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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连载:灯盏火[第12页]

作者:山茅2018
首页 上一页[11] 本页[12] 下一页[13] 尾页[26]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续    前)

    背着孩子们,古明琚和二姐争吵过一次。是关于外婆的赡养、外婆的病等事情。二姐原来在古家就是一个强势的人,看到易全福衰弱的样子,她毫不客气地指责妹妹对母亲的照顾不周,又为啥不早告诉她。

    古明琚从小就对二姐很敬畏,觉得她是一个敢作敢当的女人,是一个大女人,不像自己是一个小女人。一向在外做事的二姐,其实没有尽到伺候母亲的责任。不过,一直以来,她觉得二姐是一个走南闯北干大事的人,不必像自己这样守在母亲身旁尽孝。不过,这次二姐对她的指责,她没有接受,觉得自己是尽力尽心了。况且,姊妹几个,母亲晚年实际上是由她一个人在伺候。

    她也不退让并爆发出来:十多年了,你们出过力,出过钱吗?你们凭啥子指责我?

    古明瑾非常生气,从来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说一,妹妹不敢说二的。一看妹妹竟敢顶撞自己,立即说:我一生从不看人脸色,你不欢迎我,我马上走。

    古明琚却坚决不许她走,态度也异常强硬:你高不高兴我不管,我现在只管母亲高不高兴。母亲盼你来,盼你十年了,你既然来了,就得高高兴兴地陪她两三天,让她也高高兴兴。

    古明琚心头明白,母亲的情形是每况愈下,不可能再见二姐第二回了。而在母亲心头,就是这个二女儿是为古家争了脸面的。以前易全福在家跟古明琚摆龙门阵时,就说你爹曾惋惜过,说二女若是一个男的,或许能干一番大事。后来二姐生意做得好,易全福也很欣赏,说二女能干。到解放以后,她不再说这个话了,晓得二女的资产都充公了。

    所以,古明琚晓得母亲嘴上不说,在心头是最喜欢这个女儿的。如果二姐板凳都还没有坐热就走,无疑会让母亲伤心的,以为是她不留二姐。所以,她执意留下二姐,说你当年一走十年,就伤了母亲的心。这次又是十年不见母亲,哪能刚来就走?至少要待两天。

    舒虎也在一旁劝古明瑾,说三妹比你更不容易,你当姐的不要意气用事。还笑着说,我也没来过,还想多耍几天再走。

    最后,古明瑾同意留下来,对古明琚说:三妹,是我脾气不好,颐指气使惯了,不该冲你发火。古明琚心头苦笑一下,心想这十年的磨难,看来对你没啥影响。还以为是在当太太、当老板。

    (待    续)
    抱歉,跳过一节
    (续    前)

    又过两三天后,二姐就走了。因为家窄,住不下,她觉得诸多不便。二姐走时,又留下几十块钱。古明琚没有拒绝,她晓得钱不是留给自己,是留给母亲的。她没有权利拒收。

    二姐对她说:古家四个儿女,现在只有我们姐妹两人,最后为妈养老送终的就只有你。孝顺二字,你做到了,我们都不如你。你自家的事也不易,难为你了。

    二姨妈走后,那两盒罐头也没有到外婆嘴里。外婆说罐头对她没用了,还是给外孙们吃吧。

    一天早上起来,易全福静静地躺在床上,很平静地走了。

    亦康早晨起来,看见母亲在掉泪,发现是外婆走了,哭得最伤心,因为外婆最疼他。

    古明琚很难过,十年来,母亲悄悄地生活,不跟邻居打交道,也不跟外孙们讲故事,因为她怕自己说的话不合时宜,跟女儿一家带来麻烦。古明琚想自己的五个孩子都是母亲帮着拉扯大的,却一言未留就走了。令她还能想开一点是,虽说母亲得肿病死了,八十多岁的人,也算高寿了。

    所幸的是三年饥荒时光终于过去了。院子里的菜地又恢复成了空地,但再也不是孩子们的乐园了,他们也失去了笑声。他们陆续长大了,需要上学,需要就业,需要居住的空间。

    (第六章  第六节    死亡        完)
    第七章    自立

    第一节     双双落榜

    大跃进那年,整个社会都是热火朝天的,一派红火的基调,凡是能刷大标语的墙壁,一律刷得雪白,然后是大红的字铺上去。当年院子里有好几家人的娃儿考初中,考上的,家长和娃儿都是兴高采烈的。

    发榜那天,古明琚的心凉到极点,女儿亦平、儿子亦和双双落榜。她心里有数,以女儿和儿子的成绩,考上初中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人。落榜,这显然是受甘行俭问题的影响——政审不合格。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种影响如此快就落到儿女头上。其实是她对政治不敏感,这年初,上头提出了政治挂帅的口号。一切事情自然会以此为准绳了。看来,尤如君的话,真的是很灵验。

    尤如君劝她跟甘行俭离婚时,就说过,你若不离婚,你和娃儿都会受影响。不过,她也不相信这种“说教”,自己离婚,夫妻关系名义上是不存在了,但真能不受影响吗?她心里并不相信。至于娃儿跟他们爸,那种父女关系、父子关系不照旧存在吗?说不受影响,一句空话而已。

    亦平和小两岁的亦和是同一年小学毕业考初中的,当时正赶上甘行俭落难,两个人都没有被录取。亦和并不太在意,亦平却不放弃继续读书的念头。看着院子里那几个考上的同龄人,她实在想不通,在家里缠着古明琚问个不停。

    “妈,我咋个会考不上呢?”

    “我的题都做完了,也都做对了呀!”

    “我的成绩,在班上在年级从来都是第一名。”

    “成绩不如我的同学,好多都考上了呀。”

    “我问老师咋个回事?老师让我回家问你,说你明白。”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没回答女儿的追问。她当然明白,却回答不了,避开女儿的目光,视线停留在女儿的书包上。

    那是当年亦平和亦和上学时,甘行俭为他们买的书包,亦和早已换了两个书包,而亦平这个书包还是原来的,虽是旧了,却仍然没有破损之处。

    她当然明白女儿为啥没有考上中学,女儿的考试成绩不仅是全班第一,全校也是第一,但她却没法说明白其中的原委。十二三岁的小孩,懵懵懂懂的,倒明白不明白的,给她说啥呢?

    说是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若女儿再追问一句,为啥父亲的过错由我承担?自己还真难回答,那些都是内部规定的事,自己都想不明白,又咋能给女儿讲明白?

    看着久久不回答的母亲,甘亦平继续追问:

    “别人都上学去了,我咋个办呢?我还想读书啊。”

    “今年没考上,在家呆一年,明年再考,报一个差点的学校吧。”古明琚回答得很迟疑,因为她明白这不是学校好坏的问题,明年会咋样,她心头也没数。

    面对女儿缠着要读书,古明琚心想,一个小女娃不读书又能做啥呢?当年自己的父亲就有家训,要让古家的子女知书达理。而如今不是仅靠成绩好就能上学。她心想明年要再不被录取,又该咋个对女儿说?她叹了一口气,心想明年的事明年再说吧。

    一年后,甘亦平考上市里的二初中。负责招生的人了解到情况后,把考试成绩第一的甘亦平作为备取生,后来真有人不去读,这才录取的甘亦平。

    二初中的前身是解放前教会办的明德女中,校址比较狭小,后来二初中与其他学校合并成第五中学,搬到离市区有二十多里的柏溪镇上。甘亦平心头特别高兴,虽然学校并不如意,但毕竟能上学了。

    一年的时间里,她也似乎懂得了许多,父亲的问题并不仅是他个人的问题,是要影响家人的。要追求进步,就要脱离家庭的影响,少在家里呆,就少受家庭坏的影响,学校远,正好住校,周日才回家,多在学校呆,多受学校好的影响。

    古明琚晓得后,高兴之余,心头多了一丝苦涩。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清楚这几个孩子的禀性,老二亦和聪明,但对读书并不上心,过得去就行。其他几个小的读书虽然也行,但都比不上老大,只有老大亦平读书是最行的,到了拔尖的地步。学习成绩从来没有起伏过,一直是在同学中领先,是全校的学习尖子。

    甘亦和读书早,不到11岁就小学毕业,正赶上父亲出事,中学上不了。他不像姐姐那样问为啥子原因,当听到亦平问母亲是啥原因时,他脱口而出:“我晓得是啥原因。”

    “你晓得是啥原因?!你倒说来听听。” 亦平不相信比她小的亦和能明白,反问他。

    “这像一篙竿打一船人,就是搞株连。”

    “亦和,不要乱说。千万不能到外面说呀!”古明琚连忙摆手制止。

    古明琚心里感到恐惧,“株连”这种话从一个不满11岁的娃儿口中说出来。吓得她急忙叫他别乱说。他却固执地说自己没乱说,说是从书上看来的。她让他在家和亦平一起复习,来年再考。他很干脆地摇脑壳,说不打算再考,要自谋生路。

    古明琚还记得,亦和的班主任孔老师告诉她的话:“你家老二早慧,记性又好,少年老成,老成得与他的岁数太不相称了。”

    古明琚当然晓得亦和是一个聪慧的孩子,亦和的聪慧不只是在读书,而是肯动脑筋。

    50年代中期,新中国开始了大规模的扫盲运动,那时不要说农村文盲多,城市里文盲也很多。政府没有足够的师资和办扫盲班的条件,小学生也动员起来了。五六年级的小学生们也分配有任务,每人负责教一个文盲识字写字。

    在学校,甘亦和的孔老师对他的评价是:学习虽然好,淘起气来也要命。而去当扫盲的小老师,甘亦和有了一种极大的责任感和荣誉感。

    (待    续)
    (续      前)

    甘亦和去的那家是一个搬运工,不能参加识字班的学习,只有晚上有时间。亦和下午一放学就赶去那家,教那搬运工识字。

    亦和除了按照简易的扫盲课本教外,亦和在他的纸烟盒上写个“烟”字,在他喝的酒瓶上贴个“酒”字,帮助他认识经常接触的东西。又在他家的桌了上贴个“桌”字,在椅子上贴个“椅”字,在所有的东西上都贴上与名称对应的字条。

    搬运工爱听《三国演义》《水浒》之类故事,甘亦和跟他摆龙门阵时就特别提示:这是赵子龙的“龙”,这是关羽的“羽”,这是李逵的“逵”……诸如此类。

    每次亦和在教搬运工时,发现搬运工的老婆对识字感兴趣,她都在旁边认真听,跟着念。她是一个家庭妇女,在家烧火做饭带娃儿。他问:“你也想认字?”

