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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9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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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至第二十四回自绘插图 |
第二十一回 笔诛墨伐辨华夷 江南处处闻鬼啼 竹子,漫山遍野的竹子,延伸到无边无际…… 他站在茫茫竹海中,不知道这是哪里,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一个哀怨的声音伴着山风,穿过沙沙作响的竹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低低回响:你辜负了我的心,你辜负了我的心…… 风越吹越猛,遮天蔽日的竹叶发出的呼啸像千万个人在放声痛哭,伴随着这哭声,每一根竹竿上都开始向外渗出殷红的血珠,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渐渐变成指甲盖大小,血珠连在一起,在竹干上凝成一片片黑紫色的血斑。在这湘妃竹的海洋里,她一袭洁白的衣裙,长发飘飘,站在他前面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 他向她哭诉道:“你误会我了,我没有辜负你的心!”她却一言不发,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说不清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愁。突然,她乌黑的长发开始一绺一绺地变成白色,转瞬之间,满头黑发便完全变白,紧接着,她的眼睛里一点点滴下血红的泪滴来。他大吃一惊,想要冲上去抱住她,双腿却像被死死地钉在地上一般,寸步也不能移动。他急得两手在空中乱抓,放声大叫道:“蓝儿!蓝儿!” 房海翔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被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了。他瞪圆了双眼,双手抚着仍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久久无法平复。 四下里一片漆黑,街上传来更夫一慢二快的梆子声:咚——咚、咚……三更天了。他闭上眼睛平躺在床上,心里却很明白,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依蓝!那个眉尖轻蹙,满眼忧郁的依蓝;那个温婉柔顺,风情万种的依蓝。那个让他看一眼就心跳,看一眼就一辈子忘不掉的依蓝。当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贴着他的时候,她那馨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腮边和脖子;当他的双手搂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背的时候,她披散到腰际的长发像她身上的丝绸衣裳一般光滑…… 她给他讲娥皇女英和湘妃竹的故事,她像湘妃那样痴痴地恋着自己的情郎。她深情款款地望着他,对他说每天晚上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着的是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心里想到的还是他,她说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苦很苦。说这话的时候,她满眼泪光,愁眉不展,不由得让他心疼怜惜,紧紧地抱住她,温柔地爱抚她。 临别的时候她说,翔子哥哥,蓝儿这几日偷懒,一直没能帮你把那颗扣子缝好,让你这么敞着就走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翔子哥哥可要快去快回,莫要让蓝儿久等啊…… 依蓝拉着他的马缰对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雍正五年的初春,那一年她刚刚十五岁。 街上传来更夫一慢三快的梆子声:咚——咚、咚、咚……四更天了。房海翔轻轻抚摸着依蓝送给他的象牙扳指,虽然还是静静地平躺在床上,心中却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了。 这是雍正十年的十二月,依蓝如果还在人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他骑着马一路飞奔去见他的蓝儿。等他赶到张勘的祖屋时,她却早已不见了踪影。仆人们告诉他,日间张熙来过,对依蓝公主不知说了些什么,随后就见公主关起门来大哭了一场,傍晚的时候带着家人走了。 房海翔顿时醒悟过来,毫无疑问,张熙师兄再一次戏耍了自己。他和师父一样,将华夷之分看得比天还大,依蓝是满洲人,张熙怎么可能成全他们呢!他一定是哄骗依蓝,说她的翔子哥哥被师父教诲,幡然悔悟,决定再也不见她了。 他能想象得到她当时有多么伤心,能感受到她那柔肠寸断的痛苦。他心乱如麻,心急火燎地连夜骑马去追她,在月光下的山间小路上风一样狂奔。当他魂不守舍地驰过一条窄窄的山路时,不小心带错了缰绳,连人带马坠入了山崖。 房海翔后来才知道,他在山崖下整整昏迷了五天,万幸被路过此地的一队清军发现,将他从山下救了上来。领队的将领正是那日在张勘的客栈里和他有一面之缘的岳濬,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在客栈里飞身接铜钱的少年,当下连忙吩咐为他治伤,还派了专人悉心照料。 房海翔全身的骨头多处断裂,整整休养了半年才痊愈。身体刚刚恢复,他便跟随岳濬到四川平定土司叛乱,和他一起并肩搏杀在巴山蜀水间。他奋不顾身,冲锋陷阵,越发令岳濬器重。平叛结束后,将他带在身边做了贴身卫士。 雍正七年,岳濬被封山东巡抚,时年仅二十六岁,比三十岁授四川巡抚的年羹尧还要年少四岁,成为清史上最为年轻的封疆大吏。岳濬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房海翔赴济南就职。新官上任政务繁杂,房海翔也跟着他整天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和依蓝一别已整整五年了。 五年来,对依蓝的思念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漠,反而令他愈发难以自拔。他对她的爱,仿佛已经刻到了骨头上,渗入了骨髓中,无时无刻不在他心头萦绕,身边陪伴。秋来凉风乍起,他抬头仰望碧空中南飞的雁阵,依蓝依偎在他身旁,轻轻叹道,翔子哥哥,这大雁叫的让人心里真悲凉啊;冬日飞雪漫天,他独自在酒馆中借酒消愁,依蓝静静走进来,坐在他身边帮他斟酒,满眼怜惜地看着他;春天细雨霏霏,他走入一条小巷,依蓝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小巷的尽头,回眸对他微微一笑;夏夜明月皎洁,他望向窗外的青竹林,泪眼朦胧中看到依蓝就在林中,为他吟诵那首凄美的诗: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这五年间,他曾不止一次地辞别岳濬去寻找依蓝,却被他一再婉言相留。岳濬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实在不忍狠下心来不辞而别;而岳濬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早已视他如亲兄弟一般,见不得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便辗转托人找到理亲王弘皙府上的管家打探依蓝的下落。管家却说依蓝格格自雍正五年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房海翔得知,愈发心绪不宁,思忖她海北天南,萍踪浪迹,既不在北京家里,却到何处去寻?岳濬不住宽慰他,又托了人四处打探,几年下来终是没有消息。 |
咚——咚、咚、咚、咚……五更天了。 房海翔又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来推开房门走进院子里,东方已渐渐发白。 他从院墙边抄起一条齐眉短棍,赤着上身站在院子中央凝神片刻,然后便挥动短棍练了一路棍法。他并不喜欢使棍,追随岳濬赴川平叛时,他有时用刀,有时用长枪,没有一件兵器让他感觉趁手。但他却再也没有用过自己最擅使的软鞭,因为那条长鞭已经送给依蓝做了信物,他告诉她那条鞭子就是他的性命,见鞭如见人。他发誓除非再见到她,接过她亲手递过来的长鞭,否则他这一生再也不会触碰这件在他手中威力无比的兵器,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也不会,永远不会。 他练得浑身热气蒸腾,到井边打上来一桶井水洗净身体,穿好衣服走出院门。此时天色尚早,路边卖早点的小摊已经开张了。他走过去坐在桌边,卖早点的老头儿和他早已熟了,不等吩咐便给他端上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和一个煮鸡蛋。他慢慢吃了,起身向巡抚衙门走去。 一个长得胖大魁梧,气宇轩昂的汉子站在巡抚衙门的石狮子前向街上望,见他来了,忙迎上前道:“房爷可来了,岳大人吩咐,等房爷一到便到去书房见他。” 房海翔认得那汉子是副将赵鑫,拱手微笑道:“赵爷好早啊!岳大人今日怎么也这么早就到了?”一边说一边迈上台阶走进巡抚衙门。这山东巡抚衙门从南向北共有七进院落,巡抚大堂旁有大大小小的股股清泉从地下涌出,宛如一串串晶莹的珍珠,故名“珍珠泉”。赵鑫曾对他说过,民间相传这串串珍珠是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所化。他想起依蓝讲过,湘妃竹上的斑斑渍迹也是这两个妃子的眼泪所化,不由心中感慨,舜帝的这两个妃子该是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啊! 他走进书房,见岳濬坐在书桌前,正盯着桌上的一叠邸报发呆,面上似乎有些愁容。看见他进来,忙抬头向他招手道:“翔子兄弟快过来看这个,你师父的案子判下来了!” 房海翔心中猛然一紧,脑袋里轰的一声,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晃。三年前,张熙上书岳钟琪,曾静案发。这一惊天大案轰动海内,全国震惊。案子审了三年多,虽然判决一直没有下来,但连路边卖豆腐脑的老头儿都知道煽动朝廷命官造反是什么下场。不消说,曾静和张熙定会被凌迟处死,他们的家人也必将收到牵连,定会被满门抄斩。 他并未对岳濬隐瞒自己的身世,岳濬也一直为他严守秘密,以免让他牵连进曾静的案子中去。虽然曾静早已不认他这个学生,虽然张熙害得他和依蓝分开,但想到师父和师兄即将被刽子手一寸寸地剐得只剩下两具白骨,他便痛惜不已,同时又暗自庆幸自己逃离了蒲潭塾院。对照大清开国以来的文字狱判决来看,他是逆犯的学生,株连起来轻则流放,重则杀头,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岳濬见他神色大变,忙笑道:“兄弟别怕,你的师父和师兄都被皇上下旨释放了!” |
