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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8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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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六年十月初十。雍正皇帝下密旨令浙江总督李卫密行缉捕吕留良、严鸿逵党羽;十月十一日,副都统海兰奉旨从北京出发,于二十七日到达长沙,会同湖南巡抚王国栋赴永兴县缉拿曾静。 此时的卞虚舟和碧葵,一个在浙江杭州,一个在湖南永兴,天天朝着蓝天上的白云,小桥下的流水遥寄着苦苦的相思之情。就在卞虚舟对着摇曳的红烛长吁短叹,碧葵用小刀在墙上刻下第三十五个“正”字时,他们根本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已悄悄展开,而他们二人的苦难人生,便由此开始了…… 从未有哪一年的秋天像今年一样让碧葵感到如此悲凉孤寂。 她站在蒲潭塾院门口,踮起脚尖眺望着门前那条大路的尽头。阵阵萧瑟的秋风吹起,远处近处的树木上落叶萧萧而下。一只乌鸦栖息在路边一棵树干佝偻的老树上,突然被惊得扑棱着翅膀,“嘎嘎”乱叫着飞走了。 那条路的尽头通向永兴县城。七个月前,她的稀粥哥哥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的笑容正像他到来的那个季节一般明媚灿烂;五个月前,他也是从这条路上离开的,他离开的时候她甚至不敢到门口来送他,怕自己的眼泪让他伤心难受。 如今,这条铺满落叶的路上空荡荡的,一天到头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太阳渐渐西沉,远处的群山变得模糊起来。她还在翘首期盼着,明知什么也盼不来。天空中的乌云越来越厚重,像是要压到地上来的一床棉被,天地苍茫一片,雨又下起来了。 绵绵的秋雨一下就是一整夜。碧葵躺在床上,默默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轻轻抚摸着手腕上那串牦牛骨做成的手链,回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回味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爱上一个人的滋味竟是如此痛苦。依蓝公主曾对翔子哥哥说过,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就是每天晚上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着的是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心里想到的还是他。当时她一点儿也听不懂,翔子哥哥对她说,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等你有了自己心爱的人的时候,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如今,她已完全能体会依蓝公主的感受了。思念一个人的感觉,何止是心痛,简直是千万根钢针在往心上扎啊! 曾静的岳父陈国衡过世了,曾静带着米胡子去料理后事,去了多日,直到十一月初四那天黄昏才回来。他在书房里独自呆了一会儿,让米胡子帮他把碧葵叫了进来。 十几日不见,曾静仿佛苍老了十岁。他额头上,眼角边增加了几条刀刻般的皱纹,头发几乎全白了。碧葵忍不住一阵心疼,哽咽道:“爹爹,你要多保重啊!” 曾静叹了一声,道:“三爪儿走了,翔子走了,张熙也走了……如今,偌大个蒲潭塾院只剩下你我二人了。” 碧葵道:“爹爹,张熙师兄走了整整半年了,怎么还不回来呀?” 曾静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回不来了。” 碧葵一惊,脱口而出道:“难道他被岳钟琪抓住了?” 曾静有些诧异,道:“怎么,你也知道他是去给岳钟琪上书了?” 碧葵跪倒在地,道:“爹爹,你责罚我吧!五月初四那天,爹爹和张熙师兄在书房里密谋时,碧葵就藏在这张竹床下。爹爹和师兄说的话,碧葵都听到了。” 曾静双眼无神地看了看她,漠然道:“起来吧。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爹爹也不瞒你了。张熙到现在还没回来,八成是凶多吉少了。我估计,抓我的官军这几天就要到了。你年纪还小,不要被这件事牵连进去,趁着官府的人还没到,你赶快跑吧!” 说罢,曾静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来,道:“爹爹的积蓄都让你张熙师兄带去做路费了,只剩这么几个铜钱,还是留下来卜卦用的。你都拿去,明日一早就走吧。” 碧葵闻言,心中如刀绞一般,失声哭道:“爹爹,你让我去哪里啊?我不离开爹爹,要走我们一起走!” 曾静苦笑一声,道:“你到杭州找卞虚舟去吧。爹爹哪里也不去,早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鼓动总督造反,这是弥天的大罪,被抓住会凌迟处死的!” 碧葵大哭道:“爹爹!你不能坐在这里等死,赶快跑啊!” 曾静不理她,自顾自地道:“我现在才晓得那个怪梦是什么意思了。那几条小鱼就是三爪儿、翔子和你,后来又来了一条小红鱼,定是卞虚舟。我和张熙就是那两条大鱼,被抓住一刀一刀地剐得只剩下骨架了……” 碧葵吓得面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曾静冷笑一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匕首,插在书桌上,道:“想剐了我也没那么容易!不等他们抓住我,我就先用这把刀杀了自己!蒲潭先生死于此处,休想让我迈出这书房一步!” 碧葵看到曾静目露骇人的凶光,面上现出狰狞的笑容,骇得花容失色,将身体紧紧靠在墙角缩成一团,只怕爹爹突然发起狂来,一刀杀了自己。 “轰”的一声巨响,像是倒下了一座山一般,震得整个书房都颤了一颤。院门被撞开了,杂沓的脚步声踩着院子地上积的雨水,噼噼啪啪像有几百个人冲了进来。曾静大喝一声,跳起来一把拔起书桌上的匕首在空中乱劈,疯狂大叫道:“蒲潭先生在此!来杀我呀!来呀!都来呀!” |
书房里的蜡烛被他掀翻在地上,屋里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就在蜡烛熄灭的瞬间,碧葵蹲下身子爬进了竹床下,与此同时,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人冲了进来。 冲进来的人的呵斥声,曾静的叫骂声以及碰倒椅子,摔碎花瓶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顿时乱成一团。碧葵躲在漆黑一片的竹床下什么也看不到,吓得浑身簌簌发抖。 片刻之后,只听有人叫道:“捉住逆贼了!快些点个火折子来看看!” 有人吹了个火折子,屋里有了亮光。一人厉声道:“你就是逆贼曾静吗?” 曾静显然是被人按住了,从喉咙里挣扎着发出嘶哑的叫喊声:“蒲潭先生死于此处!你们休想将我带出去!” 有人“啪啪”打了曾静几个耳光,骂道:“逆贼还不老实!叫那个大胡子进来,让他看看这人是不是曾静?” 米胡子被带进来,哭哭啼啼地道:“老爷们别打我,我什么都说……这个人就是我家曾静老爷。”只听一人笑道:“这下好了,皇上的钦犯抓到了!先把他捆起来绑到廊下的柱子上,绑紧一点,莫让他跑了。弟兄们赶快去各屋里搜一搜,哪怕一只猫、一条狗都不要放过。切记所有的书和写过字的纸都要抄没,一张也不能漏掉。再过半个时辰,大家都到院子里汇合,我们带上这逆贼和大胡子连夜赶回长沙,向钦差大人复命!” 众人答应一声,有人离开书房到各屋去,有人留在书房里翻箱倒柜地搜。碧葵生怕他们往床底下看,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好在几个人只是将所有的书籍纸张都装在一个大箱子里便离开了。 她趴在床下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好久,只听院子里脚步杂乱,有人高声叫着清点人数,跟着一阵乱哄哄的人声、马蹄声逐渐远去,蒲潭塾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碧葵提心吊胆地在竹床下呆了一夜,直到东方发白,朝阳从昨夜被打破的窗户照进书房里来,她才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书房里一片狼藉,椅子翻倒了,砚台摔碎了,毛笔扔得到处都是。昨晚曾静用来自杀的匕首还丢在地上,碧葵捡起来揣在怀中,艰难地移动僵硬的身体走了出去。蒲谭塾院内一片死寂,她壮着胆子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里边已经被翻得面目全非,自己精心珍藏的那只卞虚舟饮过茶的杯子被摔得粉碎,他写过字的那几张纸也不翼而飞了。她忍着心头的酸楚,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房间,然后关上房门,溜着墙边出了塾院的大门。 深秋的清晨,寒风凛冽,她缩着脖子蜷着身子,站在门口的大道上左看右看,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去。本想往县城走,又怕在城里遇上巡捕把自己抓了去,想来想去还是向大路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条路她太熟悉了,从前不知走过多少遍,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走得心惊胆战。走了一阵,远远看见对面过来一个村民,她看四周没有躲藏的地方,便把心一横,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脚下加快了步子。二人擦肩而过,那村民突然停下来,转身叫道:“咦,这不是蒲潭塾院的碧葵姑娘吗?” 碧葵吓得一激灵,撒腿就跑。那人从后面追上来,边跑边叫道:“姑娘莫跑,我有话跟你说!”他越是叫,碧葵越是没命地跑。那人锲而不舍地追,眼看就要追上了,碧葵从怀中摸出匕首,猛然转过身来,叫道:“不要过来,否则我杀了你!” 那人不防碧葵突然急停,连忙收脚,竟像根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地上,只差寸许便将身子撞在碧葵的刀尖上。他吓得冷汗直冒,连声道:“好险好险!差点被你杀了!姑娘你搞么子哦?” 碧葵怒道:“我不认识你,你为啥追我?你肯定不是好人!” 那人兀自吓得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道:“姑娘怎么能不认识我?去年你还和三爪儿来我家摘过香椿——我是高小明,莹儿的男人啊!” 碧葵“哦”了一声,道:“我想起你是谁了,可是你为啥要追我啊?” 高小明道:“我本以为昨晚姑娘和曾秀才一起被抓走了,刚才突然看到姑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便叫了一声。谁知你掉头就跑,我更加疑心,便追了上来,却险些被你杀了。怎么,姑娘没有被抓走吗?” 碧葵诧异道:“你也晓得爹爹被抓走了吗?” 高小明道:“怎么会不晓得?昨晚几十个人骑着马从我家门口过,震得地动山摇的。我心中纳闷,便悄悄跟上来看,看到这些人黑压压一片进了蒲潭塾院,后来曾老爷和米胡子就被押上囚车带走了。那时天黑看不清,我以为你也被抓走了呢。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碧葵支吾道:“我,我哪也不去,随便出来走一走……” 高小明惊道:“这时候你还敢随便出来走,不怕被抓去吗?昨夜,但凡和曾秀才有些许牵连的人全都被抓了。从前跟着曾秀才读书的廖易被抓了,你那张熙师兄的兄弟张照,堂叔张勘,连他的老父亲张新华都被抓去长沙了!” 碧葵大惊道:“怎么抓了这么多人?” 高小明道:“听说曾秀才要谋反,连皇上都惊动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就曾秀才那个穷酸样儿也能造反?你还是赶快躲起来,要不连你也抓起来。造反是惊天的大案,抓住了可是要砍头的!” 碧葵发愁道:“除了爹爹,我在这里举目无亲的,我能躲到哪里去呢?” 高小明想了想道:“要不你先到我家躲上一阵,等这阵风头过了再想办法逃走。” 碧葵摇头道:“我是曾静的女儿,去你家会连累你和莹儿姑姑的。” 高小明道:“不妨事的。我家平日里一年半载也难有个亲戚来,你藏在我家,谁也不会晓得的。” 碧葵再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好答应了,跟着高小明回到他家。莹儿一见是碧葵,惊道:“无生老母保佑!幸亏你们现在才回来。两个县衙里的巡捕刚刚来过,问我男人平日里和曾静有无来往,我推说不认识,打发了他们走。” 碧葵怯怯地叫了声“莹儿姑姑”,莹儿忙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叹道:“你说曾秀才是不是鬼迷心窍了,我看他那模样怕是连只鸡都杀不了,竟敢造皇上的反,打死我也不相信呢!” 高小明道:“县衙的人都来过了,碧葵姑娘躲在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需要想个法子赶快送她离开永兴。” 莹儿皱着眉思索了一阵,突然眼睛一亮,道:“你还记得从前麒麟观那个二掌柜吗?” 高小明道:“怎么不记得?不就是那个整日里装神弄鬼骗人钱财,无恶不作的尹老须吗?” 莹儿笑道:“也不能这样说。我小时候被你汉口的堂姐高海棠那促狭鬼惊吓,得了癫狂之症,若不是他请来津津道长医好了我的病,十几年前我就死了,哪里有今日!” 高小明奇道:“你怎么无端端想起他来了?” 莹儿道:“他上个月回永兴了,不知为了何事。暗地里还将从前麒麟教的信众聚了去,收了不少福果钱。听说他这几日便要走,何不求求他将碧葵姑娘带出去?” 高小明急道:“若说是别人还罢了,这个尹老须却万万不可!当年他跟着他师父姚穿天做尽坏事,假借传丹之名奸淫良家女子。把碧葵姑娘交给他,岂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莹儿正要说话,忽听门外有人笑道:“是谁在说我的坏话?”随即有人推门进来,却正是尹老须。 |