    “想。我要是能认几个字,就可以到外头上班挣钱了。”

    “那好。你要有空,就跟着学吧。”

    于是,他也鼓励她跟着学,又帮助她看小孩,烧火做饭,让她腾出时间识字。他还自己做了许多识字卡片,让她放在围裙的口袋里,有时间就掏出来认。

    甘亦和把自己的铅笔、橡皮、本子送给搬运工两口子用,增加他们的兴趣。星期天也往搬运工家跑,像掉了魂一样,那两口子很过意不去,说:

    “小兄弟,就冲你这份热心肠,我们两口子也要学会,不跟你丢脸。”

    后来,那搬运工两口子自己也可以在家中自己相互学,比着学。结果不到一年,亦和提前就完成了他分内的扫盲任务,不仅是教会了一个人,而且是教会了两个人。

    甘亦和在扫盲工作中的出色表现得到表彰,说他是最小的老师,取得最大的成绩。古明琚还记得那次扫盲工作表彰大会后,他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兴冲冲地回家来说:

    “妈,我得奖了。”

    古明琚也笑了。

    就是这个聪慧的亦和,他让两个文盲脱盲了,自己小学毕业以后就没再念书。不过,古明琚发现,他虽然没再上学,但还是爱看书。没有干活路时,就翻寻家中的书,找他感兴趣的看。有时也到图书馆去借书看。

    他看书的特点是喜欢问,打破砂锅问到底。对不明白的事,不轻易信。他说,苏联的高尔基也没有上过多少学堂,上的是社会大学,他能那样,我也能那样。


    (第七章  第一节 双双落榜      完)
    第七章  第二节   初入社会

    没能上初中,表面上对甘亦和好像没有影响一般。古明琚心头却明白,没能继续上学,让他内心那种渴望早日自立的心理更强烈。

    甘亦和就这样一头扎进社会。短短的六七年中,甘亦和干过几十种临时工作,只要能挣钱,他都去干。古明琚心下明白,即使是临时性的工作,能适合一个十多岁孩子干的又有多少?甘亦和干过的活路,有些古明琚晓得,有些她都不晓得。

    甘亦和干的第一份活路是去捡煤渣来卖。

    煤渣当地人叫炭花儿,是没有燃烧尽的煤块。煤渣易燃,且烟少,销路好。一挑煤渣就能卖几毛钱。捡一挑煤渣,运气好时,一天能捡满。运气不好时,得好几天,凑够一挑才能上街去卖。

    每天都得早出晚归,天不亮就出门,因为有煤渣的地方多是郊区的厂矿。煤渣场多在江岸边,烧后的煤渣就直接从高岸上往江边倾倒。当煤渣车从高高的坎上往下倾倒时,那煤渣、煤灰劈头盖脸般直泻下来,那鲜红的煤渣、暗红的煤渣掀起阵阵热浪。

    甘亦和顾不得浓灰呛人,顾不得燃着的煤渣烫人,急急忙忙就得冲过去,赶紧在里面扒拉,那暗红的煤渣正好就是没有烧尽的煤块。先不管好赖,都往筐里扒,回头再去筛选。中午简单吃点东西,下午接着干,到傍晚看不清东西时,才往家返。有煤渣的地方往往是较远的厂子,一二十里的路,再一步一步地挑回来,到家往往是夜晚了。

    就是这样的活路,别看挣不了几个钱,也不是随心所欲就能干的。十一二岁的亦和,刚去第一天就发现,捡煤渣位置很重要,靠得近的好捡,离得远的能捡到的煤渣就很少。第二天他去得很早,占据了好位置,迟来的人却强行把他赶走。亦和不服气:

    “我先来,你们后来,凭啥赶我走?”

    “凭啥?就凭你还没来时,老子们就在这里了,早就把地盘都分好了。你不服?你问众人答不答应!”

    对方都是比他大好几岁的人,没有跟他动手,就算还是客气的。亦和一听,明白了这就是规矩。这就是所谓的欺生,先来的人要欺负后来的人。煤渣场往往是被一些先干的人“把持”着。他们是先到者,占据了好的地形位置,对后去的人排斥。

    面临如此状况,后去的人,势单力薄,只有两个选择,要嘛再往更远的煤渣场去捡,要嘛就跟他们妥协,慢慢改善关系。

    (待      续)
    (续    前)

    亦和在外面经历的这些事,从不回家对母亲讲。他觉得讲了无济于事,徒增烦恼。

    古明琚刚开始没有注意到,后来在洗衣服时,发现亦和的衣服、裤子上都有烧出来的洞,才晓得了这些。看着亦和手指、掌心都是厚厚的茧巴,脚上、腿上一处一处煤渣烫伤的疤痕,心里又是痛又是酸楚,却啥都说不出来。

    她想,说啥呢?说亦和你不去干了,那又咋个办?就靠自己一个人30来块钱的工资?应付一家七口的吃穿,不够开支啊。找人借?又找哪个借呀,那时家家都难啊。再说,真有人借你,又拿啥还别人?

    亦和一个月能够挣到一二十块钱,那是很大一笔钱啊。比自家难的人也有得是啊,再难也得硬撑下去,丈夫不在了,自己得把孩子们盘大成人。只好先苦苦亦和,以后弟妹长大了就会好的。古明琚想到这些,让甘亦和不再干的话,始终没说出口。

    “亦和,干活路时当心点,注意安全,注意休息。”古明琚说完这些话,晓得一点用都没有,在这种不属任何组织形式下的劳动,一点劳动保障都没有。说说,自己心里好过一点,权当安慰自己。

    人太小,干体力活路挣不到钱。冬天,亦和跟着大点的孩子到乡下去撬扎耳根来卖,扎耳根是一种长在田埂上的野菜,主要是在冬春生长。需要一根一根地从田埂上挖出来,把泥土抖干净。

    在那一个季节里,得很早就去,挖一天能挖到三四斤,往返至少得七八十里。天黑尽后才能回来,第二天趁着新鲜赶紧卖,两天功夫,能挣到几毛钱。这是一个没危险的活路,偶尔因田坎太滑,会掉下冬水田里,把裤儿搞湿,再偶尔,会被农民家的狗追撵。

    (待    续)
    (续    前)

    稍大一点,十五六岁的甘亦和到码头上挑砖、挑瓦、挑砂、挑卵石、拉车等 。

    那些年古明琚的一个学生李广年就在搬运社干搬运工。亦和的情况,她有很多都是听李广年说的。像一些大批量的活路,就是由一些搬运社在干,像一些零星散活,就是由亦和这种没有任何单位的临时工在干。

    通常是由一个包工头,他把活揽下来,组织一些人来干,有时能干几天,有时也能干半月一月的。活路都是记件性质,干多少拿多少,工钱多少,啥时结算都是包工头说了算。

    在江边挑各种建筑材料,砖、瓦、沙、石。难的还不在担子重,而是路不好走。一般先从船上把货卸下来,堆在河边。船与岸边一左一右搭着两块跳板,从右边的跳板上船,从左边的跳板下船,跳板悬空,走起来晃得很。有时船大吃水深,泊在离岸边更远的水里,那跳板就架得更长,更晃更不好走,不小心会连人带担子摔下水去。

    因为都是一些零星的活路,没有人愿意把路修得像样一点,本着简易、凑合的原则修。路是从河坎上挖出来的,不到二尺宽。路狭窄不说,还陡得很,人踩上去难站稳。一挑上肩后,中途就停不下来,只能捱到坎上,才能放下挑子喘口气。

    挑石灰,也是一个很难很脏的活路,通常有单位的搬运工不肯干这种烂活路,就由一些临时工来干。路还那样难走,又多了另外的麻烦。挑石灰时,戴口罩,呼吸费劲,不戴口罩刺鼻呛喉,没法持久。就是在夏天,身上也捂得严严实实,像平常那种只穿短裤,光着上身,打赤脚那是绝对不行了。

    生石灰对皮肤的侵蚀太厉害,皮肤火烧火燎的,还不能用手去抓挠。最要命的是眼睛没法防护,石灰的气味刺得眼泪长流,在铁锹往筐里装进时,还有挑到地点倒出时,那扬起的石灰,直往眼睛里钻。一天下来,眼睛里全是血丝,红得吓人。

    夏天还好,活路干完了,甘亦和还可以跳到江中,把身上洗洗,换一件衣服再回家,一身石灰的衣服次日接着穿。要是在冬天时,就麻烦了,江水太冷,另外也找不到可以冲水的地方。

    他就只能穿着一身石灰衣服回家了,走在路上,行人都要躲着他,回到家,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拎着一桶水到公共厕所里去冲洗。

    (待    续)
    (续    前)

    活路虽苦,甘亦和从不叫苦,只要能拿到钱,就算没有白干。因为没有单位,只是临时工,有时干了活路拿不到钱。

    活路干完了,货主单位付钱时是要发票的,工头通过关系找一个搬运单位出发票,这单位要剥一层皮,这叫管理费。中间的关系人也要剥一层皮,这叫介绍费。

    有一次,亦和参与的活路干完了,收货方管事的人想占点便宜,多扣了部分钱。工头看他最小,就把损失全摊到他头上。他没有拿到钱,死活不依,跟着工头要钱。工头走到那里,他跟到那里,把工头气坏了,说:

    “哟嗬,你个娃娃,还敢跟老子狠。”

    接着,工头没出面,暗中支使人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还说再敢要钱,整死你娃娃。
    看着满身带伤的儿子,古明琚哭不出来,晓得原委后,连忙劝亦和:

    “老二,工钱没有就算了,吃亏就吃亏吧。千万不要惹那种人,惹不起,我们躲远点。”

    她还有一句没说出口,你要回来的几个钱,还不够医药费。真要出点大事,就不是几个钱的事了。

    “那是我一挑一挑挣来的钱,凭啥要便宜他。”

    “亦和,跟不讲理的人是没法讲理的。”

    “他要不讲理,我也不讲理!”

    “你一个小娃儿,哪能跟大人耍狠,算了吧。”

    “那不行,我不能白白让他赖我的钱。”

    甘亦和没有听古明琚的劝。第二天找上门去了,当着工头的街坊四邻吼:“你把欠老子的钱还来,一分也不能少。你狗日的厉害,除非你整死我,要不你脱不了爪爪。”

    周围四邻在小声议论,都偏向甘亦和,说工头心太黑。工头不好意思出面答理,但照样不给钱。

    此事被李广年晓得了,上门警告那工头说:“哪有你小子这样干的?钱少了,众人摊嘛!你小子也太狠,都摊在一个小娃儿身上。你是看他人小好欺负?我跟你说,那是我老师的儿子,限你两天之内还钱。要不你别怪老子不客气!”

    十八九岁的李广年气血方刚,一边说,一边把工头家的桌子拍得叭叭响。工头是一个蛮狠的人,却也不敢得罪搬运社的人,钱立马就还亦和了。

    看着亦和拿回来的钱,古明琚一面心头在滴血:这是儿子的血汗钱啊。一面却打定主意,坚决不让儿子再干下去。


    (第七章  第二节   初入社会        完)
    第七章  第三节   拜师学艺

    一打甘亦和进入社会,古明琚就想为他寻找另一条出路。

    她心头明白,现实很严峻,既然书读不成,以后成年了能不能就业也是一个未知数。她想让儿子去学一门手艺,也许能靠此谋生。但新中国的经济成分已经彻底改变了。能国有的国有了,不能国有的也集体了,连过去的一些个体手工业者也组织成了合作社的形式。要进入都得通过“计划”的渠道。到哪里为甘亦和找一个学手艺的地方,学了又能谋生呢?

