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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7页]

作者:ty_144574097
首页 上一页[6] 本页[7] 下一页[8]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高海棠忙得脚不沾地,刚安顿好蒙古人,又进来了一个客人。这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身上的衣裙倒还整洁,头发却已散了一半,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带着泪痕。最为奇特的是,她的腰间系着的不是裙带,却像是一条皮鞭。高海棠忙叫脂砚扶她进来,坐在靠墙的一张桌子边,柔声问道:“姑娘,你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啊?”那姑娘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却不答话。高海棠连问几遍,她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一般,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道:“随意。”

    高海棠拿起银票看了一眼,忙道:“姑娘啊,不管是住店还是打尖都用不了这么多钱。”见那姑娘置若罔闻,她叹了口气,道:“花儿一样的姑娘,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了?这是谁造的孽啊!好吧,我先替你收着,等会儿再把多出来的钱找给你。姑娘啊,我若问你想吃什么,你定是回答‘随意’的,我就给姑娘做个主,炒两个清淡的小菜,再上一碗鸡丝面,姑娘说好不好?”

    那姑娘依旧像没有听见一般,高海棠道了声“造业啊”,摇头叹气地到后堂去了。

    等到几碟小菜和一碗热汤面摆到姑娘面前时,又来了一个客人。这是一位和高海棠年纪相仿的少妇,样貌生得周周正正,穿一件玄色大襟布褂,黑色长裤,左臂上挽着个花布包袱,像是谁家走亲戚的媳妇儿。她一进门便径直走到那姑娘的桌边,坐在她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关切地问道:“姑娘,你姓什么?叫什么?你受了什么委屈,竟哭成这样了?”

    那姑娘既不吃面,也不答话,只是直挺挺地坐着,双眼黯然无光。

    少妇长叹一声,喃喃地道:“我的女儿若是还在,就像你这么大年纪了……”说着竟流下眼泪。当她伸手拭泪时,站在桌旁的高海棠惊得浑身一泠——这位少妇的右手上竟然只有半截大拇指,其余的手指像是被齐齐斩断了一般,只残留着短短的四截指根!

    高海棠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她饱经世故,心中早已波澜不惊,但多年的江湖阅历令她立刻察觉到危险正在悄悄逼近。这个断了指头的女人不知什么来历,但显然不是善茬儿,还有那三个彪悍的蒙古人……她有些焦躁不安,悄悄将脂砚唤进后堂,吩咐她去告诉尹老须赶快找一些麒麟教的弟兄们过来,以防不测。

    等她从后堂出来,看到那少妇正用断了指头的右手捧着那碗面,用左手拿着筷子夹起面条,送到那姑娘嘴里,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高海棠看她满面慈爱,心中稍稍安定了些,便走过去坐在她们身边。

    少妇一边喂姑娘吃面,一边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骂道:“定是哪个负心的臭男人抛弃了她,将她折磨成这样了。姑娘啊,你要记住,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女人为了他们可以去死,他们却忘恩负义,猪狗不如,个个都该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高海棠暗想,这个女人兴许也是吃过男人亏的,竟对全天下的男人如此恨之入骨。但是她说的不对,我男人刘在田就是个好男人,我为了他可以去死,他为了我也绝不会偷生的。想到这里,心中甜蜜之情油然而生。

    只听那位蒙古汉子大声道:“这位大嫂,你一句话把全天下的男人都骂了,未免有失公允了吧!”说着,站起身端着酒碗走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高海棠身边。

    少妇将一口面条喂进姑娘嘴里,斜着眼睛瞟了一眼蒙古汉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有失公允?你说说,我哪句话说错了?我们女人可以为爱的男人死,你们男人能吗?你能吗?你给我找出一个男人,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哪!”

    那蒙古汉子被她连珠炮般的质问弄得一时语塞,抓耳挠腮了一阵,突然一拍大腿,道:“要说愿为女人而死的男人,我倒真知道一个。你们想不想听我说?”
    高海棠忙道:“我最爱听故事了,您家快说说吧。”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往门口看,正好看到尹老须趿拉着鞋,手里拎着个拂尘匆匆忙忙往门外走,想必是去找他的弟子们去了。脂砚从外面进来,轻轻对她点了点头,高海棠当下便宽心了许多,拉脂砚过来和她同坐在一条凳子上。

    蒙古汉子将酒碗放在桌上,道:“我说的这个人,是个西藏的活FO。他爱上了一个女子……”

    忽然有人插话道:“哎呀,活FO不是和尚吗?出家人怎么能犯淫戒?”众人抬头看时,见发问的是癞子婆,不知何时,她已站在了蒙古汉子身后,不单是她,连蒙古汉子的两个随从都凑了过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

    蒙古汉子点了点头,道:“是啊,活FO是出家人,本不应犯戒律的。可是他不光是活FO,他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有七情六欲!”他看看高海棠,道:“大嫂,你方才不是还说,男人就该像在田兄弟那样,爱上哪个女人便只管去爱,休顾旁人是非。我说的对不对?”

    高海棠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没想到蒙古汉子刚一开口讲故事就将她的一颗心揪了起来,忍不住想接着往下听。听到蒙古汉子问她,便踌躇着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他毕竟是活FO,是个出家人啊……”

    蒙古汉子道:“你们有所不知,这位活FO原本不是出家人,不过是一个平常百姓家的放牛娃,从未想过要去当僧人。十四岁那年,忽然有一天来了一帮喇嘛,把他从家乡带到拉萨,住进了布达拉宫,有专门的师父教他学习佛经。他天资聪颖,过了几年就成为了西藏百姓敬奉的活FO,成了西藏的王。”

    癞子婆插嘴道:“这放牛娃想必是前世积了大德吧,莫名其妙就成了活FO,不但吃穿都不用花钱,天天有人伺候着,还有那么多信众供奉着,要我是他,恐怕梦里都要笑醒咧。”

    一个蒙古随从摇了摇头,道:“做活FO最无趣了。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天天有人管着他,除了念经什么都不能做,哪里也不能去。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不能碰女人——不让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碰女人,若换做是我,休说做活FO了,做皇帝我也不做的!”

    高海棠急道:“你们莫说话,让这位爷接着讲故事——这位活FO天天被关在宫殿里面,又是怎么遇上那位姑娘的呢?”

    蒙古汉子道:“他被关在布达拉宫里,每天无所事事,便写起诗来。这位FO爷是个天生的大诗人,他的诗写得美极了。我来给你们念一首听听——在那东方高高的山尖,每当升起那明月皎颜,玛吉阿米醉人的笑脸,就冉冉浮现在我心田……”

    癞子婆听得不耐烦,催促道:“大爷,别念诗了。什么太阳、月亮,‘麻鸡屙米’的,我们听不懂。你还是快说说他是怎么和那个女人勾搭成奸的吧。”

    高海棠啐了她一口,对蒙古汉子道:“这婆娘醒里醒气的,说话没个哈数,大爷莫怪。对了,这个‘麻鸡吃米’到底是啥意思啊?”

    蒙古汉子道:“玛吉阿米是藏语,原意是‘未曾生我的母亲’,我也猜不透FO爷为什么要这样写,大约是把心爱的女人比作圣洁的母亲吧。”

    癞子婆忽地打断他,道:“你说的不对!哪有把自己的女人比作老娘的?要我说,这是明摆着的嘛,FO爷是白莲教的人!”

    众人闻言大惊,目瞪口呆地看着癞子婆。只见她一边剔牙,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你方才说‘麻鸡屙米’是‘没有生我的老娘’,那不就是无生老母吗?FO爷心中想念无生老母,能不是白莲教的人吗?”
    众人闻言大惊,目瞪口呆地看着癞子婆。只见她一边剔牙,一边得意洋洋地道:“你方才说‘麻鸡屙米’是‘没有生我的老娘’,那不就是无生老母吗?FO爷心中想念无生老母,能不是白莲教的人吗?”

    高海棠起身一脚踢在她屁股上,骂道:“个板马的,和你那死鬼男人一样只会满嘴喷粪!再乱说当心我撕烂你这张逼嘴!”又对蒙古汉子陪笑道:“大爷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接着讲故事吧!”

    蒙古汉子端起碗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道:“这位FO爷成天呆在布达拉宫里,寂寞难耐,便蓄起了长发,穿上了俗人的衣服,带上个贴身侍卫,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宫去,整夜在拉萨的街头游荡,喝得烂醉如泥,天明前再悄悄溜回宫里去。

    有一天晚上,他又在酒馆里借酒浇愁,正好碰上一群蒙古人欺负酒馆的当垆女,便挺身而出,从蒙古人的皮鞭下救出了她。二人一见倾心,女子以身相许,但并不知道他是活FO。”

    断了指头的少妇给女孩喂完了面,放下碗撇撇嘴道:“后面的事情不用讲了,活FO肯定对那女子始乱终弃,全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不管他是活FO死佛,都不是好东西!”

    癞子婆道:“始乱终弃倒不必,他是活FO,私底下养个女人还不容易?别说养一个,就是养十个八个,天天夜里换着睡,又有谁敢说他的不是?他可是西藏的王啊!”

    高海棠一巴掌将癞子婆推到一边,道:“死婆娘莫翻跷,你骨头痒了是吧?大爷,您家接着讲,那女子后来晓得他是活FO了吗?晓得了以后怎么办啊?”

    蒙古汉子点点头道:“后来还是知道了。活FO这时已经与那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不能自拔。你们猜他做什么了——他向康熙大皇帝上奏,请求大皇帝将自己废为庶人,宁愿不做活FO,也要同那女子在一起。”

    高海棠听到这里,眼里已泛起泪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位活FO真是个情种,为了心爱的女人,连西藏的王都不要做了!世上真有这么痴情的男人吗?”

    断指少妇冷笑道:“讲故事你也信?这样的故事太多了,都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做的闲人编了来骗女人眼泪的。”

    脂砚一直在一旁静静地坐着,听到断指少妇这样说,便接口道:“这个故事确有其事,不是瞎编的。这位活FO名叫仓央嘉措,那位当垆女名叫玉琼卓嘎。”

    蒙古汉子惊奇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会知道六世尊者?”

    脂砚道:“我小时候听一位西藏来的老者讲过他的故事。”

    蒙古汉子道:“你既然知道他的故事,就接着讲下去吧。”

    脂砚答应了一声,道:“仓央嘉措名义上是西藏的王,但是真正的王却是蒙古王拉藏汗。他忌惮仓央嘉措在藏民中的威望,便上奏圣祖康熙,说活FO沉迷酒色,不理教务,应予废黜。康熙皇帝听了拉藏汗的谗言,便下旨将他解送京师。这事发生在康熙四十五年五月,距今已有二十二年了。”

    癞子婆听得义愤填膺,跺脚骂道:“死人倒灶的辣脏汉!活FO又没睡你的女人,为什么要加害他?定是你自己阳痿不举不能睡女人,才嫉妒活FO了……”

    高海棠火冒三丈,张口便要骂,癞子婆忙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讪笑道:“哎呀你看我这张臭嘴,又胡诌乱道了。该死该死!姑娘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接着讲故事。”

    脂砚道:“仓央嘉措被康熙皇帝派人从拉萨带走,临行前拉萨的百姓倾城而动为他送别。从此以后,他便和玉琼卓嘎永远分开了。”

    高海棠听得泪眼婆娑,哽咽着问道:“后来呢,后来活FO怎样了,玉琼卓嘎怎样了?”

    蒙古汉子长叹一声,道:“仓央嘉措被押解去北京,路过青海湖的时候病死了。还有人说他不是病死的,是被拉藏汗派人杀死的。玉琼卓嘎从此也杳无音讯,据说是被拉藏汗捉去糟蹋后折磨而死了。二十二年了,西藏的百姓一直在怀念他们的活FO仓央嘉措,一直在传颂他和玉琼卓嘎的故事……”

    众人听罢,都唏嘘不已。忽然,那位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的姑娘轻轻叹了一口气。
    断指少妇忙关切地问道:“姑娘,你觉得好些了吗?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

    姑娘仿佛没有听见她的问话,自顾自地喃喃念道:“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

    蒙古汉子一脸诧异,问道:“姑娘,你是谁,怎么会念仓央嘉措的诗?”

