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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10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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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逢松走后,柳海川陪着房海翔,天天启发、诱导他回忆往事,无奈他费尽心机,房海翔却愈发懵懂。眼见三日已过,自己必须要回京了,只得怏怏作罢。 第四日中午,他带着房海翔来到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酒楼,想临别前给他吃顿饱饭,再留些钱,然后便由他自去,这样做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他能否想起往事,能否找回家去,甚至是死是活,自是不能管了。 二人坐定,柳海川要了一桌酒菜吃喝起来。此时酒楼里坐满了食客,喧闹嘈杂。小二左手托着菜盘,右手拎着酒壶在大堂里脚不沾地地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柳海川看看房海翔,只见他左臂垂在身侧,两眼木然,呆呆地坐在对面,不由心里懊恼道,白白为这人耽搁了这许多日子,回去以后难免被王爷责怪。他摩挲着手中的象牙扳指,道:“扳指兄弟,我再问你一次,这物件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房海翔瞥了一眼,道:“这东西不是我的,兄长一定弄错了。” 柳海川试探道:“若不是你的,我可要拿去了?” 房海翔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的,兄长自然可以拿去了。” 柳海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收起扳指,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扳指兄弟,咱们喝了这碗酒,哥哥我就要回京城,再不能关照你了。今后,就要看兄弟的造化了……” 房海翔举起酒碗,动容道:“兄长走得这么急,不知日后……” 突然,柳海川只觉得眼前一花,坐在对面的房海翔如闪电般窜了出去,不容他定睛再看,他已像泥鳅一般从几张桌子的缝隙间游过,身子到了一丈开外的小二身边。 那小二手里托着个大盘子,盘子上放着三盘菜,一壶酒,四个酒杯。就在方才房海翔说话的当口儿,他不防脚下一滑,身子向前跌去,大盘子连同盘子里的菜盘、酒壶、酒杯全都失手扣向那桌食客的头顶…… 小二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忽然觉得被一股大力托了一下,竟然又稳稳地站住了。等他睁眼再看,只见自己手里托着一个空空的大盘子,而盘子里的三盘菜、一个酒壶和四个酒杯,不知何时已像变戏法一般整整齐齐摆放在食客面前,那酒竟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食客们正自谈笑风生,对方才发生的意外浑然不觉。 小二梦游般托着空盘,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一般错愕不已。这时房海翔早已回到柳海川面前坐定,单手举起酒碗,感伤道:“不知小弟日后在哪里可以找到兄长,以报答救命之恩。”说罢一饮而尽,然后奇怪地看着柳海川道:“兄长怎么不喝?” 此时,柳海川心中的惊诧绝不亚于那位小二。方才,那店小二和这位扳指兄弟之间还隔着两张桌子,当他失手跌落菜盘的时候,扳指兄弟正单手举着一碗酒跟自己说话,他是侧脸对着店小二,用余光瞥见的! 店小二脚下一滑,身子前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这位扳指兄弟已如幻影般移形到他面前。柳海川恍惚间看到,他用肩膀轻轻一扛小二扑倒的身子,力道拿捏得出奇的准,正好让他稳稳当当地站住;除此之外,扳指究竟是怎样探出他那条还能动的臂膀,怎样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将三盘菜、一个酒壶和四个酒杯稳稳接住并一一摆放在桌上,他压根儿没有看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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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莫道当年锦衣灿 而今徒留湘妃扇 这位连自己姓名都想不起来的扳指兄弟,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柳海川惊愕之余,心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位看似憨憨傻傻的乡下小子,竟是王爷的对头派来的?他假装受伤,特地等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又刻意戴了王爷的扳指,只为骗取我的信任,让我把他带进王府,以便伺机对王爷不利…… 想到这里,柳海川将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满眼凶光地逼视着房海翔,厉声问道:“小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房海翔还端着空酒碗,见柳海川忽然变了脸,不由惶惑道:“兄长何出此言?我若是晓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早就走了。又何苦赖在此处,劳烦兄长这许多时日?” 柳海川眯起眼睛盯着房海翔,冷笑道:“行了,扳指兄弟,你就别再装傻了!柳某虽浪得虚名,也能看得出方才兄弟使出的那一手功夫,绝非等闲之辈可比。你我兄弟一场,也算有缘,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当坦诚相待——究竟何人指使你用这苦肉计接近柳某,你的主子是谁?!” 房海翔听得如堕五里雾中,道:“兄长在说什么?什么苦肉计,谁是谁的主子?” 柳海川闻言大怒,恶狠狠地道:“柳某敬你是江湖好汉,对你一片赤诚,想不到你竟如此虚伪。好,好,好!你若是看得起柳某,就请跟我来!” 说罢,他将一块碎银子往桌上一丢,拂袖而起,转身向外便走。房海翔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叫了几声“兄长”他也不理,忙站起身跟着他走出酒楼。 柳海川脚下如风,越走越快,房海翔疑云满腹,惶恐不安地紧追其后。二人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片空场。柳海川站住,对房海翔拱了拱手,道:“这位兄弟,柳某再不济,也号称是理亲王爷手下的第一高手,兄弟赏个脸,赐教柳某几招如何?”说罢也不等房海翔说话,猱身而上,对着他披面一拳打来。 这一拳力道深沉,劲风呼呼,眼见得就要打在房海翔脸上。柳海川本指望他闪身躲避或出手格挡,岂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忙收住招式,诧异道:“喂,你怎么不还手?” 房海翔坦然道:“若无兄长搭救,我早就没命了。这条命既是兄长给的,兄长要拿去便拿去吧!” 柳海川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好,我来替你挑明了,你是宝亲王弘历派来的奸细,是也不是?” 房海翔茫然道:“什么红梨黑梨的?兄长何故对我如此猜疑?罢了,我已经想不起自己的身世,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了。你既然不相信我,就杀了我吧!”说罢盘腿坐在地上,闭上了双眼。 柳海川看他竟如此坦荡,不由狐疑起来。这人的身手绝不在自己之下,虽是断了一条胳膊,但是抵挡一阵,或是伺机逃脱也不是什么难事,断无坐在原地等死的道理。难道我真的错怪了这小子吗? 转念又一想,这家伙一身绝世武功,若真的是宝亲王弘历的人,只怕日后清醒过来,咱们王府里没人能对付得了。罢了,管他是敌是友,趁现在神志不清先杀掉他,以绝后患! 想到这里,他将心一横,恶狠狠地道:“扳指兄弟,你我各为其主,休怪柳某心狠了!”说罢飞起右腿,对着房海翔的太阳穴狠狠扫了过去。 这一腿有千钧之力,疾风卷裹着地上的泥沙,直扑房海翔面门。却见他竟像老僧入定一般岿然端坐,纹丝不动。 |
忽听身后一阵铃铛响,有人大喝一声道:“海川不得鲁莽!”柳海川心中一惊,想再收腿却哪里收得住,眼看这一脚便要踢到房海翔头上,忽觉得左脚一软,整个身子竟站立不住,愣生生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向后拽着,不由自主翻倒在地。 他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已被一张渔网裹了进去,刚一挣扎,那鱼网却收得更紧,越发动弹不得。他只好坐着不动,苦笑道:“安泰上师啊,快收了这张网吧,你要勒死柳某吗?” 匆匆赶来的人果然是理亲王弘皙府上的萨满安泰。他头戴着一顶兽皮做的高帽子,帽子正中镶着一面小铜镜,帽檐儿上插着一圈白色的羽毛,帽子后面拖着几条红的绿的布条,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紫色布袍,袍子上绣着云朵、海浪,胸口处还缝着三面小铜镜,腰间挂着好几串小铜铃。听到柳海川叫苦,安泰摇着手中的折扇,面上依旧冷若冰霜,道:“你是头猛虎,我若不紧紧缚住你,你便要滥杀无辜了!” 这时从安泰身后转出一个人,却是前几日独自返回京城的鹿逢松。他忙不迭地上来给柳海川解渔网,边解边道:“哎呀海川兄,幸好我在路上碰到安泰上师,及时赶来,再晚一刻你就要杀了这位房兄弟了!” 柳海川从渔网中钻出来,奇道:“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房兄弟?谁是房兄弟?” 鹿逢松指了指仍旧端坐不动的房海翔,道:“还能有谁,就是咱们路上捡的这位扳指兄弟呗!安泰上师已经查清楚了,这人是陕西总督岳钟琪的侍卫,此次从西安护送岳公爷的家眷到山东去,不想路上遇到贼人,糟了暗算。” 柳海川拍拍胸口,连连道:“好险,好险!幸亏上师及时赶到,否则我杀了岳公爷的人,这梁子可结得大了!咱们赶快把他送回给岳公爷吧!” 