叫可好,院里几个厨屋旁边都伸出个头,马莲就象站在戏台上,不敢应声,也不敢往下看。
    “小孬!给马莲准备啥好吃的?”大红说。
    “有好吃的也不给你!”小孬倒是脸不该色心不跳。
    “那可是!给马莲的哪有我的份呀!”
    他们说话的工夫马莲才看清,大红在台阶下那间厨屋门口拧红萝卜缨儿,心想,她咋会在这儿?
    “你有红萝卜吃,还想啥呀?再给你一节香肠吧?”小孬“开火”了
    “拿来吧!只怕有人不愿意!”大红也不示弱。
    马莲听出来他们又说骚话斗嘴,还牵扯到自己。
    “我哪敢呀!还怕大力不愿意呢!”
    “咋又招着我了!”乙班的带班长大力在灶台边扭过头来,“小孬!唐师傅他们在屋里呢,来跟弟兄们喝几杯吧!”
    听说唐叔在,马莲有胆儿了,接着话头说:“大力哥,我呢!”
    “你?你跟俺一块儿喝酒?”
    “咋了?酒不够呀,还是怕把你灌醉?”马莲说着下了台阶儿。
    “呵!口气不小啊!过来吧,三杯叫你找不着东西南北!”
    马莲正要进屋,大力说:“老妹儿等等,把这盘菜端进去。”
    “啥菜呀,花花绿绿恁好看!”
    “宫爆鸡丁,下一道是红萝卜炖羊肉。”
    马莲一听,顿时打消了留下的念头,羊肉,不沾!
    
    羊肉刚炖上,马莲就出来了,见厨屋里满是热气,想打个招呼走,却见里边俩人正亲嘴儿呢!回头看看台阶上,东西还在,盆和搓衣板不见了,兰姐那边屋门紧闭,厨房里也没有响动。这咋办,不打招呼跟偷跑一样。哎呀!羊肉味儿真呛不住,走吧!
    马莲开锁推车要走,大力看见了,松开大红的腰,说:“走啥走啥?还没有喝酒呢!你不是要灌醉我吗?”
    “唐叔说‘男女不同席’,不叫我坐桌!”
    大红扒着大力的肩膀嚷嚷道:“老杂毛!这样说我不是女的?”
    大力不冷不热地说:“你?能跟人家小妮儿家比?”
    “咋了!结过婚就不是女人了?”
    “结婚不结婚就是不一样!”……
    马莲趁他们吵得热闹,推着车跑了。
    
    虽说是中午吃饭时间,大街上还是不少人,竹篮纸箱,大包小袋,骑车步行,手提肩扛,好象过了年就不让买东西一样。冷不丁哪儿一声炮响,被吓着的也只是笑笑,不吵不闹,不急不恼,好象该过年的时候都没了脾气。
    马莲忽然明白了个道理,过年过年,集中花钱,当家儿的任务就是铺摆着把钱花出去,自己节俭过年的想法有问题!
    
    马莲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二莲穿着自己的水红小袄,又在给傻蛋“发奖品”。
    
    傻蛋是隔壁三婶家的小子,不是真傻,是不识字,十好几了,说话憨直得还象个娃娃。二莲啥时候用他,总要给点吃的当奖品,傻蛋也很听二莲的话,或早或晚,叫干啥干啥。
    
    “大姐!你的袄我穿上了!”二莲扭过来头。
    “走,回家给你换新衣裳!”
    “真的?”二莲把手里的两块点心给了傻蛋,“我给你推车!”
    “我推吧!”
    “叫我推推怕啥咧,我还想学骑呢!”
    “给给给!别推恁快。咱娘又好点没有?”
    “好了!在家炸东西呢!”
    “俩弟弟呢?出去窜没有?”
    “我叫他俩写作业,这两天得完成。”
    “赶恁紧干啥,又是胡乱画画。”
    “过年光顾玩儿,怕他们开学交不上。”
    俩人说着就到了自家屋门口。
    “我穿这个布衫给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给了我你穿啥?”
    “这个水红袄还叫我穿。”马莲脱下来新衣递给二莲,“去屋里试试!”
    “莲哪!来厨屋吧,刚出锅的肉丸子,趁热吃几个。”娘在厨屋里叫马莲。
    
    马莲进了厨屋,从灶台油罐上的笊篱里捏个丸子填嘴里。
    “拿着就吃,也不怕烫着。”娘把油锅端下来放旁边锅圈上。
    “娘,我压煤吧,”马莲替娘解掉围裙,“咱家还有多少布票。”
    “去年剩几尺,今年上半年的才领来,一共两丈多。”
    “你跟大魁二魁三件上衣够不够?”
    “我不要,他俩一丈三就够。我去给你拿吧?”
    “拿吧,我吃点东西就去截布。”
    “街口百货店才上的货,给他俩截藏蓝的,把帽子拿去对对色。”
    “人家送的东西不能动。”
    “唉?我叫你给他娘买东西,你没买?”
    “买了!也送去了!”
    “那还说啥,他送来的东西都是咱的了。”
    “也对!娘,你吃饭没有?”
    “在家还能饿着我?我这就去拿布票。”
    马莲压上一块蜂窝煤,水池里洗洗手,案板上抓个馒头,就着灶台上盆里炸好的酥肉、丸子吃得津津有味。
    “姐,你看中不中?”二莲穿着新衣服进来了。
    “我看看,合适合适!比我穿着还合适,给你了!”
    “姐,你真好!”二莲上去搂着就亲。
    “看我手上油——!还跟小孩样!出去叫同学看吧!”
    “就得叫他们看,还说不说我拾旧衣裳!”二莲欢天喜地,蹦跳着走了。
    “布票拿来了,还有帽子。锅里有面汤,就勺喝几口吧。”
    “喝不少了。娘,我座上锅水,这就去。”
    “走吧走吧,这儿我拾掇。”
    马莲接过布票、帽子,出来推车要走,又停下来想想,跑进屋里拿了俩弟弟的布衫,对娘说:“我去兰姐家做衣服,晚上吃饭别等了!”
    