房海翔大感意外,忙上前拿起桌上的邸报看了起来。 正如岳濬所说,邸报上印着雍正皇帝的圣谕:曾静、张熙二人误信吕留良邪说,只是受奸人迷惑的从犯,因此将二人释放,令他们改过自新。圣谕中还特地说明:朕之子孙将来绝不可以因曾静、张熙曾诋毁过朕躬而追究他们的罪责。 房海翔颇觉惊奇,忍不住赞道:“皇上圣明!”岳濬笑道:“后面还有,你接着看。” 他忙翻看邸报,又见雍正下旨,将他对曾静案发后所降的谕旨以及曾静、张熙的历次口供编纂成书,书名叫做《大义觉迷录》,刊刻颁布全国各地,各府州县必须在学宫之中贮存一册,务令读书士子及远乡僻壤的百姓全部知晓。又令曾静、张熙二人随湖南观风整俗使李徽赴长沙、江宁、杭州、苏州、西安等地对当地士子和百姓现身说法,讲述自己的罪过和悔悟之情,向万民宣示浩荡皇恩。 房海翔掩卷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下可好了!先生和师兄鼓吹反清复明,又恶语诋毁圣上,我以为他们定然难逃一死,谁知皇上竟赦免了他们,真是万万没有料到。大哥,皇上为何对师父、师兄如此宽宏大量?” 岳濬“嗤”地一笑,压低声音道:“你说 宽宏大量?雍正四年,海宁人查嗣庭任江西主考官,所出试题用了《诗经》中的‘维民所止’一句,被人告发居心叵测,‘维止’二字意在削去‘雍正’二字的头。于是查嗣庭被捕,病死狱中后被戮尸示众,儿子处死,家眷流放;雍正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徐骏因诗稿中有‘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一句被告发思念前明,诋毁本朝,大逆不道,按大不敬律处斩,文稿焚毁……这两个案子比起曾静的案子,真可谓小巫见大巫了。你想一想,咱们这位圣上怎么可能对曾静网开一面呢?” 房海翔惊道:“不是赦免师父、师兄的谕旨都下了吗,难道皇上又反悔了不成?” 岳濬摇摇头,冷笑道:“反悔倒是没有,但是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绝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他虽然赦免了曾静和张熙,却株连了更多的人,你来看——” 他翻开邸报,找到雍正的另一条谕旨,指给房海翔看。房海翔忙接过来,只略略一扫,便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吕留良和他已经过世的儿子吕葆中被开棺戮尸,枭首示众,还在世的儿子吕毅中被判了斩立决,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吕留良的孙辈本来也难逃一死,雍正见他们人数众多,心有不忍,下旨从宽免死,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 除了吕家人,最让雍正切齿痛恨的莫过于那位“枭獍性成,心怀叛逆,诬捏妖言,为王法所不贷”的严鸿逵了。刑部等衙门揣度圣意,向雍正议奏:严鸿逵理应凌迟处死,现既已死,应开棺戮尸,枭首示众。其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男十六岁以上,皆应斩立决,男十五以下,及严鸿逵之母、女、妻、妾,子之妻妾,俱应解押刑部,给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雍正再次于心不忍,改判其孙辈发遣宁古塔,给与披甲人为奴。 接下来便是对严鸿逵的学生沈在宽、卞之珩等人的处罚,雍正将刑部拟定的凌迟处死改成了斩立决。受此案牵连的还有“所作诗词,荒唐狂悖”的黄补庵,“私刻逆书”的车鼎丰、车鼎贲兄弟,“甘心附逆,私藏禁书”的孙用克、周敬舆等人,分别被判斩立决、斩监候,妻妾子女给功臣之家为奴,父母、祖孙、兄弟流二千里。 最后判决的是吕留良的一干门徒,雍正念他们误信邪说,受人迷惑,一律从轻处罚:房明畴、金子尚、陈祖陶、沈允怀、沈成之、董吕音、李天维、费定原、王立夫、施子由、沈斗山、沈惠候、沈林友等,皆革去教谕、举人、监生、生员等所有功名,杖一百,与妻、子俱被流放三千里…… 房海翔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拿着邸报的手不住哆嗦,长叹一声道:“师父和师兄的命保住了,可是他们将多少无辜的人牵连了进去!圣旨一下,多少颗人头落地啊……”他忽然想起了卞虚舟,道:“好险,我的这位卞兄弟是卞之珩的儿子,严鸿逵的孙子,他外公被开棺戮尸,他爹爹被斩立决,他自己应是被判流放宁古塔,算是拣回了一条命,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岳濬哼了一声,道:“你以为发配宁古塔,给披甲人为奴是什么好事吗?宁古塔在辽东极北之地,离京七、八千里,千里边荒,苦寒绝塞。犯人身带枷锁,扶老携幼,很多人在半路上就冻饿而死,还有人被野兽吃掉,尚未到宁古塔便成了漫漫流途上的孤魂野鬼。顺治年间,因受江南科场案株连的桐城人方拱乾被发配宁古塔,曾感叹道‘人说黄泉路可怕,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那里的苦寒天下所无,八月即入冬,雪片大得像人的手掌,九月初江河即封冻。即便流人们九死一生到了戍所,却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饥寒交迫,还要种田、烧炭,一年到头不得片刻空闲。他们的余生只得在那里度过,子孙后代也永远不许返回中原。因此很多人听到发配宁古塔便立刻自杀,宁死也不肯去。” 房海翔听得惊心动魄,呆了半晌,心道:“只怕卞兄弟此刻已经在发配宁古塔的路上了。不知小师妹是否和他在一起,有没有被师父的案子株连进去……” |
正沉思间,却听岳濬道:“我有件事情想拜托翔子兄弟,不知兄弟是否肯答应。” 房海翔忙挺了挺身,道:“大哥说哪里话,你对我的知遇之恩还不知如何报答,若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岳濬面露喜色,道:“翔子兄弟若肯帮我,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件事说起来还和你师父的案子有关呢。”说着拉着房海翔坐下来,道:“曾静这件案子的起源,兄弟一定知道吧?” 房海翔点头道:“是我师兄张熙跑到西安给岳公爷投书,异想天开策动岳公爷造皇上的反……才引出了这个惊天大案。” 岳濬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你顾及我的颜面,有意略去了一节。你那张熙师兄原本不肯透露你师父的姓名和下落,任家父严刑逼问仍守口如瓶,倒是条视死如归的好汉子。后来家父使了计谋,谎称要与他结为异姓兄弟,这才骗取了他的口供。平心而论,这件事情家父做的确实有些不够厚道,本不该张扬的。无奈咱们那位万岁爷一时兴起,将此事的详情原原本本全都收录在那本《大义觉迷录》里,如今闹得天下无人不知,士子百姓议论纷纷。那些本就对大清心怀不满的人,暗地里唾骂岳飞的后人认贼作父,我们权且任其自然,只当没听见便罢了;但是有些贼人却对家父恨之入骨,恨不得杀掉他为吕留良一门报仇。上个月,有个贼胆包天的刺客竟窜入川陕总督府行刺,好在并未得逞。家父擒住刺客盘问,得知是白莲教分支麒麟教教主津津道长门下信众。那贼扬言,天下义士无不欲杀家父而后快。家父虽不以为意,我却始终放心不下。他万一有个闪失,叫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独自活在这世上啊……” 房海翔道:“大哥,你是想让我去西安,守护在岳公爷身边吗?” 岳濬点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房海翔迟疑道:“那这里怎么办?大哥是岳公爷的儿子,难免不被贼人盯上……” 岳濬笑道:“这个你放心,我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我的家传武艺决不在你之下,区区毛贼能奈我何!不信我们两人到院子里比试比试?” 房海翔也笑道:“比试就不必了,大哥的武艺确实不在我之下。就听大哥的,要小弟几时启程?” 岳濬大喜,从书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房海翔道:“这封家书请面呈家父,翔子兄弟在济南也没有什么牵挂,若今日能走就今日启程吧!” 房海翔接过书信揣在怀中,站起身来对岳濬拱手道:“小弟这就走,大哥保重!” 当下辞别岳濬,回到住处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骑上一匹快马,驰上官道,直奔西安而去。 |
当日傍晚,直跑得人困马乏,眼看天色将黑,他正琢磨着去何处住一晚,忽见官道上一大群人迎面迤逦而来,等到渐渐走近,才看清竟是一个长长的队伍,粗粗估算约有一百多人。 他放松缰绳让马缓步慢行,与那一队人错肩而行。只见那些人全都破衣烂衫,竟似一群乞丐一般。他们个个满面凄楚,低头前行,有须发皆白,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有怀抱婴儿,蓬头垢面的女子。再看队伍中那些青年男人,有脖子上带着木枷的,脚腕上锁着铁镣的,有的赤足,有的拄杖,步履艰难,蹒跚而行。一辆骡子拉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车子没有蓬,十来个小脚老年女人挤坐在车上。七八个差役模样的人骑着马穿插在队伍中,腰间都带着刀。 房海翔一望便知,这是一队犯人。不由心念一动,从马上探了探身,对一位走过他身边的少年问道:“小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那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浙江”,说罢又低下头继续走路。房海翔忙追问道:“你们是吕家的人还是卞家的人?” 这时一位老人正从他马前走过,听到他的问话,便拄着拐杖站住了,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吕家的人?”不等他回答,老人长叹一声,自语道:“是啊,天下谁不知道吕家的案子啊!”苦笑着摇摇头便要走。房海翔忙道:“老人家,这里有卞家的人吗?” 老人道:“吕家的人,卞家的人都在这里了。从浙江出发的时候是一百一十一口人,路上病死了六个,现在还有一百零五个人。等到了宁古塔,能剩下一半人就谢天谢地了。菩萨保佑,就让我死在关内吧,我可不想让我这把老骨头抛在关外蛮夷之地……” 房海翔正想问卞虚舟在哪里,忽见从队伍前头驰来一匹马,马上的差役大声叫道:“今天就走到这里,大家在路边歇了吧!”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犯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到路边或坐或卧。