安泰冷冷地道:“晚了,这时候已经送不回去了!” 柳海川奇道:“上师为何这样说?” 安泰道:“岳钟琪因征讨噶尔丹策零不利,被张广泗弹劾,奉旨觐见皇上。刚一进京便被下了狱……” 柳海川惊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岳公爷是折损了一些兵马,但不至于下狱问罪吧?不知被判了什么刑,该不会是流放三千里吧?” 安泰那张脸上的神情仿佛凝固一般,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他展开折扇,自顾自地欣赏着扇子上写着的“笑簪花底吟真声”几个字,冷冷地道:“流放三千里?你太高估咱们这位万岁爷的气度了。岳公爷被判的是斩立决!” 柳海川和鹿逢松同时“啊”了一声。鹿逢松恨恨地道:“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岳公爷忠君报国,天下谁人不知?可是咱们那位万岁爷,用得着人的时候,说出的那些话听着都让人肉麻,用不着的时候就像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圣祖康熙爷一世圣明,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人当皇上啊!若是当初把皇位传给咱们老王爷,也不至于……” 柳海川连忙拍了他一巴掌,怒斥道:“胡说八道!还不赶快住嘴!” 鹿逢松还不服气,又小声咕哝了几句。柳海川转头对安泰道:“上师,照这么说,这位房兄弟是送不回去了,咱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几人再看房海翔,见他兀自盘腿席地而坐,双目微闭,气定神闲。显然方才几人谈论的话,他根本没有留意。鹿逢松轻轻拍了拍他,道:“喂,房兄弟,你醒一醒。” 房海翔缓缓睁开眼,道:“咦,鹿兄,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京城了吗?” 鹿逢松喜道:“房兄还记得我啊,看来康复得很快嘛!这么着慢慢就能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房海翔奇道:“你说什么房兄?谁是房兄?” 鹿逢松笑道:“我们这位安泰上师已经打听清楚了,你原本姓房,房兄就是你,你就是房兄!” 房海翔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阵,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我不姓房,这位上师一定是弄错了。我只晓得我名叫扳指,记不清自己姓什么了。” 鹿逢松啼笑皆非,道:“哎呀房兄,你就是姓房,错不了的!”哪知房海翔听了,依旧摇摇头,任他怎么说也不肯相信。 柳海川笑道:“罢了罢了,不姓房就不姓房,还是咱们的扳指兄弟。” 房海翔听见柳海川说话,抬起头看着他,奇怪地问道:“兄长,你方才不是说要杀我吗?怎么还不动手?” 柳海川脸上一红,窘迫地道:“我,我……方才只是想试试扳指兄弟对我是不是真心相待,哪儿能对兄弟下杀手啊,嘿嘿……” 房海翔点点头,正色道:“这下兄长可以看到我的真心了吧?我的命是兄长给的,此生愿追随兄长,哪怕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柳海川大喜,道:“扳指兄弟武功盖世,王爷若得兄弟相助,必定如虎添翼。上师,咱们把扳指兄弟带回王府吧!” 安泰脸上还是看不出一丝欢喜,把弄着手中的扇子,木然地点了点头,道:“好。日后若是他能想起往事来,就把他交给岳公爷的大公子,山东巡抚岳濬。” 鹿逢松听安泰和柳海川都这么说,忙上前将房海翔搀扶起来,兴高采烈地道:“太好了,咱们又多了一个兄弟!”他和房海翔年纪相仿,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几人再不耽误,给房海翔弄了一匹快马,一行四人径向北京而去。 |
爱新觉罗·弘皙是清圣祖康熙大帝的孙子,理亲王爱新觉罗·胤礽的长子。 康熙在位期间,曾两次立胤礽为太子,又两次废掉,最后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四子胤禛,即当今雍正皇帝。雍正继位后,对废太子一家颇为怀柔,他封侄儿弘皙为郡王,命携家人迁居北京昌平郑家庄府邸居住,胤礽死后,又于雍正八年将弘皙晋为理亲王。 房海翔随同安泰一行到达昌平郑家庄的理亲王府,见到了这位昔日曾贵为皇太孙的弘皙王爷。他捧着茶碗坐在椅子上,惨白的脸上一双黑豆般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柳海川上前施礼,道:“王爷,这就是属下跟您说起过的房兄弟。” 弘皙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那枚扳指呢,拿来让我瞧瞧。” 柳海川忙从怀中掏出那枚象牙扳指,双手捧给弘皙。弘皙从他手中接过来,刚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震,道:“海川,你还记得这枚扳指吗?” 柳海川道:“属下记得。” 弘皙摩挲着扳指,眼睛里瞬间流过一丝怅然若失的神色,轻叹一声道:“唉,二十年了……” 柳海川见他颇有些伤感,只能点点头,没敢接他的话。 弘皙沉吟了片刻,道:“这位兄弟,你认得依蓝吗?” 房海翔忙施了一礼,道:“回禀王爷,小人不认得这人。” 弘皙对柳海川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他定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说着招手叫房海翔来到自己身边,将那扳指套在他右手大拇指上,道:“你和此物有缘,本王还是把它还给你吧。保不齐这是蓝儿送给你的定情物,有朝一日你们俩还要凭这个再相认呢!” 房海翔口中称是,也不敢问他蓝儿是谁,为何又说自己和这枚扳指有缘,只是懵懵懂懂由他帮自己戴上了扳指,复又站回柳海川身旁。 弘皙侧身对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安泰道:“上师,宫里有什么消息吗?” 安泰猛然惊醒,顿了一顿,道:“皇上身边的苏公公传出话来,说皇上招了一帮道士,整日在圆明园里炼丹,炉火昼夜不息。从雍正八年至今,已向圆明园运送黑煤、木炭、矿银、红铜、黑铅、硫磺等一百五十多次,还有各色器皿,黄纸牌位、黄绢木盘、黄布桌围等物件不计其数。前日深夜批阅奏折,突然吐血昏迷,一帮太医折腾了大半夜方才救了过来。苏公公说,皇上看样子怕是不能长久了。” 弘皙叹了一声,轻声道:“听信道士们所谓长生不老的话,胡乱服用丹药是什么下场,古有秦始皇,近有明朝那些皇帝们,都是前车之鉴。四叔自诩圣明,依我看他就是一个糊涂至极的昏君!” 安泰面上不动声色,嘴里却恶狠狠地道:“其实他早该死了!只是他死了,肯定是弘历上位,对咱们更加不利,得早点儿想个法子才好。” 弘皙将茶杯往桌上一顿,有些烦躁地道:“想法子,想法子,想什么法子!你是老王爷最信任的萨满,你倒是说说,这么些年了,老王爷说的‘外结准格尔汗,内奉麒麟圣母’怎么还是连八字都没一撇呢!关格联络噶尔丹策零,去了五年杳无音信;海川在全国撒开了网找麒麟圣母,不但连一根麒鳞毛都没捞到,还让弘历手下的哈千虎盯上,海川走到哪儿他的人就跟到哪儿,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了一身的骚!” 柳海川忙躬身道:“属下该死,辜负了王爷的重托!” 弘皙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一片忠心,那是没得说的,但是时不我待啊!本王已经四十出头了,被软禁在这王府里,哪儿也不能去,跟死囚有什么两样!眼看本王那位四叔,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他在位时还能虚情假意地顾及一些叔侄情谊,若是他哪天突然驾崩,让弘历继位了,哼哼!本王,还有你、你、你们,谁都甭想有好果子吃!那位爷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不把咱们整得死无葬身之地才怪!” 说到最后,他止不住声音哽咽,流下泪来。这一来连安泰也坐不住了,忙起身来宽慰他。弘皙长叹了一口气,歪着头闭上眼,靠着椅背不说话了。 安泰踌躇片刻,道:“西域路途遥远,关格年迈,只怕早已死在路上了。老夫听到了一个消息,噶尔丹策零可能近日要潜入西藏,密谋策反活佛。不如就请海川去一趟拉萨,探探他的虚实,王爷意下如何?” 弘皙睁开眼,道:“你是上师,本王不听你的话还能听谁的?海川,看来只能让你辛苦跑一趟了。” 柳海川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稍纵即逝,随即躬身道:“属下遵命。属下还想带上这位扳指兄弟和逢松兄弟一同去,扳指兄弟武功了的,能助属下一臂之力;逢松兄弟腿脚利索,往来传递消息少不了他,请王爷恩准。” 弘皙点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全,你带的人要少而精,人多了太张扬,容易被哈千虎盯上。只是这位扳指兄弟,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你带他去能成吗?” 柳海川微笑道:“正因为想不起自己是谁,他才只认属下一人,反倒比旁人都可靠些。” 弘皙也笑了笑,站起身来道:“好,你先给这位扳指兄弟找个地方住,你们刚回来,歇息几日再动身吧。” |