    下午厂里是两点上班,马莲赶到的时候,钟正“当当当”响,她抱着蓝布、衣裳、帽子,进了车间。
    车间里没有人,机器全都用白色的蓬布盖上了,象一些雪堆,显得冷冷清清的。
    办公室门没有上锁,马莲用肩膀扛一下,没有开。里边有人?兰姐男人来了,到不了这么早。统计员在里边睡觉?大冷天也不会。正琢磨着,门突然开了,把马莲吓一跳,开门的统计员也哆嗦了一下。
    “马莲,你,咋来恁早。”统计员语调有些紧张。
    见她两手把着门不松开,马莲多了个心眼儿,赶快说:“办公室气筒我用一下。”
    “办公室哪有呀?传达室有!”
    “啊!”马莲说着就转了身,“晌午没回家呀?”。
    “回了,我也是刚进来。”统计员语调平静了许多。
    
    本想在办公室等兰姐,这一来没地方去了,马莲只有跑到传达室。她隔窗户看着车间门口,见统计员手里握着一大团白色的东西,低着头出来快步向厕所走去,紧接着,人称“花公子“的生产股长背着手出来,左右看看,踱着方步走向办公楼。
    马莲抑制不住好奇心,想去办公室看个究竟。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马莲敲敲,里边没有动静,就把门推开,迎面看见字纸篓,不由想起那封写给自己的信。
    当时听信兰姐说的话,没有仔细想。会不会是哪个同学考到中原纺织技校了,听说自己在这儿,怕拿不准,写封信通报一下,以后再来找。不落款无非是想给个惊喜罢了。看看字迹熟悉不熟悉,也许能猜出来是谁。
    她跑到篓那儿蹲下来看看,嗨!还在!伸手拿起来,却带出来一样东西掉在地上,白色的,有个细细的圆圈连着薄薄的膜,还有小凸起。马莲也不知道是啥东西,用信纸垫着,捏起小凸起往篓里放,里边流出几滴粘答答的液体,“啪,啪”滴在篓里。呀!啥东西呀,恶心死了!
    马莲把信纸信封一起扔进去,两手扶膝站起来,看看办公室里也没有什么两样,掀开桌上统计员的大茶缸,面条没有吃完。看来还是在骗我,明明中午没有回家!
    “马莲,”统计员回来了,两手湿淋淋的,“人都回去办年货了,你还来干啥。”
    “我等主任教我做衣裳。”
    “搁这儿等?”统计员擦着手,擦得很仔细,“这儿啥都没有,得去家。主任说给俺表妹做个黑红格布衫,她太忙,我不好意思问,你去的时候帮我看看,没有就算了。”
    马莲有口难言,咋给你说呀,二莲已经穿上了!
    “马莲,我耗一上午了,想出去办点事儿。”
    “你去吧,我看着门。”
    统计员对镜整衣,梳头打扮,马莲见她后边的衣襟皱上去,里边小棉袄都露出来了,就上去给她拉拉,镜子里,平素拘谨的统计员眉眼舒展,象朵雨露滋润过的鲜花。
    “打扮好去会小工程师呀?”兰姐来了。
    “兰姐——,”统计员故作娇嗔地说,“人家买点年货嘛!”
    “他回来没有?马上过年了。”
    “厂里搞技改,今年不回来了。我走吧?”
    “走吧走吧!”兰姐的声音有点冲。
    统计员好象没听出来,掂着背包走了,马莲心里直打鼓,八成又出啥事儿了。
    
