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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6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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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深夜,麒麟观老母殿前的院子灯火通明,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方才他听到的诵读声,正是从这些人口中发出的。他们衣着简朴,满面虔诚,看样子都是当地的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一边诵经,一边向着老母殿一遍遍叩拜。 老母殿前,一个白面长须,头戴道冠,身穿戒袍的老道面对村民端坐在莲花台上,双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词。老道身边侍立着一个人,王津津定睛一看,正是白日里收留他的那个“二掌柜”。 信众们诵了一段经,二掌柜突然指着院子角落的方向,大声斥道:“曾静,你为什么不拜?!” 跪在地上的村民们齐刷刷扭头看去,只见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直挺挺地站着一个男人。那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衣着虽然朴素,但明显和一般村民不同,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样子。听到质问,他满脸不屑地睨视着二掌柜,冷笑道:“你不就是长庆乡的尹老须吗?小时候我们还一起下河捉鱼,也没见你有什么异能。什么时候披上这身皮,摇身一变成了二掌柜了?” 二掌柜尹老须顿时满面通红,道:“曾静,你不过是个穷秀才,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也罢了,可是你不能不拜老掌柜,他老人家是弥勒佛转世,下凡来拯救众生的!” 曾静听了,仰面狂笑道:“老掌柜的名号,简直如雷贯耳了。在下以为是谁呢,今晚特意来瞻仰瞻仰。不料仔细一看,原来这老掌柜是我的老熟人。他不就是延道乡的姚穿天吗?老姚,你还记得吗?那年我们一起到县里考秀才,你在裤裆里夹带作弊,被考官发现,枷在考棚外示众,屁股都打烂了!怎么,你不考功名了,还贼心不死,又改扮牛鼻子老道装神弄鬼,骗吃骗喝了?” 曾静说罢,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傲然而立,一张脸快要翘到天上去了。一众村民见他当众忤逆老掌柜,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都瞪大眼睛静静等待老掌柜作答。 莲台上的姚穿天却纹丝不动,双目似睁似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曾静刚才那番话一般。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动静。村民们都有些不安起来,看看曾静,又看看姚穿天,个个在心里嘀咕,不知这二人要僵持到什么时候,最后又该如何收场。 突然,毫无预兆地,姚穿天面前的莲花灯“膨”地一声爆起一个硕大的火球,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见从火球中冉冉升起一支金色令箭,箭身上画着一朵雪白的莲花,在夜色中发出逼人的光芒。有个村民惊呼一声道:“圣莲令!”众村民一听,立刻纷纷磕下头去,口中齐声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姚穿天伸出右手两个指头,指着圣莲令,嘴里叫了一声“疾”,那令箭缓缓调转箭头,直指曾静。尹老须冷笑道:“曾静,你这时候给老掌柜认个错,跪下来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头,他老人家宽宏大量,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曾静骤见姚穿天竟然使出妖术,不由心中发毛,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能退缩,便挺直了脖颈,咬牙道:“在下读圣贤之书,尊圣人之道,焉能向妖道……啊!”话未说完,便惨叫一声,信众们只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纷纷掩鼻。却见曾静已被从天而降的粪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垢污,跌脚大骂道:“姚穿天,你这个妖道,竟敢侮辱圣人门徒!我要到县衙去告你!”说罢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逃窜出去了。 |
姚穿天冷笑一声,轻轻拂了两下长袖,院内那只八卦炉便香烟缭绕,满院里弥漫了阵阵清香,立刻将粪水的臭味掩盖了。村民们亲眼目睹了老掌柜显露的神迹,惊为天人,再次虔心膜拜。 尹老须对姚穿天深施一礼,道:“恭请老掌柜为弟子们说法。” 姚穿天此刻才徐徐睁开眼睛,环视了一圈跪在地上的村民,开口缓缓道:“这世上有明暗两宗,明即是光明,暗即是黑暗。自古以来,两宗就没有停止过争斗。自满洲人入关以来,天昏地暗,民不聊生,本掌柜料定,当今世界,必有一大变!我等教众,只有笃信无生老母,方可得到拯救,战胜黑暗,抵达真空家乡。 今晚来的人,有些是早就信了我教的,有些是半信半疑的,还有些是根本不信,来看热闹的。要我说,你不信也无妨,来听一听我说法,都会让你全家受益的。但是你如果信口雌黄,污蔑本教,激怒了无生老母,后果什么样大家刚才也看到了——曾静那个穷秀才糊了一身的大粪,今晚怕是又羞又臊,连家也不敢回了吧。” 众人听得大笑,尹老须也笑了,插话道:“我教不论贫富,不分男女,教内之人互通财物,相互帮助,男女平等,静心修炼,等待无生老母接我们到真空家乡去!” 人群中一阵欣喜的骚动,一个老年男人站起身来,道:“二掌柜说得对!自从我信了麒麟教,每天虔心膜拜无生老母和老掌柜,得了半辈子的痰喘病竟然不知不觉就好了!如今不单是我,我们全家男女老少几十口人都皈依了。今晚我是现身说法,劝大家都尽早入教,相信无生老母,相信老掌柜,大家一起到真空家乡去啊!” 尹老须满意地连连点头,道:“这位老人家说得好!” 此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尹老须高声道:“恭请老掌柜施法,请各位教众捐福果钱。” 伴随着悦耳的铃声,姚穿天正襟危坐,口中喃喃念咒,长袖向空中一挥,小院上空纷纷扬扬飘洒下无数片花瓣,像下了一场花雨。两个小道童捧着两只铜盘,穿行在村民中间,教众们纷纷解囊,叮叮咚咚地往盘子里放钱,一些妇女拔下头上的首饰放进去,不一时两个盘子便装得满满当当。 尹老须接过道童递上来的盘子,清点今晚收到的福果钱。忽见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未曾开口便抽噎起来,边哭边道:“老掌柜,二掌柜,求求你们,快帮帮我老婆子吧……” |
尹老须一边点钱一边随口敷衍道:“老人家,你有什么难处?” 老妇人抹了一把眼泪,道:“老婆子有个孙女,名叫莹儿,年方十六。可怜她爹娘死得早,是老婆子把她从小拉扯大的。” 尹老须清点完了一个盘子,又接过另一个盘子,斜眼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姚穿天,飞快地抓起一小锭银子揣在怀里,嘴里应付老妇人道:“唔,十六岁,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纪啊……” 老妇人怔了一下,道:“二掌柜说的对,莹儿确实生得貌美。可是一个月前,她去了一趟邻村兄长家,回家之后忽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又说自己是狐仙附体。近半个月来,越发痴狂,连老婆子都不认得了。眼见得活生生一个人,被折磨得性命都难保了。求求老掌柜、二掌柜,发发慈悲救救她,若是她没了,老婆子可怎么活下去啊……” 尹老须此时已清点完第二个盘子,交还给小道童,转头对老妇人道:“嗯……你孙女的病是犯了黑风劫,被鬼怪缠身了。这病不难医,你出十两银子,请老掌柜施法,驱除恶鬼,莹儿便可痊愈了。” 老妇人闻言,放声大哭,瘫坐在地上,道:“老婆子哪有那么多钱啊,求求老掌柜、二掌柜,发发善心吧!” 尹老须不耐烦地道:“这钱是孝敬无生老母的福果钱,又不是给我们的。你不出钱,便不能灵验,你孙女的病,便不能医了。”说罢对院内的教众道:“大家散了吧,十五晚上再来听老掌柜说法。” 信众们跪了一晚上,早跪得腿都木了,纷纷起身,慢慢散去。老妇人苦苦哀求,尹老须不为所动,见人都走光了,便吩咐小道童将老妇人扶起来送出门去。 一直在莲台上打坐的姚穿天突然睁开眼,道:“老人家,你果真没有钱吗?” 老妇人向他磕了个头,哭道:“老掌柜,老婆子怎么敢撒谎骗你老人家呢,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啊!求求老掌柜,可怜可怜我这快要入土的老婆子,救救我孙女儿吧!” 姚穿天沉吟了一会儿,道:“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你老人家愿意不愿意。我教信众,只要一心虔诚,有钱的出布施,无钱的出身子,总是一样的功德。” 老妇人没有听明白,仰面看着姚穿天,问道:“老掌柜,你说什么?” 尹老须冷笑一声,道:“老婆子没听懂吗?老掌柜是说,你没钱也不妨事,可以用你孙女的身子来抵!” 老妇人一惊,迟疑道:“这……莹儿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尹老须“嗤”了一声,道:“老婆子,你不要不识抬举。老掌柜大慈大悲,愿意医治你的孙女,是看得起你。他老人家施展传丹神功,以清换浊——就是用他老人家仙体内的清气,换掉你孙女体内的浊气——要折损他老人家三十年的功力呢!不是看你老婆子可怜,他老人家才不肯出手哩。” 老妇人听了,低头坐在地上半晌没有言语。 尹老须道:“老婆子,你既然不相信,就请回去,你那莹儿就只好在家等死了。”说罢,便叫小道童们把她架出去。 老妇人被两个小道童扶起来向外走,快走到门口了,突然挣脱道童,跌撞着一双小脚奔回来,扑倒在姚穿天脚下,道:“老掌柜,老婆子相信你,就请为莹儿医病吧!” 尹老须笑道:“这就对了嘛!” 姚穿天点点头,掐指一算道:“下月初五是吉日,让莹儿沐浴斋戒七日,摆好香案,本掌柜戌时到你家,为她传丹医病。” |