莹儿尴尬地笑道:“哟,原来是二掌柜啊!我们只是说起了当年一些闲事,没人说你的坏话。”说罢忙请他坐下,端上了茶碗。 高小明揶揄道:“二掌柜离开永兴十五六年了吧?怎么突然又回来了?想必是其他地方的福果钱不及永兴县收得多吧?” 尹老须摆摆手,笑道:“兄弟莫取笑贫道了。我这次回来,是专程护送马癞子、癞子婆夫妻魂归故里的。他二人跟着我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却不料在汉口丧命,我真是愧对他们啊!”说罢眼里流下泪来。 碧葵一双大眼睛盯着尹老须看了半天,突然问道:“道长,你几时离开永兴,要去哪里啊?” 尹老须这才注意到碧葵,问莹儿道:“咦,这么标致的女娃儿,是你家的吗?” 莹儿笑道:“我们哪有那个福气哟!这是蒲潭塾院曾秀才的女儿,名叫碧葵。二掌柜认得曾秀才的吧?” 尹老须大惊,上下端详了碧葵一阵,突然站起身来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原来竟是王妃娘娘,属下有礼了!属下以为你和曾秀才都被抓走了,没想到竟在这里相遇。” 众人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碧葵道:“道长,你认错人了吧?我怎么成了啥王妃娘娘,你怎么又成了我的属下?” 尹老须郑重其事地道:“属下没有弄错,李三爪是我亲爹津津道长的主子,他是朝鲜国王,你自然就是王妃娘娘了。” 碧葵被他说得云山雾罩,半天才明白过来,奇道:“你说三爪儿师兄?他何时姓李了,又怎么成了朝鲜国王?” 尹老须道:“说来话长,请容属下慢慢说给娘娘听……”便将三爪儿的奇异身世讲了一遍。碧葵原来听曾静讲过三爪儿是被人裹在襁褓内放在蒲潭塾院门口的,此时听尹老须说得分毫不差,便晓得他所言不虚。尹老须又道:“我家小主子天天想念娘娘,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属下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啊!这下可好了,天意让尹老须在此处遇到娘娘,成就了大功一件。娘娘快跟我走,一起去找小主子吧!” 碧葵羞得满脸通红,斥道:“满口胡言,谁是你的娘娘?往后不许乱叫了!” 尹老须满脸堆笑,道:“贫道遵命,以后绝不乱叫了。” 碧葵又问道:“三爪儿师兄现在何处?” 尹老须满面愁云道:“他被一个女鬼一样的人抓走了,说是要去朝鲜。此时八成走到江苏,或是浙江了吧?” 碧葵一听“浙江”二字,顿时双眼放光,喜道:“他到杭州了吗?太好了,你赶快带我去吧!” 尹老须犹豫道:“贫道只晓得他们往朝鲜走了,至于现在在哪里却不是很清楚……” 碧葵急道:“管他到哪里了,你不去找怎么能晓得?我们赶快走,就去杭州找他们!” 尹老须见她急得马上要走,一时踌躇起来,道:“只怕我一个道人,带着一个姑娘,被人看见起疑……” 莹儿眼珠一转,道:“这有何难?”领着碧葵进了里间,过了一会儿再带她出来,只见她头顶上盘着一个圆髻,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大襟长褂,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活脱脱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尹老须和高小明都看得目不转睛,诧异道:“这么一会儿工夫,怎么像变戏法一般,进去个女娃儿,出来了个小道童?” 莹儿笑道:“这身道袍,还是我像碧葵姑娘这么大的时候,信了麒麟教,娭毑特地给我做的呢!二掌柜,这下该没人起疑了吧?” 尹老须连连点头,赞道:“莹儿果真聪明!如此最好,老道士带着个小道童云游,再自然不过了。” 碧葵喜道:“那我们就快些走吧!” 莹儿忙道:“莫急,我给你们弄些吃的,带在路上吃。”说罢便跑到里间屋搜罗了一些干粮包在一个包袱里,交给碧葵背着。尹老须道:“怎能让娘娘受累,还是给我来背吧。” 莹儿拦住他道:“还是让碧葵姑娘背,免得别人看了疑心。哪有让师父背包袱,道童空着手的道理?” 高小明将尹老须拉到一旁,悄悄耳语道:“二掌柜,这一路到杭州千山万水的,你带着这么称透个女娃儿,莫要再起了那传丹的邪念……” 尹老须听了,脸上骤然憋得通红,急道:“小明兄弟千万莫这么说!往日我跟着姚穿天那老淫贼,是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但这是我主子娘娘,你就是借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对娘娘起邪念啊!” 莹儿听他们在一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打趣道:“你们两个男人,怎么也像女人一样啰嗦?你们说完了没有,碧葵姑娘急着要走呢!” 尹老须忙道:“让姑娘久等了,我们这就启程。” 当下二人作别了莹儿夫妇,便起身上路了。 |
他们沿着大路向东步行,偶尔能搭乘村民的驴车走一段。二人白天赶路,晚上在道观或村民家借宿,路过县城便停留半日,买些路上吃的干粮。 曾静、张熙被抓的消息,在湖南境内的各个地方已被传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百姓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的都是曾静的案子。这一日二人到了衡州府安仁县,碧葵双脚上都磨出了大泡,实在走不动了,尹老须便带她到县城里的一家客栈里歇脚。二人来到客堂,拣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来,点了两碗素面,三样小菜。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客栈的客堂里坐满了吃饭的人。碧葵和尹老须邻桌的三五个男人显是已经坐了很久,个个都喝得满脸通红,桌上的菜已所剩无几了。 一个男人道:“毛兄,你兄弟在县衙当差,可听到了些曾静、张熙的消息?” 碧葵一听他们在谈论爹爹,忙停下手里的筷子,竖起耳朵悄悄地听。 一个秀才模样的男人道:“听我兄弟说,曾静、张熙两个逆贼已经被押到北京去了。这是惊天的逆案,皇上要亲自审的。” 又有一个人问道:“不知皇上审过之后,会给他们定什么罪?” 那秀才眉毛一挑,道:“这还用说吗?定会将这两个大逆不道之徒凌迟处死!” 众人纷纷点头,都道:“该死!这两个逆贼,就是杀一百次、一千次都不够!若是把他们押到长沙凌迟,我定要赶过去分一块他们的肉吃,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碧葵只觉得一阵阵寒意袭上心头,暗想道:“爹爹呀爹爹,你可真糊涂!你听到了吗,老百姓都争着要吃你的肉,你凭啥说他们都水深火热、民不聊生,只要你振臂一呼,六个省的百姓便会响应造反啊?” 她越想越替曾静难过,心中悲痛难忍,素面也吃不下去了。尹老须见状,便请她回客房歇息,自己跑到县城里去找白莲教的分舵,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尹老须回来了,叫起碧葵吃了早饭。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两头毛驴,和碧葵一人骑了一头,继续启程赶路。二人一路跋涉,走走停停,又走了近一个月,到了江西省吉安府永丰县时,碧葵病倒了。 碧葵一病不起,愁坏了尹老须。幸好永丰县有麒麟教的香堂,他便将她安置在一位信众家中,由女弟子日夜照料。又过了将近一个月,碧葵的病渐渐好起来,但身子还是虚弱得无法上路。尹老须愁眉不展,同她商议道:“贫道五月离开汉口,如今眼见得年底了。津津道长、刘在田他们肯定已经找到老杜和李滢,一起回到汉口了。我看不如这样,姑娘且在此养病,我速速回一趟汉口,与津津道长他们汇合之后再来接姑娘,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碧葵想想别无他法,只得点点头道:“道长只管自去,不必惦记我。等我养好了病,能走动了再做打算。” 尹老须同碧葵告别,起身往汉口去了。碧葵独自一人呆在信众家中,过了十多日渐渐痊愈,可以下地走动了。她在永丰等尹老须,每日无事可做,便一早出门,到附近的天台山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黄昏时再回到信众家中。因她一身道童打扮,路人都以为她是个男孩儿,便无人留意她。初次爬山只爬一小段便累得她气喘不已,但她毫不气馁,每天都多爬一截,体力一天天恢复,终于有一天爬到了山顶。 天台山顶有一座兰若寺,碧葵见山门大开着,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这时正是正午,和尚们吃过午饭,不知跑到哪里偷懒睡觉去了。她好奇地迈过山门那高高的门槛,绕过大肚子弥勒佛的塑像,前方便是大雄宝殿。碧葵拾级而上,探头向殿内看了看,里面光线很暗,寂静无声,似乎是空无一人。 她爬了半天的山,累得走不动了,便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歇脚。冬日正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不一会儿她便昏昏欲睡了。 就在她半睡半醒之际,忽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我们四月份就出发了,一路上被那个姓哈的追杀,东躲西藏,走了大半年才出了湖北省。这贼子还是穷追不舍,竟追得我们逃进这山顶上的庙里躲藏才甩掉了他。唉!这样走下去何时才能到朝鲜啊!” 碧葵一惊,顿时睡意全消。她向四下里望望,寺院里一个人都看不到,那声音显然是从大雄宝殿内传出来的。 |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上台阶,悄悄扒在窗户边向殿内窥去,果然见有三个人坐在大殿角落里,中间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的左边坐着个十来岁的男娃儿,右边坐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儿,面容却看不真切。 只听那女孩儿说道:“金尚宫姐姐不要急,我们本想从山东坐船出海的,那样就要经过湖北、河南、山东三省,走陆路少不了被那哈千虎追杀。如今我们被追到了江西,索性将错就错。再往东走就是浙江省,从浙江出海也是一样的,反倒少走了不少陆路。” 碧葵心里一震,这女孩儿的声音竟如此熟悉,像是曾在哪里听到过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被称作金尚宫的女人摸了摸女孩儿的头,赞许地道:“还是脂砚聪明,这一路上若无你出谋划策,或许我们早就被哈千虎杀掉了。多亏我把你带出来了,比这个笨小子有用多了!” 那个叫脂砚的女孩儿笑道:“金姐姐不要这么说嘛!三爪儿还是很有用的。一路上他帮我们背行李,还为姐姐和我洗脚,干了不少活儿呢!” 碧葵又是一惊,难道那个男娃儿竟是三爪儿哥?她扒着窗缝仔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金尚宫轻蔑地“嗤”了一声,道:“他就这么点儿本事,跟他那个死去的爹一样笨!” 那男娃儿闻言大怒,站起身来叫道:“不许你说我爹!我爹是朝鲜国的景宗大王,他一点儿都不笨,笨人怎么能当国王?” 这一下碧葵听得清清楚楚,男娃儿说话的声音,确实是三爪儿无疑。 金尚宫冷冷笑道:“你爹不过因为是肃宗大王的嫡长子,才当上朝鲜国王的。我在昌德宫那么多年,还不知道他笨不笨?说笨都是抬举了他,他整日里疯疯癫癫,连男欢女爱之事都不懂,真不知后来是怎么开了窍,把你给生下来的!” 三爪儿气得大叫一声,扑上去对金尚宫又抓又咬,却见金尚宫袖筒轻轻一拂,便将他扫得跌坐在地,动弹不得。 金尚宫厉声道:“李三爪!若不是主上殿下命我带你回去,我早把你杀了!今后若敢造次,我先把你的指头都剁下来!” 三爪儿坐在地上,再不敢还手,口里却仍旧不依不饶道:“哦,你要剁掉我的手指头?你那么厉害,自己的手指头怎么被人剁掉了?” 脂砚急忙道:“三爪儿,不许胡说!”又转头对金尚宫道:“金姐姐,你方才都说过,三爪儿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你就别跟他计较好吗?” 金尚宫长叹一声,道:“我不跟他计较,他说的没错。我那么厉害,却被小人暗算,砍掉了手指。我把仇人装进口袋里扔到汉江中,后来听说又被他逃脱了……” 脂砚好奇道:“这是个什么厉害人,居然还能从金姐姐手里逃脱了?” 金尚宫恨恨地道:“他叫陈笠心,是个什么归德侯,据说他的祖上是明朝从中国去朝鲜的。多少年来我总想找他报仇,可是他却凭空消失了,竟连一点儿踪迹也不见了……” 脂砚宽慰道:“金姐姐别生气了,事情都过去快‘爱’十年了,或许他早就死了呢……” 殿外的碧葵听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爱”字,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忍不住大声喊道:“里面的可是李潇月姑娘吗?” |
第十九回 世间诸法仗境起 赤身来去无牵系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一声巨响,金尚宫破窗而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厉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外边偷听我们说话?” 脂砚和三爪儿也紧跟着跑了出来。二人怔怔地打量着她,脂砚道:“小道童,你是谁啊,怎么会晓得我的姓名?” 碧葵见她发呆,急得一把扯散头上的道士髻,道:“李大姑娘,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葵官,你的丫鬟啊!” 脂砚还没明白,三爪儿却已认出来了,惊喜地叫道:“碧葵师妹,真的是你吗?” 碧葵见脂砚还认不出自己,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哭道:“你不认得葵官了吗?当年你把我扮成戏里的大花面,还给我取个名叫韦大英,说啥个‘唯大英雄能本色’你难道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吗?” 脂砚听到这里,如木头人一般呆立不动了片刻,突然泪如雨下,冲上前来一把抱住碧葵,放声大哭道:“葵官,我的好妹妹!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二人抱头痛哭,将一旁的金尚宫和三爪儿都看呆了。半晌,金尚宫道:“好了,你们别哭了,再哭把哈千虎引来了谁都跑不掉。” 脂砚听了,忙止住哭声,放开了碧葵,盯着她仔细看。碧葵掏出帕子为脂砚拭泪,二人对视了一阵,竟又破涕为笑起来。 三爪儿在一旁喃喃道:“原来脂砚妹妹也姓李啊,往后我是叫你脂砚呢,还是叫你潇月呢……” 脂砚道:“既已如此,我也不瞒着金姐姐和三爪儿了。我本名李潇月,我的祖父李煦是汉军正白旗人,曾任苏州织造三十余年。因筹备圣祖康熙五次南巡,祖父花费了库银,致使亏空达五十万两,这笔亏空直到很多年后才终于补上。祖父本以为这块心病已经去了,却不料新皇帝雍正登基伊始,便下旨复查祖父亏空一案,查抄了李家的全部家产。祖父再次入狱,前年被流放到打牲乌拉,如今生死未卜。我们李家眷属、家仆及男童幼女共二百余口被拉到苏州集市上变卖,因我们是旗人,卖了一年都无人敢买。最后,内务府只得将仆人们赏给了功臣,其余家属都就地遣散了。亲戚们各顾各的,没有一人愿意收留我。我只好孤身一人辗转讨饭到了汉口,遇到了我的干娘高海棠,后来又遇到了金姐姐……” 李潇月说完,看到金尚宫和三爪儿都听得神情恍惚,便淡淡一笑道:“不说这些过往的旧事了。如今我们还得想法子去浙江,然后从海路去朝鲜呢。对了,葵官,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碧葵将分别后的情形大略讲了一遍,又说了曾静、张熙被抓的事情,道:“我已经被爹爹许配给卞家了,如今只能去杭州找卞虚舟。” 三爪儿听说碧葵已经许了人家,心中大恸,忍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又怕别人看到笑话自己,忙偷偷背过身去用袖口擦拭眼睛。 李潇月笑道:“哎呀,葵官就要嫁人了,恭喜你啊!正巧我们也要去浙江,就一路同行吧。金姐姐你看好不好?” 金尚宫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们是那么亲的姐妹,就带上她一起走吧。”又转头看着三爪儿冷笑道:“只可惜某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已经有了婆家,只怕这个傻子想不开会跳江寻死。我们要提放着点儿,他死了我可没法向主上殿下交代了。” 李潇月勾着三爪儿的肩膀,宽慰道:“三爪儿,你喜欢葵官,可是她从来只把你当兄长一样看待,这事须得两情相悦,是勉强不来的。你不用伤心,过些日子到了朝鲜,你便会把她忘了,金姐姐会给你找个又聪明又美丽的朝鲜姑娘的。” 三爪儿强忍着眼泪默不作声,碧葵见状也不敢过来跟他说话。李潇月又温言软语安慰了半天,他才渐渐平复下来。几人走出兰若寺,在山顶找了一处平地坐下,听李潇月讲了讲去浙江的路线,然后便下山了。 |