    兰姐的短发乱糟糟的,棉袄上的扣子也错着位。
    马莲轻声说:“你的扣。”
    兰姐低头看看,全都解开,里边没有内衣,露出雪白的肚皮和深深的乳沟。
    “赶快扣上吧,天冷。”马莲等她扣上,又递过去一把梳子。
    兰姐梳梳头,拂了两下,问:“有卡子没有?”
    马莲从头上去掉两个,递给她。
    兰姐在耳后卡好,又恢复了威严。她拍一下桌子说:“大红这个骚货,净给我惹事!”
    马莲顺着话音问:“中午好好的,又咋了?”
    “大力家小虎满月,媳妇带回娘家‘挪骚窝’没在家。唐师傅他们突击几天几夜把机器都整好了,一帮人去喝满月酒。”
    “我知道,我还进屋坐了一会儿。”
    “你也跟着喝了?”
    “我不能沾羊肉,跟唐叔说两句话就走了。”
    “幸亏你走了!大力趁酒劲儿……”兰姐声音突然变小,“把大红强奸了。”
    “啊?这可不得了!”
    兰姐听见外边有动静,说,“去看看是那俩冤家不是。”
    马莲往外看看,大力和大红站在门口,就说:“是他们。”
    “还不进来!”兰姐一声断喝。
    大力先进来,耷拉个脑袋,大红后进来,抹着眼泪儿。
    “马莲,找个本做笔录,记下来他俩干的好事!”
    “别记!别记!”俩人异口同声地说。
    “恁俩当家呀?马莲坐我旁边,我得好好审审!”
    大力、大红相互看看,各自低下头。
    马莲把本子打开,兰姐却伸手合上,马莲明白了她的意思。
    “现在开审。丑话说头里,敢有一句瞎话,把恁俩都交厂里!谁先说?”
    大力看一眼大红,大红戳一下大力的腰眼。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先说。”大力倒不含糊。
    马莲拿着笔,低头听着,假装记。
    “大红,叫他说不叫。”
    “叫。”大红的声音小得象蜜蜂。
    “大力说吧。”
    “今儿个我掌灶,马莲也看见了。”
    “扯马莲干啥!说自己的事儿!”
    “炒菜上齐以后,我把碗儿蒸上,进屋一看,大红正在那儿逞强。”
    “等等!大红,你逞强了?”
    “我在灶上给大力打下手,马莲也看见了。”
    “又扯她干啥!”
    “上桌晚他们罚我仨酒,喝完了,还要我走个通关。我见地下有四个空瓶,想着他们喝的不少,就同意了。”
    “说你逞强不是?”大力接上了,“那些货,哪个不喝一两瓶?就你那点量儿,沾沾嘴就能撂翻你!”
    “我又不知道他们的酒量。”
    “一块儿喝酒不是头一回,操啥心哪!你别说了,叫我说!”
    兰姐、马莲对视一笑,也不打断。
    “走通关六个人不算多,可我那不锈钢酒杯厉害,口不大,深斗儿,一杯八钱,六八四两八,快半斤了,她能喝下?俺喝酒有个规矩,酒量小的通关可以不走,自己喝仨拉倒,要走就得走到底,喝死也不能耍尿泥。”
    “走通关打‘老虎杠’,我也不一定输一圈儿啊?”
    “应一个关是三杯酒,输俩陪一个,就算都赢,陪一圈儿你得六杯,输一圈儿还喝死你哪!傻娘们儿不知好歹,不叫她走通关,她跟我干上了!”
    “还说跟你干上!兰姐!他又占我便宜!”
    “又——来了!不说占便宜还弄不出来事儿!她当时说我占便宜,我就问,啥叫占便宜呀?她说,不知道教教你!我说,搁哪儿教?她说有蛋子儿进里屋!我说,进就进,谁还怕你?她,她真的进里屋了!”
    “哦!说着玩儿的,她进里屋你也进呀?”
    “我本来不想进,几个弟兄说我没蛋子儿,大男人谁吃这呀?我就进去了。底下她说吧!看怨谁!”
    “说就说!看看怨谁!我空着肚子喝了三杯,头晕晕儿的,进里屋就倒在床上,他站床前头一个劲儿问我咋教,我说上床教,他,他当真上来了!你问他是不是?”
    “是啊!上床不假,我是跪她旁边的,她说先教亲嘴儿,抱着我就亲。”
    “亲嘴儿咋了!电影上多着呢!你也不能压我身上啊?”
    “是我压的?你搂我脖子坠的……”
    “中了中了!别说这丢人事儿了!大力,你还小啊?玩归玩闹归闹,你不能动真格的呀!”
    “俺俩平常就好,我又憋几个月了,不动真格的我还是男人啊?”
    “大红你傻呀?推推搡搡他都办不成事!”
    “两地分居,成年论辈子见不着男人,他一沾身我浑身都是软的,哪有力儿推推搡搡?”
    “呵哈!都有理了!,那我还问啥?各走各的吧!”
    “不中!我要是怀孕了,谁管?”
    “大力,你也真不懂事!发的避孕套你咋不用啊?”
    “那一会儿哪顾的上呀!再说……也不会那么巧。”
    “兰姐你听听!现在就不认帐!那一会儿他恨不得给我灌满,真种上……”
    “别说了!恁俩……那个的时候,有人进屋没有?”
    “我在底下看不见,问他!”
    “大力,有没有?”
    “没有。”
    “恁俩动静大不大?”
    “大红没哼唧,能有啥动静。”
    “出来他们问没有?”
    “都喝得东倒西歪,没人问。”
    “说来说去,除了恁俩没人知道,大红你还找我干啥!”
    “我不是……害怕吗?找你……”
    “找也得敲门!推门都进,你当还是我自己呀!”
    “我也不知道大哥回来。……再说,里屋光线暗,我啥都没看见。”
    “咋不进来看呀?我也教教你!大力,家里酒摊儿散没有?”
    “大红找你的时候,人陆续走了。”
    “听好了,今天这事儿谁都不准再提!明天全厂开大会,只要没人议论,事儿就过了。回家吧!……走啊?”
    大红小声对大力说了句啥,大力点点头,指指马莲的本,说:“那笔录……”
    “谁记恁这丢人事儿啊,一个字没有!走吧!”兰姐笑着说。
    马莲也笑着,竖起本子让俩人看。
    大力嘟囔着:“知道是这,我都不来了。”
    “还说呢!”大红在他背上使劲夯了两拳,“都是你干的好事儿!”
    