第十四回 高丽武士拔刀起 从此黑笠换黄冠 王津津躲在厢房内,从头到尾目睹了麒麟教这场闹剧般的法会。 从他第一眼看到那个老掌柜,便晓得他是个江湖骗子。若是在以往,依着他的个性,早就跳出来揭穿他的鬼把戏了。无奈此时身处异国他乡,寄人篱下且又事不关己,便一笑了之,由着他去行骗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住在麒麟观中静心养伤,不觉大半个月过去,腿上的伤渐渐痊愈了。其间尹老须来探视过两次,第一次甚是客气谦恭,请教了些朝鲜的风土人情,高丽参的市面行情等等,第二次向他详细介绍了麒麟教的教义。王津津这才知道,原来麒麟教是白莲教多如牛毛的分支中的一支。尹老须口沫四溅地游说他皈依本教,还不时在言谈话语间暗示他供奉福果钱。王津津早已将身上的最后一块银子给了他,哪里再有钱供养,只好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尹老须见他不上路,颇为不悦,冷冷地哼了一声走出厢房,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此时正值盛夏,山中却凉爽宜人,山上万木葱茏,林间鸟语虫鸣。王津津常常站在山门前向山下凝望,一站就是大半天。这一日,他又站在山坡上痴痴地望,小道童见了,走到他身边,指着山下那座院落道:“信士是在看那座宅子吧?那是蒲谭塾院,塾院的主人叫曾静,是永兴县有名的秀才——对了,就是那晚被老掌柜施法淋了一身粪水的人。” 王津津“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蒲谭塾院,眼里仿佛在急切地期待着什么。他看到曾静拿着一把蒲扇懒懒地躺在竹椅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手里挥着一根鞭子在他身边上蹿下跳地玩耍。过了一会儿,一个妇人抱着个小娃儿从屋里出来,王津津顿时双眸一亮,手搭凉棚细看。只见那妇人将娃儿抱到曾静面前,曾静坐起身来,挥挥手将甩鞭子的男孩赶到一边,从妇人手中接过小娃儿抱在怀中逗弄。王津津虽然听不到他们说话,也看不真切他们的面容,心中却感到万分欣慰,脸上不觉带了笑意。小道童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道:“曾秀才虽然迂腐,却是个济贫扶弱的善良之人。信士看到了吗,那个大一点的伢子名叫房海翔,是几年前他从山里捡回来的,他怀里抱的那个小伢子听说是前几日有人弃在他门前的——也不知是哪个禽兽不如的无德之人造的孽。幸好遇上了曾秀才,才救下了一条性命。” 王津津听得好生尴尬,干咳了一声道:“想必是那娃儿的父母也有难处,不得已而为之的。” 正闲话间,从观里又走出个小道童,怀里捧着他的长刀,来到他面前打个稽首,道:“二掌柜命我转告,信士的伤已养好,不便在观内久住,是时候下山返回朝鲜故国了。” 王津津点头道:“请回禀你家二掌柜,在下叨扰数日,多蒙他照拂,这便下山,就不当面辞谢了。”说罢接过长刀挎在腰间,最后看了一眼蒲谭塾院,一甩长袖,大步向山下走去。 刚走出不远,迎面遇到一位樵夫。那樵夫看到他,忙将肩上挑着的担子放下来,满面谦恭地对他稽首施礼,口中道:“道长慈悲!”王津津愣了一下,也不理他,脚步不停继续下山。 来到山脚下,又碰到两位结伴上山的村民,见到他忙站在路边,齐声道:“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王津津又是一愣,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原来,此刻他身上穿的是一身道袍,头上也并未像清国男子那样剃发结辫,是以村民们都误将他当做麒麟观的道士了。他嘿嘿笑了几声,自语道:“罢了!当个道士也不错,至少到哪里都有信士供奉,不用像叫花子一样四处讨饭。” 想到此处,不觉饥肠辘辘。此时已是黄昏,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在生火煮饭,阵阵饭菜香味顺风飘过来,馋得他不停地咽口水。回想不久之前,他还是朝鲜国的堂堂正三品内禁卫将,日日锦衣玉食,何曾有过饿肚子的时候?如今竟沦落到这步田地,真是不堪回首啊。但此一时彼一时,为今之计,先要填饱肚子,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这里,他在头顶胡乱挽了个髻,学着道士们的样子打了个稽首,念了句“无上太乙救苦天尊”,然后满意地点点头,整整道袍,迈开两腿,仿照尹老须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走到村口第一户人家,伸手便去叩门。 |
柴门吱扭扭开启,开门的是一位老妇人。一见是位道士,老妇人立刻佝偻身子向他施礼,道:“道长可是老掌柜派来视察的?快快请进屋里来吧。” 王津津没听明白老妇人说些什么,见她请自己进屋,便背着手走进来。老妇人请他坐下,忙不迭地奉上一盏茶和一小盘点心,满是褶皱的脸上堆满了笑,道:“老掌柜还是不放心老婆子,专门派个道爷提前来查看。其实他老人家大可不必担心,老婆子早就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今日是初五吉日,莹儿已经斋戒沐浴了七日,就等今晚戌时老掌柜来帮她医病呢!” 王津津此时嘴里正塞满了点心,闻听此言不由一惊,猛然想起那晚姚穿天用所谓“以清换浊”的鬼话诱骗老妇人上当的事情,当下不由心头升起一团怒火来。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一边咽下点心一边含含糊糊地赞许道:“嗯,很好……老掌柜派我来,就是要确保万无一失。莹儿在哪里,你且带我去看看。” 老妇人连忙答应着,转身撩开土墙上挂着的土布门帘,原来门帘后还有一间小屋,从里面透出昏暗的油灯光亮。王津津跟着她进了小屋,只见土炕之上坐着一位少女,穿着一身土布衣裳,手里捏着一朵小花,目光呆呆地盯着对面的墙,有人进屋来竟也浑然不觉。 老妇人叹息道:“道爷请看,这就是莹儿。多好的女娃儿,好端端的不知怎的就中了邪,变成这副样子了。如果她没了,叫我老婆子一个人怎么活啊……” 王津津仔细看那莹儿,虽然衣着粗陋,双眼无神,却仍旧能够隐约看出她未病之前小家碧玉的样貌,不由生出恻隐之心来。莹儿忽然发觉有人在看她,呆呆的脸上竟绽出一个笑容,伸手招呼王津津道:“你过来,把头低下来。”王津津不解,依言将头凑过去,莹儿将手中的花儿插上他的顶髻,拍手笑道:“道士戴花花啦!” 老妇人破涕为笑,道:“道爷莫怪,她就是这样,一会儿疯疯傻傻,又哭又笑,一会儿又呆头呆脑,人事不知的。但愿过了今晚就好了,无生老母保佑,老掌柜法力无边,定能将莹儿的病医好,老婆子又可以和她相依为命过日子了!” 老妇人话音未落,忽听莹儿尖叫一声,浑沌的双眼中突然布满恐惧的神色,双手拼命往自己的脖子上抓挠,长长的指甲立刻在皮肤上抠出一道道血痕。她一边抓一边干呕,口里惊恐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吞下去了吞下去了,我要死了!” 老妇人大惊,叫道:“莹儿,你怎么了?”扑上去抓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再抓挠自己。却见莹儿两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接着身子一软,倒在炕上昏死过去了。 老妇人手足无措地趴在莹儿身上大哭,边哭边道:“我苦命的孙女儿,你怎么竟等不到老掌柜帮你医病,撇下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一个人可怎么活下去啊……” 王津津一把扯起老妇人,伸手探了探莹儿的鼻息,知道她只是昏厥过去,应无性命之忧。当下心中稍安,用力掐住她的人中,过了一会儿,只听莹儿口中长长出了一口气,渐渐醒转,面色一点点恢复过来。老妇人悲喜交加,口中不停地称颂无生老母大慈大悲,又跪在地上给王津津磕了几个头,感谢道爷的救命之恩。 王津津问道:“方才莹儿抓自己的喉咙,说是吞下了什么东西,就要死了。你可知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老妇人抹了一把眼泪,道:“约莫一个半月前,莹儿去邻村她表兄家玩耍。清早出去的时候还欢蹦乱跳的,傍晚被她兄嫂送回家来时就不对劲儿了。听她表兄说,晌午时莹儿和几个女娃儿在田间玩耍,高家的细妹促狭得很,专爱捉弄人,捉了一条血红的毒虫冷不防扔到她脸上,莹儿本来就胆小,当场便被吓得昏死过去,待被人救醒过来已经神色不对了。她表嫂再三探问,她只说肚里吞下了一条毒虫,快要死了,随后便神思恍惚,呆头呆脑,再也问不出一句话了。从那日起,莹儿便病倒了。老婆子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用,病势反倒愈发沉重起来,竟连老婆子是谁都不认得,眼见就不中用了。后来,莹儿表嫂想起麒麟观的老掌柜,说他老人家法术通天,无论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手到病除,老婆子这才到观里去央求他老人家。谢天谢地,老掌柜大慈大悲,愿意屈尊给莹儿医病,我这可怜的孙女儿总算有救了……” 王津津冷笑道:“你可知老掌柜要怎样医治莹儿吗?” 老妇人闻言呆立半晌,叹道:“老婆子虽然愚钝,但猜也能猜得到。只是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总不能看着莹儿就这么死掉吧?她死了,老婆子怎么到地下见我那短命的儿子啊……” 王津津紧皱眉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哼了一声,道:“算你老婆子识相,找对人了。若不是你心诚求得无生老母保佑,我家老掌柜也不肯轻易使出这传丹大法给你孙女医病。道爷也视察过了,这就回观里去给他老人家复命,你且在家安心等候便是了。”说罢站起身便往外走,老妇人跟在后面唯唯诺诺,将他送出门去。 他佯作回山,往麒麟观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老妇人已经进了屋,四下里再无他人,便将袍角掖在腰间,猫下腰又悄悄潜了回来,绕到老妇人屋后,轻轻一纵身便上了房顶。 |
坐在屋顶向西遥望,但见楚天辽阔,暮霭沉沉。残阳正在挣扎着褪去最后一抹血色,渐渐地,夜色完全掩埋了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小村落,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吠,四下里寂然无声。王津津嘴里嚼着老妇人孝敬的点心,仰面望着头顶上的月亮,心里不由得感慨万千。一个朝鲜王国的三品武官,因为各种机缘巧合,竟然坐在中国湖南郴州永兴县某个偏僻乡村农户的屋顶上,真是做梦也不敢梦到的场景啊。而此时此刻,在万里之外的故国,那血雨腥风的昌德宫内,那危机四伏的储承殿前,可怜的嫔宫娘娘是否正站在石阶上,眼含热泪抬头仰望着同一轮冷月,揪心地牵挂着她那刚刚出生就不得不分离的孩子? 夜色中远远地出现了两点亮光。王津津收回思绪,只见几个黑影从隐隐可辨的山道上迤逦而下,径往村口走来。一行人渐渐走近,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和轻微的说话声,他忙将身子趴下来在暗中仔细看。走过来的共有四人,前面打着灯笼的是两个小道童,后面跟着的正是老掌柜姚穿天和二掌柜尹老须。 只听尹老须道:“师父啊,你老人家这次还是一定要亲自传丹吗?能否让徒弟代劳,替你老人家传一次?” 姚穿天轻咳了一声,道:“传一次丹,要耗费十几年的功力,你道行尚浅,为师怕你把持不住分寸,多年的修炼毁于一旦就得不偿失了。” 尹老须不满地道:“徒弟跟着师傅修行五年了,时时尽心侍奉,何尝敢有半分懈怠。不说别的,单是这五年帮师父收的福果钱,就够再盖一座麒麟观了。可是你从不念徒弟的好,每次有苦差第一个便想到我,遇到这种以清换浊、采阴补阳的差使,却从来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总是说我功力不够,道行太浅。什么狗屁传丹之功,以清换浊,说得神乎其神的。其实你心里明白,但凡是个男人,脱了裤子谁不会啊……” 姚穿天停下脚步,劈头甩了尹老须一个耳光,骂道:“混账东西,你敢欺师灭祖?” 尹老须冷不防吃了一记耳光,不禁恼羞成怒,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愤懑骤然迸发出来,叫道:“姓姚的,我敬你年长几岁,又带我入道,混口饭吃,才低声下气叫你声师父。刚才这一巴掌,算是我还你的情,从此两不相欠。你再敢打我一下,休怪尹老须不客气了!” 姚穿天冷笑一声,道:“尹老须,你翅膀硬了,连师父也敢不尊,看来留不得你了。你给我跪下!”说着,手中拂尘轻轻一挥,也不见他使多大气力,尹老须竟不由自主双膝跪倒在他面前。 趴在房顶的王津津见此情形,心中不由一震。本以为这个老掌柜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万没想到他看似瘦弱,却竟有如此惊人的功力,暗自掂量,自己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只听姚穿天对两个小道童呵斥道:“你们两个背过身去!”那两个道童早吓得哆哆嗦嗦,其中一个连手中的灯笼都丢到了地上,闻言赶快转过身去。姚穿天口中念念有词,抬起右臂,五指张开,缓缓向尹老须头顶按下。 尹老须这才知道不妙,他大惊失色,一把抱住姚穿天的腿,大哭道:“师父饶命啊!看在徒弟多年像你的亲生儿子一样侍奉你的份儿上,就饶了徒弟一条狗命吧!” 姚穿天不防被尹老须抱住,手上一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那二掌柜被震得惨叫一声昏死在地。叫声惊动了屋内的老妇人,她颤颤巍巍打开柴门,举着一盏油灯站在门口,问道:“可是老掌柜驾临了?” 姚穿天厌恶地踢了一脚躺倒在地的尹老须,道:“待我传丹之后再来料理你!”说罢,吩咐道童看好尹老须,整了整衣冠迈步进了老妇人的家。 |