    古明琚对亦和说,你岁数太小,没有单位会用你,即便成人了,招工能不能去都难说得很。人得有一技之长,可以先学一门手艺。纯粹出劳力,不是长久之计。亦和同意了。打算是这样打算了,但一直没能实现,城市里的个体手艺人基本绝迹,即便还有的,也没人愿意收徒弟。

    春夏秋三季,亦和跟着院里的卫伯伯去乡下钓黄鳝。

    黄鳝跟扎耳根一样,是野生的,没人干预。这事,古明琚比较放心,加之卫伯伯人品不错。

    卫伯伯是江苏人,抗日战争时,一家人从江浙逃难到湖北,又从湖北逃难到湖南,一家人跑散了。他只身一人又辗转逃难到四川,最后定居在戎州了。卫伯伯当时大学尚未毕业,在大学生时代集体参加过国民党所属的一个啥子组织,也没有参加任何活动。

    解放后,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咋个一回事,虽然没有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但属于有历史问题,是人生政治上的一个污点。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固定职业,有时帮一些小单位做做账,日子也很艰难。因他是外乡人,一口家乡话,院子里的人都听着费劲。他一般不与邻居打交道,在大家的眼里是一个孤僻古怪的人。

    (待    续)
    (续    前)

    钓黄鳝是卫伯伯的一绝,不晓得是不是他的专利。工具特别简单,用一根一尺半长,一毫米粗细的钢丝,一端在火上烧软后,用钳子弯成钩子,没有倒钩。钓黄鳝时,在弯钩部位穿上蚯蚓,把钩子慢慢伸进洞里,待黄鳝咬钩后,将其拽出来。

    钓黄鳝关键是会找到有黄鳝的洞,黄鳝洞都在田坎上,洞口一半隐在水下一半露在水上。洞相对容易找到,不容易的是你能不能分辨出哪些洞是有黄鳝的,哪些洞是没有的。

    另一个关键就是手法上有讲究,在钓的时候手一定要稳得住,尤其是当黄鳝咬钩时,手一抖,黄鳝就吐掉钩或挣脱钩跑了。待拽出来后,得迅速用食指、中指夹住黄鳝头下一寸的地方,用拇指掐住黄鳝的头,然后放进随身带的笆篓中。

    黄鳝劲儿特别太,又特别滑溜,初学者往往是拽出来后,捉不稳,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功亏一篑。要是不小心被黄鳝咬一口,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刚开始,卫伯伯只带他的儿子去钓黄鳝,后来,甘亦和也跟着他去钓黄鳝。卫伯伯岁数大了,教会了自己的儿子后,就不干了。很快,亦和完全掌握了钓黄鳝的要领,就自己四处去钓,还教别人钓。

    他后来很擅长钓黄鳝,走运时,一天能钓到四五斤。黄鳝很好卖,也卖得起价,那时,凭票购买的猪肉是七毛钱一斤,黄鳝一斤能卖到一块钱以上。亦和钓到的黄鳝,古明琚舍不得留在家里吃,都由亦和拿到街上卖了,偶尔把一些最小的留下来自己吃,那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清早,甘亦和挎着一个笆篓,拎着装钩子的竹筒就出门。一天走出去五六十里地,一条田坎一条田坎地找。中午日头当顶,田里的水蒸腾着,蹲在田坎上一动也不动很容易中暑,实在熬不住,就找有树荫的地方呆会儿,随便吃点干粮,午饭就凑合过去了。

    有几次晕倒在野地,也没人管,苏醒后连自己都不晓得身处何方,直到清醒后才慢慢捱回家,到家已是深夜。有时跑了几十里路的亦和,很晚才回到家,一脸的疲惫,笆篓里头却没有几条。

    古明琚不是特别在意亦和笆篓里有多少,只有当亦和回家后,她那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她才能入睡。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觉得这也算不得一门正经的手艺。直到甘亦和跟工头为了工钱的事发生冲突后,他学手艺的事才算落实了。

    古明琚的一个学生张运来托人找到一个砌灶的师傅,让亦和跟着他学手艺。她觉得这还能算一门手艺,但学成后能有活路吗?她心头觉得悬。那师傅说:“放心喽,只要手艺好,活路有得是。我一年四季都忙不过来喽!”

    她也相信了,心想要是不行,以后换也来得及。目前也没得更多选择。于是,说好学徒期间不拿工钱,跟着师傅吃两顿饭。

    第一天到师傅家,师傅对亦和说:“你跟着我,保证让你顿顿有油水,我们走到哪家,哪家都得好吃好喝招待。”

    师傅的话倒没有吹牛,很多家都招待吃顿好一点的,希望砌的灶好烧。师傅带着亦和走东家串西家,亦和跟着打下手,和泥、和灰、搬砖、递砖。师傅的手艺也真的厉害,砌的灶,不等干,马上就烧,火确实旺得很,主家都很满意。

    不过,甘亦和却很不满意,干了大半年,除了打杂的事和师傅家里的活路,炉子咋样才能好烧,咋样才能省煤,烟囱咋样才能不倒灌烟,大小尺寸咋个掌握,师傅一概不提。他主动问问,师傅总说:

    “别急,别急,到时候了自然会教你的。”

    甘亦和清晨赶往师傅家,先得帮师傅倒夜壶,干其他杂事。晚上得帮师娘带娃儿,烧火做饭。不晓得啥子原因,师傅自家的灶却不好烧,一烧火时,满房间乌烟瘴气,呛得人不断咳嗽。为这事,师娘总跟师傅吵。

    一天,他在灶间烧火,被烟熏得泪水长流。师娘带着娃儿在外间,对师傅抱怨:“你成天在外头帮别人打灶,自家的灶不好烧,呛死人,你也不抽空整整。”

    “嘿,你着急干啥子,不是有人帮你烧嘛!”

    “人家是来跟你学手艺的。你还能一辈子让人家跟你烧火呀!”

    “一个不行,就再找一个嘛。想跟我当徒弟的人有的是!”

    (待    续)
    (续    前)

    一年来,他看出来,这师傅根本不是存心要收徒弟、教徒弟,而是想找一个不花钱的小工。俗话说,三年满师,在他看来打一个灶头,还用得着学三年嘛。哄别人行,哄我休想。不过,要按师傅这样对自己,不要说三年,四年还摸不到灶门。他对自己说,既然你不诚心教我,我也犯不着在一个树上吊死。

    师傅跟师娘吵架的声音很大,好像并不忌讳他听见。他不晓得师傅是无意说的还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心想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老子不干了。

    临走前,他对师傅说:“师傅,明天我不来了。”

    师傅看着这个半大的孩子,一点没有感到惊讶,淡淡地说:“你可想好了,你自己不干的,怨不得我。”

    “不怪你。我自己的主意。谢了。”

    说完,甘亦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为这事,古明琚还向介绍人再三道歉:“孩子小,不懂事,你多担待。请转告师傅,给他添麻烦了。”心中却明白,亦和是太懂事了,时时想到挣钱糊口,不会让人糊弄自己。张运来听说后,对古明琚说,老师,不怪大兄弟,那人做得不地道。

    就这样,五六年中,亦和干过几十种活路。挑担下力之类不必说了,其他活路也干。像夏天上山捡菌子来卖,冬天上山捞松毛、拾枯树枝来卖,秋天帮街道生产组用锯木屑装那种三尺长的蚊香,帮糖果厂剥花生、剥豆子,只要能挣钱,那怕干一天只有一二毛钱,他都干。

    有时实在找不到活路了,亦和也不闲着,把少儿时父亲为他买的小人书翻出来,卷着一张牛皮纸,到街边往地上一铺,摆小人书摊。他脑壳灵光,一般的书看一本收一分钱,抢手的书收二分钱,不吸引人的书一分钱可以看两本。一天下来,也能挣到两三毛钱。


    (第七章  第三节   拜师学艺        完)
    第七章  第四节     英年早逝

    甘亦和17岁那年,整个国民经济好转,不少厂矿招工。当地磷肥厂招合同制工人,分了一个名额到居委会。居委会主任不推荐他去,说他政审不合格,去了也是白浪费指标。

    古明琚明白,这种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为了“走后门”,照顾自己的关系户。明知如此,她也没办法去争。

    当时“合同制”是新试行的一种用工形式,那时的合同工,多数是从农村青年中或复员军人中招收。一般城里年青人,认为不是正式工,不是固定的,怕不保险,不可靠,不愿意去。说干不了几年,厂方说合同期满,把你开销了,你也没有办法。既耽误了年龄,又失去另外的机会。

    到后来,那个指标没人愿意去,居委会主任只好把这个名额给了甘亦和,心想反正没人去,让他去碰碰运气。甘亦和去应试后,磷肥厂筹建处负责招工的人很满意,看上了亦和的聪明能干和吃苦耐劳,招收他为合同工。

    古明琚晓得后很高兴。是亦和的苦尽甘来,还是好人终有好报,古明琚说不清楚是哪种感受,为亦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亦和不必再流浪汉似的漂泊,能安定下来了。

    其实她对合同工也是有同样的担心,没有关系的人,很可能到期甚至不到期就被辞掉。不过她也很高兴,这至少比亦和目前从事的“流浪工”“临时工”强一百倍,再说,好的也不可能轮到亦和头上。

    甘亦和没有古明琚那种顾虑,他说,妈你放心。现在的很多事是靠关系,但哪个单位也都需要一些能干事的人,不可能全用有关系而不干事的人。我只要干得好,有这个本事,到哪里都能站得住脚,不愁单位不留我。甘亦和信心十足地去上班了。


    (待      续)
    (续      前)

    到厂里不久后,其他人还在接受培训,年纪轻轻的甘亦和就代表厂里到长宁、古蔺、兴文、古宋几个县去查看磷矿洞。同时,在厂里驻当地的办事处挑起一摊工作。一年后,就在亦和忙得起劲的时候,疾病找上他了,先是发烧,后来感到疼痛。

    医院一直按扁桃腺发炎来治疗,不久,腮边肿块明显起来。这时,医生感到情况不对,建议他到成都的川医去检查。

    古明琚晓得后,心里没底,感到恐慌。原想请假陪亦和去川医,却请不准假。亦平在外地上班,亦安等在读书,无奈之下,连忙与在川医工作的侄儿古云展联系,请他帮忙安排检查。甘亦和说,就看一个病,这点小事,还用得着要人陪,我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于是,甘亦和一个人去成都川医。

    几天后回来,古明琚再三问亦和:“医生咋样说的?究竟咋个回事?”

    甘亦和只简单地说:“没啥事,医生让回来,继续在当地治。”

    他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是像过去一样,把时间和精力放在工作上。古明琚劝他:工作是做不完的,也不急在一天,再说少你一个人也影响不到哪里去。厂还在筹建,没有正式投产。先治病要紧。他没有听。厂里的人也劝他,工作可以先放下,病情稳定后再上班。他没有听。

    看着越来越不爱跟自己说话的亦和,古明琚感到儿子的病可能不是小病,但究竟是啥病?又搞不清楚。就在这时,古云展的信来了,说表弟的病很严重,已经做了活检,结论是“急性淋巴恶性肿瘤”,这个病目前治不了。专家没有告诉表弟本人,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短短的一页纸几句话,犹如五雷轰顶,把古明琚震蒙了。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感到命运对亦和不公,没敢告诉亦和。她没有哭泣出来,用她自己的话说是泪向内心流。她不愿意让亦和焦虑。

    亦和晓得表哥有信来后,也没有问是否与自己有关。

    (待      续)
    (续      前)

    三个月后,亦和去世,离满19周岁还差三天。

    亦和临走前一周,因痛得不能忍受,才停止上班,住进医院。看着那张因痛苦而变形的脸,那迷离而失神的眼光看着自己,这时的古明琚,背过身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身边只有亦宁、亦康两个小孩,连商量的人都没有一个,其实,又还需要商量啥?