    九
    “强奸案”几分钟就审完了,马莲对兰姐更佩服,比比大拇指说:“兰姐,你真棒!报了案也不会处理这么快。”
    “报案?一报案大力就跑不了!”
    “那为啥!他俩真的好,搁厨屋亲嘴我都看见了,大红自己也承认。”
    “承认?搁我这儿她承认,进公安局就两样了!”
    “大红不会说瞎话。”
    “那得看啥地方。为了保名声,女人都会说瞎话,她不承认,大力就是强奸。”
    “那不冤枉大力了?”
    “熟人强奸这事儿本来就说不清。象这样俩人关系不错,一时冲动搞上了,清醒过来女人又后悔,就想找个亲近的人说说,亲近的人觉得不忿儿就去告。办案的都是男人,听见这,都想着你小子还怪得劲呢,不管真假先扔里几天再说!往里一扔女的就害怕了,干脆咬死说自己不愿意,本来是通奸也成了强奸。”
    “男的能不申辩?”
    “往里一扔就是敌我矛盾,敌人的话谁去听!”
    “兰姐,你真厉害。你——”
    “咋了?说啊!”
    “你该托生成男的!”
    “哈!我托生成男的,先强奸你!”
    “兰姐咋说这话!”
    “不懂了吧?我看得可透,男人跟女人,你这喜欢我,我那喜欢你,都是假的,说穿了就那点事儿。有结婚证的,办那事儿是天经地义,没有的,是乱搞男女关系,两相情愿的是通奸,闹腾起来的是强奸,就这么回事儿!记住句话,男人说喜欢你,就是想强奸你!我说强奸你呢,其实是喜欢你。”
    “这样喜欢我可是害怕。”
    “害怕,害怕。呵呵呵……”兰姐笑的止不住。
    “这有啥可笑的?”
    “我可知道害怕啥味儿了。”兰姐抹去笑出来的泪,“长这么大我不知道个怕字,这回让大红教会了。”
    “大红教会你?”
    “俺那口儿有个习惯,啥时候回来,不管早晚,进门先弄那事儿,今儿个又是这。弄罢了,俺俩捣鼓点饭吃吃,他说还想,俺俩又钻了被窝。正热乎着,门‘嘭’地一声开了,大红进门就说,兰姐你管不管!吓得我呀,把俺那口儿一推,穿上棉袄棉裤就下来了。……也就怪,我恁大胆,那一会儿吓得浑身哆嗦,脚手都不当家了!你说因为啥!”
    “我哪儿知道啊!”
    “我想啊,女人就是女人,平常再有本事再厉害,男人按住那一会儿,都得显出胆小柔弱的本性。好了,不说这了。”
    “兰姐,你喝水不喝,我去锅炉房接一壶。”
    “接吧,我真有点渴。”
    
    马莲接水回来,见生产股长手舞足蹈地跟兰姐说话,她倒一杯水递过去说:“股长,请喝水。”
    生产股长的手停在半空,话头也打住了。
    马莲拿过兰姐的杯子,转身又去倒水。
    “你们忙你们忙!我去别的车间转转。”生产股长走了。
    兰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出去,接过杯子问:“马莲,他招呼过你的事儿?”
    “招呼事儿?招呼啥事儿。”
    “你没有听懂,他有没有跟你动手动脚,或者……”
    “兰姐——,我跟他话都没说过。”
    “不,这小子不对劲儿。看见你话都不敢说了,起身就走,我想他在你手里有短处。”
    “短处……。”
    “你可不要瞒我,这家伙是个花花公子,就喜欢招呼小妮儿们的事儿,厂里好几个都叫他玩了,你可不能……”
    “短处是跟统计员。……”马莲一五一十把看见的说了一遍。
    “那个东西呢?”
    “还在篓里吧,我找找。”马莲扒扒字纸篓,“还在这儿呢。”
    兰姐过去看看,说:“真是避孕套。这回可让我拿住把柄了!小骚妮儿仗着是生产股下来的,老是跟我不冷不热。哼哼!看我咋收拾你!”
    马莲看见那老虎一样的眼神,又后悔了,后悔自己太多嘴。
    
    兰姐回到桌子前坐下来,问马莲:“布你买了没有?今儿个搭搭夜就能赶出来。”
    “我放传达室了,去拿来吧?”
    “拿来干啥,走的时候顺路梢走。”
    “兰主任!”生产股长又走进来,“年报出来了,有些数字还得核对核对。”
    “明天吧,统计员没在这儿。”
    “不行,下班前得报局里。要不,你去看看吧?”
    “我?那些洋码字看见就头蒙。”
    “那你看……”
    “马莲去中不中?她可没作过报表。”
    “不用重新作,几张表的数字核对一下就行。”
    “马莲跟他去吧,对完赶紧回来,我趴这儿迷瞪一会儿,你来了咱就走。”
    
