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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原创小说《水深不知处》谋求出版【完本】[第4页] |
作者:zhaoyanhui19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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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羽 301楼 2022-08-22 15:39:00 好文顶起!学习了。 ————————————————— 不敢不敢,还差的远 |
贰拾壹 仁杰住院了,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那天,跟修浔喝完酒后他就病重了。他不去医院,也不给任何人说。过了几天,他一上午没去单位,同事打电话也没人接,离婚的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同事就打给了他的紧急联系人,他的妻:罗梦秋。梦秋给修浔一说,他慌的不住催赶。梦秋请好假匆忙赶来,修浔已咂了半天门,嗓子也喊哑了,锁没换,梦秋忙拿出钥匙打开门。仁杰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半天叫不醒。他肾一直不好,有慢性肾炎。他怕别人笑话,梦秋是瞒不了,对外人包括修浔,也只说肝不好。 仁杰迷迷糊糊,口齿不清,似乎低声吟唱着什么。 修浔不由心颤了几下,眼里发热。那时,一放学,他们肩并肩,相拥而笑,经常就会唱起这首《当年情》(顾嘉辉作曲,黄沾作词)。仁杰常说他们要跟电影里的人一样,永远做兄弟。 修浔也唱起来: “轻轻笑声 在为我送温暖 你为我 注入快乐强电......” 住院当天深夜医院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修浔双腿一下软了,抓住主治医师胳膊的手抖个不住,惊慌地叫道:“不对啊!他前几天还好好的,你们肯定弄错了!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怎么会这样?” “他有慢性肾炎,一直控制的不错,这次成肾功能衰竭很可能是最近压力过大所致。他的情况很不好,对不起,我们医院条件暂时还不成熟,你们赶紧转院吧!别耽误病人病情。” 是他害了仁杰,他不该对仁杰说的,可......他什么都做了,仁杰迟早会这样!他害了仁杰,为什么却是仁杰?该死的是他啊!该怎么办?仁杰.....仁杰会不会?...... |
“120来了,你坐救护车里看着。”梦秋说。“我开车跟着。” 他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胡思乱想自怨自艾担心害怕的时候,梦秋已经打听并联系好了最好的肾脏内科医院和医生。 “仁杰会不会......?”他抓住梦秋的手,他两天两夜未合眼,脸又黄又油,浮肿黑青的眼睑。一双忧愁、恐慌的眼睛顿时红了。“他会不会......?” “赶紧走!”梦秋打断他,跑到她车跟前,打开车门时又朝他说道:“不会的!他不会的!” 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忙转身上救护车,腿还是发软,几下没上去,抬担架的老头推了他几下,他才踉跄地爬了上去。 “老天保佑!我愿意为他去死!求求你不要让他......让他好起来。”他在救护车上,心里不住祷告着。 转了院,好些了,但仍昏迷不醒。医生让说些他印象深的东西,不定就醒了。他握住他浮肿发黄的手,在他耳边轻唱着《当年情》: “拥着你 当初温馨再涌现 心里边 童年稚气梦未污染 今日我 与你又试肩并肩 当年情 此刻是添上新鲜......” 第四天早上,仁杰醒了,仁杰母亲忙跑到床前。 “没事的。”母亲哽咽地说。 “老刘老刘。”母亲抹着泪水,扭头喊着,语气一改近日的沉重。 老刘的呼噜顿时没了,从陪床上一跃而起,光脚跑来。这几日趴在他床边睡的修浔也醒了,三人凑到仁杰脸边,喜悦又紧张。 “感觉咋样了?”母亲说。 他不吱声。 “想吃啥?”母亲笑着。 他扭过头去。 “先喝点水。”母亲边说边去倒。 “你们走。”他说,仍扭着头,声音微弱。 |
感谢?? |
修浔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以前,总是他调旋他们母子。可——当年情——?他不愿再想,仁杰床旁的屏幕显示:心率:76,氧饱和度:99,血压:105/88。终于正常了,他长出一口气。 梦秋提着两个饭盒,一个是仁杰母亲、刘叔的,一个修浔的。 “这次看你吃完才走。”梦秋说。她打开盒盖。这几日送来的饭,修浔基本没动。 仁杰猛地坐起,氧气管子也挣断了。 “走!”他大喊。“你们走!我不用......”随即昏了过去。 “医生医生!”三人慌声齐喊。 医生忙活半天,仁杰醒了。梦秋哄逼着修浔吃完饭,叫他出来。 “孩子怎么办?”她说。 这几日,她每天早早起来给他们做好早饭,送完马上又往单位赶,下班又急急忙忙给他们做好晚饭,开车送来。 “别做了,外面随便买点吃。”他说,仁杰母亲和刘叔也这么说。 “外面的饭能吃个啥?”梦秋说。又悄悄在他耳边说。“他们我才不管,我心疼你。” 他不让梦秋跑来跑去,可梦秋不但跑来跑去非自己做,而且每餐都尽心费力。她挺着肚子每天跑来跑去、忙前忙后,修浔很是不忍,可让他抛下仁杰,怎么可能? 她打开车后备箱拿出给他新买的一件厚厚的蓝色羽绒服。最近天越发冷,忙着仁杰的病,他只穿了一件大衣,没戴帽子,大衣领子也不高。他手冰凉冰凉的,忙给他换上,给他戴好羽绒服后的帽子,系上那条“心心相印”蓝色围脖。 “只要跟你在一起,”她躺进他的怀里,摸着围脖上织着的“心心相印”说。“怎么样都成。” “我送你上车吧!”他吻吻她额头。 她舍不得他,更舍不得他整天这样劳累。 “你还有必要再待下去吗?”梦秋说。“医生说仁杰已脱离危险期了,他妈、刘叔也都在,况且他.....他......”梦秋抬起头睁着大眼睛担忧地瞅着他那张憔悴、疲惫不堪的脸。 他的心不由揪了几下,仁杰已不把他当兄弟了,刚才那眼神...... |
“你别去了,”梦秋说。“免得他情绪激动反而对病情不好。” “可......他恨他们。”修浔说。一想到照顾仁杰的人,都是仁杰恨的人,他心里就难受,而他又不能改变什么,现在自己和梦秋也被恨了,他愈发难受。 “他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梦秋说。 “我真欠他的!”修浔说。 “欠什么?”她说。“说到底,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如果没有你,他这么多年没有一个真心朋友,他那么爱逞强,他不难熬吗?再说你为他难道做得还少吗?不是因为你,我才不理他!打我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梦秋眼里泛着泪花。 仁杰昏迷时,盼着他快醒。可时常,修浔心里有一道如闪电般迅疾的想法划过:不要醒来,就让他好好照顾仁杰,哪怕一辈子!他没醒,他们就还是兄弟,还像从前一样。当这种想法迅疾闪过,他又痛恨他的自私、卑鄙、无耻。 仁杰到底醒了,也度过了危险期,他由衷为他高兴,但同时,也为他难过。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他,最好的兄弟背叛了他,在他最需要人的时候,身边却都是他恨的人。 “你真不去看你爸?”梦秋说。“驰叔天天打电话,不是你爸病情急的话,他不会......” “我不会去的。”修浔说得很坚决,可随即扭过头去,不让她看他的表情。可梦秋怎会不知他的心?有几次,他梦里都叫着父亲。 “我怕你后悔,到时你又自己折磨自己了。”她心疼地望着他。 “他怎样跟我没任何关系。”他说。“我送你上车吧,快迟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梦秋哭了,摸着他那疲惫、憔悴不堪的脸哭道。“回家歇歇吧!” |
@常山渐青 310楼 2022-08-26 14:22:00 周末问好支持大作! ————————————————— 感谢支持 |
他们难舍难分,她走开了,又回转过来紧紧抱住他。她愈发不舍,还想跟他呆一会儿,就说再看看仁杰就走。怕仁杰情绪波动,修浔轻轻扭动病房门把手,与梦秋轻轻地走了几步,只听仁杰母亲说:“你怎么一直对刘叔这个态度?从小到大,刘叔对你不好吗?” 仁杰冷笑几声,声音虚弱,却寒气凛人,他使劲全力,朝刘叔啐,可唾沫并未唾多远,嘴边掉了好些。 “儿呀!”母亲大哭道。“要遭报应的,要遭报应的!他是......” 刘叔忙上前欲挡住母亲。 “不!”母亲推开他。 “他才是你父亲!”母亲哭着说。 仁杰眼睛瞪大得骇人,一股热腥从心口涌将上来。他满脸通红,额头青筋暴出,一声大笑,鲜红的血喷涌而出,胸口、床上、地上洒的都是。他大叫一声,指着他们的血糊糊的手指在空中颤着,又晕了过去。 修浔脸色煞白,冲了过去。 “医生医生!”他大喊,又气呼呼地对仁杰母亲与刘叔喊:“你们这会儿说这干啥?” 仁杰母亲直哭,一边给他解衣服,一边用毛巾擦他脸上、身上的血,刘叔浑身哆嗦,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 仁杰一动也不动,嘴张着,脸上毫无血色,浑身发硬,犹如倒下的雕像。医生怎么还不来!修浔往医生办公室跑,边跑边喊:“医生医生!35床,35床。” 梦秋不放心,请了半天假,陪着他等。不知等了多久,医生终于出来。说仁杰已经稳定下来,但无论如何不能再让病人情绪激动,要不然...... 他进病房时被仁杰母亲和刘叔推了出来。刘叔拿出他的东西,扔在他身上说:“滚!你们滚!永远不准再来!” |
“不要脸!”仁杰母亲骂到了他脸上。“你们俩干的好事!看把我娃害成啥样了?”说着又哭起来。 “早知你不是啥好货!”仁杰母亲猛地啐到梦秋脸上骂道。“要不是人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挺着你俩的孽种赶紧滚!滚!” 他护在梦秋前,还想说什么。 “滚!”刘叔骂道。“亏仁杰待你如兄弟!再敢来,打断你们狗腿,滚!滚!” 连带梦秋被如此谩骂,修浔很不是滋味,不能保护她,那怕一句话。他气恨自己无能,梦秋却拍手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可以歇歇了,咱们回家喽!” 她摸着日渐挺起的肚皮,笑道:“乖宝宝,咱们一家可终于团聚了。下次踢妈妈肚皮的时候,让爸爸也感受感受你这小家伙的劲儿。” “这几日让你受苦了。”修浔望着她操劳过度,疲惫的脸说。“以后我开车送你上下班,给你做饭。” “太好了!”梦秋高兴得像孩子,疲惫一扫而空,眼睛熠熠发光。 “该回店里了。”他看着她隆起的肚皮,又看着她疲惫、憔悴的脸说。“以后好好挣钱,好好挣钱!” “不要!”梦秋说。“不要你那么累。我只要你送我上班,接我下班,你爱做蛋糕,店里随随便便看一下就好了。或者干脆关了,我才不要给他们吃你做的蛋糕呢!以后只给我做!”梦秋笑着,两手扭着他胳膊。“好不好?好不好嘛?” 他知是梦秋心疼他,这么多年,又有谁心疼过他?他五指抖抖地穿过她光滑黑润的头发。他吻她额头,嘴唇哆嗦。 “快摸快摸!”梦秋忽然说。 他愣了一下,手缓缓伸出去,停在她肚皮前,不敢碰。 “快点快点!”梦秋说。“一会儿就没了。” 他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他内心深处埋着恐惧:怕孩子跟他一样,而他会像父亲。 |