    那姑娘一脸木然,答非所问地道:“他答应过我一起过一辈子的,谁料到竟那么无情地抛下了我……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没有遇见他呢……”说罢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地就要往门口走。高海棠连忙扶住她,道:“姑娘,你这么虚弱,可不能到处乱走。你就住在我这里,等养好了身子再走不迟。”

    蒙古汉子道:“姑娘,听口音你是北边的人,你的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去。”

    姑娘凄然苦笑了一下,道:“家?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也不知道要去哪儿……”说着拨开了高海棠扶着她的手,道:“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蒙古汉子伸手拦住她道:“姑娘,你既不知道要去哪里,不如跟我走,我们一起去拉萨,去青海,去寻访六世尊者的踪迹。”

    姑娘怔了一下,盯着蒙古汉子迟疑地问道:“仓央嘉措早就死在青海湖边了,你去哪里找寻他的踪迹?”

    蒙古汉子道:“有人说他根本没有死,而是在押解途中遁去了。众说纷纭,扑朔迷离,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不瞒你说,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四处打听他的下落。下个月我要去一趟西藏,看看能否寻到些头绪来……”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道:“哈爷,就是这儿。我们看着她进去的,不会有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军官模样的青年带着五个侍卫闯进院子来。那青年军官站在门口,用马鞭指着姑娘,骂道:“依蓝,你这个贱人,让爷找得好辛苦。赶快跟我回去!”

    姑娘看到那青年军官,立时柳眉倒竖,怒道:“哈千虎,你我无冤无仇,为什么你总缠着我不放!”

    蒙古汉子看了看姑娘,道:“原来你叫依蓝啊。依蓝姑娘,这个哈千虎就是那个负心汉吧?我来帮你教训教训他。”

    哈千虎扬起马鞭凌空抽了一鞭,骂道:“小娼妇,不得了了,还叫了帮手。来呀,给我把小娼妇和这几个蒙古人都抓起来!”

    那五个侍卫呐喊一声,提着刀冲进客堂,气势汹汹地向依蓝和蒙古汉子扑过去。高海棠忙将脂砚一把拉过来藏在自己身后,癞子婆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往后堂里跑,边跑边喊:“死人倒灶,要杀人啦!”

    脂砚吓得紧闭双眼,耳边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伴随着一声声惨叫,随后鼻子里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她睁开眼睛,偷偷从高海棠身后探出头来看,顿时惊得一颗心狂跳不止。
    五个侍卫有的被折断了胳膊,有的被砍伤了腿,倒在地上鬼哭狼嚎。蒙古汉子的两个随从叉着腰直挺挺地站着,四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哈千虎。

    哈千虎心中一阵惊慌,指着蒙古汉子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什么人,胆敢袭击皇上的御前侍卫,你想造反吗?”

    蒙古汉子冷冷一笑,转头问依蓝道:“依蓝姑娘,这个哈千虎太讨厌了,你说一句话,要不要我杀掉他?”

    依蓝惊恐地摇了摇头,道:“不要杀他,你让他、让他快走吧。”

    蒙古汉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喝道:“哈千虎,你听清楚了吗,依蓝姑娘让我饶了你的性命,赶快带上这几个什么狗屁的御前侍卫给我滚出去!”

    哈千虎双眼死死盯住依蓝,道:“贱人,你跟不跟我走?你要想清楚,你若不跟我回去,一旦我禀报宝亲王,你全家人都会被牵连进去的!”

    蒙古汉子不耐烦地吼道:“哈千虎,依蓝姑娘已经答应了跟我走,绝不会跟你走的!你和你的人再不滚出去,休怪我不客气了!”

    哈千虎往地上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依蓝,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要跟我走,还是跟这个蒙古人走?”

    依蓝坚定地摇了摇头,道:“哈千虎,我就是死了也不跟你走。我……我跟他走!”

    哈千虎扬手招呼躺在地上的侍卫们道:“都给我爬起来,跟我回去!今儿个咱爷们栽到这些蒙古人手里,咱们认倒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蒙古人等着,爷们早晚会找你们几个算账!”

    侍卫们艰难地爬起来,相互搀扶着跟着哈千虎出去了。蒙古汉子对依蓝拱了拱手,道:“依蓝姑娘,咱们也走吧,一起去寻找仓央嘉措,一起去浪迹天涯。绰罗斯·噶尔丹策零发誓一生绝不辜负姑娘!”

    一旁的脂砚惊呼一声,道:“你是噶尔丹策零?准噶尔蒙古大汗?”

    噶尔丹策零微笑着点点头,道:“这位小姑娘竟如此聪颖,来历一定不简单。不但知道仓央嘉措,连本王的姓名都知道。”

    癞子婆这时已从后堂出来,听到脂砚的话,欢喜地拉着依蓝的手,道:“哎呀,原来他是蒙古人的大王啊!姑娘啊,这回你可赚大了,赶快跟他走,从此以后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唉,我若是年少几岁,就厚着脸皮求他也带上我走,哪怕给他做个小妾也行啊!”

    噶尔丹策零没有理会她,吩咐随从道:“我们走吧,去弄一辆轿车给依蓝姑娘坐。”说罢轻轻挽着依蓝的手,带着她走出了客栈。

    喧闹的客堂重又恢复了安静。高海棠吩咐癞子婆去擦洗地上的血迹,对那断指少妇道:“姐姐,方才乱哄哄的忘了问你,你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呢?”

    断指少妇犹在想着依蓝,叹了口气道:“唉,红颜薄命啊!多好的一个姑娘,只怕跟着这蒙古人一去便要受尽苦难了……你方才问我什么……我不住店,也不打尖,我这就走。此去湖南永兴县还有多远?”

    癞子婆正跪在地上擦洗血迹,诧异地抬起头来,道:“你要去永兴县做什么?我就是永兴人,我来跟你说……”却见三爪儿手里拿着那枝金子做的香椿枝走进客堂,道:“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我饿了,给我弄点儿吃的吧。”

    高海棠笑嘻嘻地答应一声,刚要往后堂走,忽听门外人声鼎沸,抬眼看去,却是尹老须和二三十个人冲进了院子。马癞子手里提着一条木棒冲在最前面,还未等进到客堂,便大声嚷嚷道:“尹掌柜要我们来保卫朝鲜国的国王殿下,贼人在哪里?”

    断指少妇本已站起身走到客堂门口了,听到马癞子的喊声,忽然停下来,惊异地问高海棠道:“他说什么?你们这里有个朝鲜国的国王吗?”

    高海棠忙道:“没有没有,我们平头老百姓,哪里来的国王?朝鲜国在哪里,是在四川北边吗?”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三爪儿赶快到她身边来。

    三爪儿却浑然不觉,笑道:“朝鲜国怎么会在四川北边,离着四川十万八千里呢!哈哈哈……”

    高海棠心知不妙,大叫道:“小爷快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三爪儿被断指少妇一把揪住了衣领,拉到一边。
    断指少妇盯着三爪儿仔仔细细看了半晌,问道:“你可是姓李?”

    三爪儿诧异道:“咦?我们又不认识,你怎么晓得我姓李?”

    断指少妇难掩满面喜色,又问道:“你是朝鲜人,你的父亲是朝鲜景宗大王李昀,你的母亲叫林祉映——我说的对不对?”

    三爪儿喜道:“对对对!你连我父母的姓名都晓得,一定也晓得我的名字了。你快点儿告诉我,我究竟叫什么?”

    断指少妇仰天大笑,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话,三爪儿跟着王津津学过几句朝鲜话,听到她说的话里有什么“思密达”,便道:“原来你也是朝鲜人啊?你认识我道长伯伯王津津他老人家吗,他是朝鲜国的内禁卫将,很大的官呢!”

    断指少妇一愣,道:“什么王津津?我不认识哪个内禁卫将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三爪儿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他以前不叫王津津,叫什么,什么全,全什么渡……”

    断指少妇顿时脸上杀气腾腾,道:“你是说全重渡?原来他装成道士躲起来了,难怪这么多年我一直找不到他。你说,他在哪里?快把他叫出来!”

    三爪儿害怕了,哆嗦着道:“道长伯伯他不在这里,他去汉中了,今天刚走的……”

    断指少妇听了,冷冷地道:“算他命大,这次先饶了他。”说罢突然一把掐住三爪儿的后脖颈,道:“你跟我走!”

    三爪儿痛得哇哇直叫,呲牙咧嘴地道:“我不认识你,你为啥要让我跟你走?快来救我啊……”

    马癞子拎着木棒冲过来,喝道:“哪里来的婆娘,快放开我家小爷!再不放手小心我一棒打断你的腿!”

    断指少妇斜睨了他一眼,道:“好啊,我就不放手,你来打我呀。”

    马癞子举起棒子作势要打,看断指少妇丝毫不以为意,便又放下棒子,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道:“马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不忍心打你。把你的腿打断了,只能爬着走路,还会有男人要你吗?算了,我饶过你了,你把我家小爷放开,让我在你脸上摸一把,我便放你走——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众人毛骨悚然,定睛看时,马癞子已躺在地上,鲜血从胸口上的五个血洞里汩汩冒出,身子间或抽搐几下,眼见得命已不保了。

    癞子婆尖叫一声,提着把菜刀冲过来。高海棠想拦她时,她已扑到断指少妇跟前,挥着菜刀发了疯般乱砍。却见断指少妇神态自若,漫不经心地拂了拂衣袖,癞子婆的身子便像离弦的箭一般,笔直地飞向客堂的墙壁,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她的脑壳撞在墙上炸开,脑浆和鲜血糊满了白墙。

    院子里的众人惊骇地发一声喊,尹老须丢下拂尘掉头便跑,他那二三十个弟子只恨爹娘少生了自己两条腿,都没命般逃窜出去,瞬间逃了个干干净净。
    整个客栈,只剩下断指少妇、高海棠、脂砚和三爪儿四个人,还有地上躺着的两具惨不忍睹的尸首。

    断指少妇冷眼看着高海棠,道:“你也想拦着我吗?”

    高海棠苦笑道:“姐姐说笑了,您家要带小爷走,一百个高海棠也拦不住啊。只求您家留下姓名,等津津道爷回来,我也好有个交待。”

    断指少妇哼了一声,道:“你告诉全重渡,我是他的冤家对头金尚宫,奉当今朝鲜国国王李昑钧旨前来接这个小子回国。全重渡若能知罪,主动回朝鲜投案,主上或许可以赦免他的死罪;如果仍旧自不量力,妄图拥立这个小子篡夺王位,他就等着被抓回去凌迟处死吧!”

    高海棠眼见得无力阻拦,只好从后堂拿了一大堆干粮,包在一个包袱里,递给三爪儿,道:“小爷,我没法子救你了。你不要怕,现在的朝鲜国王是你亲叔叔,兴许是他想自己的侄子了,要接你回国团聚。你好好保重,等津津道爷回来再想主意吧。”

    三爪儿又惊又怕,眼泪汪汪地望着高海棠和脂砚,金尚宫拽着他的衣领,道:“走吧,跟我回朝鲜找你母亲去。”

    三爪儿被金尚宫像拎小鸡一般拎出客堂,高海棠和脂砚呆呆地目送他们出门,颓然坐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尚宫带着三爪儿走到影壁墙边,突然停下来。她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拎着三爪儿转身回来,高海棠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她走进客堂,笑吟吟地看着脂砚,道:“这姑娘机灵得很,我很喜欢她。”

    高海棠大惊,一把搂住脂砚死死抱在怀里,道:“姐姐,你搞么事?”

    金尚宫自言自语道:“这一去千山万水,我一个朝鲜人,对中国一窍不通,又带着这么个累赘,只怕回不去就死在路上了。不如带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一起走,又能帮我出主意,一路上又能伺候这个小子……”

    高海棠噗通跪在地上,痛哭道:“姐姐,万万不可啊!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求您家放过她吧!”

    金尚宫丝毫不为所动,一伸手将脂砚拽了过来。高海棠紧紧抱住金尚宫的双腿,哭道:“姐姐,求求您家,不能带她走啊!”

    金尚宫见高海棠不肯撒手,举起那只没有指头的右手,便要向她头顶拍下。

    忽然,脂砚一把扯住她的袖子,道:“尚宫娘娘,你若不杀我娘,我便跟你走;你若杀了她,我就死在这里,你想带也带不走!”

    金尚宫将手停在半空,犹豫了片刻,缓缓放下来,道:“就依你,我不杀你娘,你让她放开我吧。”

    脂砚跪倒在高海棠面前,道:“姆妈,你放开尚宫娘娘吧,要不你和女儿都活不成了。你就让女儿跟她走,女儿讨过饭,受过苦,什么样的事情都经历过。这次跟着尚宫娘娘,还有三爪儿作伴,再苦也不会比讨饭的时候苦,你就请放心吧!”

    高海棠哭得泣不成声,但还是慢慢放开了手。

    脂砚对着她磕了三个头,道:“姆妈,今日一别,不知今生是否还能再见面。你对女儿有再生之德,可惜女儿来不及报答了。你和爹爹多多保重!”