有人生起火堆来,有人从大车上卸下干粮,有人躺下便打起了呼噜,沉沉睡去。这些来自钟灵毓秀之地的犯人们,从前曾经是儒雅风流的才子,满腹经纶,是明艳动人的闺秀,珠围翠绕;他们曾对着夜空里的明月把酒吟哦,望着流水中的落花黯然伤神……而今,他们家破人亡,颠沛流离,横七竖八地躺在齐鲁大地凄清寒冷的冬夜里,才子的鞋子丢落了,脚上长了冻疮,闺秀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露出瘦削的肩膀。谁还管什么古圣先贤的教诲,谁还在乎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今夜闭上眼睛,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明日清晨的阳光…… 房海翔一心想找到卞虚舟,便跳下马来,将马栓在路旁的一棵大树上。他见那些差役围着一堆火坐着喝酒闲聊,便朝他们走过去,预备亮明自己在山东巡抚衙门当差的身份,请他们帮自己找出卞虚舟。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地上躺着坐着的犯人丛中穿过,走得甚是艰难,还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脚,他连声道歉,那人却只是哼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好不容易接近了差役们的火堆,却见众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个差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只听他道:“昨夜三更我起来撒尿,忽听野地里哼哧哼哧的声音,我只当是山上下来了一头野猪,忙提了刀去看。远远果然看见一头又黑又胖的大肥猪趴在荒草里,屁股一上一下地拼命拱,边拱还边哼哼。我看得直纳闷儿,心想我老家的猪都是用嘴拱地的,这里不但民风不一样,连猪也这么奇怪。我也顾不得多想,寻思着弟兄们一路辛苦,待我杀了这头野猪,跟大家好好美餐一顿。我踮起脚悄悄靠近,举刀便要对着那猪头砍下去,那野猪猛然一转头,对着我问道,是谁?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刀也掉在地上。却听那头猪又道,老丁,我是老钱啊!我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原来不是猪,还真他妈的是老钱!他脱得赤条条的,身子底下压着个白花花的姑娘,却是吕家的二小姐。那二小姐抽抽嗒嗒地哀求道,大爷,你放过我吧,我还是个黄花闺女;老钱不理她,只顾乱拱,边拱边道,爷干的就是黄花闺女!操你奶奶的老钱,你舒服死了,可差点把老子吓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大笑,差役们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酒肉都喷了出来。一个干瘦的差役满脸羡慕地问道:“老钱,吕家二小姐比你老婆如何?”那老钱脸上的横肉被火光映得通红,笑眯眯地道:“别提我家那头老母猪了,她哪里及得吕家小婊子的一个小脚趾头!”众人又是一阵狂笑。 房海翔觉得一阵恶心,不由怒火中烧,当下便欲冲上前去将老钱狠揍一顿,却听得老丁道:“弟兄们,我们已经到了山东地界,明日便要和济南府的人交割这批犯人了。我有个主意,今夜三更天,大家一人挑一个姑娘,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也不枉这一路上受的那些苦了。弟兄们意下如何?” 众差役听了,立即欢呼雀跃起来。那瘦子涨红了脸,使劲咽了口吐沫,道:“老丁,你说到弟兄们心里去了!不瞒大家说,我早打定主意,今夜定要把那吕家二小姐戏耍一番。好歹最后一晚了,不能亏待了自己!” 众人听得个个心痒难耐,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老丁笑道:“吕家二小姐是老钱的,你再换一个吧。” 老钱却大度地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自家兄弟,还说啥你的我的,你看上了她便只管去。今夜我要换个口味,我看卞家那两个小婊子倒蛮不错的。” 老丁笑道:“老钱果然好眼力,卞家那两个确是标致得很,我早就盯上她们了。难道你一个人要弄两个不成?还是分给我一个吧。” 众人又大笑,有说卞家姐妹是杭州姑娘,自然比吕家村姑好看,有说还是吕家二小姐身段好,更加妩媚的,一时粗言浪语不堪入耳。 房海翔悄悄俯下身子,匍匐在一个睡着的犯人身边。只听一个差役迟疑道:“弟兄们一起行乐,若是那些女子不从,喊叫起来,惊醒了这些犯人如何是好?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他们可是有一百多人啊!万一把我们围住了,一拥而上……” 老钱不屑地哼了一声,打断他道:“老崔,你也忒胆小怕事了!在我眼里,这哪里是一百多口人,分明是一百多只两条腿的羊罢了!我们是狼,恶狼进了羊群,哪只羊敢反抗?哈哈哈……” 老丁沉吟道:“老崔顾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还是要小心一些。我看这样,大家不要一起上,我们八个兄弟分成两拨,我和老钱、老崔、瘦子第一队,先各自抱上自己相中的女人,到那边的树林里去快活,其余的弟兄们留在这里看紧了这些犯人,等我们弄完了再来换你们。好了,时候不早了,大家赶紧睡一会儿,养足精神好干大事!” 房海翔强压心头怒火,静静趴在地上,将自己隐藏在犯人当中,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何以一人之力对付这八个带刀的淫贼。 八个差役中的七个胡乱躺倒在地,瞬间鼻息如雷。他本想趁这些贼人熟睡时摸过去杀掉他们,无奈那老钱却一直不睡,坐在火堆边喝酒吃肉。若此时动手,一旦一击不中,老钱大叫起来惊醒另外七个家伙一起围攻,自己势必寡不敌众。他在心中暗自咒骂,只能耐住性子等待老钱睡去。 |
约莫二更天时分,老钱酒足肉饱,终于躺下了。房海翔大喜,刚想起身上前,不料老钱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他连忙又俯下身子。却见老钱站起来解开了裤子,看起来像是要撒尿。他盯着地上躺着的七个同伴看了看,忽然“嘿嘿”干笑了几声,竟然对着其中一个的头尿了下去。那人淋了一头尿,兀自浑然不觉,老钱又转身尿向第二个人,接着尿第三个人……一泡尿撒完,地上躺着的七个差役被挨个儿浇了一头一脸。 老钱得意地笑道:“狗日的,敢骂老子是猪,老子就让你们尝尝猪尿味!”说罢提起裤子,离开火堆向西边走过去。房海翔心头一凛,知道这恶贼等不及其他同伙醒来,要独自去奸淫女犯了。当下从地上爬起,猫下腰不远不近地跟在了他后面。 月光下只见老钱弯下身子,在一排躺在地上的女犯中仔细辨认了一阵,突然伸出胳膊将其中一个拎了起来,夹在腋下拔脚便走。那女犯猛然从梦中惊醒,大呼道:“救命啊!” 老钱挥手在她头上重重一拍,骂道:“小婊子,再敢乱叫老子杀了你!”那女犯受了惊吓,拼命挣扎,愈发大声哭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所有的人,犯人们纷纷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老钱拎着女犯往树林里走,谁都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却没有一个人敢站起来阻止他。另外七个差役也被惊醒,他们抹去脸上的尿,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纷纷拔出腰刀对着犯人们虚劈,吼叫道:“谁也不许动,都躺下睡觉!”见犯人们坐着不动,差役们冲过来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逼得犯人们复又躺了下来。 忽听人群中一个女人尖利地叫道:“畜生!放下我侄女!”紧接着一个白衣女犯扑了过来。老钱挟着的那个女子听到女人的声音,大哭道:“严姑姑救我!” 老钱见那女人冲过来,心中大怒,飞脚便要去踢,却被那女人死死抱住了腿,在他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老钱痛得“哇呀”一声惨叫,将腋下的女犯掼在地上,从腰间拔出钢刀,向女子头顶劈下来。 一个年轻男子忽地飞身抢上,大叫道:“不许伤了我阿妈!”抡起锁着双手的铁链向老钱兜顶砸去。老钱猝不及防,被砸中额头,顿时鲜血直冒,丢了钢刀双手捂住了头,叫道:“哎呀,疼死老子了!老丁、老崔、瘦子,日你们奶奶的还不过来帮忙!” 七个差役怪叫着挥刀冲上,房海翔见状,长啸一声,飞身纵起,从犯人们头顶掠过,众人抬头惊呼,只见空中白光一闪,老丁连人带刀已飞出一丈开外,老崔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瘦子眼疾腿快,却已跳到一边。房海翔轻飘飘落在地上,一把抓住老钱的前胸,披面一掌,将他打得满脸开花。 老钱痛的哇哇乱叫,双拳乱挥向房海翔打来。房海翔大怒,侧身让过他的拳头,对那青年男子喊道:“兄弟,你过来!”那男子立刻跑过来,房海翔一把抓住他手上的铁链,道:“借用一下!”说话间已将铁链绕在老钱脖子上,用力一扯,老钱双脚在地上乱蹬了一阵便不动了。房海翔松开铁链,老钱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众差役见他如此神勇,无不骇然。但见他孤身一人,又赤手空拳,便鼓噪着围了上来,挥刀乱砍。房海翔忙叫那青年男子扶了他母亲避让到一旁,自己抖擞精神迎战差役们。 那些差役知道他本事了的,都格外小心,砍两刀便跳到一边,以免太过靠近被他抓到。房海翔闪避着四面八方砍过来的钢刀,毕竟手无寸铁,开始还能找到破绽出一拳踢一脚,架不住对方人多,钢刀乱劈,渐渐便落了下风。稍不留神被一个差役刀锋扫到右臂,鲜血立刻将衣袖染红了。那青年男子的母亲看得真切,叫道:“英雄小心!”那青年男子挥着铁链想要上前助阵,却被瘦子一脚踢翻在地。 眼看房海翔已经不支,那青年男子急得对众犯人大喊道:“叔叔伯伯们,我们一起上!”却见众犯人个个神色麻木,没有一个人响应。 正在此时,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犯人们纷纷扭头去看,却见十几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人手持火把,将夜空照得如白昼一般。房海翔正在全神贯注地与众差役缠斗,不敢分神去看,但他稍一凝神,便从杂乱的马蹄声中听出了为首那人所乘乌骓马的蹄声,立刻高声喊道:“赵爷,房海翔在此,快来救我!” |