    马莲回来的时候兰姐睡着了,马莲本想让她多睡会儿,看看握在手里的一团纸,还是叫她起来。
    “兰姐醒醒!天太冷,不能睡时间长!”
    兰姐直起身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问:“回来了?他招呼你的事没有?”
    “没有。”
    “他会恁老实?给你说啥调戏的话没有?”
    “也没有,他非得给我一张自行车票,说是从他爸爸那儿拿的。”
    “他爹是商业局长,有这东西。你要了没有?”
    “我不想要,他拉拉扯扯非得给,没法儿了我才接住。”
    “拿人家的手软,你不怕他得寸进尺?”
    “不怕!敢动手我吆喝他!”
    “中!他要捂住你的嘴硬来呢?”
    “我跟他打,推推搡搡他都弄不成。”
    “嘿嘿——,小妮儿长本事了!就是这,遇事儿就不能怕,越怕越吃亏。”
    “我还偷他一张信纸,你看看。”马莲把手里的那团纸展开。
    “要信纸干啥,咱这儿好些呢。”
    “你看,信纸是‘中原纺织技工学校’的,跟那封信里的一样。”
    “我看看,就是,把那张拿过来比比。”
    “还拿出来呀?沾的有粘东西,脏死了!”
    “这会儿晾干了,去拿来比比。……哎,就是一模一样,你咋不让他写几个字呀,对对笔迹。”
    “我趁他不注意撕一张,哪敢再叫写字儿。”
    “不对笔迹也是他!那家伙上过技校,别的都是大老粗,谁会玩这种把戏!”
    “俺俩不熟,话都没说过,他写这有啥用!”
    “这叫愿者上钩。信上不落名儿,你会自己猜,猜不着你会挂念,挂念几天你会打听,打听着了你会操他的心,操几天心你会急,憋不住就会去问他,这就自动上钩了。”
    “厂里几十个男的,能打听出来是他?”
    “几十个,上过技校的只有他。你是没开窍,看一眼抓住就扔,别的小妮儿接住,哪个不得看十遍八遍,哪个不得这儿打听那儿打听。那家伙长的排场,家庭条件又好,小妮儿上了钩,不叫他玩几回别想跑掉。”
    “往后我还得小心点呢!”
    “往后?你已经惹上麻烦了!”
    “兰姐光吓唬我,以后不搭理他,能有啥麻烦!”
    “自行车票很难找,你收了肯定得买,等你骑上了,他放句风儿说是送你的,你有八张嘴也说不清。”
    “我把票还给他。”
    “这才傻呢,不要白不要。我想个法儿,让你有新车骑,他小子还没话说。”
    “我哪有恁多钱买新车呀?”
    “这你不用操心,我先垫上。”
    “你先垫我也还不上,车我不要。”
    “你一个月还我十块,还完拉倒,这中了吧!”
    “一个月十块能抽出来,中,先谢谢好姐姐!”
    “票锁我抽屉里,你等着骑新车吧!呀,四点多了,拉拉灯。”
    “大白天拉灯干啥,……不亮,保险丝烧了吧!”马莲“喀哒喀哒”又拉了好几下。
    “现在是开着还是关着?”
    “分不清了。”
    “股长说四点停电可以回家,咱也走吧。”
    “灯呢?来电得亮一夜。”
    “长明灯多着哪,不差这一盏。把这信纸扔字纸篓里,咱回家做衣裳!”
    
    来到兰姐家,马莲先看台阶上,东西不在那儿,才算松了口气。
    大红从大力屋里出来,端着一摞盘子,哼着小曲儿,一点不象“受害”的样子,见她俩回来,还主动打招呼:“兰姐!这么早就下班了?”
    “你咋还在这儿?”
    “大力嫂不在家,我帮着收收摊儿。”
    “马莲,把东西抱屋里等着。”兰姐跟着大红进了厨屋,“小冤家,这种时候你还搁这儿,怕知道的人少啊?”
    大红把盘子放水池儿里,红着脸只是笑。
    “出这种事我光怕瞒不住,你不怕呀?”
    “事儿出了怕也不中。”
    “不怕也不能再张扬呀?”
    “哪张扬了?”
    “你跟个当家娘们一样,别人见了不说?”
    “院里都是咱厂的,谁说?”
    “怕就怕厂里人说,明天可等议论吧!”
    “收拾个摊儿有啥议论的,大力办满月酒,都知道。”
    “就你自己收还好点,大力要是在家一起收,我都看不惯。”
    “大力在家。”
    “他没去老丈人家?”
    “累了,被窝里睡呢。”
    “被窝里上?恁俩又……”
    “反正是叫他干了,不如痛痛快快弄一回。”
    “说的轻巧,男人回来你咋交代?”
    “不交代。他不知道拉倒,知道了死不承认,还能咋着。”
    “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心里不愧?。”
    “他也对不起我。”
    “咋了,他在外边有相好?”
    “有相好没相好都对不起我!说起来是俺男人,他一年四季在哪儿我不知道,写信就一个鸡巴信箱号,连具体地址都没有,我想找他都找不着!”
    “那是保密需要,他每年都回来……”
    “就别说回来!”大红来气了,“一回来啥心都没有,就知道干,我心情不好也不管,来身上也不管。夜里哼哼哧哧干罢,睡得死猪样,想跟他说说体己话都没机会,白天又是走不完的亲戚串不完的门,喝不完的酒说不完的涮蛋话,一晃十来天,我还没迷瞪过来他又该走了!我是个啥?还不胜个妓女呢!”
    “两地分居不都是这?全中国多了,哪能跟妓女比?”
    “就是不胜妓女!妓女接客也得躲开那几天吧?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叫歇歇吧?遇见不喜欢的能使个小性儿吧?来个小白脸儿能好受几回吧?我是啥!就是个工具!厕所!下水道!”
    “越说越不象话了!”
    大红突然把抹布一摔,捂着脸哭起来。
    兰姐不敢吵了,抱着她慢慢哄:“好妹妹,咱都一样……”
    “不一样!”大红用脑门抵着兰姐的胸口,边哭边说,“大哥过几年就能转业,俺那个到退休才能回来,我还不到二十五,这活寡守到啥时候啊!我这女人当得冤不冤啊!我的好姐姐……”
    听大红哭得泣不成声,兰姐的心也揪成一团,自己不也是个活寡妇?为了厂里的工作,小孩儿不敢要,病假不敢歇,多少次拿着模范证书掉眼泪,多少次摸着身子睡不着,这些苦谁问过?这些痛哪个知道?受这苦、这痛为谁?不都是为单位挣脸,为男人守贞节吗?
    “大红,静静心,哭两声就行了,姐体谅你的苦处。‘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毛 领导人民打江山,死了多少革命先烈,留下多少孤儿寡母,咱比他们强多了!叫我说,你要个小孩吧,挂住心就不想恁多了?”
    大红稍微平静一些,在兰姐肩膀上擦擦泪,说:“我咋不想要啊,结婚几年种不上,我有啥办法,总不能借个种儿吧?”
    “又说傻话!这次他回来,去医院检查检查再说吧。”
    “他今年不回来。”
    “不回来?你上次来身上几天了?”
    “十来天,多,十五六天,咋了?”
    “哎呀呀,正赶上受孕期,你咋敢叫大力弄咧!”
    “哪会那么巧,一枪打到红心上。”
    “傻妹妹,你当是打靶呀,男人这一枪能管两三天!”
    大红楞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兰姐,你是说这两三天我都可能怀孕?”
    “这是医生说的。”
    “要是这样……反正是反正了!”她把围裙解下来,摔打摔打身上,搭到水池边。
    “你想干啥!”
    “干啥?不能轻饶他!”
    “轻饶谁?”
    “大力。”
    “大力?……你疯了!累出来病儿咋办!”
    “他自找!”大红不顾兰姐阻挡,进屋关门从里头闩上了。
    “这个大红!”兰姐看看晃来晃去的门褡裢,悻悻地离开了。
    