接下来的几天里,房海翔被柳海川安置在离弘皙的理亲王府不远的一处宅子中,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无事可做。鹿逢松倒是每天都来陪他闲聊一会儿,尝试着让他回忆往事,但无论怎么努力,他却仍是一丝儿都想不起来。鹿逢松只好作罢,便讲些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帮他打发无聊的日子,又带他去了一趟昌平闲逛了半日,采办了些路上吃用的东西,二人甚觉投缘。 又隔了一天,弘皙传下密令,要三人当夜启程前往西藏。接到密令后,三人赶忙分头收拾准备。他们明知此去千山万水,一路不知要遇到多少艰难险阻,但却不敢带太多行囊,只怕暴露行踪,给弘皙引火上身。 黄昏时分,房海翔已经收拾停当,不过一匹马,一皮囊水和一大包干粮而已。看看时候尚早,他便走出院门,眺望了一阵天边红彤彤的晚霞,信步向理亲王府走去。 他沿着王府高大的围墙缓步走了半圈,快走到西边角门的时候,忽听一阵嘻笑之声。走到近前,却见七八个王府里粗使的婆子和几个小厮,嘴里 “噼噼啪啪”地磕着瓜子,或蹲或坐地围了一个圈。再看那圈子正中,却是一个男人坐在角门的台阶上,身上裹着一条破毡,脚下放着一个灯笼,一副竹梆子,还有一面铜锣。 那男人大约二十岁上下年纪,身形胖大,一张黑脸膛上浓眉大眼,双目顾盼有神。 只听一个婆子道:“曹二,昨日你给我们讲的是钟馗嫁妹,今日有什么新故事说来听听?” 那男人正色道:“叫曹二爷!爷的诨名岂是你能叫的?”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婆子揶揄道:“你一个打更的,也敢在我们面前装大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穷酸相!” 那个叫曹二的男人听了,长叹一声,道:“有件事情,我怕是到死也想不明白了。” 婆子们好奇道:“还有啥事是你曹二想不明白的?” 曹二又叹了一声,道:“我想不通的是,女孩儿未出嫁的时候,是颗无价的宝珠;出嫁了之后,不知怎么就变出很多不好的毛病来,虽然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等到再老了,便像你们一样粗鄙不堪,变得不是珠子,竟是死鱼眼睛了!” 几个小厮们大笑起来,对婆子们道:“曹二骂你们都是死鱼眼睛呢!” 婆子们却并不恼怒,一个婆子笑道:“曹二爷说得对,我们都是死鱼眼睛了。不过要说无价的宝珠,咱们府里的多姑娘可真算得上是一颗!” 另一个婆子奇道:“多姑娘?她不是多浑虫的老婆吗?照曹二说的,她既已嫁了人,就跟咱们一样,就算不是死鱼眼睛,起码也是颗死珠了吧?” 前一个婆子捅了她一下,笑道:“你不知道,她男人裤裆里那玩意儿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因此她嫁了和没嫁一个样儿,还是颗无价的珠宝呢!” 众人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房海翔听得无趣,正想走开,只听那曹二道:“今儿个咱们还是老规矩,你们给我酒钱,二爷我给你们讲个新故事。” 婆子们纷纷嚷道:“不成不成!这规矩要变一变,我们要先听故事再给钱。你讲得好便多给,讲得不好便少给,若是敢敷衍蒙混,就一文钱也不给!” 曹二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好吧,你们人多,二爷说不过,就依你们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折扇,“哗”地一声抖开来,对众人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婆子凑上前看了一阵,都撇嘴道:“咱们在王府里,连唐伯虎用过的扇子都见过,谁稀罕你这把寻常破扇子呀!” 曹二急道:“你们倒是仔细瞧瞧,这扇子和寻常的扇子不一样的。你们看这儿——”说着指着扇骨要众人细看。婆子们看了半天,有人道:“这扇子是什么竹子做的啊,上面乌漆嘛黑、斑斑点点的可真难看!” 曹二听了,得意地道:“算你这双死鱼眼睛还能看出点儿门道儿来。爷告诉你们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竹子,这上面的斑斑点点可都是大有来历的!” 众婆子知道他要说故事了,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道:“死曹二,你就别卖关子了,快给我们讲,讲得好了自然赏你酒钱。” 曹二正襟危坐,咳了一声,道:“这竹子叫做湘妃竹,上面的斑点呢,是湘妃的眼泪化成的。话说古时候啊……” 房海翔原是打算离开的,已经迈出一步了,突然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响,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晃,心中一阵阵恍惚。 竹子,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竹林的尽头,是九座连在一起的山峰…… 他使劲摇了摇头,竹子消失了,远处的山峰也不见了。却见曹二还坐在台阶上,正绘声绘色地给婆子们讲故事。 “话说古时候啊,有一条恶龙在湘江祸害百姓。那时还是舜帝在位,他怜惜子民,就来到江边惩治恶龙,为百姓除害……” 婆子们一个个正听得聚精会神,忽听一个小厮叫道:“不好了,苗四家的来了,大家快跑啊!” 众婆子听了,惊叫一声,跳起来便逃,瞬间便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曹二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台阶上。 不多时,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带着两个手持木棍的精瘦婆子,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见婆子们都跑光了,双手叉腰怒骂道:“这帮老没逼脸的东西!我说怎么门也没人看了,衣裳也没人洗了,水也没人挑了,花儿也没人浇了,感情都到这儿偷奸耍滑来了!”说着转身一指曹二,骂道:“我活了一辈子,从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二十来岁的爷们儿,放着窑子里那么多大闺女你不去勾搭,成天价和这些七老八十不要逼脸的老货们混在一起!你赶快麻溜儿的给我滚,再让老娘看见一次,一通大嘴巴子抽不死你!” 苗四家的骂了一顿,领着婆子们气哼哼地走了。曹二苦笑着摇了摇头,自语道:“今儿个的酒钱没着落了!”刚要弯腰去捡地上的竹梆子,房海翔走上前去,道:“这位曹兄弟,可否将方才的故事说给我听?” 曹二一怔,抬头看了看房海翔,道:“这位仁兄见笑了。不瞒你说,我的那些故事,原是骗骗那些婆子,蒙两个酒钱的。” 房海翔道:“方才曹兄弟讲的那个湘妃竹的故事,我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恳请兄弟再给我讲一遍吧。” 曹二笑道:“仁兄此话当真?” 房海翔点了点头,道:“当真。兄弟今晚的酒钱包在我身上了!” 曹二大喜,当下邀房海翔坐在台阶上,清了清嗓子,讲道:“话说古时候,有一条恶龙在湘江祸害百姓。舜帝怜惜子民,就来到江边惩治恶龙,为百姓除害。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在家里等了好多年,一直等不到舜帝回来。她们担心夫君的安危,就赶到湘江寻找……” 竹子,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竹林的尽头,是九座连在一起的山峰…… “等她们到了湘江,却寻不到丈夫。她们四处打听,有人告诉他们,舜帝早已经死在九嶷山中的竹林里了……”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他的身前身后全是一根根笔挺的竹子,望也望不到尽头……山风吹来,竹叶沙沙作响,一个幽怨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回荡:你来了吗?你让我等得好苦…… “娥皇和女英得知噩耗,伤心欲绝。她们在九嶷山中哭了九天九夜,直到哭瞎了眼睛,泪尽而逝……” 放眼望去,每一根翠绿的竹竿上正在渗出斑斑点点的殷红色,先是米粒大小,慢慢变成指甲盖大小,最后越来越大,连成一片片,布满了整条竹干…… “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子上,变成了点点竹斑。因为娥皇和女英被称作湘夫人,所以这种竹子就叫湘妃竹……” 一个长发飘飘的姑娘身穿一袭雪白的衣裙,站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前方。这姑娘是谁,我认识她吗?为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神既熟悉又陌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让我好好想一想……想起来一点儿了,就要想起来了…… “仁兄,你怎么了?” 房海翔被曹二推了一把,猛地从梦幻中惊醒过来。他定了定神,长长舒了一口气,歉然道:“曹兄弟的故事讲得真好,我听得入神,有些失态了,实在是抱歉得很!” 曹二松了口气,道:“仁兄方才有些神情恍惚,我叫了几声都没有应,着实吓了我一跳。” 房海翔歉然一笑,道:“兄弟的故事讲得太精彩了,我听得入迷,不知不觉竟像灵魂出窍了一般,让兄弟见笑了。”说罢就向怀中去摸钱,摸来摸去身上竟是一文钱都没有带。 曹二笑道:“我是跟仁兄玩笑呢!难得仁兄愿意听我说话,又陪我坐了这么久,曹二早已感激不尽,哪儿能再向仁兄要钱呢?哈哈,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打更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房海翔一把拉住他,涨红了脸道:“兄弟莫走,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又往身上去摸,突然摸到前胸处硬硬的一块东西,忙将手伸到衣服里面,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饰物,笑道:“我倒把这个忘了!”说着将那饰物从脖颈上解下来,递给曹二道:“兄弟拿这个去换酒喝吧!” 曹二接过去一看,霎时惊得目瞪口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晌,嘴里喃喃道:“我不是在梦中吧,世上居然有如此神奇的事情?” 房海翔见他浑身颤抖,眼睛里竟渗出泪水来,不禁笑道:“这回轮到兄弟你灵魂出窍了。这不过是一只金子做的麒麟,有什么神奇不神奇的?” 曹二定了定神,问道:“敢问仁兄从何处得到的这只金麒麟?” 房海翔道:“这只麒麟为何会戴在我身上,我真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不瞒兄弟说,上个月我被贼人打成重伤,幸亏被王爷的人救了,才保住了性命。只是以前的事情,却是再也想不起来了。” 曹二恍然道:“前几日听逢松哥哥说起他们在路上救了一位扳指仁兄,伤愈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就是你啊!” 房海翔苦笑着点点头,道:“正是在下。” 曹二将那只麒麟递还给房海翔,道:“仁兄既然想不起这只麒麟的来历,那就还是物归原主吧。曹某虽爱此物,也不能做趁火打劫的事情。” 房海翔没有接,道:“这只麒麟对我毫无用处。我好奇的是方才兄弟一见此物便两眼放光,竟似失魂落魄一般。我知道兄弟不至于贪图这几钱金子,其中必有缘故,能否说给我听听呢?” 曹二轻叹一声,道:“曹某少年时,有个青梅竹马的妹妹,她就戴着一只金麒麟,比这只略小,是只雌的,我常常从她脖子上摘下来玩。那时我年少无知,心中喜欢她,问她何时肯嫁给我,她跟我玩笑说,何时我若能得到一只雄的金麒麟,她便嫁给我……方才乍一看到仁兄这只雄麒麟,着实吓了我一跳,不但成色、神态与妹妹那只一模一样,连这儿补上的小瑕疵也毫无二致。世上哪 |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我一时失神,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了。” 房海翔笑道:“如此说来,这只金麒麟和兄弟有缘,那我更要把它送给你了。兄弟快拿给你那妹妹,看她还有什么话说!哈哈……” 曹二摇了摇头,叹道:“浮生若寄啊,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还不知她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呢……” 房海翔听得感慨万千,单手将那金麒麟帮曹二戴在脖子上,道:“兄弟莫悲伤,连梦里都不敢想的事都发生在眼前,这是大吉大利之兆,兄弟一定不久便能和那位妹妹重逢。” 曹二感激不尽,对房海翔一揖到地,然后捡起他的灯笼、竹梆子和铜锣走了。 |