梦秋拉住他手放在肚皮上,他的脸顿时白了。梦秋肚皮抽动着,那小东西在动?他一动不敢动,屏住呼吸。那小东西似乎感觉到了他,踢得更欢了。一个生命,活生生的生命,在他手心颤跃着,那是他的,他的孩子。他激动,感动,浑身颤粟起来。梦秋疼地哎哟一声,又望着他幸福地咯咯笑起来。 他恍惚看到孩子从梦秋肚里跳出来,他和梦秋两只大手牵着一双小手回家。 佳肴满桌,他和梦秋在厨房忙活最后一道菜。酒没了。 “爸,让我买去吧!”孩子满怀期待望着他。 “去吧!”他作信任样。孩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一出门,他跑到客厅窗前,拉开防盗窗,探出头紧盯楼门口。 怎么还不出来?没过一会儿,他就焦急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满头是汗。他明知孩子不会那么快出来,仍急得跺脚。难道被刚那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夹在胳肢窝里裹走了?他一口一口猛咂着烟,一眨不眨紧盯楼门口。终于,孩子出来了,他长吁一口气。孩子朝客厅窗子望过来,他忙缩回脑袋。突然想到父亲,父亲从未相信过他,难道,也是因为爱? 孩子提着酒上来了,脸涨通红。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孩子大吼着,稚嫩、小小的脸,圆睁着红眼睛,眉毛挤到了一处,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骤然粗得惊人。 “不是......我......” “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不相信?”孩子的眼愈红。 “不是......我......” 孩子眼泪直涌,跑到客厅窗前,一跃而上。红眼睛单是直直地怔怔地瞪着他,后来,嘴角冷冷地微微一扬,一扭身,猛跳了下去。 “不!”他忙冲到窗前,伸出手。可,晚了,晚了,都晚了。 “不!不!”他朝孩子嘶喊着。“不!我是爱你的!我是爱你的啊,孩子!我的孩子......” “孩子被你害死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他扭头一看,啊!梦秋,她怎么——一下就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瘦削不堪,脸色又黄又黑,整个人呆呆的,木木的。眼睛直直地瞪着窗户,一步一步,机械地朝窗户走去。 |
他叫她,她也不理他。她要?——跳?不!他忙伸开双臂挡在窗前。 她不说话,眼睛透过窗玻璃,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躺在地下一动不动的孩子。 “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我不能丢下我的孩子……”她喃喃自语。 “你知道吗?任何人,都不能抛下他们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她说,眼睛像干枯的老井,没有一点神采,单是直直地瞪着他们那一动不动的,再也活不过来的孩子。 突然,她两手紧紧攥住他的领口,猛地把他朝窗外掀。 “还我孩子!”她喊。 他一惊。 “怎么?”梦秋笑着,擦他额头。“大冬天一头汗?” 他直着眼睛看梦秋,梦秋头发乌黑发亮,脸虽疲惫、憔悴些,但仍白润红嫩,眼光还是那样有精神,熠熠有采。他紧紧抱住梦秋。 “我们三个,”他说,“永远不要分开。” “嗯。” “我想去——看看——……他。”修浔说。“也许我——错怪他了。” 父亲——也许——是爱他的。啊!他的心跳忽然停止了,世界也静止了。金黄的阳光如离弦金箭,穿过树间,射到身上,流进心里,暖,甜,沁人心脾。一条金黄的路,那尽头,立着一个散发金光的人,——是父亲。 他紧握梦秋的手,说不出话来。 这时,电话响了,是驰叔的。他喉结抖动了一下,嘴唇干裂,脸上现出极欢喜又惶恐的神情。 梦秋笑容满溢,忽又顿失,眉头缓缓一缩,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什么。 |
怦怦怦怦,他的心像狂奔撒欢的野马。他也是个父亲了,他要告诉父亲,父亲一定欢喜。忽然发现,他不怎么了解父亲。他太疏忽,太自私,太狭隘了。太不该了!而且,以后,对父亲一定好好说话。为什么一对父亲就那么冲动?那么愤怒?他是他的父亲,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这些年,他不管,不理,耍脾气。父亲还病了,他怎么忍心?怎么能做出来?他身上流着父亲的血,他的孩子流着他的血,他怎会不爱他的孩子?父亲又怎会不爱他?他手指抖抖地,终于在接通键上摁了一下。 什么?......驰叔说......说......——......他竟然说——你爸,——刚走了?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怎么他?......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什么都看不见了?黑,黑……梦秋呢?梦秋!他焦躁地直喊梦秋。可,没有任何回应!她在哪?梦秋!梦秋!“我......我怕......我怕!梦秋,你在哪?......” 谁在摇他、喊他。是梦秋。他紧紧抓住梦秋的手。梦秋看了他半天,声音发颤,眼睛不离他左右。 “我刚晕倒了?” “吓死我了,我——”梦秋泪水直流。 “我爸他......” “你要撑下去。”梦秋说。“还有我和孩子。” “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跟你一起去。”梦秋不放心地说。 他摇摇头。 “我一个人?你也放心?”梦秋知道他不想她怀着孩子乱跑,可还是生气,也生命运的气,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好好在一起?扭头便走,只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你好好疼惜自己!”梦秋说,长吁一口气,回头道。“你记着,还有孩子,还有我,知道吗?” “我知道。”他说。“我还有你,还有——” 他上前手颤巍巍地小心地在梦秋肚皮上轻抚着。父亲他——永远也看不到了。 把梦秋送到楼下。 “你开慢点,早些回来。”梦秋嘱咐道。“时刻记得,我和孩子在家等着你。” |
贰拾贰 月亮弯弯,细如发丝,挂在那条灰白扭曲的土路上面。他左手提着父亲常喝的西凤酒、爱吃的腊牛肉,右手提着烧纸、纸钱、水果。 昨天,父亲下去了。 黑棺木缓缓下落,沉底之后,又被抻进里头的方洞里,只剩他脚头那扇棺木能看见了。方洞门两边贴着闪闪的白底带图案的瓷砖,一边红日落半边,一边白衣白胡老人驾鹤西去。 戴白孝帽的执事递给他铁锨。他往墓穴里铲了三下土后,围在上面那圈穿白孝服戴白孝帽的人便纷纷扬起铁锨铲土。金黄的新土洒进墓穴。土越来越厚,那扇棺木越来越小,擦擦擦擦,乱蹦的小土块打着它、撞着它,渐渐模糊,成了一个小黑点,什么也看不见了,方洞被填平,隆起一座新坟,紧挨着母亲的。 他给父母碑前各放了三个苹果。父亲从不吃水果,却唯吃苹果。每次吃时他就像变了个人,咬一口,嚼几下,停半天,痴痴呆呆,眼睛长久钉在床头柜他和母亲年轻的黑白合影上。母亲两个麻花辫子搭在肩前,微笑着。有一回,父亲说母亲很爱吃苹果,父亲是在想母亲吧? 他对着父母的碑,各磕了三个头,上了香,洒了酒,拿起苹果,吃起来...... 白月光穿过两坟中间的松树,斑斑驳驳洒在坟上、碑上、地上。白色烧纸,白光粼粼,白红相间的纸钱,红光点点。 “别碰!”他耳边回响着父亲暴怒的声音。 小时候,大年三十给母亲上坟,他被那沓红白图画的纸钱吸引,他知那是烧给母亲的,想拿出来探个究竟,也要烧着玩。他手刚伸进袋子,父亲大喝一声,直瞪着他,他像是伸进开水里似的缩回手。父亲让他退后对着母亲的坟跪着。 火蹿了起来。父亲用木棍在火堆里翻搅着没烧完的纸。白纸全变成黑,烟气也小了,父亲还蹲在地上,盯着那堆黑灰,不说话。不一会儿,父亲两肩抖动,身子缩成刺猬。从没见父亲这样过,他怕起来,想跑了,可,又想过去看看,又不敢,不由伸长脖子偷偷瞧,噢!父亲哭了,原来父亲也会哭。 “我对不住你。”他似乎听到父亲对着母亲的黑色碑说。 每到大年三十,父亲都自己买来烧纸和纸钱,不让他碰一下。 有一年,趁父亲不在,他大约马上就要碰到那红红白白的纸钱。 “干啥呢!”父亲跨进房门大吼一声,眼睛直剜着他,他背上如遭了芒刺一般。 “为啥?”他哭道。 “为啥?”父亲冷笑着,哼了一声。“晦气!”父亲重重地说。 他全身像被电击了般,脸色顿变灰黑。失神地站着,直到父亲叫他,他才影子似的跟在父亲后面,木偶似地走到坟地。 |
“你爸给你留的。”驰叔递给他观音玉坠时说。“那一次,你爸让要账的都快打死了,就是死死攥着它。那是你妈留的。他这辈子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后来他想改,你可不给机会了。你家那两个门面房你爸死活不卖,都给你留着呢。” 他端起酒瓶,猛喝了几口。地平线已白,月亮仍弯弯挂在头顶,他的脸更显苍白,这几日两鬓增出许多的白发也愈发明亮。 爷爷,奶奶,母亲,现在——父亲也死了,仁杰还在重症监护室。晦气!他果然晦气。他一阵笑,大口大口猛灌完酒,使尽力气扔出瓶子,又笑,笑出了泪。 他捧出那观音玉坠,呆呆愣愣看了许久。泪珠,颤颤嗦嗦,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为什么总是失去时才珍惜?来不及了才后悔?” 天摇摇晃晃,往下压他。来时的路怎么变了?他跌了几跤,爬起来更是天旋地转。扣着树爬起来,指甲折断了,没有感觉。鲜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脚步...... 他扭转身子,哪里都摇晃,哪里都找不着家。冻实的土路比棉花还软,庄稼、路边的树也来挡他。 父亲走了,哪里还有家? 他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痛得似要裂开。他抱住一棵树,砰,砰,砰!撞了几下,好受些了,可头仍在旋转,脑子里尽是父亲入殓时深陷的脸。 田野和平日没什么两样:鸟儿悠闲地飞翔;麻雀栖在枝头,欢欢闹闹、叽叽喳喳;村人笑谈中,赶过三五只羊;巷子里冒着白烟,可是,父亲走了,永远走了。 |