待老掌柜进了屋,王津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揭一块屋顶上的瓦片,刚刚揭开,猛见亮光之下,从瓦片底下窜出一条硕大的虫来,惊得他差点叫出声来。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血红色的百足蜈蚣,足有六七寸长,张牙舞爪地蠕动着身子,令人望而生畏。他刚想用手中的瓦片砸死它,忽然心念一动,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蜈蚣的头,又掏出一方帕子将那虫包好,揣到袖筒中,随后屏住呼吸,将一只眼睛贴在屋顶的洞口向屋内看去。 他看到姚穿天已经站在莹儿的土炕前,老妇人在一边点头哈腰地道:“莹儿已经按照老掌柜的吩咐,沐浴斋戒七日了。求求老掌柜大慈大悲,赶快给她医病吧。” 姚穿天端详着莹儿,点点头道:“这女娃模样倒还周正,遇到道爷是她的缘分,也是她前世积了德,无生老母慈悲为怀,格外眷顾。道爷这就施法,你守在门外,没有道爷吩咐,不得进来打扰,一旦惊了神灵,只怕这女娃的命便保不住了。” 老妇人跪地磕头,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姚穿天和莹儿两人。 那老掌柜脱鞋上了土炕,对着莹儿盘腿而坐,闭上眼睛念起经来。王津津只见他嘴唇飞快翕动,念的什么却听不真切。良久,他睁开眼睛,口中道:“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传丹大法!”说罢褪去道袍,赤条条地在炕上翻滚起来,口中不停地念着咒语。如此左右翻滚了一阵,他复又翻身坐起,伸手便去扒莹儿身上的衣裳。 莹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却浑然不觉,任凭姚穿天解开她的外衣,露出贴身穿的肚兜来。王津津看得真切,怒火中烧,大喝一声道:“淫贼看打!”抄起手中的瓦片砸将下去。他用足力气,准头极佳,那瓦片正打在姚穿天脖颈上。不等老掌柜回过神来,王津津早已穿顶而入,抽出长刀向他砍去。 饶是他快如闪电,那姚穿天竟然像脖颈上生了眼睛一般,瞬间腾挪身形,避开锋芒,鬼魅般转到他身后,伸手便去抓他的肩头。王津津这半生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恶战,陷身过多少次绝境,如此匪夷所思的对手还是第一次碰到。万幸此时那老掌柜手中并无兵器,否则他便再也见不到明日的朝阳了。听得背后掌风呼呼,他忙一缩身子,同时将手中长刀往身后胡乱捅去。老掌柜不敢接招,身子一纵竟轻飘飘地浮上半空,避过了刀锋。王津津转过身来,仰望着半空中赤身裸体、披头散发的男人,不知是人是神还是鬼,一时间惊骇得竟忘记了挥刀。姚穿天不敢恋战,往王津津面上虚指一指,口中道:“急急如律令!”随即又是一纵。王津津急忙闪避,却不见有暗器飞来,这才悟到这老道想要穿房而逃。他急忙纵身跃起,挥刀乱砍,老掌柜猝不及防,被他一刀砍在肩头,顿时血流如注,连连惨叫。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老妇人,她大着胆子探头来看,一见屋内情形,顿时吓得放声大叫道:“不好了,杀人啦!快来人哪!”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老妇人的喊声吵醒了,无数村民从睡梦中惊起,纷纷拥过来。年轻男人们点着火把,手持棍棒锄耙,不一时便将老妇人的房屋团团围了起来。 小屋里,姚穿天虽然身负重伤,但仅凭一双肉掌,竟逼得手持长刀的王津津不得近身。二人战至半酣,老掌柜卖个破绽,竟像条泥鳅一般,滑溜溜地一扭身从王津津肋下钻过,破门而出,逃到了屋外。 |
他本来盘算着出了屋门便可逃之夭夭,岂料刚一出门便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放眼望去,四下里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围得都是看热闹的村民,哪里能够逃得出去。村民们猛然见到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从屋里冲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女人们羞红了脸,都用双手蒙住了眼从指缝里偷看。 王津津挥刀追上来,老掌柜此时哪里顾得上窘迫,忙上蹿下跳地躲避。他双眼的余光瞥见麒麟观的两个道童搀扶着尹老须,也挤在人群中围观,顿时心头火起,骂道:“尹老须,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师父快被人杀了,你不来帮手,还在一旁看笑话!” 尹老须听了,拔出背上背着的长剑,快步向姚穿天跑过来,边跑边喊道:“师父,快来接剑!” 老掌柜大喜,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凌空跃起,一个筋斗从王津津头顶翻过去,身子直向尹老须站的地方飞去。等在空中翻过身来,快要落地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迎着他身躯的,是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剑尖离他的胸膛只有寸许之遥,剑柄则握在尹老须的手上。 姚穿天已经来不及掉转身子,在村民们的齐声惊呼中,他的身体凌空而下,斜斜地贯穿尹老须手中的长剑,当即死于非命。 眼见得尹老须当场杀人,人群中立时一阵骚乱。尹老须脚踩姚穿天的尸首,将血淋林的长剑举向空中,高声叫道:“乡亲们不要乱!恶贼姚穿天混入我麒麟教,以邪术惑众,为非作歹,竟然妄图以治病救人之名诱奸妇女,实为罪大恶极!若不诛杀,不知有多少我教姐妹要落入魔爪,被他糟蹋蹂躏。我尹老须奉无生老母之令斩杀淫贼,为乡民除害,恶贼姚穿天罪有应得!” 村民们都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呆了,一时间竟无一人发声。少顷,一位村民问道:“二掌柜,你把老掌柜杀死了,是不是你自己想要升任老掌柜?” 尹老须冷笑道:“我尹老须奉无生老母之命杀死淫贼姚穿天,乃替天行道之义举,绝不是贪图什么老掌柜的位子,大家不要乱猜!昨晚,无生老母给我托梦,她说新的老掌柜从东方之国来,将带我们虔心修行,共同抵达真空家乡!”他双眼滴溜乱转,环顾四周,一眼瞥见站在一旁的王津津,便伸手指着他道:“昨夜无生老母托梦给我了,说这位道爷便是我们新的老掌柜!方才,就是这位道爷在背后施展法术,才将老淫贼送上西天的。否则以我的浅薄道行,若无他老人家暗中施法相助,怎能杀得了老贼!” 尹老须此言一出,不单是村民们感到惊诧,连王津津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众人看着他们议论纷纷,尹老须呵斥了几声,却难以压住越来越嘈杂的人声。 那老妇人从人群中闪出,抓住尹老须的胳膊,道:“二掌柜,你把老掌柜杀了,说是无生老母命你杀的,这些老婆子都不管,只是老掌柜死了,谁来给莹儿医病?莹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老婆子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啊?”说着便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
尹老须烦躁地甩掉老妇人的手,道:“什么医病,什么传丹大法,医病有脱光衣裳医的吗?那是老贼姚穿天想奸淫你的孙女!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竟舍得把你的亲孙女送给老贼糟蹋!” 老妇人听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的莹儿不能死啊!她要是死了,让老婆子怎么活下去啊!” 尹老须听得不耐烦,皱着眉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听一人高声道:“二掌柜,你口口声声说那位道爷是新的老掌柜,我们也不敢不信你。不过既然是老掌柜,想必有些法术的。如果他能医好莹儿的病,我们便拜他做老掌柜,你看如何呢?” 王津津循声望去,见说话的人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一看便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果然,老人话音刚落,村民们便七嘴八舌随声附和道:“陈嗲嗲说得对,若是这位道爷能医好莹儿的病,我等便心服口服,拜他做老掌柜,否则我等便将你二人扭送到衙门去!杀人偿命,非同小可。官府追究起来,我们可是吃罪不起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在王津津身上,看他如何作答。如此一来,尹老须也犯了难。今晚随姚穿天传丹,来之前他吃了些酒肉,一路上臆想着莹儿如花似玉的身子,不由淫心泛滥,竟生出替老掌柜传丹的邪念来。他自忖劳苦功高,只要说出来,姚穿天断无拒绝的道理。谁料那老东西不但独吃自屙,还居然不顾多年的情谊痛下杀手,若不是自己躲得快,早已被他一掌拍死了。盛怒之下,他一剑杀掉了姚穿天,倒是解了一时之恨,不想却被村民铁桶一般团团围住,无法走脱。情急之下,他随口胡诌,想嫁祸给这个朝鲜来的异国人,以便趁乱逃走。谁料村民们不肯上当,竟要朝鲜人当场显现神迹,否则二人都脱不了干系。眼见得村民们越聚越多,男人们个个手持利器,想跑是万万跑不掉的。万一被送了县衙,白莲教头目的罪名是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了。想到自己会被一刀刀凌迟处死,尹老须的两条腿已是抖个不停,险些吓出尿来。他转眼看看王津津,却惊奇地发现,这个朝鲜人并不见怎么惊慌,只是微微皱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位被称作“陈嗲嗲”的老者走到王津津面前,道:“这位道爷,请你为莹儿施法医病。”他的声音不高,却透出一阵隐隐的杀气,令人脊背发凉,不寒而栗。十几个手持棍棒镰锄的壮硕汉子个个目露凶光,紧跟着老者走上前来,接着更多的人聚拢过来,将王津津和尹老须围在当间。 王津津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心中早已惊魂动魄。此时若是搏命拼杀,或许可以杀出一条血路逃走,但是自己孤身一人,又刚刚和姚穿天恶战一场,精疲力竭,即使逃出这个村子,也绝无可能逃出永兴县,逃出湖南省的。一旦自己被抓被杀,这世上就没人知道朝鲜国王世孙的下落了。一瞬间千万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村民们却不容他仔细思量,几把锋利的镰刀抵在他胸前,横在他脖颈上。陈嗲嗲又上前一步,冰冷的声音像一条游过草丛的毒蛇,道:“道爷,你想好了吗?是马上施法医病,还是让我们带你去见官?” |
王津津被逼得心中一急,脱口而出问道:“陈嗲嗲,你老今年高寿啊?” 陈嗲嗲被问懵了,半晌才道:“老夫属龙,是崇祯十三年生人——怎么,道爷的法术还和老夫的年岁有关吗?” 王津津突然灵机一动,一拍大腿,佯装激动道:“太巧了,贫道正要找一位属龙的长者来医莹儿的病!” 陈嗲嗲一愣,道:“老夫山野村夫,哪里懂得医术?” 王津津拍拍陈嗲嗲的肩头,道:“莹儿这病,姚穿天那老淫贼是医不好的。幸好这女娃有福气,遇到了道爷我。贫道自幼在终南山跟随一位老神仙习得法术,专医各种疑难杂症。像莹儿这种怪病,只需略施手段,便可痊愈。方才问老人家高寿,原是有求于你的。贫道要开一副仙药,需龙须凤爪来做药引,这龙须便是属龙长者的胡须。” 陈嗲嗲道:“这有何难,老夫一把胡须,道长都拿去吧。” 王津津笑道:“哪里用得了那么多,只须三五根便可。”说罢向陈嗲嗲作了个揖,道了一声“得罪”,伸手从他垂在胸前的白须中拔了几根下来。然后环顾四周,有些不悦地道:“这么多人拿镰刀逼着,让贫道如何施法?” 陈嗲嗲对众人挥了挥手,道:“大家散开,且看道长如何施法。”围在王津津周围的村民们便放下镰刀,略略散开。一个村民问道:“龙须有了,这凤爪是什么东西?” 王津津提高声音问道:“乡亲们中可有属鸡的大嫂?” 一位村民捅了捅身边另一位愣头愣脑的村民,道:“咦,马癞子,你家堂客不是属鸡吗?” 马癞子挠了挠头,犹豫道:“确是属鸡的,可是把她的手脚砍下来做药引,我是不干的。” 众人哄堂大笑。王津津笑道:“这位大哥多虑了。贫道不需砍下大嫂的手脚,只要她脚趾上的趾甲便可做药引了。” 马癞子闻言如释重负,挠挠头笑道:“这个使得,这个使得。”转头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看热闹的堂客,喝道:“死癞子婆,没听到道爷说什么吗?赶快回家,剪掉几个脚趾甲给道爷送来!” 那癞子婆捂着脸骂道:“死人倒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羞煞人呢!” 马癞子怒道:“狗吊的,你去不去?不去我踢死你!”说罢佯做抬脚要踹老婆,癞子婆忙扭着屁股,迈开一双大脚往家中奔去。不一时气喘吁吁捧着双手跑回来,站在她男人面前,道:“十个脚趾甲,一个不少都在这里了。” 马癞子哭笑不得,骂道:“肥婆拐,道爷说要几个趾甲做药引,也没让你把两只脚十个趾甲全剪下来啊!”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王津津从癞子婆手中抓了几枚臭烘烘的脚趾甲,找人要了一只破碗,随手从泥地里舀了半碗泥水,将脚趾甲并胡须都扔进碗里,又抓了一把香灰,伸出手指胡乱在碗里搅了一气,边搅边用朝鲜话乱说一通,所有的人都不再出声,静静地听着他念动思密达咒语,等待他施展法术。 |