房海翔独自留在原地,呆呆地坐在角门的石阶上出了一会儿神。想起方才竹林中那位似梦如幻的姑娘,心中不由有些懊恼,若是曹二不要那么快把他唤醒,他就能记起她是谁了。可是如今心里又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夜色中一人疾步而来,走近了看清是鹿逢松。他见房海翔还坐在台阶上发呆,埋怨道:“扳指兄弟,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了,叫我好找。你快起来,咱们得赶路了!” 高原的早春,湛蓝的天空干净得一望无垠。房海翔和鹿逢松还从未见过如此壮丽而又秀美的景色,遥望远方,一座座险峻挺拔的高山还披挂着铠甲般厚重的白雪,环顾眼前,粉红色的桃花却已绽开在漫山遍野间,为大气磅礴的雪域平添了一份柔媚。他们放开马缰在草地花海中随性徜徉,一颗心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仙境之中了。 柳海川却是一如既往的老成持重。当房、鹿二人看到盘旋在天空中的苍鹰,飞奔过山边的羚羊而兴奋得大喊大叫时,他只是懒懒地坐在马背上,双眼半睁半闭,脸上微微有些笑意。往前走了一会儿,二人又发现了远处山坡上的一座石块垒成的玛尼堆,却不知是什么。房海翔猜是一座墓,鹿逢松猜是牧羊人的小屋,两人童心大起,相约徒步跑上山坡一探究竟,要比比看谁先跑到。 柳海川拦住他们,道:“小子们,别看你们现在蹦跶得欢实,过不了多久就知道高原的厉害了。我劝你们都老老实实呆着,不要乱动。” 鹿逢松笑道:“咱们不是已经在高原上了吗?哪儿有什么可怕的!” 柳海川冷冷地道:“趁你们还有力气跑,不如去做些实在的事情。看到前面树林下开得红红的那一片花了吗?快去挖一些回来,要连根挖起来!” 既是柳海川发了话,二人虽然不解其意,却也不敢不从,便跑过去挖了一些,用衣裳下摆兜着拿回来给他。鹿逢松好奇地问道:“海川兄,这是什么花,你要用它做什么?” 柳海川吩咐他们把花儿装进包袱里,道:“这是红景天,至于是干什么使的,我现在不说,过两天你们就知道了。” 入夜,三人在一座高大的玛尼堆后露宿。房海翔和鹿逢松白天折腾得太累了,浑身乏力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房海翔道:“这时候要是能喝一碗酒解解乏就好了。”鹿逢松讥笑道:“扳指兄弟,你醒醒吧,咱们这是在西藏,不是中原!你瞧方圆几十里连一户人家也没有,上哪儿弄酒去?唉!早知这样,咱们就该在青海买它十皮囊酒,带在路上喝。海川兄,你是在江湖上闯荡惯了的,怎么也忘了这档子事儿?” 柳海川背靠玛尼堆坐着,微笑道:“我怎么会忘呢?想喝酒还不容易,你们再等等,一个时辰之内保证让你们喝到上好的青稞酒!” 二人听得将信将疑,走过去靠着玛尼堆坐在柳海川身边。三人抬头看着夜空中的满天星斗,听着风卷经幡的“啪啪”声响,困意渐渐袭来。正在似睡非睡之际,忽听柳海川笑道:“咱们的酒来了!” 两人忙坐起来,问道:“酒在哪儿?” 柳海川指着山坡下的大路,道:“你们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身上一定带着酒。” 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月光下黑压压一队人从小路上缓缓而来,看上去有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老人和孩子。 鹿逢松吃了一惊,轻声问道:“这是些什么人?怎么大半夜的还在路上走?” 柳海川道:“这些都是虔诚的藏民,扶老携幼,从千里之外的家乡翻山越岭,一路跪拜而来,只为在有生之年能到拉萨朝觐,在大昭寺和布达拉宫前磕上几万个长头!” 鹿逢松吐了吐舌头,道:“我的天爷啊!咱们骑着马都觉得累,这些人一边走路还要一边磕头,这要猴年马月才能到拉萨啊!” 柳海川笑道:“这个用不着你操心,你们就等着喝青稞酒吧!”说罢站起身来,便向那群人走去。鹿逢松急忙拦他道:“海川兄,你别去了,咱们不会说他们的话,弄出误会来就不好了。” 柳海川此时已走出几步,听到他的话,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继续向那些人走去。 |
鹿逢松忙对房海翔道:“海川兄怎么如此莽撞,这不像他平日的样子啊!他连人家的话都听不懂,也不懂藏民的风俗,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过去讨酒喝,我看非出事不可!咱爷们儿倒不是怕事儿,就怕节外生枝坏了王爷的大计!扳指兄弟,咱们得把马牵过来,见势不妙就赶快冲过去救了海川兄逃啊!” 这当儿柳海川已经走到了那群人面前,月光下只见一个年轻的藏民迎上来说了些什么,柳海川似乎也回了几句话,隔得太远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正在二人惴惴不安之时,眼前出现的一幕又将他们惊得瞠目结舌。 那个年轻的藏民突然摘下头上的皮帽,对着柳海川深深鞠了一躬! 接着,他挥手招呼其他的藏民,从他们推的小车上卸下一个皮囊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恭恭敬敬地捧到柳海川面前。柳海川接过来略略弯腰致谢,站在路边目送藏民们离开,然后拎着皮囊和口袋走回玛尼堆边,笑道:“兄弟们,来喝酒吃肉吧!” 房海翔和鹿逢松还哪里顾得上吃喝,连忙围上来问道:“海川兄,你难道会说他们的话?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柳海川不置可否,解开皮囊递给房海翔道:“你不是想喝酒吗?先喝一口再说。” 房海翔接过皮囊却没有喝,追问道:“兄长,为什么那个藏民对你那么恭敬啊?” 柳海川不答,又将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递给鹿逢松,道:“这里装的是牛肉干和糌粑,快拿去吃吧!” 鹿逢松接过口袋,也没有打开,问道:“是啊海川兄,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什么藏民们对你那么恭敬呢。” 柳海川淡淡一笑,道:“这里不像中原,藏地民风淳朴,你若敬重他们,他们自然对你以礼相待。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咱们喝酒吃肉吧!” 房海翔和鹿逢松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坐回玛尼堆下,与柳海川一同喝酒吃肉,然后带着满腹狐疑沉沉睡去。 |
第二天一早醒来,三人都觉得天气寒冷,便各自从行囊中拿出一件簇新的棉袍穿在身上,这三件棉袍是临行前弘皙王爷赏的,一路上还未穿过。 房海翔将袍子套在身上,先是扣好了衣领上的扣子,然后顺着衣襟一粒一粒向下扣。扣到右肋侧襟时,他突然将手停在那颗盘扣上,心中忽地一阵恍惚,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道:“把这个扣子扯下来!” 就像鬼使神差一般,他竟然一把将那枚盘扣扯了下去,拿在手中发了半天的呆,想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直到鹿逢松唤他,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跨上马随着二人向拉萨一路疾驰。冷风嗖嗖,直吹他的面门,也从他那敞开着小半截的衣襟灌进身体里去。 这一天的行程再也不像前几日那般轻松,正如柳海川所说的那样,房海翔和鹿逢松终于领教到了高原的厉害。虽然眼前美景依旧,但是两人却再也无法打起精神,别说像昨日那样下马奔跑,连骑在马上缓步而行都觉得喘不过气来。房海翔面色惨白,一言不发,鹿逢松看上去更加难受,艰难地道:“海、海川兄……我头晕、恶心……不、不想走了,只想、想躺下来……” 柳海川若无其事地坐在马鞍上,解下皮囊喝了一口青稞酒,冷笑道:“哼哼,怎么不跑了,不跳了?不是说要一起往山坡上跑,比比看谁先到吗?” 话音未落,房海翔身子摇晃了几下, “咚”地栽落马下。柳海川一惊,忙勒住马跳下来,将房海翔半抱半拽到路边躺下,又扶鹿逢松下马躺在房海翔身边。 接着,他用石块搭了一个小小的炉灶,拣了些树枝和牛粪放在里面点燃了,又从包袱里拿出昨日采摘的红景天,洗净了放在一个铁罐里,加满了水放在火上。鹿逢松迷迷糊糊地看着柳海川的背影,感觉他熟练得简直像一位土生土长的藏民一般,不由心中颇为诧异。他还没顾得多想,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柳海川推醒,喂他喝了一碗红景天熬成的汤水,吃了几口糌粑,然后又睡着了。等到再次醒来,高原上已是暮色苍茫。柳海川又喂他们喝了汤药,吃了些东西,二人顿感精神好了许多。 柳海川笑道:“好了,你们已无大碍,明早便可继续赶路了。”鹿逢松本想试探着问问他为何对藏地如此熟悉,刚问了半句,便被他打断,只管顾左右而言他。鹿逢松见他不愿说,只好将重重疑窦藏在心里,不再追问。 翌日,三人重新策马启程,越往前走,柳海川的话越少,面色也越发凝重。又走了几日,忽然有一天他在一个高坡上勒住了马。房海翔和鹿逢松也忙让马停下来,一左一右立在他身旁。只见他两眼盯着前方,好久才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的两人,轻声道:“再往前走,就是拉萨了。” 鹿逢松无法忘掉柳海川那一刻的眼神,他已经完全不像京城王府里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侍卫大哥了。此刻他那深邃的目光中透出的是说不清是忧伤还是向往的神情,这种心绪随着越来越接近拉萨而越来越明显,直到三人站在布达拉宫前,抬头仰望万里碧空下金碧辉煌的宫殿时,房海翔和鹿逢松发觉,他的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房海翔关切地问道:“兄长,你是病了吗?” |
