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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原创小说:山道[第2页]

作者:13971597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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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cdlmj 2022-04-10 09:23:46
    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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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您的追更!
    叶秀枝直起腰来,双手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捶着腰眼儿,说好呀。两人一人分几块,比试起来。
    石片和瓦片从两人手上平斜着划飞出去,在湖面上“嗖”地跳弹一下,溅起水花,又跃起跳弹几下,间隔越来越短,最终石片、瓦片陷落远处,无声地沉入湖底,也有少数飞得远的,跳到对岸湖边的薄冰上搁着,在冰面上滑溜很远。

    叶秀枝从小在农村长大,对打水漂不陌生,她比陈继良打得远,湖面上荡漾着她银铃般的笑声。陈继良佯装不服气,又去捡来一把石片瓦片,两人又比,再次输了。
    听到她的笑声,陈继良看到叶秀枝脸上浮出苹果一般的红润,那一刻看她心境荡漾,生出一丝醉意。她的左脸嘴角有一处小酒窝,像盛满了诱人的酒呢!她的脸色白里透红,是她持续几小时劳作和晒了太阳之后现出的诱人肤色。这种红润是从她皮肤底处升起的美丽血色,与粗大、油亮的两条辫子和乌黑头发浑然一起,构成一种原始的、茂盛的女性青春之美,让陈继良不由得心动。
    终于洗完了,她回到学校,又把他床上把盖的、垫的棉花絮子和那絮子下面铺的稻草都捞出来,放在从教室抬出的课桌上晒了。她说,隔几天晒晒可以消毒,免得长虫。这一点,与陈继良的妈妈所说的一样。
    看到叶秀枝麻利的动作,对他说话的神情,一个熟悉的形象突然冒出来,他觉得她的侧面有点像自己的妈,他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爱和体贴。
    陈继良虽然在过去有过与女孩接触的经历,高中时收到过两个女孩主动写给他的纸条,一张是约他明天放学去公园,另一张写周日去看电影。他收到纸条后,内心澎湃而表情平静,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家悄悄问二姐。二姐笑着问他对那女孩有没意思,他红了脸说没,二姐就出点子说,那你就回张条子,说对不起,我没空。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异性萌发了爱慕。
    那一刻,陈继良觉得她就是值得娶回家的好媳妇儿,但他不知道怎么说。
    中午,他俩一起在她家有说有笑吃了饭。下午,她又来帮他一起收叠,铺床,给被絮套上干净的被面。那天晚上,陈继良躺在温暖而泡松的棉被里,闻着阳光的味道,一时兴奋,胡思乱想。眼前叶秀枝胸前的两团曲线没来由地在他眼前晃动,不由得让他摩挲起自己身下那根越来越像棒槌的家伙。
    在喘着粗气,喷薄而出的那一刻后,他决定从上海回来一定要说他喜欢她!
    这是年后第一次见到她,恰好她一人送他回来,正是他苦盼的机会,是他这段时朝思暮想所设想的场景!
    陈继良将另一块香皂也拿起,递给秀枝,嗫嚅地说:“这两块不一样呢。”
    叶秀枝本能地伸一只手接了,却没太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狐疑地望着他。不想此时陈继良的另一只也乘势握了上来,双手将叶秀枝接香皂的手握住。
    叶秀枝的手是温暖的,而他大概是从外进屋不久的原因,双手发凉。叶秀枝有些懵,而他更大胆,又索性松了手,张开双臂把叶秀枝拥抱入怀。
    这下,叶秀枝更迷糊了,试着挣脱一下,陈继良搂得更紧,就由他抱着。
    陈继良语气激动:“秀枝,其实我妈想让我留在上海,是我自己要来的。他们怕我一人在这里受苦,说给我在上海找个工作问题不大,大不了是临时工。可我,我想你,我天天都想你,我喜欢你!”
    叶秀枝皱起了眉,“但,但我订了亲了呀!”
    “订了亲怕什么?关键看你自己喜不喜欢,现在是新时代,恋爱自由,你只说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这个——”叶秀枝显然是在思考,而陈继良没有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
    “嗯,你俩比——算是,你吧。”她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那个刘乡长的儿子,他俩没什么接触,也就没什么感情。
    叶秀枝感觉自己的脸色发红作烫,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头上似的,有些晕眩,心口也砰砰地跳。这感觉像春节时她和爸爸走亲戚,被表哥劝着喝了两杯酒那次一样,区别在于这次的感觉有一丝甜蜜,而上次是晕眩结合惶恐、惧怕。
    “那不就成了?!” 陈继良高兴了,一嘴亲到叶秀枝的脸上。
    此时叶秀枝的脸火烫,陈继良的嘴唇没有离开,而是找到了她温暖而湿润的嘴唇。
    他俩从嘴唇的触碰、试探,到心潮澎湃,舌缠颈绕,贴身紧拥,相互感觉得到对方心脏的跳动。陈继良的手伸进了秀枝的衣服,秀枝扭着抗拒,陈继良知道自己的手是凉的,停止了进一步动作,但也没有退出来,轻轻抚摸着她的腰,继续亲吻着。
    不一会,陈继良的手捂暖和了,还是大胆地摸到了柔软而富有弹性的双乳。那时农村的女人还没流行戴文胸,女人内衣就真的是一件内里穿的小衣服,一般是小背心或者布兜兜,女孩子们也羞于“挺胸作人”。陈继良轻揉慢抚,慢慢感觉似乎她的双胸更饱满了,她的呼吸也热促起来。
    叶秀枝忽然挣脱了,后退了一步,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妈一会儿要找过来喊我的。”
    陈继良知道她说的不假,眼神还是炽热。
    而她拿了香皂、奶糖转身要走,陈继良喊住她,“等一下,我还有一个东西给你。”于是转身到房里拿了来,是一个圆铁盒装的百雀羚的雪花膏。
    这东西叶秀枝只在去城关时,在百货店隔着玻璃看到过,并没用过。那时,有条件的家庭冬天为防手脸皴裂一般会用“蚌壳油”,是用海边蛤蜊的壳装着,膏体稠硬如凝结的猪油一般。当地人没见过蛤蜊,看它形状像湖塘里的小蚌,就叫它“蚌壳油”。
    叶秀枝接过百雀羚,这是她第一次将雪花膏拿到手上细看。只见扁扁的蓝铁皮圆盒上面绘画了几只彩色的鸟,打开盖子,里面是银色的箔纸,揭开箔纸,里面就是乳白色的细腻的,比“蚌壳油”稀些的膏体,一股淡雅甜香的气味弥漫入鼻。相比蚌壳油,雪花膏偏水性,更细腻,香味也透出高级。
    她微微皱起眉,说:“谢谢你,可是你送我香皂,又有雪花膏,我爸妈看到了怎么说?”
    “这个——?你说是你让我帮你带的。说你听别人说或从画报上看到,想试试,跟我聊天时提到了,并没有让我买,是我主动从上海跟你带了过来。”陈继良一时间自己说乱了。
    “可是,这得多少钱?得十几块吧?我没那多钱,我怎么说?”
    “应该要不了这么多吧,我估计。”陈继良摸着头,整理了思路,接着说:“你说你听别人说的,跟我聊天时无意说到了,问我上海应该有吧?并没有要我买的意思。是我回家看到家里有好些,就自作主张跟你带来了。这也是实情,并不是我买的,是我妈和姐给的,我也不知道值多少钱。你就说,是我当生日礼物送给你的,怎么会跟你要钱?这样,你爸妈就不会怪你了吧?”
    叶秀枝听到他提到自己的生日,心里一股暖流涌起,他记得我的生日,他是特意今天赶回来么?她不好意思问。对他生日礼物的说法,她觉得应该说得通,就点了点头,将东西装进棉袄的荷包里,走到门边。陈继良低声喊住她,温柔地笑着说:“秀枝,祝生日快乐!”
    叶秀枝的生日,是年前两人聊天时无意说到的,不想陈继良记得。叶秀枝两眼一热,感觉到湿润,怕被他看到,说了声“谢谢”,开门快步走了。
    两个月后,周家英家来了一个女亲戚。她把周家英叫到一旁,悄悄说,在离云台镇更远的一个集镇上,她看到过叶秀枝,她跟一个小伙子在一起逛街买东西。那个小伙子看着像城里人,戴眼镜,个子瘦高,文质彬彬的,反正不是农村人打扮,他们还手牵着手呢!
    周家英自己也觉得秀枝这孩子这段时间不太正常,好像跟陈继良越来越亲近,天天带他回家吃饭,晚上还主动去他宿舍,给他洗衣物不说,说话的态度也很亲昵。吃饭时,还跟他碗里夹菜,对他比对她爸和哥哥还亲。
    次日,周家英把她拉进里屋,一番盘问,叶秀枝知道瞒不住,害羞地承认了。
    周家英早前对孩子是有嘱咐的,不能随便让男人欺负,占了便宜,就忙问:“你们俩没什么吧?”
    叶秀枝不解地反问:“什么叫没什么呀?”
    “我说是,你们没睡在一起,没那个吧?”周家英挑明了。
    “怎么会?看你说的!”叶秀枝脸红到脖子,羞涩异常,佯装娇怒。
    “那就好,这事我要跟你爸商量。你爸没同意,你们不准谈朋友,要谈也只准说说话,不能让他上你的身。”
    叶秀枝听的不太明白,但见过公鸡踩母鸡、公猪趴母猪的事,更有那两狗屁股相连,围观的村民哄笑着驱打不散的情节,就点点头。
    周家英知道这是大事,女儿跟知青谈起恋爱,她跟刘乡长家该怎么办?退亲么?这事必须跟叶校长商量。
    叶秀枝从小生得白净、清秀而又乖巧。那时代没有明星和神仙姐姐,她就是远近乡民心目中的小明星,是许多情窦初开的小伙子们眼中的神仙妹妹。对漂亮可爱的小女孩,人们总是善良地多一些祝福,而她正是云台乡老少乡亲们心目中公认的能过上好日子的女孩。

    坚持每日更新,但这段时间较忙,毕竟写网文不是主业,近期更新的量会少一些,请诸君谅解!
    叶秀枝严格来说是已说了亲,有“准男友”的人。
    起因是,叶校长举家搬来后没两年,她过十岁办了几桌酒席,也请了乡镇的刘副乡长和他老婆,他俩拎了两瓶酒,随了五元钱分子钱来恭喜。照理,以他们的身份来了就是给面子,是不应当拿礼物或者送红包的。但是刘乡长的老婆早就相中了模样俏丽而又伶俐聪明的叶秀枝,她是带丈夫来看相的。她娘家在先锋大队,对叶校长和他家的姑娘早有耳闻,已见过几次。
    刘乡长夫妇都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他老婆尤其精明。他俩回家后商量好了,决定托请人去叶校长家上门提亲,说合的对象是刘乡长家的老二刘正松,刘正松比叶秀枝大两岁。请的媒人是先锋大队队长的老婆,她上门了两次,送去了刘正松的生辰八字条,也讨回了叶秀枝的生辰八字。按当地风俗,能讨回女孩子的生辰八字表明对方家是不拒绝的。刘家按老规矩,请有名的彭瞎子到家算了两人的八字,正般配相合。
    文化革命时期的农村虽然破了四旧,砸了许多庙,当地算命的旧俗却还保留。只是从街镇上公开摆摊变为私下邀请,上门服务。大约算命不只是封建迷信,也是贫穷落后和动荡时期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和安慰吧。日子过得那么苦,总得给人留个盼头啊,认命也要知道命里有什么吧?这是一片有着深厚需求的土壤。
    刘正松那年还在县城一中读书。一中是当地名校,他在班上第一批入了团,也是红卫兵小将,人们都说他将来大有出息。听了大队书记老婆作的介绍,叶校长并未拒绝,但也没有当面同意,而是客气而含蓄地表示,容我找机会看看这个孩子,了解一下。
    过些日子,叶校长乘到县里开会学习的时候,到一中去了一趟,找了熟悉的教师对那个孩子做些打听,也在那人的指点下远远看那孩子几眼,知那孩子长得健康、周正。
    回来后,周家英找时机跟大队长的老婆说:“孩子们都还小,两家保持来往吧,等孩子们大些,都工作了,两人想谈朋友,我们做父母的再看他们的缘分。”
    她这样说,算是原则同意这门亲事,做女儿家的,要有一份矜持和自重。她的话也为各自留了退路,以免万一将来有变化。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往往定了孩子的终身。
    刘乡长家的老二与叶校长的姑娘定了亲,两个孩子很般配呢,将来都会出息,都享好福哟。不几日,这消息在方圆几十里传开,成为佳话。
    此后,每到春节,刘正松都会被他妈带着到李家畈来,给未来的老丈人叶校长家拜年。刘乡长本人多年并不出面,毕竟他是乡长,到未确定的小学校长家亲家拜年未免屈尊。当然,这一年刚过的春节期间也一样,刘正松和他娘初五来过。
    他娘儿俩来了,叶秀枝就被她娘故意留在厨房,不让她出门疯逗玩耍,也尽量少到堂屋抛头露面,以显矜持和尊贵。周家英一次在他们来了在厨房烧饭时跟女儿说,要是过去大户人家,你俩面都见不着呢,你得在大院里,那能见着未过门的小伙哟?往往两人到结婚时揭了盖头,才知道对方长啥样呢。叶秀枝就越加红了脸说,妈你真封建。正因每次刘家人来,家里加强对她的束缚和管教,让她对刘家小伙并没太好的印象。
    刘正松在他娘的支使下,乘到厨房帮忙端菜、洗手的机会几次偷偷看过秀枝姑娘,两个孩子心知肚明,却都不好意思说话,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刘正松觉得这女孩子容貌白净秀丽,又听说她聪慧能干,模样比自己班上的许多女孩子都漂亮,就对她心生好感,一心以为她是自己将来的媳妇了。
    周家英把叶秀枝与陈继良的事跟叶校长说了。
    叶校长每日跟他俩在一起,早已看出端倪,也有猜疑,只是不好说破。
    现在妻子问他的意见,他就把想好的主义说了出来:“这不只是两个孩子的事,是三个家庭的事。一要看陈继良是否是真心谈恋爱,是否愿意扎根农村,留在这里娶了叶秀枝?或者,他娶她后带回上海,户口转到上海,这应该是不太容易。第二个更关键的是,要知道他父母的态度,他们对陈继良的将来是怎样打算的?陈继良家里对这问题没有一个确切的态度,两人就不要来往,我是不会同意的!这两个问题先确定了,我们才好跟刘乡长家说。千万莫有风言风语传到刘家,不然秀枝将来怎么做人?你叫姑娘这段时间离继良远点吧。”
    叶校长与女儿、陈继良分别谈了话,而陈继良的说法是,他是真心爱秀枝,已跟父母写了信要他们支持。此时,他已不再隐瞒,表明自己的爸爸就是当地出生的革命干部,他老家就在几十里外的山区里,他爸对这片土地是熟悉的,有感情,应该会支持他。
    叶家人虽然明白了他插队这里的原因,却对他是否真地能娶叶秀枝将信将疑,就背后劝叶秀枝,让她保持冷静,要先看陈家的态度。
    再说上海陈继良的家里。
    他寒假在家时,与父母姐姐们谈天,他妈了解到儿子跟学校的校长一家人关系挺好。他妈知道孩子文静、不喜结交人的性格,他能搞好与校长的关系是好事情,至少让他不成天吃那“汗滴禾下土”的苦。
    他返程后,他妈与女儿们谈起继良的事。从女儿们口中,了解到校长家的女儿是继良的女同事,他俩的关系非常亲密。尤其是与儿子关系好的二女儿说,她感觉陈继良好像是很喜欢那女同事的。敏感的继良妈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安:难道他与一个农村姑娘好上了?
    她并没有让孩子长期留在革命老区的打算,更不可能让他在农村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她就这一个独儿子,在上海更有前途,怎舍得让他在农村吃苦呢?再说,上海是特大城市,严格控制外来人口,将姑娘调来上海颇废周章,何必多找麻烦呢?
    而且,她作为城市长大的人,又是讲究医务工作者,她对老公一身农民的坏习惯早就不耐烦,比如晚上不刷牙、大小便冲洗的不干净等等。尤其是他老家隔偶尔来的穷亲戚,看病、借钱,一来住上几天,有的随口吐痰、吸烟随地丢烟头等等,烦不胜烦。她跟同学们比,觉得嫁给一个农村出身的人多了太多麻烦,哪会再娶一个农村的媳妇进门?
    儿子上班半个月后,他爸拿回他寄来的 ,除了问候的话,说是喜欢上校长的女儿,想与她确定关系,请父母近期来有空来一趟等等。
    这封信引发轩然大波,他爸妈好几天争吵不休。他爸的态度好像有点支持他的意思,认为既然是孩子的选择,问清楚是有必要的,但不要急着反对,即便他没有考虑的长远,也要先尊重再沟通。
    他爸的态度招来他妈急风暴雨般的各种埋怨和数落:
    “怎么可能让继良在偏僻的山区过生活呢?他在那里多一天我都不放心,还要娶妻生子?!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在农村能有什么发展?将来是当小学校长还是当生产队长?就算是你表弟那样的乡长又怎样?到头了吧,你觉得好吗?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你提着脑袋干革命,好不容易进城穿上了皮鞋,当上管理几千人的厂长、干部,改变了你们陈家的命运,怎么让继良又改回去呢?你想过没,他要是在那里结了婚,你的孙子一出生就是农民,是种田的命,你陈家又重新当了农民?你问问你们老家人,哪个不想跳出‘农’门,你这不是毁了后代子孙的前程么?”
    一席话,说得老陈不吱声。在外,他是厂长,她不得不给他面子,在家她是家长,他吞声忍气。
    “总之,”他妈说,“快给他写信,说我们不同意,要不你去把他接回来!我不会让他在农村成家,也不接受他娶农村媳妇!”
    她一次再一次的,在类似的讲话结束时,都有节奏地扬起手,做斩钉截铁的下劈状,并呼唤:“你让儿子快!回!来!”
    家里连着天天吵,声声“快!回!来!”的呼唤和斩钉截铁的手势,让陈厂长再不敢回家。下班一进门,他的头就隐隐钻裂般地疼。他按老婆的想法写好信寄出去后,又招集女儿、女婿们回家开家庭会议,又打电话给云台乡的表弟杨书记,商议怎么劝回陈继良。

    中午、晚上,叶校长来请几位去他家吃饭,他们都拒绝了,说已带了菜和干粮来,不必劳神。果然,书记的老婆在自己张罗做饭、热菜,他们的确是从家里带了做熟的菜来。
    周家英在家精心准备了菜肴,特意托人骑自行车到镇上割了肉、买了鱼和千张豆腐,切好配好,只等客人来了好下锅。然而,她连他们几人的面都没见上。
    入夜后,叶校长又来说陈继良宿舍的条件差,只一个床铺,知道陈继良没有多的铺盖、被子让客人睡,说自己家里客床都铺好了,都是新铺干净的,请大家过去。他们的回复是挤一挤,我们想多说说话。
    叶校长知道多说无益,反而自伤尊严,尴尬地笑笑说:“那好那好,你们聊,你们聊。”转身沉脸离开了。

    此为 113楼,补上,否则情节跳动太大。


    然而,私下的恋爱一旦公开,就如纸包住的火烧到外面会烧得更旺一样,两人的接触反而更多、更大胆了。
    终于,某天的下午他们越过了红线,两人水乳融在一起。
    欢爱中,陈继良看到叶秀枝初时忍耐疼痛的表情,以及床单上一块嫣红的玫瑰花样的血迹,那血迹意味着什么他是多少知道一点的,就暗暗发誓言要对她一辈子好,不愧对她。
    浓情蜜意、血气方刚的姑娘小伙初尝欢爱后,更加如胶似漆,两人此后常想着创造独处的机会。那年月,结婚成年人讲的黄段子、开的荤玩笑,以及结婚前母亲对女儿的悄悄教导,是学习性知识的“唯二”途径。而这些普及知识的途径远离他俩,他们也就不知什么叫避孕和计划生育。
    这是 115楼 缺少这一节情节对不上。

    过了半个月,他接到儿子的回信,他态度坚决地说爱上那个姑娘,说你们父母不同意他就干脆不回来了,呆在当地做老师挺好,老少边穷地区的教育事业正需要他这样的人,等等。
    这下,陈继良的妈更急了。
    继良他妈不再演讲了,而改成了对他爸哭诉。往往说着说着,就一边抹鼻涕眼泪,一边唠叨:“你是管两千人的县团级领导,我是医生,都是国家干部,却连孩子都管不住呀,这不是让人笑话嘛,啊?让你陈家的独苗又混回了农村,你舍得吗,啊?!你自己也说,老家有人穷得一年穿不上一件新衣裳,半年吃不了一次肉呀!儿子是你弄过去的,你想办法给我弄回来!”
    115楼 续


    又过半个月,鄂北的这个小乡镇里来了一个上海女子,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这是陈继良最亲近的二姐和他的小外甥,此行的任务就是想方设法接陈继良回去。
    二姐先去了亲戚杨书记家,第二天上午由书记开一辆绿吉普车和婶娘陪同,四人一起来到先锋小学。叶校长和叶秀枝、陈继良几人都在上课。杨书记到一间教室找到叶校长。叶校长当然认识书记,见书记亲自来了,一惊。杨书记也不多言语,说有事要找陈继良谈,请立即通知他到办公室来。不再有多的言语,态度冰冷。
    陈继良正在校外一块割了庄稼的田里上体育课,带着一班四五年级的红小兵们用木棍制的红缨枪去扎秸杆做的稻草人,那稻草人是他花了两天功夫捆扎的。稻草人胸前的纸条写着“林彪”两个字。一队队的孩子端着假红缨松奋力向前刺去,旁边站的同学整齐有力地喊着“打倒林彪打倒孔老二”,又唱《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的歌曲。
    陈继良被校长急匆匆带到学校办公室,没想到姐姐、叔叔几人不请自来,看他们的脸色,知道来者不善,一时无语。
    不便在办公室说话,陈继良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宿舍。
    表叔、婶娘、姐姐轮番上阵,对他做起了劝说工作。任凭他们怎么说,继良只犟着说我在信里都写了,不想回去。再说,他就低头不言语。
    叶秀枝上完课,听爸沉着脸说陈家来亲戚了,她脸有喜色地说:“那我去看看,给他们烧点开水。”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要去,叶校长喊住了,语气悲凉地说,“你就别去了,恐怕人家不是来说好事的。”
    一瞬间,叶秀枝像是被霜打了,或像田地里被拔出遗弃在太阳下的杂草一样,蔫了。

    这之后,大家再看前面的116楼,故事才能接上

    接116楼

    二姐好说歹说,恨不得下跪,表叔也是恩威并施,加之婶娘各种理论,他们不舍昼夜,打起了车轮战。再加之小外甥不好好吃,更不好好睡,一个劲地哭闹,和尚念经一般变换着各种音量和声调,只说:“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要回去回去——!”
    几人轻言劝解与大声胁迫相结合,理性说服与情感教育相交织。这一天一夜,如同抑扬顿挫的笙萧锣鼓,或者和尚念经、道士做法、教授讲座,他们轮番上阵。其中又夹杂着动人的花腔女高音,以及电闪雷鸣,悠扬小曲,要死作活,杂呈的五味一古脑都挤满着,刺激着陈继良。让他不知是血压或血糖高了,或者低了,也或者大脑袋充血或缺血了,总之渐渐就晕乎乎,崩溃了。终于红着眼说,算了我回去。
    除了小外甥,几个大人几乎都一夜未睡,陈继良表明了态度后,就都帮着他收拾了物品。他们只拿了路上需要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等轻便东西,铺盖等略值钱的东西搬上车拉回叔叔家,一些过季衣服、书刊杂志等东西就遗弃在房里了。
    坐在车上,陈继良仿若痴呆了,直勾勾地看着车窗外这片熟悉的土地。远山之上隐隐现出一线红光,东边暗蓝的天空透出光亮。熟悉的田地仍是黑黢黢的,似有薄雾,路边的草和草上凝结的露珠被车灯照亮。路边的一棵杨柳垂下柔软的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依依不舍的样子,而他却要远离。他晕沉沉,不知道该跟那个喜爱的女孩说些什么,更一时发懵,想不到要跟与她道别。
    杨书记一扭钥匙,车发动了,一阵轰鸣打破了夜的宁静。
    杨书记开车把老婆送回乡镇的家后,又叫来司机,让他送车上的三人直奔武汉。
    一昼夜间,陈继良无声离去,竟与叶秀枝告别的话都没有说一声。
    叶校长和女儿第二天也起的早,或者说他们昨夜就没睡踏实。他们早饭没吃就早早来到学校,学校的门微开着。进入陈继良的寝室,一片狼籍,知道他们都走了,不会回来。叶校长一时含了泪,颤抖着嘴唇,说:“什么人啦!招呼也不打,排好的课怎么办?”
    叶秀枝也红着眼,喉咙发紧,木无表情,木然呆立。
    陈继良凭空消失了,如同雪地里一行原本深陷的足迹,却忽然消失在一阵风里。是的,对于叶秀枝,这正是不知哪里忽然吹来的一阵寒风,一阵带着裹挟更多雪花的飓风,一瞬间就将一切深刻的东西掩埋得了无痕迹,烟消云散,只留下她在风雪中寒彻心底。她觉得被兜头浇下一桶含冰带沙的水,让她甚至连打个哆嗦的准备都没来及,就冻木了。
    叶秀枝昨天一夜没睡,各种胡思乱想,想得最多的是今天找机会问问他,看他怎么说,想他家里的态度会如何。她压根儿没想到,天亮后他忽然不见了,真的不告而别了!