    说罢,她站起身来,背起装满干粮的包袱,对金尚宫道:“尚宫娘娘,我们走吧。”

    金尚宫笑道:“真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她伸开胳膊,将脂砚和三爪儿一左一右挟在腋下,足尖轻轻点地,便如一只大鸟般翩翩飞了出去。

    
    第十七至二十回作者自绘插图
    周末愉快
    第十七回 黄河澄清五星齐 正当飞龙在天时

    碧葵在户外着了些风寒,又猛然听到张勘带来的坏消息,一阵心急火燎便病倒了。卞虚舟扶她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她只觉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气力。

    整整一夜,卞虚舟都陪在她身边,好在天很快就亮了。当曾静和严鸿逵他们还在书房里叙话的时候,卞虚舟早让米胡子去请了郎中来,给碧葵把脉开方,又骑了车鼎丰的马到县城抓了药回来让米胡子煎好,喂她喝了,看着她沉沉睡去。他又吩咐米胡子,一会儿如果外公问起,就说他还要在蒲潭塾院多住几日,就不跟他们去长沙了。

    碧葵服过药后,睡得很安稳。卞虚舟替她掖了掖被角,拿起一本书坐在她身边的凳子上看。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一大早又忙前忙后照料碧葵,他感觉十分困倦,随手翻了几页书,眼皮沉重得挑也挑不开。忽听碧葵那边有动静,他忙抬起头来看,却见榻上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碧葵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跳将起来,在屋里到处寻找,边找边大声喊着“阿睫!阿睫!”

    忽听头顶上有人道:“稀粥哥哥,我在这里呢!”卞虚舟抬头一看,只见碧葵整个身子竟然悬浮在半空,正看着他吃吃地笑呢。卞虚舟大奇,道:“阿睫,你怎么上去的?当心掉下来摔伤了!”就听碧葵笑道:“稀粥哥哥,我在水里游呢!你也游过来吧!”卞虚舟道:“阿睫,你莫不是烧糊涂了,把自己当成了一条鱼?”碧葵道:“你不晓得吗?我本来就是一条鱼,你也是一条鱼,是红颜色的呢!不信,你试着游一游看看。”

    卞虚舟听了,试着搅动双臂,果真感觉双手像在水中划动一般。他又将两只脚轻轻一蹬地,身体竟然漂了起来!碧葵望着他“咯咯” 地笑,等他快游近自己了,将身子一摆,远远游开,然后停下来等他。卞虚舟笑道: “阿睫,你好顽皮!” 双手用力划水,去赶碧葵。眼看就要靠近她了,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屠夫,两只手拎着一大一小两条鱼。只见屠夫将两条鱼摔在砧板上,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尖刀,一片一片地剜那两条鱼身上的肉。鱼儿痛得发出一声声惨叫,仿佛人声一般,让人听得不寒而栗。不一会儿工夫,那屠夫便将它们剔得只剩了两副骨架,丢在地上,然后提着血淋淋的尖刀,狞笑着朝卞虚舟走过来。他心下大骇,转头想逃,却一步也迈不动。屠夫伸出大手,一把嵌住了他的脖子……
    “卞少爷!卞少爷!”

    卞虚舟猛然惊醒,朦胧中却见一个满脸胡子的人站在他身边。他“腾”地跳起来,大叫道:“不要过来!”

    “卞少爷,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米胡子啊!”

    “米胡子?” 卞虚舟使劲晃了晃脑袋,终于看清了来人。道:“你怎么在这里?”

    “卞少爷,你忘了吗?是你吩咐我给碧葵小姐熬一碗粥送过来的。我在门口叫了半天的门,没人答应,后来听见你在屋里大叫救命,我就赶快进来了。卞少爷,你莫不是梦魇了吧?”

    “哦……” 卞虚舟惊魂稍定,长长出了一口气,道: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啊……吓死我了!”

    米胡子指指桌上的砂锅,道:“呐,我把粥放在桌上了,满满一砂锅,足足熬了半个时辰呢!”

    米胡子退出去后,卞虚舟来到碧葵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碧葵感觉到了,睁开眼睛虚弱地叫了一声 “稀粥哥哥”。

    卞虚舟道:“正好你醒了,我扶你坐起来,喝点儿粥吧。”说罢将她轻轻扶起,把枕头垫在她后背,让她半靠半坐。然后盛出一小碗粥,用匙羹沿着碗边儿刮出小半勺来,放在唇边轻轻吹凉,喂到她嘴里。

    碧葵抿了一小口,有气无力地道:“稀粥哥哥,我还是不太舒服,不想吃东西。”

    卞虚舟道:“你现在身子很虚,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哪怕不想吃也要逼迫自己吃一点儿,这样才能快一些好起来啊。你尝尝,这粥多香啊,里面放了红枣、桂圆,还有枸杞呢!”

    碧葵强笑道:“米胡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他吝啬极了,从来舍不得给我们吃点儿好的。这回怎么把压箱子底儿的宝贝都拿出来了?看来,还是卞少爷面子大啊。”

    卞虚舟笑道:“不是本少爷面子大,是银子的面子大。我只不过给了他几个小钱,他就乐颠颠的听我差遣了。来,乖乖的听话,再吃一口!”

    碧葵勉强吃了一口,又不想吃了。卞虚舟不肯,连哄带骗,终于让她吃了小半碗,这才作罢。她肚子里有了点儿食物,精神明显比方才好多了,道:“稀粥哥哥,你也去吃一碗吧。稀粥哥哥吃稀粥,真有趣。”

    卞虚舟笑道:“你这小丫头,病成这样了还这般顽皮!”

    碧葵对着卞虚舟看,忽然问道:“稀粥哥哥,你是属狗的吗?”

    卞虚舟疑惑道:“我不属狗啊。我是康熙四十四年生的,属鸡。”

    碧葵道:“你不属狗为啥脖子上要挂个狗链啊?”

    卞虚舟恍然大悟,作势要打碧葵,将手伸到她脸旁,轻轻在她的脸蛋儿上拍了一下,道:“我脖子上挂的是一只金麒麟,可值钱了呢!”

    碧葵做个鬼脸,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把这么个小孩子戴的物事挂在脖子上,真丢人哎。”

    卞虚舟苦笑道:“我有什么法子啊!我小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的生病。外公从朝鲜得了这个金麒麟,挂在我脖子上,说是能消灾驱邪。一挂就是十多年,一直到现在都不让我摘下去。”

    碧葵啧啧道:“是啥个金贵的物事,你摘下来给我看看呢。”

    卞虚舟摘下胸前的金麒麟递过去。碧葵接在手里,但见那麒麟像一只独角的鹿,全身披着金鳞,文彩辉煌。她拿在手上翻看,道:“咦,这只麒麟的头上好像有一个洞,后来又被补上了?”

    卞虚舟点头道:“是呀,这只麒麟头上原先是有一个圆洞的,后来被外公找人用金子补上了。你若喜欢就送给你吧!”

    碧葵道:“你这只麒麟是雄的,我不要。我认识一个姑娘,她戴着一只小一点儿的雌麒麟,好像头上也有一个金子补上的洞,跟你这只刚好是一对儿。”

    卞虚舟好奇道:“哦?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可不可以介绍给我认识?说不定这两只麒麟配在一起,还能成就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呢!”

    碧葵用食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一下,道:“稀粥哥哥,你真不害臊!人家早有心上人了,哪里轮得到你啊。那姑娘名叫李潇月,我在江南织造曹老爷府上的时候,就是她屋里的丫头。”

    卞虚舟道:“这姑娘的名字倒是蛮好听的。名如其人,她一定也生得很美,只怕比阿睫妹妹还差那么一点点吧?”

    碧葵笑道:“稀粥哥哥,我现在才晓得,你原来是这么油嘴滑舌的一个人啊!李姑娘人长得漂亮,心眼儿又特别好,简直完美无缺。我哪里比得上她呀!”

    卞虚舟不信,道:“让你这么一说,好像她十全十美一样。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人,她一定也有暇疵的。”

    碧葵想了想,道:“要说暇疵,倒有那么一点点。李姑娘说话有些咬舌,总把‘二’说成‘爱’。她见到曹二爷,就叫‘爱哥哥’,大家都取笑她,她也不生气,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叫。

    有一次,我和她在园子里玩,突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大白鹅,发了疯一样地追我们两人。我们吓坏了,掉头就跑。李姑娘腿长跑得快,一溜烟钻到曹二爷屋里,大声喊,爱哥哥,快去赶‘河’、赶‘格’、不对,赶‘挪’……一连说了好几遍,就是说不出个‘鹅’字来。听得曹二爷云山雾罩,根本没弄明白她在说些啥。李姑娘一生气干脆不说了,扭头回自己房里去了。这下可苦了我,我人小跑不快,被大鹅追上扑倒在地,在我屁股上狠狠鹐了几口,痛得我哭爹叫娘的。到现在屁股上还有印儿呢!”

    碧葵说到这里,忽然自觉失言,连忙闭嘴,直羞得面如桃花。她赶快假装咳嗽两声,掩饰自己的口误。

    卞虚舟佯作不知,道:“我小时候也被鹅鹐过呢。每次被鹅欺负,我都哭着去找外公。外公就拿着一个长竹竿,带着我去跟大鹅打仗,不把大鹅赶到河里去绝不罢休。可是只要我一个人出去,那只大鹅就追上来鹐我。搞得我一直到现在,见到鹅就心有余悸,要远远地绕着它走。”

    说笑了一阵,碧葵忽又闷闷不乐起来,叹了口气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家,一夜之间就成这样了。翔子哥哥走了,三爪儿哥又被人抓走,生死未卜……”

    卞虚舟柔声劝道:“阿睫,你还病着,不要想那么多,眼下要好生养病才是。”

    碧葵咳嗽了一阵,轻声道:“他们走了,我心里难过,不过也还过得去。可是如果稀粥哥哥也走了,我……我……真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

    卞虚舟轻笑道:“傻丫头,我不走,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说了这么多话,当心累坏了身子,赶快再睡一会儿吧。”

    他扶着碧葵躺下来,只听门外米胡子叫他:“卞少爷,老爷请你过去呢!”

    卞虚舟听得曾静叫他去,心中老大不情愿。碧葵劝道:“稀粥哥哥,爹爹找你一定是有事,你赶快过去吧。不用担心我,我正好再睡一觉,等你回来我的病就好了。”

    卞虚舟虽然心中不乐意,也不得不去。他帮碧葵整了整被子,叮嘱她好好休息,这才磨磨蹭蹭出了房门,往曾静的书房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曾静正和张熙坐在书桌边,见他进来,示意他坐下。只见张熙握着三枚康熙通宝,在手里掂了几下,哗啦一声撒在桌子上。曾静凑上去一看,见三枚铜钱都是有字的一面向上,便拿起毛笔,在纸上画了一道横线。张熙捡起三枚铜钱,又在手心里摇晃了几下,撒在桌上。曾静再看,三枚铜钱还是有字的一面向上,于是在刚才画的那道横线上方又加了一条横线。

    张熙再撒,三枚铜钱还是有字的一面朝上。曾静画上第三条横线,道:“怪哉,怪哉!怎么三次都是一样的。你再撒来看,不会第四次还是这样吧?”

    张熙这回将两手拢成小碗状,将铜钱包在里面使劲地摇动。铜钱在他手心里胡乱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晃了好久,再次撒下,那三枚铜钱在书桌上滴溜溜乱转了半天才倒下来。曾静再看,连声称奇,只见三枚铜钱躺在桌上,竟然还都是有字的一面向上。

    张熙连撒六次铜钱,奇异的是六次结果居然完全一致。那三枚铜钱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一般,每次都齐齐地将“康熙通宝”四个字亮给曾静看。

    曾静画完六道横线,将毛笔一扔,拍拍大腿,笑道:“这是一个‘乾’卦。天意如此啊!熙儿,快把卦书拿来,待为师为你解解这卦。”

    张熙忙到书架上找卦书,找了半天没有找到。曾静忽然想起,道:“对了,前几天卦书被你张叔借走了。算了,改日待他还了书再解吧。”

    忽听卞虚舟在一旁道:“先生,能否让虚舟试解此卦?”

    曾静喜道:“贤侄也懂解卦吗?你快来讲讲,这乾卦怎解?”