柳海川摇了摇头,微微笑了一笑,道:“像你们前几日一样,有些头晕目眩而已,不妨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个藏民正在对着布达拉宫磕长头。只见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向前走一步,将双手移至面前再行一步,然后将双手移至胸前再迈出一步,跟着向前伸展双臂,跪倒后全身匍匐,将额头重重地叩在地上。 房海翔吐了吐舌头,道:“这些藏民如此虔诚,他们是在拜哪一尊佛呢?” 鹿逢松抢着道:“这个我知道!藏传佛教和汉传佛教不同,他们拜的是活佛。历代活佛圆寂后会转世到下一代灵童,至今已经转了七世了。如今住在布达拉宫里的,是七世转世尊者。我说的对吗,海川兄?” 他转头去看柳海川,却无比惊讶地发现他正闭着双眼,双手合十,向着布达拉宫深深地躬下身子。忙问道:“海川兄,你也信喇嘛教吗?我跟你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知道?” 柳海川直起腰来,眼睛里竟有些湿润。他轻轻叹了一声,道:“家母笃信喇嘛教,我从小被耳濡目染,也略知一二。她老人家最为尊崇的是六世尊者仓央嘉措,因此我方才拜的,并不是现在的七世活佛格桑嘉措,而是多年前住在布达拉宫里的六世活佛仓央嘉措。” 鹿逢松奇道:“仓央嘉措?他不是被圣祖康熙爷废掉了,后来在青海湖边病故了吗?算起来也有三十年了吧……” 柳海川略感惊诧,道:“你小子知道的倒挺多啊。是啊,二十七年了,那时候我就像你们现在这么大年纪,日子过得真快啊……” 鹿逢松心中一动,问道:“海川兄,你那时在哪里,还没有跟着咱们王爷呢吧?” 柳海川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三十年前的旧事,还提它做什么。咱们去拉萨城里,好好吃一顿,找个客栈住下来,慢慢打听噶尔丹策零的行踪吧!” 三人上马跑了一段路,前方路面变成了石块铺就的,整齐而又宽敞。数不清的男女信众嘴里诵着经文,手中转着经筒向前走,他们也放开马缰,随着众人缓缓而行。这里似乎是拉萨城的中心,大街小巷热闹非凡,越往前走人越多,路两边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看得房海翔和鹿逢松目不暇接。柳海川停在一幢小楼前看了看,道:“这儿可能是一家酒馆,咱们进去瞧瞧吧!” 房海翔和鹿逢松抬头一看,只见这是一幢石头筑成的三层藏式小楼,楼的外墙面都刷成了鲜艳的黄色,小楼前竖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的是不认识的藏文。三人将马栓在门前的拴马桩上,推门进去,踩着狭窄的木梯上了二楼。掀开门帘走进屋,果然见里面摆着几张长条桌和条凳,四壁上绘着蓝、红、黄三色图案,墙角还有一个柜台,似乎还真是个酒馆。 |
见有客人进来,一个年轻的当垆女迎了上来,笑盈盈地说了一串藏语,鹿逢松道:“姑娘,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会说汉话吗?” 女孩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汉话,鹿逢松却连一半都没听懂。急得女孩满脸通红,道:“你们等等,我去叫央宗阿妈来。”说罢跑上三楼,不一会儿,只听得木楼梯一阵“咯吱咯吱”响,女孩扶着一个老妇人走下楼来。三人看那老妇人,约莫已经七八十岁了,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衣,披着一条大红色的缀绒披肩,下身穿着一条红黑相间的十字纹毛裙,腰间围着一条鲜艳的五彩邦典。 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三位客人面前,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颤微微地道:“花儿静静开在原野上,香气却飘向了四面八方。远方的客人,欢迎你们来到玛吉阿米酒馆。” 鹿逢松听老妇人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惊喜道:“您就是央宗阿妈?扎西德勒!我们三个人都饿坏了,赶快给我们弄些吃的来吧!” 央宗阿妈微笑着转头对那姑娘吩咐了几句,姑娘忙请三人坐了。鹿逢松道:“央宗阿妈,您也过来坐吧,我们刚到拉萨,人生地不熟,想找您老人家打听些事呢。” 姑娘搀着央宗阿妈坐好,端上来四碗酥油茶。鹿逢松问道:“央宗阿妈,您这家酒馆开在这么繁华的街上,周围四通八达,想必平日里客人很多吧?” 央宗阿妈笑眯眯地点点头,道:“没有木头,支不起帐房,没有朋友,过不好日子。我这家酒馆,开在拉萨最热闹的八廓街上,已经二十五年了,全靠亲朋好友和来来往往的客人们帮衬,日子还过得不错。” 鹿逢松一心想跟她套套近乎,然后趁机打探噶尔丹策零的消息,便继续搭讪道:“方才听阿妈说,您这家酒馆叫阿什么米,那是什么意思呢?” 央宗阿妈端起碗喝了一口酥油茶,缓缓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只怕要说上一天一夜呢。树老了根多,人老了话多,你们会听得不耐烦的。” 这时那当垆女给几人斟满青稞酒,又端上满满一大盘手抓羊肉来。房海翔和鹿逢松立刻两眼放光,抓起羊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柳海川却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拿起酒碗慢慢喝着青稞酒,眯缝着两眼看写在墙上的几行藏文。 鹿逢松一边嚼着羊肉,一边对央宗阿妈笑道:“您老人家说哪里话!我们几个最爱听故事了,您给我们讲一讲,我们边吃边听。” 央宗阿妈留意到柳海川正在看墙上的字,便也转头看着那几行字道:“我这个酒馆的名字,就是来自于墙上的这首诗。” 鹿逢松奇道:“原来这是一首诗啊!我只觉得书法好看,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央宗阿妈,您给我们讲一讲,这是谁写的诗,写的是什么?” 央宗阿妈点了点头,道:“写这首诗的人是西藏最出名的活佛,二十七年前,这里还不是酒馆,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这首诗是他写给我女儿的!” 鹿逢松惊得险些将手中的羊棒骨掉在地上,道:“难道阿妈说的活佛是仓央嘉措?西藏会写诗的活佛只有仓央嘉措一人,莫非这里就是他居住的地方?” |
央宗阿妈听了,苍老的脸庞上的每一道褶皱里仿佛都溢满了惊奇和怀疑,她警觉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六世尊者?” 鹿逢松得意地笑道:“哈,我不但知道六世活佛仓央嘉措,我还知道您的女儿名叫玉琼卓嘎!他们的故事,早就在汉地广为流传,听过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他们惋惜喟叹的。” 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柳海川冷不丁地问道:“你说玉琼卓嘎是你女儿?”听那口气竟是颇为不相信。 央宗阿妈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瘪了瘪嘴像要哭出来似的,道:“断线的风筝飞不远,说假话的人命不长。我今年八十岁了,怎么会骗你?玉琼卓嘎的的确确就是我可怜的苦命女儿!那时我的酒馆开在布达拉宫底下的雪城里,卓嘎在酒馆里帮忙招待客人。有一天来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年,两个人一见倾心,很快就相爱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那位少年竟是六世尊者乔装改扮的。” 鹿逢松点点头道:“是了,那时仓央嘉措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富家公子的模样,化名达桑旺波,整夜在拉萨城里游荡。” 央宗阿妈接着道:“千千万万匹骏马,换不来真正的爱情。他们真的是相爱了,那时她还以为他是达桑旺波,不知道他就是六世尊者。他们就住在这座小楼里,爱得难分难舍。六世尊者给她写了好多诗,墙上这首就是其中的一首。我来念给你们听——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娇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就冉冉浮现在我心田。多美的诗啊!六世尊者把卓嘎比作圣洁的母亲、纯洁的少女、慈悲的度母,他把世间所有最美的词句都用来赞美她,他是真心爱她啊!可惜,好景不长……” 鹿逢松听得出神,黯然道:“蒙古王拉藏汗忌惮仓央嘉措在西藏的威望,向圣祖康熙皇帝告发他荒淫好色,不理教务,圣祖便下旨废黜了他,派人将他解送到北京去……有人说他死在路上了,有人说他逃脱了,各种传说扑朔迷离,弄不清真假。阿妈,您知不知道他最后的结局究竟如何?” 央宗阿妈叹了一口气,道:“六世尊者路过青海的时候被人害死了。害他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信任的丹增喇嘛!他被拉藏汗重金收买,在青海湖边用铁棒杀死了六世尊者。唉,尊者平日待他像亲兄弟一样,谁知道他竟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人!真是狼挂起山羊的胡子,改不了凶恶的嘴脸啊!” 鹿逢松听了,失望地道:“我听人说他半路逃走了,原来还存了些侥幸,如今听阿妈这样说,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太令人痛惜了!那您的女儿玉琼卓嘎后来怎样了?” 央宗阿妈眼里流下泪来,哽咽道:“越是美丽的花儿,越是容易凋谢。六世尊者走后,卓嘎被拉藏汗抓去给自己的儿子做老婆,她宁死不从,偷偷在酸奶里下了毒想毒死拉藏汗,不料被蒙古人发现,将她活活折磨死了……” “咣当”一声,柳海川忽然将酒碗往桌上一顿,碗里的残酒溅了一桌子。