    此后两个月,学校没了歌声。
    天真的孩子看到叶老师的眼睛常红红的,布有血丝,问她:“叶老师,是昨天起风,沙子吹进你眼里了吗?”
    或者他们问:“叶老师,你昨天又头疼,没睡好吗?”
    叶秀枝黯然,有时点头,他们就说:“你不要揉眼睛,我妈说揉多了,眼睛就会红的。”
    周家英看到女儿茶饭不思,不几天就瘦了一圈,往日白嫩的面容似乎暗黑了,心里也痛,却不知如何劝解好,只说:“娃呀,我们没那个命,我们命生错了呀。”
    而这之前,叶秀枝的生活在李家畈几十户人家看来,一向是顺遂如意,优裕
    而美好。
    陈继良来过 ,叶校长收的。
    陈继良走后,他就给当地的邮递员打了招呼,说不管是家里的还是学校的,所有的信件都要亲手交给他。
    信的内容是陈继良写给叶秀枝的,说,正在与父母作斗争,还是爱你想你。家里给我找了份工作,我去上了班,想上班攒点钱来看你,云云。
    叶校长知道他家既然绑架般强行拉他回去,自然不会再放他回来,而且已上了班,变化就更多,更不会回来了。
    叶校长期待看到的是陈继良与爹妈对话的结果,而不是他无用的甜言蜜语和无奈的思念,当然这也是一种结果,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那段时间,周家英不安地小心观察着女儿的动静,她怕女儿想不开做出傻事。却发现女儿一两个月的“例假”没来,而她原来应该是蛮规律的。
    周家英看到女儿好久没用月经带,没洗晒布片了。那时没有卫生棉、卫生巾这类产品,年轻女子在经期一般用布带缝的月经带,城里的大多垫草纸,农村的多垫旧棉布片,可以洗晒重新使用,如同过去婴儿用的布尿片。农村女子在月经期间会随身带着干净布片,以备不时之需。她记得,那根带子是叶秀枝新缝不久的,没用几次,一找,那东西还躺在她房里柜子抽屉的下面,被衣服压着,应该好久没动过。而且,她还看到秀枝时常犯恶心,干呕。她这段时间食欲不好,像睡不醒似地欠瞌睡,总打呵欠。
    周家英悄悄一问,果然印证了她的猜测,女儿怀了孕。
    跟她爸说了,她爸忧心忡忡,让她快带女儿到城关医院检查,特意嘱咐不要到近在的镇上查,避免熟人看到。
    学校休息那天,叶校长也跟着一起去了,结果在意料之中。周家英后悔自己大意了,没有教女儿如何自我保护。

    出了妇产科,在三楼楼梯的拐角处,叶校长与周家英商量。
    叶校长的意见是流产,周家英却说,那万一陈继良真回来了呢?叶校长起了火儿,声音提高了问周家英:“换作你,你家条件好好的,大城市,工作不愁,有工资拿,会让孩子娶一个农村姑娘吗?会让他当乡村老师,饭都吃不饱,指望生产队分口粮吗?将来生的孩子也是乡里娃吗?那你说,他还会来吗?”
    他俩争执时,叶秀枝在拐角的另一边,他俩有意地避着叶秀枝,距她有些远,但叶秀枝知道他们说的啥。她走了过去,语气冷峻而坚定地说:“爸,妈,孩子我要生下来!”
    周家英说:“你要听话呀,伢啊!肚子大了,生了伢,怎么跟人说?孩子的爸爸是谁?”
    叶秀枝发了犟脾气:“我不管,我的孩子我就要生下来!”
    说着,她扭开脸,忍住眼泪不向下流,转身向楼梯走去。
    叶校长夫妻俩一时脸色白了,跟着她。
    她一步步地上楼梯,周家英还在劝说,“要不你想想吧,再等下,再想想吧,不急。”
    叶秀枝也不答理,她妈也不敢拦,就慢慢上到了门诊大楼四楼的顶楼。
    叶校长知道孩子在想什么,一直小心地跟在后面,保持跑两步就能抱住她的距离。
    将要出楼梯口时,叶秀枝的泪还是流出来了,她回头说:“我不流产,你们要不答应我就跳下去。今天跳不了,咱家门口的水塘你们不能捂上盖子吧?再说我喝农药,也一样的。”
    叶校长晓得孩子性子烈,就说:“算了,咱们先回去吧。”
    回家后,周家英尝试又劝了两回,秀枝默然不作回应。
    一日,忽然看她房里桌子上摆了一瓶农药,吓得不轻,闷不作声地,将一瓶药收走了。
    @mcdlmj 2022-04-14 06: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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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两位大人闭了口,除了工作和生活上更加细心照顾她,不再跟她提这事了。
    叶校长瞒着叶秀枝去了一趟刘乡长家,女儿已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亲是退定了,话得说到前面。
    他怕刘家将来知道女儿的事会有所怪罪,于是买了礼物,两口子主动去刘乡长家赔不是,表示道歉,提出要退亲。叶校长不好说女儿已怀了别人的孩子,只一个劲说是我家女儿没福分,她闹着非要退亲。刘乡长夫妻很是诧异,但到底为什么人家不说又不好问,就说:
    “叶校长您这是怎么了?是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对吗,还是我家孩子有什么事不好吗?”
    叶校长只好说:“惭愧,您这边都好,是我家女儿不听话,喜欢上了别人,具体我就不说了,您看这几年的礼物该怎么退还?”
    刘乡长夫妻知道这事已不可挽回,刘乡长倒也大度,说:“那点小礼物倒没啥,两家都是有头脸的,这些小事就不提了,将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不必了。”
    叶校长就恳求他们,对外人就说是你们遇到一个云游大和尚,让他再看了一次两个孩子的命相,大和尚说两人八字暗里不合,因此你们家就主动提出退了亲。
    这个说法,是给亲友乡亲们一个交待,大家都能接受,两家既不伤和气,也不伤面子,刘家也就答应了。刘家虽不明白所以然,也只好同意。周家英临出门,硬给刘乡长老婆的衣兜里塞进一个红纸包,里面是两百元。
    多年以后,马书乐人到中年时,教育他即将成年的儿子,引用他读过的一段话,以发自肺腑的腔调深情自然地说:
    “人的命运分命和运两部分,命与你所处的大时代和你的性格相关,运和你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的小时辰,即人生际遇相关。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古人说的天干地支只八个字,它涵含了你出生的时代和季节等背景。再与你的性格、情商、家庭出身、学历交际等几方面相结合,命和运就会交织出阴阳乾坤的很多变化,与八卦图相似。能知晓自己命运的人,奉天承运的十分之二三者已能有所成就,十之五六者就属大智大慧,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这一段话说得云遮雾绕,高深莫测,不知马书乐自己是如何理解的,反正他的儿子听得不明所以,点点头,十分明白又不明觉厉的样子,转身走了。
    却说当年,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陈继良渺无音讯。
    叶秀枝并不知道陈继良寄来的信都被叶校长拦截了。
    叶秀枝不想主动写信给陈继良,却依然坚定地要生下他的孩子。
    叶校长夫妻偷偷着急,托远近的几个热心媒人拿了女儿照片,特意去寻远一些的,想给女儿找一个条件稍好些的婆家,尽快嫁了。但女儿带着身孕嫁人,嫁人后不到十个月就生出孩子,婆家的四亲八邻肯定会有各种猜测。少不了乱嚼舌头的人会说,这媳妇没进门就为丈夫戴上绿帽子呢。
    对这样的人言,这样的嫌疑,是百口莫辩的。就意味着,叶秀枝未来的婆家、丈夫要能硬下脸面忍受这些流言蜚语。乡亲们会有各种热心、冷脸和猜疑,将来少不了会有侮辱和轻慢,尤其是孩子,甚至会遭受异于常人的对待,不能指望婆家对这孩子视同已出的。因此,叶校长和周家英自知想要找到不错的人家已是奢望。
    矮子里拔将军,终于找到了两家老实本分的人家,毕竟当时娶不起媳妇的人家有很多。
    叶校长深怕女儿不同意,小心翼翼地跟她谈,让她作选择。
    一说,叶秀枝却同意了。她也想为爸爸和家里顾一点脸面。女儿没嫁人,在娘家生了个没爹的孩子,会被人看不起,这是家庭的耻辱。孩子出生后没爹对他肯定不好,她是知道的。于是她挑了一个媒人说很老实的男人,那人叫张志雄。
    周家英将两家作对比,说这张家的家境更差,还听说有点结巴呢。叶秀枝说,就选他吧,结巴了话少。又说,不必跟他见面了,你们直接商量,定了日子吧。
    叶校长两人不敢吱声提出别的意见,只期望那个没见过面的老实男人对女儿好就千恩万谢了。
    期间,叶秀枝的哥哥叶秀材仍在当兵,他从部队来信,他打算月底探亲去上海找陈继良,问问他到底咋回事。在他当兵前,他与陈继良关系挺好,他当兵摆酒席时,陈继良还替他陪客喝醉了酒。对哥去上海找陈继良,叶秀枝和她爸都不同意。叶校长忙去信说,陈继良要是有心会自己回来的,你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就没意思了,咱不能丢人去求他。叶秀材只好作罢。

    不到一个月,叶家的门口热闹异常。按当地风俗,出嫁之前要先定个日子送陪嫁品。那天叶家超豪华的嫁妆让村民们开了眼界,被众人传说。
    叶家陪嫁的,既有农村时兴的“小三圆”,又有城里的“三转一响”,外加几套床上铺盖,以及樟木衣箱、五斗柜、桌椅、洗脸架等大半房的家具。这一些远远超出当地嫁女儿的规格。有一位村妇可能对张志雄家的情况有点了解,羡慕地对旁边的人说,那男方家里条件不好,就只修整了下草屋房子,打了一架结婚用的新床,其他结婚用品的都是由叶家准备好了拿去呢。
    旁边就有养了几个儿子的村妇响应,感叹说:“我家儿子要是找到这好的姑娘家就好了。”又发愁道:“咱家几个儿子,将来怎么娶媳妇哟。”
    那天,张志雄家请了两辆手扶拖拉机,扎了红绸布花开来。将叶家的嫁妆叠摞着、捆绑着,才好不容易装上车。跟着拖拉机的,有几个年轻人骑着扎了红布花的自行车,车屁股上也驼了捆绑着的缝纫机头、收音机、大座钟、锦缎的棉袄铺盖等物件,一路气派地招摇摇着铃,跟着突突的拖拉机。
    @mcdlmj 2022-04-15 06: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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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出嫁那天,周家英将男方给的十张共一百元的彩礼又加了两百,给了叶秀枝带回去。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可以买两间瓦屋呢。当然,周家英提前已多次嘱咐,对婆婆、公公要孝敬,持家要勤俭,对丈夫和哥嫂要大度忍让,多做点家务事吃不了亏等等,等等。
    照理新娘子出嫁时要跪别父母,而父母一般会嘱咐几句,说点临别感言。新娘子大多想到后与见父母见面减少或对新生活环境和自立成家有所担忧,会动情哭泣起来,这是本地的婚俗,称之哭嫁。
    当天秀枝哭得梨花带语,叶秀材在一旁安慰。妹妹结婚,他特意从部队请假回来,帮忙招待客人。作为她哥,他看到妹妹哭,也十分伤感。他既伤感更愤怒,然而他的怒火脾气却不知朝哪里发。他伤心的是,自己如花似玉、聪明灵秀的妹妹竟然就这么嫁了,竟然这么糟蹋自己,选了这么个人当了自己的丈夫。叶秀材知道那人穷,没想到他还怂,是个连句话都说清的结巴。他是今天才看到张志雄,一眼就看出这个瘦小男人的怯懦和不自信,对他失望至极。他的愤怒却是对曾经的好哥们陈继良,对他恨得牙痒,真想写信去骂一顿那个始乱终弃的陈世美,把妹妹害得好惨!
    叶秀材站在屋里墙角,咬着牙,眼里忍住泪不流出,左手捏成拳头,暗暗用力地捶打墙,让手上的痛缓解心里的痛。
    然而,在看热闹的外人们看来,叶秀枝出嫁可谓一时风光无二。
    结婚那天,随新郎张志雄来的一队小伙子骑了6辆借来的自行车,每辆车都洗擦得锃亮,铁链加了机油。他们跟在一辆洗得干干净净、前后扎了大红花的拖拉机一起来迎亲。
    鞭炮轰鸣,一片欢笑中,有两名俊俏的迎亲小伙子脸上被女方送亲的婆姨们涂抹了锅底灰,而且这锅灰还特意拌了菜油,因此黑得油亮,像戏台上的包公。小伙子也不恼怒,反而故意做出怪相,对姑娘小孩瞪眼睛吐舌头,引得观看的村民们哈哈大笑。迎亲的人进屋后,周家英叫人打来温热水,递给肥皂,那两个小伙子却怎么搓洗也洗不净,只好一路黑着脸,尬笑着返程。
    阵阵鞭炮声中,一身新衣的新郎在门口向围观的人们抛洒了糖块和卷烟,他咧嘴憨笑,间或大声音喊几嗓:“糖,糖,烟。”与他一起来的小伙子们流利地喊叫:“抢喜糖哦,大家吃喜糖!吃了喜糖甜蜜蜜!喜烟,抽了喜烟发大财嘞!”
    糖粒和卷烟引得一众大人和小孩们在门前哄抢。
    叶秀枝还在房里,跪在妈坐的凳子前,握着她娘的手哭着,旁边有婆姨在劝解。叶校长坐在旁边,慈爱地看着女儿,抽着烟。叶秀材也请假回来了,穿着军装,忙着招呼客人。
    有人进房来劝,说吉时已到了,再不走男方那边要开饭呢,几十里山路要走,中午之前一定要到的,喜酒要等着接回新娘才能开席呢。新郎张志雄也被众人拥着进了屋,在旁候着,说了几次:“爹,爹妈,我,我会好……,好……好待她,放……,放心。”
    娘儿俩终于作别,张志雄将眼圈哭得红红的叶秀枝抱上拖拉机车箱,一起坐上拖拉机里面的两张椅子。椅子的腿和靠背与驾驶位后的车档板用红布绑成一体。骑车的小伙子们保持着笑脸,扶着自行车,站在拖拉机两侧。
    混在人群看热闹的有大队书记的老婆。叶家嫁女儿没请太多客人,只请了实在绕不过去的几门铁亲戚,同事、朋友和乡村领导们一概都没请。因而有头有脸的大队书记的老婆,这一次也只能跟普通群众们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好在今天的主角是叶家,以及新郎官,大家都没太留意她。
    大队书记的老婆跟着众人抢了喜糖和卷烟,知道叶家虽没请多少客,但待女儿不薄,前几天拖走的嫁妆的体面传了四乡八野,她是听人说过的。她实在纳闷,刘乡长家与叶家怎就突然退了亲?当然,刘乡长的老婆特意带了谢礼来与她说过,说有一个外地来的老和尚重看了两人的八字,十分凶险,克夫克子之类。但此前不一直好好的么,她们娘儿俩不都一直喜欢这丫头么,即便八字真不合也有做解的方法,万物不都有克有和么?老和尚怎么就不出好点子,偏偏成了坏人姻缘的“法海和尚”呢?而叶家怎又突然将女儿嫁了,新郎却其貌不扬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白的结巴,这与刘家老二是不是差得太远了呢?
    叶秀枝的前媒人一脸狐疑地看着这场迎亲喜事,口里的糖咂嗼出的味道仿佛没那么甜。
    一串长长的鞭炮炸出一地红,将喜庆推向最后的高潮。
    在鞭炮芳香的烟雾中,在围观的村民们嗡嗡的议论声中,在拖拉机突突的轰鸣和屁股时常喷出一股黑烟中,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远去了。
    深秋的原野,庄稼多半已收割,家家户户门前堆起桔杆垛。远空湛蓝如洗,一行大雁南飞。人家形的雁群划过天际,后面却有一只孤雁不知为何拖后了好多,它似乎受了伤,扇动翅膀特别费力,但仍奋力向前,要跟上前方的队伍。
    看热闹的村民乡亲们逐渐散去,叶校长和周家英望着迎亲的队伍走远。女儿一身红衣慢慢消失成红点,拖拉机的突突声早已听不到了,它们拐过一道山弯,消失在远山中。
    周家英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惆怅,她的眼角默默泛出眼光。叶校长的目光,却落到天上那只孤雁上。

    ——第三章 料峭春芽——


    叶秀枝嫁到肖家寨后,过了两、三个月才逐渐适应了张志雄家的生活。
    这时是又一年的春暖花开,山上的映山红开得真正红艳。
    不知为啥,此地的映山红要比她的老家茂密了许多。山崖上,路径边,大树下,石头缝里,一棵棵,一丛丛,满树半山的一片片妍红,在三四月间灿烂地盛开。花的红色因远近、阴晴、山势阳背和花期盛衰的不一,看来也颇有变化,甚至看得出花的品种差异。有的如火一般,红灿灿一片,十分醒目,有的则是如片片鸡血一样,红得发紫,夺光耀眼。也有的衰败了,摊在枝头,就被别的一簇簇新开的杂花,或白色或黄的,给夺了目光去。
    尤其是山上的花朵,如同一位仙女站在山顶的云中,随手抛洒了铰碎的红布绸或红丝绢,有的地方一团团、一簇簇,几棵连成片,连成彩红云霞一般灿烂。有的地方则只一株或两株,孤独地悄然绽放。
    这个时节,正是山中梯田要农忙插秧。各种鸟雀多了,秧鸡和布谷、斑鸠在田野轻声唤着,喜雀也破着嗓子嘎嘎地叫,张家门前草屋顶下的燕窝也开始热闹,多了稚燕的呢喃,稚嫩的啾啾声音。燕妈妈飞进飞出,忙碌地哺育着几只小燕。讨人嫌的麻雀也仿佛比冬天肥大了一些,数量也多得能结阵,一群群地在村口和田头耀武扬威地翻飞。
    叶秀枝喜欢这些野杜鹃花儿,这天收工早,她在村子里顺手捡了一只破了一个缺口的腌菜的瓦缸,不知谁家丢弃了有些日子的。她侧着腰,很吃力地拎回,放在了堂屋门外,又进房拿了一把铁锹出了门。
    张志雄在一旁看到,觉得好奇,结巴地问她做什么去,她说到山坡上挖一棵杜鹃花回来,于是张志雄就拿了锄头跟了上去。两人从村后半山坡挖回一棵花苞多的漂亮花树。张志雄边挖边好奇,问:“你不要挖……,挖杜……杜鹃么? 这是映……映……映山花呢。”叶秀枝抹了一巴下巴上的汗,莞尔一笑,说:“是一个东西,学名叫杜鹃,本地人叫映山红,映山花是它的小名吧。”
    张志雄听明白了,讪笑着,小声念几遍:“杜……鹃,杜鹃。”
    这一棵花树有大半人高,两人连花带树及根下的一些土和根垛子,一起抬了回。回到屋前,张志雄接忙去取了簸箕,又主动去挖取了黑色肥沃的土,与叶秀枝一起将花树种进那口破缸,浇了水,养在张家堂屋门外。
    每天进出门,叶秀枝看到这一树开得火红的花,心情仿佛就要好一截。
    这一株花,是那个年代肖家寨唯一家养的植物了。
    在农村的广阔天地,花草举目可见,大多悄然地在田野绽放,无人理会。人们没有闲情逸志将花花草草种养在自家房里,或者房前屋后。
    肖家寨处在深山,与镇上不通公路。通向外面的山路,坑坑洼洼,好在能走拖拉机。
    从村子到集镇约二十里地。前半段是狭小、陡峭的山间小路,走路比骑自行车更方便。骑车一会儿上坡太大就得下车推着走,一会下坡太陡也得下车提着走,挺麻烦,此时自行车是累赘。但在山间绕一个多小时后,就走上了平坦、宽阔的土路,是能跑汽车的土路,骑自行车就有了优势,半大学生娃们就会骑得飞快。从肖家寨到集镇一来一去一般得半天功夫,因此大家日常到集镇去的少。买些许小东西,例如食盐、香烟或家中来客要打酒,大家都去村委会的小卖部。拖拉机倒是很能爬山,坐拖拉机出行要快得多,但全大队只有一辆,除了拉农用物资和耕地劳作,没什么大事是不会派用的,老百姓日常交通指望不上。
    叶秀枝与张志雄及公公、婆婆四人生活在一起,房子是土坯墙,屋顶一半是草屋的,另一半新铺了瓦顶,堂屋和他俩的卧室屋顶在结婚前翻新过。张老汉苦于实在没钱,借都借不全,只好保留了一半的草屋。好在瓦屋顶的中间镶有几处透明玻璃,白天这一半的室内就比另一半的草屋顶要明亮许多,屋内在大晴正午也能看得清。
    父母的卧房和杂物房、厨房等,因还是原来的草屋顶,就阴暗而潮湿。可见张志雄家捉襟见肘,这样做,是让老二好想一点,要知道老大婚后可是新做的瓦房呢,虽说那主要是老大自己扯钱拉账的本事,可终归老人是拿了比老二结婚还多的钱出来的。
    张志雄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姐姐排行老二,已出嫁。哥哥张志刚三十岁了,四年前才结的婚,他结婚的媳妇是买来的,跟他生了两个孩子后才安下了在这里过日子的心,张家就让他们分家单过。他新做的瓦房在村子的另一头,是两间土坯墙的瓦房。
    村民背后说,这张志刚手脚不干净,有点小偷小摸。村民们隐晦而言辞闪烁地说,他家里许多算能值钱的家常用品,都是他从七乡八里的,瞧上哪家的,就就“顺”回来的。也有的说,他是家里差什么了就外面找去,很少见他花钱买的。
    叶秀枝与这哥打交道中,还看出这哥性格特倔,与人说话爱抬杠认死理。他与村中社员聊天时,可以为一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吵起来,甚至于就要动手打架。她见过,他有几次与肖家寨的大姓肖家人闹得不欢而散。当然,他有时也特别义气,而他似乎也没有讲义气的底气,然而他和家里几个人都要靠他吃饭,怎能动辄义气用事?
    叶秀枝就不太瞧得起这大哥,对他也就不太热情。反正不是与他过日子,也就无所谓,对他只表面喊声哥而已。
    @mcdlmj 2022-04-16 08: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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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嫂子刘巧红没文化,她说话不是本地口音,叶秀枝听她说话觉得挺好听的,问她,她说自己是四川人,嫁到这里就再没回去过。
    后来,叶秀枝慢慢了解到,本地远近的人都知道张志刚的毛病,不会有人愿意嫁给他。也是,叶秀枝的娘家也有像他这样的人,有的就打了一辈子光棍。好在,张志刚并不笨,他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结交的朋友中恰好有人认识人贩子,他就筹钱找朋友买了一个媳妇来成家。他自己当然是没什么钱的,张老汉实在没办法,出面借钱凑合来大头帮他。张老汉想,老大如果不成婚,老二更不好办,我张氏一门不能到我这一代绝了后哟。
    这刘巧红虽可怜,却有天生的聪慧,文化不高却能算计,会过日子。买来后当然吃了不小苦,生了两个娃也就死了心,一心想把两个娃带大成人,也就在张家死心踏地的过日子。她对屁大点儿的事儿都心中有数,对屁大点的事儿也不愿吃亏、几年后叶秀枝后来才知道,这是她娘儿三个捱苦日子没办法的招算。
    叶秀枝嫁来后,哥嫂回这边老人屋的次数不多,叶秀枝与他们一家也没太多话说。与嫂子打交道,一方面觉得她可怜,也佩服她聪明、能干,感叹她跟哥这样的人过日子是遭什么样的罪。