他搅了半晌,吩咐道:“贫道要做法了。所有信众退到两丈开外,此处只留陈嗲嗲和这位大嫂助法!” 众人依言,纷纷向后退去,只剩陈嗲嗲和癞子婆站在他两侧。王津津暗自在心头盘算,等会儿万一做法不成,自己一手一个,抓住这老头和妇人,跟村民交涉,谅他们不敢乱来,定会放自己一条生路。 眼见得众人远远站定,尹老须忐忑不安地凑过来,小声道:“方才真是吓死人了!万幸信士精通朝鲜法术,能医好莹儿,总算救了贫道一命。” 王津津斜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二掌柜啊,我正想问问你,莹儿的病到底该怎么医啊?” 尹老须听罢,喉咙里“嗷”的一声轻呼,软软瘫倒在地,竟吓昏过去了。 王津津微微一笑,吩咐老妇人将莹儿带过来。当下便有两个妇人帮着将莹儿从屋内土炕上抱下来,搀扶到他面前。只见莹儿低着头,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身子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软软地斜倚在癞子婆身上。 王津津托起莹儿的下巴,让她面对自己,提了提丹田之气,大声叫道:“莹儿醒来!” 这声喊振聋发聩,莹儿被震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轻轻地“唔”了一声。 王津津又问道:“莹儿,一个半月之前,你去表哥家玩耍,被人将一条毒虫塞进你嘴里吞了下去,此事可是真的?” 莹儿浑身一泠,惊恐地瞪大眼睛道:“是真的,这条虫现在就在我肚子里吃我的肠子,我快要死了……” 王津津冷冷一笑,道:“如果道爷做法,将那条毒虫从你肚子里取出来,你的病是不是就好了?” 莹儿点了点头,道:“如果能取出来,自然病就好了。” 王津津放开莹儿,叫陈嗲嗲和癞子婆一左一右扶着她站直,端着破碗绕着三人转起圈来。他越走越疾,口中哼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朝鲜歌谣,悄悄将方才从老妇人家屋顶瓦片下抓到的蜈蚣放在碗里。众人只觉得眼前一团团灰影闪过,晃得人眼花缭乱,竟完全看不到人形,仿佛平地里刮起一团灰色的小旋风一般,心中不由暗自赞叹道长好法术。有人已是按捺不住,刚要拍手喝彩,却见那团灰色的旋风已经戛然而止。定睛看时,王津津已站在莹儿面前,一把扯住她的乱发,拽起头来,扬手便在她脸上抽了两个耳光,莹儿“啊”地叫出声来。众人见状,未待惊呼出声,王津津眼疾手快,已顺势将那一碗脏水灌入莹儿张开的口中。紧跟着抛掉破碗,闪电般转到她身后,伸手在她脊背的大椎穴上一掌拍下。 莹儿柔弱,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当场惨叫一声,如翻江倒海一般将那碗刚刚被灌进肚子里的脏水吐了出来。一旁扶着她的癞子婆猝不及防,被吐得满身垢污,忙不迭地跳起脚来躲避。突然,她直愣愣地盯住莹儿,惊呼道:“死人倒灶!那是什么鬼东西?” 村民们见她一脸惊惧,张皇失措,忙围拢上前来。莹儿满面痛楚,嘴里还在不停地干呕。众人定睛细看,不由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她嘴角上竟然挂着半截血红色的蜈蚣,那毒虫正扭动着身子从她口里向外爬,看上去既恐怖又恶心。 王津津示意人群向后退,轻轻从莹儿嘴上取下那条巨大的蜈蚣,用两根指头小心地捏着,拿到她眼前,微笑道:“莹儿,好好看看,你吞下去的,就是这条毒虫!” 莹儿睁大了双眼,惊叫道:“是的!就是这条毒虫!” 王津津将那蜈蚣掷在地上,一脚踩死,高声道:“毒虫已经取出,莹儿,你的病医好了!”他见四下里的村民们兀自将信将疑,便从人丛中将老妇人搀扶过来,问莹儿道:“你可认得这人是谁?” 莹儿闻声转过头来,看了看老妇人,声音虚弱地叫了一声“娭毑”。老妇人仰天叫道:“大慈大悲无生老母!我的好孙女,你可醒过来了!”跌撞着脚步上前来一把将莹儿揽进怀里,祖孙二人像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人般抱头痛哭。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男人们交口称赞道长法力高强,女人们抹着眼泪感念无生老母救苦救难。一时间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
忽然,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快看,快看!” 村民们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去,只见半空中缓缓升起一支金色令箭,箭身上那朵雪白的莲花在夜色中发出晶莹而圣洁的光芒,照耀着夜色中的村落。众人纷纷惊喜地叫道:“圣莲令,圣莲令!” 王津津也跟着大家仰面看去,却见那支令箭慢慢移动,徐徐下降,竟停在自己头顶不动了。他正在诧异,只听一个声音朗声道:“各位信众,圣莲令一出,无生老母钧旨便到。” 信众们扭头看去,却见尹老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老妇人的房顶上,挺身而立。山风吹过,他身上的道袍衣袂飘扬,活像吕祖庙里的吕洞宾下凡一般。只听他接着道:“奉无生老母钧旨,各位信众立刻跪下,拜见麒麟教新任老掌柜,这个……津津道长!” 此言一出,以陈嗲嗲为首,上百村民黑压压跪倒一片,那老妇人和刚刚苏醒过来的莹儿一起,也随着众人跪倒在地,向王津津叩拜。教众们齐声诵道:“无生老母,普渡众生;津津道长,先天圣人;慈航接引,真空家乡……” 一时间,王津津感觉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脑袋里一阵阵迷醉般的眩晕,竟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想那李焞虽是一国之主,但放到大清国也就是个郡王、亲王的品级,朝鲜国的两班士大夫们在他面前不过鞠个躬罢了。而我,一个区区正三品的内禁卫将,一个阴差阳错的白莲教麒麟门老掌柜,此刻却有上百人向我虔诚下跪叩拜,这般礼遇,那朝鲜国王不但享受不到,甚至连想一想都是僭越啊! 王津津一阵得意,差点儿学着戏文里的皇帝那样挥挥手臂对村民们说一声“众位爱卿免礼平身”之类的话,却见尹老须从房顶上跳下来,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恭喜老掌柜。请老掌柜按属下说的做——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指向圣莲令,说急急如律令。” 王津津回过神来,依照尹老须的话,装模做样地对着头顶的令箭比划了两下,岂料那令箭竟能像听懂人话一般,他指向东边,说一声“疾”,那令箭便向东方飘去,再向西边一指,那令箭又调转箭头,改向西方游走。他心中大奇,又向南向北指了指,那令箭便在半空中像鸟儿一样翩翩地飞了两圈。 跪在地上的教众们见新的老掌柜能如此随意调动圣莲令,竟比原先那个老掌柜还要法力高强,个个诚惶诚恐,伏在地上不停地向他磕头。 尹老须满意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请老掌柜收回圣莲令。”王津津听了,对着空中招了招手,那令箭便缓缓降到他面前。他伸手去抓,这才发现令箭柄上系着四根蛛丝般的透明丝线,顺着丝线望过去,只见两个道童一东一西,远远地离开人群,隐在大树背后,每人手中持着两根细细的竹竿,像舞蹈一般挥动着手臂。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丝线一头连着令箭,一头连着竹竿,两个道童藏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默契配合,天衣无缝,显然是经过了千百次习练,竟将那令箭像提线木偶般遥遥操控,随着他的手势,要走便走,要停便停,要转圈便转圈。此时夜色正浓,透明的蛛丝在黑暗中根本无法看见,加上教众们只顾低头叩拜,即使有人偶尔抬眼瞥见他们,也会以为这两个道童在打太极拳,谁也不曾想到其中的玄机。 王津津握住令箭,轻轻一扯,那四根蛛丝随风飘飘扬扬地没入夜色之中,除了身边的尹老须,旁人竟是浑然不觉。一时众人再度叩首,齐声颂扬津津道长,直听得他心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简直要羽化而登仙了。 |
耳边只听得尹老须高叫一声“老掌柜起驾”,村民们立刻让出一条通道来。陈嗲嗲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乘小轿,毕恭毕敬地搀着王津津入了轿,招呼马癞子和另一个村民抬起来,沿着山路向麒麟观而去。尹老须吩咐陈嗲嗲找人将姚穿天的尸身拖到树林里埋了,又将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安排妥当后才小跑着追上轿子,紧跟着一路上山,直到山门前落轿,将王津津从轿内搀扶出来,送入麒麟观老母殿内坐好,令道童奉上茶来,双手捧到他面前,跪倒在地,道:“老掌柜在上,受徒弟一拜。” 王津津因无钱孝敬尹老须,被他驱逐出麒麟观,倍感世态炎凉,心内犹自愤恨,便不接他的茶,两眼看向房梁,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尹老须见状,知道他还在记恨自己,忙将茶碗放下,以头触地,“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哭泣道:“小人从前是狗眼看人低,慢待了老掌柜,现在知错了,恳请老掌柜责罚!” 王津津见他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心中有些不忍。又想到自己既已成了麒麟教的老掌柜,日后如果身边没有这个二掌柜,教中诸事根本无法厘清,当下便缓和了颜色,道:“你且起来吧。先前的事情既往不咎,日后你必须尽忠于我,若有三心二意,图谋不轨,我让你……我让你永远见不到你母亲!” 王津津的汉话原本有限,他哪里知道尹老须的母亲已过世多年,早已见不到了。尹老须见他已经原宥了自己,大喜过望,用袖子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换了一脸媚笑,膝行上前,一边给王津津捶腿,一边吩咐道童端来一盆热水,亲自帮他脱去鞋袜,将双脚浸入热水盆中搓洗。 王津津自朝鲜逃出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安定舒畅的感觉。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满意地长舒一口气。尹老须一边给他揉捏着双脚的穴位,一边详细给他讲解麒麟教在全国的各处香堂支脉,以及种种教中掌故。王津津听着听着,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从梦中醒来,两眼直勾勾盯着屋顶,半晌才想起,自己这个朝鲜国的正三品内禁卫将,此刻已经摇身一变,成为麒麟教的掌门人了。他不由长叹一声,感慨造化弄人,心中五味杂陈。 尹老须天不亮就守在他门前,听到屋内动静,忙推门进来,躬身施礼,口中唱歌般颂道:“无生老母,普渡众生;津津道长,先天圣人;慈航接引,真空家乡。弟子尹老须,恭请老掌柜金安!” 王津津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明白他是在称颂自己,不由全身上下一阵麻酥酥的。两个小道童端着热水进来,伺候着他洗脸梳头,绾上顶髻,又换上一身簇新的紫色法衣,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日月星辰和八卦图案。他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铜镜面前,上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顿感神清气爽。走出屋门,院子里早已跪满了麒麟观的道士,一见他出来,齐声高呼道:“恭请老掌柜金安!” 