只听他冷笑一声,道:“央宗阿妈,丹增杀死了六世活佛,玉琼卓嘎在酸奶里下毒被蒙古人发现,这些都是真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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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湘妃无缘爱别离 只盼来世再相见 央宗阿妈将右手抚在心口上,道:“壶里倒出的茶是热的,老实人说出的话是真诚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说罢唤来当垆女,要她拿过一只晶莹剔透的玉碗,捧在手中道:“这碗是六世尊者的遗物,我一直珍藏着。我对着这只玉碗起誓,也就是对着六世尊者起誓——若我有一句假话,就让恶魔将我的两只眼珠挖了去!” 柳海川眯起眼睛看着央宗阿妈,脸上突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却再也不说话了。央宗阿妈起身又吩咐当垆女上了几大碗热菜,几人吃喝了一阵。鹿逢松对柳海川轻声道:“海川兄,咱们要不要问问她知不知道噶尔丹策零的消息?” 柳海川点了点头。鹿逢松刚想再召唤央宗阿妈,只听楼梯上一阵“咚咚”之声,有人快步跑了上来,跟着门帘一挑,一个精壮的汉子走了进来。这人穿的是一身汉人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帽,腰间挂着一把短刀。柳海川侧身轻声对房海翔和鹿逢松道:“你们看他那把刀,这是个蒙古人,大家小心些。”二人听了,都暗自在袖管里将防身的匕首按在手中。 那人进了屋,站定了四下看看,目光掠过柳海川三人,却并未多加留意。央宗阿妈从柜台后站起,拄着拐杖迎上来,道:“花儿静静开在原野上,香气却飘向了四面八方。远方的客人,欢迎光顾玛吉阿米酒馆。” 那汉子没有理她,却盯着墙上那首诗看了一阵,方才开口道:“这里真的是仓央嘉措的故居吗?” 柳海川的判断果然不错,这人说的是一口蹩脚的汉话,一听便知绝不是汉人。 央宗阿妈颤巍巍地道:“不错,这里正是六世尊者的故居。” 那人面露喜色,道:“我家主母万水千山地从中原赶来,只为寻找仓央嘉措的踪迹。这下好了,你的店我包下了,今晚就让我家主母住进来!” 央宗阿妈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里是酒馆,不是客栈,不方便住的。” 那人不悦道:“你这老妇人,怎的这么不通情达理?我家主母只带两个侍女,就住两三日,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塞到央宗阿妈手中,道:“爷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央宗阿妈将金子接在手中,顿时春风满面,笑道:“笔直的树用处多,心诚的人朋友多。老婆子我一辈子待人真诚,最乐意结交天南地北的朋友。你家主母是来缅怀六世尊者的,难得她一个汉人女子对我们藏民的佛爷如此尊崇,不能让她千里迢迢来了又失望而归。楼上还有一间卧房,就是当年六世尊者和卓嘎住过的,三十年来我从未动过里面的陈设,也从未让别人住过。今天我就破个例,让你家主母在里面好好住上几天!” 那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就这么定了。你把楼上屋子打扫干净,从现在起不要再接待客人,我家主母今晚就住进来!”说罢便转身下楼走了。 |
柳海川三人吃饱了饭,也离开了玛吉阿米酒馆,在大昭寺边找了家客栈住下。柳海川一人住着一间屋,房海翔和鹿逢松合住了一间。 房海翔坐在床上,看到鹿逢松站在窗边发呆。自离开酒馆,这位鹿兄弟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道:“逢松兄弟,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再去找海川兄拿些红景天煮给你喝?” 鹿逢松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不舒服。扳指兄弟啊,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房海翔道:“兄弟有话尽管说出来,憋在心里多难受啊。” 鹿逢松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扳指兄弟,你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位海川兄有些奇怪?” 房海翔想了一想,道:“我和海川兄认识还不到一个月,也不知他平日是什么样的。这次进藏,他似乎轻车熟路,对西藏什么都了解。除此之外,再不觉得什么奇怪的了。” 鹿逢松一拍大腿,道:“这还不够奇怪吗?我跟了他五年了,从未听说他之前到过西藏。可是他如何能未卜先知让我们去采红景天,又如何能让路过的藏民对他那么恭敬,献上吃的喝的,哪里像个第一次进藏的人?今天尤其奇怪,他又不认得藏文,怎么知道那座黄色的小楼是个酒馆?就算他是蒙对了吧,可是你看他看着央宗阿妈那个眼神,就像上辈子的仇人一般恶狠狠的,央宗阿妈只是讲了仓央嘉措和她女儿卓嘎的故事,并没有得罪他呀……” 房海翔恍然道:“你这样一说,我怎么也感觉他有些不对劲了。我想起来他盯着墙上那首诗看着的时候,嘴唇一直在微微地动,好像他认识那些藏文,在默默地念着一般。” 鹿逢松点头道:“这就对了,他一定是懂藏文的,否则怎么能跟藏民要来酒肉?海川兄的人品我还是很了解的,他绝对不会害咱们兄弟。可能他有难言之隐,也可能身负王爷交代的绝密使命,不方便对咱们兄弟说。总之,我断定他不但不是第一次进藏,而且和西藏还有不浅的渊源,说不定以前还认识央宗阿妈,跟她有什么过节呢。如果我估计的没错,今晚他就要返回玛吉阿米酒馆去找央宗阿妈叙旧!” 房海翔急道:“真如兄弟所说,咱们该怎么办呢?” 鹿逢松思索了一阵,道:“他既然不能告诉咱们,咱们也不好随便问。只能暗中盯着他,万一他遇到什么麻烦,咱们好出手保护他。扳指兄弟啊,今晚咱俩都别睡了,仔细盯着那屋的动静,海川兄若是出门,咱们就跟着他!” 房海翔道:“好,就依兄弟!” |
这一晚,二人果然都打起精神没有睡觉。他们吹灭了酥油灯,在黑暗中目光炯炯地盯着柳海川住的屋子。戌时刚过,忽然那屋里的灯灭了。接着就听屋门轻响,柳海川从屋里走了出来。借着月光,二人看到他站在院子里,往他们住的屋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拔腿走出了院子。 待他刚一出院门,二人连忙轻手轻脚地跟了出来。外面依旧十分热闹,从西藏各地赶来的信众们不知疲倦地在大昭寺前磕着长头,更多的人在八廓街大大小小的巷子里游逛。他们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尾随着柳海川,果然见他熟练地拐过了几个巷子,径直向玛吉阿米酒馆走去。 酒馆的大门紧闭,只有三楼的窗户隐隐透出酥油灯的亮光。酒馆门前站着两个穿藏袍的大汉,房海翔忙拉住鹿逢松道:“兄弟,你看左边那个人,不就是白天装扮成汉人的蒙古人吗?现在又扮成藏人了。他们把酒馆包了下来,要给那个什么主母住,这下海川兄怎么进去啊?” 鹿逢松笑道:“这个容易,看我来助他一臂之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五寸来长亮闪闪的圆筒,道:“这是我们危急时呼唤同伴用的旗花,待会儿我一放出来,海川兄便可趁乱爬上楼去。” 说罢,他打开圆筒的盖子,迎风一晃,那筒中立刻便燃起火来,他扬手用力一抛,那圆筒带着火苗和一股浓浓的白烟落在八廓街上的人群中,正在四处游荡的人们立刻像炸了锅一般惊叫着四散奔逃,守在玛吉阿米酒馆门口的两个蒙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伸着脖子往那边看。 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只见柳海川忽地抛出一根细细的软索,稳稳地搭在酒馆三楼的窗户上,接着,他像只灵巧的猿猴般攀着软索爬上三楼跳进窗户里,瞬间消失不见。这一切发生的快如闪电,整个八廓街上的人,包括守门的两个蒙古人,竟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 鹿逢松得意地拍手道:“怎么样扳指兄弟,还是我的计策厉害吧?可惜咱们俩没有海川兄这手飞檐走壁的功夫,这么高的楼咱们可上不去,只能待在楼下等他了……咦,扳指兄弟……” 不等他说完,忽见身边的房海翔不知何时已像条泥鳅一般从街上纷纷攘攘的人群中钻了过去,待看清时他已到了酒馆墙边,伸手一搭挂在墙上的软索,身子借势凌空飘起,鬼魅般飘进了三楼的窗户。这手功夫和方才柳海川的相比,竟是高明了许多。真没想到这位和自己朝夕相处,木讷寡言的扳指兄弟竟是位绝顶高手,鹿逢松揉了揉眼睛,惊讶得不敢相信。 |
他没有想到的还有,自己小小的一根旗花竟引起了如此之大的骚动,只见无数的行人奔走呼号,有的人掉了帽子,丢了鞋子,有的人跌倒在地,被后面的人从身上踩过,有人大声咒骂,有人嚎啕大哭。再看那两个蒙古人,也有些慌了神,并排站在酒馆门前,死死地把住大门,不敢有丝毫懈怠。 骚乱越传越远,竟波及到大昭寺那边。只见从寺里冲出一队红衣喇嘛,手里都拿着铁棒,大声吆喝着要人们镇定,却哪里拦得住洪水般奔流的人潮,一时间整个八廓街上乱成一团。 鹿逢松藏在一棵大树后面,避开无头苍蝇般逃窜的人群,两眼死死盯着酒馆三楼的窗户。过了一阵,忽见窗口人影一闪,柳海川从楼上跳了下来,瞬间混在人群中不见了。紧接着房海翔也跳了下来,匆匆忙忙往他这边跑。鹿逢松迎上去一把拽住他,道:“扳指兄弟,我在这儿呢!” 却见房海翔满脸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道:“不好了,海川兄把央宗阿妈,杀、杀死了!” 鹿逢松大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兄弟你快说!” 房海翔道:“咱们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边走边说。”说罢转身便走,鹿逢松紧紧跟上,二人疾步往客栈奔回。路上,房海翔断断续续说了他方才的所见——他上了酒馆三楼,便见到柳海川和央宗阿妈站在卧房里。他忙藏在柜子后面细听,却听柳海川满口说的全是藏语,一个字也听不懂。而央宗阿妈听了柳海川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跪下来拼命给他磕头,嘴里不住地说着藏语,看上去像是求饶的样子。接下来便是惊得他毛骨悚然的一幕,柳海川冷笑一声,伸手揪住央宗阿妈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嘴里恨恨地说着什么,然后探出两指,竟将她的眼珠剜了出来。