    说来,张志雄父子都是勤俭忠厚,老实巴交的人。
    “忠厚老实”这样的评语在那个年代是对人正面、积极的表扬,而现在却变了味儿,与笨人王老大、熊大熊二相近了。
    张志雄没什么文化,小学只读了二年级,因口吃和说话慢半拍,让人觉得似乎太蠢笨,他也自以为个子比同学高而不好意思,加之他受比他年龄小的同学欺负多,也就自尊受损,决意辍了学。他爸妈也拿这个不思上进的犟娃没办法,当他是不会读书的料,就听之任之,让他回家到生产队放牛。
    其实这张志雄语言笨拙,却瞎子吃汤圆心中有算,心里有他的小九九。他结巴自然就话不多,长大些自知说话结巴受人讥笑,就有意放慢说话的节奏,口吃就显得没那么严重,在他看来,一句话打结两个字比打结五个字要好得多,他一辈子就追求更少的打结。他不知道,在一般人看来,打结哪怕是一个字,也是结巴,性质并无不同。但后来他发现,说话慢一点有慢一点的好处,可以后发制人,拙也有拙的厉害,他也就故意把话说得更慢。他觉得他哥性子急躁好逞口舌之快,并没讨到好处,人们反而不喜欢他,他就吸收教训养成紧开口、慢讲话的习惯,一来掩饰口吃的毛病,也不至于吃讲话快的亏。他也因此被人们称为温吞水,要开不开,急煞人的。
    张志雄他爹近六十岁年纪,干瘦如柴,做事有一把干劲,却常年咳。早些年一次咳得很严重,到赤脚医生家打针吃药半个月不见好,没办法就到县上医院查过,说是害了慢性支气管炎、肺气肿,让他住院,他却只开了吃的药回来。药吃完了,也不见好,却也没死,就照旧旱烟不离嘴。
    张志雄的妈患眼疾,眼球上发白像冬天的湖面结了一层冰霜,或者是小朋友玩的玻璃球被一次次撞击后,一面面的不透光一样。她成了半瞎子,一日三餐做的饭菜含泥带砂,咸一顿淡一顿的,家里的卫生也糟糕。
    叶秀枝来了后,内外整洁了不说,做饭的事她也接了过去,让张家三口人终于吃上了好饭,切实口味到娶媳妇的好处。张家老妈眼神不好,近几年都不出工下田。秀枝嫁来后,她的眼病似乎比之前更重,每天的事只是洗洗公公和自己的衣服而已。她儿子张志雄的衣物,秀枝想着这是我做媳妇的本份,主动接过去洗了。于是全村里的婆姨们都羡慕,说她开始享清福了。
    叶秀枝与张志雄同床而眠,却是各睡一个被子,并未圆房。
    张志雄本就语拙,就一直没问也不敢叶秀枝过去的情况,对她的了解只是当初媒人说的一些内容。媒人的话总让人将信将疑,在叶秀枝这里却让张志雄慢慢当了真。
    他心底知道,许多话题问了她可能不会说,再说问到苦处,她也不好说,也就不勉强她。他心里有数,她天仙一样的人,肯下嫁自己,还带了这多嫁妆,哪会没有苦衷?就盘算着,我天长日久对她好,人心是肉长的,终归该知道的今后就会知道,如果将来还是不愿意说,那现在急着问也无用。于是,他反而心安,不多问她。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他每日只内心当她客人一般敬着,自己则该干嘛依旧干嘛。他对漂亮的媳妇既能下田做事,为家里挣工分多分口粮,又能烧饭、洗衣,就心存感激了。又看出她不喜与村里婆姨们嚼舌头,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就更增了一份敬重。
    有时,在两口的内屋里碰到叶秀枝在解手,或清了衣服、热水要洗身子,他就会装作没看到,主动避让出去。
    叶秀枝的身子他既没有看过,更没有触碰过。
    但在叶秀枝娶进门的两三个月内,有时早上醒来或刚上床时,张志雄那玩意儿自有男人的本能反应,硬翘起来,而因叶秀枝就睡在床侧的原因,多了想象,他硬翘的质量和数量明显严重得多。
    有两次,他忽然冒昧,忍不住把手伸进她的被子,摸捏了她一下,试探下她的反应,不过想表明自己也是正常男人。她的身体像小河中意外触摸到的活虾一般,突然弹一般收缩,而她的手也像意外遭了虫子了一般,瞬间把他的手向外拨赶去。他的手被她扫到,也是一种被虫咬般的意外惊吓和刺激。转头,却是自知调戏了冰清玉洁的神仙妹妹般的尴尬和自责,也带有一丝羞辱,知道是自己胆大妄为了。因而事后,他只当没事人一样,并不生气和计较,知道了不能有这样的试探,不能污辱了她。
    他是知道凡事退一步的,想必她的心也苦吧,就自己起床屙了尿,那玩意儿就随着尿水的排泄而消缩了。有时,仍然硬梆梆,就自己去屋外找个没人的地方,站着一通搓揉摩拮,自行解决掉。自打他有了男人的正常反应后,他多年就是这么弄的,也就只当没她一般,何必惹她不高兴呢。
    秀枝长得清秀好看,张志雄不觉得她与电影上那种又贱又坏、喜欢嗲声嗲气说着“党“”国“之类却私下里半推半就勾引领导的女子一样,她也与村里男女们传说的狐狸精和破鞋女子大不相同。叶秀枝超出了张志雄的想象。
    狐狸精样的妇人,邻村是有一个的。
    光棍李大友去年终于娶了一个寡妇,那是两次克死丈夫的妇人,还带来两个拖油瓶。她大概就是别人说的所谓破鞋吧?张志雄仔细观察过那女人,她喜欢拿张作致,总是兰花指翘在嘴边。尤其是爱笑,一笑就胸前花枝乱颤,眉眼、腰身之间就透出风骚,胸虽不大却够吸引目光,屁股却大似磨盘浑圆而结实。据说李大友娶她回家前,她在亡夫家引得附近几个村的单身汉和喜好嬲骚的男人为她争风吃醋,打过好几架。李大友娶她回来后,对她成天小心提防,终于还是给他戴了绿帽子,帽子不重却压人得狠。那个相好与李大友竟然争风吃醋,在他家打了起来,据说那婆娘还胳膊肘向外拐,与那相好的打配合。而那婆娘的两个伢却感念李大友的好,在四众劝解、评理时,将老妈与那野男人的糗事都揭发出来。
    与那臭婆娘比,张志雄觉得叶秀枝是冰清玉洁的天仙一般,越发觉得自己是佩不上她的,能娶到家有个名分就是福分,只能对她好才行。
    张志雄对毛 语录、老三篇都念不清,娶的老婆却是念过中学、教过书的高材生,她嫁妆里还有好几本书呢,有好多本小说和文艺书籍,这些书张志雄也偷偷翻过,读不明白,只当天书……其实那书多是陈继良遗留下的,也有叶秀枝跟他借的,有些她觉得值得再看,就放到嫁妆柜里带了来,以打发无聊无趣的时光。
    张志雄知道,自己是穿着绿解放胶鞋去娶的亲,人家可是穿着黑牛皮鞋嫁来的,嫁妆能抵他家一间房,他还有什么说的呢?他心说,我得慢慢来,要做冬天的棉袄,她是块冰我会慢慢捂化的;是块铁也会慢慢捂热的。别的比不了,就比长劲,一辈子长着呢,他想。
    她漂亮,比我有文化,又贤惠能干,或许将来她比我有出息呢,他想。能跟她过日子,我就赚了。张志雄有自知之明,与她如何相处,他早就有了盘算。
    受叶秀枝的影响,张志雄亦步亦趋,依样画葫芦,有了一些卫生习惯。这些习惯要比肖家寨的许多农民先进了好几年。
    与叶秀枝成婚的那天晚上,张志雄做新郎官的不得不陪客人们喝几杯,多少吃些荤腥,手上和脸上嘴角难免沾些油水。忙碌了一天后,还有些客人们闹不停歇,只能交给他哥张志刚和爹妈去应付,他头晕眼花进了洞房,叶秀枝已睡下。床上铺有两床被絮,枕头是里外各一边。叶秀枝已睡在床里边。见他进来,她从被子里起身,指着脸盆架上说,那里有块肥皂,又指着两个搪瓷脸盆说,这是你洗脸和脚的,你记得颜色,洗脸的洗脚的不要搞混了,你洗了再睡吧,免得以后被子难得洗。
    她又补充说,那两个热水瓶里有开水,你打冷水兑一下,留一点明天早上用或晚上喝。
    从此,张志雄养成了上床睡觉前洗脸、洗脚的习惯,洗后就钻进床外的被絮,自觉睡到另一边另一头。
    睡了一床,他就讲起了卫生。婚前,他身上尤其是头发、裤裆里是有虱子的,他原本睡觉的床里也有跳蚤。为了娶她,他问了村里的老新郎官,弄来杀虫农药六六六兑了石灰粉,用布巾包了头和裤裆,以杀虫驱虱。那天晚上,他头痛得像要炸裂,吐了几次,显然是中毒了,裤裆也烧得火烙一般。痛了两天后,身上不再痒,却三天吃不下饭、下不了床。之后,他换睡新打的婚床,这是他家为结婚唯一置办的家具,又将絮子、被子,包括絮下垫的稻草都换了。
    娶到家里的女人保持了卫生、勤快的习惯,叶秀枝隔十天半月就把絮子、被子捞出洗晒,床下也不再铺稻草,说怕做虫窝,在最冷的季节就铺两床垫絮,更加暖和,这些棉絮反正是她的嫁妆,张志雄也不好说她浪费,却反而觉得冬天睡觉更暖和。
    张志雄家原本都舍不得日常用肥皂的,现在他至少养成每晚用一次的习惯了。他甚至还学会了每天早晚漱口刷牙,隔两三天就洗头、洗下体等等,也隔天就换裤头儿,自此虱子和跳蚤绝都迹了,身上从此不再痒。他外出时,衣服虽破旧照常,却也干干净净,不再污浊难看。而往日他常常身痒难耐挠破了皮,额脸四肢常有丝丝指甲挠出的血线。现在,张志雄自己也觉得清清爽爽,舒服得多,这也是他结婚最大的收获。
    他从镇上买回牙刷、牙膏,第一次用时,他爹妈看到了,很是惊讶,问花了多少钱,有什么用。他说是洗口刷牙的,他们就责怪他乱花钱。那时,人们多是早上起床后含两口水“呜呜”地漱漱口而已,牙齿上有异物就用手指或细树枝抠抠,漱口的水里能加点盐,或用烧开的温水漱口就很讲究了。一般人漱口的水是没烧过的水,随手从水缸里兜的,而缸里的水是从村里的吃水塘一桶桶挑回家的。那时的肖家寨村里还没人打井,更没有自来水。
    肖家寨有几十户人家,算大村,沿村前后有两口水塘。南头的水塘大些深些,水质看起来好一点,就约定俗成成为大家的吃水塘,而另一口则是为用水塘,用来洗衣、浇田和困水牛。水牛是农村干活的主力,天稍热就爱泡在水里。放牛的人多是小伢或老头儿、老太太,多半对牛疏于管理。水牛是不认吃水塘、用水塘的,它有时就跑到吃水塘里,不但泡澡,还自由地大小便。这一点与城市的游泳池,尤其是儿童泳池往往尿酸值高一个道理。因此,偶尔就会看到吃水塘边漂浮着牛粪块,别的村民看到却也无可奈何,勤快的就赶快捞出,略讲卫生的就提醒家人挑回家的水要烧开了再喝。但不讲卫生的,或一时口渴的人,比如外面玩热了回家的孩子,往往从厨房水缸兜一瓢水就喝了。不久后,小孩子们就闹肚子疼、发育瘦小或有其他许多毛病,家长也不知缘由,是肚子里长出寄生虫了。
    那时农村的孩子,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mcdlmj 2022-04-17 09: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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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秀枝来的那天一眼就看清了张志雄家的情况,与她娘家李家畈的几户穷困家庭大致一样,在她意料之中。这个家的贫苦是一时改不了的,只能洁身自好。
    富裕的生活往往过得色彩斑斓,花枝招展,贫困的日子却多是大同小异,非灰即黑,灰暗难过。尤其是在那个全国物质匮乏,而精神生活仅只老三篇和样板戏,个人崇拜、个人权力大于法制的时代。
    娘家的生活虽然优裕一些,但叶秀枝知道既然是自己一时意气选择嫁了张家,就得认。嫁给蔫巴怂包的张志雄就得过日子,还不能让隔壁左右看她的笑话。几个月后,孩子就要出生,张志雄就不得不是他爹了。自己撞掉的牙和血吞,还要露出笑容来。
    因此,她做家务事很勤快,结婚第二天就下了厨房。当地人的规矩是新媳妇进门第二天,要给家里人做一顿饭,以试新媳妇的厨艺和持家水平,是不是铺张浪费。无疑秀枝这一项完成的不错,再说张家也没啥好浪费的。张家炒菜的调味料就只有一味粗盐,油也是要节约用的,都是自家田地种的蔬果,显不出什么厨艺。她只能在火候上保持耐心,该煎的小火煎起壳,该煮的炖煮得软烂,讲究口味搭配,咸淡合适罢了。
    叶秀枝嫁来后,回娘家是件困难事。她要花半天功夫先走到高坪镇上,坐班车到爹妈所在的云台镇,再走回家,两头都要走路,往往早上出发,傍晚才到,因此娘家没啥大事就不会回去。实在想爹娘了,就写信,好在邮递员隔三五天总会来村里一趟。书信是她与娘家主要的沟通方式,而 两分钱的邮票钱也是需要珍惜的。张家瞎老太太几次看到邮递员上门递取信,就故意几次问邮递员,邮票几分钱呀?叶秀枝也就心领神会了。一次,她终于忍不住了,说,娘,我这邮票是自己带来的,没花钱。那瞎老太太却应道,哦,带来的也要省着用呐,用完了再买不是要花钱么?
    自此,她跟娘家写信也就少了。
    她嫁到这里不再是乡村老师,而是普通的农民,要下地干活才能得工分分口粮。其他人不知她怀有身孕,她也不愿表露出来,婚后没两天就随张志雄出工挣工分,像其他妇女一样做事。她不想让别人,更不想让张家人将来说她的闲话,说自己和孩子是靠张家养活的。
    张志雄的妈眼瞎心明,闲来无事经常在湾子里转转,有意无意地就与婆姨们说,张志雄与叶秀枝去年就相过亲了,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做的媒,两人在媒人家见过两面,两人就有了往来等等。
    碰到话多的婆婆,她就有意越说越细,加上了“去年冬天我家志雄不是有些时候经常晚上不落屋不是?去约会了。”等一类的话,还自己捂嘴,不好意思地笑。那话是故意引导别人去想的,他不落屋到哪里去了?去约会干啥了?那意思就明了。但其实村里人谁知道你家张志雄哪天晚上在不在家,去干啥了呢?
    她这是为叶秀枝身孕三个月在做铺垫,叶家在这一点没跟张家隐瞒,也瞒不了。过不了多久,媳妇秀枝的肚子就会出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人们会计算孩子的孕期与结婚的时间。媳妇奉子结婚,村民们肯定会背后笑话,笑就让他们笑去,却不能让人怀疑她生的孩子不是我家张志雄的种,这脸可不能丢!

    肖家寨里自然肖姓人多,而且多在五服之内。肖氏是大姓,对其他外来的小姓之家常有欺压之举。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而国人经了伟大的文化革命的教育,却在寡少时更患不均,越穷越窝里斗,也更贫苦不安,大大超出孔老先生意料之外。所谓人穷志短,锱铢必较,富人丢了十元钱不心疼,而如果十块钱是一个家庭几个月的生活费,丢了一毛、一分也会心痛和后悔。
    肖家寨里还住着张、周、冯、马几家,都是建国后零星搬来的。有的是一家开枝散叶,亲兄弟分了家,比如张志雄、张志刚,有的只一户人家,比如张家隔壁的马仁成家。
    马仁成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早些年刚成家时却突患恶疾早逝,只留下一个儿子马知元立门户。马家还有三个女儿,大女儿早已出嫁了,马知元按年龄排行老三,与姐姐隔了好几岁,其下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妹妹马知芬出嫁在邻村的锣鼓田庄,两村在一个生产大队,已育有一男一女,她经常回家。另一个幺妹马知芳,仅十六七岁,比叶秀枝还小一点,也是初中文化,与叶秀枝很聊得来。
    马知元现在武汉工作,叶秀枝嫁来后还一直还没见过他。听说他原是大队的会计,初中文化,书念得不错,可在他将将读高中时大哥病故了,家里没劳力,一家人吃饭为大,只好让他辍学务农。他打得一手好算盘,加减乘除,行云流水一般,半页纸的数字刚报完他的计算结果也出就来了。据说他能闭着眼听人报数,盲打盲算,从没错过。
    刚辍学的马知元还是个发育不全的半大读书娃,身子瘦弱,干不来农活,与队里壮劳力相比就遭人笑话。他犁田耙地、插秧挑担样样做不来。照理,青壮劳力做一天的工分是十分,他只能跟女人做一样的事,只得七、八分。他爹马仁成也拿他没办法,暗暗着急,怕儿子成了个文武不成的人。一次全县要统一测量耕地面积,因他有文化,能写会算,队里安排他配合乡里派来的干部一起做。他这事完成得好,全大队各种奇形怪状的田地算出来的数字八九不离十,而且说来头头是道,让有经验的老家伸大拇指。他后来又去支援别的大队,受到乡里干部的重视和表扬。此后,他就在大队做了专职会计,社员的工分、物资记账、分粮全靠他一把算盘和一支笔,也成大队干部了。
    马知元当会计两年后结了婚,婚后第二年的夏季,伟人在一次重要会议上说了重要的话:“要将社会主义新人培养成亦工亦农、能文能武的全面人才”,这句话一出,也就成了下级要执行的政策,这项政策改变了马知元一家的命运。
    那时隶属于交通部的“长江航道局”武汉分局为了执行“亦工亦农”的政策,来到他们县的高坪乡招收一批有文化的农民到船队去当临时工。作为临时工,他们做的事大多是体力活儿,比如搬运工、清洁工或者航道疏浚工程施工人员等。他们依旧是农业户口,却是工人岗位,工资标准和生活待遇与本单位的工人相同。招工的人说,表现好的能转正,可以端上铁饭碗。
    马知元同桌的初中同学姓徐,当地人错称“习”的,在高中毕业后找了关系,在当地乡政府当通讯员,后来成了干事。马知元到乡里办事,从他那儿听到招工消息后,央求他爹拎上酒一起去了他们大队的刘队长家,表明希望能招上工,让他帮忙,毕竟他是正规的干部,应该路子多。刘队长又带马知元登了乡里负责配合招工工作的一位股长家的门。这肌长待人客气,一番聊天,竟然他家与马家转弯抹角能攀上亲戚。
    勾兑的结果是,马家办一桌酒,股长出面请武汉的两名招工干部来马家吃饭。马家于是杀鸡炖汤、炸肉作了本地有名的滑肉汤,又用百花菜烧了鱼,这都是当地的硬菜,贫家小户过年也未必吃得到。所谓滑肉汤是厚的五花肉片裹了鸡蛋生粉液,炸制去油后再与香菇细火慢炖,十分鲜美。而百花菜则是鄂北一带特产,是一种腌制后比雪里蕻更香而味酸的咸菜,用它炒肉、烧鱼特别开胃、下饭。有肉有鱼,又有鸡汤,这桌酒菜比镇上的小饭馆要丰盛得多。
    酒桌上,股长、大队长殷勤敬酒,两位招工干部吃得酒足饭饱。马家还为来者都备了一瓶小磨麻油和一些鸡蛋,当然这武汉的干部分量要多些。他们都有吃有喝又有拿的,马知元也就顺理成章招到了武汉。因他伶俐擅谈,头脑灵活,成了这批人到武汉岗前培训期间的临时班长。
    当时一共从这个革命老苏区的县里招了一百多人,高坪乡就有三十多,分配到长江航道局管辖的沿江上自宜昌,下至南京的各个工作段。他们工作不到一年,因政策变化,这批人中的大多数又被清退回家,仅只留下了马知元和另一个乡镇的彭仕阳,他俩光荣留城转了正,还都成为共青团员。
    马知元最初也一样分配到船上做类似搬运工的工作。他体力差,力量活儿做不来,却能搞关系,得到船上干部们的赏识。他每次回家探亲都带回花生、麻油等农村特产,实在家里没有,他就在上车返回武汉前在镇上买些鸡蛋什么的带给船上领导。那时家家户户物缺衣少食,这些都是宝贝。
    几个月后,他同一批来的老乡们都还做着上船时安排的工作,他却调入有更多技术含量的机舱轮机部工作,被船上的“老轨”收作徒弟亲自带着。这“老轨”是他们邻县的人,同属一个地级市,攀上老乡,两人关系好。
    轮船上的工种,在船长(大船还设有政委或书记)之下,基本业务分为两条线,一条是负责机械动力的轮机部,另一条是舱面和驾驶部;如果是大型旅游客船则有客房部、餐饮部、客服部等运营服务部门。舱面的一般员工是水手,他们的上级依次是水手长、二副、大副等。所谓大副、二副是指他们是第一和第二副船长,在危险时刻船长如果不能正常行使职责时,大副、二副要依次顶上。由此可见,去过做航运工作是一件极危险的事。
    轮机部的负责人书面称呼是轮机长,一般业内习惯称之为“老轨”,轮机长之下有大管轮、二管轮,如是大型船只,轮机部的人更多,还有三管轮、四管轮、机匠长等职位。大管轮俗称“大轨”,二管轮俗称“二轨”。有人以为“老轨”是“妖魔鬼怪”之“鬼”,实是“铁轨”之“轨”。这与船舶上的机械技术人员最开始多来自于铁道火车有关。运输史上,先有铁路上的蒸汽机车,后有水上的蒸汽轮船。早期轮船上的机械动力工人原为火车上的人员,他们对机械设备和行驶路线熟悉,船上的人就习惯用铁路的“轨”字来称呼机械技术干部为“老轨师傅”、“大轨师傅”,因此这一称呼沿习下来,成为中国航运文化的一部分。
    那时的城乡差别如同高山之鸟与深海之鱼,极难改变身份和家族基因。农村人极少有机会在城市谋生,除了考大学毕业分配到城市之外,再就是当兵提干,在复员安置工作时端上铁饭碗、吃上商品粮。随着当兵复员的人越来越多,后来也不都安排工作,即便安置工作也难保安排在城市里了。除此之外,农村人再无其他跳出“农门”的途径,自己混在城市的往往会被当成盲流,是专政对象。马知元、彭仕阳被招工留在了省城,熟知的人都说是他们祖上积了阴德呢。
    但万事有两面,马知元既然早就不是大队的干部,他家里的劳力少,满屋子都是过九九、三八、六一节日的人,在“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他家就与张家一样,会被肖氏大族的人欺负,明里暗里吃些亏。
    @mcdlmj 2022-04-18 10:2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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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家寨自从成为一个生产队,队长往往就是肖氏族人当。派什么活儿、记多少工分、分多少口粮等事,肖队长的胳膊肘向肖家的人拐,照顾本族人多,小姓人家不敢怒,更不敢言。
    张家和马家相邻,是一同搬迁来的。当时做房子为了节约,还共用了一堵山墙。张志雄和卧室和杂物房正与马家一墙之隔,杂物间的隔壁就是马家儿子的卧房。
    前面说的这些,是叶秀枝与刘家翠、马知芳私下聊天时说到的,让叶秀枝对马知元这人很是敬佩。有些是她无话找话问的,她们也乐意说。她们仨既是近邻,出工下田往往同进出,也性情相投,就多了亲近,一起谈天说地,也一起吐槽肖姓人家的霸权行径和生产队对小姓人家的各种不公,结成天然的民主同盟。