    卞虚舟道:“以前外公替人解卦,晚辈在旁边看过,略微记住了一些皮毛,不敢在先生面前卖弄,还请先生指教——‘大哉乾元’,这乾卦乃是至刚至健的纯阳之卦,大吉大利之相。”

    他指着曾静画的最下面那第六条横线,道:“解卦应从初爻开始。这一爻叫做初九爻,爻辞是‘潜龙勿用’,意思是时机未到,不可妄动。应当像潜藏的蛟龙,静待变化。”

    曾静和张熙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第五条横线,道:“这一爻叫做九二爻。它的爻辞是‘见龙在田,利见大人’,意思是隐忍之后,时机显现,应当去拜见权贵之人谋求扶持。”

    曾静和张熙一听,顿时双眼放光,频频点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

    卞虚舟又指着第四条横线,道:“这九三爻的爻辞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思是君子应当终日奋发,夜里也要警惕小心,就不会陷于危难。”

    曾静对张熙道:“熙儿,听到了吗,要时刻格外小心才是。”

    他指着第三条横线,道:“九四爻的爻辞是‘或跃在渊,无咎’,意思是蛟龙尚未最终下定决心是否飞跃深渊,但不会有灾难。”

    张熙看着曾静,道:“先生,学生决心已定,必当飞跃深渊!”

    卞虚舟指到第二条横线上,道:“九五爻的爻辞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蛟龙乘势飞腾在天,应当去拜见权贵之人共商大业。”

    曾静和张熙听到此处,早已喜形于色,不停搓手跺脚,连声叫好。

    最后,卞虚舟的手指放在第一条横线上,道:“最后这一爻,叫做上九爻。爻辞是‘亢龙有悔’,这一爻说的是蛟龙飞得太高,飞上至高的天空,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进退两难,以致后悔——晚辈解完了,请先生赐教。”

    曾静鼓掌大笑道:“解的好!解的好啊!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有学问,不愧是名门之后。后生可畏啊!”又转脸对张熙道:“熙儿,待从你张叔那里要回卦书,一定要再仔细研读。特别是最后这上九爻‘亢龙有悔’。凡事一定要思虑周详,戒骄戒躁,方能避免灾祸上身啊!” 张熙点头称是。
    曾静现在开始喜欢起卞虚舟了,唤他坐在自己身旁,问他读过些什么书,游历过哪些地方等等,又拿出自己那两本《知新录》和《知几录》给他看。卞虚舟翻了几页,见书里写的都是一些半通不通的家常白话,甚觉无聊,但看到曾静殷切地注视着自己,只能连声称赞他好文采。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卞虚舟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碧葵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就康复了,曾静一改往日的正颜厉色,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发呆,很少再督促学生们发奋读书,两个少年便常常溜出塾院,整日在山间游荡。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蒲潭塾院对面的山峰像被绿色浸染过一般,山脚下流淌的便江仿佛一条翡翠做成的腰带,环绕着青山婀娜的腰肢。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往山上爬,雨丝从苍穹中若有若无地飘落,脚下的泥土散发出的清新味道令他们心旷神怡,忍不住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春天的气息。爬到半山腰时,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耳边有千百只鸟儿在细叶嫩芽的树枝上嘹嘹呖呖地鸣啭,眼前是无数朵野花在漫山遍野的青草间星星点点地绽开,更有数不清的蝴蝶在他们头顶、身边盘桓飞舞。

    碧葵累得气喘吁吁,道:“稀粥哥哥,我爬不动了,我们歇一歇吧。”卞虚舟却兴致勃勃,道:“阿睫,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山顶了。来,我拉着你的手爬上去!”说罢将手递给她,碧葵的脸顿时羞得绯红,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手心里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卞虚舟牵着她的手继续向山顶上爬,一股漫天大雾从山谷中散开,先是像一缕缕白烟,袅袅婷婷地在他们身边飘来飘去,继而又化作薄薄的轻纱,将远处的青山罩在纱帘后,娇羞柔美如待字闺中的少女。后来,云雾汹涌而来,远处近处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待登上山顶,只见头顶上挂着一张弯弓似的巨大彩虹,脚下的云仿佛茫茫大海一般奔腾澎湃,那些在云层中露出的山尖,好像在大海中星罗棋布的岛屿,放眼四望,整座大山宛如瑶池仙境一般。

    碧葵高兴得又蹦又跳,将双手拢在嘴边,向着远处大声喊道:“王母娘娘,我们来赴你的蟠桃宴啦!”卞虚舟也不由童心大起,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喂,小姑娘,你是谁啊?王母娘娘请你来了吗?”碧葵大笑着喊道:“有劳小哥通报,我们是吕洞宾、何仙姑!”卞虚舟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喊道:“哦,原来是中八洞神仙驾到了。王母娘娘有请,二位现在就飞过来吧!”碧葵已是笑成一团,道:“稀粥哥哥,王母娘娘叫你飞过去呢,你快飞起来我看看呐!”卞虚舟作势将她向山崖边轻轻一推,道:“飞起来喽!”随即又一把将她拉回。碧葵“哇”地一声惊叫,吓得面色煞白,挥动双拳在卞虚舟胸膛上一通猛捶,边捶边骂道:“卞虚舟,你个杀千刀的,我再也不理你了!”卞虚舟连忙赔不是,又是作揖又是佯做下跪讨饶,哄了半天她方作罢,笑嘻嘻地道:“罢了罢了,看在我生病时你照顾我的情分上,本姑娘就宽恕你了。”

    这时已过了晌午,他们没带干粮,又累又饿。卞虚舟打趣道:“仙姑妹妹,小仙快饿死了,飞是飞不动了,我们还是步行下山吧。”碧葵被逗得咯咯直笑,道:“那就请重阳子哥哥前面带路,本仙姑随你下山。”

    二人手牵手向山下走去。此时山中云雾已散尽,下到半山忽又下起雨来,绵绵密密的雨丝将他们的头发浸湿了。卞虚舟忙脱下长衫,双手撑起挡在碧葵头顶,道:“阿睫,快进来,你刚刚病了一场,当心再被雨淋了。”碧葵感激地道:“谢谢稀粥哥哥,你也赶快钻进来吧。”两人相互依偎着,一同撑起长袍继续下山。碧葵头一次离卞虚舟如此之近,几乎被他揽在了怀里。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身体,她能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心在怦怦跳动,她又害怕又欢喜,只盼这雨就一直这么不停地下,下到地老天荒,让他们能一直这么相依着走,走完一生一世。

    来到山脚下,雨越下越大,头顶上的长袍被淋透了,他们被浇得落汤鸡一般。眼见得无处避雨,卞虚舟拉着碧葵一路猛跑到曾静的老丈人陈国衡家里,换了干衣裳,擦干了头发,吃了饭,又扯开嗓子陪老人家闲聊了半日,大雨方才渐渐止住。

    告别陈国衡,已是黄昏时分。看四下无人,两人又悄悄牵了手,心中蜜意融融。他们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谁也不说话,只是牵着手慢慢地走。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远看见蒲潭塾院,二人同时惋惜地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扣在一起的手。

    突然,碧葵惊呼一声,一把抓住卞虚舟的胳膊,颤声道:“稀粥哥哥,你看那是啥个物事?是狼吗?”

    卞虚舟被她吓了一跳,忙停下脚步向前方看去。却见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只小牛犊般的巨兽,正瞪着一对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们,在黑夜中像两盏明灯般耀眼。

    不等卞虚舟说话,那巨兽闪电般向他们直扑而来,转眼飞奔到他们面前,竟像人一般站立起来,两只爪子重重地搭在卞虚舟双肩上,对着他张开了大嘴。碧葵吓得失声尖叫,浑身发抖,紧紧闭上了眼睛……
    “月亮!你怎么来了?!”

    耳边突然传来卞虚舟惊喜的叫声。碧葵睁开眼,她惊奇地看到,那只巨兽竟用两只前爪紧紧抱着卞虚舟的脖子,张着大嘴用湿淋淋的舌头在他脸上拼命地舔,边舔边从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竟像极了一个在亲人面前撒娇的孩子。

    卞虚舟一边躲着巨兽的大舌头,一边推着它笑道:“行了行了,月亮不许胡闹,还不快坐好!”

    那巨兽听到卞虚舟的话,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居然乖乖地坐在他们面前,张着嘴拖着长长的舌头,仰起脸用一双绿眼睛热切地盯着他。

    卞虚舟对碧葵道:“阿睫不要怕,这是我家的狗,名叫月亮,今年五岁了。别看它模样长得凶,其实特别乖巧听话。来,你来摸摸它的头。”

    碧葵看那大狗坐在地上,几乎都快和她一样高了,不由心中发怵,不敢去摸。卞虚舟抓过她的手,放在月亮头上轻轻地摸了一下。那大狗被她一摸,竟仰面躺倒在泥水中,对着她露出脏乎乎的肚皮来。卞虚舟笑道:“阿睫,月亮这是向你示好呢!你再摸摸它的肚子,它以后就认识你了。”碧葵见大狗竟如顽皮的孩童一般,心中好笑,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它的肚皮,渐渐不再害怕,问道:“稀粥哥哥,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家的狗应该在杭州啊,怎么千里迢迢地跑到我家来了?”

    卞虚舟笑道:“一定是我阿爸、阿妈来了。阿睫、月亮,我们快进去吧!”说罢撒腿就往蒲潭塾院里跑。碧葵忙喊道:“稀粥哥哥,别那么猴急,仔细滑倒了!”却见卞虚舟早已跑进院子里去了。她只好笑着摇摇头,对大狗道:“月亮,我们也进去吧。”

    碧葵领着月亮进了蒲潭塾院,只见正堂里灯火通明,曾静和张熙正陪着两个客人饮茶,想必就是卞虚舟的父母了。她心中一阵慌乱,站在院里拢了拢头发,又整了整衣裙,才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

    刚一进去,她便感觉有些异样。屋里坐着的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卞虚舟面对着他父母呆呆地立着,全然没有了方才那股欣喜若狂的劲头。碧葵正在纳闷,只听卞虚舟带着哭腔问道:“阿爸、阿妈,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们都带着孝?”

    碧葵一惊,忙向堂上看去,果然见卞虚舟的父母都是一身缟素,腰间系着白色的腰带。只听卞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虚舟,你外公已于一个月之前过世了。”

    卞虚舟闻言,踉跄几步跪倒在母亲面前,趴在她腿上放声恸哭。碧葵听见他哭,也不由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本来她心里对严鸿逵这老头儿满腔怨怼,恼他不该酒后信口开河,让翔子哥哥招来爹爹一通毒打,但他毕竟是卞虚舟的外公,若不是他,自己这辈子怎么可能遇上稀粥哥哥呢?回想一个多月前,就是在这堂上,就是在稀粥哥哥的父亲坐的这把椅子上,严鸿逵还在与爹爹高谈阔论,吟诗联句,如今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听得卞虚舟哭得悲怆凄切,她不禁也悲从中来,摸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卞夫人抚摸着儿子的头,柔声道:“虚舟,不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卞虚舟抬起泪眼,问道:“阿妈,外公从这里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说在长沙逗留几日便回来接我,怎么突然之间就过世了?”

    卞虚舟的父亲道:“半个月前,我和你母亲去了河南,忽然接到你沈叔叔差人送来的急报,说他们从这里离开,还未到长沙你外公便在路上故去了。他老人家是在睡梦中仙逝的,走得极为安详,没有遭一点儿罪。你沈叔叔和车氏兄弟先扶灵回湖州,嘱咐我和你母亲来接了你速回。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回去吧。”

    曾静长叹一声,道:“唉!可惜啊,严老先生国士无双,竟驾鹤西去,从此天下又少了一位吕子传人啊!”

    卞夫人抹了抹眼泪,道:“虚舟,别哭了,你外公在世时德高望重,如今年过古稀往生极乐,一生福寿双全,也算是喜丧了。他生前最疼爱的就是你,最见不得你伤心,若知道你这么哭,他老人家定会不高兴的。”

    劝解一番后,卞虚舟渐渐止住哭声。卞夫人又道:“你起来吧,赶快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路呢。”她一眼看见门口站着的碧葵,便对她招手道:“那个姑娘就是碧葵吧?快过来让我看看。”

    碧葵忙擦干眼泪走过去,却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一时踌躇着说不出话来。卞夫人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仔细端详,微笑道:“好俊俏的姑娘!怪不得曾先生说我儿虚舟和你是天生的一对儿!”