四个人在山脚下直呆到天黑,吃了些东西方启程往东北方向而去。因怕哈千虎追踪而来,几人不敢走大路,净拣着小路走。每天白天,他们找个破庙,或干脆在山林里睡觉,直到晚上才敢上路。如此谨小慎微,便走得极慢。 三爪儿从见到碧葵后就再也不说话了,仿佛变成了一个哑巴。每天叫他启程他便背起包袱迈开大步走在头里,叫他睡觉他便扔下包袱倒头大睡。除了吃喝之外,再不见他的嘴巴动一动。碧葵知道他心里对自己有气,也觉得有些愧疚,几次想找他说话,刚一张口他便甩开大步疾走,将她远远落在后面。就连金尚宫百般嘲弄挖苦他,他也竟似充耳不闻一般。 这一日天明时分,他们来到了抚州府地界。照例找了个破旧的道观进去睡觉。三爪儿首先躺下来,李潇月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推了推他,轻声问道:“三爪儿,你没有睡着吧?” 三爪儿将身子扭过去背向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李潇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还没睡着,也知道你心里觉得苦。我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若听得进去最好,听不进去就算我白说了。” 她躺下来用手臂支着头,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三爪儿,你和葵官今生只有相逢的命,没有夫妻的命。你不晓得,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你们男人爱上一个女人,不过一两年的光景,等再见到一个美貌的,立刻又爱得死去活来,对当初那个女人的海誓山盟全都忘了。女人就不一样了,一旦爱上一个男人,那就是无怨无悔的一辈子。不瞒你说,我心里也有一个人,他叫曹雪芹。曹家是江宁织造,和我们李家是同一年被抄家的。如今他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可能在沿街乞讨,可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这么些日子,我没有一刻不在挂念着他。我打定主意,等送你和金姐姐上了去朝鲜的船,我就去找他,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算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我都心甘情愿,只要能和他一起……” 三爪儿的身子动了动,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李潇月轻轻拍了拍他,道:“我说完了,你睡觉吧。”说罢从身旁拉过一件衣裳盖在身上,闭上眼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响动声将几人惊醒。金尚宫坐起来,道:“葵官,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碧葵站起来,轻轻走到窗边,扒在破窗上看了一会儿,回身道:“外面的小路上路过一队人马,前面是个骑马的旗人军官,后面跟着十几个兵,都是步行的。他们押着一辆囚车,车里坐着个老人家,头发全白了,没有胡子。” 碧葵这番话说得干脆利索,中间连气都没有喘一口,听得金尚宫不由赞道:“好机灵的小丫头!” 她站起身来,道:“我还没见过清国是怎样押送犯人的呢,我要出去看看。” 李潇月忙拦她道:“金姐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别出去了,免得再生事端!” 金尚宫笑道:“我只是看看,哪里会生事端。”说罢已推开了道观的破门走了出去。 李潇月放心不下,忙爬起来跑到窗前,和碧葵一起往窗外看。果然见一队人马押着一辆囚车,正从道观门口经过。为首的一个旗人军官坐在马上,困得东倒西歪,后面跟着十多个手持长矛的军士,簇拥着一辆囚车,也是走得懒懒散散。 金尚宫盯着囚车里的老人看了一会儿,忽然尖声叫道:“车里的人是关格吗?” 她这一叫惊动了所有的人。那个军官猛然惊醒,差点儿从马背上掉下来。囚车里的老人睁开眼诧异地看了她一会儿,惊道:“是金尚宫娘娘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金尚宫一声长啸,叫道:“关格老贼!我找你找得好苦!今天我要把你这死太监千刀万剐!”说着纵身飞起,便往囚车上落下。 |
带队的军官大喝一声:“大胆贼人,不要命了,敢劫皇上的钦犯!”说着抽出刀来,催马上前。此时金尚宫的身子刚刚飘落,那军官挥刀便砍,十几个军士也呐喊着举起长矛向金尚宫身上扎去。 道观内的碧葵吓得惊叫一声,闭上眼不敢看。一旁的李潇月只见前方半空中一片眼花缭乱,待她看清时,那个军官已跌下马来,胸口却插着方才自己手中握着的钢刀;十几根长矛全都被折断了枪头,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五六具士兵的尸体。剩下的几个士兵愣了一下,发一声喊,纷纷扔掉手中的半截长矛掉头便跑。金尚宫站在囚车顶上将手一扬,立刻从她袖管中飞出一道道寒光,逃跑的士兵们被穿心钉射中,在一声声惨叫中倒地身亡。 金尚宫冷笑一声,左手一把揪住关格的头发,骂道:“死太监,拿命来!”说着扬起右手便要拍落下去。李潇月此时早已跑出道观,爬到囚车上,一把抓住她的右臂,大声喊道:“金姐姐!你疯了吗?你答应我再不杀人的,怎能言而无信呢?!” 金尚宫挣开她道:“潇月,你不知道,别的人不杀,这个人一定要杀!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李潇月忙又抱住她的胳膊,道:“你胡说!那天你还告诉我,你的仇人是归德侯陈笠心,怎么又跑出来一个叫关格的仇人?” 被关在囚车中的关格也急了,喊道:“尚宫娘娘,你可冤枉死老奴了!老奴不是吹嘘,这大清国内,只有老奴一个人称得上是你的恩人!” 李潇月听得纳闷,道:“金姐姐,这事可蹊跷了。你说他是你的仇人,他却说他是你的恩人。你们都消消气,说出来让我给你们断一断这糊涂官司。” 金尚宫怒道:“潇月,不要听他胡说。你快走开,让我一掌拍死他!” 李潇月紧紧箍住她的手臂,道:“不行!你今天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你快把他的囚车打开,扶他进观里去,你们都说清楚了,让我来评判到底谁是谁非。” 金尚宫气鼓鼓地道:“好,就依你!”说罢一掌将那囚车的木笼拍碎。此时碧葵和三爪儿也出来了,李潇月便吩咐他们将关格扶进了道观中,靠着墙半躺半坐下来。 李潇月对金尚宫和关格道:“这条路上没什么人往来,一时还不会有人发现门口杀了那么多人。你们赶快说,说完我们马上就走——金姐姐,你先说。” 金尚宫口中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像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盯着关格道:“十六年前,在朝鲜国昌德宫内,这个死太监的主子爱新觉罗·弘皙糟蹋了我的女儿之身,让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临走之时信誓旦旦,要我去北京找他。等我挺着个大肚子千里迢迢从朝鲜到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他的王府,他却连面都不肯见。我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刚满月他们就把我赶出王府,送回了朝鲜。十五年过去了,我的女儿今年都十五岁了,我至今没有见过她一面,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日思夜想,想得心都要碎了。这些人的心比蛇蝎还要狠毒,我发誓日后要找到弘皙、关格、柳海川这几个贼人,见一个杀一个,用他们的命来偿还我十五年的思念之苦!” 金尚宫说到女儿,早已眼泪汪汪,直听得李潇月都呆住了。半晌才转向关格,道:“老人家,现在该你说了。” 关格大叫冤枉,道:“尚宫娘娘,我家主子犯的错,与老奴何干?你走了以后,整个王府上下,最疼爱依蓝格格的便是老奴。不信哪天你见到她当面问她,谁是她最亲的人……” 关格还没说完,金尚宫和李潇月同时惊讶地“啊”了一声。金尚宫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急道:“你再说一遍,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关格被她勒得喘不上气来,艰难地道:“尚宫娘娘的女儿名叫——依蓝!” |
金尚宫突然癫狂起来,她两手搬着李潇月的肩头拼命摇晃,边摇边道:“潇月,潇月!你听到了吗?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叫依蓝,她叫依蓝啊!你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在汉口,在你干娘的客栈里,那个女孩儿,那个我给她喂饭的女孩儿,她叫什么?她叫什么?!” 李潇月被金尚宫晃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她拼命挣脱了,捂着胸口喘着粗气答道:“不错,金姐姐你在汉口遇到的姑娘名叫依蓝,她就是你失散了十五年的女儿!” 此言一出,金尚宫突然像丢了魂一般瘫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地呆呆坐了半天,然后用双手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 李潇月心中一阵难受,忍不住抱住她,轻声道:“金姐姐不哭了。你已经知道女儿的下落了,应当高兴才是啊。” 金尚宫像个孩子般趴在李潇月怀中哇哇大哭道:“可是,可是我遇到她了,却没能和她相认。十五年了,好不容易见了面,又让她走了……” 忽然,她一骨碌爬起来,睁大两眼看定李潇月,问道:“潇月,依蓝是跟一个蒙古人走的,你还记得那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吗?” 李潇月点点头,道:“那个蒙古人是准噶尔蒙古大汗,名叫噶尔丹策零,他住在西域的伊犁,很远很远的地方……” 金尚宫满脸欣喜,道:“不管有多远,依蓝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我这就走,这就去找我的女儿!依蓝,母亲来找你了!”说罢腾空飞起,从破窗中穿了出去。李潇月忙跑到窗口去看,只看见远方山脚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飞奔而去…… 金尚宫走了。李潇月一时怅然若失,坐在地上呆呆地发愣。关格咳嗽了一声,道:“姑娘,谢谢你。我已是必死之人,倒不是感激你劝得金尚宫不杀我,而是让我在有生之年,还来得及将实情告诉一个思念女儿的母亲。” 李潇月点点头,道:“老人家,你还想让我们做什么,尽管告诉我们。” 关格转头对三爪儿道:“这位小哥儿,烦你去门口那个军官身上,找到一把蒙古刀给我拿进来。” 三爪儿一声不吭出了门去,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带鞘的短刀走了进来,闷声不响地递给关格。 这是一柄极其华美的蒙古短刀,刀鞘和刀把上都镶着红宝石,装饰着繁复的花纹。关格将刀捧在手上,轻轻抽出刀身,三人只觉一阵寒光袭来,冷气逼人。 关格招手叫过李潇月,道:“姑娘,这把刀是噶尔丹策零赠给我家小王爷弘皙的信物。小王爷让我拿着这把刀去找噶尔丹策零,我还没走到一半的路就被抓住了。我老了,再也走不到伊犁了,也无法完成小王爷的重托了。” 他停顿下来,急促地喘了一阵,又道:“这把刀就留给你,有朝一日你若能见到我家小王爷,就告诉他,关格有辱使命,没脸再回去见他了。” 李潇月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忽见关格脸上神色一变,将手中的短刀掉转刀头,一刀扎向自己的胸膛。她惊呼一声,急忙俯下身时,那把扎在关格胸口的蒙古刀,只剩下刀把留在外面了。 |
关格用噶尔丹策零的蒙古短刀杀死了自己。李潇月、碧葵和三爪儿都吓呆了。 碧葵浑身颤抖着,问李潇月道:“姑娘,死了这么多人,我怕死了,该怎么办啊?” 李潇月强作镇定,道:“还能怎么办,我们赶快跑啊!只是这位老人家是个好人,不能让他的遗骸这样曝露在外面,得想个法子……” 碧葵道:“有啥法子呢?三爪儿哥,要不你去外面挖个坑把他埋了吧。” 三爪儿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她们一言不发。碧葵急了,冲到他面前斥道:“李三爪!你一路上不睬我,我也没跟你计较。如今到了这关头,你不但不帮忙,还跟我怄哪门子的气!既是这样,我今天也把话挑明了,我碧葵不是你李三爪的人,啥也不欠你的,本姑娘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你管不着!” 这一通犀利的抢白又急又脆,直呛得三爪儿脸上一阵通红又一阵惨白。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仿佛被噎住了一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急促的“啊,啊”声,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潇月看着三爪儿可怜的样子,对碧葵道:“葵官,你又要撒泼吗?你这张利嘴谁能说得过?更何况三爪儿那么老实巴交呢。”说罢走过去将她推到一边,对三爪儿道:“葵官性急了些,可是她的话也不是一点儿都不在理。你是我们三个人中唯一的男子汉,不能因为儿女情长误了大事,紧要时我们女儿家还要靠你呢!” 三爪儿狠命抓着自己的喉咙,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碧葵见状更加生气,奚落道:“小肚鸡肠,算啥男子汉!” 李潇月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忙摆手不让碧葵再说,关切地问三爪儿道:“你难道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吗?” 三爪儿使劲点了点头,委屈得泪流满面。 李潇月和碧葵大吃一惊,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问道:“这是怎么搞的?从啥时起不会说话的?” 三爪儿扁了扁嘴,半天憋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来。李潇月道:“是不是听说葵官要嫁给卞虚舟,你一急就说不出话了?” 三爪儿痛苦地点了点头。碧葵挥拳在他身上捶了一下,道:“三爪儿哥,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却再也说不下去,转身偷偷地流泪。 李潇月道:“眼下没工夫说这个,这位老人家还躺在这里,我们要赶快想个法子才是。” 碧葵愁道:“我笨呀,实在想不出来啥办法啊……” 三爪儿忽然呜呜呀呀地叫了几句,李潇月道:“三爪儿,你想出什么法子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三爪儿又边比划边啊啊地叫,李潇月听了半天,无奈地道:“我还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三爪儿急得抓耳挠腮,突然撒腿跑出道观,不一会儿回来了,手里却握着个火镰,想来是从那个死去的军官身上搜来的。 李潇月眼睛一亮,拍手道:“好主意,我们把这道观烧掉!三爪儿你可真聪明!” 几人立刻找来一些柴草堆在关格的遗体周围,李潇月小心地从他身上拔下那把蒙古短刀,擦干了血迹,装回刀鞘带在身上,合掌念道:“老前辈,我们不能安葬你,只能将你的遗体火化了。总是强过让你曝露在外面,请你老人家多包涵。你嘱咐我的事情我尽力去办,请一路走好!” 三爪儿挥手让她们退出道观,二人刚出去,就见道观里大火燃起,浓烟滚滚,三爪儿从里面跑出来,呛得鼻涕眼泪直流。三个少年跑出老远,站在土坡上遥望着烈焰熊熊的道观,一直到大火渐渐熄灭才离开。 |