    这天下午收工时,叶秀枝听说隔壁家的马知元回来了。
    这马知元其实是叶秀枝下午才见过的人,只是当时气氛太过尴尬,仓促间两人未说话,因此她虽猜到这人八成是他,却不能肯定。
    叶秀枝下午出工是随女社员们去薅草,草薅回来后放进挖好的池子里发酵沤成肥。这薅草却不只是薅,不是女人打架薅头发、薅衣服的揪和抓,而是一手薅住草,需另一手持镰刀割的。
    正值农历4月,草木茁壮,叶秀枝随婆姨们割了一担草,正要返回时,忽觉内急,就跟与她要好的马知芳和刘家翠打了个招呼,钻进了山脚一块田边的深草丛中蹲了下去。
    女人们走了,她却总觉得屙不干净似的,蹲得腿发麻。怀孕的这段时间,她老上火,闹便秘,很是麻烦。
    天热了,穿的少,她的肚子已略微有点隆起,妊娠反应她只好强忍住。她特意穿了件宽大的衣服遮掩,反正她嫁来时大家都穿棉袄,除了张志雄没人知道她的腰围和胖瘦。
    农村人在野外大小便,或在没门帘的简易厕所蹲坑时,一个约定俗成的作法是间歇故意咳嗽几声,让听到的人知道前方有人在出恭,相互回避。叶秀枝在咳了几声后,知道四下无人也就忘了。
    半晌,她正伸手就近抓摸些嫩草想搓扭成草把子,用来擦屁股时,忽然听到有了动静,一个男人从下边水田的田埂上飞身跳了上来。
    他的身子落下时,差点踩到到叶秀枝。半空他听到一声女子惊呼,落地就立即向外跳开了两步,定睛一看,是一个蹲着的女人。这男人手里拧着东西,瘦长而白净,约三十多岁年纪。他的外套脱了用两根袖管系在腰间,戴着流行的红星绿军帽,穿着白衬衫和皮鞋,明显是城里的人。
    叶秀枝羞得无地自容,深深低了头,让那人看不到自己的脸。她把宽大的上衣用力向下扯了扯,停了想揪草扭草把子的手。那人却放下了提包,大约看到她的动作,忙从裤子兜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卫生纸,递给她,并不言语,见她接了,扭头拿起行李包走了。
    那沓纸里还夹杂着一块叠着的小手帕,蓝色花布,角上红黑两种丝线绣了一枝腊梅花,想必是他慌乱中没注意,一起给了她。
    这个男人正是马知元。他惊鸿一瞥间并没看清人,只觉得这个羞愧地故意低埋着头的女人比较年轻、漂亮,尤其是头发好,漆黑浓密,辫子粗大。
    多年后,他俩独处时说起这个,仍让叶秀枝很不好意思。
    马知元上一次回老家还是春节之前,之后他一直未能回家探亲,他工作的船春节前至今一直在武汉上游做疏通长江航道的施工。春节假休也是轮流错开,尤其是他这种家在外地的,一般不休,要休就是十天半月。这段时间一是为他爸马仁成生日临近,加之快到端午节了,他就休假回了。当然,他这趟回家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他知道家人上趟街到集镇也不容易,所以他每次回家经过镇上,都尽量带些家里必用的东西,盐、肥皂、草纸、煤油之类,此外还有孩子们的作业本、铅笔和不多的糕点、糖果。
    这次回来,他原想买点肉或鱼,让家人们吃点好的,毕竟请假的理由是为爹过生日。其实他平日对他爹并不叫爹,而是叫叔,原因是小时他妈请人给他算命,说他命相不好,与父亲八字相克,于是把他假过继给大伯,但日常仍与父母一起生活,但是在名分上他是大伯的孩子,此后就管亲爸叫叔了。这就是所谓八字相克的一种解决办法,简称为“作解”。
    偏偏今天是单日冷集,赶集的人少。冷集的下午,街上没什么东西卖了。他只好把肉摊上最后剩下的一大块脊骨买了。那卖肉的人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只收了五角钱。乡村卖肉的方式并不像城里将肉与骨头拆分开,各卖各的价,各买所需。此地的做法是除了筒子骨、脊骨等大骨头带点肉单独卖以外,其他小骨往往连肉剁在一块,或搭在肥肉里卖了。那时的人割肉挑肥嫌瘦,更不喜欢啃骨头。卖肉的人边剁着骨头边跟马知元说,最后这块骨头让我守了几个小时,你要不来我还不了班咧。这肉摊是镇上食品站的,那年头没个体户。
    马知元爽快给了钱,这卖肉的与马家沾亲带故,是拐弯的亲戚。农村人流动少,都被土地束缚着,论起来十里八乡亲戚相连的多。
    他拎着剁好的骨头,又看到一个农民蹲在集市的路边,破旧的竹编笼子里装了两只大乌龟和几只乌龟,还有一只甲鱼,卖的人说,我称了有七斤四两,是下午从秧田里捡的。试着问了价要三元,就还价两元五角都买了。对那人而言,这时如果还卖不掉,就只能自己拿回去吃了,而他家等着要的盐、孩子的作业本等却是要钱买的。所以卖的人就也高兴,连装乌龟的竹笼子一起给了他。
    那时乌龟、甲鱼都是野生的,农民不当乌龟、甲鱼是好东西。不是正经的鱼和肉,就不值钱。因此,当时的庄稼人从稻田、水沟捡到乌龟王八啥的,往往随手丢了。他们知道这东西能吃,但不太会做,而农村家里佐料少,舍不得用油煎,做出来往往很腥。再说费工夫宰杀,破壳去肚,一两只往往没几两肉,村民们就懒得弄来吃。
    马知元长期在船上生活,吃鱼虾多,知道乌龟、甲鱼如何烧得好吃。船上的男人们多好喝两盅酒,好酒的人往往会做饭,马知元就跟师傅们学了不少厨艺。
    多年后,马知元一同事跟他说起一事。那同事请一哥们晚上吃饭,在夜宵摊点了两只酱烧甲鱼,从初晚喝到深夜。结账时,他听到老板娘隔门问已睡下了的服务员,十五桌吃了什么?服务员答:两三八喝啤酒。于是老板娘仔细清点了酒瓶,结了账。而这同事高兴当了三八,节约了王八钱,虽说此时的王八早已不是人工养殖的了,费用不菲,两人也够偷着乐的。
    却说当时,远路无轻担,他两手拧着东西走了许久,口渴难耐,抄了近路,却意外碰到了一个出恭的年轻女子,让他好笑。
    他拎着东西绕过一个山脚,已在山坡下的田梗边碰到了劳作的妇女们。有的挑着成捆的草,有的在割,或捆。与她们打了招呼,他老婆刘家翠和小妹妹马知芳笑着迎上前,一人接了他手上的东西,另一人挑了一担草,三人跟带队的妇联主任打了招呼,一路说笑着回家。
    到了家,马知元喊着妈,拍响院子门。他家前面是有个小院子的,而张家却没有。他妈在里间听到儿子、女儿们的声音,牵着还没上学的幺孙子的手,小脚太婆一路摇扭着,高兴快步小跑来开门。他妈赵红英的脚是真正的三寸金莲,她两岁半时双脚就被包成了棕子形,脚长到成人出嫁时一直只有成年人的手巴掌长。她走路都不稳当,下地劳作太受罪,因此除非农忙时队里要求全部劳力都下地,一般她就在家做家务。
    她儿子不在家,家里成年人就是三女一男,老夫妇俩和一个未嫁的女儿,以及儿媳妇。赵红英的三个女儿中有两个已出嫁了,剩幺姑娘马知芳在家。四个孙子中,老大是女儿,已读到小学三年级,最小的刚学会走路。一家七口人的一日三餐,以及洗洗涮涮,喂鸡、养猪等,她忙乎的事说起来并不比下地挣工分轻松,而挣工分是可以混在人群中偷懒的,自家的事却哄不了人。
    不一会儿,肖家寨的上空飘起一股久违的炖肉的香味,一锅红烧乌龟甲鱼,以及一盆骨头萝卜汤就等着马仕成和上学的孩子们归来。
    @mcdlmj 2022-04-19 05: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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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斐 2022-04-19 10:28:55
    好看,一把子支持了。希望楼主能加油多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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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您嘞!看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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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夜里,叶秀枝一手端着油灯、另一手拿只箩筐到杂物房里去取谷子,准备次日让张志雄到大队队部去夹成米。那时的大队部是一地的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除了办公、开会,旁边还有小卖部,经营夹米、磨面等服务。不想油灯一出门被风吹熄了,她懒得返回重新点火,就把油灯放在门边,只拿箩筐慢慢摸黑进了仓房。
    她见到隔墙的砖缝里透过光亮,隐约传来声音,就轻声地靠近墙壁,好奇墙那边的刘家翠与刚回家的马知元夫妻俩会说些什么,想必是久别胜新婚的温柔悄悄话么?她想偷听来,今后有机会羞一羞家翠姐。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清晰入耳,他说:“你装病要装的像,少则隔几天发作一次,多则十天半个月,不要太有规律。发病的地方可以在田坎上,水田里,也可以在山坡边,随意选。不要怕把自己摔坏,其实你要有准备的软瘫倒地,不可能摔得重,大不了衣服脏了,越脏越好。事前你先多含些口水,悄悄用力漱几下,口里就会起白泡沫,要有口吐白沫、手脚抽筋的样子,你闭着眼,像一发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丧失了意识,丧失意识了你懂不?”
    刘家翠接过话:“就是小伢玩累了样,忽然睡着了吧?“
    马知元说:“对,你一发病就要像昏过去了一样,但脸上是要有表情的,是难受的。发病时躺在地上少则几分钟,长则十几分钟,羊癫疯发病就这几点。这病医院不一定查得出来,但足够说明你偶尔发病时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甚至会有生命危险,比如说万一发病倒在水里怎么办?这样才能理由把你的户口转到武汉,表明你发病时失去自理能力,甚至很危险,需要家人的照顾。你能调户口,四个孩子们的户口就能随你一起调。“刘家翠”嗯嗯“地应着。
    马知元接着说:“你发几次病后,我会带你去医院,反正这一次我休假时间长。会给你开药,你平常把药随身带着,出工时记得拿出来当大家的面吃两粒。做戏做真,你不识字,要是新药瓶子,就把药的说明书带着,装作忘记了一次吃几粒,就问旁边识字的人,他们看药的说明就知道你的病是什么,严不严重了。”
    马知元又说道:“药你含在嘴里,小心不要真吞了,过一会儿背着人吐掉。记得用脚辗进泥地里,或者捏在手里偷偷放进荷包回来丢掉,总之千万不要被人看到是没有真吃。一切做得像真的,让全村人都知道你得了这严重的病,取得大家的同情。这事我只跟爹娘讲了,他们会配合。这段时间我们家尤其不要得罪人,小心驶得万年船,小队长、大队长、妇联主任,咱们都得罪不起,免得被人坏了大事。姐出嫁早,跟我们来往也少,我没跟她讲,两个妹妹我也都没讲,怕她们不小心搞露了馅。要是你在装病她们在一边笑,那就完了。你也对谁都不要讲,娘家人也好,好姐妹也罢,都不说。 他们知道你得了这病,都真心同情你,外人看到才像。来,你演一下我看。"
    那边刘家翠嗯嗯答应,又表演了两次发病的情节,摔倒,口吐白沫,人事不省等。马知元在当导演,给予表扬和点评。
    他俩不知隔墙有耳,叶秀枝无意间听得明明白白。
    无意间听到别人家的机密,叶秀枝大气不敢出,直到隔壁不再说这事,说到洗漱的话,两人的脚步远去,出了隔壁门。她才悄声取了些谷,系紧谷袋口,轻手轻脚退出了杂物间。
    当晚,她躺在床上如同锅里炒饭一般翻来覆去,思潮汹涌。
    她感觉大脑,或者整个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虽然听到的是别人家转变人生的事件谋划,然而她感觉自己像是冒芽的春笋似的,也要暖阳照耀和雨露滋养下,要腾腾成长了。她觉得自己原来似一片烈风中飘荡的黄叶,原以为浑浑噩噩地随波而流,孩子出生,养育他,出工,再出工,孩子大了,自己老了,一辈子就在山里这么过了。但现在听了别人家的规划,才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就怎样过,我也要需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啊,可要什么变呢?我能依靠谁呢?
    她知道,隔壁的马知元在筹划把他全家人的户口都调进城,而且是到大汉口去,将来他们一家人都是拿工资,吃商品粮,像陈继良一样的生活。
    进城,像陈继良一样生活,这件事像磁铁一样吸引着她。
    隔壁家的马知元、刘家翠夫妇的计划让她心生向往和羡慕。家翠姐虽没有文化,却有好福分啦,叶秀枝心想。用她的自己的话说,她是没跨过学堂门,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她却心灵手巧,很是能干。她无论农活、女红都是一把好手,她做的鞋子是村里有口皆碑的好,画的鞋样家家的媳妇来学。她甚至加减乘除也无师自通,一百内能随口心算,比叶秀枝不会慢,而且从无错误,很让叶秀枝惊讶。
    更关键的是,她心地善良,没坏心眼,不爱占小便宜,不像村里其他的婆嫂。叶秀枝读书之后就做了老师,对做农活和织绣缝补等女红并不在行,她妈妈虽有教育,但事非亲历不知难,也只有多做才知巧妙,需要在做时正当间儿做些点拨才有价值。因而,她俩与小妹马知芳常在一起,有说有笑,一起做事。而现在,家翠姐可能几个月或一年多吧,就会进城了。马知元能想办法让大字不识的老婆装病、调一家人的户口进大城市,“跳了农门”,而我却要在农村苦一辈子么?我连没有文化的家翠姐都不如么?
    这一夜,叶秀枝在不到二十岁的人生中,再次严重失眠了。上几次是在陈继良走了后,断续的有好几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没想到不到一年出嫁后,再次的夜不能寐,愁绪萦怀。听到张志雄的鼾声,她更是心烦意乱,辗转反侧,恨不得一脚把他揣下床。
    直到鸡叫头遍,张志雄起夜后又睡下,重新打起呼噜,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次日上午,乡民都在田里劳作,叶秀枝也跟大家在一起。
    插秧劳累了,她直起腰,站立一会儿。她没想到,才三四个月的身孕,就觉得有些吃不消,腰身发酸作胀,似乎难受了许多,不知再过几个月会遭怎样的罪?
    她捶了捶腰,看见远山如黛,迤逦在层峦叠翠之上。山默然而巍峨,路弯弯而知远,这幅画卷每天看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通向外面的路是哪一条。
    叶秀枝长这么大最远只到过县城,火车都没坐过。她的生活圈,不论是读书、教书还是劳作,都是在这一片大山里。山,抬头即见,只是远近高低不同,四面八方包围着她。高低层叠的山峦,仿佛牢笼一般将她和她旁边这一群关系亲或不亲的,但一样是艰苦地讨生活的人禁锢在其中。
    山外的天地,大城市的生活让人羡慕,只不知她何时才能走得出去呢?

    两天后,太阳高照,天气有些燠热。
    队里今天安排的活儿是种棉花,几人一组,男人们负责锄地、刨坑儿和挑水,女的点种棉苗和浇水。生产队里的男男女女们有说有笑,今天的活儿并不太重。刘家翠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手脚抽动,双手挖进泥土,神志不清。大家一时乱了,有的说掐人中,有的说别乱动,是不是天热了中暑?冯大队长的老婆张嫂是公认有见识的,她说:“我的妈呀,这不是羊癫疯发了么?”
    马知芳当年才十七岁,跟嫂子一向感情好,一时急哭了,“嫂子这是怎么了呀?刚才还好好的一起说话呢!转个头,她就这样?”见她爸在张罗,就说:“我去叫哥来!”她慌忙地跑回家。
    人群中,刘家翠的公公爹马仁成一脸悲戚,张罗着叫大家把儿媳妇抬到田外一处平坦的树荫下,让张嫂等人掐人中、捏虎口,不一会刘家翠醒了过来,有人扶着喂了叶秀枝带来的凉开水,神志渐渐好了。不一会儿马知元和妹妹来了,就和妹妹一起随将刘家翠扶回家休息。
    她们一行慢慢走远,后面的人们议论纷纷。叶秀枝当然清楚缘故,却不多言语,只附和着说:“家翠姐是有可能癫痫病发了吧?好像哪本书上看到过,癫痫病是这些症状。”
    她的附和得到了张嫂的响应,说:“秀枝当老师有文化的,不会说错,我就说八成是羊痫疯,癫痫,刘大寡儿好好的怎么得了癫痫哟,造孽啦!”
    张嫂是冯大队长冯华栋的老婆,见多识广。她家也在肖家寨,也是小姓,但她老公是在部队当过代理班长后退伍的,有政治觉悟。他回到老家后,在当地生产大队当了多年的大队书记,管着包括他住的肖家寨在内的周边好几个村子近千的人口。因此肖家寨村里有两个队长,冯华栋是大队长,另有一个姓肖的小队长,小队长负责生产小队里的日常事务。大队长并不直接插手小队的事务,但他一家的利益与小队直接相关,至少老婆的工分和家中口粮掌握在肖队长手中。他老婆被小队长捏着,老婆常常透出不服气,他也早就有心将老婆提升为大队的妇联主任,这样家里也就脱离了小队长的制约,不必忌惮肖队长了。
    生存不易,各寻活路,各有算盘,这是报纸上再远大而虚假的主义也改变不了的现状。
    却说马家屋前有个小院子,像北方的四合院,因此家里事实上是两道门,而村里其他家多是出了堂屋就是外面门外的路和场子了。仅这一点,就透出他家与别人不一般,也就招人忌恨。马家的猪圈和牛栏都在院子两边,院内沿墙种了蔬果,这个时节墙上爬的早丝瓜和扁豆藤也开出早生的嫩黄和紫红的花朵。
    中午时候,大队冯书记回家后听老婆说刘家翠生病倒地的事,想着昨天马知元来拜见过他,他是拿来一条本地人抽的纸烟的,就从柜子里找到一包红糖来探望,算是还他家的情。何况他与马家还是儿女亲家,自家的女儿是经媒人说给了马家的马书乐那小子的,但毕竟孩子还小,不知这事将来会有什么变化呢。
    看过躺在床上假寐的刘家翠,马知元热情地留下冯书记吃饭。马家的院门开着,马知元、冯书记坐在院子中间的桌子边聊天,喝着茶。别家是没有茶叶待客的,这一村只有马家有茶叶末子,名曰香片,开水冲泡到搪瓷缸里果然有一股花香味道。
    厨房里,赵红英炖了腊肉,又炒了黄豆和几碗小菜,招呼放了学的大孙女马书香到大队小卖部去打回一斤散酒。
    社员们下了田从门前经过,马仁成等人进门后,马知元看到门外晃过一个秀丽的身影,看样子像是就是昨天下午看到的那个女人。马知元有几个月没回家,就问起:“听说隔壁张志雄过年时娶了一个漂亮媳妇?”话匣子一打开,一屋人七嘴八舌说开了,有说是农历初八那天嫁来的,有说什么嫁妆好的,也有说她长得漂亮、是小学老师的,还说她勤快会做家务的,张家有福的之类。
    冯书记也说,不知这张志雄狗日的走什么狗屎运,能娶到这好的老婆。
    人群中回家的叶秀枝路过马家门口,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不由得向里瞟了一眼,正看到马知元也在望向外面。她忙低了头,紧走了几步,拐进了自家的屋。
    张家瞎眼的婆婆已从菜园里掐回了菜,等着她回家择洗、炒菜煮饭呢。她还跟媳妇秀枝说:志雄出工回来,取了米到大队夹米去了,他说饭做好不必等他,叫我们先吃。
    哦好,叶秀枝应了声,就进了厨房。她婆婆跟了进来,准备帮她为灶堂添柴火把子。
    马知元打算带领家人脱离山区包围,到省城武汉安家落户。我要是想办法搭上他们就好了。或许这马家的人能帮我走出山区,进入省城呢?武汉跟大上海比,也差不了太多,生活在武汉也不错了。
    叶秀枝边做着饭,边胡思乱想。
    这一餐饭的两盘菜就炒糊了。不但糊了,一盘咸了,有的盐似乎没化开,另一盘却似乎没放盐,淡得没滋没味。这情况与几月前的瞎婆婆差不多,张家老少两个爷们也能接受,瞎婆婆却挑剔起来,一会儿说,怎么这么咸?一会儿又说,这菜炒糊了,还淡。叶秀枝闷头哑然吃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不好做声。
    又过了两天,刘家翠又一次晕倒在田埂上。
    两口子于是去了一趟县城医院,过两天又去了邻近另一个大县的医院,病历上医生写的诊断词语不太看得懂,但都有“癫痫”的字样。
    于是一家人伤感悲戚,一村人喟叹同情,怎么好好的就害了癫痫病呢?
    一切按马知元的计划进行着,这次休假,他完成了一件大事。
    回到单位一个多月后,他又以“家中来信,妻子病重”为由向单位请了假,把刘家翠接到武汉治病,于是全单位都知道了他家里的情况。此时,他已考取了“老轨”轮机长,船队主管单位汉口段原以为他要提升职加薪的事,他却绝口不提,自愿平级调到另一艘出外施工少得多的船上去工作,仍是“大轨”大管轮,也让领导们感觉甚好。