王津津满意地挥手令众人起身。尹老须将几个年长些的道士叫过来,一一给他介绍,之后又令人搬来账册,亲自向他禀报麒麟观的田产、钱粮等账目,带着他到观内各处视察。王津津被道士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心中感觉说不出的受用。 神仙般的日子过了半个多月,这天早上,尹老须谦卑地侍立一旁,待他结束停当,上前道:“启禀老掌柜,锦毛堂堂主杜见熊有要事禀报你老人家,徒弟不敢擅自打扰,就叫他在外面恭候你老传唤。” 王津津隐隐记得那日尹老须给他介绍麒麟教分布在全国各地的香堂,似乎是有个锦毛堂,在安徽省境内。便问道:“杜堂主不是在安徽吗?他什么时候到湖南的?” 不等尹老须回话,只听屋外脚步咚咚,一个满面虬髯,豹头环眼的雄伟汉子迈着大步走了进来。他满面尘土,身上的道袍褴褛不堪,边走边粗声粗气地道:“我赶了四天四夜的路,跑死了三匹马才赶到总坛。哪位是新老掌柜,快让老杜拜见拜见!” 他一眼看到王津津,噗通跪地,磕了三个响头,道:“麒麟教锦毛堂堂主杜见熊拜见先天圣人津津道长,恭请老掌柜金安!” 王津津忙将他搀扶起来,吩咐道童让座看茶。杜见熊不肯坐下,道:“岂敢岂敢,老掌柜驾前,哪有老杜的位子。”王津津见他谦让,伸出两手搭在他肩膀上,面上神态自若,手上却暗自发力,只轻轻向下一按,那老杜身不由己,竟服服帖帖地坐进交椅里。不由心中暗暗赞叹道:“这朝鲜人其貌不扬,不想竟有如此神力,难怪众人推举他做老掌柜,不得不服啊。” 王津津问道:“杜堂主风尘仆仆,星夜兼程赶来见我,必定有缘故吧?” 老杜接过道童端过来的茶一口喝干了,喘了几口粗气,道:“启禀老掌柜,安徽出事了!四日之前,我率锦毛堂八十多位弟兄,与褐羽堂六十多位弟兄密会于九华山,图谋反清复明大计。不料走漏了消息,一百多位兄弟被官军围困在九华山中,老杜拼死从后山坠下山崖,前来向总坛求救。如今被围的兄弟生死未卜,老掌柜啊,你可要设法救救他们啊!” 王津津听得不得要领,正要细问,尹老须在一旁冷笑一声,道:“多年以来,我励精图治,好不容易将麒麟门经营到如此的局面。而今我教尚且势单力薄,必须韬光养晦。我一直教导你们,教众要夜聚晓散,小心谨慎,免得被朝廷盯上。你倒好,光天化日之下,仅凭一百多人就想反清复明,真是蚂蚱斗公鸡,自不量力。我看麒麟教早晚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杜见熊闻言大怒,从交椅里跳起来,指着尹老须的鼻子骂道:“狗屁的励精图治,狗屁的韬光养晦!狗日的老杂毛,你是怎么经营麒麟教的?靠欺诈老百姓收福果钱中饱私囊,还是靠你那传丹大法诱骗奸淫良家妇女?不让反清复明?老子是堂堂正正的汉人,不反清复明老子加入你狗屁麒麟教干什么?” 尹老须气得怒发冲冠,“嗷”地叫了一声扑过来,与杜见熊扭打在一起。二人撕扯着在地上翻滚,尹老须在杜见熊肩头狠狠咬了一口,痛得老杜连连惨叫,挥拳在他脸上一通猛揍,顿时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正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忽见有个人跌跌撞撞冲进屋内,却是那晚给王津津抬轿子的村民马癞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道爷们快跑啊,官军……官军来、来抓……抓你们了!” |
第十五回 昨夜凭窗磨脂砚 今朝乞讨汉水畔 三人闻言大惊。尹老须和杜见熊顾不得打斗,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跟着王津津跑出山门,站在山头向山下瞭望。 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清军。他们头盔上高高竖起着玉米须般的簪缨,镶着红边的深蓝色棉甲上一粒粒铜钉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像无数颗缀在夜空中的星星般熠熠闪亮。他们铺满了整座山,根本数不清有多少人。除了脚步声,整支队伍里没有一丝喧哗。这些二十多岁的精壮士卒,手中握着长矛,眼光里一片肃杀,正不紧不慢地像围猎一般从四面八方向麒麟观合围而来。 王津津永远忘不掉那一刻看到的场景。他在朝鲜国也是带过兵的人,但军容如此齐整的队伍,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只听清军中有人高叫道:“年大将军有令,休要放走白莲教的妖人!”众军士齐声呐喊,声震长空,如黑云压城般扑向山头。守护在山门外的十几个道士已经和冲到最前面的士兵们短兵相接,道士们一触即溃,有的连长剑都没来得及拔出便被清军的长矛捅翻在地,惨叫声此起彼伏。王津津看到,那两个时刻服侍在老掌柜左右的小道童,一个被清军抓住绑成了粽子一般动弹不得,另一个的脑袋被一刀劈下,顺着山坡滚下了山崖。他拔出长刀便要冲上前去迎战,却被杜见熊一把拉住,道:“不好了,年羹尧来了!老掌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快跑啊!”说着不由分说,拽着他便向后山逃窜。王津津挣扎着道:“那些弟兄们怎么办?”老杜拉着他边跑边道:“顾不得他们了,眼下只能保护你老人家了。被年羹尧那个魔王抓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会被凌迟处死的!” 尹老须还在发懵,却见二人已转身逃跑,急忙撒腿跟上来。就听得身后一阵弓弦响,紧跟着箭雨呼啸而至。他跑在最后,被一箭射中屁股,“哇”地惨叫一声,趴倒在地。此时王津津和杜见熊已跑出老远,只听尹老须在身后大声痛哭道:“津津道长!我的亲爹啊!看在无生老母的面上,求求你老人家救救我啊……” 王津津听他呼救的声音凄惨无比,停下脚步回头看,只见他屁股上插着一支雕翎箭,趴在地上拼命往前爬,身后已有三四个清军挺着长矛追了上来。杜见熊见他止步,急道:“老掌柜快跑啊,咱们管不了他了!” 王津津厉声道:“要跑你跑,我不会扔下他不管的。”说话间已凌空一纵,飞身挡在尹老须身后,手中的长刀寒光一片,瞬间砍倒了三个清军。杜见熊见状,无奈地叹了一声,也返身加入战阵,二人并肩而战,杀退了冲在前面的清兵。眼见得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王津津吩咐道:“老杜,你若还认我这个老掌柜,就赶快背着他逃下山去,让我在此抵挡一阵。” 杜见熊对着地上哭爹叫娘的尹老须骂了几句,颇为不情愿地俯下身背起他,道:“属下谨遵老掌柜钧旨。逃出去之后,请到安徽九华山来找老杜。你老人家保重!”说罢负着尹老须转身飞奔下山。老杜体壮如牛,此时又是亡命逃窜,一溜烟便跑出老远,隐在松柏丛林中不见了。 王津津见他们逃远了,心头一阵莫名轻松,面对黑压压冲上来的清军,竟不觉得怕了。他抖擞精神,长啸一声,挥刀劈翻了两个士兵。后面围上来的清军见这道人在半空中上下翻飞,长发迎空,衣袂飘飘,犹如天神一般,全都惊骇不已,虽然口中呐喊鼓噪着,一时却无人胆敢上前来战。 王津津以一人之力,与在狭窄的山路上排列得密密麻麻的清军精锐竟形成了对峙之势。但他深知对方只是瞬间被自己的威风震慑,片刻之后,待他们醒过神来,便会一拥而上,几百根长矛将把自己扎得像刺猬一般。举目四望,除了跳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已绝无第二条路可走。他在心中长叹一声,道:“嫔宫娘娘,全重渡今日就要命丧他乡了。小人罪该万死,辜负了你的重托啊!”想到此处,不由悲从中来,眼眶湿润起来。 |
正在此时,忽见对面的清军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两位将军模样的人拨开人群,来到队伍的最前面。一位约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蓄着一把大胡子,另一位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军士们指着王津津,七嘴八舌地道:“禀二位将军,这个道士会妖术,轻而易举就杀了我们好几个弟兄。” 两位将军打量着王津津,那个年轻些的撇了撇嘴,不屑地道:“一个牛鼻子老道,就把你们吓成这样,以后怎么跟着年大将军上阵杀敌?”说罢,摊开右手道:“拿我的枪来,我倒要看看,是我的岳家枪厉害,还是牛鼻子的妖术厉害!” 立刻就有军士将一柄银光闪闪的长枪递到少年将军手中。大胡子将军刚说了一声“东美小心”,他已抖了一个枪花儿,挺身向王津津刺去。 王津津不慌不忙,眼看枪头就要扎到自己的面门了,才略一侧身让了过去。少年扑了个空,有些惊异地轻呼了一声,紧接着抖动银枪,箭步而上。只见长枪舞起,犹如片片飞雪,银光点点,又似在王津津身前身后绽开了千万朵梨花。少年将军将一杆枪舞得逐电追风,围观的众军士只见那道人被一团团白光包裹,却根本看不清少年的枪法招式。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军士们众口一词,只管赞美岳家枪厉害,站在最前面的大胡子将军却自始至终紧锁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突然,他冷不丁大叫一声道:“道人住手,休伤我兄弟!” 这一声喊压住了全军将士的喝彩声,喝得众人一惊,仿佛有一只巨手突然扼住了几百人的喉咙一般,瞬间鸦雀无声。当他们的目光齐刷刷看过去时,眼前却是令他们无比惊异的一幕—— 少年将军的头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丢落在地上,辫子也散了,身上的棉甲歪歪斜斜的,而那根方才还在他手中幻影般舞动的长枪,此刻却像根拐杖一样拄在道人手中。再看那道人,仿佛方才这场恶战跟自己毫无瓜葛一般,双目似睁似闭,长发、道袍一丝不乱,一手拄着长枪,另一手握着长刀,而那冷冰冰的刀锋,正横在少年将军的脖子上。 王津津本已做好了必死的打算,谁料半路突然杀出个年轻气盛的清军将领要与他单打独斗。当他手中的长枪刺出第一枪来,王津津便知道,此人枪法虽然看似精妙,但明显华而不实,尚待锤炼。他突然心生一计,或许这位少年将军,能帮助他脱离绝境。于是,他小心地闪避着枪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出刀,却只是格挡,绝不使出杀招来。在旁人看来,这个道人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随时会丧命在少年枪下;而在人群中观战的大胡子将军,却早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道人像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着自己的兄弟,一旦他捉弄够了,只要将手中的长刀轻轻向前一送,少年将军便会瞬时身首异处。 正在大胡子焦急不堪之际,那少年将军的枪法偏偏又露出一个老大的破绽来,王津津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出手快如闪电,未等众人看清,那少年便已丢盔卸甲,束手就擒了。 观战的大胡子只觉得眼前一花,心知不妙,他大喊住手,定睛再看时,少年将军已被道人生擒了。大胡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这道人刀法倒不错!我看你使的是高丽刀,想必是朝鲜人,不知为何要加入这白莲邪教?” 王津津哼了一声,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大胡子见他不答,不再追问,傲然道:“本将军是四川巡抚年羹尧,被你擒住的是我的兄弟岳钟琪。既然你手下留情,留我兄弟一命,本将军就与你做一笔买卖——你把我兄弟放了,我便不杀你,你回你的朝鲜国,就当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津津被那岳钟琪苦苦缠斗半日,就等着擒住他换自己一条生路。听年羹尧果然这样说了,心中一阵狂喜,但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仍旧半闭了双眼,如同没有听见一般。 年羹尧见他不答,冷笑一声道:“你若不愿意跟本将军做买卖,我倒不在乎我这岳家兄弟的生死,只怪他不自量力,咎由自取,你愿杀便杀。只怕你杀了他,我手下这帮弟兄,眨眼就能将你剁成肉泥!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说罢丢个眼色,十几个清兵呼啦啦将王津津团团围住,丛林般的枪尖密密麻麻地抵在他身上。 年羹尧慢慢踱到王津津面前,笑道:“这牛鼻子老道,死到临头了还装得临危不惧。我知道,你是怕本将军言而无信,等你放了我兄弟再杀掉你是不是?哎呀,其实呢,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杀你,你就自己赌上一赌,掂量着看吧。哈哈哈……” 王津津闭上眼睛,心中一片茫然。此刻命悬一线,再也容不得他谋算筹划,只能听天由命了。他叹了一声,道:“好吧,且听年将军的,贫道就赌上一赌吧。”说罢,将手一松,架在岳钟琪脖子上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年羹尧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崇山峻岭之间,久久不绝。 笑罢,他板起面孔,高声叫道:“来呀——” |