    医生说亦和已经全身转移扩散,啥药物都不起作用了,已停止用药。病人实在撑不住时,才用一点止痛药。她当然明白那话后面的意思,医生爱莫能助,病人只能等死了。

    甘亦和终于在昏迷中停止了呼吸。原来紧紧抓住古明琚的手,一下松弛了。看着病床上亦和僵硬的尸体,她顾不得悲痛,连忙处理后事。因为医院在催促挪走遗体,“文革”之火已经影响到医院正常的秩序。

    厂里晓得情况后,没有人来。她明白狂飚突起的文革运动,已经全面进入砸烂一切的阶段。厂里的办事机构估计已经瘫痪了,没人来管职工的后事了。

    甘亦和的死,让古明琚撕心裂肺,因为古明琚感到亦和是带着对自己的怨恨走的。
    古明琚原以为,直到死,亦和都不晓得自己是得的啥病。亦和走后,她在亦和的遗物中发现有关于这个疾病的书。

    她明白了,亦和完全清楚自己得的是啥病,也完全清楚这个病的后果。他之所以依旧亡命地工作,是想冲淡疾病的影响,是想减轻疾病带来的精神压力。

    让她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在亦和心中竟然是一个后妈的形象,亦和留下的东西中还有几页日记,确实是这样表露的。

    (待      续)
    (续      前)

    从亦和留下的日记看,劳动的艰辛不必提,在外面受尽欺凌、歧视,回到家里也没有家的温暖。

    古明琚正是内疚这一点,一天到晚忙工作,工作之余挤点时间还得忙家务,一大家子人,哪个都需要照顾,实在是没有精力和时间来专门关怀亦和。

    她总觉得亦和早熟,能处理好自己的事,能体谅当妈的苦衷。家里就是这个现状,其他孩子自己能做的事,也是自己做。

    大女儿先是在外读书,后来又在外地工作,在家的时间也是少得很,也有自己的事情,也顾不上与亦和的交流。其他三个孩子更小,自身还要别人照顾,哪里能慰藉他们二哥亦和那颗孤寂的心。作为一个母亲,古明琚觉得自己对亦和亏欠得太多。

    从亦和的日记中,古明琚看到亦和毫不客气地指责自己是偏心,喜欢其他兄弟姐妹,而不喜欢他。亦和说,十个指头有长短,他是最短的一个。姊妹五人,为啥单单就是我一人从小就要独自求生,自生自灭,难不成我是后妈生的?

    看到这些,她心里流泪:“就算十个指头有长短,也是十指连心啊,哪个指头都是身上的肉啊。没想到亦和这个手指头,直戳自己心窝。”

    她心头想:自己确实是欠亦和的,其他孩子再难,是像小鸡一样在母鸡的翅膀庇护下长大的,亦和却是张着稚嫩的翅膀,在外独自扑腾、承受风雨。一个当妈的,最怕有儿女指责自己偏心。

    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没有偏心,自己没有逼亦和去干那些对他年龄来说过于沉重的活路。自己能体会到亦和的艰难和孤独,因为自己就在艰难和孤独中熬着,但她没能让亦和不干活路。

    她想到的是,困难是会过去的,弟妹一长大,亦和就可轻松些,亦和对家庭的付出会得到补偿。痛心的是,老天不给亦和机会,也不给她机会。

    (待      续)
    (续    前)

    在那段岁月,最让古明琚伤心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老二甘亦和走了。丈夫虽然四十多岁就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虽死无憾。母亲去世时已八十多岁,也算无憾。

    唯独儿子,生活的艰辛,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不满19岁就早逝了。还是带着对自己的怨恨走的,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人生的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古明琚是三件事都赶上了,古明琚八岁父亲死了。中年时,先是丈夫死了,接着母亲死了,最后大儿子亦和也没有逃过此劫。

    甘亦和的死,让古明琚伤心了一辈子,因为她感到亦和是带着对她的恨而离开的,而她却没有机会补救这一切。

    甘亦和的死,也是纠缠了古明琚一辈子的事。因为亦安他们对她也不理解,认为亦和的去世,有她逼的因素。老二去世,本身已经给古明琚带来巨大的创痛,老二亦和对她的怨恨,一直是她心底难以化解的结。

    老三亦安对她的不理解,也使她感到委屈和不平。我一生操劳是为哪个,她想,哪个理解过我?哪个同情过我?哪个为我着想过?


    (第七章  第四节     英年早逝          完)
    第七章    第五节     一抔之土

    甘亦和从发病到去世,也就半年时间。对此,甘亦安印象太深。

    二哥刚发现病就医时,文化大革命兴起了,很快当地也陷入一片红色海洋中,旗子是红的,标语是红的,大街小巷的墙也刷成红的,红得耀眼了。白纸黑字的报纸上,却连篇累牍地报道是某某被揪出来了,某某被打倒了……更主要的是,似乎每个人的脑壳里都装进了红色的革命思想。

    突如其来的文革运动,让许多人都感到震惊。甘亦和虽然年轻,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中国的运动实在是太多。他亲历过反右运动,后来混迹于社会底层,接触过各色人等,让他对社会有真切的认识,反右之后的运动对老百姓没有一点好处。

    他跟兄弟亦安摆龙门阵时说,没有文化大革命,或许就是其他的啥子革命。你们毕业了,离开学校了,不参加是好事。毕业后正在农机厂劳动的亦安认为打倒走资派是好事,他认为社会上的一切不公就是走资派造成的,“走资派”代表的是一种欺压老百姓的势力。

    对他这种想法,甘亦和却不以为然地摇摇脑壳。他见二哥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就问:

    “二哥,你咋个看?”

    “嗨,神仙打仗,凡人遭殃。”看着兄弟激动的样子,甘亦和淡淡地回答。

    亦安疑惑地望着二哥,他听懂了这个意思,却不相信。咋会是这样的?不可能!明明一边是神仙,一边是妖魔。等到神仙都把妖魔打跑了,世道就好了。看他不相信的样子,甘亦和说:

    “我晓得你不相信。你可以想想,有哪一次运动对老百姓有好处?别忘了,我们爸就是被运动搞成右派的,给家里带来多大影响。其他的事先不说,亦平和我,还有亦宁,连中学都不让读,这都是你亲眼见到的事吧!”

    最后一句话,对亦安有些触动。在学校他已经体会到一些不公正的对待,但这不正是要需要文革运动来消除的吗?咋在二哥眼里,都成了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的连轴戏?

    到了后来,学校召回甘亦安他们返校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亦和劝诫亦安:不要随大流,整人的官和被整的官都差不多。别看现在是整当官的,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平头百姓。

    亦安没有反驳二哥,因为他晓得二哥阅历比自己广,他觉得二哥说得有些道理,但也不全信,运动既然要打倒当权派,自然就会把一些权利归还老百姓。这不是好事吗? 二哥最后只简章地说了一句,你要不信,就等着看吧。


    (待    续)
    (续    前)

    1966年底,甘亦安从北京串联回来,深夜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床,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二哥在哪里?是在单位?还是在医院?很快就得知,二哥不在了。

    一个月前,二哥送自己走时,精神那样好,还那样健谈,一点没有谈到自己的病,好像不存在一样。但亦安却看到那左颊的肿块很明显了。行前亦安还说:二哥保重,我很快就会回来。不料二哥走得更快。

    已是半夜,原本困极了的亦安,这时没有了一点睡意,在被窝中,他放声大哭,想着平日里与二哥的好,与二哥的吵,与二哥的种种……临天亮时,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醒来后,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了。是一个星期天,古明琚没有去上班,亦安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木床发呆,隔了一阵对她说:“妈,我想去看二哥。”

    “去吧,让亦康带你去。他跟去的,晓得在哪里。”

    一个很小的坟头,离半山腰的马路边不远,那就是二哥新的家。看得出来,埋葬的人为了省事,没有往上爬,就在山脚下草草完事了。

    亦安和亦康在坟头旁坐了下来,亦安伤心地看着周围,这是一个叫“骑龙坳”的山岭,山坡上是松树林,林间布满了坟墓,挤满了,彼此都不会孤单。有古人的,从那些尚未被破坏的墓碑上,可以看出年代。有后人的,啥都没有,就是一个光坟头。

    面前不远就是马路,沿路下山通向市区,那是活人呆的地方,沿路上山通向郊区的火葬场,那是死人进去的地方。身后的山岭是逝者聚集的地方。

    (待      续)
    (续    前)

    亦安乱七八糟地想着:二哥这个坟头是最新的,坟头上土还是新的,连草都来不及长。不要说没有立石碑,连木牌子也没有插上一块。这是为啥?是单位给的安葬费太少,只够火化的钱?

    为啥母亲不跟来看着二哥入土,也不吩咐埋的人立个碑啥的?还是请来埋葬的人图省事偷工减料,根本就没有照办?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兄弟亦康,兄弟这样小,即便跟来了也管不了事。或许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横扫“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之风,轰轰烈烈地刮过了中国大地,也刮过了中国人的脑壳。

    数月以前,与骑龙坳一脉相连的翠屏山上的千佛寺,残留的破庙子被这阵“风”彻底刮没了,那有千多年历史的千佛岩上的千尊佛像,一夜之间,或被齐脖子斫首,或剩下半张脸,总之是面目全非,千尊佛像无一幸免。

    城内文星街那座天主教堂上黄灿灿的十字架也被这“风”刮没了。为清除这精神鸦片的标志物,在清除过程中,还有一人从钟楼上摔下来,付出了宝贵的生命。

    在这种形势下,经这“风”刮过的脑壳里,自然会认为替死者立一块碑也属“四旧”之列了,哪个还敢多事啊!也许这才是二哥坟前没有留下标记的真正原因。

    亦安看着这坟头小得来真像一抔土,就这点东西让人世阴阳相隔,确是让人心事渺渺。难怪骆宾王为徐敬业作的讨武檄文中说到“一抔之土未干”,武则天读后要动容了。

    (待      续)
    (续    前)

    六年前,12岁的二哥代表家人到异乡把父亲送入土,这次是12岁的兄弟亦康代表家人把二哥送入土,是巧合还是天意,世上的事真是难说啊。

    就在一个多月前,甘亦安告别二哥后,第一站到了成都,特意到川医去看望表哥古云展。表哥说亦和的病难治,亦安听出言下之意是有点悬,但他不愿意相信,心想:不至于此吧。

    不料,才一个多月,就真的见不着二哥了。亦和只比亦安大三岁,读书只读到小学毕业,但亦安常惊讶于亦和居然能晓得很多他不晓得的东西。在带着他干活路或摆地摊的时候,亦和常给他讲一些东西,都是他不晓得的。

    一直到以后,亦安也看过一些书后,才晓得那些东西是出自哪里。到亦安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时,他才明白二哥亦和的许多学问,都是在社会底层这所大学里学来的。

    甘亦安想二哥早慧自傲,12岁就开始独立谋生,备尝艰辛,早识人间冷暖,被疾病早早夺去生命。于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英年早逝,老天不公啊。旋即慢慢起身,与兄弟沿着下山的路走了。

    那年头,正赶上“文革”风起云涌。满城的大字报都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收笔往往也是骆宾王讨武檄文结尾那句话: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那口气就是:我们是天下的主人。

    人们忙着誓死捍卫以毛 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忙着摧毁以刘少奇邓小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大多数人都被卷进了“文革”的狂潮中,不管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只能跟着躁动,而那些主动的人的口气就是:舍我其谁,我来主沉浮。

    “文革”初期乱得一塌糊涂,躁动的“风”让人也燥热起来,人们满脑壳都是国家大事和世界大事,哪个还在乎个体的生命?社会对生命漠视了。“文革”一起,纷纷有人自杀,也是数月前,连北京一些名人都死得无声无息,死得孤苦伶仃,甚至没有亲人出面为其料理后事。

    连家庭里也这样对待亲人了,亦安想这是不是母亲的心态呢?活人尚且顾不过来,遑论死者。

    二哥就被草草地葬在那里了,一抔之土。


    (第七章    第五节     一抔之土        完)
    第七章  第六节     知我心者

    回到家后,古明琚把甘亦和留下的日记给亦安看。说是日记,却没有日期,一个小本,纸边都皱了,只有几页上有字。像是很久前写的了,很潦草的字,大致都能认出来。有对个人经历的叙述,有对生活的不解和困惑,有对家人的不满。

    后者让亦安感到心惊。有对母亲的不满,说母亲逼他独立谋生。有对他这个兄弟的不满,说都是坐享其成的少爷,全家人都在喝他的血。给他留下的印象是毛骨悚然,亦和把家人比喻成了蛇和蝎子。