修浔去的当天晚上,梦秋就给他打了电话。好不容易不用照看仁杰,他又要走。不想他走,不要他走。她想他,好想他!真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跟他在一起。 他脸黑沉沉的,方向一打,连看她都没看就走了。往日,他总会再看她,给她满满的笑。这次,似乎怕她不放心,他压着惊慌,可抓车门时,差点没站住跌倒了。车发动机“嗡嗡嗡”可大几声,排气筒冒着粗长的滚滚白烟。她快步走近,他竟忘了松手刹,他开车从来都很稳的。 “手刹!”她慌忙地说。“别慌!” 他没有说话。 “停下!”她敲着车窗喊。她不放心,要跟他一起去。 他无力、缓慢而又坚定地摇摇头。 车越来越小,成了一个小红点,涌入滚滚车流,再找不见了。 “是这儿吗?”打车回家时,司机问了几声她才听见。 “嗯——”她茫然望着窗外说。“走过头了。” 钥匙转了半天,开不开。再一看,走错楼层了。 父母来了。 “哎.....”父亲总叹息。“仁杰那孩子多好。” “罢了,已经离了,孩子也有了,还有什么办法?”母亲劝道。 “爸。”梦秋一进门就扑进父亲怀里,泪水哗啦啦流个不停。父亲心里有气,来时被母亲七叫八唤、临出门还拉着他胳膊扯了几次才不情不愿、勉勉强强来了。可这一声爸,几滴泪,心都碎了。 父母弄了一桌她爱吃的菜。熬了鸡汤,她嫌腥。 “你爸在市场腿跑断了,才给你挑着的好土鸡。”母亲笑道。“对孩子也好。” 对孩子也好。她顿时眉不皱喝了三大碗,还是母亲极力阻止,她才停了。 “农村人真讲究!”母亲说。“嫌你是孕妇不让去吧?” “哎呀——”梦秋忙说。“他担心我。” “就偏他!”母亲白她一眼。“不去也好,省得受罪,这几天先回家住吧。” 一进房,关了门,她忙给修浔电话,没接。过一会儿再打,仍没接。又打,还没接。真是的!再怎么也该接电话啊!急死了,急死了!该怎么办?他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在他最难的时候,她怎么不陪他?后悔死了,恨不能飞过去。可——不能让父母再担心了;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也不方便;晚上了,也不稳妥。现在求母亲,明天就给他父亲吊丧去,哪怕远远看他几眼。 |
“哎哟!”梦秋一声痛叫。那家伙又踢她了。她忍住痛,小心靠好在床头。 “两个家伙都不省心。”她笑了笑,掀起衣衫,爱意浓浓、好奇地盯住肚皮。肚皮如鼓皮似的,被那家伙这里打打、那里敲敲,一会儿这里鼓出来,一会儿那里冒出来。突然,肚皮波浪似的大幅滑动了一下,啊!疼。竟在她肚里翻跟头?又“嗝”的一声。神奇,那家伙竟会打嗝了。哎!可惜他不在。 若是男孩,定像他,漂亮、体贴、会照顾人——,不,才不要,将来伺候他媳妇去呢。她狡黠一笑。只要他快快乐乐、性格开朗。她看见他长大成人,成了老师,正耐心教学生们知识;又变成设计师,拿着图纸,给大家讲解设计方案...... 忽想到自己身世,没人知道吊在小房里的沙袋的真正用途,她说减肥,仁杰还以为她喜欢拳击。她狠劲地打,玩命地踢。一身汗,精疲力尽躺在地上,身上散着热气,大口喘气,不能为外人道,深埋心底被遗弃的苦痛和恨意似乎才消解了些。脑海里总萦绕着:他们怎么会狠心丢下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决定了他们的行为?乃至宇宙的奥秘、世界的运行,到底是什么主宰着这一切?所以选择了哲学专业。她仔细聆听、苦苦求索,可等到毕业她还是不太明白。后来深入接触了《道德经》《庄子》《心经》《金刚经》《坛经》......她才发现她选错专业了,她应该选中国哲学而非西方哲学(虽然西方哲学也长谈她的众多疑问,却没有她与中国哲学那么契合)就像她应该选择修浔而非仁杰,可仁杰的暴力倾向、心理障碍也是因父母不睦、童年不幸所致。他们一起参研道家、参悟佛经后有些好转,可后来仍打她。魔由心生,不知他现在如何?忙过这段时间和修浔去看他。忽想到明日之事,忙找母亲去。 母亲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答应她去吊丧,可坚决不同意她跟着去。 |
@李八师2022 328楼 2022-09-08 06:01:00 支持佳作,遥祝秋祺。 ————————————————— 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感谢感谢(?′ω`?) |
他终于回电话了。说一星期肯定回来,以后每天给她电话,家里洗漱、上厕所不方便。天太冷了,也没暖气,不同意她回去。罢!罢!就一个星期!多一天,多一小时,多一刻都不行! 这七天,心总放不下。虽每日通电话,可右眼不时就跳起来,心莫名就慌起来。 终于熬过七天,说好第八天中午来单位接她去爱悦吃午饭。可一点多还不见影,电话打了多次,又不接。 两点了,又打了一次,仍未接。她等不急了,请了假。外面下着雨,半个多小时才打上车,司机还不去远途。她便回家拿了父亲车钥匙。今天定要见到他。 父亲的越野没开过,手动挡也不熟,路上熄了好几次火。 雨越下越大。一上高速,梦秋半天挂上了五档。雨啪啪啪砸在前挡风玻璃上,雨刷开到最大,视线仍模糊。她没有减速,反而狠踩油门,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忽然,前方的车不知何故降速,视线模糊,发现时已经很近了,父亲的刹车还死—— 咚的一声巨响,梦秋飞了起来,安全带拉回了她,后车也刹车不及,又把她撞得飞起...... 修浔的头仍浑浑沉沉晕晕乎乎。 “爸爸。”他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那稚嫩的小小的童音,悦如天籁,让他恍惚、心醉、神迷。 小女孩望着他笑。噢!原来叫他啊!那站姿、那笑容、那动作、那调皮劲儿,多像梦秋!她更淘气!衣服上净是水彩点子,脸上满是墨水印子,嘴边几道吃草莓时粘的红肉丝。 “爸爸,我给你背乘法口诀啊!”她天真地笑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她背得烂熟,一点儿不磕绊,为了在爸爸面前逞能,她背得飞快。而且一边背诵,一边劈叉。 他沉吟起来:把烟戒了,酒也不喝了,在东大街——本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段,再开一家分店。每天早上四点就起来,把蛋糕做得多多的、好好的,四处做广告,多招几个人,再......反正要赚许多许多钱,让她——可爱小梦秋,接受最好的教育,钢琴、画画、舞蹈,想学什么学什么...... 等到她十六七,与梦秋挽着他上街,她也穿一件跟梦秋一样的蓝色长裙,脖子上也挂着一样的闪闪的绿宝石。多好看啊!远远的,人们肯定要艳羡、赞叹他有两个美丽的女儿。梦秋,不让她受一点儿罪,不让她受一丝儿委屈,让她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自然年轻,而他起早贪黑,拼命赚钱,显老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梦秋摇着他的胳膊撒娇:“你光给她买,不给我买!哼!偏心!” “好了姐姐。”女儿捂嘴笑道。“妹妹的让给姐姐还不行嘛?” “才不要!”梦秋撅着嘴不停摇着修浔胳膊委屈地说。“我要你也给我买。” 回家了,他做好饭,看着她俩边吃边看电视边探讨剧情......晚上出去乘凉,她俩又你穿我裙子,我穿你凉鞋。有些时候连他也恍惚了,谁是谁?她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迎着夕阳的霞光,那笑声、打闹声不断涌入耳朵、淌进心里——...... |
他醒了,发现自己睡到坟地旁谁家的果树庵里。忙拿出手机,已下午四点了,十四个梦秋未接电话,糟了糟了!忙回拨过去。 “你干什么去了?”听筒里传来梦秋父亲厉声责问。 “我......” “人现在还在抢救室躺着呢!她......她要是......”梦秋父亲声音发颤。 “什么?”他慌忙问道。“梦秋怎么了?” “我饶不了你!”梦秋父亲挂断电话。 凌晨两点一刻,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梦秋父母忙站起。修浔低着头,紧咬嘴唇,周身剧烈地抖动着。 “大人保住了。”医生说。 他冲进抢救室。 “孩子——”梦秋哭道。“我弄丢了。” 他攥住梦秋的手,泪也流了下来。她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睛肿得像桃子,右腿缠满绷带,右脚肿得青紫,比左脚简直大了一倍,他恨不能去死。 “我丢了孩子。”她抓住修浔的手,哭道。“我丢了我们的孩子。” “都是我的错!”修浔说。 “你走!”梦秋父亲拽住他胳膊大吼。 “不!”她泪水唰唰直流,猛地右手也过来,双手紧紧拉住他,疼得额头浸出汗来。 他忙把她扶着躺好,她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梦秋住院的第三天。 “嗳嗨嗨!”文秀一进门就哭号。“我可怜的姐呀!咋成这样子了?这受得啥罪啊?心疼死我了。” 梦秋右腿小腿骨折和肋部被撞击的周围,阵阵如千万个被烧红、带电的钢针齐扎。呼吸稍重一点、急促一些就钻心的痛,加上失子之痛,真是有苦说不出,有痛喊不得。 |
“文秀,对不起。但爱谁——谁又决定的了?不知……多少世……业力牵引,让我——,你别……恨我,恨,只会伤害自己。” 她话一多,疼得额头又浸出汗来。文秀忙用手心在她额头缓缓揩了揩。 “这都是命。”文秀笑道。“没想到才几天,你就成这样了。哎......孩子也——”她停顿了一下,瞅着梦秋的脸,梦秋眼睛下面的肌肉颤动了几下。文秀心中冷笑一声,继续说。“孩子——”梦秋面容凝住了,脸色更显苍白,眼神呆呆痴痴。 “孩子——也没了。”文秀说,仍搜寻着梦秋脸上另她快慰的苦痛。 文秀的声音里,有一种喜悦的调。梦秋呼吸急促起来。修浔忙走过去,蹲在床边,轻轻握起她的左手。 “喝点水吧。”修浔边说边端来水杯,把放在杯里的折叠管子的管头轻轻往下一折,小心放进梦秋嘴里。 文秀恨不能打翻杯子,心里直骂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可有一瞬,她想自己躺在病床上。 她抓住梦秋左手,另只手在梦秋手背、胳膊上不时摩挲着。 “我和小刘婚礼你们都没来,这可不对!过去的事,我早忘了,咱们还是好姐妹。我现在也有了,到时候,你们可要来吃满月酒啊!哎——”她又紧盯梦秋的脸,笑了笑说。“可惜你再要不了孩子了。哎——千万别想不开……” 梦秋紧抓她的手,瞪着眼睛,手颤得厉害。 “我以为你知道,我进来前问你的主治医生——”文秀满脸无辜。 梦秋眼睛瞪得浑圆,鼻孔抖索,大口呼吸着气,全身不住发抖,额头也红了。 修浔忙给她戴上氧气罩(她稍微好些时就坚持要他取下,她带那很不舒服。),边喊医生,边往医生办公室跑。 文秀不紧不慢起身。梦秋脸色更加苍白,额头更红了。她眼睛瞪得浑圆,嘴大张,嘴角流出黏液。文秀上身直挺,下巴扬起,如造物主俯视众生。罗梦秋,哼,哼!她一阵冷笑,你也有今天。张!张啊!怎么不张了?她的额,她的手,刚被她接触到的周围,已有红疹生出,文秀笑了笑,忽想起妈妈提着擀面杖从厨房奔了过来,在她头顶举起...... |