    碧葵万没想到爹爹竟在背地里对卞夫人这样说,不由大窘,一张小脸臊得通红,忙用双手捂住脸低下头去,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不被人看到。

    卞夫人见状笑道:“小姑娘别害臊。今日见面,我们就算认识了。虚舟的父亲名叫卞之珩,我是他母亲,名叫严玉琼。等你过门以后自然要叫我们阿爸、阿妈,没过门前就叫严姑姑、严姑父吧。”

    此言一出,不单是碧葵,连一旁的曾静和张熙也吃了一惊,他们一生中还从未遇到过哪个女人当着生人如此毫无顾忌自报姓名的。二人满脸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心中暗想道,严老先生家学渊源,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礼数的女儿。

    卞之珩在一旁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曾先生、张兄千万莫怪,拙荆是藏人,不是汉人。藏民原本只有名没有姓氏,不论长幼,相互间皆以名相称。拙荆旧习难改,在雅士面前献丑,让二位见笑了。”

    曾静奇道:“原来如此!西藏的风土人情,我也有所耳闻,方才听卞兄讲解一番,确与我汉地大不相同啊。严老先生一生登界游方,见多识广,却未曾料到他还有一位西藏的女儿。”

    卞之珩道:“先生有所不知,恩师当年在年羹尧帐下做幕僚,随大军入藏,在拉萨遇到拙荆,颇为投缘,便收为义女带回汉地。二十多年来,拙荆虽经恩师谆谆教诲,却顽钝固执,始终学不会汉人礼仪,恩师宠着她,久而久之便任由她乱来了。”

    严玉琼笑道:“虚舟,你看你阿爸,又笑话阿妈不懂礼数了。阿妈正是因为懂礼数,才没有现在就张口向曾先生提亲,讨了碧葵姑娘回家给你作媳妇儿。若是依着我们藏人的风俗,只要你们两情相悦,今夜就可以成婚了,哪里用管那么多婆婆妈妈的礼数!”

    一席话逗得张熙笑了个前仰后合,连曾静也绷不住,笑得一口茶喷在袍子上。卞虚舟羞得低下头直搓手,却掩盖不住一脸喜色。碧葵心中又惊又喜,偷偷抬眼看这位卞夫人。只见她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圆润白净的脸上略略有些细细的皱纹,两边颧骨上稍有些红斑,像是淡淡地涂了一层胭脂。她的鼻梁高挺,薄薄的双唇嘴角微微上翘,两条眉毛宛如刻意勾画过一般又浓又长,一双大眼睛里满含慈爱,令人一见便生出亲近感来。
    严玉琼见碧葵忽闪着一对长着长睫毛的眼睛看着自己,愈发觉得她可爱,便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问卞虚舟道:“虚舟,阿妈是越看越爱这个姑娘,你给阿妈个准话,到底愿不愿意娶她为妻?”

    卞虚舟脸涨得通红,使劲点了点头。严玉琼又笑问碧葵道:“碧葵姑娘,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儿虚舟呢?”

    碧葵羞涩地埋头搓揉着手中的帕子,半晌才细声细气地道:“碧葵听凭爹爹、严姑姑和严姑父做主。”

    严玉琼拍手笑道:“好啊!两个孩子都有意,我们何不成全他们呢?曾先生一定也没有异议吧?”

    曾静点头道:“碧葵是我收养的,我对她知根知底,是个本分贤惠的好孩子;虚舟出身名门,栋梁之材,他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我当然乐得促成这段美满姻缘。只是我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虽居于村野,圣贤的教诲却一丝也不能怠慢。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严老先生谢世,虚舟父母必须守孝三年,虚舟虽不是本姓儿孙,但在父母守孝期间也是不能娶妻的。”

    碧葵听了,急得脱口而出道:“啥?要等三年啊?”说罢才感觉失言,忙将头低下,再不敢说一句话。

    严玉琼想了想,道:“三年就三年。姑娘,你是我家的媳妇儿,别说三年,便是五年、六年,你也还是我家的媳妇儿。三年过后,严姑姑让人抬着花轿来接你过门!”说罢,从手腕上褪下一串手链,拉过碧葵的手给她戴上,道:“孩子,听曾先生说,你从小就没了父母,孤苦伶仃的。严姑姑也是个苦命的人,十九岁的时候,阿爸阿妈被财主老爷剥皮挖眼,活活折磨而死。他们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只有这串牦牛骨做的手链,虽然不值什么钱,却是严姑姑生平最珍爱的物件。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戴着它,从未有一刻离开过,想起阿爸阿妈的时候,就摸一摸,看一看。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碧葵“噗通”一声跪在严玉琼面前,热泪盈眶地道:“严姑姑,这么贵重的东西,碧葵实在不敢要。”
    ?
    严玉琼替她轻轻擦去泪水,微笑道:“孩子,戴上这串手链,你就是我卞家的儿媳妇了。你安心呆在这里,好好孝敬你爹爹,三年后,严姑姑来接你回家!”

    碧葵戴上了那串牦牛骨手链,轻轻摩挲着,不由心中百感交集。此时夜色已深,曾静要她回房睡觉,她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离去了。张熙为众人续了茶,道:“卞兄这次去河南,可见到什么奇闻异事?上次听严老先生讲过,河南山东一带,近来怪事不断,有雄鸡生蛋的,母鸡变公鸡的,着实离奇之极,不知卞兄亲眼见到没有?”

    卞之珩苦笑道:“恩师年纪大了,近年来神志不甚清楚,听风就是雨。那些都是他道听途说,自己又添枝接叶,酒后胡言的。平日在家里,我们都听惯了,从不以为意,张兄莫怪啊。”

    张熙听了,颇有些失望,道:“我思忖着,严老先生说的这些也不尽然是空穴来风。若是根本没有这些怪事,也不会无缘无故传得神乎其神,全天下尽人皆知了。”

    卞之珩道:“我们两人原本是去河南寻一位熟人的,谁料刚到开封府,便接到了恩师过世的噩耗。我们也顾不上寻人,便急忙向湖南赶过来。一路上心急如焚,只管赶路,也无心去看风景,更无暇去查访风土人情了。不过若说怪事,还真有一件。”

    张熙忙急切地问道:“是什么怪事?难道是严老先生说的狗生下了蛇和鳖吗?”

    卞之珩摇摇头,道:“这件事倒没张兄说的那么离奇,不过也堪称百年不遇的奇事。我们在开封时见到黄河奔流,居然清可见底,你说奇怪不奇怪?当地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都说黄河澄清是天下太平,盛世降临的祥瑞……”

    卞之珩还未说完,曾静突然“噌”地站起身来,瞪大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问道:“卞兄,黄河澄清可是你亲眼所见?”

    卞之珩不防他突然站起,惊得一跳,道:“先生为何这样吃惊?黄河澄清确是我和拙荆亲眼见到的,那河水清得像门口这条便江一样,连一粒泥沙都没有呢。”

    曾静自觉失态,忙咳了一声,方才脸上突然现出的喜色转瞬即逝,复又变得一脸持重,道:“噢,我从未见过黄河,只听人讲黄河浑浊无比,谁料竟也有清澈的时候,这还真的是一件奇事呢……卞兄,你们明日还要赶路,今夜不能再留二位长谈了。虚舟,翔子住的那间房我已经让米胡子收拾好了,你且带你爹娘过去歇息吧。”

    卞虚舟和父母一同住在之前房海翔的房间里,心中一直挂念着碧葵。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和她分离,不由黯然伤神,再加上父亲雷鸣般的鼾声,更加搅得他心烦意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无法入眠。好容易捱到东方微白,他忙下床穿好衣服,悄悄溜出门去,匆匆洗了把脸,便往碧葵的房间跑去。
    碧葵的房门没有关紧,他轻轻推开,进了房间。却见她合衣坐在床沿,床边的油灯烧得只剩下一星微弱的光亮,眼看就要熄灭了。卞虚舟愣了一下,道:“阿睫,你一夜没睡吗?”

    碧葵点了点头,道:“我睡不着,一整夜都在盼着天亮,盼着能再见到稀粥哥哥;可是又怕天亮,天一亮我就要和稀粥哥哥分开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三年就是一千多天啊!稀粥哥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见不到你,我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啊!”

    卞虚舟听得心如刀割一般难受,强忍着没有掉下泪来,宽慰她道:“阿睫不要伤心。孔老夫子所谓三年,其实不是整整三年,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七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碧葵叹了一声,道:“二十七个月也是八百天呢。这日子长得真要让人愁断肠啊!”

    卞虚舟走到床边,蹲在碧葵面前,握住他的一双小手,仰面看着她。只见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长长的睫毛下还挂着泪滴,显然是刚刚哭过。他不由心疼不已,道:“阿睫,我们只是暂时分离,你不要难过,一定要保重啊!”说着不禁也掉下泪来。

    碧葵拿起自己的帕子,轻轻帮他擦干眼泪,道:“稀粥哥哥,你看上去好憔悴,也是一夜没睡吧?我听你的话,不难过了。我只是怕,二十七个月呢,那么长的日子,谁晓得会发生啥事。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你是富家公子,又住在杭州那么个花花世界里……”

    卞虚舟一听便急了,站起身来打断她道:“阿睫,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真心吗?好,我卞虚舟对天发誓,二十七个月后,若我不回来娶你,就让老天……”

    不等他说完,碧葵跳起来捂住他的嘴,急道:“谁让你胡乱发誓赌咒了!我相信稀粥哥哥,你一定会回来娶我的!”

    卞虚舟突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碧葵不防,轻轻叫了一声“稀粥哥哥,不要这样……”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抱住。她趴在他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急切的心跳,感受他急促的呼吸,不由心潮起伏,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的腰回抱他。卞虚舟低下头来探索着,碧葵心中一阵迷乱,闭上眼睛对着他仰起了脸……

    梆梆梆!突然,一通敲门声惊得他们一下子跳开来。碧葵赶快坐到床沿上,拿起帕子掩住了脸,卞虚舟也是一时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床前。

    门开了,米胡子笑眯眯地从门缝中挤进他那张大胡子脸,道:“卞少爷,卞老爷和卞奶奶都起来了,叫我催你赶快过去呢。”

    卞虚舟定了定神,不耐烦地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回他们,我即刻便过去。”

    米胡子赖在门口不肯走,探头探脑地向屋里看了看,嬉皮笑脸地道:“哟,碧葵姑娘也起来了。昨日老爷、奶奶们在堂上叙话,我都听到了。老爷奶奶们已经把姑娘许配给卞少爷了,再过三年,你就是卞少奶奶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恭喜姑娘啊!”

    碧葵怒道:“米胡子,你听到卞少爷说话没有,赶快给我出去!”

    米胡子吓了一跳,悻悻地退了出去,边关门边嘟囔道:“哟,还没过门呢,就对我们下人摆起少奶奶的架子了。”刚关上门,又打开一条缝将头探进来,道:“卞少爷,我就在门外等你。卞老爷和卞奶奶吩咐我带你过去,你可别耽搁了,跟少奶奶道个别就赶快走吧。”

    被米胡子这么一折腾,卞虚舟顿觉意兴阑珊,转头再看碧葵,也是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卞虚舟道:“阿睫,我的右眼皮忽然跳得厉害,心里也一下子烦躁得很,是不是有什么祸事要来了?”

    碧葵责怪道:“稀粥哥哥,不许胡说!”说着站起身来,从桌上拿起半张白纸,撕下小小的一条,伸出舌尖舔了舔,将纸条粘在卞虚舟的右眼皮上,道:“我给你贴一个白条,让它‘白跳’就没有事了。”

    米胡子又在敲门,站在门外大声喊道:“卞少爷,你们小夫妻亲热够了没有啊?卞老爷和卞奶奶又在催了!”

    卞虚舟长叹了一声,道:“阿睫,我要走了。你……你要多保重!”

    碧葵点了点头,道:“稀粥哥哥,你也要保重。碧葵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八百天以后来娶我!”