    两个月后,他写了调动妻儿五人户口到武汉的申请递给单位领导,申请言辞恳切,合情合理,并附有多家医院的病历和刘家翠病情的证明。
    按程序,他是单位的集体户,要调动家属户籍投靠,必须所在单位先同意并证明,再到辖区派出所批准,递交管理沿江单位的市公安局水上分局审批,再递交到武汉市公安局批准。其中,单位和派出所只是初审,分局或市局会要求调动户口的人到办公室面谈一次,当面验看情况,核对资料。
    单位领导同情马知元的遭遇,看到申请资料非常详尽,就签字盖了章,又开了单位介绍信,让他拿了申请资料和介绍信,去辖区派出所提交申请。
    过程的艰辛和曲折当然少不了,好在吉人天相,他有贵人相助。
    远在农村的肖家寨,马家的刘家翠间或表演着越来越严重的病情。
    从家里到村里,到大队,远近都知道了马家媳妇害了羊角疯的大病。村民们见识了羊角疯或有文化的人所说的癫痫病的厉害。这病不知什么时候会发,发作起来一忽儿就失去知觉和意志,手脚抽筋不听指挥,比触电了还吓人呢。哪怕是在水塘边洗衣服,突然就发了,栽倒进水塘里去,那是幸亏旁边有人救呀,不然不就淹死了么?亲见刘家翠发病的人们都在传说。
    村民们原对马家有一丝妒嫉,认为他家儿子马知元怎么就会有那么好的命,一样种田的出身,却成上了农民的领导阶级,端上了铁饭碗。关键是听说同一批出去的一百多人都回来了,就只留了两个人,偏偏就有他,这不是他的命好么?现在看到他媳妇刘家翠得了这个病,不多久就发作一回,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就不但不妒嫉反而生出同情。连大队冯书记都私下跟他老婆感叹,看来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这方面好了那方面就差,你那儿子亲家母刘家翠也是造孽,老天会平衡呢。
    马家隔壁的张家媳妇叶秀枝这几个月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是,她的肚子越来越遮不住了,而且天也越来越热,穿的衣服越来越少。
    她的身子重了,却能坚持出工。大家都知道她怀了孕,肖家的小队长也就对这个听话而漂亮的女子不得不有些照顾,但明面儿上的事情她还是要做的,工分哪能那么容易混呢?再说队里有几十家人,怀孕的女子也是常有,一碗水要端平,群众尤其是小队长老婆的眼睛可是雪亮呢。
    肖队长有一次看到叶秀枝在出工时在向下搓揉她的小腿,关心地问怎么了?怕她遭了蚂蝗。她弯着腰,额角淌着细密的汗珠,抬头强作笑,回说,腿上有点肿,手也抽筋样的扯着痛。在一旁做事的刘家翠说,秀枝啊,怀了伢是这样的,手脚抽筋是缺营养呢,你让志雄那结巴子跟你妈说,要做点好吃的,不是你吃,是你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呢。咱们女人造孽,要自己照顾自己。
    刘家翠其实知道,张家日常就是叶秀枝在做饭,她家里能做出什么有营养的餐食呢?不过是把话说得好听,也让队长多照顾一下她而已。
    叶秀枝就想起自己陪嫁来的压箱底的那笔钱,想着要不买点什么营养品,或者叫志雄上街偶尔割点肉,甚至哪怕买点豆腐、千张也好,然而她转头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钱怎么能动呢?那可是我的老本,我将来就靠它呢,不到花它的时候。再说这一大家子,就算买点好吃的,哪能只我吃让他们都看着?算了,我得忍,这点苦我就吃不了么?村里家家户户的媳妇不也都这样?
    日子一天天捱着,到了流火的阳历七月,孩子终于瓜熟蒂落。
    这孩子名叫张灵火,一是希望他灵活,二则他是大夏天出生的,火气要旺,不希望他如张志雄那般温吞水似的,让人着急。孩子是肯定要姓张的,名字却是叶秀枝自己起的,她没有用当时农村给孩子起名惯常用的辈分字,叶秀枝自己知道,这孩子不是他们张家的,也就没必要遵守辈分。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姓名大多是三个字,而且往往第二个字是辈分用字。辈分字的来源,往往是祖上某位有影响的人写的一首诗或对联。
    比如马家,他家的辈分字就是两句对联“知书明礼处,守信报国时”,据说这是马家祖上的一位进士写的,后代按这十个字的顺序循环命名。据看过族谱的老前辈说,马家先人已用这句对联给新生儿命名到了十多代人,快两轮了。马氏族人保存的族谱都在破四旧时被抄了出来,当作旧文化被焚烧了。
    张灵火出生时难产,差点要了他妈叶秀枝的命。
    续上

    临近出生前,像许多农村家庭一样,张家以为瞎眼婆婆在家自己就能接生的。叶秀枝却不放心,她与张志雄商量,说不能粗心,还是找接生婆来看看吧,于是请来这一带有经验的稳婆。那稳婆细细摸了叶秀枝的肚子,说:“孩子胎位不正,屁股朝下,出生怕是困难呀。你们要做好准备,万一发作了胎位没顺过来,就叫拖拉机马上送到镇上去。要跟大队开拖拉机的打好招呼,过两天随时有可能发作,万一是在夜里,也是说走就要走的,耽误不得。”
    果然,第三天夜间叶秀枝难产了,痛得哭嚎,却生不下来,幸好及时送到镇上的卫生院才保住两人的命,医生说再来晚母子就都有生命危险了。
    孩子出生后,张志雄一家人并没把娘儿俩看外,对叶秀枝尽善良照顾的本分,对孩子尽慈悲对待的心意,一样炖汤催奶,一样哄哄抱抱。叶秀枝娘家送来给女儿、外孙的东西,周家英又特意给了张大雄十张“大团结”共一百元钱,跟他说这是提前给你买用的,送情的红包待孩子满月请客办酒时另外再给。那是张志雄第一次手上有这么大一笔钱。他隔三差五地上街,买回肉鱼鸡蛋,钱都真心实意用在娘儿俩头上。
    两个月后,叶秀枝恢复出工那天,村民看到的是一个许久不晒太阳的,脸色苍白而略胖了的她,她的孩子也白嫩嫩,十分可爱。
    这时正是盛夏八月,烈日当空,是种田最被晒的时期,人人头上都是一顶草帽,却仍不管用。叶秀枝陡然复工,很是不习惯,太阳下晒一会儿就胸闷气短。还幸好生产队执行夏历,错开中午的烈日,让社员们中午休息到下午三点再集合出工。
    叶秀枝休息几十天哺育孩子时,没别的事就常常琢磨,认为张家虽然待她不错,但她在张家似乎不会有什么出息,未来的生活是一眼就看到头的,会跟村里其他妇女们一样。然而好的出路在哪里,她却没有方向。她朝思暮想,想一万遍也理不个出头绪来。
    陈继良石沉大海一般,渺无音讯,甚至于他长什么样子,自己也慢慢淡忘了,但张灵火的出生,让她又想起他来,张灵火的额头、鼻子太像他了。偏偏有些来看望的亲戚们夸奖:“孩子长的好俊哟,嗯,你这眉毛、嘴巴长的像张志雄呢!”也有的说:“我看,比他爸可好看多了。”叶秀枝听到也就跟着笑,不知说啥好。
    她觉得陈继良既已远离了自己,曾经梦想的嫁给他、过他一样生活的念头也就断了。好比一块镜子已摔得碎裂,它曾照见的梦也就烟消云散,保留一些残影也不可求了。或许,这是生活在教育我成熟吧,叶秀枝这样想。
    她没有别的出路,认为如果有机会改变命运的话,比较可能依靠的还是隔壁的马家,她得依靠家翠姐,跟她搞好关系。
    自己与他们毕竟近在咫尺,哪叫自己那么巧就听到他家的计划呢?万一有机会能一起出去,是要试一试的。因此她不但自己加倍对马家的人好,也要求张志雄及其父母对马家更敬重一些。对张志雄的父母,她不能提要求,只能讲朴素的道理,说:“我们两家在村里都是小姓,远亲不如近郊,应该相互照顾。何况他家的儿子虽不在家,是有能力的,跟大队、乡镇的干部关系都好,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就能帮我们呢。”
    她说的在理,张志雄和他老实巴交父母也都听了进去。
    马知元在武汉,他一步步地找关系,发动同事、老乡等各类熟人、朋友,由他们介绍和转介绍,打听和找到从派出所的户籍警员、股长、所长,再到分局的警员、科长、局长,直到市局相关人员。围绕着调动户口这条线,马知元用一年多的时间苦心编织就了一张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当然,其中少不了烟酒、吃请、土物产等礼物的润滑作用。
    他通过熟人了解到,区局的户政科没有与刘家翠面谈的打算,因此在资料从区局递交到市局后,马知元就乘同宿舍的同事上岸休假的机会,将刘家翠接到武汉呆了几天。刘家翠将老幺马伶洲带在身边,一起来到马知过的船上,住在马知元船上的宿舍里。这间宿舍并不宽敞,一侧是上下两层铺,过道仅容人转身通行而已。
    马知元叫刘家翠来武汉是有特别的安排。他自己列出几十个问题,跟她作演练,让她对武汉市局的当面审核调查要有准备;二是让她多熟悉单位的同事和领导,接触陌生人和干部们来练练胆子。他知道她作为农村人,没见过世面,怕她怯场,露了馅儿。
    同时,他要让她熟悉同事们武汉话的口音,避免到市局当面审核情况时本就胆怯,加之听不懂武汉话而出现状况。
    有了精心的准备,市局面谈时也就顺利通过了。
    叶秀枝生孩子的那段时间,刘家翠正在武汉,接受丈夫的培训。
    这是刘家翠生活在船上的最长时间,此前她从来没坐过船,更别说在船上过生活。她上船的第一天晕船厉害,吐了几回,如害了大病。马知元的同事们之前听说她有癫痫的病,也担心她,都嘱马知元说,叫你媳妇躺在床上别出舱门,让慢慢适应。刘家翠也就终于慢慢适应,能在船上行走自如了,也在船上演了一回发病的情节。

    从递交转户口的申请开始,一年四个月后,马知元终于从武汉市公安局户管处拿到了户口准迁证。
    拿着这张盖着大红印、写着他妻小五人姓名的纸,马知元在单位宿舍里喜极而泣!
    那些年,马知元经历了招工、转正、考职称职务、入党政审,以及全家调户口等各种改变人生的大事。他的工资收入和乡下家人的劳动所获,大部分被他拿来请客送礼了,他需要与朋友分享喜讯。这个朋友正是当初启发他转家人户口的老同事袁世学。
    他下了船,正遇见另一位好友彭仕阳。彭仕阳是当初与他一起留在航道局的两人之一,是他的正宗老乡,两人私下交好,但办户口这事,马知元仍是瞒住他的。
    彭仕阳正在岸上汉口段办公楼四楼的一间单身宿舍出门,看到马知元摆着手从跳板栈桥一路走下,他也快步下了楼。他先下了楼,在路边候着马知元。
    马知元近来了,彭仕阳上前握着他的手,问道,知元,听说嫂子不久又来了,还是经常发病么?
    马知元本是一脸喜色,但既然他问起这,就不得不现出愁容,说,是啊,还是治病,没办法。
    安慰的话彭仕阳之前已说过不少,就变换角度说,他说;怎么办呢?四个伢的妈,这病不治伢们将来怎么办呢?
    马知元只好敷衍,说,是呀,我去找找袁世学,有点事跟他说。
    哦,什么事呀?我跟你一起去?
    马知元只好拒绝,一招手说,算了,你就不去了,也不知他在不在,他的一个老乡是协和医院的医生,我不久前让他帮我打听一下治你嫂子病的专家,我去问他打听得怎么样了,还怕他不在宿舍呢。
    马知元说完,就自顾自向前走。彭仕阳应着,哦,好。他反正没啥事,就站在路边,目送马知元走远,慢慢走出办公楼前面的长江堤口。
    袁世学住在邻近两个码头外另一个单位的单身宿舍,他也是“长航”体系内的人,是马知元的前同事,同一宿舍的舍友。
    几年前,袁世学与马知元在一条船上工作,那时两人级别都低,同住一个船上的四人间宿舍。宿舍的另两人是武汉本地人,船泊在武汉的时候,只要他俩不值班就不在船上过夜。他俩朝夕相处,天天在一起,性格也合得来,成为无话不说的哥们。几个月前,袁世学为了一心一意办家人的户口调动,想办法把工作调到了岸上,这样就不会出差。当然,他调工作后,工资也少了些补助,但孰轻孰重他是知道的。
    马知元调动自己妻儿一家的想法,正是来自袁世学给他的启发,是他说出自己正在调家人的户口,说了想调来家人的户口大致需要怎样的策略,这可是改变全家命运的大事。袁世学调动家人户口的事,他只告诉了马知元,一则是两人关系铁,二则是他知道马知元的脑子活,会搞关系,也可以帮他出出点子。
    袁世学想调动自家人的户口,也是他一个当警察的老乡跟他说的。那老乡在武汉另一个区的公安分局当户藉民警,对政策熟,知晓有哪些办法可以合理、合法地将小县市甚至是农业户口调动武汉。他虽在别的区局,不能直接帮忙,但能在公安系统内帮袁世学找关系、出谋划策。袁世学还带马知元与他的警察老乡见面,一起吃过几次饭。两人还私下说,谁家的先调来就先请客。
    马知元进了他的宿舍,正好只他一个人在。马知元抑制不住高兴说:“老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老婆她们的户口下来了,我后天就回去迁户口。走,今天我请客,咱们到外面搓一顿,喝两盅,好好商量下你接下来的行动。”
    袁世学没料到,马知元的事竟然已先于他办成了,而他自己妻小的户口调动还卡在分局里,说要再补充资料。袁世学内心不免发酸,但他的表情却是异常高兴,连连说,好消息啊好消息,走,你请客是一定的。
    他们故意走远一些,怕附近的饭馆碰到熟人。走进一家沿江边的小饭馆,马知元点了青椒肉丝、卤猪耳和一盘小白菜,又叫来一盘花生米,出门买回一瓶一斤的“小黄鹤楼”酒。袁世学酒量大,马知元为他倒满一杯,袁世学端起杯子与马知元一碰,一口就喝了小半杯,而马知元只抿了一口。
    他们边吃边说,袁世学兴奋地端杯祝贺马知元,他也需要马知元的关系来帮他,他俩转户口的路径是递交申请初级审批的是两个不同的派出所,但派出所的上级是同一个公安分局,袁世学正卡在公安分局。
    “吃水不忘挖井人。当初是你给我出的点子,对我有恩呢,来,老袁!”
    马知元举起杯再次敬袁世学,接着说:“我也是经人介绍,结交到分局一位姓张的刑侦队长,与他来往很密切。怎么说呢,我跟张队长非亲非故,不是战友也不是老乡,但现在处得比普通老乡、战友要好。他这人一开始讲原则不好打交道,但熟了就很讲感情,愿意帮忙。你的事,我去找找他,你准备点东西,我过几天来拿。”
    两人慢慢喝酒细说开来,原来这位张队长的老婆不擅持家,也不贤淑,张队长忙于工作,她却与单位的一个男人勾搭上了。张队长忍无可忍,一年前与她离了婚,三个孩子中老大、老二都跟了张队长。老大是男孩,有十一、二岁,老二是丫头,才八、九岁,都在上学。张队长是外地蕲春人,当兵分配到武汉的,他的父亲不在了,他妈妈还在,但身体也不好,一般是跟他老家蕲春县农村的弟弟一家子过,给弟弟家帮忙带孩子,他弟弟的两个孩子更小。现在离了婚,他两个孩子的生活照顾、学习都成问题。张队长在警队工作忙,早出晚归不说,有些案子还要出差。他一个男人既当爹又当妈,在单位好歹是领导、骨干力量,两头顾不过来。买菜、做饭、做卫生这类家务活儿搞得他焦头烂额。
    马知元结识张队长后,只要船在武汉,他就隔三差五常去他家,帮他家打扫卫生,偶尔也主动给他家买菜、买米、买煤啥的。去年冬天,他一次回老家返回武汉,路过集镇时想着张队长为每天买菜发愁,就买了半麻布袋子的当地产的新鲜红皮萝卜,又割了两刀肉,想着大冬天的也放不坏,送到了张队长家。一段时间后两人见面,张队长感激地说,幸好有你送的这些菜,我出差了几天,两个孩子们吃萝卜炖肉过了一个星期。
    正是这位张队长帮了马知元大忙,为他跑动各种关系起到枢纽作用。经他引荐,马知元结识了辖区派出所的所长,顺利通过了初审。张队长本人正在区局工作,分局的人员都熟,介绍了主管户政的候科长给马知元,区局也就十分顺利。他还出面找人,帮马知元与市局的人员建立了联系。    
    后来,这位张队长又帮了马知元和叶秀枝更多的忙,当然这是后话。
    多年后,每当说起转户口这事,马知元都称张队长是他一辈子的恩人,他也的确长年保持与张队长家的往来走动,也力所能及地主动帮过张队长家。直到马知元风烛残年,癌症重病行动不便,才不得不中断了年年初一亲自到张队长家拜年的习惯。
    张队长的关系正是袁世学需要的。在办转户口这种政策性极强的事情时,在可办可不办之间有很大的空间,主管人员热心地多说一句话点拨你,或者宽大地点头签了“同意”,会让办事的人少了许多周折;而主管人员如果硬按政策执行而懒得跟办事的人说清楚标准,或是有心卡一卡,办事的人则就算跑断腿也未必能解决问题,甚至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袁世学现在卡壳的正是这样,他已两次被要求递交补充资料了,他已观察到那接资料的警察脸色并不好看,然而他对递交上去的资料能否过关却没有底,不知道领导到底需要哪些资料,或者说什么样的资料才符合要求。如果有了张队长帮忙打听,或者疏通一下关系,那他的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话说到这儿,袁世学也非常高兴,知道自家的事情有望了,也愈加佩服马知元,看来当初跟他商量是正确的。袁世学的脸色已发红,目光有些迷离,他把酒瓶里最后的酒倒进自己的杯子,端起杯对马知元说,老马来喝完,酒是粮食精可不能浪费呢。你得帮我,看今年过年我们两家能不能在武汉团聚?你是可以的,我还要努力,你帮我安排,等你回来了,我去找你。
    两人碰了杯,马知元笑眯眯的,向袁世学亮出杯底。
    续前

    这年的九月下旬,马知元再次回家。不久前,全国刚经历过伟大领袖逝世这件举国悲痛的事。
    他这次带回家的大好消息将会震惊高坪乡的乡亲,他马家要跳出农门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坐在一路颠簸的大巴车里甚至想,将来有朝一日如果重修马家族谱的话,马氏在武汉的一脉那就要从我开头呢,这不是大喜事吗?
    要知中国的户籍政策从解放后一直到一九七六年,一直两大门槛,一是城乡差别,从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是一大门槛;二是城市非农业户口中,从小城市向大城市迁移也是有门槛,尤其是迁入北京、上海、武汉等大型、特大型城市仍是非常困难的事。中国的工农、城乡、东部与西部、沿海与内地的地域差别仍是阻碍居民流动的鸿沟。
    许多生来是城市的人或许不能体会,当你用到身份证或户口本时,当你的孩子入学缴费时,当你天经地义地享受着社保、医保待遇时,或者当你想在城市买房时,你或许不知道,你生而有之的待遇对另一些人而言却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山,是一种社会割裂,是一种可望不可求的、低人一等的不公平对待。同为出生在这华夏一族的人,同一片神州大地,待遇却生来不同,福利生来相异!所谓天赋人权,众生平等,在改革开放前只是一种遥不可及的梦想。
    2019年5月,国家发改委重申:严禁城市人购买农村宅基地。有趣的是,同期,国务院公布了一则政策远景规划:计划2022年城市落户限制逐步消除,2035年人口迁徙制度基本建立,到时除了特大型城市,中国人可以随意选择居住和生活之地,实现自由迁徙。要实现这一美好愿望,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农村集体土地与城市国有土地二元土地性质的矛盾问题。当然,这是学术问题,也是顶层制度设计的改革。作为老百姓,能够有“人往高处走”的选择,也就心满意足。