“给我!”妈妈喊。 妈妈气红的脸,粗长的擀面杖,让她害怕。可为什么光给哥哥?妈妈来了,哥哥哭声更大了。 “快给我!”妈妈急了,上手抢,她跑,妈妈的脸更红了,抓住她胳膊,擀面杖在她身上、背上、腿上胡乱打起来。她哭了,可妈妈不管她,还继续打她,还不停要她的冰棍儿给哥哥。她哭得更凶了,可妈妈还不管她,还来抢冰棍儿。她撕心裂肺地哭、在地上打滚儿,妈妈吼声更大了,还说要把她打死,还不停地来抢冰棍儿。为什么光给哥哥?她突然不害怕了,一下站起来,妈妈不爱她,她不哭了,把冰棍儿使劲摔地上。 冰棍儿摔碎了、粘了很多土,哥哥又哭起来,她抬起脚,把冰棍儿踩得稀巴烂,踩成碎渣渣。冰水溶进土里,碎渣上全是泥,一点儿吃不成了。哥哥哭得更凶了,她好高兴。 没有哥哥,妈妈就会爱她。没有罗梦秋,浔就会爱她,他们也已经结婚了。她摸着肚子,手不住颤着,而现在,肚里,肚里的孩子,就是,就是——她和他的了,她眼泪扑簌簌直掉。罗梦秋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可她心里并没有畅快。罗梦秋毁了她的一切,毁了她——也许是再没有的幸福的人生。如果她就这么死了,便宜了她。 “家属出去。”医生说。 等到修浔走出门口,文秀笑着低声对医生说。“那女的可能是花粉过敏。” 急诊室门关了,帘子也拉上了,再不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看到梦秋了。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生,一个生死未卜。修浔扶着墙,踉跄地坐在急诊室门旁的座椅上。 “求求你!老天爷!让梦秋好起来!都是我的错,不要让她......换我吧老天爷!别让她再受一点儿罪了……”他闭起双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死不了!”文秀冷笑道。“医生说都是硬伤。”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他说。可随即眉头又紧锁起来,慌张地说。“可她......呼吸——怎么——” 文秀恨恨地瞪着他,他那担心的样子,恨不能咬掉他几口肉,文秀侧身拿出湿巾擦着手心,斜眼看着他,擦没了,她放下心来。 “病房里那么多花。” 她冷笑道。 梦秋花粉过敏,几乎每年开春,稍微粘点儿,脸上、手上、身上就出红疹,严重了哮喘,气上不来时很吓人。病房里的花是今天早上其他病床的亲朋送的,还在门口,离梦秋也远,还没顾得上,谁知—— “对对对!”修浔忙站起来。“我赶紧去取。” “我出来前都给医生说过了。”她冷笑道。 他感激地看着她,恨自己粗心。“我真是无能。” “何止无能?”她冷笑道。“还被人家耍得团团转,那孩子到底谁的?我们这么久——也没有,她怎么几天就有了?而我现在——也有了,你懂吗?孩子肯定是仁杰的!”她忽又冷笑几声。 “对!不定还有谁呢!对!”她放声大笑。 “别胡说!” 他回护罗梦秋的坚定神情,让她及其恼恨。“你撒泡尿照照,你有什么?钱?地位?你能给谁幸福?罗梦秋、仁杰、我,哪个不被你害得快死?你爸,你常把他气成啥样?现在被你气死了。那孩子,哼哼!没出生就被你害死了。你配爱吗?你只会害人。你身边的人哪个不惨?我离开你,我就好得很,一天比一天好!你赶紧陪着罗梦秋,好好陪着去!” |
@李八师2022 340楼 2022-09-13 15:25:00 支持佳作,金秋快乐,带着梦想迎接新的一天。 ————————————————— 感谢感谢 |
“爸爸,爸爸......救我。”小梦秋浑身是血,嘴大张着,嚎啕痛哭,无助、乞求地望着他。 “晦气!”父亲厌嫌地瞪他一眼。 “把梦秋还我!”仁杰不住咳嗽,脸色越来越苍白,颤抖的黄蜡蜡的手心满是咳出来的红淋淋的血。 他心中恍惚,遍体流汗。 “仁杰哪点不比他强?!”梦秋父亲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 “我要跟他在一起。”梦秋哭着。 “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梦秋母亲抹着泪。 “找个卖蛋糕的,”梦秋父亲大喊。“多少人背后看笑话?他以前还跟仁杰......现在又跟你——,敢让谁知道?简直胡闹!” “除非我死了!”梦秋猛地坐起,额头疼得直冒汗。“你们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他双手死死揪着头发,眼中充血。 “你与梦秋结婚,很多人都瞧不起你,说你——”文秀哭道。“说你——倒插门,吃软饭,你知道吗?我有多难受?” “我自己开店赚钱。”他说。“他们爱说啥说啥,我不在乎。” “梦秋呢?她能不在乎吗?他们说她父母是大官,她老公却是一个农村来的卖蛋糕的穷光蛋,人品还极差,仁杰当他兄弟,好心让他住自己家里,可他恩将仇报、厚颜无耻,竟抢了人家老婆。你说梦秋怎么能不在乎?” “梦秋——”他喃喃低语。“梦秋,她——不会听他们胡说的。” “真的吗?”文秀冷笑道。“罗梦秋能装一辈子?人家父母可是有头有脸,她夹在你和她父母中间,我就不信她不难受?看她能扛几天?” “我和梦秋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修浔双眼愈发通红。“谁也管不着。” “难道你让梦秋永远不见父母、不见朋友,整天跟你躲到阴暗角落不见人?”文秀冷笑道。“她可是尊贵的大小姐,又不像我,没有权有势的父母,一点钱就能打发了。她随便一个包上万,随便一件衣服几千,你养活得起吗?你能给她什么?你还不赶紧腾位置,人家不知有多少好买主?” 修浔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渐渐如化空了般,眼前一闪一闪,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忽明忽暗,忽有忽无,忽大忽小,忽圆忽方......他能给梦秋什么?他能给梦秋什么?梦秋能幸福吗?他是不是害了梦秋?...... “你说话呀!”她打他捂着脸的、发颤的手。 “等梦秋好了,定问个清楚。”修浔想,忙站起来走到急诊室门前。明知玻璃后面天蓝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可他仍四处瞅视,到底没找到一丝缝隙。梦秋不知怎样了?他心急如焚,却帮不上任何忙。几个其他病床的家属要进去,他忙伸手拦住,他们会影响医生诊治的。 |
“爸爸,爸爸......救我。”小梦秋浑身是血,嘴大张着,嚎啕痛哭,无助、乞求地望着他。 “晦气!”父亲厌嫌地瞪他一眼。 “把梦秋还我!”仁杰不住咳嗽,脸色越来越苍白,颤抖的黄蜡蜡的手心满是咳出来的红淋淋的血。 他心中恍惚,遍体流汗。 “仁杰哪点不比他强?!”梦秋父亲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响。 “我要跟他在一起。”梦秋哭着。 “他不会给你幸福的。”梦秋母亲抹着泪。 “找个卖蛋糕的,”梦秋父亲大喊。“多少人背后看笑话?他以前还跟仁杰......现在又跟你——,敢让谁知道?简直胡闹!” “除非我死了!”梦秋猛地坐起,额头疼得直冒汗。“你们谁也别想拆散我们!” 他双手死死揪着头发,眼中充血。 “你与梦秋结婚,很多人都瞧不起你,说你——”文秀哭道。“说你——倒插门,吃软饭,你知道吗?我有多难受?” “我自己开店赚钱。”他说。“他们爱说啥说啥,我不在乎。” “梦秋呢?她能不在乎吗?他们说她父母是大官,她老公却是一个农村来的卖蛋糕的穷光蛋,人品还极差,仁杰当他兄弟,好心让他住自己家里,可他恩将仇报、厚颜无耻,竟抢了人家老婆。你说梦秋怎么能不在乎?” “梦秋——”他喃喃低语。“梦秋,她——不会听他们胡说的。” “真的吗?”文秀冷笑道。“罗梦秋能装一辈子?人家父母可是有头有脸,她夹在你和她父母中间,我就不信她不难受?看她能扛几天?” “我和梦秋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修浔双眼愈发通红。“谁也管不着。” “难道你让梦秋永远不见父母、不见朋友,整天跟你躲到阴暗角落不见人?”文秀冷笑道。“她可是尊贵的大小姐,又不像我,没有权有势的父母,一点钱就能打发了。她随便一个包上万,随便一件衣服几千,你养活得起吗?你能给她什么?你还不赶紧腾位置,人家不知有多少好买主?” 修浔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沉,渐渐如化空了般,眼前一闪一闪,所有的东西都在晃,忽明忽暗,忽有忽无,忽大忽小,忽圆忽方......他能给梦秋什么?他能给梦秋什么?梦秋能幸福吗?他是不是害了梦秋?...... “你说话呀!”她打他捂着脸的、发颤的手。 “等梦秋好了,定问个清楚。”修浔想,忙站起来走到急诊室门前。明知玻璃后面天蓝色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可他仍四处瞅视,到底没找到一丝缝隙。梦秋不知怎样了?他心急如焚,却帮不上任何忙。几个其他病床的家属要进去,他忙伸手拦住,他们会影响医生诊治的。 |
@wmwm1989 347楼 2022-09-15 08:36:00 支持佳作! ————————————————— 多谢(o^^o) |