    答雄熊信仰:
    
    大红这个人物是很有色彩的,她坦诚直率,敢作敢为,情感浓烈真实.为了维护自己做女人的基本权利,她用接近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和痛苦.
        
    她有合法的丈夫,愿意"夫唱妇随",生儿育女,享受做女人的幸福,但在现实中,她连自己的丈夫在哪儿都不知道,常年分离,杳无音信,忍受着生理和心理双重痛苦,而且这种痛苦,明明白白要忍受几十年.
    
    在生活中,她试图"剑走偏锋",经常和修机工一起聚会喝酒,"找几个人陪着说说话",借以打发"活守寡"的痛苦日子,认为"叫他们搂搂抱抱也没有多大亏吃,和大力"亲嘴","电影上多着呢"也可以容许.实质上,她是在"守贞节"的界线上苦苦挣扎,内心充满着矛盾和痛苦.
        
    极度的痛苦中的大红,一旦跨越了"界限",就彻底挣脱了"守贞节"的精神桎梏,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提出挑战.遇到宣泄的机会,就崩发出非同寻常的愤怒的火焰,这种带有自杀性的火焰要焚毁痛苦,甚至要焚毁她自身.
        
    在小说语言的设计上,让大红用这些"男性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愤怒,更能宣泄地酣畅淋漓.
    
    情节刚刚展开,这个人物的形象塑造,还要在以后的篇章中慢慢完成.
        
    感谢你参与创作过程,欢迎更多的人一起参与,共同揭示"合法婚姻"掩盖下的种种社会矛盾,表现普通女性承载的心理重负和这个弱势群体的悲苦与无奈.
    
    
    
    为了减少读者无效点击次数,更新时间暂定为每日零点左右.
    作者:高鸿一川  回复日期:2006-9-21  12:33:20  
        辛苦了。只是不该自己坐沙发,不厚道!
    
    坐沙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为什么说我不厚道?
    
    
    作者:高鸿一川  回复日期:2006-9-21  12:34:17  
        严重抗议!!更新时间太晚!
    
    零点网速快,发着省事.
    
    
    十
    兰姐推开自家的门,看见马莲趴在缝纫机上“忽嗒忽嗒”蹬直线,一只手后边按着,一只手前边牵着。那一口儿弯着腰,头拱到马莲肩膀上,恨不得贴着马莲的脸,一只手假装帮忙,不松不紧地握住马莲前边那只嫩手,见兰姐进来,没事人一样直起身说:“小莲手真巧,蹬得又快又直。”
    直恁妈那个B!兰姐心里骂着,脸上却挤出笑容,附和着说:
    “可不是!俺车间她手最巧!,来,取下来我看看!”
    “好些天不摸,手生了,领不直。”马莲拽断线头递过来。
    兰姐假装看,眼睛瞟着那一口儿,那一口儿还盯着马莲的小脸儿死看,嘴吧嗒着,象是看着不能到口的美食,觉察到兰姐的眼光,急忙撤开,叉着腰在屋里转。
    “这样就中!来案子这儿帮我抻抻布,现在就下手裁。有尺寸没有?”
    “我不会量,把俩弟弟的衣裳拿来了。”
    “穿着长不长?”
    “现在穿正好,过年套厚袄短点儿。”
    “哦。再抻一层……好了。这顶兰帽子是谁的?”
    “李孬给俩弟弟一人买一顶,对色用的。”
    “哦?他没给我说呀?还有别的没有?”
    “有几挂炮,还给二莲买了朵绒花。俺娘说不能亏人家,叫我给他娘买俩暖瓶一个热水袋,中午送来的就是。”
    “哦——,他该给我说一声。”兰姐转向那一口儿,“喂!你跟个拉磨驴一样在那儿瞎转啥!不是说给团长家捎东西了?还不快送去!”
    “你让我自个儿去?”
    “没一点眼色!看我案子上这一堆,不赶出来,叫人家过了年再穿新衣裳呀!”
    “晚饭咋整?”
    “俺俩你别管,你搁团长家喝酒吧,喝透再回来。”
    “首长那院都是熟人,怕喝醉。”
    “喝醉住那儿,我可没空接你!”
    “首长不在家,怕不方便。”
    “你不起邪心有啥不方便的?他老婆还能强奸你?”
    “放屁!惹我火了……”
    “找团长老婆出,老的败火!”
    “再说老子削你!”
    “留点劲儿给团长老婆吧!”
    “你这是……,唉!”那一口儿收拾收拾出去了,临走把门狠狠摔上。
    “兰姐,大哥刚回来,别跟他吵。”
    “还没轮上你护他!”
    “姐!谁护谁呀?”小孬用屁股撅开门进来了,端了一面盆炸好的东西。
    马莲一阵感激,感激他来解除这尴尬局面。
    “都有啥呀?弄这么大一盆。”兰姐裁着衣服,抬头看一眼。
    “七八样呢!马莲,把那边桌子上腾腾。”
    马莲巴不得离开兰姐一会儿,跑到紧挨木隔子放的三斗桌那儿,把上边正打的毛线活儿挪到一个角上。
    小孬把盆放上,拉起围裙擦着手,小声问:“俩人咋吵上了?”
    马莲凑到他耳边说:“兰姐突然发火,不知道为啥,你劝劝吧。”
    小孬感觉到马莲的头发蹭着耳朵,一阵心痒,想把脸贴上去又不敢,就抓住她的小手,说:“别害怕,她就那脾气,一会儿就过去了。”
    “是不是我打搅他们,兰姐烦了?”
    小孬紧握马莲的手,一时激动,想亲她又不敢,就凑到她耳边,闻着她脖子里升上来的热气,压低声音说:“不会因为你,放心吧。”
    “等会儿你做点饭端来,别叫兰姐忙了。”
    小孬听到这么“不外气”的话,热血沸腾,想搂她又不敢,身子挨上去,亲密地说:“你想吃啥。”
    “要是有馅就包点饺子,下成酸汤,又好吃又暖和。”
    小孬感觉到她撤了撤但有桌子抵着,大胆地把小肚挺上去挨紧,鼻子尖蹭蹭她的耳朵,动情地说:“别说吃饺子,要星星我都给你摘,因为我喜欢你。”
    “你想强奸我吧。”马莲把小孬推开,去案子那边了。
    小孬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咋说我想强奸她?
    