    却说马知元这次回家后,先悄然到镇上派出所办了家中几口人下户口的手续,拿到了盖章的迁出单。
    在派出所观看警察们的工作,他才知道在当时的农村,所谓户口只是镇上派出所对辖区内每家每户的人口信息登记的卡片而已。办事民警说,许多家庭的户口信息并不完整,新出生的孩子或有人过世了,信息不能及时登记。那时农村的户口管理不完善,甚至有的家庭根本没有登记,有些偏远地区没有做过人口普查,当地住户也从未主动申报过。农村的户口不像城市里,要制成《户口薄》发到家家户户。城市家庭需要凭《户口薄》去居委会领各种票,或孩子上学、成人上班也都要用到户口本,警察偶尔也会上门查户口。至于身份证,那年代无论城市和农村,人们都是没有的。人口基本不流动,用不着随身携带身份证。
    下了户口的一天后,刘家翠又在田间昏倒了一次。再过两天,马知元在家里请了客,请来了乡政府的老同学徐干事夫妇、大队冯书记夫妇、小队肖队长夫妇,以及隔壁张志雄的爹等人。
    照例,家中来客应是刘家翠在厨房忙里忙外的,但今天灶上炒菜的却是叶秀枝。叶秀枝知道马家请客,就主动跟刘家翠请缨说来帮忙。婆婆英赵红也总听张家的瞎婆婆说她媳妇做菜好吃,就答应让她和媳妇家翠两人配合当主厨,赵红英这几天正好有些头晕,今天只在灶膛烧火,与马知芳两人给她俩打下手。马家今天卤了牛肉、猪蹄等几样菜,这在农村许多家是过年都没有的。卤菜的点子是叶秀枝与刘家翠一起上街买菜时出的,他说卤的荤素菜切好装盘快,淋点卤汁当凉菜上桌,天气仍热,男人们喝酒肯定喜欢。刘家翠就欣欣然同意,还多买了干子、土豆,说多卤一些孩子们吃。叶秀枝听到,也买了些豆制品,说就锅自家也卤些。她现在每天要奶孩子,也要加强营养。
    叶秀枝和马家的几个女人、小孩照例都没上桌,大人们在厨房忙碌,也间或上菜时听男人们闹酒说话。
    张志雄的爹受邀请很是受宠若惊,他不知道马家为何请客,而自己却能与干部们一桌吃饭,感觉荣幸之极。当然,这是叶秀枝的作用。
    叶秀枝前两天看到马知元回家,特意观察他的表情,感觉他和刘家翠的脸上都漾出春光喜气,猜测可能是转户口成功了。再听刘家翠说家里要请客时,留心问了有哪些客人,就央求她说:“家翠姐,求你个事,你家请客看能不能添一双筷子,叫上我爹?大队部那边在建中学,你知道我原来是当老师的,新中学建好了肯定要招老师,你家来的都是干部,能不能让马哥帮忙,顺便提下我到中学当老师的事?”
    刘家翠不好冒然答应,就说我问问我家知元。
    马知元听刘家翠说了这事,皱眉思忖了一下。想着与张家是隔壁近邻,他家媳妇又与家翠关系不错,人家既然开口央求了,而我这边目前只是答谢熟悉的干部,也没别的事情要麻烦他们,就答应了。
    此时,大队部旁边建的中学已施工两个多月了。照说,叶秀枝本人只是中学毕业,想再教中学生,她学历低了。但她有教学经验,她爸是另一乡镇的小学校长,或许能找人帮着说说,但最关键的还得本地的乡领导和校长点头。在当时情况下,初中毕业生留校任教并不鲜见。
    马家请来的客都是空着手而来,唯独张志雄的爹拎了叶秀枝特意让张志雄买回的一对牌子酒和一包糖,很是郑重。这酒和糖也是叶秀枝昨天与家翠姐买菜时一起带回来的,刘家翠猜到它的用途大概是送自己家,但人家没说,她也不好说什么,再说办事送礼也是应该.
    几荤几素的菜摆上桌,马知元端起酒杯站起身说,“大家晓得,我家家翠身体不好。在我们单位领导的关怀下,单位同意我把她和孩子们的户口都迁移到武汉,我好照顾她和孩子们。过几天我就要接娘儿几个一起到汉口去了。”
    这消息够惊人!来的客人表情各异,有的惊喜,有的羡慕,有的略有妒嫉。一致都说出口的却是:“这是好消息啊,这好这好,要恭喜恭喜!”
    小队的肖队长还埋怨,“知元啊,这大的好事怎么不早点说,你瞒得紧咧!”
    这事在前期找过大队的冯书记开过证明,也通过徐干事找过乡派出所的熟人帮忙办过手续,他俩是知道的。不过马知元怕他们走漏风声坏事,一再叮嘱他们不要外传。而肖家寨小队的肖队长是的确不知道,办这事一开始就绕过了他。
    马知元连连解释:“不是瞒,这种事能批下来是完全没准信的,两边的派出所、公安局是专业办案不是玩笑的,查得严呢。随便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泡汤,哪敢提前跟大家说?万一批不下来,不是闹笑话么?这不一批下来,首先就跟你们说么?”
    于是,大家一起碰杯庆贺。之后他迎来了一连串的贺喜和敬酒,他又一一举杯回敬,感谢大家多年对马家的照顾,说家里留下的两位老人将来更需要他们的照顾等等。
    马知元善言却不胜酒力,也就不都一一都喝,但他擅长言辞会劝酒,于是劝酒闹酒的好戏如期上演,一时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席间,忽然有人讲到中秋节次日那天伟人逝世的异象。伟大领袖逝世和四人帮垮台是最近一个多月来最大的新闻,一有人说起,就引来众人七嘴八舌,比生产队里要分粮食一样受人关注。
    肖队长说,那天天气阴沉,到了下午电闪雷劈不断,似乎要下暴雨却又一直下不来,电闪雷鸣间云里有龙在游走。田里收棉花的社员们怕雨淋湿了棉花,为棉花筐带了防雨油布,我催促大家抢收。人们一边做事,一边心里发慌,怕下起大雨淋湿了着凉,我们有的带了斗笠帽和蓑衣,这些东西的防水性并不好的,而多数还没有带。有些人就找路过的人向家里人带话,让家里人送雨具来。一个大焦雷后,从镇上回来的肖开富经过田边,神情悲戚,他扯起嗓子说:“乡亲们啦,跟你们说,伟大领袖袖光荣逝逝世了啊!”这人轻微有点结巴,喊了这一嗓子后人们看到他的角有泪光,他的双眼已发红,他是一路哭回来的。
    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没看到他的表情还批评他说:“莫瞎说喽,怎么会呢?!还光荣逝世!这话不能瞎说的,小心坐牢!”有人响应说:“正打雷呢,你小心遭雷劈!”
    那肖开富说:“千真万确呢,我才从镇上回来,镇上的广广播播播了,伟大大领领袖逝世了,广播一直在放哀乐!”
    几人说到这些时,刘家翠正端了一盘炒黄豆来,这已是第二盘了。
    她接了大家的话头说:“是呀,那天我一听那个话,就觉得天旋地转,像要发病一磁,又差一点晕倒在田里。他老人家光荣逝世比自己的亲爷走了一样伤心呢,那我们的天不是要塌了么?我们老百姓今后该怎么过日子呢?”
    徐干事觉得有必要纠正,就说:“弟妹,领袖死了只能说逝世,不能说光荣逝世,这与烈士与坏分子做斗争死的不一样,那叫光荣。虽说他老人家逝世举世哀悼,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该过的日子还得过。”
    刘家翠没文化却听懂了,连连嗯声点头。
    冯书记喝多了些,争辩说:“也不是举世哀悼,那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可能高兴还来不及呢。说起那天,我自己的烟叶抽完了,正到小卖部买包纸烟,小卖部就在放收音机,看小卖部的人在流眼泪,如丧考妣。我听到这个消息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半天说不出话呀,洋火点着了烟都不晓得抽,傻了一样啊。”
    张志雄他爹也接着说:“是呀,简直比那个说观音菩萨死了还让人不相信,他老人家是神啦,比观音还大的神怎么也会死呢?!”
    马知元平日常与船上的同事们吹牛,这段时间说这个的比较多,积累了许多谈资。他正准备开口说,冯书记端起小酒盅道:“扯远了,喝酒喝酒,这些话莫谈为好。”
    马知元乘机转移话题,就问起大队建设中学的事,乡上徐干事、亲家冯书记就你一言我一语,介绍了情况。大队部旁边兴建的中学是本乡镇除镇上的中学外的第二所中学,计划明年下半年开学,是计划要招老师的。马知元就冲张志雄爹扬了扬头,张志雄爹就起身向徐干部和冯书记敬酒,吐吐吞吞提起媳妇想当老师的事儿。
    马知元也帮着说好话,说:“听说这叶秀枝是有些水平的,她虽只是初中生,但教过一年多的书,有经验,哦对了,今天的菜还是她下厨弄的呢。”
    大家刚才还夸今天的菜做得好吃呢,马知元也会来事,就到厨房说,两个大师傅能不能给大家敬敬酒啊?刘家翠就领着叶秀枝来到堂屋,刘家翠端了酒杯轮流敬酒,大家不得不喝,刘家翠也拈了菜吃,刚才有些菜她不好当着叶秀枝的面尝味,不知如何,吃了知道叶秀枝做菜果然有两手。而冯书记、徐干事自然要多敬多喝几杯的,刘家翠敬第二杯时就要求她干一杯,对方要喝两杯,条件一出有的叫好,他俩的老婆自然不干,各种说辞,酒宴的热闹气氛一时推向高潮。
    叶秀枝向大家敬酒时,说还要喂孩子奶,我就不一一地敬了,请大家谅解。两个队长的老婆忙说是啊,不然孩子吃奶醉了可不是好玩的。叶秀枝就喝了一杯,几个干部也都干了。
    马知元为大家继上酒,对叶秀枝使个眼色,叶秀枝就会意,也伸杯子继上,她端着杯走到徐干事面前,大方地笑着说:“徐股长,有机会跟乡上的领导一起吃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呢,我得单独敬您一杯。”这徐干事现在还不是正式股长,只代副职,但大家跟他开玩笑这么称他。冯队长和肖队长就都配合说,“对呀,这一杯是要敬的。”
    徐干事知道他们的意思,这一杯酒是躲不过,再说也不能驳马知元的面子,就站起对叶秀枝说:“你这姑娘,哦不对,是小媳妇,人不但长得漂亮,说话也有水平呀,不愧是当过老师的。过两天乡上负责教育口的张副乡长要来大队,这事乡上由他负责。冯书记跟他熟,为肖家寨中学的事他常来。我找机会先问问他这事的可行性有多大,我想冯书记有机会也会帮着说的。”
    徐干事其实知道,正规师范的大学生或中专毕业生被分配到县城工作还不错,他们愿意下到乡镇一级就不多了,而去山区乡村学校的就凤毛麟角,山村师资奇缺。现行政策是一方面要发展教育,消灭文盲,另一方面又担心知识多的人有自己的思考会反动,对知识是既爱又怕的矛盾。大约那时的当权者以为学文化知识如同老男人娶媳妇,天天盼着娶,娶多了又招架不住一个样。山村的初中想招正规读过师范的中专、大学生不容易,而现在高中生毕业生也少,中学生教中学生虽说学历是低了此,但叶秀枝有过教学经验,这事还是有可能的,但必须要领导点头才行。
    续上

    马知远请客后的第三天下午,马家与张家却闹起了矛盾。
    事情的起因是,大队办公用房和连在一起的乡村小卖部是几间泥坯茅草房屋,不经风雨。几天前一夜的雨下得大,两处房屋的后部都被雨淋得垮塌了一角。小卖部还损失了好些货,烟和糖被雨水泡坏了。于是大队决定将这两间房子干脆与隔壁建设中的中学一样,建成砖瓦房,也好形象一致。中学的建设是有专项资金安排的,大队要翻新办公房、小卖部就得自己解决砖瓦建材和劳力。
    那时的砖瓦窑是乡里办的公营企业,地点设在另一个大队的山边,山脚下满坑满谷的红泥巴田地,取泥料方便,距肖家寨二十多里地。当时农村人家个人起屋造房多是泥坯草屋,不大量用红砖、青瓦,窑上的产量也不稳定,工人有限,就允许用砖的人和单位自己出工、出柴火到窑上去自助烧砖瓦,窑工只作技术指导。烧窑的柴火灰还可以自己挑回到生产队的地里肥田。即便不自助烧窑,肖家寨也要组织人每年要到窑上去挑几回窑灰的。
    大队于是给各家各户派了工,工分也给的高,要求男劳力轮流要去窑上三天,详细分派了各人任务。这一天轮到的人中有马仁成和张家的哥哥张志刚。两人在和红泥上坯模时,起了争执。
    到窑上做事,和泥、上坯、做砖、晒砖、烧窑等等都是力气活。三人一组做事,张志刚、马仁成与另一人在一起小组。照理马仁成是长一辈的老人,晚辈要谦让,张志刚却非要与马仁成拼着来,私毫不让,还拿言语挤兑老人,说:“做不动就别来,指望别人帮,你好混工分得口粮”等等。
    马仁成看这年轻人不懂事,心想,你爹一辈子与我没红过脸,你爹前两天还为你弟媳妇的事找我家帮忙,你却对我这个长辈如此不敬重,就起了气,向他要过年前杀猪分肉的钱,说:“我家春节前杀猎,生产队给你家也分了猪肉,欠的肉钱什么时候还我?你年纪轻轻的欠债不还,跟你要了几次好意思么?”
    又说:“你不是有能耐么?要我追着你要几次?!过年吃了我的猪肉,两斤六两,不能把嘴一抹不给钱呀!”
    这一番话明显带着气了。
    按当地的惯例,养猪的家庭在腊月杀年猪时要请客,主要请的是队上干部,并且队干部根据情况,将养猪户的猪肉分给队里其他没有养猪的社员们,每块肉两三斤,以让其他不养猪的社员们都有点肉过年。对养猪的家庭,队干部往往口头作保,说是作价多少钱一斤由分得猪肉的社员自己给钱给养猪户。但肖队长平时比较护着肖氏族人,有些肖姓人家就不讲脸,赖账不给,养猪户也不能真正撕破脸,往往在次年底再次分猪肉时将前面的肉钱先结清再分,而结不清的就不再分。但如果次年先前的养猪户不再养了,这账就难得结,甚至就赖掉了。同在一个村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养猪户也不好要求队里硬扣欠钱人家的口粮,而生产队也就打马虎眼。因此,这办法就打消了养猪户的养猪热情,大家都不愿意养猪。对养猪户而言,如果生产队不出面,两三斤的肉钱往往会私下讨要大半年,从猪肉钱讨成了狗肉账。
    马家是一年要养一头猪的,马知元在外结交人多,用度大,自家养的总比去外面买肉要节约些,而且好歹也比别家多两块猪头肉吃,虽不赚钱多落点肉也是好的。马家人虽只一个男劳力,一家人在马仁成的带领下都勤快异常,能吃苦,多花点时间和精力打猪草、煮猪食算不了什么,乡下人舍得花力气又多些算计,日子也就能过得比别家好,当然更划算。
    马知芬接着埋怨道:
    “爹妈你们也是的,我几年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喊我们起床,伢们起床啦,鸡叫了三遍,今天晴,你们早点上山抓松毛,打柴火!要不就是早点出去打猪草喂猪食。结果每年杀猪自家舍不得吃,外面总有猪肉钱讨不回来。现在还是这样吧?”她问知芳,知芳连连点头。
    马知芬接着吐槽:“这下好,我们起早贪黑弄回家的柴火别人成捆地拿走,白做了贡献,总让我们做这种事。”
    马知芳也响应,模仿爹的口吻:“是呀,伢们快点吃饭哈,放了筷子乘天没黑,出去打两篮子猪草回来,猪不长膘你们哪个有吃肉哟?!”
    这姐妹俩一唱一和,媳妇刘家翠不好参与,就捂着嘴笑。孙辈几个也学着说:“伢们的鸡叫了三遍的哈,鸡叫了三遍哈”,让马仁成很是气恼,把水烟吸得呼呼地响,吸了两锅烟又咳嗽一阵才算顺了气。

    因此这天马仁成与张志刚两人在砖窑厂劳动,就从拌嘴,变成了当真讨要肉钱。
    马仁成说得张志刚理屈词穷,回答道:“别人都没给,凭什么要我先给?有本事村里你都要回来,我保证也一分不少,还加利息给你!”
    “各是各的事,各给各的钱。欠我的钱,我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有本事就莫差我的。不要你的利息,我要你今天就给!吃了我家的肉,还糟蹋我家的柴火,你给我吐出来!”马仁成脾气更大了。
    张志刚恼羞成怒,“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到马仁成脚下,“不给你又怎样?”
    马仁成上前揪住他的衣服作势要打,张志刚把把他推搡开,两人就在泥浆里扭打起来。
    此时,旁边同来的几个村民原是看热闹的,见事不对就过来扯开。
    马仁成快六十岁年纪了,怎能与年轻气壮的张志刚相比呢,他气喘嘘嘘,明显吃了亏,好在张志刚知道对方是长辈,也没有真正下手打他。
    老马喘着气,胳膊上腰上都有瘀青,不能再做事了。
    带队的生产队副队长当天下午和张志刚一起,搀扶着老马走了二十多里路回家。副队长把张志刚带回来,是想让队长好作调查、处理,他是当事人,毕竟在外面出工期间打架闹事影响恶劣,而且是小辈与老一辈打架,队长肯定要作处理。
    张志刚一路上却并不怎么扶老马,他心说,这老东西真他却妈能装,明明我就没下多重的手,你就不能干活了,这不是耍赖皮么?
    马仁成被扶进门,婆婆赵红英在家,她是第一次见到老马这幅受伤的病怏怏模样,红了眼噙着泪搀他到堂屋坐下,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水,又拿盆去厨房打水给马仁成洗一把脸,她看他头脸有许多汗,脸和脖子上还有些泥点子没洗净。正碰到从娘家回来的媳妇刘家翠进了门。媳妇气冲冲地跟婆婆说:“妈,菜园子里的菜又被人偷了!新种的萝卜才长得像婴儿拳头大,被偷了一大片,连萝卜带秧子一起被人扯走了。”
    刘家翠夫妇昨天回了娘家,今天返程时她先回的家,马知元路过他一个姑妈时进去看望她,她没进去。路过家里菜园看到被偷,她不知道公爹马仁成在外受了欺负,一进门就把这事跟婆婆说了。
    马仁成在堂屋听到了,猜测是两天家里请了客后,马家人的户口要迁到武汉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遭人羡慕嫉妒恨,被人报复。他想,我马家过得好一点,就那么遭你们恨么?我家的菜园被偷不只一次,但过去只是丢一个南瓜、几架豇豆的事,现在却是一畦萝卜连根苗被偷了,我家过些时吃什么呢?秋冬不是断档了?这是人做的事么?
    老马就气得一时热血冲上脑门,心口堵得慌,就昏倒了,从椅子滑倒了下去。那副队长就喊了起来,众人手忙脚乱,把他搀扶到床上,掐了人中,一会儿他苏醒过来。