笑罢,他板起面孔,高声叫道:“来呀——” 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举起的右手,士兵们攥紧了手中的长矛,只待他发出号令,抵在王津津身上的长矛瞬间便会将他从上到下捅出几十个血窟窿来。 “都给我退下!” 随着年羹尧一声令下,押着王津津的军士们立刻退回到队伍中。 年羹尧冷笑一声,道:“年大将军岂是言而无信之人?牛鼻子,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今天且放过你,赶快给我滚回朝鲜去!今后若再让本将军看到你,是什么下场你自己晓得吧?” 说罢,对岳钟琪瞪了一眼,厉声道:“岳东美归队!”岳钟琪惭愧得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地站回队伍里。只听年羹尧对军士们喝令道:“今天的事情,谁要敢走漏出半点儿风声,小心爷活剐了你们!” 随后,他瞥了一眼王津津,不再理他,转头对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军士们道:“去,把那座破庙烧掉,给我把邪教的老巢捣毁了!” 王津津目送年羹尧的队伍离开,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久久一动不动,直到日薄西山。朝鲜是回不去了,只能去安徽找老杜了。他木然地捡起地上的长刀,插回刀鞘里,最后看了一眼烈火浓烟中的麒麟观,默默地向山下走去。 等到他再次返回此地,已是十四年之后了。 这十多年间,他一直在东奔西走。先是到安徽,辗转找到了杜见熊。老杜确是为人仗义,率领锦毛堂八十多位弟兄前来迎接,将他像神仙般供奉起来。可惜好景不长,半年之后,九华山被清军围剿,他和杜见熊再次被官军冲散,各自亡命天涯。之后他又到过陕西、河南等地,好在手中有一枝圣莲令,在哪个省都可以找到白莲教的香堂落脚,吃穿用度倒是不用发愁。只是清廷对白莲教众严厉搜捕,走到哪里都不能长住。 十多年过得浑浑噩噩,直到有一天,他在山东偶遇了一个朝鲜来的商人,问起国内情势,才知朝鲜国王李焞早已于七年前过世,庙号肃宗大王;之后世子李昀继位,短短四年之后竟然也薨了,死时年仅三十六岁,庙号景宗大王。 而如今,端坐在朝鲜国昌德宫宣政殿国王御座上的,乃是朝鲜王国第二十一代君王——当年的延礽君李昑。 和朝鲜商人分别后,王津津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甚至好久之后他才想起自己原来是个朝鲜人。他看看身上的道袍,不觉哑然失笑。 那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生,先是梦到了林祉映,裸着身子风情万种地勾引他,待他激动地扑过去,却发现怀里抱着的是七窍汩汩流血的张玉贞。他吓得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盯着黑乎乎的屋顶,半晌才感觉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内。 这么说,当年的嫔宫娘娘,如今已经是大妃娘娘了……王津津躺在床上,心里喃喃自语道:可怜她年纪轻轻的,还没过几年好日子,丈夫就薨了,儿子又远在天边,想见一面也不能够…… 儿子!嫔宫娘娘林祉映和景宗大王李昀的儿子! 王津津一个筋斗从床上蹦下地来,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叫道:“哎呀,我好糊涂!嫔宫娘娘和景宗大王的儿子,不就是被我放在湖南郴州永兴县那个什么塾院前的娃儿吗?他若还活着,该有十五岁了!对了,这个娃儿是肃宗大王李焞的王世孙,景宗大王李昀的王世子,景宗大王之后,继承王位的应该是这个娃儿,绝不该是延礽君李昑啊!” 想到这里,他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刻动身去湖南找那个屁股上刺着个字的娃儿。一路上,他格外小心,宁愿风餐露宿也不去打扰各地的白莲教众。即便如此谨慎,还是招来了清军。此时年羹尧已被雍正皇帝诛杀,岳钟琪已被升任为川陕总督。谁料冤家路窄,偏偏又碰上了岳钟琪的两个儿子岳濬和岳瀞,一路围追堵截,从山东追到湖南,一直追到永兴县的一条江边。他被追得实在是跑不动了,忽然看到江面上漂着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两个孩童。他此时精疲力竭,走投无路,只好用尽最后一点气力,纵身一跃,轻轻跳上船尾。两个孩童竟毫无知觉,只听他们两人正在一问一答道: “三爪儿哥,我想起来今天为啥想要捉鱼了。”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昨晚我梦到鱼了。 我梦见四条小鱼和一条好大好大的鱼……” 王津津做梦也不会想到,船上的男娃儿竟然是他千里迢迢从山东跑到湖南,历尽千辛万苦寻找的朝鲜国王。他一时过度惊喜,猝不及防,被房海翔偷袭成功,一根长鞭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他带着三爪儿狼狈逃窜,心中却止不住发狂般的喜悦。终于找到主上殿下了!此刻,哪怕再挨几百皮鞭,他也心甘情愿。整整十四年了,他这个朝鲜国正三品内禁卫将,在异国他乡隐姓埋名,颠沛流离,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胁下夹着三爪儿,像猴子般沿着枝蔓丛生的山崖攀援而上。终于摆脱了岳氏兄弟,躲过了房海翔,来到山顶上的一片青竹林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将三爪儿轻轻放在地上。 三爪儿的脸被树枝刮得满是血痕,鞋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那条被道人扒下去一半的裤子被挂在树枝上扯掉了。他双手紧紧捂着下身,浑身上下簌簌发抖,满眼惊惧地盯着面前这个奇怪的道人。只见那道人两眼热泪盈眶,口中喃喃地道:“主上殿下……” 三爪儿听了,魂飞天外,放声大哭道:“道长伯伯,我晓得你饿了,这山上到处都是野果子可以充饥,求求你不要把我煮了当点心啊……” 王津津被他逗乐了,他抹了一把眼泪,脱下身上的道袍披在三爪儿身上,然后退后两步,毕恭毕敬对他鞠了一躬,满面肃穆地道:“朝鲜国正三品内禁卫将全重渡参见主上殿下!” |
三爪儿见他忽然变得谦恭有礼,不像是要把他煮了当点心吃的样子,心里渐渐不那么恐惧了,便大着胆子问道:“道长伯伯,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明白啊。” 王津津沉吟道:“这事说来话长……你知道东方有个朝鲜国吗?” 三爪儿犹豫了一下,道:“我听先生说过,好像在东边有个国家叫朝鲜,是大清的属国。” 王津津点点头道:“主上殿下果然聪慧,你说的很对。” 三爪儿这回听清楚了,他挠挠头,不解地问道:“道长伯伯,你为啥叫我什么主上、主下的啊?” 王津津敛容正色,道:“我叫你主上殿下,因为你是朝鲜国第二十一世国王!” 三爪儿听了,不禁笑道:“道长伯伯,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又不是朝鲜人,怎么可能是朝鲜国的国王?再说,我是个孤儿,连先生都不晓得我的身世,你怎么可能晓得?” 王津津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曾静为什么要给你取名叫三爪儿吗?” 三爪儿摇了摇头,道:“这个我真不晓得,莫非道长伯伯知道?” 王津津道:“因为他收养你的时候,你被包裹在一块蓝色的缎子包袱里,那块缎子上绣着一条龙,那条龙的龙爪上,有三个脚趾……” 三爪儿偷偷撇了撇嘴,道:“道长伯伯,这个我可不信了。我看到的鸡爪都有四个趾头,难道龙还比不上鸡,只有三个脚趾?” 王津津道:“我朝鲜国,本是大明的属国,朝鲜的衣冠也是大明所赐。大明太祖皇帝特赐我国国王五爪龙袍,王世子四爪,王世孙三爪。十四年前,你是朝鲜国的王世孙,因此包着你的包袱上绣的是一团三爪龙!” 三爪儿听了,将信将疑道:“我……王世孙?道长伯伯?这些事情你是怎么晓得的?” 王津津长叹一声,眼里已是泪光点点,道:“将主上殿下包在包袱里放在曾静门前的,正是微臣。微臣罪该万死,无力保护主上,险些令殿下蒙难夭折。十四年来,微臣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主上的安危,好在苍天护佑殿下平安长大,微臣终于可以无愧先王重托,此时便是死也无憾了!” 三爪儿听他讲得如此动容,不由得有几分相信了,道:“道长伯伯,你说到先王,他……他是我的父亲吗?” 王津津颔首道:“主上的祖父,是朝鲜肃宗大王李焞;主上的父亲,是朝鲜景宗大王李昀,主上便是当今的朝鲜国王。” 三爪儿好奇地问道:“那我是什么宗大王呢?” 王津津不禁笑道:“主上有所不知,肃宗、景宗,都是国王过世以后的庙号,在世的国王是不能有庙号的。” 三爪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晓得自己的身世。道长伯伯,你告诉我,我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王津津道:“主上姓李,叫什么名字微臣真的不知道。当时情势紧急,嫔宫娘娘——就是你的母亲,还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呢。” 三爪儿一把抓住王津津的胳膊,惊叫道:“你说我有母亲?她还在世吗?她现在在哪里?快带我去找她!”说着,已泪如雨下。 王津津也不由动容落泪,道:“你的母亲姓林,她还在世。微臣这次来,就是要接主上殿下回朝鲜继承大统,让你们母子团聚。” 十多年来,三爪儿从不敢想象自己的母亲,哪怕是做梦都不敢梦到,怕把自己痛醒。平日和房海翔、碧葵在一起,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提起各自的父母,那是郁结在他们三人内心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创伤。此刻乍一听说自己的母亲竟然在世,他的心中犹如江河决堤一般,再也无法忍住,扑在王津津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道人劝慰了半天,方才渐渐平复。 |