    兰姐一边裁,一边从穿衣镜里看着他们的亲昵举动,心里泛起醋意,正想叫马莲一声,见她过来了,就说:“片裁好了,你做吧。”
    “我不知道哪跟哪呀。”
    “来看着我给你说。小孬!炸好的东西给我蒸四样,再馏几个馍!”
    “马莲说吃饺子,酸汤饺子。”
    “晚上不好消化,去蒸吧!马莲你看,这是前片,这是后片,俩前后片正着合,然后反过来……再压一道线。会了吗?记不住再看看衣裳,还不会再问我。”
    马莲拿过衣片,长短比齐,坐到缝纫机前“忽嗒忽嗒”缝起来。
    
    兰姐裁完所有的衣料,背转身倚着案子休息,她看着马莲专心致志做活的侧影,心中涌起浓浓的爱怜之意。
    乖妹妹,我当姑娘的时候跟你一样,年轻漂亮,心地纯洁,向往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一起生活,可惜我没来得及挑。
    上班以后,组织上给我配了个一杠两星的革命军人,打那儿就没有男人敢接近我,我只能用工作撵走寂寞,也算是报答组织的“关怀”。
    头两年爹娘还活着,我象没出嫁一样住在娘家,爹娘得浮肿病走了以后,母夜叉嫂子横竖不容。
    我是全国劳动模范,是区里、厂里的脸面,组织上给我这宽大的房子,既是特殊照顾,又是优待军属。
    
    多少姐妹羡慕我,她们哪儿知道,这就象口大棺材。
    我不想住这儿,我想回到娘家那漏雨的破瓦屋,想睡我那瘸腿的小木床。
    我想在油灯的阴影下,细听爹娘唧唧哝哝的说话声,想在漆黑的暗夜里,偷听哥哥粗重的喘息和嫂子的呻吟。我想让幼小的侄儿枕着我的胳膊睡,想让啼哭的侄女,吮吸着我的奶头安生下来。
    至亲的骨肉太难割舍,在清贫的家里,我才是个活人。
    
    走进工厂,我成了一个木偶,男人把我当成男人,我成了一位领导,女人也把我当成男人。
    我是军属,没有男人敢跟我动手动脚,想我的好事;我是劳模,没有女人敢跟我明争暗斗,抢我的风头。
    我不知道男人的关注是啥味儿,我不知道女人的幸福从哪儿来。
    小莲哪小莲,我不能让你走我的老路,你的终身幸福,让我来你替你安排。
    