此时,那十几匹马已经跑到近前,赵鑫一勒乌骓马的缰绳,“咚”的一声跳下马,像要把地面砸出个大坑来。他手中挥着一条马鞭,大步流星直奔众差役,人还未到,鞭子已经在空中呼啸而来,鞭声响处,围攻房海翔的几个差役被打得鬼哭狼嚎,房海翔趁机转守为攻,一阵拳打脚踢,将几个恶贼纷纷打倒在地,动弹不得。 房海翔抱拳道:“多谢赵爷救我!” 赵鑫忙还礼道:“房爷,你不是被岳大人派去西安了吗,怎么在这里?” 房海翔点头道:“我走到这里,正碰上这几个差役押着一队浙江的犯人。他们贼胆包天,竟然糟蹋女犯,我看不下去便出手相救。怎奈贼人众多,若赵爷晚到片刻,我可能已经被他们杀了。” 赵鑫闻言大怒,从地上一把提起瘦子,喝问道:“狗杂种,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不要命了吗?” 瘦子被他拎在半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大爷饶命,小的们是常州府的,奉命押送犯人到济南府交割。” 赵鑫伸手打了瘦子一个耳光,骂道:“狗日的淫贼!你们谁是领头的?” 瘦子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老丁,道:“是他。” 赵鑫的手下人立刻将老丁揪起来跪在他面前。此时老丁已醒转过来,见这些人身上穿的是绿营官兵的衣服,忙在脸上堆了笑,道:“哎呀,原来是自家人,误会了!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在哪个衙门当差?” 赵鑫一口啐在老丁脸上,道:“谁跟你狗日的是自家人!老子是济南府的人,原定与你们今日交割,等到半夜也不见人,老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带了弟兄们沿路寻找,果然在这里抓到你们这帮淫贼!”转头对房海翔道:“房爷,这几个畜生交给我,我把他们绑到济南府请岳大人处置。狗日的们胆敢奸淫女犯,先每人打八十大板,再流放三千里,家产充公!” 众差役听得大惊,纷纷跪下向赵鑫磕头求饶。房海翔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赵爷,教训他们一顿就放了吧。我杀了一个淫贼,若是事情闹大了,我怕会牵连岳大人……” 赵鑫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也只好如此了,便宜了这帮狗杂种!”说罢拎着马鞭气势汹汹地走到众差役面前,那些贼人兀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乞求饶命。 赵鑫冷笑一声,道:“你们一共几个人?” 瘦子忙答道:“回爷的话,我们一共八个人。” 赵鑫佯做惊讶,问道:“怎么这里只有七个?” 老崔偷偷瞥了一眼房海翔,小声道:“还有一个被他杀了。” 话音未落,赵鑫一马鞭抽到他脸上,喝道:“爷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老崔捂着脸哪敢再搭话,瘦子见状忙答道:“回爷的话,还有一个路上病死了。” 赵鑫又是一马鞭抽下去,道:“病死了?得了什么病,尸首埋在哪里了?” 瘦子忙改口道:“小人该死,说错了话。那人不是病死的,是半夜起来撒尿,被猛虎叼走了,哪里寻得到尸首!” 赵鑫摸了摸腮边乱蓬蓬的胡须,翻着眼皮想了想,问众差役道:“那人是被猛虎叼走了吗?你们都能作证吗?” 众差役都点头称是,七嘴八舌地道:“千真万确!我们兄弟想追上去救已经来不及了,眼见得那猛虎叼着他翻过一座山梁就不见了。” 赵鑫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嘛!你们去那边挖个坑把这人埋了,然后都蹲在那里不许动,等明日天亮爷跟你们交割!” 差役们见他凶神恶煞一般,哪敢不从,忙抬着老钱到树林边埋了,然后就地蹲下来等待天明。 |
这边房海翔忙着和赵鑫带来的弟兄们见礼叙话,忽然方才那位手上带着铁链的年轻男人走上前来,叫道:“房兄别来无恙!” 房海翔见犯人中有人认得他,必定是卞虚舟无疑了。忙上前抱住他道:“虚舟兄弟,你受苦了!” 卞虚舟热泪盈眶,道:“房兄,今日多亏你救了我和家母的性命,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房海翔忙道:“兄弟说哪里话,当初若不是你把我从蒲潭塾院救出来,此时我是生是死都不晓得呢!对了,请快带我见过伯母。” 卞虚舟将房海翔带到严玉琼面前,房海翔口称“伯母”跪下磕头。严玉琼忙将他扶起,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三人离开人群,来到一棵大树下坐定,房海翔和卞虚舟大略讲了讲别后的经历,不禁感慨万千。房海翔问起碧葵的下落,严玉琼叹口气道:“那丫头真是个好孩子啊!我们被关在杭州大牢时,虚舟得了疟疾,眼看性命不保,碧葵千方百计到牢里来看他,还托人找了郎中给他医病。若不是她,虚舟早没命了。后来她见到我,跪下来就叫娘,我狠下心来不认她,骂了一顿将她赶走了。唉,卞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忍心让她往火坑里跳啊!” 卞虚舟道:“我阿爸被杀了头,我和阿妈被流放到宁古塔当奴隶,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那里。即使走到了,这辈子也别想出来了,我绝不能连累她啊……” 房海翔听得唏嘘不已,眼里不由掉下泪来。卞虚舟又道:“我心中没有一刻不在牵挂着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里……房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日后你若能找到碧葵,一定要替我好好待她,她若问起我,就说我已经死了,免得她记挂着……” 房海翔抹了抹眼泪,点点头答应了。 此时天色已大亮,房海翔这才看清,几年不见,卞虚舟又苍老又憔悴,脸上已找不到一丝往日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的痕迹,不禁心中阵阵酸楚。 赵鑫将老丁叫过来,拿过犯人名册一一清点。点到最后却发现少了一人,正要命老丁重新再点,却听有人惊呼道:“二小姐在那边树上吊死了!”众人忙扭头看去,果然见路边的一棵树上挂着一个女人。昨日跟房海翔说话的那个老人干笑一声,道:“好好好,又死了一个,剩下一百零四个人了!” 赵鑫忙叫人将她放下来,身子早已硬了。他对老丁怒目而视,吓得老丁浑身发抖,连忙道:“赵爷,不是我,是那个被猛虎叼走的老钱造的孽,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赵鑫令人将吕家二小姐埋了,又吩咐老丁给卞虚舟卸下铁镣,道:“房爷,你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在山东地界我包管他们母子平安。出山东的时候,我会请那边交割的弟兄关照,房爷尽管放心吧!” 房海翔谢过赵鑫,同卞虚舟依依惜别。严玉琼忽道:“虚舟,把那麒麟送给你房兄吧!” 卞虚舟答应着解开衣襟,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金麒麟,捧到房海翔面前道:“房兄,大恩不敢言谢。这个金麒麟是外公传给我的,送给房兄留个念想吧。” 房海翔忙摆手道:“严老先生已经过世,他老人家留给你的东西更应好好珍惜,我怎么敢收这么贵重的礼呢。” 严玉琼道:“请不要推辞,虚舟再也不需要它了。我们是犯人,到了宁古塔便是奴隶,一个奴隶戴着这么个东西,不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呢!” 房海翔听了,这才接过金麒麟揣在怀里,同严玉琼母子洒泪而别。他一直目送着流人的队伍渐渐走远,消失在官道的尽头,这才跨上马,向西安方向奔去。 |
等他赶到西安的时候,已是雍正十一年的正月了。他在城门口问清楚了川陕总督府的位置,便骑着马进了城。此时西安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热闹祥和的新年气象。 他来到南院门街上的总督衙门前下了马,请守门人通报岳公爷。守门人一看他递上来的名帖,连忙施礼道:“原来您就是房爷啊,久仰久仰!岳公爷知道您要来,早吩咐下来,等房爷到了不必通报,自己进去就行了。今天您来得巧,我们府里有热闹看,您快进去瞧瞧吧!” 房海翔猜想,总督府里定是请了戏班子贺新年,他素来不喜欢听戏,更不喜欢凑热闹,便将马交给了看门人,只想进去径直去找岳钟琪。谁料绕过影壁,就见里面的第一进大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看样子都是些读书士子的模样,想再往里走,却哪里挤得进去。从众人头顶向前面看,却见院子尽头搭着个高台,看样子还真是要唱戏了。他只怕一旦戏班子开腔唱起来就更难进去了,只得嘴里叫着“得罪”,推搡着前面的人往里挤。 院子里的人太多了,他好不容易挤出一条人缝前进了几步,却又被旁边的人挤得往院子中央去。这时又有好多人进了院子,喧哗着嬉笑着往前挤,挤来挤去竟将他推到了戏台前面正中央的位置,那里齐刷刷站着一排巡捕,像一堵墙一般横在前面,将众人拦在了戏台前方。 房海翔心中苦笑道:“罢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听过秦腔呢,反正也挤不出去了,干脆就在这里听上一出戏再去拜见岳公爷吧。” 只听人堆里有个声音高叫道:“喂,爷们等了这么久,都饿日塌咧,那两个楞怂咋还不出来?” 众士子鼓掌大笑,“噢噢噢”地叫着起哄。 忽见一个人走上高台,众人立刻消停下来,整个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房海翔心道,看来这出戏要开场了,却不知为何听不到锣鼓点,而这上了台的角儿也没有勾脸,兴许秦腔和家乡的戏不同吧。再仔细看那人,身上穿的却是大清一品武官的服色,心中好奇道:这场戏说的竟是本朝故事,但却不知是什么戏。忙问身边的一位老者道:“请问这人扮的是谁啊?” 那老者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娃不是咱陕西人吧?这是岳公爷本人,你娃不认得吗?” 房海翔闻言一惊,忙再向台上看去,只见那人不到五十岁年纪,仔细看他眉眼便知是岳濬的亲爹。他这才如梦方醒,原来这不是一场戏啊。正自己觉得好笑,听到岳钟琪清了清嗓子,高声道:“众位士子跪下听谕旨!” 当下院子里的人全都呼啦啦跪倒在地,房海翔也跟着跪了下去。岳钟琪展开雍正皇帝的谕旨,不紧不慢地朗声念道:“上谕:自古帝王之有天下,莫不由怀保万民,恩如四海,盖生民之道,唯有德者可为天下君,此天下一家,万物一体,自古迄今,万世不易之常经。唯有德者乃能顺天,天之所与,又岂因何地之人而有所区别乎?” 房海翔听得明白,雍正皇帝说自己有德顺天,被上天赐予做天下的君王。而最后一句话乃是这道谕旨的重中之重:既然是天定的,又怎么可能因为这君王是什么地方的人而有所区别呢?他心中一动,这难道是在驳斥吕留良的华夷之说吗?再往下听,果然雍正在谕旨里说道,我大清国肇基于东北,被上天眷顾,几代圣人相承,弘扬道德教化,护佑万邦百姓,已经立国百年,天下百姓谁不知道大一统之在我大清。而逆贼吕留良,凶恶狂悖,好乱乐祸,私自著书立说,扰乱伦理纲常;他的徒弟严鸿逵等人,到处传播吕留良的邪说,猖狂至极。余波影响到曾静,更加肆无忌惮地诋毁诽谤本朝,竟胡说什么“八十余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一下再明白不过了,果然皇上是在斥责吕留良,不单是他,连严鸿逵和曾静一起都捎带上了。房海翔记得清清楚楚,那句“八十余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正是严鸿逵在蒲潭塾院对曾静说的原话吗?