    二人四目相对,潸然泪下。卞虚舟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出来。他伸手在碧葵的小脸上抚摸了一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了。
    卞虚舟走了。蒲潭塾院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他写的字还放在书桌上,他临走那天喝过的茶还剩下小半盏,可是他已经走了,这一去就将是八百个日日夜夜。

    碧葵收起他写了字的纸,洗净了他喝茶的杯子,小心地包起来,珍藏在自己床头的小柜子里。八百天后再见面的时候,她要拿出来给他看,偎在他怀里告诉他,自己是怎样在苦苦相思中度过这难熬的二十七个月的。她找来一把小刀,在墙上划下一条短短的横线,这是他离开的第一天。以后,每过一天她都要刻下一道,一直刻满八百个印记。

    曾静和张熙的行踪突然变得神秘起来。他们常常一连几天不在塾院里,回来以后又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一日三餐都叫米胡子送进房里去。有一天张勘也来了,见了碧葵跟她道了个喜便匆匆钻进曾静的书房里,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样子。碧葵觉得纳闷,更觉得诡异,她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想起卞虚舟临走前说的那些不吉利的话,顿觉不寒而栗,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中暗暗祈求菩萨保佑。

    这一日,曾静和张熙又出门了。碧葵多了个心眼,趁米胡子午睡的时候踩了个凳子从窗户翻进上了锁的书房。

    一眼望去,书房里乱七八糟的。书桌上胡乱放着几本摊开的书,随意丢着几支毛笔,桌上、地上还乱扔着好几张或写了字或空白的纸。碧葵随手拿起一张来看,只见纸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字里行间还圈点涂抹,像是一篇没有完稿的文章。她识字不多,只勉强认得文章标题上的“天吏元帅岳钟琪”几个大字,下面的小字却许多都不认得。她觉得索然无味,放下了那张纸,又拾起另一张来看。
    ?
    这张纸上写着“五月初一”四个小字,从上到下画着五个小圆圈。最上面的一个小圆圈旁边写着一个“木”字,下面的四个小圆圈彼此挨得很近,却离第一个圆圈很远,旁边依次写着“土”、“火”、“金”、“水”。

    她挠着头皮看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突然发现书桌上的镇纸下还压着几张纸,便随手抽出来看了看。

    这几张纸上,竟也画着一模一样的图,只是纸上写的日子不同,从四月二十五日直到五月初三,每天都画了一张图。

    碧葵自言自语道:“五月初三,就是昨日啊。可是这五个小圆圈到底是啥意思呢?”

    她将一张张图拿在手里仔细看,又按日子先后排在桌上看,仍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碧葵不甘心,挑出四月二十五日的图和五月初三的图叠在一起,举起来对着窗户外透进屋里的阳光看,看着看着,她突然“啊”的轻轻叫了一声。

    两张图最上面写着“木”字的小圆圈和最下面写着“水”字的小圆圈严丝合缝,完全重叠,而其余三个小圆圈全部动了位置。在四月二十五日的那张图上,写着“土”、“火”、“金”的圆圈还散落在纸的左右两侧,而在五月初三的图上,它们却已向纸的中心靠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们拉了过来。

    这时再看桌上的另外几张图便一目了然了。从四月二十五日起的九天之内,写着“土”、“火”、“金”的圆圈一天天逐渐向中心移动,直到昨日,五个小圆圈只差些许便可连成一条直线了。

    碧葵长吁一口气,自语道:“若是这样,似乎今日这几个圈圈便能连成一线了。可是这圈圈究竟是啥个物事,我还是弄不清爽……”

    她怔怔地盯着九张图,看得头昏脑胀,终是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我可真笨啊,如果稀粥哥哥在,一定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玄机。她无奈地摇摇头,将几张图放回原位,准备从窗户爬出去原路返回。

    突然,只听得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听张熙的声音嚷道:“是谁把椅子放在这里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碧葵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听得曾静的声音道:“不好,莫非有人踩着椅子翻进书房里了?熙儿,你是不是又忘记关窗户了?赶快看一看!”

    张熙答应了一声,小跑着来到窗前。碧葵惊得魂飞天外,手忙脚乱地将窗闩别上,刚别好就见窗户被人从外面推了推,又听到张熙的声音道:“我记得临走前关好了的,这不,关得好好的呢。这把椅子定是米胡子踩着掏屋檐下的雀儿窝,忘记搬回去了。”

    接着听到门外钥匙声响,碧葵向四下里一望,曾静平日里用来小憩的一张竹床就摆在书房里,她忙不迭地缩身钻到床下,刚刚钻进去,门便被打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趴在竹床下,大气不敢出。只听曾静和张熙进了书房坐定,曾静道:“熙儿,把那几张图再拿出来看看。”

    一阵纸张的窸窣之声,似是张熙将那几张纸从镇纸下拿出来铺在桌上了。片刻沉默之后,张熙问道:“先生,它们真的会连成一线吗?”

    曾静道:“今夜便能见分晓了!天上这个朕兆不应验则已,若是应验了,必是天降大任于我辈之手!你和张勘预备好,为师查过黄历,五月初七最宜启程。对了,你们的路费筹集得怎样了?”

    张熙道:“叔父那边我好说歹说,总算是说通了。他今日便可典了祖屋筹得路费,随我一同去西安。只是……”

    曾静道:“怎么?看你还有些犹豫,莫非是胆怯了?”

    张熙忙道:“先生误会了,学生义无反顾,绝不会踟蹰不前。只是不知怎的,我隐隐有些不祥之感……”

    曾静不悦道:“熙儿,有话就说出来,莫要吞吞吐吐的。”

    张熙道:“昨日夜里,我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被一个屠夫抓在手里……”

    曾静冷笑道:“是不是被他一刀一刀剐去身上的肉,令你痛不欲生?”

    张熙大惊,道:“先生如何晓得?这怪梦的确是这样的,如身临其境一般,学生竟被痛醒了,直到此刻回想起来仍觉不寒而栗。”

    曾静道:“不瞒你说,为师也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

    张熙道:“先生莫怪学生惊惧,这梦实在是太怪异可怖了,让学生不由自主有些疑神疑鬼的。”

    曾静道:“孔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读圣贤书的人,岂能让一个梦左右我们的大计?熙儿,你来研墨,为师要写几个字。”

    张熙答应一声,片刻后道:“纸笔在此,先生请写。”

    曾静道:“我不要纸。这几个字,为师要写在我的袍襟里面。”

    碧葵从竹床下看出去,只能看见曾静、张熙二人的腿。只见曾静从椅子上站起来,脱掉了长袍,似乎是在往袍襟里面写字。张熙站在他身后,曾静写一字他便轻声念出一个来。

    “蒲——潭——先——生——死——于——此——处!先生,这是何意?!”

    曾静扔下笔,缓缓道:“熙儿,你此去西安,吉凶未卜,为师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可荣可辱,可生可死,而此义必不可失坠!”

    张熙哽咽道:“先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学生此去,当破釜沉舟,百折不挠,纵然粉身碎骨,也绝不连累恩师!”

    曾静赞道:“熙儿,说得好!你且放心去,只要传书献议,不必告诉他我们的姓名居所,为师在此静候你的佳音!”

    碧葵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她在狭小的竹床下憋得难受,只盼这两个人能快些离开书房。岂料他们复又坐了下来,字斟句酌地推敲起那篇未写完的文章来。只听张熙道:“先生,学生以为此处应这样写,‘戴皇祖之仇以为君,且守死尽节于其前’……”曾静道:“嗯,这样似乎更好一些。后面再加一句,‘今君俯首屈节,尽忠于匪类’……”二人越说越古怪,直听得碧葵心中烦躁,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竟趴在竹床下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响动将她从梦中惊醒。只听曾静的声音道:“熙儿,时辰已到,我们快出去看看吉兆是否应验,成败在此一举了!”张熙激动地答应一声,起身随曾静出了书房。

    碧葵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艰难地从竹床下爬出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走出书房。眼见得曾静和张熙往院子外面走,她便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院子,只见他们来到院门外的一棵松树下站定,仰头向天看去。

    碧葵顺着他们的目光也向天空中看,立刻心中恍然大悟。

    此时已是深夜,墨蓝的天幕之上布满了点点繁星,其中最大最亮的那一颗正在她的头顶上方。她顺着这颗星星向西方的天际望去,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五……广漠的苍穹中,五颗最为明亮耀眼的星星竟然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

    她禁不住张开嘴轻轻惊叹了一声。就听曾静和张熙突然间狂笑起来,他们撕扯着身上的长袍,用力拍打着松树的树干,发了疯一般又蹦又跳,一边跳一边扯着嗓子狂吼道:

    “黄河澄清,五星连珠了!黄河澄清,五星连珠了!”
    第十八回 妄说功名尘与土 可叹岁月逝如斯

    雍正六年九月二十六日上午,西安。

    四十二岁的陕西总督岳钟琪头戴镶着红宝石顶戴的官帽,身穿绣着九蟒五爪,缀着麒麟补子的官服,坐在他的绿呢大轿中,紧锁双眉,忧心忡忡。

    昨夜,他又梦到年羹尧了。

    梦里的年羹尧脖子上汩汩冒血,睁着一双怪眼盯着他,嘶哑着嗓子道:“东美,别来无恙啊!老年死了,如今轮到你风光了。可是你要记住,咱们伺候的是位什么样的主子,早晚你也要走上老年这条路啊!哈哈哈……”

    五年前的年羹尧,是多么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啊!那时,他是川陕总督,平步青云,重权在握。雍正皇帝曾发出上谕:若有调遣军兵、动用粮饷之处,著边防办饷大臣及川陕、云南督抚提镇等,具照年羹尧办理。

    皇上对年大将军的信任和宠爱无以复加之时,岳钟琪还是他麾下的四川提督。雍正元年,他随年羹尧赴青海平定蒙古人叛乱,大军到处所向披靡,杀得罗布藏丹津仅率百骑逃走。班师前一夜,年羹尧邀他到帐中饮酒,从掌灯时分一直豪饮到深夜。年羹尧大醉,瞪着一双醉眼看着他,问道:“东美,你真的是岳武穆的后人吗?”

    岳钟琪老老实实地答道:“禀大将军,钟琪确是岳飞三子岳霖的后裔,是他的第二十一世嫡孙。”

    年羹尧看他的眼神突然有些怪异,而他说出的话则更加怪异:“我私下里常常想,如果我是岳王爷,皇上连发十二道金牌召我回京,我是奉诏还是不奉诏呢?东美,若换了是你,手握重兵,天下无敌,你是回还是不回呢?”

    岳钟琪惊出一身冷汗,忙道:“先祖精忠报国,皇上命撤兵,岂有不奉诏的道理?若换作是我,也是一样要回去的。”

    年羹尧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你们岳家的人,都是这般愚忠的吗?昏君赵构与奸贼秦桧狼狈为奸,残害忠良,若我是岳王爷,索性带兵反了,先杀昏君奸相,再平定北国,一统山河!若是那样,历史便会改写,哪来的元、明,恐怕也没有如今大清的天下了!”

    岳钟琪听得如五雷轰顶一般,吓得浑身簌簌发抖,扑上去掩住年羹尧的口,道:“大将军喝醉了,方才将军说的话钟琪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年羹尧一把将他推开,大笑道:“岳武穆的后人也是如此胆小怕事!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兄弟随便说笑一番有何不可?哈哈哈……”

    岳钟琪生平最怕的就是别人提起他是岳飞的后人,最忌讳的就是他的部下自称岳家军。岳濬和岳瀞幼时,听街头说书的人讲《说岳全传》,回到家里岳濬扮岳飞,岳瀞扮金兀术在院子里拎着木棍追打,岳濬将岳瀞按倒在地,骑在身上学着岳飞的样子得意洋洋地喊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

    岳钟琪在书房里听到两个儿子在院中打闹,起初不以为意,猛然听到这句话,气得火冒三丈,拿了条棍子冲出去,将二人揍得鬼哭狼嚎。若不是夫人闻声出来以命相护,两个儿子恐怕要被他打残了。

    年幼的岳濬和岳瀞白白挨了一顿狠揍,却不知父亲为什么平白无故大发脾气。直到他们渐渐长大,某一天才突然得知,原来他们先祖岳飞殊死抗击的金国女真人,经过五百年后死灰复燃,竟一统天下,成为了当今中华大地的主宰。

    如日中天的年羹尧在那次奇怪的对话两年后突然失势了。那个先前还告诫自己的子孙后代及天下臣民要感念牢记年大将军丰功伟绩的雍正皇帝一夜之间陡然变了脸,斥责他擅作威福、结党营私、贪敛财富,开列了九十二条大罪。年大将军身败名裂,最终被赐狱中自裁。

    年羹尧被诛后,岳钟琪立刻被升为川陕总督,加三等公爵。然而他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岳飞后人”这四个字犹如千斤巨石一般压在他心头。他刚一到任,便听到民间传言说岳总督爱民如子,屡次上奏本劝皇上修德行仁。皇上怕他拥兵造反,几次召他进京,意欲削了他的兵权再杀掉他。岳总督非常害怕,连召几次都不敢进京。皇上见他不肯进京,便越发对他疑忌起来。

    听到这些流言蜚语,岳钟琪觉得百口莫辩,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三个月前的一天,突然有人在大街上奔走呼喊:“岳公爷要带领川陕兵马造反了!大家都跟着岳公爷一起造反啊!”