    “兰姐,两件都合好了,该上领子袖子了。”马莲回过头来。
    “等会儿我做。”兰姐伸出双臂,“来我跟儿。”
    马莲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线头,撩撩垂下来的鬓发。
    兰姐看得心头一热,一把拉过来搂进怀里。
    “兰姐,你这是?”
    “姐是真喜欢你!”
    “嘻嘻!你又想强奸我了?”
    “嘘嘘!女孩家,强奸可不能当话儿说。”
    “我给李孬说了。”
    “他是男人,你咋会说到这上!”
    “谁叫他说喜欢我!”
    “他说喜欢你,你呢?”
    “我不喜欢他!”
    “小孬这人不错呀!”
    “兰姐又说谁不错了?”小孬推门进来了。
    马莲又是一阵感激,被兰姐搂着觉得别扭,趁机挣开了。
    “碗儿给我蒸好没有?”
    “娘叫去那屋吃,都摆上了。”
    “去那屋吃……”
    马莲赶快拉拉兰姐的袖子,兰姐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边还赶活呢,端过来吧。”
    “摆上了就过去呗!”小孬蘑菇着。
    兰姐作难了,眼看是一个想请,一个不去。瞅瞅马莲,马莲又拉一下袖子,瞅瞅小孬,那目光在哀求。
    “给李大大做的啥饭?”
    “俺娘喝点面汤,吃两片药睡了。”
    “那还去干啥,净打搅她。端过来吧。”
    马莲高兴了,抱住兰姐的胳膊,小孬很失望,低着头出去了。
    “你这妞,去吃个饭能咋着?”
    “看见他娘我害怕。”
    “这话说的!她是老虎,能吃了你?”
    “她烦我,我看出来了。”
    “她咋会烦你呀?”
    “我给她送的东西她不接,我还没走她就进屋了。”
    “你还跟老太太争礼儿呢!她恁大岁数了,见了谁也不会客客气气,哪差你?”
    “马莲!开开门!”小孬叫了。
    马莲拉开门,小孬端个大托盘进来了。
    “过来放案子上吧。”兰姐把衣片挪到里头,“哟!碗儿不小,连托盘搁上吧,省得滴案子上好些油。”
    “这是四个碗儿,俩馍,还有饺子没端来呢。”
    “还不快去端!”兰姐看着小孬出了门,又笑嘻嘻地对马莲说,“看见没有,你发句话比我说还灵呢。我要四个蒸碗儿是咱俩的,你要饺子他专门给你包,谁轻谁重这不是明摆着?”
    “饺子我也是给咱俩要的。”
    “咱俩打个赌。”
    “打啥赌。”
    “饺子要是俩人的我算输。”
    “输给我啥!”马莲来劲儿了。
    “输那一辆新车。我要是赢了呢?”
    “你说!”
    “你跟我搁这儿睡。”
    “中!反正我给俺娘说过来你这儿了。”
    “说话算话。他来了,去开门吧。”
    
    作者:高鸿一川  回复日期:2006-9-21  12:34:17  
        严重抗议!!更新时间太晚!
    
    不是太晚,是发不上.
    
    不知道又有多少青少年陷入网吧,在虚幻的世界里寻找安慰!
    
    咳!
    
    
    作者:wanqiu8888  回复日期:2006-9-22  08:23:28  
        就这样完了吗,很好看的,还有吗,期待着...
    
    
    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不会让你失望的.
    
    
    
    更新时间改为每晚20点左右.
    
    
    马莲拉开门,小孬端个小托盘进来了。
    “还搁案子上吧。”兰姐把衣片往墙根儿推推,“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俺娘又咳嗽呢,我得守着他。”
    “你不吃饭了?”马莲关切地问。
    “炸的时候没少吃,这会儿不饿。酸汤调好了,托盘里还有料,少啥你自己放。吃饺子慢点,吹吹再吃,喝汤用勺搅搅,料都在下边,吃不完别强吃,晚上不好消化,不够吃就说,我再给你包。”
    “好了好了!吃个饭还用你教!”马莲往外推着小孬。
    兰姐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心上又有几分酸楚,看看案子上的饭菜,更有几分凄凉。
    
    一大一小俩托盘,简直是天壤之别。
    大托盘里,装菜用的是普通的粗碗,两个龟裂的馒头仰卧在旁边,长短不齐的一双竹筷儿随意地躺在那里,木托盘上的油腻依稀可见。
    再看小托盘里,用的全是青花细瓷餐具。一只碗,里边是精粉皮儿的大馅水饺,清澈的汤上飘一些碧绿的香菜。两只碟,一只装作料,盐、味精、辣椒酱三个小堆儿,另一只扣着个调羹。光可鉴人的托盘是红木做的,四边沿上还有浅浅的雕花。
    
    “兰姐,你咋不动筷儿?”马莲关上门。
    “马莲,我看是你输了。”兰姐指指托盘说,“咱俩待遇明显不一样,我是粗使丫头,你是千金小姐。”
    “兰姐说这话!那上又没有写字儿,谁吃不一样?”
    “你数数饺子是几个?”
    “几个,”马莲当真用调羹舀着数了数,“十二个。”
    “没有我的份吧!你再看,大托盘里只一双筷子,也没有你的份。”
    “那也不一定,馍咱俩一人一个,筷子公用,酸汤饺子算是配的汤,小勺也公用。兰姐,还是咱俩的饭,你输了!”
    “这……还有点道理。”
    “马莲!开开门!”小孬又叫了。
    “咋回事呀?又叫我,怕人家不知道还是咋着?不开!自己进来吧!”
    “快开!烫死我了!”
    “弄啥了,烫死……”马莲拉开门,自己都傻眼了。
    小孬用抹布垫着,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海米紫菜汤,一边“咝哈”着一边说:“快腾地方放!”
    兰姐把托盘挪了一下,腾出个案子角,一看小孬手里是碗汤,哈哈大笑。
    小孬放下汤,甩甩烫疼的手,说:“兰姐你笑啥!”
    “你问她!”
    “马莲,兰姐笑啥。”
    “快走快走!这儿没有你的事儿!”马莲站门口催。
    小孬无缘无故被往外赶,小声嘟囔着出去了。
    
    作者:雄熊信仰  回复日期:2006-9-23  10:13:26  
        咳
    
    什么意思?不满意?还是----感冒了?
    
    
    作者:毒药师  回复日期:2006-9-22  11:10:45  
        嘻嘻,欢迎LZ来逐浪发文,有意加偶QQ,346699718
    
    我发文是逐段发的,逐“浪"发文什么意思?
    
    楼上的可以开医院,专治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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