照说她该做的已经做了,该说的已经说了。为什么还要呆在这儿?她在本跟他婚礼的当天跟小刘结了婚。日子、饭店、什么都没变,新郎却换了人。哥嫂的嘲笑打趣,知情人的异样眼光。父母嫌丢人,来都没来。这些耻辱她怎么能忘?都是拜他们所赐。可她为什么还要在这?他的心都在那贱人身上。她一阵冷笑。等着吧!罗梦秋,才开始! “你站了这么久,赶快回家歇歇吧。”他说。“医院细菌多,对孩子也不好。” 他终于关心她了,她鼻子发酸,快要哭出来。可他们——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曾经那么近,现在却如此远,彻底逝去的,唯一爱过的人。她一扭身,走了。每走一步,心就一揪一揪地痛着,泪珠顺着脸直淌下来,走到转弯的地方,回头一望,他仍焦躁不安地守在急诊室门口。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守在店门口。他的黑发迎着微风舞动,前额两边分开的头发绕着他漂亮的眉毛,他低垂着细长冷峻的脸,多情、忧郁的双眼凝望着前方。他转身进去的时候,她鬼魅似的跟了进去。她假装挑选蛋糕,缓缓走着。没敢看他一眼,却没离开过他一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皮肤散发的那样的光泽,她故意与他擦身而过,从来没有闻过他身上那样的味道,那样让人迷幻的男人的味道。他叫什么?住在哪里?她想看看他的房间、他屋里的摆设、他的衣柜、他有怎样的朋友,她甚至羡妒起了他的朋友......店里有一个板子,写着招聘广告,她看了几下后,心下噗通噗通狂跳不住。她大步出了店,太阳穴不住跳动着,轰轰响起来。她越走越快,她跑起来了,边跑边笑着,不住笑着。等到渐渐平静下来,她回到了店里...... 文秀坐上出租。她让司机开快点,司机变道后,比之前略慢。 “快点!”她对司机喊。 “不是变道着吗?”司机不解地说。“都快60了!” (此处限速60公里) “赶快离开这儿!”她脸愈发红,大喊。“快点儿!” “姑娘。”司机看了她一眼说。“你失恋了吧?” 她一下眼泪下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司机忙道歉。“哎呀!是我乱讲,姑娘别往心里去。”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直淌…… |
贰拾叁 从医院回去之后,文秀不听小刘劝阻,叫人把店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重新装修了一遍,能卖的东西全卖掉,能换的也都换了。 往常她喜欢的东西,现在各各讨厌。 那件白色连衣裙和白色皮鞋也扔了,那是见修浔父亲时,她穿过的。 见修浔父亲前一天,她去理发店弄了头发,可去的当日,下起了雨,新发式大为减色。 换了多次衣服,还是拿不定穿哪一件。该穿得朴素还是讲究?她抹了淡淡的口红,仔细的修眉化脸,用尽心力却又显得自然无饰。 她试了那件省吃俭用,犹豫多次买的特别喜欢的奢侈的衣服。小时候她要买衣服,母亲不给,说她可以穿他哥剩下的,她要女孩的衣服。 “不都一样?”母亲说。“你哥穿完了能给你,你要买了,穿完给谁去?浪费!” 哥哥当着母亲的面打她,母亲仍旧为哥哥织着毛衣,一句话也不说。她一个人跑到家后头的小山上哭到晚上,没人来找她。后来她被辞退,没有收入,母亲没有一句安慰,直骂她把那么好的工作丢了。事后才,也只是敷衍地象征性地淡淡地说相信她会找到更好的,也是因为还等着她每个月给家里交账…… 那件省吃俭用,犹豫多次买的特别昂贵的衣服,她最终脱了下来,会让人觉得不是过日子的人。可若穿的一般,他父亲会不会觉得她寒酸,配不上他儿子? 问他,他又说都行。 最后她选了那件白色连衣裙和白色皮鞋,脖子上还戴了一条他在情人节时送她的金灿灿的黄金项链。 后来项链丢落在他们泡温泉的水池旁,他竟然说算了,情人节礼物怎么能算了?他们坐车几十公里回到那个椭圆形的玫瑰浴池旁反反复复找寻:草丛里、路面上……什么地方都找了,都没有。又问服务员,问泡浴的人,都没人见过,就算见过,又岂会还她? 她哭了好几天,恨了他好几天,因为他问项链会不会泡坏,她才取下的,虽然他只是随口一说。 她还记得为了等他,她穿上花边内衣,在床头的瓷器花瓶里插上几束玫瑰,身上喷了香水,戴上他花了七万块为她买的那枚钻戒,挂上红色的帐子。她收拾房间,打扮自己,等他,等他来欢喜她、抚她、爱她、怜她…… 从前的傍晚,他和她就在这里,现在,红色帐子被她剪碎,瓷器花瓶被她砸烂,而他,再也不回来了。 |
谁曾想牵着她的手的人变成了小刘,她抽了回去。那天,下着大雪的那天,他和那贱人走的那天,小刘握住她的手,她没有再抽回去…… 那枚花光了他所有借款买的钻戒,已经好久不戴了,她想卖掉它,不等钱用,但她非卖掉不可。小刘陪她到首饰店去,帮着讲价钱。 “价钱还不错啊!”小刘不解地问。“这么多天,去了这么多家,再没有比他家高的了。” 她也不答话,只管找寻下一家去。后来,店里忙,文秀就一个人去。 “八万卖不卖?”常去的那家店主笑着问她。 她拿着钻戒直往外走。 “我真出八万。”店主笑着追到了门口。“你卖不卖?” 她红着脸不回头说了一句:“花搅我。” “谁花搅谁啊?这么多天。” 店主大笑,她走得更快了,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贰拾肆 梦秋父母每天晚上回家,上午过来。这天来时,医生刚出来,说梦秋因花粉过敏导致呼吸困难等一系列症状,现已无大碍。梦秋父亲托的人说今日有住单间的出院,三人忙把梦秋转过去。 梦秋父母原想孩子气头上,过几天消了气准复婚。谁成想梦秋跟他竟这么快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心才转过来些,孩子竟没了?而且梦秋,差点就——,差点就——,不是他,怎会这样?孙子也没了,正经工作也没有,还是农村的,家里——更别提了。他们如何放心?梦秋已经离过一次,何妨二次?况且仁杰隔三差五给他们打电话,虽只问着他们老两口的身体,对梦秋从未主动提起,可孩子心里肯定还有梦秋,要不然怎么会还给他们打电话?等跟他一离,两个孩子保准复合。梦秋母亲却不这么想,他打梦秋让她心有余悸。而梦秋父亲却坚持认为,男人都有一个成熟过程,仁杰本质很好,经历了这些事后,肯定成熟了,以后肯定再不会了。 |
“仁杰换完肾,以后身体还不知道怎样呢。”梦秋母亲说。 “哎!谁知孩子竟得那种病。”梦秋父亲叹道。“就等着合适的肾一换了。无论如何,他——我是一点不同意,得想想办法。” 梦秋母亲赞同地点点头。 一天晚上,梦秋父母刚走。 “爸爸为你找了个图书馆的工作。”梦秋高兴地忙对修浔说。“每天就快下班时,把乱放的书归位就好了,比做蛋糕可轻松多了。先去外地锻炼一年,再转回来,你觉得咋样?” “她还是介意自己的身份的。”修浔心想。“要不然怎么突然给他找工作?”她的语气里、神情中,那么小心,那么怕伤了他的自尊,可这反而让他难受。她还是介意他是个卖蛋糕的;他是个农村人;他没有正式工作。但岂能怪她,世人谁又能看得起他?仁杰之前不也是老要给他找工作?最好的兄弟,最爱的女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可梦秋还是嫁给他,正说明梦秋真的为他付出很多很多,代价也很大很大。可到底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周围人的眼光、看法,特别是她父母的,她怎能不在意?不放在心上?日子一长,她怎能不痛苦?可她对自己从未说过,一个字都未说过。她不知一个人扛过多少回?哎——真苦了梦秋。他爱她,为她死都可以,可因为他,害得他人轻贱于她,害得她抬不起头,害得他父母没脸面,害得她夹在中间,遭受这众多的苦,还只能她一个人去承受。她再也不是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率性的梦秋了,他真是害苦了她,而且要是真去图书馆上了班,岂不更做实了那些人口中的倒插门,吃软饭?岂不是让梦秋更抬不起头、更难受、更痛苦?人人瞧不起她,瞧不起自己,她做人又有何乐趣?她怎么会幸福?他怎忍心再让她受这众多的苦?除非——他们离开这儿,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
“我还是想做蛋糕。”他说。 “我不想让你再辛苦了。”她叹息一声。“那工作很轻松啊!你为什么不去?” “一点儿都不辛苦。”他说。“我倒是——害得你为我受这多苦。梦秋,咱们去别的地方生活吧?我干什么都行。” “为什么?”梦秋一脸诧异。 “我可以干任何事,咱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他说。“只要你喜欢。” “我有什么苦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又有什么苦?”梦秋笑道。“父母、朋友、工作都在这儿,而且我从小就长在这里。” “父母——”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舍不……他们对你——” “你今天怎么神神怪怪的?”梦秋笑道。“他们是我养父母,恩大于天,而且一心待我。他们——确实顽固,但爸不是帮你找工作了嘛!说明他们已经接受你了,你别瞎想了!再假以时日……” “可你夹在中间,我……”修浔眉头紧锁,痛苦地直摇头。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笑道。“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
一天,梦秋特想吃米线,之前他做过几次,太好吃了!在医院整天清淡清淡,嘴里一点味都没有,今天非要吃些辛辣的。一想起他做的米线,口水就不住地咽。修浔也觉得快出院了,没什么大碍。 “爸、妈。”修浔对梦秋父母说。“我给你们也一做吧?呆会儿一起带过来?” 梦秋父母不吱声。他忙又问了一遍,仍无人应。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再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爸!妈!问你们呢?”梦秋忙道。 “我不吃。”梦秋母亲说。 “爸!”梦秋又喊。 梦秋父亲仍不应声。 “不管他们了!”梦秋笑着忙对他说。“他们没口福。” “那我先走了,”他对梦秋点点头,又对梦秋父母说。“爸、妈,我先走了。” 梦秋父母依旧不应声。 “嗯。”梦秋忙笑着点点头。他刚出门,就听见梦秋父亲说:“他也配叫爸妈?” “爸!你怎么这样?”梦秋压低嗓门。“别说了!” “他算什么?”梦秋父亲故意大声喊。 他直往前走,耳中仍传来梦秋父亲不堪的声音和隐隐压着的梦秋的哭声。他走得更快了,心中一阵酸楚。不禁自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自己受屈辱倒罢了,可梦秋——夹在中间......如何是好?真苦了她了,可梦秋父母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他小心翼翼,梦秋也常说好话,可他们——不但不接受,反而越来越视他如仇人。 他边走边狠狠踢路旁的墙,嘴里不住地啊!啊!如兽般狂怒地咆哮着。行人经过他时脚步骤然快了起来。他又怒、又羞,恨梦秋父母不公、恨命运捉弄、恨自己无能。心中委屈、痛苦、不甘......百味杂陈。可比起他的童年、少年,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父亲一个正眼,一句关心,一声认可,他不照样挺过来了吗?这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重回他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一贯如此的局面而已。