李潇月辨别了方向,三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向西北而去。她走在前面,碧葵和三爪儿跟在后面。碧葵一路上试图跟三爪儿说话,三爪儿也极力想说些什么,却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来。碧葵想起和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再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不由得伤心难忍,边走边哭。三爪儿停下来,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悲伤。这是这么些日子里来第一次见他露出笑容,碧葵见了却更加难过,眼泪越发止不住了。 三个人走到黄昏时分,又累又饿,碧葵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李潇月皱眉道:“这条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有野兽、强人出没,若是金姐姐在还不用担心,我们三个该怎么办?好葵官,再坚持一阵,前面就是个镇子,我们走到镇子里再歇吧。” 碧葵有气无力地道:“要走你们走吧,我实在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李潇月生气道:“成何体统!我这个大小姐都在走路,你一个小丫鬟倒走不动了?” 碧葵却不管她怎么说,索性把眼一闭躺在了地上。 李潇月又气又急,正无计可施,却见三爪儿默默走到碧葵身边,弯下腰来,一探身竟将她抱了起来。碧葵大窘,叫道:“三爪儿哥,快把我放下来,我听姑娘的话,自己走路!” 三爪儿却不理他,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托着她两腿的腿湾,拔脚便走。碧葵身子不稳,不由自主抱住他的脖子,两腿乱踢,嘴里不住地叫:“好哥哥,师妹知错了,求求你快放我下来啊!” 李潇月得意地大笑道:“本小姐治不了你这小蹄子,自有人能治你的!三爪儿,不要放她下来,让她羞死去吧!哈哈哈……” 碧葵挣扎了一阵,自知无用,索性抱着三爪儿的脖子打起盹来。三爪儿抱着她跟在李潇月后面,一直走到镇子边才将她放下来。碧葵的小脸羞得绯红,嗔怪道:“这坏小子力气好大,莫不是跟着那道长伯伯练了啥武功?” 三人找了个背风的墙角坐下来,碧葵打开装干粮的包袱,却发现只剩下一个又干又硬的饼子。她用力将饼掰成两半,递给三爪儿一半,又对李潇月道:“姑娘,我们两人分吃这一半吧。” 她掰了半天却掰不动,李潇月从怀中摸出蒙古短刀来,轻轻往饼上一割,便将它再分成了两份。她得意地收起刀来,和碧葵一人拿了一份,放在嘴里干嚼起来。 二人狼吞虎咽吃完了,三爪儿捅了捅碧葵,将自己没吃完的一小块饼递给她。李潇月看到了,惊呼道:“天地良心啊,我给你们领了一天的路,这个傻小子却只知道心疼你,不分给我一点儿吃!” 碧葵的脸羞得通红,又把饼还给三爪儿,道:“师兄,你是男人,要多吃一点儿才是。” 李潇月打趣道:“不得了了,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这小蹄子只知道心疼师兄,却对她家大小姐不闻不问,我家白养了你那么多年啊!” 三爪儿又将饼塞在碧葵手中,碧葵更加不好意思,递给李潇月道:“都是奴才的不是,还是请李大姑娘吃吧。” 李潇月假装鄙夷道:“本姑娘不受嗟来之食!想当年我在汉口讨饭的时候,带馅儿的肉馒头,不带馅儿的面馒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谁稀罕你这石头一样硬的干粮,我还怕崩掉我的牙齿呢!” 碧葵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眼前我们就断粮了。明天一定要想个法子,弄点吃的来啊。” 李潇月拍拍胸脯道:“这事包在本姑娘身上!这两年我练就了一身沿街乞讨的本事,你们谁也不及我!” 碧葵道:“看你说的!有我这个当丫鬟的在,怎能忍心让姑娘去讨饭?我倒有个主意,我去镇子里唱戏收点钱,不比要饭强上百倍?” 李潇月一听,两眼放光,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你是专唱大花脸的,就唱关公吧!我爱听那出《单刀会》——大江东去浪千叠,趁西风驾着这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早来到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大丈夫心烈……” 碧葵摇头道:“不好,我想唱鲁智深,那支《寄生草》最好听,从前曹二爷最爱听了。” 李潇月一拍大腿,笑道:“我倒没想起来,真是太好了!你先给我唱两句听听,我来帮你拿着饼。” 碧葵清了清嗓子,唱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三爪儿万没料到,碧葵这样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唱起大花脸来竟然声音粗放洪亮,颇有英雄豪杰的气概。李潇月也听呆了,一边细细品味一边不自觉地将手中的那一小块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等碧葵唱完了,饼也吃光了。 她拍手叫好道:“太好了!明日我们去镇里的集市上唱,我来吆喝场子,三爪儿收钱,就是这个主意!” |
第二日一大早,三人顺着大路往镇子里走,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前方一片繁华景象,街道两面店铺林立,人来人往,似是一处热闹所在。 李潇月找了一处空地,道:“葵官,你就在这里唱,我要吆喝起来了!” 碧葵笑道:“姑娘会吆喝吗?当心咬了舌头哦!” 李潇月不屑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们听着——” 她深吸一口气,将两手笼在嘴边,高声叫道:“喂——各位乡亲,哥哥姐姐们,叔叔大婶们!我们兄妹三人,因家乡发大水,难以度日,千里迢迢流落到贵地。我们不要乡亲们施舍,全凭本事吃饭。我这个小妹妹从小学戏,给大家唱一出花脸戏,乡亲们若觉得还能听得进,就赏我们几个小钱,若没带钱出来,就给我们捧个人场。小女在此谢过哥哥姐姐、叔叔大婶们了!” 她连叫几遍,渐渐有人凑了上来,开始不过三五人,后来越聚越多,竟在三人之外围成了一圈。 李潇月对碧葵道:“人我都吆喝来了,好妹妹,今天我们三人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就看你的了!” 碧葵点了点头,上前几步,将腰板一挺,眉毛一挑,威风凛凛地亮了个相,紧接着平地跳起来翻了两个跟头,引得围观的众人齐声叫好。随后,她伸手做出正冠、捋髯的样子,虽没穿行头,也没有勾脸,一招一式却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待她开口唱那支《寄生草》,才唱出第一句,便赢得满场喝彩。唱完一段,李潇月对三爪儿使了个眼色,三爪儿会意,忙端着一只破碗转着圈儿收钱。谁知众人听戏的时候兴高采烈,等到该给钱的时候却个个将双手抄在袖筒里,眼睛向四面八方看去,只不看三爪儿手里的破碗。 三爪儿转了大半圈,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收到。他一边向看客们鞠躬一边嘴里“啊啊”叫着,却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眼看快转完一圈了,忽然有人伸手拦住了他。他抬头看时,却见人群中四五个泼皮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胖大魁梧的汉子,右手握着一把扇子,左手摊开手掌,掌心里放着一颗硕大的元宝。 三爪儿愣了一下,迟疑着将破碗凑上去,那胖大汉子却将手缩回去,用扇子指点着李潇月道:“你们是外乡人吧?大爷姓石名慈,最是乐善好施,扶危济贫。方才这丫头唱了戏,若是那个丫头也唱个小调儿,石爷便将这锭银子赏了你们!” 李潇月望着石慈手中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会儿,道:“好吧,我和我妹妹一起唱一支曲子。” 说罢,她走到碧葵身边站定,开口唱道:“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碧葵张口用男声接唱道:“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 二人合唱道:“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两个女孩一人唱女声,一人唱男声,直将这支《红豆曲》唱得凄清婉转,情意绵绵。 一曲唱罢,石慈环顾左右,问道:“唱得好不好啊?” 众泼皮纷纷谄笑道:“石爷说好便是好,石爷说不好那定是不好的了。” 石慈摇摇头道:“这个小调唱得不好。倒是刚才那段花脸唱得还能凑合着听听。只是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爷却没有听懂,你们听懂了吗?” 众泼皮嘻笑道:“赤条条便是脱光了衣裳,打赤膊的意思吧?” 石慈大笑道:“爷觉得也是这个意思。不然这样吧,两个小丫头,你们脱了衣裳,让爷看看什么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爷便将这锭银子赏了你们!” 众泼皮哄笑着叫道:“脱啊,脱衣裳啊!”三爪儿闻言大怒,“啊啊”叫着就要扑上去打石慈。碧葵和李潇月忙叫住他道:“三爪儿回来,这些人惹不起,我们走吧。” 石慈勃然变色,冷笑道:“臭叫花子,你们以为这里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你们也不打听打听,石爷不点头,谁敢在这镇子上卖艺唱戏?今日你们两个若不在爷面前脱个精光,休想出得了镇子!” 话音未落,三爪儿将手中破碗扔出去,正扣在石慈脸上。他“嗷嗷”叫着冲上去一头顶在石慈的大肚子上,石慈冷不防被顶翻在地,三爪儿扑在他身上,连抓带咬,痛得石慈哇哇乱叫。 几个泼皮上前将他从石慈身上拉下来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石慈爬起来,从旁边卖毛竹的店铺里抽了几根粗大的竹竿,对着他一通狠揍。三爪儿被泼皮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石慈手中的竹竿雨点般落在他屁股上,不一会儿鲜血便渗透了裤子,他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石慈打断了一根竹子,仍不解恨,又拿过另一根接着打。李潇月和碧葵想上前解救,却被泼皮们拉住。几个泼皮趁机在她们身上乱摸,嬉皮笑脸地道:“你们若想救那小子,就脱得赤条条的给大爷们看看,哈哈哈……” 眼看三爪儿被打得死去活来,李潇月突然大叫一声道:“住手!放开我哥哥,我脱给你们看!” 石慈停住手,笑道:“这才是识时务嘛,你若早点说,你哥哥也能少挨几百竿子呢!” 李潇月甩开泼皮们抓住她的手,对石慈道:“你过来,我脱给你看。” |
石慈拎着竹竿来到李潇月面前,色迷迷地盯着她。李潇月伸手去解大襟衣裳的盘扣,众泼皮围拢过来,瞪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缓缓解开了第一粒扣子,然后是第二粒……泼皮们看到她贴身穿的红色肚兜了,个个伸长了脖子,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突然,李潇月将手伸到怀里,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劈头便向石慈砍去。 这一刀快如疾风,石慈猝不及防,情急之下举起手中的竹竿格挡,那蒙古短刀削铁如泥,一刀便将竹竿砍为两段。刀锋过处,石慈躲避不及,被削去半个鼻尖,顿时血流如注。他痛得哇哇大叫,转身就逃。几个泼皮见石慈逃了,都吓得抱头鼠窜,瞬间跑得没了踪影。李潇月像发疯了一般,头发散开了,衣裳半敞着,手中挥着短刀追着石慈跑。那石慈身形胖大跑不快,被李潇月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赶上,却见路边的菜园子里有个粪池,他将心一横捏着鼻子跳了进去。李潇月气得在粪池边跳脚,二人一个在外面叫“你上来”,一个在粪池里叫“你下来”。李潇月拣了两块石头去扔石慈,都没有砸中,反倒在自己身上溅了几点粪水,惹得石慈幸灾乐祸,拍手大笑。她在粪池边守了许久,却见那石慈丝毫没有要爬出来的意思,只好恨恨地骂了一通便回去了。 回到镇子上,方才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三爪儿趴在地上,碧葵焦急地蹲在他身边。见她回来了,碧葵抽噎着道:“都怨我,本来你说要去讨饭的,偏偏我逞能说要唱戏。却不但没有收到一个铜板,反而连累得三爪儿哥被打成这样了。都是我不好……” 李潇月忙劝她道:“事已至此,埋怨谁也没有用。三爪儿伤成这样,我们得赶快想法子给他治伤才是。” 碧葵擦干眼泪,道:“这回我再也不乱出主意了,都听你的。姑娘你说要我怎么做?” 李潇月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葵官,你还是把那道童的发髻扎起来,扮作小道士的模样,找个药铺求求人家,给我们赊些疗伤药来吧。” 碧葵听了,忙点头答应。当下将头发拆散,在头顶绾了一个发髻,整了整衣裳,站起身道:“姑娘,你在此照看三爪儿哥,我一定把药讨到再回来。” 碧葵走了,李潇月坐下来,看三爪儿屁股上的伤口渗出的血已经将他的裤子染得一片黑紫,不由心中悲痛,轻声问道:“三爪儿,痛不痛?” 三爪儿趴在地上,摇了摇头,嘴里含混地“呜呜”了几声。李潇月想将手伸到他腋下搀他起来,稍一用力三爪儿立刻咧着嘴倒吸凉气,只好作罢。 半个时辰过去了,碧葵终于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李潇月叹道:“药铺不肯赊给我们吧?” 碧葵点点头道:“我去了五家药铺,低声下气哀求,却没有一家愿意赊给我们的。不过,我倒是把治棒疮的方子探问到了——乳香三钱,没药三钱,孩儿茶三钱,雄黄三钱,轻粉一钱,官粉三两,黄蜡一两……” 李潇月打断她道:“晓得了方子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里念上一百遍方子,三爪儿的伤就能好?” 碧葵诡异地一笑,道:“我已经有主意了。方才我看到一家药铺屋顶上有个天窗,等到夜深人静,我就爬进去将这几味药偷出来!” 李潇月喜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是为了救人,是取不是偷。” 碧葵发愁道:“只是那家药铺的屋顶很高,我怕爬不上去……” 李潇月思索片刻,突然笑道:“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方才那个石慈在这里丢下这么多竹子,我们何不用这些竹子绑一个梯子,正好还可以把三爪儿放在上面拖着走。” 碧葵拍手赞道:“还是姑娘主意多!我这就去找些麻绳来。” 李潇月站起身来,将石慈丢下的竹子搜罗到一起,拣了两根最长的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根来,用蒙古刀砍成长短相同的七八段。此时碧葵已拣了一捆麻绳回来,二人便用竹子扎起一具梯子,平放在地上,小心地将三爪儿搬到上面,又用麻绳将他的手脚捆在梯子上。二人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梯子,硬是将三爪儿拖到了镇子外面山脚下一处僻静所在安顿下来。 李潇月用破碗舀了半碗山泉水给三爪儿喂下,嘱咐碧葵照看着,自己拿着碗回到镇子上讨回大半碗饭,先喂了三爪儿一些,等他睡着了,又和碧葵分食。碧葵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着残羹剩饭,心中大为不忍,偷偷转过头去抹眼泪。李潇月看到了,不以为然地道:“傻丫头,你必是想起我当年侯门绣户,锦衣玉食,如今寒酸落魄,狼狈不堪而伤心了吧?其实我已比那么多被满门抄斩,发配为奴的人家强多了。我们起码还活着,我心里还有个‘爱’哥哥,你心里还有个卞虚舟,为了他们,我们一定要要活下去,不管现在过得有多么苦——好了,不说这些了,赶快睡一会儿,天黑了还要去取药呢!” 深夜,李潇月和碧葵趁着月色,拖着梯子偷偷溜到镇上的药铺。二人看看四下无人,将梯子搭在墙上,李潇月在门外把风,碧葵踩着梯子爬上屋顶,从天窗钻进了药铺里。 李潇月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着,半晌听到药铺里碧葵的声音道:“我已经进来了。刚刚摸到火镰,把蜡烛点上了……天爷啊,这里有几百个小抽屉,哪个里面装的是我们的药啊?” 李潇月趴在门缝上,压低声音道:“抽屉上面写着字呢!你仔细找找看!” 碧葵在里面带着哭腔道:“糟了糟了,我只记得了药方,却忘记了我不识几个字啊!” 李潇月跌足道:“哎呀,我怎么也把这事忘掉了!你先别着急,我从前教过你认字的,你仔细想想那个药方,认得几个字?” 碧葵道:“乳香,我隐约认得个‘香’字;没药,两个字都大概认得;孩儿茶,三个字都认得;雄黄,我认得个‘黄’字;轻粉,官粉,只认得个‘官’字;黄蜡,‘蜡’字我不认得……” 李潇月急得浑身冒汗,道:“你如何不认得‘粉’字?你好好想一想,那年平儿姑娘送来一盒茉莉粉,我还教你写那‘粉’字呢!就是左边是个‘米’字,右边……” 碧葵恍然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姑娘别急,我这就找。” 只听得药铺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等了半晌,碧葵道:“没药、孩儿茶都找到了,两样‘粉’也找到了,还找到个啥‘香’,不知是不是乳香。还有个啥‘黄’,八成就是雄黄,最后一味黄蜡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李潇月道:“够了,少一味不打紧的,赶快包好了爬出来,再不出来天就亮了。” 碧葵又道:“姑娘,一钱、二钱,还有一两、二两是多少啊?” 李潇月急道:“顾不得那许多了!你只管拿,能拿多少是多少!” 碧葵答应了一声,道:“姑娘稍等,我这就把药包好。还要把椅子放到桌子上,才能够到天窗。” 又折腾了好大一会儿,碧葵才爬上屋顶,怀里抱着个大包袱,道:“姑娘接着!”说罢将包袱扔下来,李潇月忙伸手接住,随后碧葵便轻灵得像只猴子一般攀着梯子下来了。 她刚跳到地上,镇子里的雄鸡便叫响了。二人连忙拖着梯子一路猛跑,跑了一段索性连梯子也扔在路边菜地里不要了,只顾抱着沉甸甸的包袱跑回到山脚下。 |