    岳钟琪得到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即命提督将那人抓来严刑审讯。审了半日,审出那人是四川成都人氏,名叫卢宗汉,却是个疯子。他立即下令将卢宗汉砍了头,连夜向雍正上奏,并引咎辞职。雍正收到他的折子后,非但不责怪,反而安慰他道:“多年来,曾在朕前密参的谤书有一箧之多,可朕从无理它,卿不必多虑。”

    岳钟琪躲过了一劫。可他深深知道,自己虽远在西北边陲,但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养心殿宝座上坐着的那个人的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让他如芒刺在背,终日惶恐不安。
    “落轿!”

    轿夫的喊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总督衙门到了。

    岳钟琪整了整衣冠,刚准备下轿,忽听轿外有人大声喊叫,随从们厉声喝止,一时乱成一团。

    他掀开轿帘,不悦地道:“成何体统,什么人胆敢在总督衙门前喧哗?”

    一个随员小跑着过来,施礼道:“大人,有个外乡人拦住轿子,说是要给大人上书。”

    岳钟琪心中“咯噔”一下,暗自叫苦道:“刚杀了个疯子,莫不成又来一个傻子?”他抬眼望去,只见轿前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中等身材,身穿一件粗布长袍,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一副穷酸秀才的模样。

    他本想让随从将那人赶走,又怕他像卢宗汉那样跑到大街上乱嚷嚷,眼见得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岳钟琪暗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吩咐随员将那人的书信呈上来。

    随员跑到那人面前,只见那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随员接过来,又小跑回来呈送到岳钟琪面前。

    岳钟琪接过信封,一眼看见上面写着七个大字“天吏元帅岳钟琪”,立刻头顶上一阵眩晕。他赶快放下轿帘,哆嗦着手指撕开信封,打开信纸,刚看了几个字,便觉天旋地转,差点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封信的起首赫然写着:岳公乃皇祖岳武穆之后人,而今却奉皇祖之仇人为君王,俯首屈节,尽忠于匪类……

    岳钟琪抚着胸膛,好久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吩咐手下将那人带进总督衙门,然后下了轿,匆匆走进密室中,再次打开那封信仔细研读起来。

    这无疑是一封策反的信,信末的署名是“南海无主游民夏靓、张倬”。信写得又长又啰嗦,先是写“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说满洲人都是夷狄,夷狄便是禽兽。他们入主中原窃取王位八十余年,弄得民不聊生,鬼哭神号;又说雍正皇帝是暴君,他杀父逼母、弑兄屠弟,阴谋篡位,贪利好色,丧尽天良,根本不配做皇帝;最后再说岳钟琪是武穆王岳飞的后裔,今手握重兵,身居要地,应当继承先祖遗志,乘时反叛,为宋、明复仇。

    岳钟琪看罢,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骂道:“先人板板!难道上天真要灭了老子不成?”他定了定神,将书信收好,吩咐手下去请陕西巡抚西琳来。手下去了片刻回来禀报说,西琳在教场考核满洲官兵,不能过来。岳钟琪沉吟了一下,又叫传按察司硕色过来。不一时,硕色被带进密室,岳钟琪与他密议了一会儿,备好纸笔要硕色记录,自己绕过屏风来到前厅。

    那个穷酸秀才正背着手,被四五个虎视眈眈的巡捕围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堂前柱子上的一副匾联,边看边轻声念道:“太平时节本无战,上将功勋在止戈……”

    岳钟琪叫巡捕们退下,那人拱手施了一礼,道:“岳公爷,这副对子像是康熙皇帝的亲笔哦?”

    岳钟琪冷冷地点点头,道:“眼力不错,这正是圣祖康熙爷的御笔。”

    那人轻轻一笑,道:“字写得不错,只是这副对子不适合岳公爷。”

    岳钟琪目光凛凛地逼视着那人,道:“那你说什么对子适合我呢?”

    那人毫不在乎岳钟琪眼中的杀气,昂首答道:“这还用说吗?最适合岳公爷的对子,自然是岳武穆那阙《满江红》里的名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岳钟琪陡然色变,厉声喝道:“大胆贼子,你要造反吗?”

    那人毫不畏惧,坦然答道:“不错,我就是来劝岳公爷造反的!”

    岳钟琪眯着眼睛死盯着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那人道:“我叫张倬,从广东来。”

    岳钟琪想起那封信的落款,道:“你是张倬,那夏靓又是谁?”

    张倬答道:“夏靓是我师父。”

    密室中的按察司硕色听着二人的对话,心中不由赞道:“岳总督果然老谋深算,怕有嫌疑,特意请我这个满洲人来为他旁听作证,真可谓用心良苦啊!”二人一问一答,硕色全都记录了下来。

    “你师父现在哪里?”

    “广东。”

    “广东什么地方?”

    “我不能告诉你。”

    “我若想见他,去哪里找他?”

    “你只要照书信里写的去做,我自然会去邀请师父来见你。”

    “你是何时起身的?”

    “五月初七起身,由贵州到了四川,听人说岳公爷去年便来了西安,我便自川来陕,九月十三日方到。”

    岳钟琪连问几遍,张倬就是不说夏靓住在哪里。他耐着性子换上一副笑脸,叫张倬坐下,又让人给他端上茶来。尽量心平气和地道:“你这师父有何高见,千里迢迢地派你来给我送信?”

    张倬捧起茶碗喝了一口,答道:“师父在广东,听说朝廷三次召你进京你都不去,便写了这封信叫我送来。等我到了陕西才知道,原来三召不应之说都是谣言。我本已不想来送这封信了,后来又想,我辛辛苦苦万里远来,不能白跑一趟,因此决意来投书。”

    岳钟琪道:“方今圣明在上,盛世如此,你师父何故要谋反呢?”

    张倬叹了口气,道:“百姓贫穷,只为救民起见。”

    岳钟琪道:“陕西百姓不穷,你不知道么?”

    张倬道:“陕西虽好,我湖广却连年大水,尸横遍野。”

    岳钟琪感到,这样问下去,张倬应该很快就要说出夏靓的下落了。他刻意停了一停,以便密室中的硕色能够一字不落地将他们说的话记录下来。随后接着道:“此乃天灾,与朝廷有何干系?我听说湖广不过几个县被荒,朝廷已屡加赈济了。况且各省比陕西更好的地方甚多,你却都不知道。”

    张倬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官吏又性急,又刻薄,不知百姓苦楚。不是我师父一心要造反,是所谓官逼民反哪……”

    岳钟琪心中暗自得意起来,眼前这个土头土脑的外乡人显然没见过什么世面,开始时还装模做样趾高气扬,禁不起他几句质问,便已露出怯意,只要自己再穷追猛打一番,他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再次问他夏靓的住处,张倬还是不说。

    岳钟琪假意道:“我这个总督树大招风,总有仇家设计害我。你不肯开心见诚说出你师父的住处,谁知你是不是我的仇家特意派来投书设局诱骗我?我岂肯轻信,误中了仇人的诡计?”

    张倬摇了摇头,轻笑道:“你莫骗我了。自从我见到你,就知道师父是看错人了。临行前我对师父说过,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连累师父的。岳公爷,你今日就是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说的。”

    岳钟琪陡然色变,抓起茶碗掼在地上,站起身来大喝道:“来人,拿下这个反贼,重刑拷问!”

    几个凶神恶煞的巡捕冲了进来,一把拎起张倬,拖到刑房按倒在地便打,直打得他皮开肉绽,惨叫不绝。打了一阵,岳钟琪问道:“他招了没有?”巡捕回道:“这人硬得很,一个字也不肯说。”岳钟琪勃然大怒,喝道:“上夹棍,我看他能硬到几时!”

    一声声凄厉的惨呼从刑房传来,过了一会儿便寂然无声,岳钟琪知道,张倬已经被夹昏过去了。硕色从密室中出来,道:“大人,莫要再用刑了,打死了如何向皇上交代?”

    一句话提醒了岳钟琪,他心头一凛,暗想道:“对啊,万一打死了张倬,我便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忙吩咐道:“不要打了,将他收监,仔细看管起来!”
    雍正六年九月二十七日。

    一夜未眠的岳钟琪一大早便来到总督衙门,陕西巡抚西琳已经到了。

    二人商量了一阵,西琳进了密室坐听,岳钟琪吩咐提审张倬。

    一夜之间,张倬仿佛苍老了许多。他拖着沉重的镣铐,步履蹒跚地被两个巡捕押着进来。岳钟琪皱着眉头呵斥巡捕道:“下手怎么这么重?把人打成了这个样子!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两个巡捕喏喏连声,退了出去,只剩下岳钟琪和张倬两人,还有隐藏在密室中的西琳。

    岳钟琪请张倬坐下,打量着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气,道:“你就是个顽固不化的书生!你若肯说出夏靓的下落,怎会受这些皮肉之苦呢?”


    张倬固执地摇摇头,道:“你既不肯采纳我师父书中的谏言,我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一个字的。”

    岳钟琪叹道:“你们这些游说之士,如何可以轻信,且安知不是有人打发你来特地试我?我昨日所以不得不刑讯一番,就是想看你是真是假。”

    张倬苦笑一声,道:“你昨日那样打我,我今日万不肯信你了。”

    岳钟琪道:“你来游说我造反,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自然要探视你的虚实。要怪就怪你昨日既不该当街投书,昭张耳目;又不该含糊其说,没有一句实语,使我怀疑,不得不刑讯逼供。昨日见你视死如归,知道你大有气节,我今日便对你以诚相待,你也要对我开诚布公,让我放心才是。”

    张倬使劲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再诓我了。昨天你叫人把我差点打死,我就知道你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反正我大不了一死,你这些话我万不肯信。”

    岳钟琪见他一味固执,便缓和了语气,道:“自古以来都是天下大乱的时候才会有人揭竿而起,如今天下太平,没有一个省出乱子,你师父夏靓突然要我从陕西冒昧举事,既不说一旦我起兵了,哪些地方会响应,哪些人会响应,也不说何处传檄可定,何处必须用兵。我现在问你,你又茫然不知,一言不吐,想必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把我往火坑里推。”

    张倬道:“你说的这些都不难。若你一定要问哪些地方会起兵响应,则湖广、江西、广西、广东、云南、贵州六省,我师父振臂一呼就可平定。”

    岳钟琪忍不住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对这六省如此有把握?”

    张倬道:“此六省百姓愁苦颠连,流离逃窜入川,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

    岳钟琪反驳道:“我在四川呆过很多年,深知云贵地方百姓安居乐业,你为何说云贵也容易造反?”

    张倬道:“当年吴三桂造反,一麾即起,就是铁证。”

    岳钟琪又问:“那江浙两省如何?”

    张倬道:“江苏、浙江两省我不知道。”

    岳钟琪再问:“山西、河南两省呢?”

    张倬道:“我没去过这两个省,也不知道详情。”

    岳钟琪问道:“四川如何?”

    张倬答道:“四川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六个省。六省之外,若再能加上你的四川、陕西两省,其他的省根本不足为患。”

    岳钟琪点点头道:“你这样说来,倒也有几分道理。不如这样,我派人去请你师父来亲自指点如何?”

    张倬道:“你不要再提我师父了,我还是信不过你。”

    岳钟琪急道:“你怎么还在疑惑?罢了,你既不信我,不如我把你放了,你愿意做什么我也不问,何如?”

    张倬撇撇嘴道:“那可不得了!昨日你对我动刑,消息必然会传出去,将来朝廷责问,你岂不是自贻祸患?”

    岳钟琪道:“我若不放你出去,只能向朝廷据实奏明。从此朝廷就知道谋反的人都来约我,势必会疑心我,我如何能有一日安宁?今日骑虎之势,不得不放你去。倘若因外人传言,朝廷觉察,我只说是迂腐儒生,条陈时事,语言狂妄,被我刑讯一番放了,就不知去向了。”

    张倬摇头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断断不信。我此次来,死得其所,你即使真心实意放我走,我也真心实意不走。”

    岳钟琪听罢哭笑不得,对这个油盐不进的书生毫无办法。只得叫人将他带下去,来到密室中与西琳再商对策。
    岳钟琪道:“你方才都听到了,这是个倔人,打也打不得,骗也骗不得,软硬都不吃,可如何是好啊?”

    西琳道:“我都听到了,真是没法子。干脆大人给皇上上个奏折,请皇上准奏将他押送到北京,让刑部去审吧。”

    岳钟琪点了点头,道:“看来只有这个法子了。关在这里,万一这人寻了短见死掉,我更是说也说不清楚了。”

    西琳转了转眼珠,忽道:“下官倒有个主意,或许可以一试,只是要委屈一下大人了……”

    岳钟琪忙道:“若能让他开口,岳某个人荣辱何足道哉!你有何妙计,只管说来!”