父亲尚且如此,何况梦秋父母?是他要的太多。有梦秋足矣,怎么还奢求其他?就算全世界厌弃,又怎样?反正从小也惯了。梦秋爱他,足矣!梦秋——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有她满满的能融化他所有忧愁悲苦的爱,让他无比宁静、幸福,他还贪求什么?他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一看到她,一想到她,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可——脑中一闪过梦秋父母,他顿时就感到无比无助,他怎样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可——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观念、看法。害得梦秋整日深陷其中,有苦不能言,有痛无法说,一个人不知承受多少?而梦秋——不可能离开他们,而且他们对梦秋比多少亲生父母还好。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每天给她翻身揉背,端屎端尿,从未喊累、从不嫌弃;不住盯着吊针瓶,生怕换晚了……他们能更好的照顾梦秋,他们能力、本事也比他大多了,梦秋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的。再说任谁都比他好,他让梦秋左右为难、承受那么多苦干嘛?他还是个不详之人,那么多人……梦秋也已经……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了,梦秋能幸福是最重要的。他的爱,又算什么?况且他又有什么值得梦秋爱的?他要是离开梦秋,说不定——梦秋会高兴的。谁又会真的爱他?父亲都是那么的厌弃他。 |
凌晨三点了,他还未睡,靠在床头,望着对面熟睡中的梦秋,他不能睡,不愿睡,只想再好好看看她。也许,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脑中反复想着让他犹豫不决的计划。忽而希望,忽而绝望,交替刺痛着他那颗受尽折磨、疲惫不堪,一会儿噗噗跳动,一会儿死寂的心。 “爸爸,不要……”梦秋踢开被子,头在枕上不住左右挣扎,呼吸急促,嘴里嘟嘟啷啷着不清的胡话。他忙跑过去,给她盖好被子,拿热毛巾轻擦去她满额的汗。刚才幸亏是左腿踢,右腿得多疼?不是他,梦秋怎会这样?他手忙轻放在她右腿上,时刻感觉着她右腿的动静。最近她睡觉很不踏实,之前可从未有过,都是他的错。他心疼地望着梦秋,幸而她脸色越来越好,身体也恢复如初了。 天麻麻亮。他仍撑着双眼,不住望着梦秋。 梦秋父母来了,给梦秋带的皮蛋瘦肉粥,一盘小菜。 昨晚,他在外头吃完晚饭,正准备进门。 “你们别带饭了。”梦秋对母亲哭喊道。“每次就只带我的,我咋能吃下去?你们也能做出来?” “我们也是为你好。”梦秋母亲叹了口气。“他——”梦秋母亲欲言又止。 “我们已经结婚了,结婚了!”梦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要我说多少遍?他是我丈夫,我丈夫!我不许你们这样待他!” 他忙转身朝外快步走去。他不在时,梦秋不知为他跟父母吵过多少回? 每次,梦秋一看又只有她的饭,脸色顿时沉下去。他忙扶起极不情愿愿的梦秋,给她把靠垫靠好,卡好床上的小饭桌,打开饭盒,放上勺筷,拉出她不情不愿的手。忙笑着说外头卖吃的多得很,想吃啥就吃啥,还能选择。 “你快吃,等我回来你要吃完啊。”他便快步出去了。 梦秋猛地坐起,把饭盒狠狠摔在地上。 “我永远也不吃你们的饭。”梦秋脸气得涨红,大声喊着。 “对不起,梦秋。”他心里说。“都怪我。我该早点离开,你也不会跟父母矛盾越积越深了。我害你们如此痛苦。我太自私了,心里总抱着侥幸。以为——爸妈总会接受我,或者他们接不接受我,你不在意、不在乎。可——我真是异想天开。你待我之情深,你恨不能他们对我比对你还好才行。你的情越深,你就越失望,越痛苦。梦秋,我不想你,不要你这般痛苦。爸妈说的对,我不配拥有你。我害了你,害了你父母,害了父亲,害了仁杰,害了文秀,害了这么多人,你父母怎会把你交给我?上天也不会同意,即使同意,我也不能。我配吗?我配拥有幸福,配拥有安定,配拥有你吗?我算什么?我拥有过你,该知足了……” |
梦秋母亲默默收拾完地上,抹着泪倒垃圾去了。梦秋父亲唉声叹气、烦闷的又外头抽烟去了。他紧紧抱住梦秋,在她额上深深吻了吻。 “我不要你再这么痛苦了。”他心里说。 他又给梦秋做了米线,不言不语望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向周围缓缓、不舍一物地扫视着:梦秋的蓝猫水杯、大眼睛公主娃娃、背面嵌着他和她一起幸福笑容,她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的照片的方镜、窗台上她经常要擦拭干净的金枝玉叶……他要把梦秋连同它们装进记忆里一同带走。或者自己钻进去,变成它们,就可以永远跟梦秋在一起了。 “不能再犹豫了。”他站了起来。 “我——”他到底说了声。“走了。” “嗯!”梦秋笑了笑,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出去吃饭。 今日,她的笑容愈发显得动人:似少女般纯真,又有女人的妩媚,还饱含孩子的天真。双眸闪闪发光,睫毛弯弯如画。真是超凡脱俗,让人远离尘世喧嚣,流连忘返。 “我去趟店里。”他低着头,低声说。 “我可能——”他心说。“永远也不回来了。”他不由抬起头,望着她,想把她整个形象铭刻于心。 “吃了再去。”梦秋睁大她的黑眼睛,关切地望着他。“你一早上都没吃呢。”又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你今天怎么老看我?” “没……我……我……走了。”他慢慢转过身,缓缓往外走,心里期待着她发现他的异常,只需叫他一声,他就立马转身抱住她……管他的!永远不走了……他又恨起自己的自私,脚步渐渐快了起来。 他久久徘徊在住院部楼下,望着这灰蒙蒙的楼,眼睛定在梦秋所在的四楼窗户。她嫌医院的窗帘不干净,让他家里带来的蓝色窗帘,把病房遮得严严实实。 窗帘一动不动,他心中却期待着,期待着梦秋拉开窗帘,探出一个影来,他就马上跑上去,再也不走了,永远与她在一起。或者,她拉开窗帘,让他再看一眼。他久久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蓝色窗帘一动不动…… 他走了。他知道,他——非走不可。 世界之大,他的牵绊就在这里,只在这里,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去哪?又有什么所谓?只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梦秋会不会担心、难过、甚至痛恨他?会的吧?可——,他必须这么做,她最好痛恨他,这样,或许——,她会更快地忘记他。 |
永别了,梦秋。 他的眼光到底从蓝色窗帘上艰难地下来,转过身,走了。 去看看仁杰,应该——,再也见不了面了。华医生说把仁杰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了(华医生是仁杰的主治大夫,他几次去看仁杰,刘叔、仁杰母亲仍坚决不让他进去,他便求着要了华医生手机,常短信询问仁杰病情,华医生倒也热心,虽回复不及时,但有问必复,所以仁杰的病情他都知道)。他提重礼登门拜谢华医生,华医生坚辞不收,经不住他诚挚地百般相与,只得收了。 “你们到底啥关系?”华医生见过刘叔与仁杰母亲推搡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心中很是疑惑。 “兄弟。”他目光坚定却又忧郁地望着前方说。“我们永远是兄弟。” “麻烦您别说我打听他,还有做的这些……”临走时,他又吞吞吐吐地对华医生说。 |
贰拾伍 “叔叔,”一个小男孩朝仁杰挥手。“这边。” 仁杰望着滚到脚边的足球,愣了一下。不知还能不能带?他长吁一口气。朝孩子们带了几步,马上感到腿硬脚软,忙由小跑降为走,心中感叹:“不比从前了。”孩子们上来了。他想做几个假动作,可他迟缓、笨拙、腿脚反应那么慢,一个还没做完,一个七八岁胖嘟嘟的男孩,一下就抢走了球。哎,脑子也慢了。他曾被对手们惊呼带球大师,连续三年大学联赛最佳射手。曾如风般呼啸,如电般迅捷。多少次对手连拉带扯不管用,多少次对手飞铲踢人也落空。他曾使多少对手绝望?他曾使多少对手哀叹?他曾叱咤球场谁人能挡?…… 他不甘,去追那胖嘟嘟跑得极慢的小男孩,却怎么也追不上。没跑几步,心脏已怦怦怦快得似要把胸膛击碎冲出来。小男孩笨拙、缓慢的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一步跑不动了,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杵在大腿上,急促地喘着粗气。 一个十来岁瘦弱的男孩从后面不小心撞了他,他趔趄了几下,扶到旁边的梧桐树,才颤颤索索勉强站住,怕又被孩子们撞上,吃力地走上台阶。 他愣愣地盯着踢球的孩子们……双眼渐渐发红,想起少时和修浔踢球的日子…… |
有次,他们在外头跟一帮社会青年踢,一个对手踢到了他的小腿,他顺势倒下,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双手抱着腿,假装痛苦地大喊大叫。 修浔冲上来,猛跳起,一头撞到踢他的青年脸上,那人直愣愣往后倒,脸上全是血,顿时昏厥了。他吓懵了。从不打架的修浔,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同学都敢喊他,可对着比他们大三四岁,高多半头,没事还要找事的社会闲散青年,怎么突然就——?他是装的,几个队友偷偷对他挤眼,对手也冲裁判不住喊假摔。他怎么就认真了? 那帮身高马大的对手们围住修浔,犹如群狼围住待宰羔羊,他们全吓傻了,有一个同学跟对方几个认识,想过去劝几句,对方怒眼圆睁,指着他鼻子骂道:“妈的!再过来,弄死你!”那同学忙连连后退,再没人敢上来了。 他双腿颤得厉害,似被定住了,一动不敢动。 那昏了的青年不久站了起来,被同伴擦净血搀扶在一旁。 修浔被那帮人拳打脚踢,他抱着头乱跑,又被他们抓住,两人反拧着他胳膊。其他人朝他身上、脸上胡打乱踢。那昏了的青年,嘴里哇哇叫骂着,提起一块砖头冲了过来,在修浔头顶高高举起。 “不!”他想喊,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喊不出来……他想上去帮忙,却一下瘫软在那帮社会青年中谁喊了声地上。 幸亏有几个大人来了,:“警察!”他们才跑了。 修浔立马跑过来,蹲在地上,仔细、反复地查看着他的腿。 “你没事吧?”修浔鼻青脸肿,鼻血还再滴的却神色那么慌张地反问他。 “我——”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可是不要命的人,万一……”半天,他说道。 “谁敢动你一下,我跟谁拼命!”修浔用手背擦着仍不断掉落的鼻血,庄严地说。“我们是兄弟。”那神情,像一位虔诚的牧师信仰上帝一样。 “兄弟,兄弟……”仁杰嘴中喃喃地不断重复着。可—— ,他们——……他心口骤然疼痛起来,脸色顿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心中忙念到:“一心念佛,放下万缘即布施;一心念佛,伏诸烦恼即持戒;一心念佛,无诤无求即忍辱……” |