三爪儿还睡着没醒。二人瘫坐在地,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一大包药。李潇月道:“葵官,你问了药铺这些药该怎么用吗?” 碧葵挠挠头道:“哎呀,我只记得问了药方,却忘了问怎么用了。要不我再回去问一问?” 李潇月摆手道:“你此时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罢了,总之是外敷的,我们想法把这些药弄成粉末,涂在三爪儿伤口上就行了。” 碧葵吃惊道:“难道要脱下他的裤子抹在他屁股上吗?” 李潇月满不在乎地道:“救人一命,你还怕脱他的裤子吗?你若怕我来脱!我们赶快把这些药弄碎,等他醒了就给他敷上吧。” 说罢便从怀中抽出刀来,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将药材放在上面细细地剁碎,一转眼却见碧葵拿着一段草药放在嘴里嚼,边嚼边道:“这是啥药,怎么又苦又硬啊?”她大吃一惊,叫道:“你疯了吗?这几味药里有的有毒,不能内服,赶快吐出来!” 碧葵吓得忙吐了出来,道:“我还想嚼的比你用刀切快一些呢。”忙找水漱口。二人忙活了半天,总算把几种药材弄成粉末。李潇月从包药材的包袱上撕下一块布,将药粉铺在上面,加了少许水,仔细调成糊状。这时三爪儿也醒了,趴在地上看着她们,眼里满是疑问。 李潇月走过去,笑吟吟地对他道:“三爪儿,我们要给你疗伤了。等会儿我要把你的裤子脱下来敷药,你不要害臊,敷了药伤才能好,我们才能继续赶路。” 三爪儿听了,顿时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李潇月劝道:“我们都是你的亲姐妹一样的,有什么好害臊的?你就乖乖趴着,让我们给你敷药吧。” 三爪儿动弹不得,急得哇哇乱叫。碧葵不解道:“你想说啥呢?”却见三爪儿抓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李潇月凑上去一看,只见他写的是“宁死不从”四个字。当下便拉下脸来,道:“我们姐妹好心好意为你治伤,又不是害你,你还胡说这些混账话。葵官,你过来,骑在他脖子上压住他,别让他动,我来脱他的裤子给他敷药!” 碧葵笑着答应了,翻身坐在三爪儿背上,双手按住他的头和脖子。李潇月则骑在他小腿上,伸手去脱他的裤子。 三爪儿急得大叫,身子拼命挣扎,碧葵惊叫道:“他力气好大,姑娘快些,我快撑不住了!” 李潇月忙抓住他的裤腰,往下褪他的裤子。谁知伤口的血已将他的屁股和裤子粘在一起,她试着一点点往下扒,三爪儿痛得浑身哆嗦,哇哇大叫。李潇月听得实在是于心不忍,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当作听不见他的叫喊,狠下心来将粘在屁股上的裤子撕下来。只见三爪儿的屁股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一阵揪心,赶忙拿过那贴药敷在伤口上,三爪儿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痛得昏了过去。 过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碧葵惴惴不安地问道:“三爪儿哥,你感觉好些了吗?” 三爪儿轻轻点了点头,两个姑娘这才如释重负。李潇月道:“三爪儿,你的裤子已经不能穿了。刚才你昏过去的时候,我找了一条碧葵的裤子改了改先凑合给你穿上了。你千万不要觉得害羞,妹妹给哥哥治伤,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况我们只是给你敷药,又没看不该看的地方,你就放心吧。明天我再给你敷药的时候,你可不能再乱动了。再敷几次,你的伤就好了。” 三爪儿默默点了点头,抬眼感激地看着她们,突然眼睛里一阵惊慌,盯着碧葵大声叫起来。 李潇月忙转头看碧葵,也被吓了一大跳。只见她的嘴唇又红又肿,像一只发饱了面的馒头。 李潇月先是惊讶,后来越看越觉得好笑,最后忍不住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碧葵自己还浑然不觉,问道:“姑娘你笑个啥啊?”李潇月更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葵官,你这回不用勾脸,就可以扮猪八戒了。哈哈哈哈……” 碧葵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麻酥酥的,忙伸手去摸,吓得大叫道:“我这是怎么了?我要死了吗?” 李潇月好不容易止住笑,道:“不妨事,不妨事。你方才不知嚼了什么药中了毒,快去用清水洗一洗,过一阵子便会消肿了。” |
第二日,两个姑娘再给三爪儿敷药,他便老老实实趴着,再不挣扎了。李潇月仔细帮他洗干净了伤口,刚要将药贴上去,忽然停下来,道:“咦,三爪儿的屁股上好像刺着一个字,我来看看,这是个什么字呢?” 碧葵在一旁插嘴道:“是个‘堇’字。” 李潇月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碧葵,道:“小蹄子,原来你早就看到过三爪儿的屁股了?” 碧葵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支吾道:“没有……不是的……是爹爹给翔子哥哥讲三爪儿哥身世的时候,正好被我听到了……” 李潇月笑道:“这个‘堇’字是用篆书刺上去的,不太好认,又正好在伤口上,你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呢!” 碧葵满面绯红,忙拿起那只破碗,道:“姑娘给三爪儿哥敷药,我去镇子里弄点吃的回来。” 几日之后,三爪儿的伤渐渐好起来,能站起来走动了。两个姑娘欢喜异常,三爪儿虽口不能言,脸上却满是喜色,傻笑着听她们商量何时启程去杭州。有了这次共患难的经历,他们更加感觉彼此如兄妹般亲密了。 当下商议停当,碧葵到镇上讨了满满一大碗饭,三人吃了之后便动身了。三爪儿的伤刚好,走一段路便要歇息一会儿,两个姑娘也不着急。他歇着的时候碧葵便去摘些野果野花来,三人分食野果,李潇月和碧葵为彼此在头上戴上野花,嘻笑打闹一阵,待三爪儿歇够了便继续上路。 此时已是雍正七年四月,三个少年不知不觉一起走过了漫长的寒冬。金尚宫离开时不过是二月份,回想起来竟像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一般。而碧葵与卞虚舟分别,已经整整一年了。 三爪儿的伤已经痊愈了,他们每天走得路也比以前长了许多。这一日终于跨过了江西和浙江的省界。一夜春风吹醒了漫山遍野的花儿,山谷中,山峰上到处都是盛开的山花,层层叠叠,一望无际。三个人站在山坡上,深吸着浓郁的花香,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对着群山大呼大叫,又蹦又跳。杭州越来越近了,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稀粥哥哥,碧葵不由芳心荡漾,百感交集。转头看看三爪儿和李潇月,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还穿着冬天的棉衣。李潇月的夹袄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有好几处地方都露出了棉絮,而三爪儿穿的裤子还是用碧葵的大花棉裤改的,紧紧绷在腿上。 李潇月见碧葵笑话她,便道:“你找个镜子去照照,你也是一副叫花子样儿,头上爬满了虱子,浑身上下臭气熏天的。到杭州之前,我们一定要好好洗个澡。卞虚舟家是大户人家,我们若是这副模样去找他,会被当叫花子赶出来的。” 三爪儿听她提起卞虚舟,眼神里闪过一阵阴郁。 这一日傍晚,三人走着走着,忽见前方一片灯火通明,李潇月道:“前面像是个大镇子,我们多走一会儿,到镇子里再歇吧。” 碧葵说了声“好”,三爪儿也点点头,于是三人继续向前走。谁料那片灯火看似不远,却像走在一条无穷无尽的路上一样,一直走到半夜,方才看到镇子里的大路和路边的房子。此时灯火都熄灭了,四下里万籁俱寂。李潇月累得快瘫倒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才是‘望山跑死马’呢,看起来不远,谁知竟走了这么久,这镇子好大啊!我们且找个地方将就着歇了,明天再看看这是哪里。” 三人来到路边一户人家的房檐下,碧葵和李潇月躺下睡了,三爪儿却独自往镇子里走了走,不一会儿返回来,将她们推醒,张大嘴巴“啊呜啊呜”地叫,边叫边比划着,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惊喜。见两个姑娘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急得团团乱转,索性将她们拉起来,示意她们跟着他走。 李潇月和碧葵刚刚睡着便被他叫醒,心中颇为不情愿,无奈他连拉带拽硬要她们起来,只好揉着惺忪睡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跟在他后面向镇子里走,都不晓得这傻小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走出不远,忽然感觉一阵凉风迎面而来,二人立时心清气爽,睡意全无。三爪儿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嫌她们走得慢,竟抓住她们的手,一边拉着一个向前跑去。 两个姑娘被他牵着一路猛跑,都觉得有趣,边跑边笑道:“三爪儿,慢点儿跑!这傻小子莫不是疯了,要把我们带到啥地方去啊?” 跑了一阵,三爪儿停下了脚步。李潇月和碧葵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她们借着月光看到,眼前出现了一面巨大的湖泊。 三人站在湖边的柳树下眺望,只见远处灯火点点,想来是这湖的对岸。碧葵赞道:“好大的湖啊!”却见三爪儿对着她们一个劲儿地比划,做出脱衣服的样子。碧葵吃吃笑道:“姑娘你看,这傻小子要做啥,莫不是对我们起了坏心?” 李潇月一看便明白了三爪儿的意思,道:“他是要我们下湖里洗澡呢!我们三个多月没有洗澡了,是该好好洗洗了。三爪儿,你背过身去,我们要脱衣服了。” 三爪儿老老实实转过身去坐在岸边,李潇月和碧葵脱光了衣服,小心地走下湖里,走到湖水齐胸处停下来。她们将粘成一片片、一团团的头发浸泡在水中慢慢拆散,互相搓着身体上的污泥,多少个日子以来从未有过这么舒爽的感觉。 二人足足洗了半个多时辰才上岸,穿好了衣裳又换三爪儿下去洗。三个人痛痛快快地洗干净了身体,美滋滋地靠着湖岸边的柳树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碧葵迷迷糊糊睁开眼,朦朦胧胧中看到面前的湖面,惊愕地叫了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 太阳正在从她背后的东方冉冉升起,玛瑙般翠绿的湖水中的每一片细小的波纹都被镶上了金边。她站在柳丝飘飘的岸边向远方眺望,只见湖的西面、南面、北面都被延绵起伏的青山环抱着,两条从岸边伸向湖中的长堤仿佛是两条浮在水面上的轻柔飘带,一群群白色的水鸟从湖心的小岛上飞起,飞快地贴着湖面掠过,然后又振翅高飞,绕着湖水上方的天空一圈又一圈地翱翔。 碧葵赶快推醒了李潇月和三爪儿,惊慌失措地道:“姑娘,快起来,你看我们这是到哪里了,怎么一夜之间就、就变成这样了……” 李潇月从梦中醒来,迷糊着眼睛向四下看去,突然跳将起来,指着面前的湖水结结巴巴地道:“这是西、西湖啊……妹妹,我们,我们到杭、杭州啦!” |
第二十回 碧海青天因缘消 空留此情成追忆 碧葵听了,突然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动不动,呆呆地凝望着波光粼粼的西湖,过了好半天,两行清泪无声地从眼中滑落。这就是西湖,这就是不知梦到过多少回的杭州!还有那不知梦到过多少回的情郎,他就在这里,离她咫尺之遥,触手可及。 一想到卞虚舟,碧葵心中一阵阵慌乱。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书房中写字,还是在和严姑姑、严姑父他们闲坐喝茶?他有没有想过她,会不会早已忘掉了她这个山沟里的村姑?等一会儿见面,他会怎样待她,是惊喜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倾诉分别三百六十多天的思念之情,还是会吃惊地望着她,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要等八百天以后再见面吗?亦或是冷冷地看她一眼,道,哪来的叫花子,我不认识你。然后重重地将大门关上…… 一旁的李潇月看出了她的忐忑,安慰道:“葵官别怕,有姐姐在这里!他若是胆敢对你负心,我便在他家门口大闹一场,让街坊四邻门都知道,这个卞家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碧葵推了她一把,嗔怪道:“他可不是那样的人,姑娘不要胡说!” 此时西湖边的游人多了起来,三人不辨方向,只能找人打听卞家的住址。谁知问了几个人,一听碧葵说卞之珩的名字,都用惊异的眼神打量他们,有的摇摇头说不知道,有的干脆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碧葵心中好生纳闷。李潇月笑道:“卞家是杭州的大户人家,定是这些人狗眼看人低,觉得卞家不该有我们这样的穷亲戚,因此才不肯告诉我们的。在众人眼里,我们就是乞丐。咦,要不我们问问那边那个乞丐,说不定他会告诉我们呢!” 三人于是找到一个在湖边晒太阳的乞丐,问他卞之珩家在哪里。这个乞丐大概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身破衣,脸上脏乎乎的。他斜着眼看了看他们,冷冷地道:“你们三个科郎码是雁尾子还是靠扇的?” 碧葵被问得莫名其妙,李潇月却立刻明白这个小乞丐说的是江湖上的黑话,忙上前陪着笑脸道:“这位小哥,我们乡下人听不懂你的话。我家姑母在卞府当下人,我们是从苏州赶来投靠她的。” 小乞丐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这辰光还有人来投靠卞家?鬼才信哩!难怪人家说‘苏空头,杭铁头’呢,你们苏州人就是不及我们杭州人实在。像你们这种人,四爪儿爷我见得太多了,不就是看见卞家有钱,想趁火打劫吗?前些天也有几个贼骨头从苏州来,夜里头翻墙进去了,啥也没偷到还被巡捕抓住,险些被打死了!” 碧葵哈哈大笑道:“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你竟然叫四爪儿!哈哈哈……你为啥叫四爪儿呢?” 小乞丐四爪儿见碧葵乐不可支,怒道:“小爷叫啥名还要你管?你去打听打听,杭州城里谁不晓得四爪儿爷的名头?” 听他这样一说,连李潇月也笑了个弯腰捧腹,道:“这真是麦芒掉进针眼里了,天下怎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我们这位哥哥名叫三爪儿,你们该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哈哈哈……” 四爪儿闻言也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三爪儿,撇了撇嘴轻蔑地道:“这人看上去木榔豆腐一般,只怕给小爷提鞋都不配,也敢取名叫三爪儿?” 李潇月好不容易止住笑,对四爪儿道:“四爪儿,你还没告诉我们卞府怎么走呢?” 四爪儿瞪了瞪眼,道:“小爷的名号岂是你个小女伢儿随便叫的?就算你们喊我一百声四爪儿爷,我也不告诉你们。跟你们说实话吧,这辰光杭州城里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你们卞府在哪里,谁不怕扯上干系?除了它——” 他向湖边的草丛里指了指,道:“那是卞家的狗,除非你们有本事能让它开口。” 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像小毛驴一样大小的狗,瘦得皮包骨头,正翘着一条后腿往柳树干上撒尿。 碧葵又惊又喜,大声喊道:“月亮!月亮是你吗?” |