    西琳沉吟道:“我看张倬这人,虽然读过些书,但却没见过什么世面。大人今日一味哄他,却未见几分诚意。汉人最重义气二字,若是大人这般……”说着凑上前来,对岳钟琪耳语了一番。

    岳钟琪听罢,面现难色,迟疑道:“你这计策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让岳某太过违心。将来皇上知道,万一误会了怪罪下来,岳某可是哑子漫尝黄檗味,难将苦口对人言哪!”

    西琳笑道:“这个不难,有下官和硕色两个满洲人给大人作证,皇上定会深知大人忠君爱国,不惜降身辱志为君分忧的。”

    岳钟琪长叹一声,苦笑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今晚我就给皇上写密折,再审张倬时还要有劳二位在这密室之中呆着,为岳某做个人证。”

    西琳拱手道:“大人吩咐,下官自当效劳。”

    “陕西总督臣岳钟琪谨奏为冒昧密陈……”

    当夜,岳钟琪写下了给雍正皇帝的密折,原原本本奏报了张倬投书,策反自己的详情,看了几遍之后才小心地放到折匣里锁好。稍后,这个折匣将被八百里加急从西安送到北京紫禁城雍正皇帝的御案上。

    他吹灭了桌上的蜡烛,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很久,惴惴不安地揣测着紫禁城里那位难以捉摸的主子看到他的密折时的心思,雍正那双阴郁的眼睛中射出的犀利目光,仿佛一直在漆黑一片中的某个地方盯着他。
    雍正六年九月二十九日。

    张倬被绳索捆绑着从刑房押进总督衙门。岳钟琪一早就候在堂上,见张倬进来,忙起身迎上来,喝退了巡捕们,笑容可掬地亲自为他松了绑,搀扶着他绕过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圆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酒菜。

    岳钟琪扶着张倬坐下,倒了一杯酒双手捧到他面前,道:“威武不能屈,贤弟真是条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请饮了这杯酒!”

    张倬没有伸手接酒杯,有些诧异地道:“岳公爷这是何意?难道这就是所谓断头饭,让我饱餐一顿上路?”

    岳钟琪放声大笑,道:“贤弟误会了!贤弟是今世少有的仁人志士,令岳某敬佩不已。这几日让贤弟受了许多苦,岳某实在于心不忍,特意备了薄酒为贤弟压惊的。”

    张倬看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是什么仁人志士,不过是广东乡下的穷人而已。岳公爷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来套我的话,我不会说出你想知道的事情的。”

    岳钟琪笑道:“事到如今贤弟还不对岳某以诚相待吗?你说你是广东人,可否用你家乡土话说几句话?是真是假岳某一听便知。”

    张倬脸上一红,嗫喏道:“我的确不是广东来的,但我也不告诉你我是哪里人。”

    岳钟琪又是一阵大笑,道:“好好好,贤弟不说我也不问了。不管你是哪里人,总之是个实在人,和岳某一样!今日我是诚心实意邀贤弟共饮几杯,表达岳某的敬佩之情,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更不想套你什么话,请贤弟尽管放心。我们只喝酒、闲扯,你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的岳某绝不强求!”

    说罢又将酒杯捧到张倬面前,张倬禁不起他再三相劝,便接过酒杯饮了。岳钟琪面露喜色,道:“好!这才是英雄本色嘛!”又斟满一杯,张倬接过来饮了。

    岳钟琪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饮了,坐下来劝张倬吃菜。张倬开始时还有些矜持,见岳钟琪毫无总督的架子,卷起袖子旁若无人地撕下一条鸡腿大嚼,便渐渐不再拘束,也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吃起来。

    二人一杯接一杯地饮了半日,岳钟琪绝口不提张倬师父的事情,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只管扯些家常话。张倬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四川成都人氏,有二子一女,长子岳濬,次子岳瀞,还有一位小女儿叫做岳溶。

    岳钟琪醉眼惺忪,舌头磕绊着含混不清地道:“钟琪的先祖岳武穆有五个儿子,名叫岳雲、岳雷、岳霖、岳震、岳霆。贤弟你发现了吗,他们的名里都有一个‘雨’字头;而钟琪的娃儿们的名里都有一个水字边……”

    张倬心中一动,顺势道:“岳公爷这是要继承岳武穆王的遗志啊!”

    岳钟琪长叹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贤弟,方才岳某有言在先,今天只管闲扯,不说这些。”说罢又和张倬对饮了几杯,渐渐大醉,突然拿起筷子,敲了三下酒杯,放声高唱道:“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他唱得慷慨激昂,引得张倬心潮澎湃,忍不住站起身来合着他筷子敲击的清脆声响同他齐声唱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唱到最后两句,二人热泪纵横,声音嘶哑。一阙《满江红》歌罢,岳钟琪放声大哭,张倬忙扶住他,道:“岳公爷这是怎么了?”

    岳钟琪一把推开他,满脸不悦地道:“贤弟看不起我,还把我当成满洲人的鹰犬吗?”

    张倬忙分辨道:“岳公爷何出此言,张倬没有那个意思啊!”

    岳钟琪瞪着醉眼,道:“既没有看不起岳某,为何还叫我岳公爷?”

    张倬不解道:“不叫岳公爷,该如何称呼呢?”

    岳钟琪道:“我名叫钟琪,字东美,你若认我作兄长,便该叫我东美才是!”

    张倬惊道:“岳公爷醉了!在下山野村夫,怎敢与公爷称兄道弟?”

    岳钟琪一拳擂在桌上,痛哭流涕道:“贤弟如此对我,我一点都不怪你。其实,钟琪早就有反清的打算,只因处境艰难,不得已对贤弟动刑以掩人耳目。只想试试你是真是假,不料兄弟真是男子汉大丈夫,钟琪误会了你,让你受了委屈,万望贤弟体谅我的难处。”

    张倬见状,将信将疑道:“岳公爷莫这样说,张倬高攀不起……”

    岳钟琪闻言怒道:“钟琪把心都掏出来给你看了,你却还不信我!好吧,你跟我来!”说罢一把拉住张倬,绕过屏风,将他带进一间屋内,张倬看那屋里的陈设,便知是岳钟琪的书房。

    岳钟琪道:“你来看,这面墙上是什么?”

    张倬往墙上看去,顿时心中热血沸腾。
    一幅巨大的画像挂在墙上,画中人头戴红缨帅盔,身穿金甲,斜披紫色蟒袍,足履金色武靴,右手握拳,左手按剑,目光如炬,栩栩如生。画上题着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还我河山”,一望便知这是岳飞的画像。

    岳钟琪点起一炷香,跪倒在岳飞画像前磕了三个头,道:“先祖在上,不孝子孙岳钟琪枉为忠烈之后,效忠先祖仇敌二十余年,为夷狄充当鹰犬,实乃岳家败类,死后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今幸有广东义士张倬,只身赴汤蹈火,说钟琪以大义,钟琪如梦方醒,悔恨交加。愿与其结为异姓兄弟,共谋大事,驱除满清,还我汉人江山!”

    张倬呆呆地立在岳飞画像前,仿佛在梦中一般。岳钟琪跪在地上抬头看了看他,责怪道:“贤弟,你还不跪下?”

    张倬犹豫道:“岳公爷,小人不敢……”

    岳钟琪一把将他拽得跪倒在自己身边,道:“有啥子不敢的?先祖在上,钟琪愿与张倬结为金兰,从今日起,我二人同心同德,同甘共苦,若有违誓,遭五雷轰顶……”

    张倬一把拉住岳钟琪道:“岳公爷……东美兄且慢!”

    岳钟琪诧异道:“贤弟还是不放心愚兄吗?”

    张倬摇头道:“东美兄一片赤诚之心,愚弟深为感动,哪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愚弟还有一事隐瞒了兄长,请兄长恕罪。”

    岳钟琪道:“贤弟请说,先祖面前,你我兄弟当赤诚相待。”

    张倬道:“其实我不是广东人,也不叫张倬。我本是湖南永兴县人,我的真名叫张熙,师父也不叫夏靓,是永兴县蒲潭塾院的先生,名叫曾静!”

    岳钟琪拉着张熙的手,感动得热泪盈眶,道:“贤弟隐瞒真名,是迫不得已,愚兄岂有怪罪的道理?如今你我已是兄弟,你的师父便是我的师父,过几日我派人去接他过来,共商大计!”

    张熙连连点头道:“除了师父,还有几位志同道合之人,都大有本领韬略,可为我们所用。”



    岳钟琪忙站起身来,从案上拿起毛笔,道:“贤弟,你说我写,这些大贤的姓名都要记下来。”



    张熙也站起身来,边想边道:“浙江严鸿逵老先生本来可以算一个,可惜他今年故去了。幸好他的弟子们还在,沈在宽算一个,卞之珩可算一个,他的儿子卞虚舟智勇兼备,但年纪尚小,可以算半个。还有车鼎丰、车鼎贲兄弟……湖南这里,我还有个堂叔叫张勘,本来也可以算上一个,但是他太胆小,跟着我一起来陕西投书,走到半路就吓得跑回去了,是个不堪大任的人……”



    岳钟琪记下了几人的名字,道:“这么几个人,图谋大事似乎还是少了些……”



    张熙道:“兄长莫愁,我们这些人都是吕子的门徒,而天下尊崇吕子的人何止千万!我等举事之时,只要打出吕子的旗号,何愁天下人不响应呢!”



    岳钟琪忙提起毛笔,道:“这位吕子是什么人,竟有如此崇高的威望?”



    张熙笑道:“兄长不必记,吕子早已过世五十年了。吕子名叫吕留良,号晚村,是前明大儒,一生致力反清复明。他的学生遍布天下,我师曾静便是他的嫡传弟子。”



    岳钟琪激动得搓着手,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贤弟,此事干系重大,我们要慢慢筹划,从长计议。为避人耳目,愚兄还要将贤弟关押几日,少不得受些委屈,万望贤弟体谅。”



    张熙摆摆手道:“东美兄说哪里话!张熙既来投书,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都不怕,些许委屈算得了什么?”



    二人抱拳告别,岳钟琪吩咐巡捕将张熙押回牢房。张熙一走,他便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流泪不止。



    西琳和硕色从密室中出来,鼓掌大笑道:“好一出将计就计的大戏,岳大人让下官们大开眼界了!”



    西琳看到岳钟琪默默流泪,萎靡不振,便道:“大人可是入戏太深了?逆贼张熙已经招供,大人应当高兴才是啊!”



    岳钟琪长叹一声,道:“我岳钟琪堂堂男儿,光明磊落,从来都是在战场上明刀明枪地跟敌人搏杀,如今竟做出如此阴损下作之事,实在为正人君子不齿!今日所作所为,只怕要折了我十年阳寿啊!”



    硕色忙劝慰道:“大人忠君爱国,赤胆忠心天地可鉴。即使岳武穆王在天之灵,也可体谅大人的良苦用心,请不要自责了!”



    二人劝了半天,岳钟琪方才止住眼泪,道:“二位请回吧,今日张熙的口供,不可向他人透出一个字,待我奏明皇上再做定夺!”



    几天之后,岳钟琪终于等来了雍正皇帝的密旨。他躲进密室,迫不及待地打开折匣上的锁,展开密旨,一行行清秀整齐的朱批跳入眼帘,正是雍正的亲笔。



    这位紫禁城的主人竟被岳钟琪的奏报弄得啼笑皆非。他在岳钟琪九月二十八日的密折上朱批写道:竟有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可恨之人!朕观此人,不似内地匪类,其语言口声果似湖广人否?人品、相貌、学问何如人也?近文近武?不过市井俗人也。可将内闲言语试问,便可知矣。此事在卿利害所关,朕量卿不得已而然,但料理急些了,当缓缓设法诱之,何必当日追问即加刑讯……



    而在岳钟琪九月三十日奏报自己如何假意与张熙结为兄弟,骗取口供的密折上,雍正皇帝则大为感动,朱批写道:览虚实不禁泪流满面,卿此一心,天祖鉴之……朕与卿君臣之情,乃无量劫之善缘同会,朕生平居心行事,惟一诚实二字。凡谕卿之旨,少有心口相异处,天祖必佑之。朕之诚实,卿必尽知。而卿之忠赤,朕实洞晓。朕惟朝天焚香,对天祖叩头,祝愿卿多福多寿多男子耳!



    岳钟琪读罢,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无比凶险的一劫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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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12-23 17:07:36  更:2022-08-19 20:4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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