    平常跟二哥的接触中,他都是很开朗的,似乎没有流露出这种感情,却在日记中宣泄无遗。可见他找不到人倾诉,心底的孤独有多深、有多沉。

    当时甘亦安理解不深,觉得二哥说的是对的,是呀?干吗就非要逼二哥这样一个孩子早早地走向社会?为此,对母亲的作为他是不满意的。

    后来,甘亦安一直在问自己,亦和说的是否有道理?当时家里肯定很困难,但是否就到了非要靠一个小孩子来“拯救“的地步?假如母亲就坚持不让亦和去干活路,等到二哥成年后,那怕是再大三四岁才去干活路,事情是否就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亦和是否就不会早逝?一切都是问号,一切都不会有答案。

    家中的墙上,光光的,没有过去的字画,也没有现实中的各类领袖画或宣传画。唯独在一面墙上悬挂着亦和的一幅遗像,照片是他去世前三个月照的,已经能看出左侧那肿块了。

    古明琚看着遗像,亦和像丈夫,额头宽阔,双眉浓黑,眼神犀利。丈夫死了,没有挂遗像,母亲死了,也没有挂遗像。儿子的遗像不到一尺大,在空无一物的四壁中却异常醒目。一挂三十年,直到大院拆掉,古明琚成了无房户,才将遗像收起来。

    (待      续)
    (续    前)

    亦安长大后,曾和母亲摆谈过父亲的死、二哥的死。

    摆到亦和的事,时光虽然过了很多年,看着墙上亦和的照片,甘亦安原来觉得二哥就像一个大人,懂好多事。如今自己长大了,才发现二哥是那样年轻,永远在十八岁了,心中塞满了无数的未知。不禁感叹:

    “妈,那时家家都困难,比我们困难的也有,不是也挺过来了?亦和要是不出去干活路,一家人吃少点,喝稀点,是不是也能熬出来?”

    古明琚没有看照片,儿子的样子早已刻在心中,她说:“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油盐柴米贵。你不是也跟你二哥去摆地摊卖过家中的东西吗?家里虽然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那都是在勒紧腰带过日子。要是真没有你二哥挣那份钱,那时是啥样也难说啊!说不定就得轮到你们姊妹中哪个人死。家中要有钱,你外婆不会死,你父亲也有可能会熬出头。”

    亦安当然记得跟随亦和去摆地摊卖衣物、用具的事。那些事都还历历在目,因为在摆摊时,二哥跟他讲过很多他不晓得的知识。这些比摆地摊让他觉得更有趣。

    “妈,我当然不相信你会逼二哥,但我也不理解你为啥就忍心让二哥这样小就去闯荡社会?”

    甘亦安把目光从亦和的照片上收回,看着母亲。古明琚沉默了一阵,像是在想事,又像无所想,望着墙壁,却没有看照片,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三,我咋个会逼亦和呢?你二哥的性格你们应该有点体会,他的孔老师就说过,亦和个性强,主意大。邻居说他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犟牛。他没考上初中,却不想再考,说考也是白考,认为自己有能力自谋生路。你也聪明,却不如你二哥深沉,他想事深。”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明白,实际上亦和的身上有她的影子,能自己做到的事就绝不求人,咬掉牙也要挺住。甘行俭去世后,江阳师范的同学庄咏娴就劝她为了孩子,早点改嫁,并提到当年的迟绍辉,说迟绍辉现在也是一个人,只有一个孩子。庄咏娴还说迟绍辉混得不错,晓得她的处境后,愿意再圆当年学校时的旧梦。

    迟绍辉还真给古明琚写来信,表露心迹:绍辉不才,若蒙不弃,愿携手共渡时艰。当时古明琚就婉谢了迟绍辉的好意:行俭既走,无意再婚。她在心里想,自己拼死也要把孩子们抚养大,再难也要挺下去。另一方面为孩子们找一个后爸,处得好还成,要处得不好,那就是自找麻烦。

    当迟绍辉再次来信表示有思想准备时,她干脆直接回复:一是孩子多,容易拖累对方,二是孩子们性格倔强,处不好,容易互相伤害。

    “你们都不晓得。当初,你们父亲去世后,江阳师范的同学劝我改嫁,那人也是我们江阳师范的同学。我当时也有点犹豫,想来想去,怕你们受委屈,最后没答应。你想你二哥那个脾气,恐怕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多少年来,古明琚从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唯独在亦和去世后,她一度反复问过自己,是否当初的决定也太固执?如果再婚,有人搭把手,共同挑起这个家,不让亦和出去谋生,亦和是否就不会离开大家?

    是否当初的考虑中并不是完全怕孩子们受委屈,而是更多考虑到个人面子,怕旁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究竟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她觉得很多事是想不明白的,说不清楚的。

    (待      续)
    (续      前)

    甘亦安想:二哥只比自己大三岁,却像隔代人一样,自己理解不了他的内心。自己端坐在教室时,二哥已在经历社会风雨了。那种内心的诸多煎熬,是当自己也在社会底层跌跌撞撞时,才有了一些真切的了解。

    二哥确实是在一种特殊的环境中长大的。那时自己还小,就算做了一些二哥认为对不起他的事,自己不会背这个思想包袱。少小无猜的兄弟,能有多大的怨恨呢?二哥的早逝,虽然令自己痛惜,也感到是无可奈何的事,自己心理上不存在着任何压力。

    可是母亲做不到,她虽然也为二哥作了力所能及的事。但她始终觉得她是当妈的,亦和的死跟她有关,多年来她难以心安,难以释怀。

    亦安还想,自己要是再不理解母亲,她心里的压力会更大,痛苦会更深。仔细想,站在二哥一边责难母亲其实是很自私的。在那样一种特定的环境中,许多强壮的男人都选择一死了之,她一个孤独弱小的女人,能苟延残喘地为子女活下来,实在是很不容易了。自己有啥权利责难她?

    古明琚想:老二去世,本身已经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创痛,老二亦和对她的怨恨,一直是她心底难以化解的结。老二亦和恨自己,她不怪亦和,年纪轻轻就饱受生活的煎熬,刚有一点转机,又陷入绝症。老三亦安对她的不理解,却使她感到委屈和不平。

    多少年来,凡事自己扛着,有委屈是泪向内心流,有伤害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想到这里,她摇摇头,长叹一声:

    “唉!多少年来,我总是怕你们受委屈,受伤害?可是哪个理解我?哪个同情我?哪个为我着想过?如今到好,大儿子恨我,二儿子怨我,我这辈子都是为哪个活的?”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的叹息,让亦安心头一震,确实,站在母亲的角度考虑,母亲可能更难,母亲肩上扛的是一家人。遇到难事和委屈,母亲多少能想开点,能想到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自己,能靠“泪向内心流”来化解自己的屈辱,能想到冬去春来。

    但亦和呢,还是一个未成年人,在涉及到自己时,他不可能像母亲那样想明白,然后能坦然地面对,或者像母亲那样虽未想明白也能忍辱负重地面对。亦和早慧聪明,偏又过早接触社会底层,那种种不平不公的事给他影响太深,他是用自己的智慧来判断这些。

    “文革”初起,满街大字报,甘亦和也去看,有一次朋友高兴地告诉他某某官儿又被打倒了,亦和却说:“别高兴太早,整来整去,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若干年后,亦安才意识到,亦和对事物的悟性远在同龄人之上。于是,他想二哥既然如此聪慧,为啥对自己的事就耿耿于怀?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太轻?还是人的天性就是不容易自拔?亦安体会二哥想不明白的是:为啥偏偏就是自己?所以他怨恨母亲,也怨恨家人。

    亦安想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体会罢了,二哥究竟咋样想的?这事已经没有答案了。二哥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不需要答案了。但世上没有如果。

    他再次看着墙上亦和的照片,照片中那时的二哥,实际上已是病入膏肓了,脸上却看不出病容。浓眉像父亲,双目仍是那样炯炯有神,面容仍是一贯的平静,嘴紧紧闭着。

    他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想问母亲:为啥当初不去送二哥入土,连标记都没有留下一个,如今那坟头早不知去向了。可是又问不出口,这毕竟太伤母亲的心。心想母亲也许有她的理由,二哥已然走了,应该多体谅母亲才是。他想起一句话: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第七章  第六节     知我心者        完)
    第八章  左邻

    第一节   近邻胜亲

    古明琚的家离开川戎中学宿舍后,搬进另一个大院,这大院在甘家搬进去的前些年是田园小学的宿舍,只住了几户人家,显得有点冷静。后来成为房管所管理的公租房,住了十好几户人家,就闹热得很了。

    这个院子有点像北京那种正南正北的四合院,朝向略微有点斜,偏西一点,垣墙是很高的那种风火墙。朝门冲南,样式有点像八字衙门那种门,有石头门墩、石头门柱,足有5寸厚的双扇大木门。

    进朝门后,东西两侧是平房,面临着种着花草、果树的前院。前院,除中间道路外,东西两边的园子都是一些树木、花草,两边的垣墙爬满了紫藤,墙面全被叶子覆盖。西边园子中间有一棵很大的柑子树。

    中院东南西三方是连成“凹”字形的二层楼,北面就是大院的主建筑,一座三层的楼房。中间是一个大天井。天井北边是一个一米高的花坛,种的全是芍药花、鸡冠花、菊花,花期相连,繁花似锦。花坛东侧是一株很大的万年青,主干盘曲,叶子墨绿,四季青翠。南侧是两株海棠,开花时特别艳丽。大雨倾盆时,天井就成了一个水池,就成小孩玩水、放小船的好地方。

    主楼很高,在附近街道的平房中像鹤立鸡群,站在远远的山上都能看得见。三层楼是全木结构的,主楼的柱、梁、檩、椽、楼梯、楼板全是木料,连墙也是从下到上清一色的厚木板。

    悬山顶重檐,上一层檐覆盖着三楼,下一层檐覆盖着二楼和一楼。下一层檐很有特色,是一种大出檐式的建筑风格,向外伸出去近三米,每家门前到檐坎都有三米宽的空地,像一个大敞厅。

    大楼后面还有一个园子,从主楼两侧通道可进入到后面的园子,后园贴北垣墙是一排粗壮的枇杷树,叶子宽大。秋天时挂满黄灿灿的枇杷,看着很馋人,味道却偏酸,连小娃儿都不愿去摘。园子中间摆放着几个很大的石头鱼缸,曾经是喂养金鱼的,到甘家搬进去时,已是只见水草,不见金鱼。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还记得刚搬进大院那几年,没几户人家。院子里还略显空旷,前面左右厢房住了四户人家,主楼的一楼住了四户人家,二楼三楼的房间都空着。院子里住户分两类人,一半是教师,一半是工人。

    各家的主要劳动力虽然从事的职业不同,但都是靠挣工资养家,没有太大的贫富差距。父母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不咋个管孩子,有爷爷奶奶的家庭都是老人帮着照管孩子。

    院中岁数大一拨的孩子忙自己的事,小一拨的像甘亦安等就是整日疯耍。甘家的小孩子,和其他家的孩子,整日在院子里耍,在院子里疯。二三楼都空着,宽大的走廊上枋、拱、挑等构成许多空间,男孩子们喜欢攀爬,成为他们藏猫猫的乐园。天井中,男孩子们弹玻璃珠、扇纸烟盒。女孩子们跳绳、踢毽,跳房子。后院是荒芜的,除了石头鱼缸,全为野草覆盖,草盛,叫鸡子和蚱蜢出没期间。

    院子里的男娃儿喜欢在墙根的石缝中捉叫鸡子耍,搞得一身泥巴,回家常被大人喝斥,也不改其乐。几个院子连通的,院子里这群孩子常是追追打打,从东家追到西家,又从西家追回东家。叽叽喳喳,纠纷不断,吵闹不停,你上东家告状,我上西家诉冤。到第二天,又一切和好如初。