黄昏时分,王津津背着三爪儿下了山,悄悄潜入山脚下的小村里。二人刚刚来到村口,一位少妇手里提着一篮菜迎面走来,见到他们,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了片刻,忽然扔掉手里的竹篮,对着王津津纳头便拜。王津津吃了一惊,忙上前搀扶起她。那少妇早已泪眼婆娑,道:“老掌柜,你老人家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莹儿呀!”王津津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个少妇便是十四年前他从姚穿天的魔爪下救出的少女。 莹儿擦干眼泪,欢天喜地地领着他们回到自己家中。老妇人早已过世,莹儿已经嫁人,夫妇二人扶着王津津坐下,双双跪倒在他面前磕了无数个头,说了无数遍感激的话。之后,莹儿又忙前忙后地准备茶饭,伺候他们吃饱喝足,当晚二人便住在了莹儿家里。 此后的十多天里,莹儿夫妇尽心尽力服侍他们,二人足不出户,每天只管吃饭睡觉,准备养足了精神回朝鲜。三爪儿自记事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温馨祥和的日子,再也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读书,再也不用死记硬背先生写的晦涩难懂的《知新录》,再也不会吃不饱饭,再也不会有人打他骂他了。莹儿像姐姐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而王津津对他更像手心里捧着一颗夜明珠般宠爱有加。 三爪儿忍不住对王津津道:“道长伯伯,你真像我的父亲啊。” 王津津连忙诚惶诚恐地鞠躬道:“万万不可这么说,折杀微臣了。以后,殿下再也不能这样称呼微臣,尽管叫臣的名字,全重渡或者王津津都可。” 三爪儿连连摇头,道:“那怎么能行,先生时常教诲,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泛爱众……后面的话记不得了,总之就是要孝敬父母长辈。我做孤儿十五年了,终于有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可能不孝顺呢?” 王津津被他逗得微微一笑,也不再争辩,且由他去叫了。 眼见三爪儿被莹儿养得面色红润,精神饱满,王津津深感欣慰。十多日过去了,他对三爪儿道:“殿下,我们该动身去朝鲜了。” 三爪儿迟疑着点了点头,面现难色。 王津津诧异道:“主上,难道你不想去见母亲了吗?” 三爪儿连忙摇头,急道:“道长伯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 王津津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看着他道:“主上想什么呢?微臣来猜一猜……嗯……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大笑,道:“微臣猜出来了,主上定是放心不下蒲潭塾院那个叫碧葵的女娃娃!哈哈哈……” 三爪儿被他笑得窘迫不已,叫了一声“道长伯伯”,却又不知如何辩解,只是满面通红地低下头去。 道人越发觉得他可爱,打趣道:“幸亏那日殿下那翔子师兄抽了老道几鞭子,否则那女娃娃早就丧命在我手里了。改日微臣见到翔子师兄,定要磕上三个响头感谢他,若不是他救了那女娃儿,老道此时只有以死向殿下谢罪了!哈哈哈……” 三爪儿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王津津,道:“道长伯伯,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可怎么办?” 王津津收敛笑容,鞠了一躬,道:“主上殿下且随我去趟蒲潭塾院,咱们把那女娃儿带上一起去朝鲜便是了。”说罢拔腿便走。 三爪儿又惊又喜,紧紧跟在后面,忙不迭地问道:“道长伯伯,你不是在说笑吧?我们真的要带着碧葵师妹一起去朝鲜吗?哎呀不行啊,她是先生的女儿,先生不会答应的。先生不答应,我们该怎么办……” 王津津停下脚步,眼中射出逼人的凶光,恶狠狠地道:“曾静老儿敢不答应,我就……”他举起右手,凌空劈了一掌。吓得三爪儿一个激泠,结结巴巴地道:“道长伯伯,你可千万不能杀我师父啊……” 两人来到蒲潭塾院门口,见大门紧闭,王津津上前叩门,三爪儿吓得躲在他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叩了半天也不见来人开门,王津津恼怒起来,抬脚就向门上踹去,偏赶上米胡子慢慢悠悠过来打开了门,被迎面一记窝心脚踹进了院子里,痛得连连惨叫。曾静和张熙师徒听到动静忙跑过来看,张熙见到三爪儿,刚叫了声“三爪儿师弟”,王津津便一步窜到他面前,骂道:“主上殿下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吗?!” 张熙被道人的吐沫喷了一脸,吓得面如土色。三爪儿忙喊道:“道长伯伯,不要伤我师兄。”说罢跪倒在地,对着曾静磕了三个头,道:“先生,徒儿不孝,让先生挂念了。” 曾静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立刻明白,该来的终究来了。他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三爪儿,恭喜你。十四年了,终于有人来接你了。你我师徒一场,缘分到今日算是尽了。磕完这几个头,你就再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再也不是你的先生了。此去千山万水,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再见,你好自为之吧!”说罢,眼里不禁掉下泪来。 三爪儿见平日正言厉色的先生竟如此动容,不由心中大恸,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王津津顾不得他们师徒儿女情长,一双眼只在四下里寻觅,却不见碧葵的踪影,便对着曾静嚷道:“曾秀才,你那养女碧葵在哪里,快让她出来参见主上殿下。” 曾静听了一愣,三爪儿忙道:“先生,是我想临走前跟师妹道个别,不知先生是否应允。” 曾静点点头,道:“嗯,你们师兄妹二人情同手足,是该道个别。只是碧葵昨日偶染风寒,正在卧床静养,你过去看看她吧。” 三爪儿答应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便向碧葵的房间跑,就要跑到门口了,突然心中一阵忐忑,放慢了脚步,踌躇着怎么向师妹开口。他犹豫地站在门前,半晌才鼓足勇气,刚要抬手叩门,却听屋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
“阿睫,你醒了?觉得好些了吗?” 那声音里满是殷切之情,三爪儿的心陡然一沉。 只听碧葵虚弱地道:“稀粥哥哥,你就这样守着我一夜没睡吗?我这是怎么了,一下子就病得不省人事了……” 又听那男子的声音道:“阿睫,你昨夜在外面着了风寒,又听到张叔带来的消息,急火攻心,便病倒了。” 碧葵道:“我想起来了,是张熙师兄哄骗了依蓝公主,真是可恶至极!可怜的翔子哥哥,不晓得他此刻找到他的蓝儿没有。” 那男子安慰道:“房兄到了张叔祖屋见不到公主,一定会四处寻找的。他骑着马跑得快,肯定早就追上了。” 碧葵叹了口气,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一个家,一夜之间就成这样了。翔子哥哥走了,三爪儿哥又被人抓走,生死未卜……” 三爪儿听到碧葵说起他的名字,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他不敢呼吸,将耳朵紧贴在门上细听。 那男子柔声道:“阿睫,你还病着,不要想那么多,眼下要好生养病才是。” 碧葵咳嗽了一阵,轻声道:“他们走了,我心里难过,不过也还过得去。可是如果稀粥哥哥也走了,我……我……真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 那男子轻笑道:“傻丫头,我不走,不要胡思乱想了。你说了这么多话,当心累坏了身子,赶快再睡一会儿吧……” 三爪儿感觉自己像大冬天里被从头到脚淋了一盆冷水,全身上下冰凉冰凉的,心里一阵阵难以名状的绞痛,痛得他站立不住,蹲在地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 屋里再也听不到动静,碧葵想必又睡着了。三爪儿痴痴地在门外蹲了很久方才站起身,抹了抹眼泪,最后望了一眼师妹的小屋,慢慢走回到院子里。王津津正坐在正厅里和曾静喝茶叙旧,见他回来了,忙站起身来,诧异道:“殿下,女娃儿怎么没跟来?” 三爪儿摇了摇头,道:“道长伯伯,我们走吧。”说罢头也不回快步往外走。王津津连忙起身,从怀里摸出十几片金叶子放在桌上,对曾静拱了拱手,转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抓了一大把桌上的花生揣在袖子里,小跑着跟上三爪儿出了蒲潭塾院。 二人回到村里,又停留了几日,便辞别莹儿夫妇,离开了永兴县。王津津买了一匹马,让三爪儿骑了,他自己牵着马缰走在前面,有时走累了,也跨上马背和三爪儿一起跑上一段路。他们一路北上,打算经湖南、湖北、河南到山东,然后坐船前往朝鲜。 好在天公作美,风和日丽,也再没见到岳氏兄弟的踪影。他们白天赶路,夜里要么在路过的镇子里的客栈住下,要么在村子里的人家借宿。王津津一路上给三爪儿详细讲解了朝鲜国的历史,从开国君主太祖李成桂一直讲到三爪儿的父亲景宗大王李昀和延礽君李昑,还教了他一些朝鲜话。二人迤逦而行,走走停停,不觉出了湖南省,进入湖北地界。 王津津发觉,三爪儿一路上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手中捏着一枝已经枯萎的香椿叶,整日里痴痴地盯着看。那枝原本有十九片叶子的香椿,只剩下了三四片大叶子,没精打采地蜷缩着。王津津知道他是思念碧葵,也不好说破。他搜索枯肠,拣有趣的故事说给他听,路过集镇还停留一二日,带他四处去逛,吃遍当地有名的小吃,尽量逗他开心。这一日,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远远望去,前方熙熙攘攘,甚是繁华。王津津精神一振,喜道:“主上,前面就是汉口镇,我们在此多停几天,微臣陪你好好逛一逛,殿下意下如何?” 三爪儿听到王津津说话,轻轻拨弄着手中的香椿叶,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越往前走,路上的人越多。有赶着马车的,有坐着轿子的,更多的人挑着担子,挎着篮子,抱着孩子,摩肩接踵地徒步走着。王津津牵着马,被人群裹挟着进入汉口镇,走上了汉正街。 这九省通衢的南方大都会果然名不虚传。汉正街上商贾云集,一派欣欣向荣,条石铺就的街道两旁瓦屋竹楼鳞次栉比,难以计数的盐行、茶行、药材行以及卖粮食的,卖花布的,卖海味的,卖小吃的门面一家挨着一家,密密匝匝。店家们大声吆喝着,呼唤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客商们前来买货;路上的行人被挤得个个汗流浃背,满面油光,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嚷嚷着,笑骂着,呼朋唤友,沸反盈天。 |
王津津听说过汉口镇热闹,本想带三爪儿来解解闷,哪曾料到此地竟如烈火烹油般繁华。他心中懊悔不已,只怕三爪儿有个闪失,再想原路退出汉正街,无奈前前后后的人像一条大河般滚滚奔流,他们宛如激流中的一叶小舟,哪里能够掉转船头,逆流而上。驮着三爪儿的马被人推搡得烦躁不已,阵阵嘶鸣;王津津更是急得心中火急火燎,巴巴劫劫。好不容易挤到一家叫做“刘在田金店”的门店前,人流稍感松懈,他忙将马缰系在门口的拴马桩上,对着店里叫了一声道:“在田兄弟,这马我不要了,送给你了!”说罢将三爪儿抱下马来,负在背上,往金店一侧的夹巷里挤过去。小巷子里的人不似正街上那么多,他立时感觉畅快了许多。又弯弯曲曲地穿过不知多少个夹巷,迎面豁然开朗,竟是另一番天地。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墨绿色的大江,波涛滚滚向东流去。江面上帆樯林立,大大小小的商船满载货物,穿梭江面,又是一派如日中天的繁荣景象。 王津津不禁慨叹道:“北有京师,南有佛山,东有苏州,西有汉口。汉口镇乃天下四聚之首,绝非浪得虚名啊!” 三爪儿伏在王津津背上,指着江面道:“道长伯伯,你看前面的江水,为什么这边是绿色的,那边却是黄色的呢?” 王津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眼前这条墨绿色的江水,在前方不远处与另一条横空出世的浑浊大江汇聚在一起,相接处江水一半绿色,一半黄色,甚是壮观。他看了半天,挠挠头道:“主上,微臣才疏学浅,不知这是为何。” 忽听一声轻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道:“这位老道士是从哪座道观里跑出来的,连这也不晓得吗?” 王津津低头一看,只见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娃儿,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衣衫破旧,蓬头垢面,竟是个小乞丐。 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骂道:“呸,小叫花子!你说道爷不懂,难道你知道吗?” 那小乞丐抬起脏乎乎的脸,粲然一笑,露出一口贝壳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道:“本姑娘当然晓得啦!眼前这条江叫汉江,前面那条大江是长江,此地名为龙王庙,是‘爱’江汇合之地。汉江水清,长江水浑,所谓泾渭分明你听说过吧?” 王津津听她说眼前竟是汉江,顿时悲喜交加。万里之外的朝鲜也有一条汉江,虽然他知道这条汉江和那条汉江毫不相关,仍禁不住心中波澜起伏,浮想联翩。看着小乞丐一幅不屑的模样,他嘴上不甘示弱,揶揄道:“小叫花子,算你有学问。可惜啊,你是个大舌头,‘二’江汇合都说不清楚,说成‘爱’江汇合了。