心烦意乱时,他就默念佛经,念着念着心似乎就安下来,净下去,空掉了,“我”也找不着了。倒觉这场病和身上的大变故未尝是坏事。苦其心,困其情,痛其身,似乎如武林高手般打通了任通二脉,物来则应,物去不留。 谁人不死?敲开任何一家人的门,问一问,谁家没死过人?或爷奶,或父母,或夫妇,甚或儿女,谁家没死过人?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每个人都要,都会,终将死的。可平日里,众人怎么从不曾好好想过这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真理?总觉离自己还远,总觉自己是个例外,怎么会是自己?如之初,他总抱怨为何偏偏是他得了这病?可为何不是他?那又是谁?每个人早晚不都会被找上门吗?谁能逃过一死? “生死如影随形,聚合终有离散。”一切俱是无常,所受皆为痛苦。又有什么想不开?又有什么放不下? 不是这场病,不是发生在身上的几个变故,他还不知要愚痴多久?近几日忽才明白,原来心底里总以为父母的离异也因自己的不优秀,只要自己足够优秀,他们就会复合。故多年来,无论上学还是上班,他都是那么拼,哪怕毁了自己,而他竟被此潜意识里的念头蒙蔽多年而无所知。 |
禅师说:“众生心房中无智慧之光,因此整个心就恒常被包裹或覆盖在黑暗之中,也因此众生的心就变成盲目及愚痴,因而对自心及对外境也都盲无所知。结果,芸芸众生尽其一生,多半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跌跌撞撞,一直只是被自己黑暗、无明的业力所牵引或驱策,颠扑而进──从而不断地基于‘自利’与‘自我中心’的动机去造作诸业。众生就是这样,尽其一生,一直生活在或被禁锢在自我的囚室之中,念念之间,一直都不断地受无明的业力所牵引……”如驴子鼻前的胡萝卜,永远吃不到,却引着它拼命追逐,至死不息,永无尽期。 庄子说:“(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若意识不到屠刀,何谈放下? 释迦牟尼佛菩提树下七日证悟道:“奇哉!奇哉!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人人皆可成佛,人人本是佛,只因妄想执著,妄想执着…… “啊!”他心中忽一声大叫,嗔恨完全降伏了他的心,他恨,恨不能他们死在他面前…… |
感谢感谢 |
原以为自己已经修到一定境界了。没想到仍是“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王阳明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 果然如此。 仁杰忙用四念处的心念处修行之法观照此刻内心,平日总能客观观察、辩识自己的念头,任思绪、烦恼如水流来流去,不去追逐,物来则应,物去不留。若发觉烦恼之心造业,任它去留,果然很少再起嗔恨心,就算有,随即自会消逝。可现在,心中嗔恨如洪水决堤,猛兽出笼,怎么也降伏不了,恨,恨,恨意难消…… 他难抑心中嗔火,攥起双拳,拼命打在梧桐树上,两只拳头顿时皮开肉裂,血肉模糊,面目难辨。他又双手举起谁扔到树旁的木质桌子面板,奋力往头上砸将下去。 “砰!”的一声,面板断为两截。他两眼一黑,扶着身旁的树直喘粗气。等他回过眼,孩子们全呆立一旁,愣愣地直看着他,等他抬头看他们,他们全吓得撒腿跑了。 可那一刻,他以为,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死了的时候,他猛然看到的那个寂静的、平和的犹如净土的世界又是什么? 刘叔和母亲被医生叫到了病房门口,母亲蹲在地上,头耷拉着,头发整个掉下来,遮住整张脸,只露出苍白的皱巴巴的额中央,上身全贴在白墙上。 小时候他碰白墙,她总厉声大喊:“脏得很!净是白灰!”边喊边拉住他,热热的肉乎乎的大手在他后背上使劲拍着。 “疼!”他喊。 “不疼咋能拍净?”她又唠叨着。“这孩子咋一点都不爱干净?!” 每天都要给他换一身衣服,他烦了。 “穿了一天了。”母亲白他一眼,亲昵地笑道。“真是个猪娃。” 换好后,又两手肘着他两个胳膊,上下打量笑道:“你看我娃换个净衣裳,更蛮咧!” 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户只早上开十分钟,全天关着,怕灰进来。 他和同学在家玩,同学前脚刚走,他们也没干啥呀!母亲立马扫、擦、挪、拖……忙活半天。 “你别动!”他要帮忙时母亲总笑道。“你好好学习就行咧!” 多年后,梦秋因他不干家务常跟他吵,他总以为她没事找事。后来,等他明白家务并不只是女人的事的时候,梦秋却永远地离开了他。 |
母亲、刘叔、医生都以为他睡着了。也难怪,他每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母亲坐在地上,全身的骨似被抽去了般,蜷在白墙与灰地间,全不像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然花白,皱纹也添了不少。每年生日,母亲总打来电话,嘱咐着:吃些好的啊,妈给你寄了些……可她五十几了?生日几号?喜欢什么?平日爱做什么?他却全然不知,也从不想知道。 她的脸瘦削、憔悴不堪,脸色又黄又干。没有任何表情,泥塑一般,全身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间或一眨。 刘叔抱起母亲,母亲像软瘫的泥,双脚拖在地上,刘叔把她放到病房门口的凳子上。医生递给刘叔一张白色单子,让母亲签字,是病危通知书吧? 电视上不都是这样演的:谁快死了,医生就把家属们全叫出去。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一个连一次呼吸都那样作难,周身疼痛,满身管子,吃饭要人喂,拉屎撒尿全在床上解决的人,是该归了。 他一直怨母亲,恨她,却忘了,她不只是母亲,也是个人,难道没有选择的权利? 母亲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多年来不理不睬,视她如仇人的唯一的孩子就要先她一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该给她交待些什么后事? 那个深夜,刘叔打着鼾,母亲也睡了。他想小便,可试了半日,只勉强抬起胳膊,就算挣扎着起来,满身的管子怎么下地?他睡前再渴也不喝水,就是不愿叫他们。这几天,他们照顾他,他不在十分抵触。父亲来看过他,劝他。那边生意上忙,平日还要送妹妹上下学,周末接送她上各种课外班。 给你叫个护理?父亲问。 不用。 他希望父亲照顾他,可父亲,有他的新家,还有那么多事。 “毕竟是亲的,”父亲说,“血浓于水呀!怪我,年轻时做了错事,咋能怪你妈跟了刘叔?我那时差劲得很,谁都对不起!我现在,好得很:看得淡、想得开、放得下。人一辈子,起起伏伏,跟人聚聚散散,正常得跟啥一样!强求有个锤子用?你年轻着哩,经历些磨难好。跨过去,回头看看,有个锤子?跨不过去,一辈子窝死在里边,就是个瓷怂闷种,让人拿尻子笑。爸知道你干啥都要拿第一,拿出你的劲头来……” 可让他主动叫他们?不!绝不!他眼睁睁瞪着床头柜上近在咫尺的杯子,不能喝一口水;就放在床下的尿壶,不能撒一泡尿,心里直冷笑。 |
他是怎么发展到如今地步? 刚开始腰酸、乏力,没当回事。后来一晚上尿三四次,觉也睡不好。胡乱买了些药,还算管用。后来不管用了,夜尿发展到七八次,根本没法睡。 医生说已是肾功能衰竭三期,好好调理还可治愈,若不马上住院,仔细调理,发展到四期之后,病情就不可逆了。可人人都盯着他,全行最年轻的支行副行长。别说住院,病情连知道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消息一走漏,虽不明说,可行里会重用一个病人?哪个支行长愿意用一个病人做副手?再说住院回来还能不能保住副行长的位置?升职更不用提了。医生总爱吓唬人,自己买点药吃吃,院是绝对不能住! 梦秋,绝不能对她说实情,要不然——,肯定逼他住院…… 喝口水不行!撒泡尿不行!还活个锤子?!死球算了?死,死,死……仁杰忽然似解脱了般,全身激动地发抖,牙齿咯嘣咯嘣响。 他望着紧挨床头的窗户,心怦怦直跳动,如在学校两旁桃花盛开的小树林的那条小径上第一次碰见梦秋:她手里提着一个天蓝色小篮子,装着洗漱的东西。头发湿漉漉的,阳光下发着斑斓的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喉结抖动,不敢呼吸。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盈盈秋水般明澈、深邃,纯洁而热烈,清扬而婉转。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生气,那闪闪的眼睛、优雅的气韵、轻盈的步伐,都是那么光彩夺目、耀眼迷人。连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都是那么好听。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不由看得痴了。她也向他望过来,那双长长、弯弯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盯着他的脸。 “咱们的校服太难看了。”班里的女生常抱怨,连男生也不太穿。 可她一穿,怎么就是一个新模样?就像一副绝美的油画,平庸的相框,都给平添无穷魅力。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嘴唇愈发干。 她明亮的眼光里闪着笑意?她真的对他笑!因为身旁的同伴纳闷、惊奇,不无妒羡地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怎么认识她啊?她选的公共课,教室爆满,多少男生挤破头去看她呢!” 她似乎知道她的美,却毫不隐藏,也不卖弄,仿佛美跟她没关系,她就是她,随心而行,率性而为。 |