    家长间没有矛盾,因为大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他们也不十分介意孩子们之间的吵闹、打架。

    每年中秋前后,柑子熟了,结的柑子又大又多,味道还特别甜。甘家老三亦安就用长长的竹杆去捅树上的柑子,用竹杆对着柑子的底部,使劲往上一顶,柑子就掉下来,其他的小孩早就在树下围成一圈,用手牵着衣襟,接掉下来的柑子。

    这也不是为了吃,纯粹是觉得好耍,因为那时物价便宜,卖柑子的将柑子送到各家,可以先吃后付钱。还有一些像咸鱼类的,也可以先吃后付钱。

    (待      续)
    (续      前)

    大院里先后有七八家老师住过,都是田园街小学的老师。其中住得最久的就是常家和甘家,从五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一直都是邻居。古明琚家就在一楼正中那间,正对花坛。尤如君家住在左面。

    尤如君丈夫叫常光耀,国家干部,在税务局工作。常家有四个孩子,大的三个孩子与甘家小的三个孩子年龄差不多。在院子里是同伴,两小无猜,耍得很好。小时候,两家的孩子藏猫猫时,总在常家跑进跑出,因为常家有两间房,前后都有门,又能绕到楼后,有点四通八达的意思,最适合藏猫猫。到读书年龄时,他们在学校又成了同学,有时在一个班,有时在一个年级。

    尤如君的母亲不识字,肚皮里的文化却不少。是一个很能干的老太太,能说会道。院子里的小孩都叫她“尤外婆”。尤外婆只有尤如君这个女儿,尤如君一直忙事业,几个孩子都是靠尤外婆帮忙拉扯大的。

    甘家小的几个孩子,经常在常家听尤外婆摆龙门阵,有时听得起劲,就不爱走。在甘家小孩心中,尤外婆肚子里的龙门阵总是摆不完,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龙门阵吸引他们。

    其实,多数是重复的故事,如摆一个机智如阿凡提似的人物“高伢子”的故事,但每次都能被尤外婆讲得绘声绘色。她一边做针线,一边给他们摆龙门阵,他们觉得她很慈祥很风趣,因为他们的外婆易全福从不给他们讲故事。

    一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后,才明白识文断字的易全福为啥不给他们讲故事的原因,只是静悄悄地活到去世。

    那时,大院里没有公共澡堂,洗澡很不方便。夏天时,只能提一桶水到院里的公共厕所冲澡。常家房侧面宽敞,连着高墙,又靠近阴沟,便于排水,所以自家搭建了一个澡堂。常家从不见外,让甘家的人使用。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甘家人对此深有体会。
    甘家和常家因是邻居,两家母亲又在同一个学校工作,关系非常好。哪家做了好吃的菜,一定给另一家送一盘去。另一家有了好吃的东西,也同样请邻居尝尝。哪家有了啥事,忙不过来时,也请另一家的人帮忙照应一下。

    那时,哪家的门都是敞开着的,要是临时外出,都不用锁门,跟邻居打个招呼:我出去一下,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邻居会答应:要得,你放心。在此期间,真要有客人来访,邻居会尽主人之责,帮着招呼。

    两家的小孩到了对方的家,就像在自家一样随意自在。同一个屋檐下,常能看到两家的孩子坐着小板凳,围在尤外婆身旁,听她津津有味地摆龙门阵。可惜,这种温馨的画面,被后来的“历史车轮”碾得荡然无存。

    (第八章  第一节   近邻胜亲        完)
    第八章    第二节   风云变幻

    当时的田园街小学是市里最好的小学。校内有很多树木,有宽大的操场,有花园,有芭蕉园、有晴雨操场。还有一个新建的“品”字形教学楼,上下两层,全是楼板,一层内还有一个小礼堂,开会、演出都可以。

    这条件是其他学校都没有的。年仅二十多岁的尤如君就当上田园街小学的校长,是当时最年轻的校长,其时尤如君还不是党员,正在争取入党。一个还不是党员,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当上这所学校的校长,除了本事之外,足见上级对她的信任和器重。

    尤如君年青,有朝气,有冲劲,肯干、能干,积极要求进步。在工作中以身作则,对人严格,对已同样严格,能够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要求。这正是上级看中她并派她到田园街小学当校长的原因。

    对这点,尤如君心里也很清楚,自己虽然从事教育工作时间不长,教学经验不足,但自己听党的话,听上级的话,是领导可以信赖的人,是领导可以放心的人。

    尤如君虽然年轻,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她认为办好一个学校,最终体现在教学质量上,要提高教学质量,关键是要靠老师。要搞好一个学校,至少要掌握住几个教学业务强的老师。

    当校长的,就是要让每个老师都能兢兢业业地教好书,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在每次政治运动中,不能落后。至于学校具体的教学工作,她关注不多,都是由教导主任直接管,直接安排。贯彻好上级意图,领导好老师,这才是当校长的事,这是尤如君悟出来的道理。

    (待      续)
    (续      前)

    尤如君对古明琚很尊敬,因为古明琚是一个有教学经验的教师。解放初期,城里很多小学老师就只有初中生的文化水平,教龄也很短,像古明琚这种老师在当时是很缺乏的。古明琚是江阳师范毕业的,经过正规师范专业训练,而且有十多年的教书经验。

    她认为自己要把田园街小学办好,古明琚就是自己的依靠力量之一。所以,她对古明琚不单是尊敬,而且很关心,对古明琚不足的地方,也真心帮助。她常对古明琚说:

    “古老师,学生反映你教书教得不错,但还有一些地方需要努力。”

    “尤校长,我还有啥地方做得不够?”

    “除了教学生知识,更重要的是在政治觉悟上、思想道德上,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

    “我也很重视学生的品德教育,诚实、善良,教育他们做一个对国家、社会有用的人。”

    “要教育学生,从小就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劳动。而这些,不是空洞的讲道理,要让学生在具体的活动中提高这种认识,比如要积极参加上级布置的各项活动,爱国卫生运动,打苍蝇、打蚊子、打耗子、打麻雀。要鼓励学生参加这些活动,不要怕影响学生的学习。这些都是不矛盾的。”

    “尤校长,凡是上面布置的工作,我都是不反对的。”

    “古老师,作为教师,不仅仅是不反对,重要的是要积极支持。要联系这些活动对学生讲明这些事的重要政治意义。”

    “我也同意这种观点,小学生都是一些娃娃,可塑性强,首先要让他们懂得咋个诚实做人。”

    “不要单纯地强调做人。首先要让他们学会听党的话,政治上合格了,其他的事就好办了。”

    在学校,尤如君很重视古明琚。因为跟尤如君是邻居,关系又好,有些同事说古明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话里话外,似乎有好多种意思,其中一个明显的意思就是,古明琚之所以受到学校重视,因为是校长的邻居,是跟校长关系好。

    命运喜欢给人开玩笑,也喜欢跟说这些话的人开玩笑,没多久,这原是近邻胜远亲的两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社会风云先后祸及两家人,接下来的二十年间,常甘两家形同路人,不相往来。

    先是反右运动急风暴雨般地刮过来。古明琚还没有弄清究竟是咋个回事时,不幸已经降临到她头上。高城传来消息,甘行俭被划为“右派”。当她还在又明白又不明白时,尤如君已经有了新的决断,不再把她作为依靠对象。

    (待      续)
    (续    前)

    尤如君虽然比古明琚年轻十来岁,但政治上却比古明琚成熟多了。从一整风开始,她已经看出来,共产党让党外人士和群众提意见是有目的,绝不是让他们指手画脚,凌驾于党的领导之上。在学校,她只按照上级的部署进行,号召老师们鸣放,自己绝不提啥意见。果然,城头变幻大王旗,整风运动很快由鸣放变成反右,接下来的反右斗争证实了她的看法,政治斗争是不讲一点客气的。

    她过去跟古明琚没有个人恩怨,而是有好感的,更重要的是,古明琚只埋头教书,不跟其他老师结伙,是自己在工作上可以依靠的人。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古明琚丈夫既然成为“右派”,她就不可能是自己依靠的人了。况且,当自己代表组织叫她揭发甘行俭时,她居然拒绝。说明她的思想至少是落后的,自己必须与之保持距离。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得让领导和同事们都能看出,她尤如君跟古明琚没有半点私人关系。

    不仅是自己需要跟古明琚保持距离,自家的孩子也应该离她家孩子远点,以免受到不良影响,以免落人话柄。尤如君给母亲和孩子们打了招呼,要她们减少跟邻居的来往。尤外婆觉得她是小题大做,她正色道,这不是小事,少来往为好。

    古明琚也明显感到两家关系出现裂痕。原来两家是邻居,关系不错,每天都有来往。两家小孩都是同学,常在一起耍。丈夫没有出事前,自己家的小孩常到常家,听尤外婆摆龙门阵。丈夫出事后,常家的孩子和甘家的孩子开始疏远了,慢慢地她看到自家的小孩子不去常家了。

    她了解尤如君的为人,在政治上从来都是紧跟形势的,在这些所谓的大是大非问题面前,是要站稳立场,从来不讲情面的。对此,她有些反感,大人的事影响到孩子,再咋个说也是有点过分的事。但她多少也有点理解,当领导的想法与群众的想法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她也嘱咐孩子们不要往常家跑,别跟邻居找麻烦,也别让别人跟你翻白眼。

    在学校,尤如君处处表现出坚决的革命性和斗争性。古明琚只能忍受,一是她晓得尤如君并非只是针对自己一个人,二是她也明白运动是不讲人情味的。尤如君代表一级组织,多次找古明琚谈话,要她出面揭发甘行俭,要她跟右派丈夫离婚,划清界线。这些,都被她的沉默不语对付过去了。

    打那后,尤如君判定古明琚是跟丈夫划不清界线,对党有抵触情绪。对此,她经常在一些场合不点名地批评古明琚。而古明琚一律以沉默来对抗,她明白,虽然在同一屋檐下,却是境遇不同的两类人了。

    (第八章    第二节   风云变幻        完)
    第八章    第三节    火红年代

    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像物体遇热膨胀一样,人们的思想和整个社会都在“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精神指引下加剧膨胀。尽管后来人们吃够了苦头,冷静下来后,对那个年代的愚昧感到羞愧和痛心,而在当时,确实很多人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卷进去了。

    田园小学的教学楼是新的,教师办公室却在一幢旧建筑中,是一间很大的房间,空间很高,冲南墙的一排大窗户,视野极好。大多数教师都集中在此办公,教师们的政治学习也在此举行。

    学校经常进行政治学习,学习前,作为领导,尤如君总要讲几句。她口才好,说话不用打草稿,张口就可以滔滔不绝。

    这次,刚说完学习的内容和重点,她立即又说:

    “有些同志,就是缺乏对党的认识,对党没有感情,不愿意向党靠拢。请同志们注意,在政治上不追求进步的老师,在教学上也是搞不好的。政治要挂帅,这是上头有明确要求的,政治是根本,是灵魂,是我们一切工作的指南。

    有些老师自以为有一点教学经验,就觉得可以了,这样是不行的,离一个人民教师的要求还远得很。”

    “有些同志,思想上始终和劳动人民有距离,不认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不站到无产阶级这一方,与剥削家庭不能划清界线,与右派分子不能划清界线,怀疑党,怀疑党的政策。”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晓得尤如君是在批评自己,她心里很不高兴。同时她也多少明白,尤如君并不是专门要跟自己过不去,而是要突出她尤如君在政治上是咋个先进,为此,总得找一个靶子敲打敲打。古明琚想由她去说吧,说多了,就成了老生常谈。