接下来的一幕,直看得三爪儿、四爪儿和李潇月的下巴差点儿掉下来。只见那大狗浑身一哆嗦,转过头来瞪着一双碧绿的眼睛盯着碧葵看,边看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突然撒开四蹄像一阵风似的狂奔而来,离着碧葵还有五步远猛然翻了个跟头,四蹄腾空用后背着地哧溜一下滑到她脚下,对着她亮出脏乎乎的肚皮。碧葵忙蹲下来摸它的头、脖子和肚子,那大狗嘴里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呜”声,宛如一个走失的孩子与亲人再度重逢一般,悲喜交加。 碧葵摸着它瘦骨嶙峋的身体,心疼地道:“月亮你怎么了,为啥变得又瘦又脏?莫非是稀粥哥哥不要你了?你带我去找他,我要当面质问他,为啥要这样对待月亮!” 月亮听了一骨碌爬起来,碧葵摸摸它的头,道:“好月亮,乖月亮,你带我们去找稀粥哥哥好不好?” 月亮听懂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看看,等碧葵他们跟上来。李潇月得意地对四爪儿道:“喂,四爪儿,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四爪儿早都看傻了眼,忙道:“我劝你们别去卞府,惹祸上身可不是好玩的!”李潇月不理他,冷笑道:“哼!你还以为我们真的是像你一样的臭叫花子,会被卞府赶出门啊?实话告诉你,等会儿到了卞府,那些个下人们还不知要怎样殷勤巴结我们呢!你这小要饭的若也想开开眼,就跟着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吧!” 三个人跟着大狗,记不清穿过了多少条弄堂,也不知走了多远,月亮站住了。三人停下脚步,只见前方一座粉墙黛瓦的硕大宅子,煞是气派非凡。李潇月道:“这就是卞府了,我们去叫门吧。”碧葵一把扯住她,道:“姑娘,不知怎的,我这颗心快要跳出腔子了。”李潇月笑道:“新媳妇第一次上公婆的门,不免会慌张的。妹妹不要怕,我陪着你一起进去。” 李潇月握住她被汗水湿透的手往大宅子的门前走,碧葵强压着心头的恐慌,道:“姑娘你看,稀粥哥哥家不愧是大户人家,门口还站着两个兵呢!” 李潇月抬头望去,果然见卞府大门前一左一右有两个持刀肃立的士兵,不由脸色大变。碧葵兀自不觉,便往台阶上迈步,被李潇月一把拉住,小声道:“妹妹,怎么回事,卞家门上贴着封条呢!怎么和曹家、李家抄家时一模一样?” 碧葵吓得一哆嗦,定睛一看,果然见卞府的朱漆大门上贴着两张封条,在大门正中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她大惊失色,刚想说什么,台阶上的一个士兵横眉立目地对他们呵斥道:“哪来的叫花子,还不快滚!” 月亮见有人这么凶恶地对碧葵,尾巴立刻像根铁棍般竖了起来,脖颈上的鬃毛根根乍起,双眼中射出骇人的绿光,前爪匍匐着紧紧抓在石头台阶上,呲牙咧嘴地便要扑向那个士兵。 那个兵吓得一个趔趄,抽出刀来便要砍月亮。四爪儿突然从暗处跳出来,笑嘻嘻地解劝道:“张爷息怒,他们都是我丐帮里的兄弟姐妹,刚刚从乡下来杭州,啥世面都没见过,张爷千万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哦!”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在那个兵面前晃了晃,袋子里发出一阵叮当之声,显然是个钱袋。那个兵接过去揣在怀里,骂骂咧咧地道:“四爪儿爷,你既晓得这是朝廷钦犯的家,还带人来这里捣乱!当心我把他们都抓到大牢里去!快叫他们滚,滚得越远越好!” 四爪儿连连答应着,扯着三个人便走。穿过两条弄堂,碧葵突然停下,身子晃了一晃,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上。 |
三爪儿连忙扶起她,急得“哇哇”大叫。李潇月道:“三爪儿,你把她扶到前面宽敞的地方躺下来;四爪儿,劳烦你弄点水来给她。” 四爪儿将右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放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立刻从角落里冒出两个破衣烂衫的乞丐,看年纪都比四爪儿大得多,却毕恭毕敬地对他道:“小爷有何吩咐?” 四爪儿道:“你们一个去找一碗清水来,一个去把胡郎中请来,快去!” 两个乞丐答应了一声,迅速跑开了。三爪儿将碧葵扶到街边平躺下来,李潇月伸手掐住她的人中,月亮急得在她身边团团乱转,嘴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不一会儿,两个乞丐都回来了,一个捧了一碗清水,另一个带回一个衣冠整洁的男人,想必就是胡郎中了。 胡郎中给碧葵搭了搭脉,道:“这女伢儿乃忧郁感伤,气郁化火,使肝阴暗耗,肝阳上亢,阳升风动,上扰清空,发为眩晕……” 四爪儿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这老倌,让你来看毛病,你就只管说吃啥药,休要这般糊里达喇的!” 胡郎中陪笑道:“小爷说得是。这女伢儿是饿坏了,加上一时伤心便晕倒了。啥药也不用吃,吃一顿饱饭便好了。” 四爪儿点点头道:“早这样说不就明白了!行了,我有数了。”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扔给胡郎中道:“多谢你了,你去吧。” 此时碧葵喝了些清水,渐渐醒转过来。月亮一见她醒了,高兴得凑上前来在她脸上一通乱舔,又翻身将肚皮朝向她。碧葵一睁眼看到李潇月,眼泪便掉落下来,道:“姑娘,到底出了啥事,卞家怎么被抄家了?” 四爪儿奇道:“卞府被抄家,也快一年了。这么大的事,都震动天下了,你们果真不晓得?” 李潇月摇摇头道:“我们去年五月便离开家乡,这一年来辗转蔓草荒烟之中,与世隔绝,卞府究竟为何被抄,我们真的不晓得。” 四爪儿道:“还不是因为湖南曾静的案子牵连的。那个穷秀才上书陕西总督岳钟琪,要造皇上的反,被岳钟琪抓了。曾静供出了他的同党,这一下可不得了了,我们浙江崇德的吕毅中家、湖州的严鸿逵家、还有杭州的沈在宽家、卞之珩家几个大户全都被抄了,几百口人被关进大牢里,都快一年了。” 碧葵惊问道:“卞虚舟也被关进大牢里了吗?” 四爪儿道:“你说卞家大少爷啊?他家老头儿是朝廷要犯,他当然也逃不掉干系的。” 碧葵焦急地问道:“他被判了啥刑?” 四爪儿道:“皇上还没有判决下来。我在大牢里有个弟兄,他说卞少爷他家老头儿应该是凌迟处死,至于卞少爷嘛,估计要被砍头的。” 碧葵猛地坐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胡说,卞虚舟又没有跟着曾静造反,为啥要砍他的头?他根本不晓得曾静写了那封书信,我可以作证,哪怕在皇上面前我都可以作证!” 李潇月忙宽慰她道:“四爪儿跟你说笑呢,妹妹不用担心。当年曹家那么大的案子,不是也没有杀人吗?‘爱’哥哥被关进大牢,后来不是也放出去了吗?”一边说,一边给四爪儿丢眼色。 四爪儿一看便明白了,挠挠头笑道:“我是哄你玩呢,谁让你这小女伢在西湖边骂过我呢!罢了,我们这是不打不相识,你们初来乍到,我也怠慢了。这么着吧,我来尽地主之谊,请各位去大吃一顿!” 碧葵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啥也不想吃。从今日起,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守在他家门口等他,定要等到他出来。一日不见我等一日,一年不见我等一年,一辈子不见我便等他一辈子!” 李潇月听了,不觉眼睛湿润起来,道:“傻丫头,别说这些疯话了,不吃饭怎么行。方才郎中都说你是饿晕过去了,你若等他也要有个好身子骨才行啊!” 李潇月和四爪儿好说歹说,三爪儿也在一旁“哦哦”地劝解,碧葵这才勉强答应。四爪儿领着他们穿过弄堂,沿着大街径直来到一座酒楼前,大大咧咧便要往里走。李潇月一把拉住他,小声道:“四爪儿,这么大的酒楼,能让我们几个要饭的进去吗?” 四爪儿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杭州城里哪有小爷进不去的酒楼?”说罢便带头向里面走。门口迎客的小二看见四爪儿,又是点头哈腰,又是满脸赔笑地上前相迎。四爪儿回头看李潇月三人一狗还愣在那里,道:“你们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跟我进去?” 李潇月心中暗暗称奇,忙招呼碧葵和三爪儿相跟着往酒楼里走,走到门口月亮却被拦住了。那小二连连赔着不是,道:“几位爷和姑娘们请进,小店却不能让狗进去。” 碧葵摸了摸月亮的头,道:“月亮乖,在外面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出来,给你带肉骨头吃!”月亮听了,便乖乖地坐在门口等他们出来。 |
此时正是午时,酒楼里人头攒动,食客们坐的满满当当。小二领着他们进了一间雅座,道:“小爷吃些什么?” 四爪儿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道:“还是老规矩,快些上酒上菜,我这个兄弟和两个姐姐都饿了。” 小二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上了满满一桌子菜。李潇月看时,不由大吃一惊。桌上的菜她都能叫得出名来——西湖醋鱼、东坡肉、老鸭煲、龙井虾仁、叫花童子鸡、砂锅鱼头豆腐、板栗烧肉、糖醋排骨、油爆河虾、糖醋咕老肉、油焖春笋、红烧狮子头、爆炒田螺、杭州酱鸭……全是响当当的杭帮菜。 四爪儿见三人拼命咽口水,举起酒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小弟做东,大家随便吃喝。来来来,先饮了这杯绍兴花雕!” 李潇月迟疑道:“四爪儿,这一桌菜得要多少银子啊?” 四爪儿笑道:“管它多少银子,先填饱肚子再说!” 四人各饮了一杯酒,三爪儿忍了半天,再也忍不住了,伸手掰下一条鸡腿便往嘴里塞。李潇月笑道:“看你这吃相,和月亮差不多了!”说罢夹了一个狮子头放在碧葵碗里,自己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李潇月上一次吃饱饭还是在汉口镇的干娘高海棠家里,转眼已经过去一年了。此刻坐在杭州的酒楼里,她的目光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桌上的菜,刚开始还假装斯文,过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了。只见她撸起袖子,左手把盏,右手夹菜,左右开弓,忙得不亦乐乎。转瞬之间放在她面前的一盘咕老肉和一盘虾仁便被一扫而空,其间还叫小二添了四五次酒,直把四爪儿看得举杯停箸,瞠目结舌。 她风卷残云一般将满桌子的菜吃掉了一半,懒洋洋靠在椅背上,眯起一双醉眼道:“本姑娘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四爪儿惊叹道:“没想到我这大阿姐如此豪爽,倒像个男子汉一般!” 李潇月笑道:“现在就要看四爪儿怎么办了。我们四个叫花子白吃了一顿,不知店家会打死我们,还是要报官将我们抓起来呢?” 四爪儿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个硕大的元宝,“咚”的一声扔在桌子上,道:“阿姐你看,这些够了吧?” 碧葵惊讶地叫了一声,道:“你一个小乞丐,怎么像变戏法一般,一会儿掏出一把钱,一会儿又摸出个大元宝来?哦,我晓得为啥你的诨名叫做四爪儿了——别人都是两只手,你却生了四只手,多出的两只手,只怕就是用来偷东西的!”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连李潇月都目光游移不定地盯着四爪儿看。四爪儿顿时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道:“小阿姐这样说,我可不高兴了!四爪儿是光明磊落的一条汉子,从来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营生!想知道我为啥叫四爪儿吗?你看我的手!” 说着,他将右手伸到碧葵面前。碧葵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只见四爪儿的那只手只有四根指头,小指儿连根断掉,似乎是被刀剁下去的。 碧葵自知失言,一时羞红了脸,低下头不说话。李潇月忙在一旁打圆场道:“不说了,不说了。四爪儿弟弟,姐姐我吃饱了,也喝够了,你带我们到杭州城里各处名胜走走看看,也顺便消消食啊。” 四爪儿转瞬之间便忘掉了方才的不快,笑道:“好,大阿姐想去哪里,尽管说出来,小弟这就带你们出去耍子!” 四个人出了酒楼,一直在门前守候的月亮摇着尾巴迎上来,碧葵给它喂了几大块肉。四爪儿打了个呼哨,不一会儿便有两辆骡子拉的小鞍车停在他们面前。四爪儿邀李潇月和自己乘了第一辆,三爪儿和碧葵上了第二辆,月亮也跳上车来,挤在两人中间坐下。车夫坐上车沿,回头问道:“小爷要去哪里?”四爪儿却问李潇月道:“阿姐想去哪里呢?”李潇月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们去灵隐寺如何?”四爪儿拍手道:“好啊,我认识一位福明大师,就在灵隐寺挂单,我们正好拜访拜访他去。” |
车夫吆喝一声,拉车的骡子蹄声“得得”直奔灵隐寺而去。一时到了山门前,四人一狗下了小鞍车,四爪儿带着几人往里走,边走边道:“你们跟着我就对了,我是最懂佛法的,今日就让我来给你们好好讲一讲。”说话间几人进了天王殿,四爪儿指着殿内的四尊塑像,煞有介事地道:“高头这四个神仙叫魔家四将。弹琵琶这个叫魔里海,拿宝剑这个叫魔里青,手里抓着一条蛇的这个是魔里寿,最后这个撑伞的叫魔里红——你们都记住了吗?别看我四爪儿是个叫花子,学问却大得很呢!” 李潇月“噗嗤”笑出声来,道:“你的学问,定是从说书人那里得来的。方才你说的就是从《封神演义》里听来的吧?” 四爪儿挠了挠头,道:“咦,阿姐怎么晓得的?不光是《封神演义》,还有《西游记平话》呢。” 李潇月笑道:“就知道你是从演义里听来的。哪里是什么魔家四将,都是说书的人编派的。这是佛家的四位护法天神,称做四大天王。手持琵琶的是东方持国天王,手握宝剑的是南方增长天王,臂上盘着龙的是西方广目天王,怀中抱伞的是北方多闻天王。” 四爪儿啧啧赞道:“大阿姐真厉害,晓得这么多学问啊!我不管他们是魔家四将还是四大天王,只晓得他们遇上孙悟空,个个被打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哈哈哈……” 李潇月佯怒道:“你这小鬼头,既到了寺里就要守规矩,不能乱说话!” 四爪儿吐了吐舌头,道:“阿姐教训的是。” 走出天王殿,四爪儿问道:“请教阿姐,前面这位金盔金甲,手拿金鞭的天神好威风,他又是谁呢?” 李潇月道:“这是护法天神韦陀菩萨,他手里拿的是金刚降魔杵。这金刚杵可是大有学问的,若是被韦陀扛在肩上,便知这寺庙是座大庙,可接纳云游到此的和尚挂单常住;若是平端在手中,可知这寺庙不大不小,可接纳外面的僧侣吃住数日;若是杵在地上,这寺庙便是个小庙,外来的和尚不可挂单吃住。” 几人围在李潇月身边听得出神,忽听有人在他们身后笑道:“阿弥陀佛,这小姑娘有些学问,很有慧根呢!” 众人回头看时,见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和尚,身穿一件灰白色的半旧僧衣,手中捻着一串佛珠,面容清瘦矍铄,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一见之下便觉气度非凡。 四爪儿喜道:“福明大师,我才跟姐姐哥哥们念叨大师,就在这里碰上你老人家了!”说着上前跪倒,给那和尚磕了三个头。 月亮忽然从碧葵后面闪出,上前摇着大尾巴绕着福明打转儿,转了几圈突然仰面躺在他面前。福明蹲下身子,满眼慈爱地与月亮对视着,伸手轻轻摩挲着它的肚皮,口中念念有词,月亮似乎听懂了一般,从喉咙里发出婴儿般咿咿呀呀的声音。福明念了一阵,轻轻在月亮头顶拍了拍,道:“起来吧。”月亮翻身坐起,两只绿眼睛定定地看着福明。 四爪儿奇道:“太奇怪了,这狗像是认识大师一样?” 福明微笑道:“这只狗定是前世和我有一段缘。四爪儿,这么些日子不见,我还以为走之前再见不到你了呢。” 四爪诧异道:“怎么,大师要走吗?” 福明微笑道:“你自己看看,韦陀菩萨的降魔杵是朝上还是朝下的。方才这位小姑娘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我是个云游的和尚,灵隐寺接纳我在此挂单已是不易,怎好赖在这里不走呢。” 四爪儿撇嘴道:“大师不要管那些,我阿爸每年给寺里那么多香火钱,别说在此挂单,就是让你老人家来当灵隐寺的方丈又有何不可?” 福明笑道:“四爪儿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又在胡说了——这几位是你的朋友?” 四爪儿忙将李潇月三人给福明引见了。福明将他们带到客堂,叫小沙弥给几人端上茶来,盯着三爪儿道:“这位小哥儿似是患了失语之症,能让老衲看看吗?” 众人闻言,都觉惊奇不已。方才几人不过是跟福明合掌见礼,三爪儿即便没有说话,也不会格外引人注目,谁知福明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毛病。李潇月心头一震,知道遇上了世外高人,眼前这个和尚绝非寻常的出家人。 |