央宗阿妈惨叫一声,当场昏死。柳海川伸手扭断了她的脖子,然后将尸身扔进一个大木桶中,转身跳下楼去。 鹿逢松曾跟着柳海川走遍江湖,不止一次亲眼见到他出手杀人,但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害一个年逾八旬的老妇人,单单是听房海翔讲,已是骇得他浑身汗毛倒竖,猜不透他们之间有什么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眼看快到客栈门口,鹿逢松道:“扳指兄弟,咱们悄悄溜进去,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明儿如果海川兄自个儿不提起,咱俩可千万别问。” 房海翔点头答应,突然停下脚步道:“不好!” 鹿逢松惊道:“扳指兄弟别吓唬我,还有什么事儿啊?” 房海翔道:“海川兄的那根软索还搭在墙上,方才他走得急,忘了取下来了。明日被人发现,一望便知这是汉地武林的东西,顺藤摸瓜查下去很容易就能找到咱们。” 鹿逢松跌足道:“对啊!抓了咱们几个倒是小事儿,万一牵连到王爷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扳指兄弟,现在该怎么办?” 房海翔道:“兄弟莫急,好在我想起来了,现在去拿还来得及。你先悄悄回房,我去去就回!” 此时,八廓街上的混乱已渐渐平息,两个蒙古人还站在玛吉阿米酒馆门前,笑嘻嘻地看着忙得焦头烂额的铁棒喇嘛们,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什么。房海翔悄悄潜到墙边,伸手拽了拽柳海川的那根软索,却怎么也拽不下来,显然是软索上的铁钩紧紧钩住了窗台。他怕拽断了绳索,于是趁两个蒙古人不备,纵身一跃跳进了三楼卧房。 软索前端的铁钩果然死死地扣进了窗台的砖缝里,他用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将绳索卷起塞进怀中。忽然,只听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有人正踩着楼梯往楼上走来。 他连忙上了窗台,打算跳下楼去,不料探身一望,却见楼下竟又来了五六个蒙古人,其中有三个正好站在窗户底下。他心中一惊,忙缩身回到屋里。楼梯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声音还不止一人,眼见得便要走上来了。 房海翔心中暗暗叫苦,他环顾卧房,只见靠墙立着一排藏式衣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打开柜门就钻了进去。 |
脚步声停在卧房门前,一个女孩的声音细声细气地道:“启禀主母,这里就是仓央嘉措和玉琼卓嘎的卧房了。” 房海翔透过柜门的缝隙向外看,只见屋门口站着三个人,两个是穿着汉人衣裳的女孩,看样子是中间这人的侍女,而她们搀着的那个人,便是被称作“主母”的妇人了。 他一看这位“主母”,不由心中一惊。这人身穿一身雪白的衣裙,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腰带,看上去十分怪异。她披着一头雪白的长发,仿佛是个雪人一般;再向她脸上看去,只见她面色惨白,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紧紧闭着,看不出到底多大年岁。 只听一个侍女道:“主母您慢些,前面有个门槛,请小心迈过去。” 房海翔又是心中一凛,原来这女人是双目失明的。 两个侍女搀着那主母走进屋里来,一个侍女道:“启禀主母,这间屋里的地上铺着羊毛地毯,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副特别大的画,上面画的好像是观音娘娘坐在莲花上;地上摆着一圈白色的垫子,前面放着一张小桌,桌上点着一盏酥油灯。靠墙摆着一排衣柜,墙角还放着个大木桶,像是洗澡用的,除此之外,再没什么其他陈设了。” 那主母点了点头,轻声道:“嗯,你说得很清楚。今晚还是老规矩,把我送进衣柜里去吧。”听起来却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房海翔正觉得蹊跷,却见两个侍女已扶着她们的主母来到衣柜前,伸手便要打开柜门,他忙将身子缩到角落的黑暗中。门打开了,那主母道:“我这儿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回去伺候大汗吧。” 两个侍女道了万福,转身下了楼梯。 房海翔着实搞不懂这位一心追寻仓央嘉措踪迹的主母为什么有这种怪癖,放着这么大的房子不住,偏偏要钻到这狭窄的衣柜里来。这当儿那主母似乎也感觉到柜子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好在她双眼看不见东西,房海翔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低声道:“不许出声,不许动,否则……” 突然,他感觉那主母抱住了自己,接着,她的手指竟然从他衣襟上那颗扯掉了盘扣的地方伸进了他的长袍,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长袍下的身体,不由令他浑身上下一阵颤栗。只听她颤抖着叫了一声—— “翔子哥哥!” |
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一般,却仿佛凌空炸了一个霹雳,房海翔瞬间呆住。思绪如梦如烟,如影如幻,从一片模糊到渐渐清晰,麻木已久的心缓缓复苏,突然间,往事犹如决堤江河的大潮般汹涌而来…… “你是叫翔子吧?” “咦,你怎么知道?” “我听那个店家叫你翔子啊!你今天接铜钱的时候,身手好漂亮啊!” “可是,这儿这么黑,你又看不见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接铜钱的人呢?” “你接铜钱的时候,我看到你衣服上的一颗扣子开了。刚才我摸到了,呐——就是这儿!” …… 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柜子里,他紧紧抱着一个姑娘,和她忘情地亲吻、缠绵……她是谁?我又是谁?她叫我翔子哥哥……她叫什么名字……我快要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 这一刻,所有的记忆全都恢复了,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五年来的苦苦思念,他的心一阵阵剧痛,憋了五年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他用一条胳膊紧紧抱住了她,放声痛哭。 “依蓝!你是我的蓝儿!这么多年了,你究竟到哪里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依蓝浑身颤栗,边哭边道:“翔子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找我。蓝儿想你想得哭瞎了眼睛,想你想得头发全白了……” 房海翔肝肠寸断,跪倒在依蓝面前,抱住她的腿,将头埋在她身上,哭道:“蓝儿,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了那么多罪,对不起,蓝儿……” 依蓝抱着他的头,像母亲一般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道:“翔子哥哥,不要这样说。至少蓝儿还能活着见到翔子哥哥,别说瞎了眼睛,就是此时要我立刻去死,蓝儿也知足了。” 二人紧抱在一起,哭了许久,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哭了。房海翔扶着依蓝坐在衣柜里,让她偎在自己怀里,他们相依着诉说离别后的情形。依蓝道:“那天在张叔的祖屋,我苦苦盼着你来接我,哪知你没有来,却等来了你的师兄张熙。他告诉我,你的师父训诫了你,你幡然悔悟,决意从此再也不见我了。我听了以后,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大哭了一场,然后就离开了。我不敢回家,只能一个人浪迹天涯。我漫无目的的走了好多地方,伤心孤独的时候恨不得跳下山崖了此一生,说真的,那时候我好恨你啊!有一天,我辗转到了汉口,在一家客栈里遇到了准噶尔蒙古的大汗噶尔丹策零,说不清为什么,我竟然鬼迷心窍,跟着他走了。这些年来,他带我到过西域、青海、西藏,他对我特别好,一心想娶我,但是我一直没有答应他,因为我心中始终忘不掉你。慢慢的,我不恨你了,我越想越觉得张熙的话是假的,我的翔子哥哥怎么可能负我呢?” 房海翔愧疚地道:“那时我被师父囚禁,脱不开身。只能请张熙师兄传话给你,不想被他骗了。等我逃出来再去找你,你已经离开了。对不起,蓝儿……” 依蓝帮他抹了抹眼泪,继续道:“翔子哥哥,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湘妃竹的故事吗?娥皇和女英思念丈夫,愁白了头发,哭瞎了眼睛,没想到竟然都应验在我身上了。离开中原越远,我就越想你,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思念,那种痛苦是没有人能体会得到的。终于有一天,我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再后来,我的眼睛也哭瞎了。蓝儿命苦,从小就没了娘,好不容易遇到了一生最爱的人,却无缘无故地分开了,找不到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可是翔子哥哥,蓝儿不甘心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啊!这么多年来,不管到哪里,只要屋子里有柜子,我都要进去独自呆一呆,只盼有一天出现奇迹,你突然出现在柜子里,一把抱住我……没想到,今天奇迹真的出现了,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你了。翔子哥哥,你为什么才来啊,你知道蓝儿受了多少苦吗……” 二人相拥而泣,房海翔轻拍着依蓝的背,宽慰她道:“蓝儿别难过,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这回,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我这就带你走,我们去山东投奔岳濬大哥,或者你愿意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苏州、汉口、济南,哪里都行……” 依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翔子哥哥,我的眼睛瞎了,腿也走不动路了。