    她思想开了小差,把目光投向窗外,视线穿过空间,落在那边建筑墙上的大标语。大标语从墙的这头写到墙的那头,那是当时最激动人心的一条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另外一条同样振奋人心:一天等于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仿佛提供实物证明一样 ,旁边晴雨操场上的那个炼钢炉子,彻夜炉火通明。

    古明琚收回目光,眼前没有共产主义,倒是晴雨操场中那个炼钢的炉子浓烟滚滚,倒是当下没完没了的共产主义思想学习。学习内容是很振奋的,但古明琚却并没有感到振奋,政治学习会总算结束了,古明琚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办公室回家,经过教学楼,教学楼的外墙上都是醒目的宣传画。那都是尤如君安排完成的成绩。

    尤如君对政治运动有超乎常人的热情,对上级的精神有特别的敏感。大跃进的时候,田园街小学的宣传搞得特别好,学校的墙上,写满了大标语,画满了宣传画。

    办公室的东墙面积很大,上面画的远景图是高楼大厦,象征着共产主义,近景图是劳动的人群,中间连接的是一条彩带形状的桥,桥身上的字是“人民公社”。整幅画名是《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在教学楼的南墙上,一面墙画的是《钢铁元帅升宝帐》,画的是林立的高炉、滚滚浓烟的烟囱,另一面墙画的是一朵像小山一样大的棉花,有几个小孩正在棉花里藏猫猫,画名是《我家棉花大如山》。

    小学的男教师极少,美术教师是男的,那些杰作都是他沿着手脚架,爬上爬下,花了半个月工夫画成的。完成的速度也堪称跃进速度。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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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第三节    火红年代        完)
    第八章    第四节     同为沦落

    常家出事了。那是60年代初。

    一个夜晚,已经到了睡觉的时候,常家里突然嘈杂起来。有很多人在说话,而且是不客气的可气,像是争吵声,又像是压低嗓门的斥责声,夹杂着哭泣的声音,还有挖地的声音。

    常家的孩子都被吓坏了,被隔开到另个房间,不让她们观看。木板墙旧了,缝隙大,虽用纸糊着,仍旧不隔音,隔壁能听得清清楚楚。刚上小学的甘亦康也听到,他倒懂不懂的,感觉到这是出事了,是有人来抄家。时间好似很久,他在困意朦胧中睡着了。

    第二天,听大人们在议论,说常光耀是贪污了公家的钱,被逮捕了。昨晚是检察院的人来抄东西。说法很多,一个比一个邪乎,古明琚特意告诉亦康:

    “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不要去乱打听,也不要去乱传乱摆。”

    她这样嘱咐亦康,是怕亦康不知深浅。亦康跟尤如君的小女儿晓桂耍得特别好,会去问咋个回事。她晓得这不是啥好事,一般小孩子家能晓得啥?被问到那是很难堪的事。常家也可能要抬不起头来了,就像自己家一样。

    丈夫常光耀出事,对尤如君的打击是相当大的,但并没有把她打倒。她仍然保持了在人前的尊严,走路仍是风风火火的,头依旧抬得高高的,在学校的讲话声比过去还高了一些。一切都在向人表示,她尤如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还是那个坚强的尤如君。

    深夜,工作都忙完,家里事也忙完,尤如君才感到空虚袭来。
    她问自己:“忙啥呢?再忙还有意义吗?”

    常光耀已经被判了八年刑期。她心里晓得,自己肯定会受到牵连,虽然现在还没有动静,但那是早晚的事。这个校长的位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她很明白这里面的学问。

    (待      续)
    (续      前)

    前两年,邻居古明琚的丈夫被打成“右派”后,上面有关领导就问了,古明琚还在教哪个班级?当晓得古明琚仍在教毕业班,就表示古明琚已经不适宜再教毕业班了。

    尤如君立即明白了,这是对自己工作的批评。古明琚丈夫出事后,作为一校之长,她立即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在学校政治学习的大会小会上,她都对古明琚作了不点名的批评,既是对古明琚的批评教育,对其他教师也有警示作用。

    但在任教班级的安排上,并没有作相应的调整,她很了解古明琚,古明琚就是一个专心教书,不问政治的人。古明琚长期带毕业班,经验丰富,教学上也有一套,让她带毕业班,是可以放心的。古明琚还有一个特长,跟学生关系融洽。尤其是在甘行俭出事后,古明琚工作更是小心谨慎。要是换了其他人,有可能对毕业班的教学有影响。

    现在,领导一点拨,响鼓不用重槌,尤如君立即醒悟过来 ,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在政治问题面前,教学质量算啥呀?不等该学年结束,尤如君立即作了调整,不再让古明琚教毕业班。莫主任晓得后,很诧异:

    “尤校长,这是咋个回事?为啥忽然换人?”

    “应该让年青老师也得到煅练,对学校的长远发展有好处。”

    莫主任一听,觉得尤如君的考虑是有道理的,培养青年教师是一个大的事。但对为啥之前一点都没有提出来商量过,一下就突然换人了,心头还是有点纳闷,就说:

    “那也应该先过渡一下,至少等这个学期完了再换,稳当点。”

    “不能等!上级已经过问了。” 尤如君看对方脑壳没有转过弯,直接说出了缘由。

    “上级?这事也不用上级管啊?是有啥正式通知吗?”莫主任还是有点迟疑。

    “你别管上级有没有通知,这事既归学校管,我们就得先有一个态度。别等到上级来批评我们,就被动了。你负责通知她吧。”

    (待      续)
    (续    前)

    古明琚晓得此事后,表示服从安排。对她来说,教哪个班级都是无所谓的。她心头清楚,这也不是尤校长和莫主任对她的教书水平有怀疑,而是当领导的另有考虑。

    相反,倒是尤如君在心里对自己说:好悬啊!差点出事,以后不管在哪个环节都不要忘了“政治”这根弦。所以,当后来甘行俭去世,古明琚提出要到高城处理后事时,尤如君毫不犹豫地反对。就是想到之前在任课安排上,差点出了问题。

    “如今,自己家也出事了。”尤如君的感慨油然而起,她想,“一个老师任课这类小事,还受到家人的影响,况且自己这个校长位子,有多少人盯着,一定是凶多吉少了。”

    她明白,自己在人前的镇定和平稳都是假象。只有到夜深人静时,她才能放下假面具,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那是一种委屈夹杂着愤怒,焦虑夹杂着无奈的心情。大有一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的感慨,而这种过失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丈夫,她也感受到“政治”的不公了。


    尤如君心底的焦虑,无法排遣,这些事无法向外人说,家里面娃儿些太小。只能对尤外婆说说。

    “外婆,常光耀这一下把我害了,把我们家也害了。你说他一个国家干部,不好好干,非要去沾惹那些违法的事。为啥呀?家里也不缺钱嘛。”

    “常光耀这人太混账!背着你干这些坏事哇。”

    “他一出事,你说让我这脸往哪里搁哟。成天在学校教育这个,教育那个,这倒好,自己家里反而出事了。”

    “如君,这也不能怪你嘛。突然就来的事,哪个也料不到的,再说你又没有犯错误。”

    “是呀,这才叫冤啊,他这一出事,我这个校长还能当得下去吗?”

    “如君,你就不要太着急了。还有娃儿些需要你照顾。”

    “我能不着急吗?常光耀不仅是影响我,我就算不当这个校长也没啥。他是影响孩子们的将来啊!你想外人一提起就说是:劳改犯的娃儿。让娃儿些也受影响啊!”

    “老话不是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吗?屎盆子不能扣在你和娃儿脑壳上哇!”

    “外婆,事情没那样简单。影响这类事都不是摆在桌面上的。你看隔壁家的两个娃儿,学习多好,考中学时正赶上爸出事,不就受影响了嘛。”

    “哎,你这是碰上了一个活冤家哇。”

    (待      续)
    (续      前)

    常光耀出事后,刚开始古明琚心里是很解气的。虽然她不让孩子们去参加议论,但心里想,这还是应了那句老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心里想,哼,你尤如君也有今天,看你以后还咋个说别人。

    过了一段时间,古明琚的心气也放平缓了,觉得尤如君比自己更不幸,人年青,娃儿更小。她本以为大家可以同病相怜了。不料,尤如君工作更积极了,说话更革命了。在院子里与人说话时,只要话题扯到这些事上,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人不能犯罪,尤其是不能在政治上犯罪。

    还怕对方听不懂似的说,经济犯罪就是个人贪心,一时鬼迷心窍,拿了不该拿的钱,损害了国家的利益,充其量就是刑事犯罪。政治犯罪就不一样了,性质不一样,是不同阶级间的对抗性矛盾,别看没有拿一分钱,是跟党不一条心,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是敌我矛盾性质的问题。

    一个院子里的孔老师和古明琚听了面面相觑,都不得不佩服尤如君的“境界”高。
    打常光耀出事后,尤如君教育孩子就像在上政治课。

    寒假时,院子里的小孩子伙着到江边的一个小岛上采野碗豆,刚上小学的亦康带着晓桂也去了。小岛上遍布一丛一丛的野碗豆,这种野碗豆很小,豆荚可以做成口哨,吹出很好听的声音。

    亦康很会做这种口哨,吹出的声音很悦耳,帮晓桂做了好些个。晓桂吹得很开心,有一个年龄比晓桂大点的孩子就抢她手中的哨子。晓桂不肯,亦康也不依,双方就吵起来,后来又动起手来,弄得几个人一身沙土。

    那小孩打不过又不甘心,就骂了几句:都是坏人的娃儿,还敢欺负好人。

    (待      续)
    (续      前)

    晓桂回到家,尤如君已下班,一看她一身脏兮兮的,就问咋个回事。晓桂一五一十就说了。尤如君一听,故意高声说:

    “你虽然年纪小,不要怕别人怀疑你。不要怕挫折,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相信党,要坚决跟着党走,要在政治上追求进步。”

    还在上幼儿园的晓桂瞪大眼睛,不晓得她妈说的啥意思。都是小娃儿之间的打闹,原本算不上啥事。尤如君不像说给娃儿听,倒像是说给全院子的人听。

    隔壁的古明琚也晓得事情的经过了,心头很不以为然。何必呢?这些大人的事本来跟孩子们都没有过多关系。说些不沾边的大道理,给一个还没有上小学的娃儿听,有啥用?

    她明白尤如君话里的意思,虽然两家都有事,但事情的性质不一样。她也听出尤如君那些弦外之音是说给她听的。以她对尤如君的了解,说这些话倒不是尤如君在假装唱高调。

    尤如君一直都是如此要求自己的,只是那特意提高的嗓门,又透出一丝刻意的味道,让她感到不舒服。心想,都是女人,都是丈夫出了问题,还要五十步笑一百步,何必嘛!
    不过,她也很佩服尤如君的坚强,遇到事情不像自己是逆来顺受,尤如君是迎着事情上。

    让她更佩服的是另一件事,尤如君跟常光耀离婚了。

    (第八章    第四节     同为沦落        完)
    第八章    第五节    不如短痛

    跟常光耀离婚,是自从他被判刑后,就一直是盘旋在尤如君脑壳中的一件大事。这事对她个人来说,不算难。结婚十多年,她太了解常光耀了,他就是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总认为自己是对的。

    平日应酬多,在家时候少,在家庭里也不咋个管孩子,当甩手掌柜,与他离婚,感情上没有太多障碍。但是她得面对母亲和娃儿些。咋个说服?咋个让他们也接受?