福明招呼三爪儿来到自己面前,伸手搭了搭他的脉,又让他张开嘴看了看,道:“这位小哥儿一时气息逆乱,蒙蔽清窍,故突然失语,寻常的药是治不好的。” 碧葵急道:“大师,难道我哥哥的病一辈子都治不好了吗?” 福明道:“这位小哥儿因机缘巧合得了这病,也须机缘巧合才能去了这病。姑娘不必过度担心。时机不到,因缘不生,时机到了,小哥儿的病自然便会除了。” 碧葵听说三爪儿的病无药可治,一时心中悲痛,忍不住又要落泪,便用手去擦眼睛。福明一眼看到她腕上戴的牦牛骨手链,脸上微微色变,道:“敢问姑娘是卞家的什么人?” 四爪儿抢着答道:“我小阿姐许配给了卞家少爷卞虚舟,是他家没过门的媳妇。” 福明的眼睛一直盯着碧葵的手链,道:“姑娘,能否取下手链给老衲看一看?” 碧葵摘下手链递过去,福明小心地拿在手上,轻轻摩挲着,嘴唇微微翕张默默念诵着什么,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片刻之后,他将手链还给碧葵,道:“卞虚舟如今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若他遭遇不测,也是命该如此。姑娘大好年华,老衲劝你想开一些……” 不等福明说完,碧葵脸色一沉,道:“我一朝许配给他,便是死了也是他的人!大师是佛门中人,不食人间烟火,怎会懂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晓得啥是生死相许、至死不渝……” 这几句话夹枪带棒,犀利无比,福明却丝毫不恼,只是微微一笑。李潇月忙打圆场道:“妹妹这话说的也不尽然,谁说佛门中人不懂男女情爱了?我跟你讲过的仓央嘉措尊者就是最懂的。我记得他有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这么说的——此生唯有死分袂,今世绝不言生离。你看,他比你我还要懂得多,懂得深呢。大师,我说的对吗?” 福明点点头又摇摇头,缓缓道:“姑娘说的也对也不对。仓央嘉措传奇一生,皆因缘聚而生,因缘散而灭。所谓缘起性空,佛说一切法,都不出因缘二字。” 李潇月心中好奇,问道:“何谓缘起?” 福明答道:“所谓法不孤起,仗境方生。世间万物诸法,皆因缘而生。譬如今日你们不来灵隐寺,或方才拉车的骡子慢了一步,你我便不会相遇,更不会此刻坐在这客堂之中。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这便是缘起。” 李潇月听了,心中好似开了扇窗户一般亮堂起来,又追问道:“何谓性空?” 福明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世间诸法因缘而起,而非实有。譬如你我此刻还在此客堂之中,下一刻便各奔东西。日月星宿,山河大地,草木丛林,无不因缘而起,因缘而灭。” 李潇月静静想了一会儿,眨了眨眼道:“大师,请容我想想,过几日且听我如何解注‘性空’这‘爱’个字。” 四爪儿听他们二人说得索然无味,便拉着三爪儿出了客堂到寺内闲逛,过了好久才回来,笑吟吟地道:“我刚才找了方丈,请他收留你们几个暂住在寺内,方丈满口答应了。他说不过是在斋堂里添几副碗筷而已,你们尽可以住在居士客房里,想住多久便住多久。” 李潇月和碧葵听了,心中都吃惊不小,更加想不明白这四爪儿是什么来头。福明则在一旁捋着胡须微笑,没有说话。 |
当晚,李潇月、碧葵和三爪儿便住在了灵隐寺内。第二日,四爪儿来了,带来几身新衣裳给三人换了,三爪儿终于脱掉了碧葵的那条花棉裤。从此,四爪儿隔三岔五便来寺里找他们玩,李潇月却是和福明一见如故,天天跟着他学习佛法,颇得精要;碧葵则是每天必定带着月亮去卞府守候,二人都无暇搭理他。只有三爪儿无事可做,有时陪着碧葵到卞家门口呆坐一天,有时跟着四爪儿满城游荡,二人渐渐熟络起来,竟似兄弟般亲密无间了。 转眼过了炎炎夏日,秋风再起。福明离开了灵隐寺,到别处云游去了。临行没有惊动旁人,走了半日李潇月才从小沙弥那里得知消息,她却并不吃惊。世间诸法因缘而起,因缘而灭,跟着福明研习了几个月佛法,她已将人间的悲欢离合看得极淡了。 碧葵依旧每天带着月亮去等卞虚舟,虽然明知等不到他出来。她痴痴地坐在卞府门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看,盯着大门上的一对兽头铜环看,一看就是一天。这里就是稀粥哥哥住过的地方,他曾经踩过这些台阶,触摸过石狮子胸前的铃铛,叩响过门上的铜环。如今,门前小河里那只曾经欺负过他的大白鹅依然浮游在水面,岸边那株伴着他长大的桂花树正在盛开,弥漫着醉人的花香,而他却再也回不来了。死亡就在前方等着这个二十五岁的江南公子,只因曾静和张熙那一封莫名其妙的书信。他那俊美的脸庞,俏皮的眼神,灿烂的笑容,从此便只能永远留在她的心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她深深后悔为什么没有在离别的时候好好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雍正七年的最后一天,天降大雪。碧葵坐在卞府门前,冻得哆哆嗦嗦,紧紧抱着月亮取暖。三爪儿两只手揣在袖管里,身子紧靠着月亮默默陪着她。黄昏时分,四爪儿和李潇月来了,递给他们一人一个肉馒头。碧葵木然地摇摇头,没有去接;三爪儿本已拿在手里张口要吃了,见碧葵不吃,便又将肉馒头递回给四爪儿。四爪儿见他们都不吃,便又喂给月亮,更奇的是那大狗竟紧闭着嘴,硬是咽下两大口口水,却将头别过到一边去。 李潇月见到碧葵憔悴的样子,心中倍感凄惨,哽咽着道:“好妹妹,跟我们回去,我们几个在一起过个除夕吧。” 碧葵凄然一笑,道:“他不在,我还过哪门子除夕啊……” 四爪儿对碧葵道:“小阿姐,你天天在这里等,是永远见不到卞少爷的。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托朋友打听,看能否让你混进大牢见他一面……” 四爪儿的声音很轻,但在碧葵听来,却不啻半空里炸响了一个惊雷。她全身一震,翻身便跪倒在四爪儿面前,不住磕头道:“好弟弟,姐姐糊涂,之前错怪了你,求你千万原谅。若是你能让姐姐见上卞虚舟一面,姐姐来世变成牛马报答你!求求你了四爪儿弟弟!”她边说边哭,说罢已是泣不成声。 四爪儿大惊,忙跪倒在雪地里,跟碧葵对着磕头,连声道:“阿姐这是干啥,你这不是要了四爪儿的命吗?快快请起来,小弟尽量想法子就是了。” 四人一狗顶风冒雪往回走,走到西湖边时,碧葵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悲伤,对李潇月道:“两年前初见稀粥哥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就是从吕留良的一首写西湖雪夜的诗中来的,我念给姑娘听听——二月西湖雪,谁能秉烛游。白铺山作骨,青破树为头。海内凝无地,空中别有楼。莫愁波浪阔,万古剩虚舟。如今那诗里写的景色竟真真切切就在眼前了,可惜他却看不到了……” 回到灵隐寺,四爪儿找斋堂弄了些饭菜,窗外大雪纷飞,堆银砌玉,但因碧葵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大家也都无心赏雪,只默默吃了些斋饭。四爪儿宽慰道:“小阿姐莫急,这几日好多狱卒都溜回家过年了,过几天轮到我兄弟当值,就可以把阿姐偷偷带进去了。” 李潇月眯着眼睛打量着他道:“四爪儿,我们相识这么久,也算是亲如手足了。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根本不是乞丐,却一身破衣烂衫混迹市井之中;杭州城里没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却故意扮成一副穷酸样儿。你究竟是什么人?” 四爪儿长叹一声,道:“大阿姐,不是小弟有意隐瞒,实在是因为我的身世太凄惨,便是想一想都要心痛,更不愿对别人提及了。小阿姐看到我时时能从怀里掏出银子,还误以为我是个‘妙手空空’的贼骨头;大阿姐看我酒楼进得,寺庙进得,也想不出我是啥个来历……”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道:“可惜我们在庙里,不能饮酒,此时若是有一壶花雕就好了!要过年了,我也不再瞒着二位姐姐和三爪儿阿哥了——我的阿爸,便是浙江总督李卫,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而我的姆妈却是怡香楼里的一名歌妓。阿爸酒后乱性,让姆妈怀上了我。生下我以后,姆妈抱着我去找阿爸,却被大娘乱棒打出门去。姆妈性情刚烈,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当下便一头撞死在李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我被抱回府里养大,从记事起就受尽了大娘的凌辱,穿的是破衣裳,吃的是下人吃剩的,常常有一顿没一顿的。别看阿爸做了那么大的官,却是特别惧内,大娘寻事儿打我骂我,他从来都是装聋作哑。九岁那年,大娘跌了一个镯子,硬是赖我偷的,把我打了个半死还不解气,竟用菜刀剁下我右手小指,将我赶出了李府。从此我便在外面乞讨度日,日里四处游荡,夜里头随意在街边找个地方困觉,大娘再也不能欺负我,这样的日子倒也快活自在。杭州城里谁都晓得我是李卫的儿子,那些想巴结他的,时常给我塞些银子,我也都来者不拒,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多年。那日在西湖边遇到你们,本以为你们是趁卞家被抄来趁火打劫的蟊贼,后来才晓得你们都是本分之人。大阿姐大家闺秀,学识渊博,小阿姐心地善良,情深义重;三爪儿阿哥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一望便知是敦厚淳朴之人,尤其名字居然和我的仅差了一个字,简直是太巧了,若是拿福明大师的话来说,这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觉得和你们天生亲近,好像早就认识一样的。若是我们几个能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好了……” 四爪儿讲完了,客堂里一时寂静得能让他们分辨出门外的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两个姑娘听得眼泪汪汪,三爪儿的眼圈也红了。李潇月握住四爪儿那只缺了小指的右手,哽咽道:“好弟弟,没想到你的身世竟然如此悲惨。其实我们几个都一样,碧葵从小被卖到戏班子,从此与爹娘永隔天涯;三爪儿是朝鲜人,刚出生不久就被送到湖南,九死一生才活到今天;我虽是旗人,祖父是苏州织造,家中衣食无缺,但在襁褓之中父母便相继过世,后来又被抄家,只得流落街头乞讨为生……弟弟,你说的对,我们四个人能聚到一起,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想和我们一直在一起,我倒是有个主意——我有个干娘,名叫高海棠,对我像亲女儿一般疼爱。日后见到她,我求她把你认作儿子,若是那样我们就是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兄弟姐妹了!” 四爪儿拍手笑道:“阿姐这主意太好了!我们要比亲兄弟姐妹还要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姐姐和哥哥们去哪里我就跟你们去哪里,从此再也不分开了!” “咚、咚、咚……” 灵隐寺的大钟撞响了。四人推门而出,各怀心事,并肩站在檐下抬头仰望夜空——雍正八年正月初一在漫天大雪中到来了。 |
碧葵再也没去卞府门口守候。一连几天,她要么扒着客房的窗户往外望,要么站在灵隐寺的山门前期盼,然而四爪儿却一直没有来。一直等到初八这天,她卯时起来,连早饭也不吃便在客房里焦躁不安地团团乱转,一直转到快午时了还不见要停下来的意思。李潇月被晃得眼都花了,道:“妹妹啊,求求你别再驴拉磨了,坐下来消停一会儿好不好啊?”碧葵正在心急如焚,没好气地抢白道:“我只管转我的,和你有啥相干?你嫌我烦就到外面呆着去呀!” 李潇月怒道:“这小蹄子要造反不成?”刚想骂她几句,忽见卧在门口的月亮两个耳朵直愣愣竖了起来,紧接着跳起来用前爪一把将屋门拽开,四爪儿笑吟吟地走进来,胳膊上挽着一个罩着土布的竹篮,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 李潇月笑道:“阿弥陀佛!我的好弟弟,你可终于来了!有人在此翻天作地,连她昔日的主子也敢骂。你若再不来,只怕她要把这客堂的屋顶掀了去,连隔壁睡了五百年的济公佛爷都要被她吵醒了呢!” 四爪儿听得大笑道:“我只晓得小阿姐骂人厉害,没料到大阿姐这张嘴作践起人来也像刀子一般锋利!改天我过来,请你们两个从早上闹架儿到晚上头,我和三爪儿阿哥一道烫上一壶老酒在一旁边饮边听,定比听戏文还要过瘾百倍呢。哈哈哈……” 碧葵见他来了,早已喜出望外,哪顾得上再和李潇月拌嘴,急忙道:“好弟弟,你怎么才来,可急死二姐了!我们何时能去大牢看望稀粥哥哥?” 四爪儿将背上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道:“阿姐快把这身衣裳换上,再挎上这个竹篮子,我们扮成送饭的人,现在就去大牢看卞少爷!” 碧葵又惊又喜,忙让三爪儿和四爪儿暂到屋外回避,换上包袱里的衣服,将篮子拿起来挎在胳膊上,打开门招呼四爪儿道:“好弟弟,我们赶快走吧!” 三爪儿哇哇地想说什么,四爪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阿哥是想跟我们一起去?那我们就带着月亮一起去,大阿姐要不要同去?” 李潇月道:“我还有一卷经没有诵完,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小心些,快去快回。” 几人出了灵隐寺,四爪儿在前面带路,三爪儿牵着月亮走在最后,中间的碧葵穿着一身半旧的土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土布头巾,再挎上一个竹篮,活脱脱便是个乡下来的村姑模样。 大雪虽然已经停了几日,路上的积雪却依然未化。寒风迎面吹来,像刀子一样割着他们的脸。三人一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城西走,走了大半个时辰方看到眼前一处土墙筑就的破破烂烂的四合院。院子门口蹲着两个石狮子,旁边站着一个没精打采的狱卒。 四爪儿道:“到了。”领着碧葵和三爪儿走到门前,对那狱卒点点头道:“张狗子,今天你当值?” 张狗子对四爪儿打了个千儿,谄笑道:“哟,原来是四爪儿爷来了!今天只剩下小的和王二驴、孙狐狸当值,其余的人都溜回家抱着老婆钻到热被窝里困觉去了。” 四爪儿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道:“真是难为你们兄弟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个钱袋来丢给张狗子,道:“当官的都溜了,你们几个脑西搭搭牢还当什么值?弄上几个菜,一壶老酒,夜里头和二驴、狐狸他们一道过个年吧。” 张狗子忙将钱袋接过来揣在怀里,千恩万谢地道:“四爪儿爷对小的们的恩情真比亲爹还要亲呢!小爷这次来,是想进去看看卞家大少爷吗?” 四爪儿点点头道:“卞家犯事儿前,卞少爷和我也是亲兄弟一般的。你晓得小爷我是最讲义气的,如今兄弟落难了,我也帮不了啥,只能给他带些吃的和一壶老酒,进去陪他过个年。” 说到最后,四爪儿掉了几滴眼泪,张狗子被感染得鼻子酸酸的,道:“四爪儿爷真是个仗义的英雄好汉,小人佩服至极!我这就带小爷和这位婶子进去,这位带着狗的爷就委屈在外面等一等吧,进去的人多了太碍眼,再说牢里狭小,人多了站都站不下。” 四爪儿转身对三爪儿道:“阿哥且在外面等等吧,小弟进去跟卞少爷说说话就出来。” 碧葵忙扯了扯头巾遮住半边脸,跟在四爪儿后面。张狗子打开院门,走在前面领他们进了大牢。 |