“决赛那个进球,”她嫣然一笑,说,“太关键了。”她两腮微红,绽开的弯弯、浅浅的酒窝里荡漾着柔情,眼睛里闪烁着愈加明亮的光辉。他的心突突突飞跃着,脑中空白,喉结抖动,呼吸困难,哪能说出话来?她没等他回答,低眉而过。他忘了同伴,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双眼如火般地望着她。她回眸一笑,他全身所有肌肉、细胞便都剧烈的膨胀、扩散、颤粟起来…… 他球风飘逸洒脱,动作矫健舒展,一跑起来,头发随风舞动,还弹得一手好琴,人又长得英俊健硕。每次触球时,多少女生尖叫呼喊,芳心大动,颇为钟意。可他毫不理会,从来沉着坚定,泰然自若,不多看一眼。可此刻,他的眼睛已粘在她身上,不离她半秒。他成了她忠实的仆人,甘愿跪拜在她面前,任她让他干任何事。他喉结不住抖动,嘴唇已全部裂开,喷火的双眼里满是惶恐、卑微、渴望、顺从、乞怜…… 同伴对他说话,他什么也听不清,他只是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小径上的男女,都有意无意望向她,被她的身姿,气韵和许多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深深、牢牢地吸引。她身上有一种圣洁的美,男生不敢亵渎,女生没了妒忌。有几个男生还瞅仁杰几眼,似乎在说:“你小子竟然认识她?真他娘的走运!” 他奋力半日,终于坐起,已是一身的汗,半倚床头,急促地喘着粗气。想起同修浔说话,她眼里便泛起闪亮的只给他投过的一种从未见过的难以捉摸的柔光。话多了,笑多了,走路轻逸得似飞起来,什么也不会了,都问他,嘴角时常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
梦秋,——梦秋,——难道,——我是真的打你么?你感觉不到吗?你的眼神震惊、愤怒、绝望……再后来,你几个月不和我说一句话,眼里常冒着凛凛的冷光。那晚我喝醉了,半夜尿到你门口,我其实哪醉了?躺在客厅沙发上,一夜没合眼,盯着你的房门,等着你出来,说我,骂我……可——第二天,你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收拾完,又冷漠无情地走了。我心疼,心痛到了极点,恨不能把整个家都砸了、烧了。我连那盆窗台上的金枝玉叶都不如吗?你每周还给它浇一次水,二周施一次肥,时常盯着它发愣,可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不死心,摔酒瓶,用脚狠狠踩碎玻璃片。有几片扎得深,流了很多血,事后才觉着钻心得疼,可要是你能理我,哪怕只是心疼地看我一眼,再疼,流再多血,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我用酒瓶砸自己的头,“砰”的一声,酒瓶碎了一地,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头上流到脸颊,我压着心中的高兴,看到你眼睛睁那么大,嘴巴张那么开。你心疼我了?快来!咱们重新开始吧!可你惊立原地,快来啊!梦秋,我心说,求你了!好不好?我改,一定改!咱们重新开始吧?我想,这回你肯定跟我重归于好。可我把你吓着了,也是,我一脸的血,砸得有点狠了。可你,竟觉得我会杀你一样那样惊恐地看着我,突然就往外跑,电梯也不坐了,在楼梯上跑得那么快,我在后面大声喊你,怕你摔着了,可你跑得更快了,还尖叫着,失声地害怕地大叫着……呵呵!我真想笑,我怎么可能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 好好一个家,支离破碎;好好一份情,陌路成仇。是都怪我,可如今,又有什么用?一切,都结束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曾经,已是过眼云烟,到头,不过一缕青烟罢了…… |
仁杰推开窗户,双手使劲往上提纱窗,却怎么也提不动,定睛一看,原来纱窗是锁死的。或许早有人从窗户跳下去过,医院得了教训,弄了这锁死的纱窗。 忽想到他也不过是一个不堪忍受身心之苦,一心寻死的懦夫而已。 “懦夫,懦夫……”他心中喃喃地叫着。他怎么沦落到,竟然像懦夫一样要自己结果了自己的命?他席仁杰什么时候向命运或者任何什么低过头?去他妈的!老天!你来吧!索老子命来吧!老子不怕!想让老子自己结果?哈哈哈哈……他心中一阵狂笑,那你就好好等着吧! 后面似有响动?一回头,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后了?母亲浑身不住抽搐,压着声抽泣着。那神情,似乎明白他想死,却又死不了,又担心他什么时候又要死,又怕哭声又惹儿子心烦,可又忍不住哭出来…… “哎。”仁杰心中长叹,天下间只有母亲真正关心他,而他却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地伤害她。自从上大学离开家后就很少回去。偶尔回,路上母亲总不停打来电话,一会儿问走哪了;一会儿又问走哪了,一会儿又问想吃啥;一会儿又说想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又打来说下雨了外头冷,穿得少不少?妈拿些衣服和伞来巷子口接你?(他家巷子口太小,车进不去,每次只能停到巷子口)…… 梦秋噗嗤一笑。 “哎呀!烦不烦?”他脸上挂不住,异常恼怒,在电话里大喊道。“几步路接什么接?回个家你看你打多少电话?我还能不能开车?再也不回来了!烦死了!” 母亲不敢说话了,沉默了几秒钟,赶紧赔笑:“你好好开车,别急,开慢……” 不等母亲说完,他粗暴地挂了电话。 住院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怒无常。前一秒还靠在床头看着电视,下一秒就抄起手边的任何东西砸向电视里及不顺眼的女主角;手里拿着《金刚经》看得好好的,突然就把书撕个粉碎。母亲每每想上来劝,又不敢劝,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嘴唇颤个半天,拦住刘叔,轻轻关了门,站在门外悄悄听他动静。 过一会儿,母亲又假装没发生任何事,假装无意地收拾,嘴里扯些闲话。可她声音沙哑、发颤,眼角红红的…… “宝儿(仁杰小名)。”母亲忙走过来扶着仁杰问。“妈搀你睡吧?不能站时间长。” 把仁杰扶到床边靠好,她又问:“尿一下不?” 仁杰咬着嘴唇,点点头。 母亲忙从床下拿出尿壶,递给仁杰,背过身去。仁杰尿完之后,她忙拿出酒精湿巾给仁杰擦净手,把尿壶提到厕所洗刷干净。 “渴不渴?”母亲边问边拧开他的保温杯,尝了尝,温度刚好,忙举到他嘴边。 “多少喝点。”母亲心疼地说。 仁杰的泪顺着两颊淌,流着泪喝完水,母亲把杯子放回。 母亲缓缓摸着他那张受尽磨难消瘦蜡黄的脸,手颤个不住,又缓缓摸到他左手残疾了的弯曲的再伸不直的小拇指上。(小时候淘气,被大石头压坏了。)她抽泣了几声,忙又忍住,到底还是忍不住扑到床头说:“你再走了,可让妈咋活呀?儿呀!你可不敢一个人走了,咱娘俩可要好好活呀……” |
仁杰突然意识到,多年来,自己不知多少回,无知地、倔强地甚或故意地伤害着那么深爱着他的母亲。他拼力抬起胳膊,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搂住母亲,紧紧地搂住母亲,深深地亲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这个可怜的瘦小的蜷在床头的已经老了的多么需要他保护、关心,他却狠狠伤害的母亲在他紧紧搂着的臂弯下,身体幸福地不住颤索着。 他嘴巴哆嗦着,泪如雨下。 母亲哭得心都碎了。她的哭里有为儿子的命怎么那么苦的痛苦难过,也有母子之间终于消掉隔阂的巨大幸福。 娘俩搂抱一团,放声大哭。 “管子、管子掉了!”刘叔不知何时已站到母子身旁,失惊大喊。 原来仁杰为了来到窗前,把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都拔了。母亲大惊失色,悔恨自己刚才怎么那么粗心大意,惊慌失措地望着刘叔。 “华医生,华医生。”刘叔大喊…… 所幸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可一周后,仁杰病情恶化,没几日已发展到尿毒症了,更严重的是多器官均出现衰竭症状。 仁杰每日昏昏沉沉,却很少能真正睡着,常常猛地一下就被疼醒。一会儿胸疼;一会儿腿疼;一会儿不知身上什么地方疼;一会儿所有地方都疼。这次若想死,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不过,他不会再自己死了,他倒要看看,上天还能折磨他到什么地步。 病情进一步恶化,仁杰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和刘叔被叫到外头,母亲怎么也不签病危通知书,好像只要不签,儿子的病就没那么危险。 仁杰喊疼的气力也没了,或者说他不把所剩无几的气力、精力和生命浪费在抵抗疼痛上。疼就疼,去他妈的!爱咋咋!突然发觉,心中知道疼痛的那个东西不疼痛,这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已经断了色声香味触法,生无所住的心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仁杰顿时双泪直流。“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释迦牟尼佛没有骗人,没有骗人!人人是佛,只因妄想执著。现在,他没有任何期望了,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所谓能不能做,可不可以做,做什么;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也无所谓…… 母亲,刘叔,梦秋,修浔……以前总认为他们对不起他,伤害了他,可这世间,除了自己,谁又能伤害他?伤害他的只能是自己,不会有别人。可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
@wmwm1989 395楼 2022-10-02 21:04:00 国庆快乐! ————————————————— 感谢感谢(?′ω`?) |
@YG农民工 398楼 2022-10-03 11:36:00 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大鼎佳作! ————————————————— 感谢感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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