    首先得过尤外婆那一关,这是尤如君一直发愁的问题。她是一个孝顺的女儿,母亲要是不同意,这事就有点麻烦。但再麻烦,这事也得解决,而且要尽快。有很多事情,她一时半时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她心里很清楚:第一,必须离婚,不能让自己受更多影响,更不能让娃儿们受影响。第二,要离婚就早离,长痛不如短痛。

    当她想好后,决定先跟尤外婆打招呼,争取老人同意。一天,娃儿些不在家,尤外婆在做针线活路,老人虽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带着花镜,还看得见穿针引线。她端来一把小椅子,坐在老人旁边说:

    “我有一个事,想给你说一下。”

    “有事就说嘛。”老人一边应道,一边继续手中的活路。她连脑壳都没有抬,因为根本没有想到女儿会跟她提离婚的事。她虽说也有好些地方见不惯常光耀,但到底是一家人,谈不到分开的事。

    “外婆,我要跟常光耀离婚。”

    “离婚?咋个突然想起这种事。”尤外婆感到太意外,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路,从花镜下抬起眼睛定定望着她。

    “不是突然想起,我已经想很久了。一开始我就想到了这事,可是又怕你不答应,没敢提出来。但是要再拖下去,会更恼火……”她开始解释种种不离婚的后果,希望外婆能支持她。

    (待      续)
    (续      前)

    听女儿讲了一阵后,尤外婆明白了她的打算,很干脆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表示不赞成:

    “这可要不得,传出去不好听啊。外人会咋个看你哇?”

    “外人我不在乎,爱说就说吧。”她的声音很平静,很干脆。

    “就算你不怕外人说三道四。你年纪轻轻的,真要离了婚,一个人带几个娃儿,难啊。要是还想找一个,拖着几个娃儿,也不好找啊。”尤外婆的语气中充满忧虑。她早年守寡,一个人把娃儿拉扯大,晓得事情的难处。

    “我要是不离婚,常光耀关在里面,不还是我一个人管娃儿些吗?我也不是为了再找人,我有别的考虑。”

    听到女儿的这句话,尤外婆心头明白了,女儿是铁了心要离婚的,自己恐怕是拦不住了。不过她还想再劝劝,说不定女儿能回心转意。她想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名声要紧,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让人戳脊梁骨。

    她索性取下花镜,放到装针线的笸箩中,很认真地说:

    “如君,你要是跨出这一步。背后肯定有人嚼舌头,说你男人刚出事,你就守不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我拦不住。爱说就说吧,就是给你们招来麻烦了。”她不怕别人在这方面议论,心想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只是担心家里人的不理解。

    “我一个老太婆,不在乎那些嚼舌头的。可你不一样,一个当领导的,要考虑影响呀。”尤外婆的话里充满担忧。

    “我也是考虑到影响,才下决心非迈出这步不可。但不是怕街坊四邻那些人前长人后短的话。我是担心领导和同事的看法。外婆你想,这常光耀判八年的刑,我要是还与他保持夫妻关系,这说明啥?说明我还在等他。你想领导会咋想,肯定会想这尤如君的立场到哪里去了?还跟一个劳改犯保持夫妻关系。”尤如君考虑到的影响主要是政治立场上,其它事她并不十分在意。

    尤外婆想的跟女儿不一样。女儿要离婚,说是要避免政治上的影响,她并不操心啥子政治上的影响。她是想着这事咋个跟常光耀一个交待。从前常家有恩于尤家,在常光耀落难时,要是尤如君弃他于不顾,她觉得这事有点不厚道,有点违背做人的良心。

    (待      续)
    (续      前)

    尤家和常家都是六同人,两家也相距不远,常光耀的母亲是尤外婆的堂姐。尤家穷,尤外婆前面有几个孩子,都没有长大,就剩下尤如君这个女儿。尤如君的父亲去世早,尤外婆一个人靠做针线活路把尤如君抚养大,也是很艰辛的。

    堂姐家家境不错,时常周济她,还供尤如君读完初中。堂姐就常光耀这个儿子,常光耀与尤如君从小一块玩,一块长大的。后来常光耀与尤如君结婚,也是常光耀母亲的意思,既有帮人帮到底的意思,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尤如君从小就是一个说话干脆,有主意的人。尤外婆常对街坊说:“可惜我家如君是一个女娃儿,要是一个男娃儿的话,说不定能干出点事。”

    尤外婆的堂姐也很喜欢尤如君,对尤外婆说:“你家如君样儿好,讨人喜欢。又聪明又稳重,说话行事都有主见,让如君给我做儿媳妇吧。”

    尤外婆答应下来了,既有报答的意思,也有为女儿找个好婆家的意思。

    尤外婆的堂姐在解放前两年去世,临走前拽着尤外婆的手说:

    “妹子,姐得先走了。就一件事放心不下。”

    “姐一直照料我们孤儿寡母,对尤家有恩。我感激不尽。有啥子交待,只管说。”

    “耀儿是我们常家的独根,从小被我惯坏了。年纪不小了,心高气盛,却不晓得轻重。啥事都敢干,我怕他易走岔道……”堂姐话未说完,眼泪先下来了。

    “姐,你放心,光耀是个聪明人,不会有事的。”尤外婆赶紧劝慰对方。

    “妹子,你不要宽慰我,我的儿子啥样我晓得。我也看出来了,耀儿喜欢如君,如君的话他听得进去。成家后让如君多管着耀儿,我就把耀儿托付给你和如君了。如君是一个要强的人,但很孝顺,听你的。耀儿今后要有啥事不对了,你和如君要多担待哇。”堂姐收起眼泪,把话交待明白。

    “姐放心,我们母女不会忘记你的情。耀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就跟我亲儿子一样。以后真要有啥事,我也不会跟他计较的。”尤外婆点头作了应承。

    (待      续)
    (续      前)


    有了这些原因,后来的常光耀虽然常耍大少爷脾气,尤外婆也不计较,并劝尤如君多忍让。如今,女儿提出要与常光耀离婚,尤外婆感到有点为难。

    当年,堂姐一家对自己和女儿不薄,在最困难的时候伸手帮尤家。常光耀犯事入狱,固然有对不起女儿的地方,但当初要没有堂姐一家的帮忙,女儿恐怕也没有今天。

    常光耀现在落难了,女儿就要跟人家离婚,这让亲戚朋友咋个想?让街坊四邻咋个看?以后自己也没有脸面去见老姐子啊!所以,她还是想劝女儿打消这个念头:

    “如君,姨妈在世时对你可没得说啊,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

    “外婆,这都是啥时候了,你还在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那些能解决问题吗?”

    “常光耀这人是一个不成器的东西,不值得你为他操心,也不配你等他。可他到底是娃儿些的亲爸,娃儿些还小,你咋个对她们说啊。”

    “我要跟常光耀离婚,除了考虑到自己的工作,主要就是为几个娃儿考虑。你不晓得,一个人要是出了事,对家庭,对娃儿影响大得很。隔壁甘家的娃儿学习那样好,连初中都考不上,你说这影响有多大。我要是离婚了,这样会对娃儿影响小些。”

    甘家的事,就是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事,尤外婆当然是晓得的。尤如君的话马上就点醒了她,明白女儿的打算是对的。但心头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堂姐,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说:

    “我拦不住你,只要你以后不后悔。你要想好了,就赶紧离,还是先顾自己吧。娃儿些那里,我也帮着慢慢说。”

    (待      续)
    (续      前)

    尤如君很快就跟常光耀离婚了,而且把小的两个娃儿改来跟着她姓,姓尤。

    古明琚对此是很佩服的,尽管有的人认为尤如君跟丈夫离婚是为了自己政治前途,但古明琚相信尤如君也是为自己的娃儿着想。这样,娃儿就不会或少受父亲的牵连。哪个当妈的不为娃儿着想呀,自己虽然没有走到这一步,但很能理解尤如君的心情。

    后来的几十年中,尤如君并没有再婚,其中的凄苦,古明琚是感同身受。院子里一左一右的两个女人就这样熬着。

    尽管离了婚,尤如君田园街小学校长的位子还是没有保住。她被上级调到一个郊区小学当校长。虽然还是校长,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不被重视的表现了。

    “文革”中,尤如君再次风生水起,却再次走了背运,跟错了人。在所谓的清理“三种人”时,好不容易才过关。尽管尤如君一生都在努力,用她自己的话说,是一直在追求进步,但最后也未能加入共产党。

    在生活上,尤如君也是很不幸的。一个人苦苦地把子女抚养成人,但女儿长大后却不能理解她,认为她为子女作出的牺牲,非但没有任何好作用,反而是让外人看了笑话。


    (第八章    第五节    不如短痛        完)
    第九章  萧墙

    第一节    虎落平阳

    常光耀刑满出来后 ,工作也没有了,住处也没有,生活也不安宁。他过去得势时那些常来往的朋友,如今早不理睬他了,幸好一位老朋友还能收留他,提供了一间空房,总算有一个睡觉的地方。一提起自己的现状,常光耀感到自己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常回想起自己光生的那些日子。

    过去有一个话叫“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常光耀出身商家,对国民党时代的税是有印象的,虽不说是多如牛毛,却是见啥都要上税的。对旧社会的税官也是有印象的,晓得这些人都是有权有势,走到哪里都是吃香的,喝辣的。刚一解放,政府机构除了一些留用人员外,吸纳了一大批有文化的年青人到政府机构工作。

    常光耀就是在那个时候到税务局工作的,人年轻,又有文化,工作也肯干,很快就能独挡一面。解放后不久,共产党针对工商户出现的问题,开展了五反运动,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

    在五反运动中,反偷税漏税是税务局的工作重点,他表现的非常出色,颇得领导信任,被提拔为科长。

    常科长的前途本来是一片晴空,万里无云的。但是他有一个习惯,花钱大方,讲排场讲吃喝。自父亲去世后,虽然家道已经中落,但也还是属于富裕人家,加之又是常家独苗,从小就讲排场讲惯了。

    进入新社会后,虽然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工作上积极肯干,但生活上的习惯却一时半会儿也改不掉。他在邻居的眼里是一个很体面的人士,原本人也长得很伸展,加之注重仪表,头发溜光、衣服笔挺、皮鞋锃亮,进出大院时,昂首阔步,若无旁人,宛如走在康庄大道上。

    (待      续)
    (续        前)

    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常有人请他吃喝,他很适应这种生活。但很快这种生活就失去了。1958年,新中国的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完成后,税种减少了,只剩下工商统一税、工商所得税、关税、盐税等几种税。而且这些税种都不涉及到个人,过去的厂也好,店也好,都成了社会主义的企业,慢慢地就没有人再来请他吃饭了。

    他感到他那点工资,要维持他体面的生活和养家已经有点入不敷出了。三年困难时期的到来,更让已经习惯安逸生活的常光耀不适应。他的手开始伸向了公家的钱柜,刚开始还心虚,心也跳手也抖,慢慢地手就不再抖了,心也不跳了,胆子越来越大。终于东窗事发,最后以贪污罪被判刑,锒铛入狱。

    如今寄住在朋友家的常先生,跟过去完全是判若两人了。他不再讲究穿着,当然也是没有条件再讲究了,一付穷愁潦倒的样子,却总摆出一付啥都不在乎的样子,挂在嘴边的话:“老子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按说他跟尤如君已经离婚,没有瓜葛了。但他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来找尤如君吵闹,有时甚至无任何理由也来找尤如君吵闹。他有时在院子里高声大骂:

    “跟老子,在外头有人整我,老子认倒霉!在家头还有人要整我,老子就不依!”

    “姓尤的,你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你那点事,老子清楚得很。你跟老子离婚不就是为了某某吗?”

    “你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话都骂得很难听。有人围观时,他的劲头就更足,越骂越起劲。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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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2-01-17 12:29:39  更:2022-01-17 12:3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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