当时他也在座,严鸿逵和师父、师兄们个个义愤填膺,剑拔弩张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抓的抓,杀的杀,严鸿逵甚至被从坟墓里刨了出来枭首示众,还株连得孙子流放宁古塔,永世给披甲人为奴。真是白云须臾变苍狗,人生万事无不有啊! 他接着听岳钟琪读那谕旨,雍正皇帝斥道:这些逆贼的意思,不过是说本朝只是满洲的君主,进关后成了整个中国的皇帝,所以百般毁谤讥讽。殊不知本朝原本居住的满洲,就像中国人说的籍贯一样。大舜原籍东夷,周文王原籍西夷,又何曾有损于他们的圣德了? 房海翔心中暗想,按照皇上的说法,依蓝本来和我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她是籍贯满洲的中国人,我是籍贯湖南的中国人,哪来的什么汉人、夷狄之分啊?不知师父、师兄听到这些话会作何感想,他们可是将华夷之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为了华夷大义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会委曲求全的啊。 台上的岳钟琪继续念雍正的谕旨,大意是,从前的华夷之说,是晋宋六朝偏安之时,各个小朝廷彼此不服,所以北方人诬蔑南方人为“岛夷”,而南方人诋毁北方人为“索虏”。自古中国一统的时候,幅员不够广远,那些不服王化的地方,便被称作夷狄。夏、商、周时的湖南、湖北、山西都是夷狄,可如今还能把这些地方称作夷狄吗? 房海翔隐隐觉得雍正皇帝的话似乎说得有些道理。他虽然不懂什么夏、商、周和晋宋六朝的历史,但在他心中,至少蓝儿不是夷狄,虽然她是地地道道的满洲人。 只听岳钟琪又念道:“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亘古未有。本朝定鼎以来,政教兴修,文明日盛,万民乐业,天地清宁,远远超越明代,这些连三尺之童都知道,怎么能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呢?今日天下一统,华夷一家时,逆贼吕留良等竟还在妄判华夷中外,存心挑起百姓怨忿,岂不是逆天悖理,无父无君,蜂蚁不如的异类吗?” 雍正皇帝的圣谕写得洋洋洒洒,岳钟琪念了半个时辰还没念完,台下的士子们已跪得两腿僵直,个个心中叫苦不迭。好不容易等他念罢,令众士子平身,大家站起来,纷纷抻胳膊伸腿舒展筋骨。又见一个六品文官走上高台,先对岳钟琪施礼,然后向着台下团团一揖,道:“在下是湖南观风整俗使李徽,奉圣旨带曾静、张熙二犯来到西安,在各位士子面前忏悔弥天大罪,宣示浩荡皇恩……” 房海翔正在回想那年在蒲潭塾院和师父、师兄辩论华夏夷狄,被师父毒打,被师兄欺负的往事,忽听李徽提到他们的名字,顿时心头一紧。 李徽还没说完,台下便有一人嚷道:“快把他们带上来,咱们倒要看看,这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二球长得啥模样!”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李徽招招手,两个人畏畏缩缩地走到台上,正是曾静和张熙! |
第二十二回 手握屠刀说大义 秀才焉敢不觉迷 自雍正五年一别,已经整整五年未见师父和师兄了,没想到再次重逢竟然是这样一番场景。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曾静和张熙看上去不但未见老,反而满面红光,比起五年前气色好了许多。二人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袍,低眉顺眼地半弓着腰走到台子中央,“噗通”一声跪下来向岳钟琪和李徽磕头。李徽道:“你们起来吧。”二人答应了一声“是”,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在房海翔心目中,师父从来都是一副大义凛然,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从记事以来,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在人前低三下四的师父,不由看得心中老大的不忍。 李徽请岳钟琪坐在椅子上,自己展开一卷厚厚的书来。台下前排的士子们看得清清楚楚,那厚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大字——《大义觉迷录》。 他操着一口湖南官话照着书上的字句念道:“曾静、张熙,旨意问你们,为何想到给岳钟琪投书,鼓动他造反?” 曾静垂首答道:“弥天重犯自幼读书,不肯虚度岁月。无奈家中贫穷,不能出外远游,增长见识,走上正道。直到中年,得知吕留良被文人所尊崇,看了他书中的议论有一些与本心相合,就不自觉地爱好上它,竟然荒谬地把它当作修身之道了……” 他的湖南永兴方言颇重,台下的陕西人听不太明白,有人不耐烦地高叫道:“曾静,你个瓜皮说啥呢,啥叫个‘米田煮饭’?” 曾静忙在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道:“我说的是‘弥天重犯’,就是犯了弥天大罪的重犯。弥天重犯便是我——罪该万死的曾静!” 李徽在一旁道:“曾静,你说官话,你的家乡话人家听不懂!” 曾静连连称是,继续道:“弥天重犯相信了吕留良的书中说的华夷之分,又听人说起陕西有个岳总督是岳武穆王的后人,深得民心,西边人最肯服他。但当今皇帝常常怀疑他,防他权重,屡次召他进京,要削夺他的兵权杀戮他。弥天重犯竟由此动了向岳总督献议谋反的念头,真是醉生梦死、冥顽无知啊!” 说罢,曾静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房海翔大惊,看到师父那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竟替他羞惭得满面通红,低下头来不忍再看。 台下有些人起哄叫好,一人高声道:“曾静,你狗日的干下这满门抄斩的事情,还活个球啊!咱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省的连累全家老小。” 曾静长叹一声,道:“不瞒你说,弥天重犯做了这禽兽不如的事情,寻思自己免不了被寸磔万剐,而且会遗祸于家门,不是没有想过自尽而死的。但是说来奇怪,弥天重犯望火投火,望水投水,以求速死,然而竟然怎么也不得死,那时也想不透是什么缘故。” 台下那人嚷道:“亏你的先人,啥缘故你还不知道吗?你狗日的就是贪生怕死,不敢真的投水投火!” 曾静郑重地摇摇头,道:“不是弥天重犯贪生怕死,实在是天意如此啊!你想一想,如果弥天重犯就这么自尽而死,皇上身居九重,如何能得知外面有那么多奸人对朝廷的造谣诽谤,又如何能让吕留良之邪说大白于天下?仔细想来,全是苍天在此主持默使,特意让弥天重犯冒昧给岳总督上书,又特意留下弥天重犯一条狗命,以向天下人显示皇上大德如天,道隆德盛,本朝名正言顺,地久天长啊!” 台下那人还要再说什么,被李徽喝止了,道:“曾静,你说完了吧?该张熙说了!” |
张熙忙上前一步,如同背书一般道:“重犯张熙愚昧无知,生长在偏僻山区,如井中之蛙。犯师曾静误信了吕留良所说的华夷之别,又误听谣言煽动,就昧了良心,无视君臣大义,决然修书一封,命重犯投书给陕西总督岳公爷。重犯无知,只知道身为曾静弟子,应遵师命,便贸然前去。到西安投递了书信之后,被岳公爷严厉审讯,重犯误信师说,固执己见,宁可承受夹棍重刑昏厥过去,也没有向岳公爷吐露实情。” 房海翔身边那老者点了点头,对他小声道:“这姓张的湖南人倒是条汉子,既然夹棍都能忍了,后来如何便招供了呢?” 张熙接着道:“岳公爷见重犯死也不肯招供,便假意发誓愿与重犯结义为兄弟,甚至垂泪以示诚意,还说决定聘请犯师曾静辅佐自己克成大业。岳公爷安排得极其周密,浑然不露痕迹,最终使重犯说了实话,岳公爷便上奏了朝廷。” 台下众人虽然早就风闻张熙献书岳钟琪,被他将计就计骗得口供的事情,但此刻听张熙本人从头至尾原原本本讲出来,都觉得岳钟琪此事做得不像英雄豪杰所为,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忽听张熙仰天尖声道:“由此看来,上天笃爱皇上,冥冥中让重犯的逆举败露;而岳公爷智虑周密,不避嫌怨,为国家攘除奸凶,实在是由于我皇上知人之明,用人之当,至诚感动上天所致啊! 重犯得蒙皇上高厚洪恩,深深被感化,回想之前遵照犯师使令,冒昧上书之事,实在是醉生梦死,冥顽无知至极啊!重犯痛悔莫及,哪里还敢不彻底坦白,哀求皇上怜恤万一呢?重犯受岳公爷点化教导之恩,沐皇上千古未有之德,虽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啊……” 他一边说一边痛哭,突然转过身来,向坐在台上的岳钟琪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众人都看向岳钟琪,却见他不动声色,正襟危坐,仿佛张熙方才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一般。 李徽将那本《大义觉迷录》翻了一页,道:“曾静,旨意问你,你写的逆书《知新录》中吹嘘吕留良,说他学问高深,大有作为。这个吕留良包藏祸心,为人反复无常、卑鄙下流,实在是疯狂悖乱、大逆不道的无赖,天地都不能容他,为何你却把他奉为师长,佩服之至,甚至将他当成孔孟再生呢?” 曾静忙道:“弥天重犯错认了人,竟将逆贼吕留良奉为师尊,还认他为一世豪杰。直到弥天重犯奉旨被捉到长沙,又从长沙押解到京城,一路上见到普天之下年丰人和,太平有道,才晓得当今有圣人在位,是千古未有的盛世,从前满肚疑团,这时才一扫而光。回想吕留良欺世盗名,大逆不道,蛊惑人心,实是天地难容,弥天重犯痛悔不已。再看他所传的文字,少年时本就不是正路学子,东剽西掠,无事不揽,到中年以评判文章为生,在市井江湖中钻营打点。弥天重犯学识见闻浅陋,没能窥破他,被他所误,竟然到了如此地步!若不是恭逢皇上圣德齐天,洞悉我犯罪的事由,怜悯我的无知,弥天重犯早就被磔尸碎骨,灭门抄族了。弥天重犯有今天的下场,都是被吕留良这个逆贼害的!今日假使吕留良还在世,我一定要吃他的肉,裹他的皮,以报深仇!” 房海翔简直无法相信这番话竟出自曾静之口。但见他怒发冲冠,捶胸顿足,提到吕留良的名字时须髯戟张,目眦尽裂,一副誓与此人不共戴天的架势,不觉骇然。曾几何时,吕留良是在师父心目中可以与孔子并列的圣人,他的一言一行都以吕子为师,也要求学生们对吕子顶礼膜拜,不可一日懈怠。他对吕子的才学赞不绝口,夸赞他“年幼时就聪明过人,读书三遍就不会忘记,八岁时就能写文章”;还说他“博学多艺,洞晓天文、乐律、兵法等等二十四门绝技,每样技艺都是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下苦功学习过”。而如今,吕留良在他口中却变成了“东剽西掠,无事不揽,在市井江湖中钻营打点的欺世盗名之徒”。师父变了,彻底地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 |