外面都是噶尔丹策零的蒙古武士,无论我到哪儿,他们都寸步不离地守着,咱们根本出不去的。” 房海翔道:“你忘了翔子哥哥有一身武功的吗?别说门口那几个蒙古人,就是千军万马我也能带你闯出去!” 依蓝解下腰间系着的腰带,交给房海翔道:“翔子哥哥,这些年来,它没有一刻离开过我,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吗?” 房海翔接过来一看,又是惊喜,又是感慨,道:“我当然记得,这是我的长鞭,五年前临别,我把这条鞭子留给了蓝儿,我说见到它就像见到我一样。这五年来,我再也没有用过鞭子,因为它已经带着我的心跟蓝儿走了。现在它和蓝儿一起回来了,我们就一起闯出去吧!” 他推开柜门,小心地将依蓝搀扶出来,道:“蓝儿,我的左臂废了,不能抱着你,你只能趴在我背上,我背着你跳下去。”说罢,蹲下来让依蓝伏在自己背上,用柳海川那根软索把她紧紧绑在身上,然后吹熄了屋里的酥油灯,来到窗口向下看。只见十来个蒙古人三三两两,或是守在门口,或时聚在窗下闲聊。他后退了两步,道:“蓝儿,你抱紧我。”然后一手执鞭,提气纵身,背负着依蓝像一片树叶一般飘了出去。 等他们快要落在地上了,窗子下面的几个蒙古人才察觉,拔出腰刀围了上来,蹲守在酒馆门口的几个蒙古人也被惊动,嘴里乱叫着冲过来。 房海翔毫不畏惧,身子刚一着地,脚尖在地上一点,已窜出一丈多远。与此同时,长鞭凌空飞舞,蒙古人只听耳边一阵凌厉的劈空之声,五六把蒙古刀已被鞭子卷起,拿捏不住,纷纷脱手。鞭梢过处,四下里犹如爆竹炸响般“啪啪啪”一串脆响,蒙古人躲避不及,被打得哭爹叫娘,阵脚大乱。等他们回过神来,房海翔早已背着依蓝,消失在八廓街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中了。 |
天色大亮时,他们已经远远离开了八廓街,跑出了拉萨城。清晨的凉风吹拂着他的脸,放眼望去,高原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他放慢脚步,欣喜地对依蓝道:“蓝儿,我们跑出来了!” 依蓝在他颈上轻吻了一下,道:“翔子哥哥,你背着我跑了那么久,一定累坏了,快把我放下来歇歇吧。” 房海翔走到一棵大树旁,解开软索,将依蓝放下来坐在树下。他将她额前一缕白得像雪一样的长发拂到鬓边,久久地凝视着她秀丽依旧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忍不住感慨万千,道:“蓝儿,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依蓝的眼泪从她那双空洞洞的大眼睛里滑落下来,轻声道:“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听到鸟叫的声音,我闻到花儿的香味,可惜的是,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翔子哥哥了……” 房海翔鼻子一酸,强忍着眼泪,柔声宽慰她道:“蓝儿,你不是在做梦,我们真的又在一起了。蓝儿不必担心,等到了山东,我请最好的郎中给你看眼睛,一定给你医好!” 依蓝点了点头,揽住房海翔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道:“翔子哥哥,你要答应蓝儿,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房海翔用一条胳膊紧抱着她,应道:“我的好蓝儿,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哪怕死也要死在一块儿!” 二人紧紧抱在一起,过了好久。依蓝突然道:“翔子哥哥,我听到前面有脚步声,是不是有什么人走过来了?” 房海翔抬头看了看,道:“是啊,前面小路上有个汉人打扮的老婆婆正在走过来,看上去似乎是个乞丐,正好我过去找她问问路。” 他将鞭子别在腰间,迎着那妇人走上去。走到近前看得清楚了,只见她肩上背着一个盛水的皮囊,腰间系着个干瘪的褡裢,里面的干粮估计早就吃光了。她身上精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大襟衣裳破破烂烂的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一头肮脏的乱发胡乱披着,唯有满是污垢的脸上一双眼睛像鹰一般锐利,盯着他看了一眼,看得他不由心头一凛。 他躬了躬身,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老人家,去中原的路怎么走?” 那妇人狠狠地瞪了瞪他,冷冷地道:“不知道!”脚下步履蹒跚地继续向前走。 他心中老大没趣,怏怏地掉头回去。走出十步开外,忽听那妇人叫道:“小子,你站住!” 房海翔闻言停下脚步,刚一回头,冷不丁那妇人已站在自己面前,二人的鼻尖差点相碰在一起。眼见那妇人伸手向自己肩上搭来,他不由一惊,心道:“大白天的,难道我遇见鬼了?” 他随即明白过来,眼前这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身怀绝技,武功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当下不敢怠慢,身子向后一闪,已飘在两步之外,道:“前辈,你叫我有什么事啊?” 那妇人伸手要抓房海翔,却抓了个空。她吃了一惊,冷冷笑道:“小子,看来我看错了你,你还不只是个偷东西的蟊贼啊!” 房海翔奇道:“前辈这话从何说起,难道我偷了你的东西吗?” 那妇人却不答话,身形快如闪电,疾攻而上,右手抬起,向房海翔头顶拍下。 房海翔抬眼一瞥,不禁又是一惊。只见那妇人右手上的五根手指几乎齐根尽断,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手掌,看上去格外吓人。惊骇之余他忙抬手去格挡,却不料那妇人这一招原是虚招,眼看两人的手掌就要对碰,她的身子却向旁边一滑,同时左臂探出,左手在房海翔手上一搭,瞬间飘到了他的身后。 房海翔心中大惊,知道遇上了劲敌,怕她从背后偷袭,忙就地打了个滚,再跳起来时已将长鞭抄在手上。 那妇人却站着没动,看上去并没有进攻的意图,只是左手中多了一件白亮亮的东西,高高举着对他道:“臭小子,还说你没有偷我的东西,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房海翔定睛一看,那妇人手中捏着的,正是自己大拇指上戴着的象牙扳指。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道:“这老妇人貌不惊人,谁知她武功竟如此了得。方才只是和我擦身而过,便将我手上的扳指撸了下来,我竟毫无知觉。若是她手上加力,岂不是轻而易举将我的右手折断了?惭愧啊,今日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他忙恭恭敬敬向老妇人抱拳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只是这枚扳指,乃是晚辈心爱之物,确实不是偷来的,还望前辈赐还!” |
依蓝听得这边吵闹,却看不到究竟,急道:“翔子哥哥,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在跟人打架吗?” 房海翔道:“蓝儿,这位老婆婆有些不讲道理。她硬说你送给我的那枚扳指是她的,一口咬定是我从她那里偷来的。” 依蓝听了,气得满脸通红,扶着大树站起身来,道:“老婆婆,你若是想讨钱、讨吃的我们都可以给你,但不能平白无故诬陷别人啊!那枚扳指是我额娘临死前留给我的,上面还刻着我父王的私章,我从小到大一直带在身边,什么时候又成了你的物件?你还要不要脸皮啊!” 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一张嘴依旧犀利得像刀子一样。房海翔听她不住口地骂那妇人,只怕惹恼了她不好对付,正想劝阻时,却见那妇人犹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不动,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依蓝,满脸迷茫疑惑。他心中大奇,问道:“老婆婆,你怎么了?” 那妇人盯着依蓝看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揪心的惊呼,叫道:“你是依蓝?你看不见了吗?你的头发怎么白了?五年前在汉口那个客栈里,你还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啊!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忽然,她的身子凌空而起,像箭一般射向依蓝。房海翔哪里拦得住,惊得大叫道:“前辈,不要伤了蓝儿!”却见那妇人已飘落在依蓝面前,一把将她揽在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凄苦无比,伊蓝被她紧紧抱在怀中,想要挣扎却哪里挣得脱,不由心中害怕,叫道:“翔子哥哥,快来救我!” 房海翔看得莫名其妙,知道此事定有蹊跷,便上前扶住那妇人的肩头,道:“前辈,你莫不是认错人了?请放开手慢慢说,不要吓坏了蓝儿。” 那妇人哪肯撒手,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转头气汹汹地盯着房海翔道:“是你,定是你这畜生把我女儿害成这样了!蓝儿,你告诉娘,是不是他害的你?娘替你报仇,将他碎尸万段!” 此言一出,依蓝和房海翔都是大吃一惊。依蓝顾不得疼痛,拼命挣脱了那妇人,斥道:“你胡说,你怎么会是我娘?父王告诉我,我还不记事儿的时候我额娘便死了!” 那妇人听了,将嘴里的牙咬得咯咯直响,恶狠狠地道:“爱新觉罗· 弘皙!你竟然告诉蓝儿我已经死了,你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再让我见到你,一定把你千刀万剐!” 依蓝听这妇人竟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同时心中疑窦丛生,她平日里伶牙俐齿,此刻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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