    续上

    小脚太婆赵红英的娘家原是赤贫户,是雇农出身,爹妈曾讨过饭,与那批肖家寨骄傲的贫下农户出身一样。她自嫁到中农户马家受了多年的气,看到老公躺在床上哼哼叽叽,心里不好受,心里的怨气如同火山爆发了。她进了厨房,拿起砧板和菜刀,要学许多泼辣村妇一样剁砧板骂骂街!
    她站在屋后的小山坡上,扯着嗓子拉高了腔调,呼唤着咒骂。只是,她声音尖细,洪亮不起来,气势就显得不足,内容也不连续。她时断时续的骂声如同断断续续射出的小箭,刺向趴在山下的村子里一个个草棚屋顶。
    她起先是一刀刀剁到砧板上,颇有节奏,后来节奏乱了套,而且她口中辱骂的言词也跟不上节奏。她一边剁,一边哭着诉和唤:“啊——,剁你家伢的卵子呀,剁你全家祖宗十八代!剁你全家祖宗十八代呀!欺负人啦,太欺负人了呀!种的菜你们偷了,不只一回啊。萝卜还丁点大你们就偷了,偷这小的萝卜你们伤天害理,吃了屙不出来呀!我们辛辛苦苦种点菜,你们大大方方朝屋里拿,叫我们过冬一家人吃什么?呜呜……你们要吃自己没长手脚么?你爹妈没教会你自己种么?你们是有爹娘生没爹娘教的么?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养的猪你们分了肉,吃了肉不还钱还要打人,还讲不讲理呀啊?有没有公理、良心呀!剁你家伢的卵子,剁你的全家祖宗十八代呀,呜呜呜——”
    她在风中披头散发,反复哭诉这几句,这是她能想得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她不像那些村野泼妇,骂街可以变化出许多花样。
    她的嗓子一会儿就沙哑了。
    她恨自己,以她纯朴善良的个性,以及她从小所受公序良俗的家教,想痛快、泼辣地,甚至邪恶地骂一回人,却不可得。她一边咒骂着,一边停顿就埋怨自己:我怎么那么嘴笨呢,怎么就想不出词说不出口,反而自己理屈词穷了呢?
    隔壁的叶秀枝下工回家,听到山上的动静门也没进,直接上山想劝赵婆婆,她叫伯妈。听她的骂,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估计偷马家菜的人八成是肖氏族人,他们是不会有人出头来劝的。但这样的事情是需要有人劝解的,剁骂在当时是极恶毒的行为,如同人架上了高台,需要有人递把梯子让她下来的。然而,赵红英正在气头上,心头有气想发泄,此时那里劝得回。而且,她在骂人的空隙告诉了她家哥张志刚欺负周仁成老汉的事。
    叶秀枝听到苦不堪言,忙替这哥向伯妈赔不是,说他瞎犟不懂事,请原谅之类的话。又劝了一会儿,仍不见好,就想先回家让张志雄爹去管管他的大儿子,这也是消马家气的办法,就下山先回到家。
    马知元昨天与老婆一起回娘家报告好消息,住了一晚。娘家舅亲们得知他们要搬到家武汉去,都高兴地祝福,两口子今早吃了饭才一起返程。
    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马知元去探望他的瞎眼大姑妈,刘家翠嫌弃那个姑妈眼瞎家里脏就没进去,自己回了家。她料想对姑妈而言,娘家侄子侄媳来看望她,照礼数她是要留下他们吃饭的。我们不留下吧,怕她说我们嫌弃她穷和脏,留下吧,她做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何况她家一时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菜。
    于是就说:“你要看姑妈就自己去吧,叔去窑上了,我先回去帮妈做事。没买什么东西你就给他几块钱吧,我自己回去。”
    刘家翠随丈夫把爹叫叔。
    马知元的这位大姑妈家里极贫困,姑爷早几年生病死了,为治病借了不少钱,至今没还,其中包括马仁成的。而她家生的一个独生儿子头脑不太灵光,至今四十岁了仍是单身。马知元从小到大常来姑妈家拜年走动,知道哪怕过年,她家总也没啥菜,即便有一两样荤菜,马知元的爹娘也提前嘱咐叫他不要吃。说姑妈家过年只有队里分的一点肉、一条鱼而已,我们吃了,他家来客再就没有像样的菜了。有一次马知元忍不住刚拈上一块肉,马仁成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可他当年毕竟是孩子,想着既然拈上了筷,再放下去反而不好意思,张嘴吃了。回去的路上他爸把他狠批了一顿,引得他好几年都不愿再来姑妈家拜年。
    这个姑妈家一般没事就只过年去拜年看望,而她与马家后人聊天,年年说的一句话是:“伢呀,明年来就好点的,明年我至少会喂几只鸡子呀。”
    可是她家年年还是那样,没有鸡的影子。以她们的情况,自己弄口中饭吃都难,养活几只鸡也是不易的事。
    马知元也没留在姑妈家吃饭,他与姑妈和表哥聊了几句,无非身体不好、明年会喂鸡子之类,再没有新的话说。见天还早,无意等候吃饭,便掏出7元钱塞给了姑妈。姑妈眼瞎却知道那两张票子钱不少,当年红白喜事随分子一般也就两元、三元,就更加热情地要留他吃饭。马知元就说小妹知芳年后准备出嫁,家里请了木匠打陪嫁的家具,爹又去了窑上做事,我得回去帮忙照看,怕木匠需要什么好帮忙。又煞有其事地说,知芳结婚的日子定了,再来接您去玩等等。他靠撒谎才辞别姑妈,回了家。
    马知元进村后,远远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在自家屋后的山上,似乎她用砧板和刀边剁边骂。走近了看,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己的妈。这种场景他熟悉,从小到大,在农村里多次见过妇女拿刀边剁边恶毒地咒骂,往往是家里被偷或蒙受不白之冤而对象又不明时的一种发泄,但主角是自己的妈却是第一次。
    马知元皱着眉头进了院子,见一家人神情悲戚,老爹重病似的躺在床上。听家翠和妹妹说了今天的事儿,也是一阵心焦意乱。细细问了叔爷,知道他虽然挨了打但并没有伤到筋骨,就放了心。又问家翠和知芳,你们怎么不去劝劝妈,让她回来?马知芳说,我是跟嫂子说骂得丑,去劝妈回来,嫂子说让她骂就骂痛快,那些人也是太欺负了,不骂真以为我们好欺负。马知元就说,也是,让她骂吧,出出气也好!
    说这话时,任他再有涵养,见过再多世面,也是脸色铁青、心中暗骂,咬着牙狠不得出门找那张志刚或小偷拼命,一时家里气氛凝重。
    不一回儿,隔壁老张带着张志刚进了门,拎着一包糖,老张态度谦卑而恭敬,连连哈腰用揖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张是带张志刚来认错的。这种情况下,主人家一般要显出宽宏大量的气度。何况马家几口人要进城,家里只剩下老爹妈和妹妹三人,妹妹年后也真的将出嫁,就只剩老两口了,与村民们结怨闹矛盾也不好。更不消说,与老张家是一墙之隔,两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闹生分了不像话。
    于是,马知元转变了脸色,让媳妇家翠和知芳给两人倒了茶水,大方地作主,原谅了张志刚,客气地将他们父子送出了院门,又和妹妹俩人去劝回了在风中凌乱,早已骂不出声的老娘。
    张家来认错,得亏了叶秀枝。
    小队的肖队长得知马仁成和张志刚打架事件后,对事情做了调查,虽然没来询问马仁成,但已知这事明显是张志刚的不对。而自己多少也有责任,肉是自己去年主张分给张志刚的,他欠下肉钱不还,这事自己也知道却没及时处理,导致事情闹大。再说,咱肖家大姓族人对马家的确有些过分,人家并没有做出对不起肖氏的事,只是更加勤劳、更会持家,家里过得好一些,村里人凭什么妒嫉呢?再说,他们马家对自己也算不错,年节来拜年,家里请干部客时总来请上自己,吃他家饭不少,他们对自己至少面子上也够尊重。这么一想,他就将狠狠臭骂一通,叫他主动来马家赔礼道歉。可张志刚这人低头挨骂像孙子,脾气却倔强,叫他主动上门认错却是摇头不肯。
    小队长两日前才到马家喝了酒,人家马知元是外面工作的人,现在还在家里探亲呢,他的父亲挨了打,面子往哪里搁呢?这事总得出面解决呀。于是肖队长就到来找张志刚爹,要他给马家一个交待。
    张家的几人都在家,叶秀枝正在跟他们说,赵伯妈骂人也有大哥的原因。瞎婆婆和张志雄爹就埋怨,说张志刚这犟驴不懂事,这大了还闯祸,不如一头撞树上死了好,免得害人。他俩正咒骂自家儿子,肖队长进来,也说起这事。
    换了别家,张家老父或许想赖一赖,跟别人当面认错终究是没面子的事,但对方是隔壁老马,他就惭愧异常,他平常与老马关系不错。就跟队长说,这样,我带上张志雄,我们一起去叫张志刚认错,他要是不听我们就是打也得打得他认错,这有什么好犟的!他自己理亏,不讲道理就打!
    肖村长觉得打不是个事,但也没有好的办法,那家伙要真犟,弄不好自己也要下场,参与他家的武力教育。叶秀枝在一旁边听到,对肖队长和公爹说,你们等一下。她快步进房里,从她陪嫁的衣箱子底里拿出十元钱,出来递给张志雄,说:“你和爸一起给哥送去,让他给马家付了肉钱,赔个不是。钱应该有多的,跟哥说,赔了马家钱后剩下的大哥自己留着算了。咱张家不能丢这人,这事光赔礼不赔钱,将来还是不好办!”
    张志雄就有些不愿意,说:“这事是……是……,是哥的不对,但他与我们分……分家单,单过,不能让你贴……,贴钱,应该哥自己认……,认错,赔小心……赔赔钱。”叶秀枝表情就有些烦躁,说:“这事你听我的,我愿意贴钱不行么?”
    张志雄知道不听不行,他爹也明事理,三人拿了钱去找张志刚。
    果然,张志刚收了钱就随父亲一起到马家来了,态度诚恳。毕竟他付了肉钱,大半数多的还能自己落下,这抵得上他半个月的工分收入。还了欠账还能赚钱,何乐不为?
    他们父子三人一起从张志刚家回来,叶秀枝已等在门口,从背后拿也一包红糖塞给他爹,说您带哥到马家吧。
    张志刚将十元的新钱揣在裤子荷包里,临到他跟马家说了对不起,说我赔肉钱时,他掏出的却是皱巴巴的两元和一元的纸币各一张。
    马知元见好就收,接过张志刚给的三元,说按肉价应该再找他几毛零钱,张志刚老爹忙说:“不要找了不要找了,欠了这久哪有脸喽,只怪我自家没能力养不起猪。”说着,就拉了张志刚的手,快步出了门。
    马知元就客气地送张家父子出了门,赵老妈的骂街首秀至此结束。
    至于菜园里的菜是谁偷的,马知元知道报告给生产队也不容易查出来,只能吃个哑巴亏,也就罢了。难不成到各家各户搜查去?马上就天黑了,几十斤小萝卜,农村的老房子黑灯瞎火的,那个角落藏不下?如何搜查得出?或者偷的人干脆乘天黑把萝卜丢到村外田边,又怎能认定是谁丢的、偷的呢?
    次日一大早,马仁成乘儿子在家,带着他和媳妇、妹妹一起,忙到自留田里补种了菜。叶秀枝看到,也跟去帮忙。
    张志雄爹下午在进自家门时碰到马知元,就喊住他说,张志刚瞎犟不懂事,昨天我又说了他半天,这小子应该受了教训,表了态说不会再欺负你家妹妹她们,你放心。
    马知元接过话,说,我上午到乡镇去了一次,碰到徐干事,说起你媳妇的事,他说可能性还是有的,要不你准备一点东西,乘我在家,明天我带你和媳妇一起去一趟徐干事家?认个家门,再有事好找他。或者让他帮忙把秀枝介绍给张乡长,张乡长负责协调中学施工和筹备,你们找机会托冯书记请他到你家吃吃饭,备些礼品,这事就有谱了。”
    第二天下午,张志雄的爹、叶秀枝随着马知元到了镇上,拎了烟酒去了徐干事家,徐干事热情接待,要留几人吃饭,他们婉拒了,临出门时,徐干事说这事他会找机会跟张乡长说,叫他们过三四天再来一趟,到时说说进展。
    几天后,马家人半夜鸡叫头遍时就都起了床,收拾起床后要拿走的东西,许多东西前两天已收拾好了。门外来了两辆拖拉机,是大队和邻近大队的。他们带走的东西高高地堆满了一辆拖拉机,有几样家具、日常生活用品,也有几人冬夏的换洗衣物等,都要一起拉到镇上去,然后再一样样地捆上等候在些班车的顶或堆放在班车的后排,运到武汉。
    班车司机是县城客运车队的,常年跑县城到武汉这条线,马知元常年座班车,与班车司机面熟。马知元前两天就去县城客运站找到司机,塞了他两条烟。司机知道这是武汉卷烟厂的好烟,就答应今天一早把车从县城开到镇边的大路口等他们,镇外再窄的乡村土路他的大客车不好跑,这已让马知元千恩万谢了。
    马家大女儿马知秀、女婿李远华以及二女儿马知芬、二女婿蒲国强昨天晚上都来了。吃了晚饭后,马知秀、李远华的家远没回去,就双双到蒲国强家睡的,他家就在邻村很近,以便一早都来帮忙。蒲国强在部队接到马知芬的信,就请假回家探亲,为舅哥一家送行。
    叶秀枝在隔壁听到动静也醒了,知道马家今天回武汉。昨天她就跟刘家翠说她来帮忙,就忙叫张志雄起床,把同睡一张床的张灵火连人带小被窝抱去给奶奶床上,就一起过去帮忙搬。张志雄用绳子捆东西特别卖力,捆得结实。之后,他俩一路随行送到镇上。
    孩子和老人们坐在拖拉机上,叶家老两口舍不得孩子,要送他们到镇上。拖拉机上坐不下这多人,其他大人就跟着走,反正拖拉机爬山路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颠得厉害。
    路上叶秀枝与刘家翠等人边走边聊,她帮着抱了最小的周伶洲。她们聊到武汉的户口并不能给饭吃,到城市后的生活贵,饭菜、衣物样样都要花钱买,马知元的工资也不高,于是只好将能搬去的尽量都搬去,包括以小妹结婚名义新打的几件桌椅柜子、床等新式样的几件家具也搬去,毕竟农村的木料不要钱是找大队批的,人工也便宜,如果在武汉去新买贵不说,还未必结实。
    按计划,班车到武汉后,那边有马知元的好友彭仕阳带几名同事拉板车到车站来接。
    听了这些,叶秀枝暗暗为马知元的这分能算计、会过日子的心眼儿叹服,于是感叹:“家翠姐是嫁了能干人啊,这下都到汉口去了,全家都有出息。”
    刘家翠谦虚,说:“是呀,听说上级领导几个月前找他谈话,希望他上岸,到下面的小工作段去当干部,要提拔培养他呢。他为了让我们一家子到武汉团聚,当时办手续正在紧要关口,就放弃了。他就是做农活不中,做农活没你家志雄他们强呢!”
    “志雄?他哪样几把蛮力有多大能耐?想过好日子要有头脑的啊。我们今后说不定还要找哥嫂的麻烦,到你门口讨口饭吃呢!”叶秀枝说。
    “别这么说,我看你的心眼就挺活,又有文化,能过得好的。听马知元说你进学校的事可能蛮大呢,预计一开年就可以开学,之前肯定会招老师。马知元帮你们把线牵上了,接下来你自己多跑。”
    叶秀枝连连点头,说:“是呀,要谢谢哥嫂帮忙。”
    这段时间,叶秀枝与刘家翠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了。
    送送了马知元一家6口,众人都从镇上返回了。
    张志雄夫妇却没有随他们一起回来,他俩说是要给孩子买点东西,这是他们昨天商量好的。
    镇上的百货店门还关着,一打听,说要到八点才开门,张志雄对时间没概念,叶秀枝看了手表,说:“要等大半个小时呢。”她出嫁时陪嫁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不出工时就戴,出工怕弄脏了不好清洁。她是村里戴手表的不多的几人之一。张志雄笑笑,说:“先逛……逛,逛再来”。
    他俩在街上转了转,见街上有人挑了菜在卖,叶秀枝就说,我们也可以扩大菜园,多种点菜,品种多样点,吃不完就挑了来买。我们也可以学隔壁马伯,多开垦些杂田种花生、芝麻和红薯,再不行种麻搓绳子上街买也成啊。我们不能净在队上出工挣口粮,那样哪吃得饱呢?我们没太大本事,勤快些是可以的。张志雄忙应道:“说的是,我等下就买些菜种子回去。”
    百货店开门后,却只一个售货员,他俩买了牙膏、肥皂等生活用品,都是张志雄抢着付了钱,这还是他陪秀枝第一次逛街呢,他昨夜特意跟爹要了十元钱。叶秀枝给他为母子买东西的钱花得差不多了,再说他不能用那专款专用的钱。
    又问菜种子,售货员却说没有,说是街南头有家私人小杂货铺里有卖的。农村的菜种子,多是将上一季的菜蓄种子或村民相互借,一般是不花钱买的,故而国营店不经营。
    张志雄又问:“店里冇……,冇看到奶,粉呢?”
    营业员对这结巴不太耐烦,翻着眼回答:“奶粉没有,原来卖过,都说贵卖不动,放过期了。有两袋麦乳精要不要?里面也含有牛奶的,送礼顶高级。”
    张志雄忙说:“要……要。”
    营业员去货柜上拿麦乳精,叶秀枝问:“买这个干什么?”
    张志雄说道:“灵火蛮能吃……,吃的,你奶水好像……,像不足,给他买……,买的。”
    营业员拿了来,说了价钱两块四,叶秀枝舍不得,说:“这贵?顶三斤肉钱了。”
    张志雄却坚持要,说:“我出钱,买……,我买。”
    他再次掏兜,拿出的却是几张零角纸币,柜上一一展开算了,才一元七角。他丈母娘给的钱还有些,但他没带在身上。场面正尴尬,叶秀枝掏出一元钱递给他付了账。叶秀枝又给孩子选了件印有卡通图案的花外套衣服,出了门,张志雄又跟她要五毛钱,说去买种子,他估计五毛就够了。叶秀枝没五毛,就给了他一元的。他去不一会儿,买回几个小纸包的种子,两人一起拎着东西回了家。
    他俩回到家,瞎婆婆已做好早饭候着。一家人边吃早饭,张志雄就边说出想拓宽菜园多种菜去卖,及多开垦杂田种经济作物的打算。他说话结巴不清,叶秀枝就补充帮他说了明白。他俩的想法立刻得到张老汉的响应,他说,我这身子不中用,重活干不动,挑不了重担,但跟你一起挖几锹土是可以的。瞎婆婆却胆小,她说,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呢,我们这样怕是不行吧?叶秀枝说,我看街上有卖自家菜的,好像也没人管。都贫苦成样了,还资本主义、社会会主义,我看贫穷不是社会会主义,书上还说社会会主义先进,让老百姓饿肚子肯定不是好主义,否则怎么体现先进性?管他的,我们勤劳过日子,能把我们啥的,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她说话时,张志雄一旁连连点着帮腔,说是呀是呀。
    张家就叶秀枝文化水平高,他们当了几十年的社会会主义公民,却搞不懂什么是社会会主义,更不明白什么是资本主义,更不明白资本主义如何就要被批斗,及社会主义先进性的道理。瞎婆婆是怕张志雄的想法叶秀枝不很支持,听她这么说及张志雄的表现,就明白这应是她先提出来的,也对,自家儿子是只知随众的,如何想到这些?而且媳妇说的极有道理,就忙改口符合说,咱们当农民的就是勤劳过日子呀,多吃点儿苦过上好日子怕啥,当然是好。
    家里的主意已定,时间不等人,当天中午和下午下了工,张家父子就又扛着锹和锄头重新出了门,他们一天的空余功夫就将菜园扩宽了两垄地。肖家寨的人看到了,面面相觑,纷纷小声议论,不知他家如何变了天。有多事的,汇报给肖小队长,肖小队长也莫衷一是,不知如何是好,去找冯大队长汇报,大队长的回答就有高一级的水平,他说,咱们自己要镇定些,观察一下他家的动静,看有没有反动言论,如果有,当然要批判,如果没有,人家就只是发了勤快,我们多说什么?勤劳不也是我们要鼓励的么?有动静了,你及时汇报。
    而最后这事,像那年代的许多事一样,不了了之。
    却说当天晚上,孩子吃了奶似乎并没饱,叶秀枝又给他冲了麦乳精喝,安静地睡了,不一会夫妇两人也分别洗了,上了床。
    张灵火单独一个小被子,跟他妈睡一头,夹在两人中间,张志雄仍睡在另一边。
    农村的夜,照例安静地出奇。
    张志雄快睡着了,却有一只脚伸进了自己的被子,搭在他的腿上。他一动不敢动,知道那是叶秀枝的,却不知道她是睡着了后,腿不自觉伸进来的,还是怎样?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过。
    张志雄的半瞎老妈醒着躺在床上,每晚吃了饭后她都闲着无事,就早早上床,却迟迟难以入睡,但躺着躺着也就睡着了。她也奇怪,白天容易打瞌睡,晚上的睡眠却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有个鸡鸣狗吠就惊醒了。
    上个月有小偷拔开她家堂屋的门栓,大概是他家穷,没啥好偷,而媳妇的房门也插了门栓反锁了,就偷堂屋鸡圈的那几只鸡,引得鸡咕咕地叫唤,她就听到了,忙踹醒老伴,同时在床上一声喊“是哪个?鸡也要偷么?!”老伴忙起了床,待他撵出去,小偷已消失在黑夜中。清理失窃物品,到底还是少了两只鸡,大概是随手抓跑的。几只母鸡受了惊,从鸡圈里跑了出来,有三只跑出了家门。全家人起床点了灯又是洒粮食、又是围追堵截,一个多时辰的工夫才将鸡一只只哄回圈里。叶秀枝就出主意说,可在两扇木门的木栓上再钻两个孔,用铁丝两边连接,每天拴了门把铁丝捆绑下,门栓就不容易拔得开了,而要从细小的门缝里想办法剪断铁丝,也不是容易事,家里就安全得多。她还示范讲解给张志雄和公爹听,爹儿俩听懂后,。张志雄按叶秀枝教的办法,把火钳多次烧红,扭着在门栓上钻了孔,又弄来铁丝捆了,果然效果不错。张家人就越发觉得她有文化,心眼儿活。
    瞎婆婆觉得,自从自己的眼睛慢慢变瞎后,耳朵仿佛越来越灵了,晚饭后有时叶秀枝做缝补活儿,掉一根针到地上,她甚至都听得清大约的方位。
    现在,她隐约听到有一种隐隐约约“吱扭吱扭”的声音,如针灸的银针,如缝衣的细线般钻入她的耳。她听了那声音一会儿,就笑了。那声音她不陌生,她自己还是两三个月以前吧,就跟张志雄他爹弄出过这声音,那次张志雄爹走亲戚回来,喝了酒,有了那动静,但这两三个月以来他似乎忘了她似的。但不管他是不是忘了自己,这事她却不想也不记挂的。她也奇怪,年轻时一个月不弄几回就想着念着的事,现在竟然完全可以忘掉,没了就没了,也真不想了。
    她明白,那声音的方位来自张家同一个屋檐范围里,而不是隔壁的马家。隔壁的年轻夫妇这段时间也弄出两次这样的声音,但今天一早他们就走了,远走高飞到大汉口了。这声音来自自己儿子和媳妇的房里,这才是让她高兴的。别人家的孩子生下有三个月了,自家儿子才终于儿媳妇圆了房,能不让她高兴么?她伸脚踹了一下张志雄他爹,他睡得死猪一样,瘦猴一样的男人却鼾声如猪,实在奇怪。可能与他烟瘾大有关吧,明天一定管管他,叫他少抽些。想到这里,她又踹了他一脚,他却翻个身挪远了些,不一会就又响起鼾声。
    吱扭的声音还在,陆续响了一支香的功夫才停。大概这声音比他老公的鼾声更催眠吧,她带着笑,进入了自己难得的黑梦。
    张志雄的妈已睡着了,她不知道的是,她入睡后,来自另一间屋里床的吱扭声也停止了。却在凌晨时,公鸡们几次打鸣,张灵火被喂奶睡去后,又美妙地吱吱响起了一阵。
    这一次,张志雄抱着她相拥而眠,比张灵火睡得还香甜,还深沉。他以为要花多年时间和真心才能捂热的铁、融化的冰,已温柔地在他胸前热活了,融解了。而他自己,也如飞跃湖面的薄瓦片,在最后无力的跳起后,终于沉睡到湖水的静谧和深沉之中。
    次日早上,老夫妇起了床,瞎婆婆听见小夫妇屋里还没起床的动静,张老头子作势欲喊,瞎婆婆大概猜到他的想法,忙急速挥手制止。张老头子不明就里,她少有的,和颜悦色对他说,伢们累了就让他们多睡一会,能耽误多大的事儿?难不成门口有钱等着他们去捡?就是有钱,你去捡回不行?
    于是,张老头听懂了,乖乖起了床,忙着做一家人每日的功课。
    多年后,叶秀枝读到一篇文章说,人是矛盾和荒诞的,兼具动物的基本欲望,也有高级的同情、关爱同类的本能。但许多具体事件上,往往分不清这是动物本能还是人的理性智慧,也不清男人的铁汉杀伐与女子的母性柔情,甚至于许多时候这两种角色也是混乱一体的。
    她当时就想起了这一夜的欢愉与伤心,想到自己与张志雄关系的矛盾。
    续上

    汉口,马家人乘坐的班车当天下午终于快到车站。
    长途车顶上带的货太多,司机没有进车站,这是要挨批评的,带货太多,客货混装,也怕客运站清点货运费把他的一点“油水”弄没了,在路上,他又以后排坐不人为由敲打货主,多得了十元。他就把车停在进站前的马路边,让马知元和其他带货的人先下车卸货,他好再进站。
    马知元后下车后,在车站周边跑向路口,他已看到路口的老乡彭仕阳和同事们。他们汇合后,到车边一起将车上的东西卸下,四个孩子和他们的妈妈也力所能及地帮忙。又是高高地捆了两大板车,还有些零星的小行李一行几个人拎着,拉着随着板车走上了街。
    这之前,孩子们来过两江交汇之城武汉,却都没有记忆。他们不知这长途车站离他们爸爸住的单位宿舍有十几站路,坐公交车要转两趟车。亏得马知元、彭仕阳与同事们关系好,几人竟用两辆板车来回走着帮他实现农村到武汉的搬家梦想。
    刘家翠带着孩子们跟着车,也都一路走着,她想着有些上坡、下坡的地方是要搭把手帮着推或拉的,好在武汉的路一直平平坦坦,并无陡峭,给了她一次好印象。
    马知元在“长航”某局辖下汉口段工作,位于在武汉中心城区长江大堤之外。这地段,现在是闻名遐迩、风景如画的汉口江滩公园的核心地区。当时,汉口段按行政级别应是科级单位,在江滩外的一栋三层办公楼的顶层设有几间单身员工宿舍。按政策,拖家带口的员工家属楼应由上级单位统一分配住房的,但单位住房一直都紧缺,下一次分房不知猴年马月。然而现单位三楼的单身员工宿舍里腾不出一间空房能容纳马家人六口人,这是需要两间4人位的单身宿舍才能解决的,不是一会儿的事,于是单位就只好安排他们娘俩四人住在办公楼下的地下室,那里空的位置多,一般人都不愿意去,潮得厉害。
    那时武汉城区内的江堤只是一截截的土堤,被各个码头口打断了。堤上、堤外一派荒芜,并不是现在钢筋混凝土的模样,更无现代花园般姹紫嫣红、春秋风景各异的风光。当年的江堤外只是荒滩,立了牌子不接受闲杂人等,只在每个码头口有些沿江办公建筑物。
    一般江江边小码头只有趸船和栈桥,大码头才建有房屋,马知元所在的单位是局级汉口段正科级的一处大码头,虽然汉口江滩建成花园后也没迁移了,当年这处码头却是较大的。码头内有一栋4层砖瓦小楼,一二层办公,三层以上是单身宿舍和会议室。楼下还有一层地下室,地下室隔了四五间房,当仓库用,稀稀拉拉堆放一些油漆桶、铁锚或防汛的麻袋等不常用的笨重杂物。
    马知元是早知道自己一家将被安顿到地下室的。他在回老家前,就在单位即将退休的库管员的指挥下,与好友彭仕阳等人一道清理了地下室,腾出了两间空房给自己一家住。地下屋只住他们一家,很宽敞,虽说霉味重,梅雨天或连阴雨时棉被、厚衣服似乎能扭出水,但能住下来算就不错了,在大武汉有个窝,单位领导这就够给他面子。
    这栋建筑是上世纪6、70年代建成的,防水、隔湿工艺差,通风也不好,汛期长江水位高时,地下室就常常淹进了水。即便不是长江的江水,在长江水位高时,室内房间的地底浸出的地下水也很深——其实也还是江水倒灌。此时马家的人就只能搬到上面去。外间靠马路的码头边的门房边搭有两溜简易的棚子,可供他家临时过渡。
    那段时间,刘家翠日常洗衣后,跟单位的许多单身汉一样,将衣物拿到三楼顶上的天台上晾晒。那栋楼的顶层是平的,支了好多简陋的晒衣架,惯常旌旗招展。遇上雨天,她洗的衣服就只好挂在地下室里,好几天都干不了,甚至让刘家翠心忧孩子的衣服不够穿了,他们不讲卫生,内外衣服是隔天都洗,甚至每天要洗的。多年以后,马家后人都喜欢闻衣服、被絮上阳光晒过的味道,想必与这段衣服常年干不了、干不透的经历有关。
    每有大晴天,刘家翠就将全家人的铺盖甚至当季不用的衣物等都抱上天台,用大大小小的粗细铁丝衣架晒了。这些衣架是不花钱的,是马知元用他在单位公用之余积攒的粗细铁丝做的,而什么叫公用之余,并无严格规定。她初来武汉,没地方上班,有的是时间可以早起抢占位置,搞得彭佳阳等单身汉就不太高兴。他们单身汉不过是想着她家人多,住在地下也的确是太潮了,而她又是乡村来的女流之辈,不与她计较罢了。为此,彭仁阳够朋友,帮马知元家做了不少单身汉的工作。
    马知元将四个孩子都带到汉口。老大是10岁的女儿马书香,老二到老四是三个儿子,依次是8岁的书乐、6岁的书汉和5岁的伶洲。
    刘家翠最先生的是个女儿,不免让马家有些失望。要知农村人是家家需要男丁的。两年后,马家终于有了男娃,因此皆大欢喜,孩子的外公亲自为外孙子起名为书乐。老三是刘家翠来武汉探亲时碰巧在武汉出生的,也是孩子中唯一一个在医院出生的孩子,起名为书汉。最小孩子的起名字时,马知元的思维已很开放,与当时许多城市人一样,姓名中不再讲究辈分字了。马知元根据孕期推算,这孩子应该是他妈来船上探亲时怀上的,那时正值他工作的船停靠在武汉白沙洲一处船厂的维修期间,因此命名就有洲字,更希望他聪明、伶俐。果然,四个孩子中伶洲的模样长得最为周正,也最活泼灵光。