李徽顿了一顿,继续问道:“曾静,皇上旨意问你,你写的逆书《知新录》里说,‘华夏和夷狄的分别,就像人与牲畜的分别一样’;还说‘夷狄盗窃天位,染污华夏,就像强盗劫掠了我们的家财,将我们赶出门外,占踞我们家’。 明朝灭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劫掠了大明的家财,将大明赶出门外的是李自成,不是我大清!我朝驱逐流寇,应天顺人而得天下,是上天派我们来驱逐强盗的。你们这些人自称大明的家人,不但不能追逐强盗李自成索取家财,反而向抓捕强盗的大清来索取,是何道理? 依你的说法推断,元朝的主人被明朝赶出,元人应当向明朝索取家财;而宋朝的主人又是被元朝赶出的,宋人也应当向元朝索取家财。如此类推,自唐代以上直到晋、汉都是一样的。从古至今可有像曾静如此逆天背理的谬论吗?试问曾静,教他自己细想此段议论,是何如说?” 曾静被责问得冷汗涔涔,哽咽道:“大义看错,便一错到底了。弥天重犯这番悖逆狂妄之说,都是中了逆贼吕留良的毒。弥天重犯现在才明白,圣人原本是不论地域的,如大舜生于诸冯,是东夷之人;文王生于岐周,是西夷之人,所谓华夷之分原本根本都是狗屁不通的!况且大舜、文王之后,不知有多少圣贤为人师表,道高百世,如周子、张子、陈良这些人,都是生于四裔之地的圣人。弥天重犯错认本朝为夷狄,实在是罪该万死! 明末丧乱,百姓受李自成残杀之毒,水深火热。而本朝兴仁义之师戡除寇乱,功绩比天地还大。今日细思弥天重犯往日背逆天理的议论,只有懊悔不已,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李徽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曾静,你从江宁哭到杭州、苏州,现在又哭到了西安。皇上知道你真心悔改,你就不要再哭了。你听着,旨意问你,你在给岳钟琪的书信里有‘可荣可辱,可生可死,而此义必不可失坠’的说法,现在却亲笔招供,全然改变了立场,摇尾乞怜,说尽了称颂的话。曾静,你自己认为这是光荣的,还是耻辱的?你此刻的心思是愿意活呢,还是愿意死呢?你秉持的大义哪里去了?从实供来!” 曾静抹干眼泪,垂首黯然道:“弥天重犯原是皇上的子民,以往从没有背叛不臣之心。只因为谣言蛊惑,又误解了华夷之说,才狂悖若此,犯下如此大罪。弥天重犯是蝼蚁小民,蒙皇恩浩荡,实是心悦诚服,到此惟有痛哭流涕,自恨失却大义,自悔未能做一个顺民。弥天重犯乞哀求怜,正是因为悟到了立身的大义,只怕虔诚乞求还不能赎补弥天大罪。 至于歌功颂德,本来就是弥天重犯作为臣民的分内之事,唯一担心的是弥天重犯识浅学陋,不能完全领会圣上高深的仁德而称颂得不够贴切,若是那样,弥天重犯就死难瞑目了。圣上对我恩如天,亲如父,弥天重犯赞美天,颂扬父亲,岂有什么过错呢? 若说到荣辱、生死,弥天重犯从前错听流言,禽兽不如,活了这把年纪,其实早就跟死了一样;如今深蒙皇上圣德,自古无人能比,此时即使死了,也跟活着一样,虽是耻辱也是光荣了!” 房海翔再也听不下去了。曾静案发后,他时时担心师父的安危,只怕听到他被处死的消息,直到从岳濬那里得知他被皇上赦免了,心中这才如释重负。可是,如今看到师父这副为了活命而卑躬屈膝的奴才样儿,心中倒是宁愿他被皇上杀了,也不愿看到他在台上丑态百出,被天下人耻笑。 |
他向台上望去,张熙却正往台下看,猛然间二人四目相接,张熙浑身一颤,显然认出了他。这位昔日的师兄呆呆地注视着他,嘴唇一张一翕地仿佛想说什么。房海翔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心中恨恨地道:师兄啊师兄,你还记得我吗?当年,我只不过问了一句“既然万物同源,又怎么会有中华与夷狄之分”,你辩不过我,理屈词穷,竟撺掇得师父差点把我打死。你不是说生在中原的人得到了天地正气,便成为有德的人,而生在四面荒凉、穷险、偏僻之地的,得到的就是邪气,便成了夷狄、畜生了吗?如今你怎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你的华夷弘论了呢?你当年教训我的大义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向夷狄跪下了?你怎么可怜巴巴地讨饶了?! 张熙被他眼中既愤怒又怜愍的目光逼视得无法抵挡,再也不敢看他,羞惭地低下了头。 李徽捧着那本厚厚的《大义觉迷录》继续读了一个多时辰。除了驳斥华夷之分,雍正皇帝还问了许多极其刁钻古怪的问题,如“朕是谋父、逼母、弑兄的暴君吗”,还有“朕是将圣祖遗诏中的‘传位十四阿哥’的‘十’字改成‘于’字而篡位的吗”等等。众士子以前大都听到过这些坊间传闻,但只敢在一二好友间私底下偷偷相传而已,谁也没有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议论。万万没料到,当今皇上如此坦荡,竟将这些谣传一一抖落出来辩解批驳,众人仿佛是在听说书先生讲一部清宫秘史一般,浑然忘记了这是圣上的谕旨,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李徽念完了还久久地沉浸其中,玩味无穷。 李徽带着曾静、张熙二人下了高台,众士子意犹未尽地散了去。房海翔看到岳钟琪走下台,忙迎上去单腿跪地打了个千儿,道:“房海翔拜见岳公爷!” 岳钟琪将他扶起来,笑道:“是翔子贤侄啊?几时到的?”边说边领着他走进第二进院子,进了总督衙门的前厅,吩咐看座,房海翔谦让了一下便坐下了。 岳钟琪叫人给他上了茶,要他稍坐片刻,自己拿着一个折匣进了书房。房海翔喝了几口茶,站起身来走到堂前看柱子上的那幅匾联,轻轻念道:太平时节本无战,上将功勋在止戈。跟随岳濬这几年来,他早已不再是那个见识浅薄的乡下少年,一望这匾联上的字迹,便知是康熙皇帝的御笔。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四下里寂然无声。夕阳西下,房海翔身披晚霞,独自一人站在总督衙门堂前。 忽听一个柔柔弱弱的声音道:“你是哪一个,在这里做啥子?” |
他扭头去看,却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抓髻,穿一件大红的棉袍,怀里抱着一只大白猫,正站在他身后仰头看着他。那姑娘生得温婉娇小,皮肤白得像雪一样,一双大眼睛里秋水盈盈。房海翔蹲下身子,望着她微笑道:“小姑娘,你说的是四川话吗?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呢?” 那姑娘点点头,道:“我是从成都来的。我到这里找我的猫,刚刚找到它。你看,就是它,它叫翔子。” 房海翔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它叫翔子吗?它为啥叫这么个名字啊?” 小姑娘抚摸着怀中的猫,道:“我哥哥说,翔子是个大英雄,所以我给它取名叫翔子。” 房海翔心想,这姑娘定是岳钟琪的千金,便道:“哦,我来猜一猜,你哥哥是不是叫岳濬啊?” 姑娘的一双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他,道:“咦,你怎么晓得?” 房海翔笑道:“我当然晓得了,我还知道你爹爹是岳总督呢!” 小姑娘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房海翔看了一会儿,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房海翔失笑道:“我是第一次来西安,也从来没有去过四川,你怎么会见过我呢?” 小姑娘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就是觉得我们以前见过的。咦,你那里为啥缺了一个扣子?” 一瞬间,房海翔突然觉得有些恍惚,这姑娘好像依蓝啊!五年前,依蓝看他第一眼便发觉他的棉袍侧襟右胁下缺了一颗盘扣,从此以后,只要是穿长袍,他便刻意扯下侧襟的那颗扣子。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察觉他的袍子有什么异样,直到今天遇到了这位小姑娘。她和依蓝一样聪明敏锐,竟然也是看他一眼便立刻注意到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道:“好多年前,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和我走失了。我们分开的时候,我就穿着这样一件缺了一颗扣子的袍子。这一别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面,只怕再见的时候我已经老的让她认不出来了……” 小姑娘点点头道:“哦,我晓得了。所以这么多年来,你就一直穿着这样一件缺了一颗扣子的袍子,这样就不怕再见的时候她不认得你了。” 房海翔心中一阵莫名感动,突然对眼前这位小姑娘有种知音般的感觉。他情不自禁想摸摸她的头,手伸出去一半又想到她是总督大人的掌上明珠,如此唐突似乎有些不妥,忙假意在她怀中那只大白猫头上摸了两下,道:“这只猫很乖啊。” 小姑娘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大猫,道:“它很听话,如果哪天我跟它走散了也不怕,它晓得自己叫翔子,我只要叫它的名字它就回来了。” 忽听有人大笑道:“只怕你叫一声翔子,会跑回来一只猫和一个人,因为他们都叫翔子啊!哈哈哈……” 那小姑娘抬起头来,满眼疑惑道:“爹爹,你说的是啥,溶儿听不懂。” 房海翔扭头一看,见是岳钟琪立在身后,忙站起身来。岳钟琪满脸笑容,轻轻拍拍小女孩的脸蛋,道:“溶儿,你晓得你方才在跟谁说话吗?” 岳溶看看房海翔,摇了摇头。 岳钟琪笑道:“这位便是你大哥哥的结义兄弟房大哥,你该叫他翔子哥哥才是!” 岳溶“呀”的一声,霎时羞得满面通红,忙藏到父亲身后,过了一会儿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悄悄看了一眼房海翔,小声道:“你就是翔子哥哥?” 房海翔微笑着点点头,岳溶顿时脸又红了。岳钟琪将她从身后拉到前面来,道:“我岳家的姑娘不能这么扭扭捏捏的!你不是总说想见翔子哥哥吗,怎么他真的来了你又害羞成这样了?”又对房海翔笑道:“这丫头听她大哥哥讲过你在万马军中神勇无敌,对你神往不已,早就盼着能见到你了!” 房海翔尴尬地笑了笑,道:“岳大哥过誉了,我哪里有什么神勇无敌,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 岳溶一直偎在父亲身边目不转睛地仰头静静看着房海翔,看了一阵,忽然对岳钟琪道:“爹爹,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岳钟琪佯做不悦,道:“刚才说过岳家的姑娘不要扭扭捏捏,你这丫头,有什么话就说嘛,翔子哥哥又不是外人。”嘴里这样说着,却已向女儿弯下腰来。岳溶一手抱着猫,一手掩在口边,伏在父亲耳畔轻轻说了几句话。岳钟琪皱着眉头,脸上却堆着笑,边听边点头。等岳溶说完了,他站起身来对房海翔笑道:“翔子贤侄,溶儿方才说她以前见过你,是在梦里梦到过的。哈哈哈……” 岳溶大窘,松开手放下怀中的猫,一双小手握成拳头,在岳钟琪身上一阵猛擂,气呼呼地道:“岳东美!你这个坏爹爹!我叫你不要告诉翔子哥哥,你为啥还要告诉他!” 岳钟琪假意痛得哇哇大叫,岳溶气得峨眉倒竖,粉面通红,打得岳钟琪连连求饶,捶了半天方才停手。 房海翔眼见这个威风八面的总督大人,却对自己的小女儿如此溺爱,不但允许她直呼自己的名字,而且在她面前温顺得像一只小猫一般,不由心中升起一阵无比温馨的感觉。岳钟琪跟女儿玩闹了一阵,叫来岳溶儿时的奶妈宋妈妈将她带走。岳溶抱起大猫跟着宋妈妈往外走,还对房海翔颇有些不舍,回头看了他好几次。 |