跨过高高的门槛,迎面是一堵巨大的照壁,壁上写着个一人多高、白底黑字的“狱”字,将后面的院子堵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张狗子领着他们绕过照壁,进了一个天井。只见对面大墙上用青砖砌着个神龛,里面坐着一个穿红袍的神像,大约就是狱神,脸上身上的颜色都已斑驳不堪,看不清面目。狱神两边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小鬼,前面的供桌上点着一盏半死不活的残灯。天井地上扔着几条锈迹斑斑的铁镣,放着一具木头站笼,里面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老人面上痛苦不堪,脖子上卡着枷,脚下垫着几块砖头。他只能踮起脚尖僵直地站在笼子里,若是稍微活动一下,不小心碰倒了脚底下的砖块,便会被脖子上的枷活活吊死在笼子里。 张狗子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打开狱神后面的一个小门,领着四爪儿和碧葵进了一个甬道。这甬道极其狭窄,仅能容二人并肩通过。之后又穿过一道同样狭小的门,进入了另一个更加狭窄的甬道,走了一段又拐了个直弯,再次来到一扇小门前。 当张狗子用钥匙打开这扇小门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碧葵一阵恶心,差点呕吐出来。 张狗子道:“里面就是牢房,臭得要命,小爷只好忍着点儿吧。” 碧葵掩着口鼻跟在四爪儿后面进了小门。只见里面又是一条略宽些的甬道,甬道顶上罩着铁网,网上挂着几十个铜铃,一旦有人想从屋顶爬出去,便会触动铜铃,真是天罗地网,插翅难逃。甬道两边是一个个的小房间,一边大约有十来间。碧葵知道,这些便是牢房了。 方才进门时那刺鼻的粪便臭味和尿骚味便是从这些牢房里散发出的。牢房的门都很小很低,须弯着身子才能进出。每间牢房的墙上都开着透气窗户,窗户上竖着几根胳膊粗的木头窗棂。听到外面有响动,窗户后面立刻现出一张张人脸,扒在木头窗棂之间的缝隙向外看。碧葵粗粗数了数,每个窗户后面都有四五张脸,这样看来整个大牢里大约关押着一百多个犯人。她还发现,甬道左边的牢房里关的都是男犯,右边的房间里关的则是女犯。从卞家出事算起,这些人已经被关在大牢里一年多了。此刻不论男女都已不成人样,个个囚首丧面,肮脏不堪。天晓得一年多来这些富贵人家的主子和下人们过得是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张狗子高叫了一声,立时从角落里跑出一个狱卒来,对张狗子和四爪儿打了个千儿。张狗子道:“王二驴,卞家少爷关在哪间牢房里了?” 王二驴站起身来,道:“爷说卞虚舟啊,他前几日突发寒热,小的怕他传给别人,便将他独自关在东头最里面一间了。” 碧葵心头一紧,想要发问却不敢张口,忙看了一眼四爪儿。四爪儿会意,道:“卞少爷得了啥病,要紧不要紧,请了郎中看过没有?” 王二驴道:“回四爪儿爷的话,小的也不知卞少爷得了啥病,只见他不停地打摆子,神智也不甚清楚了。这几日过年,郎中都不愿到牢里来,小爷幸亏来得及时,再晚几日怕是见不到他了。” 四爪儿见碧葵大惊失色,忙斥责王二驴道:“你这驴儿,怎得大过年的也不说句吉利话?不过是打摆子,没啥花头的,怎能一下就要了人的命?你这就叫孙狐狸去请胡郎中来看看,包管药到病除!” 碧葵见他站在那里不动,急得直想在他屁股上踹一脚。等了半晌,四爪儿还在跟两个狱卒吹牛耍贫嘴,她实在按捺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四爪儿猛然醒悟过来,忙叫王二驴在前面带路,向关押卞虚舟的牢房走去。 几人走到甬道尽头,王二驴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门,道:“卞虚舟就关在这间,我是不敢进去的,我也劝爷别进去,染上寒热病不得了的……” 没等他说完,碧葵早已挤开三人,一肘将王二驴戳到一边,从低矮的小门中钻进了牢房。 |
这是一间终年难见阳光,阴森潮湿的小屋。墙角蛛网密布,地上铺着稻草,屋里弥散着令人窒息的骚臭,一个人紧紧蜷缩着身子躺在稻草上。 碧葵呆呆地盯着那个人看,只见他凌乱的长发上沾满了稻草,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裤子上糊满了粪便,光着两只脚,浑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着。 四爪儿走进来站在碧葵身边,道:“小阿姐,这就是你的卞少爷……” 一句话仿佛让碧葵从梦中惊醒过来——难道这人就是卞虚舟?就是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卞少爷?就是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稀粥哥哥?!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四爪儿见碧葵像木头人一般痴痴地站着,不由叹了口气,道:“卞少爷遭大罪了!小阿姐若是不忍心看,我们这就回去吧。总之是心意到了,也只能如此了……” 碧葵猛地一怔,转过头来惊讶地盯着四爪儿,好像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一样,道:“你说的是啥话呀?我已经许配给他了,不管他是少爷,还是囚犯,不管他飞黄腾达,还是命悬一线,我都是他的人!你晓得不晓得呀?” 四爪儿脸上一红,道:“小阿姐说的是,小弟太龌龊卑鄙了。阿姐有什么要小弟效劳的,尽管吩咐吧。” 碧葵放下手中的篮子,走上去蹲在卞虚舟身边,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那张脸像死人的脸一般惨白,上面布满了紫红色的斑点。他双眉紧锁,双眼紧闭,嘴唇像老树皮一般干裂开来,上下牙磕碰得格格直响,身子抖得像一株寒风中的野草。 碧葵顿时泪如泉涌,失声道:“稀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呀?你的阿睫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吧稀粥哥哥!” ? 卞虚舟将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嘴里含混不清地道:“冷……冷啊……” 碧葵心中大恸,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身子,卞虚舟兀自抖个不停。碧葵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四爪儿道:“好弟弟,你去找他们要一条被子来给稀粥哥哥盖上,姐姐求求你了!” 四爪儿忙叫张狗子去寻被子,等了半天还不见来,碧葵急了,坐起身来脱下身上的棉袄盖在卞虚舟身上。四爪儿见她上身只剩一件贴身的红肚兜遮着前胸,雪白的后背和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不禁眼圈一红,忙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披在她身上,道:“小阿姐使不得,冻坏了如何是好啊!” 张狗子好不容易找来一条破棉絮,却不敢进屋,远远地从外面扔了进来。四爪儿和碧葵忙捡起棉絮盖在卞虚舟身上,却只遮住了他大半个身子,一双赤脚还露在外面。那双脚皴得满是刀割般的裂口,每条口子中还不断渗出黄澄澄的浓水来。碧葵看得心如刀绞,爬到他脚底,敞开披在身上的棉袄衣襟,将他的双脚抱进怀里,贴着自己的胸脯紧紧地焐了起来。 只听张狗子在门外道:“小爷,孙狐狸把胡郎中请来了!” 四爪儿大喜道:“哈哈,这下有救了!老胡,你快进来给卞少爷看病啊!” 却听胡郎中在门外笑道:“小爷啊,里面太腌臜,我就不进去了。这病不用看便能医治,小爷找我真算是找对人了。医好了卞少爷,你可要多多赏我啊!哈哈……” 四爪儿怒道:“这都啥辰光了,不见我小阿姐快要哭死了,你这瘟孙还给爷吃空心汤圆?当心爷把你关到门口那个站笼里活活吊死!” 胡郎中又是一阵大笑,道:“小爷吊死了老胡,谁给卞家少爷看毛病呢?不说笑了,卞少爷是发了寒热,再看也是发寒热,因此我方才说不用进去看了便是这个道理。” 四爪儿急道:“你是隔夜螺蛳吃多了吧,怎的这么多废话?快说怎样给卞少爷医病!” 那胡郎中却不紧不慢地道:“小爷休怪老胡啰嗦,想要医治卞少爷的病,老胡先要给小爷讲一个故事听。” 四爪儿心中恼恨却无法发作,强压怒火道:“既然如此你便快说呀!” |
胡郎中咳嗽一声,道:“话说康熙三十二年,圣祖康熙爷亲征噶尔丹,却在征战途中得了疟疾。其时正值酷暑,但是圣祖爷却不停地打冷战,浑身抽搐。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眼看圣祖爷就要龙御归天了,这时突然来了两个洋人,献上了一味神药。圣祖爷服了他们的药,立刻便痊愈了。那一年圣祖刚好四十岁,若是没有那两个洋人贡奉的神药,只怕康熙爷要少活二十九年哪——这味神药,叫做金鸡纳霜!” 四爪儿耐着性子听完胡郎中的故事,道:“你说的那个啥卵子霜,既然这么神奇,还不赶快拿出来给卞少爷治病?” 胡郎中隔着窗户对着四爪儿笑道:“药确实是好药,可是却不易得。当年江南织造曹寅得了疟疾,还是康熙爷用八百里加急将此药从北京送到南京的呢……” 不等他说完,四爪儿摸出一小块金子扔出窗外,胡郎中眼疾手快接住,赶快揣在怀里,踌躇道:“小爷啊,倒不是钱的事情,这金鸡纳霜是用西洋的金鸡纳树的树皮研磨而成,极其珍贵……”他正在絮叨,忽然眼前又是金光一闪,忙探手接住,却是四爪儿又从屋里甩出一块金子,他拿在手中掂了掂,比方才那一块还要沉些。 胡郎中立时眉开眼笑,从袖管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来,道:“虽是珍贵难得,但老胡这里却有。这一包足够让卞少爷起死回生了!” 四爪儿大怒,隔着窗户一把掐住了胡郎中的脖子,骂道:“你个僵歪佬儿,明明有药,却欺骗小爷,看我不打死你!” 胡郎中边躲边笑道:“小爷莫胡闹,当心药撒了……” 正在此时,忽听女牢那边一声巨响,众人看时,只见对面一间牢房的门被撞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发疯般冲出来,大声叫骂道:“张狗子,王二驴,你们这些畜生把我儿虚舟关到哪里去了?!”王二驴追在后面喊道:“狗哥快拦住这女人!” 女人的叫喊声惊动了碧葵,她跳起来裹好衣裳跑出门去,正看到那女人在甬道里乱窜,张狗子和王二驴一前一后围追堵截,却拦不住她,累得气喘吁吁。 碧葵仔细看去,这女人虽然衣不蔽体,披头散发,但那身段、眉眼却分明是卞虚舟的母亲严玉琼。她立刻高声叫道:“严姑姑,稀粥哥哥在这里!” 严玉琼正在到处搜寻儿子,听到碧葵在这边叫喊,便冲了过来。碧葵见她来到自己面前,忙跪倒在地磕了个头。 严玉琼站住,呆愣愣地打量着脚下跪着的姑娘,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不认得你?” 碧葵抬起头,哭道:“严姑姑,阿妈!我是碧葵,你的儿媳妇啊!” 严玉琼愣了愣神,道:“我家虚舟还没有娶亲,哪来的儿媳妇?” 碧葵急了,忙伸出胳膊,指着腕上的牦牛骨手链道:“这串手链就是你给我的定亲之物,你亲口跟我说,戴上这串手链,我就是卞家的儿媳妇了。你还要我安心呆着,等虚舟守孝三年后,你就来接我回家!阿妈,你不能不记得啊!” 严玉琼阴沉着脸,道:“什么手链,拿过来我看看。” 碧葵忙将手链摘下来,跪行一步双手递上去。严玉琼接过来看也不看就戴在自己腕子上,转身对张狗子道:“大人,这个丫头假冒卞家人,妄图骗我的家产,你们快把她赶出去呀!” 此言一出,碧葵只觉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她怔怔地盯着严玉琼,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慈祥和蔼的严姑姑嘴里说出来的。 张狗子和王二驴并不理会严玉琼在说些什么,他们上前一左一右将她架起来,骂骂咧咧地拖回牢房。碧葵还跪在地上,被突然发生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一时间周遭所有的物事都变得一片渺茫,细长的甬道以及两边的牢房都像是罩了一层雾。狱卒的叫骂声,严玉琼的哭喊声像是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的,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四爪儿给卞虚舟喂了金鸡纳霜,又将剩下的药留给张狗子,叮嘱他务必按时给卞虚舟服用。然后过来把碧葵搀起来,她也浑然不觉,头上像挨了一记重锤,糊里糊涂地什么都分辨不清了。 昏昏沉沉中似乎走出了大牢,恍恍惚惚中似乎月亮摇着大尾巴迎了上来,模模糊糊中似乎看到三爪儿站在面前,身边簇拥着几个道士,还有一个女人。三爪儿指着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咧开大嘴“哇哇”对那几个人说着什么…… 一切都了断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和相思最终都化作了泡影。稀粥哥哥就要死了,严姑姑也不要我了,我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碧葵艰难地转过头,一眼看到了大牢门口蹲着的石狮子,她连想都没想,便用尽力气一头撞了上去…… |
四爪儿搀着碧葵,冷不丁被她挣脱,径直撞向石狮子。他惊叫一声,却来不及拉住她。眼见碧葵的头就要撞了上去,三爪儿身边突然灰影一动,一个人闪电般冲出来,将身子格在碧葵和石狮子之间。只听“嗵”的一声,碧葵一头撞在那人的胸口上。那人惨叫一声,带着哭腔叫道:“无生老母!痛死我了!我说王妃娘娘啊,你有啥想不开的,差点把尹佬须撞死了!” 碧葵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撞之下,将尹老须撞翻在地,自己也昏迷了过去。三爪儿心疼得惊叫一声,忙上前将她抱起来。围在三爪儿身边的几个人都凑上前来探问究竟,月亮更是急得团团乱转,想去探视碧葵却被众人树丛般的腿挡在面前,怎么也钻不进人堆,急得伸长脖子像狼一般“嗷嗷”嚎叫起来。 眼见碧葵并无大碍,那几人中为首的一个道人转过身来,对四爪儿打了个稽手,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哥定是四爪儿,是我家主上殿下的朋友,方才殿下都写给我们看了。我们都是主上殿下的臣子,贫道是内禁卫将王津津,这位是杜见熊,这边是李滢,这两位是刘在田、高海棠夫妇,躺在地上那位叫尹老须。我们与殿下走失,苦苦寻觅不见踪迹,今日却在此意外相逢。这些日子多亏有小哥照料,才让我家主上安然无恙,贫道感激不尽!” 四爪儿见这几人个个仙风道骨,气宇不凡,早就看傻了。这时听王津津称三爪儿“煮上点心”,虽不明白是啥意思,但看到众人恭敬肃穆的模样,便晓得是个了不起的大官,更是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他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和‘煮上点心’有缘,愿和道长一起追随‘煮上点心’,你们到哪里四爪儿就跟到哪里,百折不挠、生死相许……这个……至死不渝……呵呵呵……” 高海棠听得“扑哧”笑出声来,道:“这男伢倒是乖巧,我很喜欢他。” 四爪儿突然想起了李潇月的话,忙问道:“你就是我大阿姐的干娘高海棠婶婶吗?” 高海棠之前已经看过三爪儿写的分别后的经历,知道四爪儿说的大阿姐便是脂砚,于是便点了点头。不料四爪儿突然跪倒在她脚下,“咚咚”地磕了两个头,道:“娘亲在上,请受儿子四爪儿一拜!” 高海棠大惊,忙躬身搀扶他,道:“小哥儿,为何对我行此大礼,你起来慢慢说。” 四爪儿跪着不肯起来,道:“娘亲有所不知,大阿姐曾对我说,她有一个干娘名叫高海棠,对她像亲女儿一般疼爱。她说等日后见到你老人家,就求你把我认作儿子。若是那样我们几个便是一母同胞,真正的亲兄弟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一席话说得高海棠眼泪汪汪,又哭又笑地对刘在田道:“在田啊,你说我怎么这么有福啊,又是儿子又是女儿的……” 刘在田朗声大笑,道:“这男伢我也喜欢,还不快来见过干爹!” 四爪儿大喜,又趴在地上给刘在田磕了头,这才站起身来。高海棠心中惦记着李潇月,急着催大家赶快走。四爪儿忙唤来两辆小鞍车,一辆让高海棠和碧葵坐上去,另一辆给三爪儿和受伤的尹老须坐了,其余的人全都步行,跟随着月亮径往灵隐寺而去。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远远望见灵隐寺山门前的红灯笼,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失散多日的女儿,高海棠激动得不能自已。小鞍车刚刚停下她便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山门里跑,边跑边兴冲冲地喊道:“脂砚,脂砚!娘来看你了,你在哪里啊?” 四爪儿忙追上去扶住她,道:“娘,你慢些走,当心被门槛绊倒了。” 众人都到了山门前,这时碧葵已苏醒过来,三爪儿搀着她跟在后面缓缓而行。四爪儿领着高海棠走在最前面,不一会儿到了居士客房,他停下脚步,喊道:“大阿姐快出来呀,你看谁来了?” 连喊了几声,客房里却没有一丝动静。四爪儿笑道:“大阿姐定是读经读得乏了,这会子睡着了。” 突然,一直走在前面的月亮站定了,脖颈上的鬃毛像钢针一般根根乍起,粗大的尾巴像条铁棍一般直直的竖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四爪儿心中“咯噔”一下,叫了声“不好!”与此同时,王津津、刘在田等人也感觉到了异样,都暗暗将防身的兵器拿在了手上。四爪儿小心地走到李潇月住的客房前,轻轻推开门,探头往里一看,“啊”地叫了一声。 屋内点着油灯,书桌上摊开着那本李潇月每日必读的金刚经。她的佛珠还放在书页上,屋内的情形与每天并无二致。 然而李潇月却不见了。 地上躺着一个小沙弥,喉咙被利刃割开了。从刀口处冒出的血已经凝固,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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