    马家的孩子们自从知道要搬家到汉口生活,就一个个日思夜想,想像着到大城市会吃什么,玩什么,看什么,努力搜集和拼凑着他们有限的几次随母到爸爸船上探亲,在城市里玩儿过的一些印象。
    姐弟几人单独在一起时会说起这个,与村里同学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时,他们也会问起这个。他们是见过其他小伙伴们从未见过的,比如一排排辈8层楼高的房子,每一栋楼都比村里最高的树还要高得多,比大队小学、在建中学的房子还要宽大得多咧。再比如武汉的商场是好几层楼,比镇上的商店要大上好多好多倍,货物都亮着光,早晚灯都雪亮着,商品有几千几万种咧,他们说。再比如还有公园,公园种了好多好看的树,有叫上不名的花儿,还有坐上去可以转圈的大铁转轮,一次可以坐十几个小朋友围着一起转着玩,转得头晕目眩呢。坐这个转轮,买了公园门票就不再要钱了,你想坐几次就坐几次,只是要排队。还有很大很高的滑梯,从后面的铁楼梯走上去就从前面自动地溜下来,可好玩啦。
    每当他们与小伙伴们说起这些,就能从伙伴们的目光中看到热辣辣的羡慕,就有小伙伴啧啧的赞叹,努力想像着他们所说的场景和物件。当然,他们还说到长江、大桥、轮船等,说起更让小伙伴们流口水。
    小伙伴们往往会问出一些细节,令马家姐弟们不知如何去描述,做怎样的详细解答,小孩子有限的语言要详尽描述事物往往显得贫乏而空洞。
    几个孩子就盼望早点搬家,他们从周边大人和孩子们的态度上看得出来,搬家到武汉住是一件光荣的、值得炫耀的事,也是一件幸福地好像吃糖、吃肉的事。
    当然,他们与小伙伴告别时也一样有遗憾,有离别的伤心。书汉甚至哭了,跟他奶奶说我要跟奶奶,不要走的话。书乐也说,我要留在寨里跟朋友玩儿,跟村那头的肖国富的三娃玩,他会帮我捉打架的蛐蛐,还有二喜,他会爬到老高的树上掏喜雀蛋给我呢。
    小朋友的日子简单,他们或许以为只要不饿肚子不挨冻,能玩耍,在哪里的生活都一样地快乐,一样有欢笑吧。
    他们担心来武汉以后就没有玩伴了,也怕武汉的小朋友们不喜欢跟他们玩,担心城里娃如果瞧不起我们农村来的伢该咋办?“那我们自家姐弟几个一起玩喽,你们不用怕”,姐姐马书香颇有主见。
    多年后,姐弟几人说起当年初搬到武汉的第一夜时,他们的回忆聚焦在三件事上。
    第一件事是,他们跟着板车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虽说他们每日在家玩耍总是不停地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却总有休息的时段。这一夜他们第一次知道了,城市的路虽然平坦,走长了也很难受。第二日早上,姐弟几个的小腿都发酸作胀,软瘫似的起不了床。
    第二是吃了两样东西,但有些细节却有争议。两样东西中的一样是冰棒,这是他们都吃过的。这之前或许他们来武汉时也吃过,农村镇上有,但他们从没一起吃过,也没有形成集体记忆。书乐说,是幺弟伶洲走累了,他跟妈落在后面,看到街上一个小摊边有两个小孩在拿着冰棍吮吸,很香甜有滋味的样子,就闹着要。他爸说:“那是冰棒,能冰掉你牙齿呢,现在不是夏天,吃冰的会拉肚子的。”
    马伶洲可不管,只一个劲要:“可我热呀,流汗了呢,那凭什么他们也是小伢就能吃呢?”他做出瘪嘴要哭的可怜样。
    这话还真把爸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好,他妈说了话:“伶洲,你不是一路很懂事的么?没闹着要抱,也没闹着要休息。听话,冰棒吃了不好。”
    这句话倒提醒了他爸,于是招呼大家都靠边停下,说大伙儿吃根冰棒、喝口汽水吧,都累了,歇息一会。
    那个小摊有冰棒也有汽水,四个小孩都要了最便宜的甜冰棍儿,马知元的同事们有的要了冰棍有的要了汽水。马知元为自己也买了一根冰棒,老幺伶洲抬着头问:“爸爸,你就不怕拉肚子了?”马知元擦着汗,说:“你只走路,爸爸和叔叔伯伯们轮流拉车热呢。”老四吃着冰棒嚼着冰渣子,哈着凉气,说:“二哥说他的衣服汗湿了,我的也一样,小伢也一样热呢。”旁边的叔伯们听了就笑,夸奖他会讲话。
    冰棒慢慢融化,吸吮在口,嚼着冰沙,甜而冰凉,爽快无比。姐弟几个甜美地相互看着,笑,第一次对冰棒有了深刻而美好的记忆。
    他们没想到,两年后他家会以买冰棒为营生。他们放学后,能够“免费”吃冰棒、雪糕。这种最开始售价3分钱一支的冰棒是他们吃得最多的,因它最便宜也最解暑。
    当天晚上他们吃的第二个东西是马书汉捡来的一只苹果。
    姐弟四人在这之前是否吃过苹果,他们并没有确切的记忆,想必也吃过,但一样没形成集体记忆。这一夜他们一人一口抢着吃,才知道苹果的滋味甜美。在一个有路灯的巷子口的垃圾桶边,老三马书汉捡到一个大苹果,应该是有干虫眼的,被人丢弃,滚到垃圾桶外了。老三拾到手,翻转看到这是好好的果子,就用衣服擦了擦啃了一口,脆甜多汁,微有一丝酸,味道好极了。
    当时天已黑了,他们正饿。他们的午餐是在车上吃的,是早上在县城车站买的几个油饼。马书香问了爸什么时候吃饭,他回答说,回单位后再吃,只剩两站路了,就快到了。这是爸爸第三次说的“快到了”。
    伶洲眼巴巴地盯着三哥的嘴,问好不好吃?书汉就让他也咬了一口,接着两个姐哥也都来咬了一口。老二马书乐张嘴咬了一大口,老三不高兴了说,是我捡的,你凭什么吃最多?书乐却不承认,我才吃一口呢,怎么就最多?
    两人争吵,差点要打架,马书香过来劝拉开了,说我们两个大的尝尝味儿就行了,剩下的你们两个小弟吃吧。
    于是,他们记住了苹果的滋味。农村长大的孩子,吃过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小野果,也吃过许多能吃、有味道的植物根茎或嫩枝,但正经的水果极少吃到,抢着吃的就更甜美。
    多年后,说到此事时姐姐说:“我啃的正好是有虫子眼的一块,尝到有些苦,觉得不好,就吐出了些出来,黑灯瞎火的也没细看。后来我还想,那虫子会不会被我吞了呢?此后还落了个心病,吃水果对有虫眼的特别小心,生怕吃到虫子。”
    续上

    第三个回忆点就是饿,饿极了,肚子饿得痛,用老幺的话说是“肚子快贴后背了”。他们从来没这样饿过,也才知道大人们真能抗饿。终于到了地点,他们拿些小物件跟随大人进入地下室,第一次知道地底下还能建房子,还能住人。大人们却不张罗吃饭,而是一口气将东西卸下板车,搬到地下室的房间里,又将家具落位,收拾了一会。
    虽说孩子们早已饿得难受,并且爸的一个同事来催了两遍,他们仍是收拾妥当了,才一起到趸船上去吃饭。
    马家搬家到武汉的第一餐饭是彭仕阳安排趸船上的一个同事做的,一火锅盆的萝卜炖肉和一大盘腌菜炒肉。盆里的萝卜和肥肉不一会就吃光了,又端去加了大白菜煮了半盆来。马家父母姐弟6人第一次团聚在武汉,与马知元的几名同事一起在轻轻摇晃的趸船上吃饭,其乐融融。
    孩子们先吃饱了,爬在栏杆上看长江。黑夜中,近处的江水在船上灯光的照耀下,波光摇曳,桔黄的光带在水波上飘浮、扩大,变幻出奇怪的花纹。马书香看到几米开外,轻柔的波浪在轻轻舔着沙滩,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涛拍岸的雄壮。她觉得大江的涛声只如熟睡之人的呼吸,与爷爷的鼾声差不多吧。远处对岸,也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
    周伶洲躺在一把靠椅上,随船载沉载浮。他看着远处的灯,似乎在回味摇篮的美好,不一会,他的眼神就迷离,头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们来武汉的第二夜,被爸爸领进三楼会议室才真切感受到现代城市生活的精彩,甚至于这种精彩是当时许多武汉人也没经历过的。
    他们竟然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电视,而且是彩色的,当时还没改革开放呢。
    那是一台摆在单位会议室的彩色大电视,具体有多大,是什么尺寸,他们多年后说不清楚,只记得很大。电视是单位托跑远洋的同行从日本买回来的,原装进口的高级货。电视供单身宿舍的职工们夜间观看,让他们打发时间,兼具党建宣传和工会福利。每晚七点前会议室开门,中央台的“新闻联播”准时播放,这是大家的必看节目。
    据姐弟几人后来的回忆,那是一台日本原装的名牌彩电,尺寸应该是19寸,或21寸,最大不过25寸。它屏幕两边有喇叭,机身很肥厚,几乎是个立方体,放在会议室墙边正中的柜子上。那柜子比会议室的桌子更宽,但搁了电视后却显窄,因为电视机的前面齐了柜沿,背后靠墙还有两拳的部分悬在柜子外面。当年看电视的大人们总是提醒这四个小孩,不要在电视机旁边打闹,他们说,伢们小心,万一把电视机摔坏了,你爹几年的工资都赔不起。
    当年很多人没听说过“电视”这个词,更没知道还有彩色的。如同现在的顶级豪车一般,不是普通工薪阶层能想像的。马书乐在爸爸单位宿舍刚看到大彩电时,他才复读小学一年级。他记得等他读初中时,才在同学的家中看到九寸或十一寸的黑白国产电视机,那可是值得炫耀的家里的大件儿,能吸引街坊邻居许多小孩子聚集观看。
    姐弟四人中,老大、老二有在农村追电影的经历。在通讯极不发达的乡村,附近某村哪一天晚上要放电影的消息却总能准确无误地传递给年轻人。放电影时,方圆十多里甚至二三十地里的年轻人都会风涌云集。村庄周边的人都早早吃了饭,自带小板凳向打谷场聚集,抢占好位置。放映员会早早挂好幕布,牵来电线,等着天黑。而放电影的那个村庄的人,家里的大小板凳、椅子都被外来的亲戚、熟人借空了。电影散场后,人们打着手电筒或者干脆摸黑回家。一行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有的会讲鬼故事,或者某人将月光下水面反白的地方当作了路,一脚踏进水里,都是趣事。
    马书香、书乐随幺姑马知芳和爸妈追过几次电影,她们看了电影会跟两个小弟炫耀,让他俩艳羡不已。然而现在,夜夜有不同的节目的像电影一样在办公室放映,怎不令人高兴,怎不让姐弟们天天期待呢?!
    马家的四个孩子是夜夜必到的,他们喜欢抢占头排座位。他们往往看到晚上九点半时,父母喊他们回去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有时他们的爸妈也一起看。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看电视长了会影响视力,马家姐弟常坐会议室的首排席位,与电视屏的距离约只两米,造成马家三个长大的小孩读初中时都陆续戴上了近视眼镜。此外,他们初来武汉的前两年居住在地下室,环境阴暗也对视力会有影响。
    搬家之前,马知元已去居委会领回了一家人过生活的各种票证和两个巴掌大的小本本。一个小本本是《城市人口粮食供应证》,上面写明户主姓名、地址以及家中各人的信息及审定的每人每月的粮食定额标准等,这是各家到居委会领粮票的凭证,在粮油店买米面时有时也要出示。小孩子的粮食定额会随年龄增长调整。另一个小本是《居民煤炭供应证》,它其实是一张折合的厚卡纸,封面印的是“某市某街居民煤炭供应证“的字样,内页就是地址、人口数量及煤炭定额数等,盖了红印章。
    马知元是集体户口,他吃喝在单位里,大多数票证他不太需要。因他们常出差,会发一定量的全省或全国通用粮票。全国通用粮票当年很抢手,至 了年纪的武汉人还有一句顺口溜说“你长得俏,像通用粮票”。
    拿回这两个小本本,还有各色花花绿绿的票证,有的做工精细,像邮票一样打了锯齿,方便撕。有的只画了方框,得自己事先用剪刀裁剪好,用橡皮筋一沓沓的捆好,用多少拿多少,这个事正好让孩子们做。这些票五花八门,有肥皂票、煤票、布票等,也有每日都会用到的豆制品票、蛋票、糖票、食用油票、肉票、盐票等。
    马家终于成了城市人,吃上商品粮了。
    孩子们看到这些票纸,好奇地一张张端详。
    马知元跟孩子们说,有的是只够用一个月的,过期作废,有的可以用到年底的。要节约、按计划用呢,不然早用完没了,万一月底家里来了客人要打油、要割肉怎么办?你们妈不识字,你们要提醒下你妈。
    马知元又说,这些票也相当于钱呢,没票有钱都买不到东西。有的票不够用,就要加价买黑市的,或者要用钱跟别人买这些票。如果碰上大节日,十一或春节,居委会会零时增加过节专用的肉、油或糖的票。
    续前

    孩子们到武汉后,需要联系学校重新上学。
    找了几趟辖区对口的学校,终于碰到办事的人,说开学快两个月了,现在只能插班,要带孩子来测试一下,看上什么年级合适。结果是老大书香原在农村读五年级的,现在降到四年级;老二也降一级,重上二年级;老三不到七岁,正好从一年级开始。三个孩子分别测试了语文、算术,孩子们的语文成绩尤其是拼音一塌糊涂,乡村小学就没正经学过。
    想想也是,他们乡村小学的老师自己的普通话都是一片乡音,教书时,“吃,吃换(饭)的吃;换(饭),吃换(饭)的换(饭);灰(飞)机,天上灰(飞)的灰(飞)机”,怎会教得好他们?
    刚到武汉的前几个月,刘家翠是无业的。她从每天要出工、盼望休闲一两天的农民,变成了从早到晚窝在地下室,每日没有正经工作的家庭主妇。而且她人生地不熟,聊天的人也没有,每天闷得发慌。
    好在,有些熟人、老乡们有时偶尔来玩,尤其是彭仕阳。他工作在船上,只要船停靠的离这里不太远,他几乎隔一两天就会到马知元家来串门。
    孩子们上学后周日休息,马知元家偶尔在周六改善下伙食,会煨排骨汤或猪蹄炖海带之类。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是马书汉瘦弱,体质差,容易感冒生病。他生病了脑袋就像灌了浆糊,或者电动车电力不足,反应会慢一截。有时他不舒服了,会主动说想吃海带汤,家里再困难也要为他煨一次汤。奇怪的是,海带汤成了灵丹妙药,他喝了汤病也就好了,大约这病与他身体缺碘相关,他自己总结出经验来,那时湖北没有碘盐。
    说来有趣,马家往往是周六煨汤,恰巧彭仕阳几次像是闻着味似的,他就来了。他往往吃过饭来的,但马家吃饭不像船上那么早,他进门不久马家就会开饭,煨了汤自然会盛一碗给他。他架不住马家人的热情,也就吃了。如此三番五次后,彭仕阳总结出规律,就改到周日来。不料马家也换了周日煨汤,有时从晚上改到中餐,偏偏他又都好几次赶上了。
    此后,他周末就不太好意思到马家串门了。
    那段时间一大家子吃闲饭,就只马知元一人拿工资,他四十几元的工资哪够开销?刘家翠不可能不工作。马知元在刘家翠来之前,就已在动脑筋找领导安排妻子的工作。刘家翠到武汉约一个月时,领导为解决他家的生活困难,想着马知元既然总说他妻子能干、本分,就让她去做仓库的仓管员试试,库管员要退休。
    通知刘家翠这一消息时,马知元几天前已随船出差去施工了,单位领导并没有提前通知他这一决定。
    刘家翠硬着头皮试工,仓库的老管理员惊诧地发现,她一口农村话与来领料的职员们沟通有障碍还是小事,更关键的是她竟然不识字、不会写字。领料登记薄完全看不明白,职工们领的东西她作不了登记,得由对方自己填写,甚至经手人应由她自己签字的她也红着脸,木木登登,期期艾艾,捏着笔却写不了自己的名字。老库管员只好去汇报领导,吃午饭前就通知她说,下午不必来了。
    刘家翠暗地里眼泪汪汪,难过了几天。她不好意思见人,出门买菜都躲闪单位的同事们。
    没等丈夫回来,几天后单位领导又叫人来通知她,让她做单位打扫卫生的事。这工作就是每天早晚几次清扫办公楼内的楼道、厕所,及办公楼门前和周边区域的卫生。
    不想,她三个调皮的儿子将她打扫卫生的工作也弄没了。

    那段时间,孩子们刚来武汉,还没上学,成天闲着玩。几个孩子发现了一件乐事,那就是玩厕所里的抽水马桶。在农村都是半户外的茅房,并没有白瓷砖砌成的蹲便池和冲水设备。至于瓷制的一体式的蹲便器或坐便器,当时只有城市的高级宾馆和政府楼才有,居家日常见到大约是几年后的事。
    几个孩子在单位的卫生间看到了贴白瓷砖的蹲坑,墙边的上部有一个白瓷的水厢,水厢边有一个拉手,拉一下就有自来水从厢子下的粗水管里哗啦啦奔涌而出,将坑里冲刷干净。如果用拖把布头将排水口塞住,则蹲坑里的水会积聚漫起。
    在孩子们看来,用卫生间里的拖把头塞住出水口,拉一下水箱就轰隆隆冲出大水,再听自来水哗啦啦放进水箱,再拉一下水又奔涌冲出,看水翻滚着慢慢涨满了坑,之后,猛地拉起拖把头,让水忽忽地一泻而下,眨眼间消失,这是个很好玩儿的事,也能帮妈妈冲洗了厕所,他们就乐此不疲。
    那两天,他们小兄弟三个总是占单位办公楼里的厕所,锁了门在里玩拉水箱的游戏。单位里男多女少,为节约,就设置一、三层是男厕,仅二层是女厕。孩子们又听不太懂武汉话,让上厕所的职工们在门外等着着急,脾气大的就擂门,偏偏越着急捶门小孩子们就越怕,越不敢开门。职工们烦不胜烦,就反映给领导,引起领导对刘家翠的又一次批评,让她不要扫地,好好管教孩子。
    刘家翠在丈夫的船回汉之后,跟马知元说了这情况,说她做了两天卫生就停了。她泪含双眼,问:“在城里我怎么忽然就不会做事了呢?在老家,不论是种地种菜、织布缝补,还是做饭洗衣,我样样都行啊。我还会染布、缝衣服,我做的鞋是全村第一,别家的媳妇都学我的鞋样呢,现在却啥事都做不了,靠你养活。你的工资养几个伢都不够,我不如回去算了。”
    马知元内心也急,一通安抚,说要加紧联系孩子们上学的事,跑了两趟没碰到教务处管这事的人,我明天请假再去一趟,不行就在学校候他一天。至于工作的事,我再托熟人找找,城市这么大总有适合你的事,你这能干哪会找不到工作呢?你每天多出去走走,跟别人接触,哪怕是菜场多逛逛呢,熟悉下城市的生活环境,现在是城里人了呢。
    孩子们上学不久,刘家翠的工作也有了着落。她虽没文化,洗菜做饭的事却做得来,经人介绍,在街道幼儿园的厨房里做事。她手脚勤快,讲究卫生,反应灵活,尤其是能吃苦,脏活累活抢着做,几天下来就做顺手了,成了厨房的骨干。一个月后,她烧出的菜能得到师生们的好评。
    马知元经常出差,即便船在武汉,他是船上领导,要带头守船值班,也要对船上机械设备进行检修等,不能日常照顾家里。刘家翠的厨房几人分了早中班,早班的一早五点半要到,负责提前做些早餐工作,下午做好晚餐后可提前下班,而中班的人早上推后两小时,负责师生们吃了晚餐后收场,做好卫生,拖后下班。
    刘家翠如果是上中班,就在自己家做早餐,喊起孩子们吃了上学,她再出门上班。孩子们中午就在学校吃饭。如果轮到她上早班,她凌晨五点就要出门,家里的早餐她就来不及做,即便做好了等孩子们起床后再吃也凉了,下的面条陀成一块凉粑怎么吃?她就安排马书香听到闹钟响就起床,做早餐给弟弟们吃。
    她中午不在家,家里的晚餐她下班顺路买了菜回家做好。这样,读书的孩子能照顾到,但她上了班后,老幺马伶洲的生活却是问题。他年龄快6岁了,上幼儿园年龄嫌大不说,费用也高,不划算。但留他一人在家吧,没吃没喝的,也怕他一人出门不安全。白天妈妈和姐姐哥哥们都出去了,他一个人在家无人照料,也无人玩耍,只能锁在家里坐牢一般。他被锁了几天后,马知元决定送他回老家,明年上小学前再接回武汉。
    马知元送孩子回到老家时已到下午,社员们都出工劳动了,隔壁张家瞎婆婆正好在他家与赵红英聊天,问她得知她儿媳叶秀枝已到中学去上班了。中学按计划是要明年才开学,但现在筹备期有许多事正好需要有人跑腿,做教学准备。马知元也就放了心,单位修船的事忙,他次日一早就回了武汉,没与其他人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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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4-01 00:56:46  更:2022-05-01 16: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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