待岳溶走了,岳钟琪拉着房海翔的手复又回到堂上,与他面对面坐下来,仔细打量了他一阵,感叹道:“濬儿说的不错,贤侄果然是仪表堂堂,英雄豪杰啊!” 房海翔忙欠身道:“岳公爷过誉了。”岳钟琪道:“今日你师父、师兄在衙门里演说皇上的《大义觉迷录》,你都听到了吗?” 房海翔点了点头,道:“我刚好赶上,从头至尾都听到了。” 岳钟琪沉吟了一下,道:“你那张熙师兄说起我怎么骗他的口供,想必你也听得清清楚楚了吧?” 房海翔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感觉有些难堪,支吾道:“是,我都……都听清楚了。” 岳钟琪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双眼无神地喃喃道:“张熙说,他原本誓死不肯招供,后来岳某假意发誓愿与他结义为兄弟,还垂泪以示诚意,骗他要聘请曾静为师,辅佐岳某成就大业,他这才说了实话……” 房海翔见他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不知说什么好。岳钟琪自顾自地从书案上拿起那本厚厚的《大义觉迷录》来,翻了几页,指着张熙的供词,摇头叹息道:“咱们这位万岁爷,说句大不敬的话,也是个率性之人。他下旨将这本《大义觉迷录》颁布全国,各府州县必须在学宫之中贮存一册,务令读书士子及远乡僻壤的百姓全部知晓,这样一来,岳某在此案中的所作所为,天下便无人不晓了。万岁爷这是要把岳某放在火上烤啊!” 房海翔忙宽慰道:“岳公爷不必为此事劳神。这样一来,天下人谁不知岳公爷忠君报国,不计得失,必将名垂青史,万古流芳了。” 岳钟琪苦笑一声,道:“什么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只要后人不骂我是奸诈小人,我死了以后不掘我的坟,岳某就求之不得了!” 房海翔听了,无言以对。此时天色已黑透,有人进来点亮了蜡烛,二人默默对坐,各自想着心思,久久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阵,岳钟琪像是从沉思之中醒了过来,拍了拍大腿,道:“贤侄,你来得正好。我今日接到了皇上的旨意,要我立刻赴京,明天就启程。” 房海翔忙起身道:“我随公爷一起去。”岳钟琪摆手让他坐下,道:“此次进京,只怕岳某凶多吉少啊!” 房海翔一惊,忙问道:“岳公爷何出此言?” 岳钟琪叹道:“去年十月,岳某奉旨率大军赴吐鲁番征讨噶尔丹策零叛军,无奈出师不利,打了几场败仗,折损了不少人马。朝中有人趁机弹劾岳某,皇上震怒。此次召岳某进京,八成是要问罪了。” 房海翔不解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岳公爷是皇上的肱骨之臣,皇上不是下过谕旨,说岳公爷的忠心,天祖鉴之,还说皇上与岳公爷的君臣之情,乃前世修来的善缘吗?皇上说过的这些话,天下人哪个不知,怎么可能昨日说完,今日便要翻脸呢?” 岳钟琪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位皇上是怎样赞誉年羹尧的功绩的吗——‘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倾心感悦’!还不是前头说完了,后头就杀掉了。” 房海翔听得脊背发凉,急道:“岳公爷,那该怎么办?” 岳钟琪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道:“怎么办?君要臣死,臣哪敢不死?这回就看岳某的运气如何了。运气不好会被杀头,运气好了就罢官流放。好在弹劾岳某的罪名是 ‘攻敌不速,用人不当’,运气再差大不了砍岳某一个人的头,不会株连岳濬、岳瀞他们的。” 房海翔忙跟着站起身来,道:“岳公爷有武穆王在天之灵护佑,洪福齐天,绝不会遭此厄运的。” 岳钟琪停在他面前,道:“岳某这一去,估计是再不能回到西安了。翔子贤侄,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房海翔忙道:“岳公爷请吩咐。” 岳钟琪道:“我明早便要启程赴京,贤侄就在此地耽搁一二日,让拙荆收拾一下家当。然后劳烦贤侄护送她们母女去山东投奔岳濬。” 房海翔略一迟疑,道:“临行前小侄听岳大哥说,江湖上有不少贼人妄图暗算岳公爷,特意要小侄前来保护。公爷一个人赴京,小侄有些放心不下……” 岳钟琪摆摆手,道:“岳某千军万马都不惧,几个蟊贼能奈我何?贤侄尽管放心,我带上几个侍卫一起走,不会有事的。倒是岳某的家眷,一定要托付给信得过的人才行。” 房海翔忙拱手道:“岳公爷尽管放心,有翔子在便万无一失,定将夫人和溶儿平安护送到济南府!” |
翌日,岳钟琪带了四个侍卫,天刚刚亮便启程往北京去了。房海翔留在西安,等待岳夫人收拾家当,又跑到城郊雇了几辆大车,耽搁了两天。第三日清晨,岳家人离开西安,往山东投奔岳濬。房海翔和四个侍卫骑在马上,岳夫人和岳溶乘了一辆马车,宋妈和三个粗使的丫头坐了一辆马车,几个家人小厮坐了一辆大车,还另有三辆大车装了家什杂物,一行车马出了长乐门,缓缓向东而行。 此时正值隆冬,天寒地冻,西北大地上到处都是光秃秃一片,一路上平安无事。各府州县得知是岳总督的家眷过境,早早派人迎送,甚是殷勤。 一行人中岳溶最为兴高采烈,抱着她的那只叫“翔子”的大猫和母亲坐在车里,时不时掀开车帘去看看房海翔,一会儿递给他一个橘子,一会儿又递过来一个柿饼。在车上坐累了,便要下车走一走,有时还想骑马,房海翔便将她抱上马背,自己牵着马缰步行。岳夫人见她调皮,掀开车帘对她叫道:“溶儿,快上车来!别让你翔子哥哥走累了!”岳溶是被父亲宠惯了的,根本不听母亲的教训。她让房海翔帮她从地上捡了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枝,左手按着马鞍,右手拎着树枝,得意洋洋地道:“本帅是岳武穆王,岳东美在哪里?你们快把他找来见我!”房海翔和众侍卫被她逗得哄堂大笑,岳夫人却被她气得又是皱眉,又是叹气。 有一天,岳溶坐在马上,突然问房海翔道:“翔子哥哥,你那天说起的那个失散的朋友,一定是个美丽的姑娘吧?” 房海翔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依蓝,不觉脸上一热。 岳溶见了,轻笑道:“翔子哥哥,你怎么耳朵都红了呢!你看,我说的不错吧,她一定是位美丽的姑娘,你一定很爱她对不对呀?” 房海翔转过头来,望着她道:“你还是个小丫头,懂什么呀!” 岳溶撅了撅嘴,道:“我虽然年岁小,可是我啥都懂!”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车马刚好走到山西、河南的交界处。房海翔抬头仰望马背上的岳溶,只见冬日清澈晴朗的碧空下,她明眸皓齿,美丽清纯,突然间觉得有些恍惚,仿佛骑在马上的是他的蓝儿,正在嘟起小嘴跟他撒娇。 岳溶见他看得出神,嫣然一笑,道:“翔子哥哥,你过来,我跟你说句悄悄话。” 房海翔心中好笑,勒住马走了过去。岳溶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翔子哥哥,我长大了想嫁给像你这样的一位大英雄!” 房海翔脸上“腾”的一红,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出。突然,只听耳边 “嗖”的一声,不等他回过神,一位侍卫已胸口中箭,从马上倒栽下来。 房海翔大叫一声“保护岳夫人!”三个侍卫跃下马,抽出钢刀窜上了岳夫人的马车。房海翔双脚一点,纵上马背,一把将岳溶抱在怀里,翻身跳下马来。 此时耳边“嗖嗖”声不断,前方箭如飞蝗般向他们射来。又有一个侍卫被射下马车,还有一匹马也中了箭,哀鸣着倒毙在地。 他抱着岳溶躲在马后面,一手握着刀,一手托着她的腰,道:“溶儿,你抱紧我的脖子。”岳溶忙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怀里,两条腿盘住了他的腰。 忽听一声嘶鸣,挡在他们面前的马也中了一箭,那马扬起前蹄人立起来,接着轰然倒地。这一下房海翔面前便没了屏障,完全暴露在箭雨之中。 他挥刀拨打飞到眼前的箭,飞身跃上岳夫人的马车,将岳溶放下,道:“快钻到车里去,俯下身子!” 话音刚落,只觉得左臂上一痛,一个侍卫惊道:“房爷,你中箭了!” |
祝大家国庆快乐 |
岳溶正在往车里钻,听到他中箭了,惊呼一声,吓得花容失色,忙转身来看,房海翔急道:“进去!”一伸手将她推进了轿厢里。 他忍住伤痛,站在车辕上向四周察看,只见东面、北面的树丛里都有冷箭飞出,隐隐还能看到躲在树后的人影;再向西面和南面看去,却是一马平川的两条大路,一眼望去,根本没有敌人可以埋伏的地方。他忙对两个侍卫道:“你们赶快赶着大车往南面跑,我在这里抵挡贼人。” 侍卫们犹豫道:“房爷,贼人众多,你一个人……” 房海翔怒道:“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两名侍卫只好答应,跳下车勒转马头,高叫另外两辆大车上的小厮家人驱车跟上,也不顾那几车家当,只管赶着岳夫人的马车向南逃去。 只听东面和北面的树丛里有人喊道:“他们跑了,弟兄们快追上去啊!”接着一阵呐喊,十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手持刀枪跳出树丛,飞快地追了上来。 房海翔躲在装着家什的大车后面,忍痛拔出左臂上的箭,撕下衣襟匆匆包住伤口。他定了定心神,从大车后静静看着贼人扑近,猛然大喝一声,飞身窜起,挥刀便向冲在最前面的贼人砍去。 那贼人不防,被房海翔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后面的贼人大叫着涌上,五六根长矛向他身上乱扎过来。房海翔左臂动弹不得,只能单手持刀奋力抵挡,又砍翻了一个贼人。 那贼人倒在地上兀自挣扎,蒙在脸上的黑布也被扯了下来。房海翔偶然一瞥,忽然心中一动,这个贼人怎么看着这样眼熟?他猛然想起,这不是那晚押送卞虚舟的差役中的那个瘦子吗? 他飞身上前,一脚踢到瘦子的太阳穴上结果了他的性命,对着为首的贼人高叫道:“老丁,你打劫岳总督的家眷,不怕满门抄斩吗?” 为首的那个大汉听了一愣,打了个手势叫贼人们停手,接着一把扯掉脸上的黑布,果然便是老丁! 老丁瞪着房海翔,恶狠狠地道:“姓房的,我们本与你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你却无端杀了我们的伙伴老钱,还百般羞辱我们,弄得我们丢了差事,有家难回。我们一路跟着你,就是想找你报仇!现在你又杀了老崔和瘦子,这仇可结得更大了!今天,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非杀了你不可!” 房海翔“呸”地吐了他一口,骂道:“狗日的贼人,早知道那一晚就让赵爷把你们押送到济南府了!好,你们有种都上来,看房爷把你们一个个送上西天去!” 老丁大叫道:“大家一起上,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啊!” 贼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呐喊着冲上前来,房海翔挥刀抵挡,却架不住贼人个个拼命,渐渐不支。缠斗了一阵,他的背上中了一刀,腿上中了一矛。老丁挥舞大棒,一棒打飞了他手中的刀,接着又是一棒,重重地打在他的头顶上。房海翔眼前一黑,身子歪了一歪,老丁又是一棒,将他打倒在地。众贼人围拢过来,一个贼人对他踢了一脚,道:“老丁好武艺,一棍便将这恶人打死了!” 老丁将手中的棍子扔在地上,心有余悸地道:“这姓房的着实厉害,把老钱、老崔、瘦子全杀了。今日若不是老吴先一箭射中他左臂,只怕我们几个不是他的对手呐!老吴,把你那把剜心刀给我,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喊了两声,不见老吴答应,忽听有人叫道:“老吴在那边大车上哪!” 老丁和众人循声看去,果然见老吴站在一辆大车上,正抓着一串串黄澄澄、绿莹莹的珠子往怀里塞,车上的几个大木箱已被他撬开,书籍、字画丢得遍地狼藉。 众贼人见状,眼睛里都冒出绿光来,发一声喊,丢掉手里的刀枪便往装着岳钟琪家当的三辆大车冲过去。 老丁气得直跳脚,怒骂道:“老吴,我日你奶奶的!老崔、瘦子的尸首还躺在地上,你就跑去抢东西,你真他妈的不是人!” 老吴一边忙着往怀里揣东西,一边回骂道:“老丁,你他妈的才不是人!老崔、瘦子是你的朋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我和弟兄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替你卖命,你还不让我们发财,莫非想独吞不成?” 老丁恼羞成怒,冲过来跳上大车挥拳便打老吴。老吴不防,被他一拳打落在车下,怀里的金银珠宝散落了一地。他气得哇哇大叫,爬起来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跳上车对老丁心口一刀扎进去,嘴里骂道:“狗日的,你不是要老子的剜心刀吗,老子给你!”老丁两眼翻白,一声不吭倒地而死。 众贼人大肆抢掠,凡是能拿得动的值钱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他们只管抢东西,谁也没有顾及躺在地上的房海翔。直到贼人们将三辆大车付之一炬,四散而去后的第二天早上,路过的两个人才发现了他。 |
那是两个骑马的人,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又掉转马头跑了回来。一个年轻汉子跳下马,伸手探了探地上躺着的几个人的鼻息,对马上年长的那人道:“海川兄,这几个人都死了。” 年长那人道:“你去搜一搜这几人的身上,瞧瞧有没有公文、信函,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那年轻汉子在老崔、瘦子和房海翔身上摸了一遍,道:“什么都没有,不知他们是什么人。” 年长那人点点头,道:“咱们走吧,到前面县里去报官。” 年轻汉子上了马,二人勒转马头便要走。年长那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忽然道:“等一等!”说罢跳下马来到房海翔面前,弯下腰抓住他的右手,从他拇指上撸下一个米白色的物件,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年轻汉子也跟着下了马,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着,歉然道:“对不住了海川兄,方才我只顾搜他们身上了,没瞧见这人手上还戴着个扳指。” 年长那人没有理会他,仔细看了一会儿手中的扳指,又看了看地上的房海翔,伸手搭了搭他的脉,道:“这人还有一口气,快拿续命丹把他救活!” 年轻汉子忙将房海翔轻轻扶起,靠着一棵大树坐好,撬开他的嘴喂进一粒丹药,又给他灌了几口水。年长汉子拿着那枚扳指皱着眉头沉思了一阵,又走过去搭了搭房海翔的脉,道:“还好,这条命是救回来了,能不能活下去要看他的造化了。”说罢招呼年轻汉子道:“你来瞧瞧,这扳指上刻的是什么?” 年轻汉子忙凑上前来看,只见那枚象牙扳指虽然已经被磨得光溜溜的了,但是上面刻着的两个弯弯曲曲的小字却依然清晰可辨。他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挠挠头看着年长那人。 年长那人指着那两个字,压低声音道:“这上面刻的是一枚私章,这两个篆字是——弘皙!这是咱们王爷的扳指!” 年轻汉子听了一惊,道:“这人定是个贼,偷了咱们王爷的扳指。” 年长那人摇摇头,道:“咱们王府把守严密,滴水不漏,他就是会飞也进不去啊。” 年轻汉子道:“兴许是咱们王爷出门时丢在哪儿,被他拾了去呢。” 年长那人又摇头道:“咱们王爷被皇上软禁,已经好几年没出过王府了,再说也没听他老人家说过丢了什么物件啊。” 他紧锁眉头,思索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这个扳指,这是二十年前咱们王爷送给金尚宫的!” 年轻汉子疑惑道:“谁是金尚宫?” 年长那人却不回答他,急道:“离这儿最近的县是哪个?你赶快去,速速弄一辆马车来,让这人平躺在车上,送到县城,找个最好的郎中医治!” 房海翔再次醒来的时候,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惊异地睁大眼睛,艰难地扭动脖子张望四周,问道:“我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 只见眼前一位五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和一位年轻后生正盯着他看,见他醒了,那汉子长舒了一口气,道:“兄弟,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终于醒来了。我是京城理亲王府的柳海川,这位是我的兄弟鹿逢松。你受了重伤,正巧被我们兄弟路过看到救了起来。请问兄弟尊姓大名,为何被人打成这样?” 房海翔听得似懂非懂,又听柳海川问自己的名字,心中茫然一片,道:“我……我叫……我叫什么名字?” 鹿逢松奇道:“怎么,连自己的姓名都想不起来了吗?你再仔细想想!” 房海翔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道:“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鹿逢松望望柳海川,道:“海川兄,你看这……” 柳海川掏出那枚象牙扳指,拿到房海翔眼前给他看,道:“这位兄弟,这扳指是我从你手上摘下来的。你仔细看一看,好好想一想,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是谁给了你这个物件?” 房海翔盯着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认得这是什么,这不是我的东西。” 柳海川和鹿逢松对视了一眼,道:“他被人打伤了头,什么都不记得了,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鹿逢松道:“兄弟啊,你想不起自己的姓名,让我们怎么称呼你啊?这么着吧,我们先叫你扳指兄弟,等你想起来再说吧。” 柳海川紧锁双眉,踌躇道:“王爷这回差咱俩出来寻访麒麟圣母的下落,原是一个月内便要回去的,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因为这位扳指兄弟,咱们又在这儿多耽搁了五六天,再不回去只怕王爷要怪罪了。” 鹿逢松道:“海川兄,这麒麟圣母究竟是什么劳什子,王爷巴巴儿的盼了她五年,害的咱们弟兄在全国各地苦苦寻找,到现在都没半点儿头绪。” 柳海川轻叹道:“还不是咱们那位安泰上师,他跟王爷说得了麒麟圣母可以……”说着用手虚掩了口,小声道:“可以得天下!” 鹿逢松“嗤”了一声,不屑地道:“咱们府上那位安泰萨满,真不知他老人家是什么来路,成天装神弄鬼,偏偏咱们王爷对他还言听计从。也不知他哪天吃饱了撑的,胡诌出来个什么麒麟圣母,王爷就使唤的咱们把腿都跑断了。这些年来,单是我就跑遍了苏州、汉口、西安,不管在哪儿见到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就鬼鬼祟祟地盯着人家看,想方设法打问人家是不是姓李,连我自个儿都觉得自己不像好人。前年我和彬哥在苏州盯上了一个女孩儿,被村里人当成了人贩子,好家伙全村男女老少一百多口,提着菜刀、锄头把我们俩追出五里地去。好歹我和彬哥也是理亲王爷跟前儿的堂堂贴身侍卫,就这么被人追得像两条丧家犬一样,可把我俩憋屈坏了。这次回到京城,哪怕王爷亲自来求我,我也再不出来了。我倒要找安泰那个老神棍好好掰扯掰扯,问问他谁是麒麟圣母,她长着俩脑袋还是四只眼睛,凭什么说得到她就能得天下?老东西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小爷我跟他没完!” 柳海川听他发牢骚,自顾自地出神道:“小子,有些事情你还不能不信啊!那年在湖南永兴的一家客栈里,安泰上师请老王爷上了身,当时我就在跟前儿,清清楚楚听见老王爷说,‘将芨十八子,天机不可泄’。那就是说,麒麟圣母是个十四五岁的姓李的女孩儿。如今已经过去五年了,那麒麟圣母也该长成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了吧?” 二人正在闲聊,忽听躺在床上的房海翔痛苦地叫了一声,道:“哎呀,我的胳膊怎么不能动了?” 鹿逢松忙转身扶住他,道:“扳指兄弟,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左臂上受了箭伤,伤势耽搁了太久,我请了县里最好的郎中都没法儿给你治好。兄弟啊,你这条左臂只怕今后只能耷拉着不能动弹了!” 房海翔闻言,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不知我和谁结下了这么大的仇,那些人为什么要杀我。感谢二位恩公救命之恩,可是,可是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鹿逢松道:“我们发现你的时候,地上还有两个断了气的人,俩人都是一样的打扮,看起来是一伙儿的。旁边还有三辆大车,都快被烧没了,大车周围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元宝和没烧尽的字画。我估摸着啊,兄弟你可能是西边儿哪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带着全部家当搬家到东边儿去,走到半道儿被贼人盯上了。你抵挡了一阵,杀了两个贼人,终因寡不敌众,被人谋财害命了。你顺着我这个脉络再好好想想,说不定能想起什么来。” 房海翔紧皱眉头,苦苦思索道:“我……西边大户人家的少爷……搬家去东边?东边哪里呢?遇到贼人,我还杀了两个?我会杀人吗?我怎么会杀人……” 鹿逢松在一边满怀期待地道:“对对对,就这么想!你家有三大车的金银财宝,你平日提笼架鸟,悠哉游哉;你手上还套着个名贵的扳指,是位京城里的王爷送给你的……你想想,再想想……想起来了吗?” 房海翔抬起头,望着他无助地摇了摇头。急得鹿逢松跳脚道:“哎呀我的爷啊,感情这半天儿我全白说了啊!” 柳海川道:“我看这么着吧,兄弟你先回北京,我在这儿陪着扳指兄弟再呆两三天,看看他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来。” 鹿逢松叹气道:“唉!看来只好如此了,就依海川兄,我这就赶回京城向王爷复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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