哈哈哈……” 那小乞丐脸上一红,眼珠飞快地转了转,突然指着一头徘徊在江滩上的牛,道:“哎呀,老道士快看,那是谁家的牛啊,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一定是牛鼻子没有拴好,这可怎么好啊!”说罢,她转头对着身边路过的一位少妇道:“姐姐,那是你家的牛吗?快把它牵回去关起来,记得拴好牛鼻子,可千万别让它再跑出来了!” 王津津听小乞丐拐弯抹角地骂自己牛鼻子老道,不怒反喜,放声大笑。那位少妇也听得忍俊不禁,朗声笑道:“这姑娘伢看起来垃坬,倒真会糟鄙人呢!” 王津津看那少妇,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整洁的蓝色大襟长褂,褂子下露出半截镶着花边的蓝色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蓝色绣花鞋,头上的高髻梳得光溜溜的一丝儿不乱,耳畔戴着一朵粉红色的芍药花,面容端庄富态,落落大方,甚是耐看。他将三爪儿从背上放下地,施了一礼,道:“请问大嫂,附近哪有干净的客栈可住?” 少妇拍手笑道:“道长啊,您家算是问对人了,我高海棠就是开客栈的。就在前面不远,整齐干净,价钱也公道。您家若是想住,就跟我走吧。” 王津津听这位叫高海棠的少妇说话干脆利落,顿时心生好感,便道:“好,我们就住你家的客栈了。请大嫂前面带路吧。” 高海棠答应一声,乐颠颠地走在前面领路,王津津牵着三爪儿的手跟在后面。走了几步,三爪儿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望那个小乞丐,道:“道长伯伯,我看她好可怜,我们把她带上吧。” 王津津笑道:“那个妮子坏得很,他会欺负你的。” 三爪儿抬起头,摇着王津津的胳膊央求道:“道长伯伯,求求你带上她吧!” 王津津微笑着点点头,对小乞丐喊道:“喂,小叫花子,我家小爷可怜你,要带着你走,你可愿意?” 小乞丐瞬间双眼一亮,随即又故作矜持道:“我要想一想……嗯……跟你们走,有饭吃吗?” 王津津大笑道:“只要你用心服侍我家小爷,管你顿顿吃饱。” 小乞丐皱了皱眉,撇嘴道:“要本姑娘做他的丫鬟?还要服侍他啊?” 王津津见她面现鄙夷之色,怒道:“我家小爷金枝玉叶,多少人想攀高枝儿,苦苦央求给他当下人都求不到呢!你一个小叫花子,连饭都吃不上,还装模做样摆起臭架子来了。罢了,我们走,由她饿死去吧!” 说罢拉着三爪儿转身便走,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小乞丐怯怯的声音道:“喂,老道士,你等等!我想好了,我愿意……愿意服侍他。” 王津津得意洋洋地转过身,招手唤她过来,问道:“小叫花子,你是哪里人氏,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道:“我是苏州人,名叫脂砚,胭脂的脂,砚台的砚。” 王津津“啧啧”两声,嫌弃地道:“看你又脏又丑,又是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名字却为何这般清雅?” |
脂砚听了,眉毛一挑,刚要反唇相讥,高海棠一把揽过她,对王津津笑道:“道长啊,您家说得不对。这姑娘伢是饿得面黄肌瘦,却并不丑的。不信到了我家客栈,我给她梳洗打扮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再好好吃顿饱饭,那时您家再看她,保管灵醒得如花似玉一般!”说罢拉着脂砚的手,边走边笑道:“我喜欢这姑娘伢,顽皮促狭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常常抓了檐老鼠、灶蚂子捉弄人,有一次在湖南永兴,还捉了一条蜈蚣,差点把邻村一个女伢给吓死了!哈哈哈……” 几人说笑着,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座大宅子前,门前高挂着一串红灯笼。高海棠道:“就是这里了。道长看看,我高海棠没有跟您家撮白,我这客栈真的是又干净又清静的。”说着将几人让进院门,绕过影壁是一进院子,正对面是一个朱漆镂窗的客堂,里面摆着四五张方桌和十几张条凳。穿过客堂旁的抄手游廊,从垂花门进入二进正院,院子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荷花缸,迎面是三间正房。高海棠道:“这间正房和那边的一间厢房就给道长和公子住了,至于价钱嘛,我高海棠是个耍拉人,不跟您家讨价还价,就……” 她刚说了一半,忽听身后有人道:“店家在不在?” 高海棠忙转身去看,只见垂花门前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一个五十上下的精壮汉子,一身黑衣,手里拎着一条铁棍。他用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院子里的几个人,道:“请问店家,你家客栈里可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娃儿?” 高海棠烦躁地道:“怎么又是来找女伢的?烦死我了!你要是住店的就请进来,如果不是就请出去,我可没工夫跟你扯野棉花。” 跟在黑衣男人后面的一个随从大怒,骂道:“死娘们儿,我家大爷跟你好好说话,你怎敢这般无礼?惹急了爷们儿,当心我砸了你的店!” 高海棠听了,双眉一挑,怒目圆睁,两手叉腰对着三个男人高声道:“好啊,来砸啊!晓得我高海棠的男人是谁吗?砸了我的店,只怕你们不能活着走出汉口镇!” 三人听了,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一个随从突然发现了脂砚,道:“海川兄,那不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吗?” 黑衣男人看了看脂砚,摇摇头道:“不会是她,怎么可能是个小叫花子呢?”说罢对高海棠拱了拱手,道:“叨饶了,我们走!”转身带着两个随从走了。 王津津拍手赞道:“大嫂真厉害!三言两语把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赶跑了。” 高海棠兀自气鼓鼓地道:“道长,您家不晓得,这几日来了好几拨人,都是找一个十四五岁的女伢,他们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太犯嫌了!” 王津津好奇地问道:“方才大嫂说起自己的男人,不知是哪位英雄豪杰?” 高海棠笑道:“我男人叫刘在田,是个江湖中人,在汉口小有名气,也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王津津捋着胡须念叨着刘在田的名字,突然道:“可是在汉正街开金店的刘在田?” 高海棠诧异道:“咦,道长莫非认得我男人?” 王津津哈哈大笑,道:“大嫂,这店钱你非但不能收,还要好酒好菜招待我才行。我送给了你男人一匹马,够在这店里住好几个月了!” 高海棠听得莫名其妙,正待细问,忽听三爪儿叫道:“高姐姐,啥时候开饭啊,脂砚都快饿晕过去了!” 高海棠一拍大腿,笑道:“哎呀,怎么忘了这事!你们稍等,我正咱就去煮饭。”说罢将三人带到客堂里,自己一溜小跑进了后堂。王津津他们刚刚坐定,她便端来一盆热腾腾的蒸芋头,又将一个坛子放在桌上,道:“先吃个芋头充充饥。这个坛子里是汉口镇独一无二的高海棠牛肉酱,您家品味品味。” 三爪儿嚷着要去解手,王津津问了茅厕方向,便带他去了。等他们再回到客堂里,不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脂砚一只手抱着坛子,一只手抓着半个芋头往嘴里填,脸上、嘴上糊满了高海棠的牛肉酱。再看桌上的盆子,不过片刻工夫,那十多个芋头早已不见了踪影。 高海棠左手端着一盘清蒸武昌鱼,右手端着一盘烧鸡从后堂出来,看到狼吞虎咽的脂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脂砚吃光了芋头,抬起头来,却似乎没有看到站在她面前的三个人,只看到了端在高海棠手中的盘子。她双眼光芒闪烁,接过那盘烧鸡,用脏乎乎的小手一把扯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边吃边道:“痛快!痛快啊!” |
三个人站在桌边,呆呆地盯着脂砚,看她瞬间风卷残云般将一只烧鸡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高海棠忽然眼里掉下泪来,哽咽道:“这姑娘伢是多久没有吃过饭了啊……” 脂砚吃完了烧鸡,砸吧砸吧嘴,大剌剌往椅背上一靠,口中道:“高姐姐的烧鸡真是好吃,若是再有一坛美酒就更好了。噫!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 王津津被气得哭笑不得,上前抓住她的胳膊,一把拎了起来,骂道:“小叫花子,你是饿死鬼投胎的吗?狗屁的美酒,狗屁的梅梢月上,小爷还没吃,你倒先吃得要撑死了!赶快给我起来,伺候小爷吃饭!” 脂砚倒是不恼,打了个饱嗝,道:“本姑娘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答应给他做丫鬟,就不会耍赖。”说罢笑嘻嘻地对三爪儿道:“爷,你请上座,本丫鬟来伺候你吃饭。” 三爪儿被她弄得扭捏起来,低着头嗫喏道:“脂砚妹妹,你这是做啥?我自己会吃饭,不要你伺候的。道长伯伯,你就不要让她当我的丫鬟了。” 王津津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脂砚,道:“纵是小爷怜惜你,不教你伺候,我也不饶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小爷身后,一动不许动,小爷什么时候吃完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动!” 脂砚嬉皮笑脸地答应了一声,走过去站在三爪儿身后。王津津盯着她看了很久,见她果真像泥塑的菩萨般一动不动,便转身对高海棠道:“大嫂,我想烦劳你男人帮我做一件金器,不知可否?” 高海棠得意地道:“我家在田的手艺,在汉口镇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道长算是找对人了。但不知您家要做件什么样的金器?” 王津津道:“我跟大嫂到外面去说。”说罢和高海棠转身向客堂外走,走到门口冷不防猛一回头,指着脂砚叫道:“小叫花子不准动!”见脂砚直挺挺站着,方才迈步出门。 三爪儿见王津津出去了,忙对脂砚道:“脂砚妹妹,你快坐下来吧!” 脂砚摆摆手,小声道:“不行,老道士在外面偷看呢!” 三爪儿道:“你站在我后面,我吃不下去饭啊!” 脂砚道:“那你就把那鱼肉夹一块给我吃,我们一起吃,你就吃得下去了。” 三爪儿听了,便用筷子夹了一块清蒸武昌鱼,转身喂给脂砚。脂砚低下头来,张嘴接了,边嚼边道:“好吃好吃,你也吃一块,然后再给我喂一块!”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一会儿便吃掉了一条武昌鱼,三爪儿也吃饱了。王津津回到屋里,见脂砚仍站在原地,道:“小叫花子有没有偷奸耍滑?” 脂砚白了他一眼,对三爪儿努努嘴道:“你问问他就晓得了。” 三爪儿忙道:“脂砚妹妹很听话,一直这么站着没动。” 王津津满意地点点头,道:“天色将晚,小爷要睡了,你去服侍他洗脚更衣吧!” 脂砚将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抱进三爪儿房间里,重重地放在炕边的地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用手拍打着胳膊,呲牙咧嘴地道:“好重好重,累死本姑娘了!” 三爪儿坐在炕沿上,歉然道:“有劳脂砚妹妹了。” 脂砚叹口气道:“唉!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别人伺候本姑娘洗脚,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会给别人洗脚呢?罢了罢了,虎落平阳,寄人篱下,本姑娘今日就委屈一下吧。” 说罢蹲在床沿边,伸手要给三爪儿脱鞋。三爪儿忙躲闪着道:“脂砚妹妹,使不得,快过来坐着说话吧。你说你从小到大都有人伺候,莫非你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 脂砚轻轻哼了一声,起身坐在床边,道:“我不想说。说给你这傻小子怕你都不信!不过我没骗你,我从小到大没有自己洗过脚的。” 三爪儿听了,跐溜一下滑下来,蹲在地上,道:“那今日就由我来帮大小姐洗脚吧。”不容分说便将脂砚的一双烂鞋连破袜扒下来丢在一边,伸手抓住了她的两只赤脚。脂砚臊得满面通红,忸怩着想把脚抽回来,却已被三爪儿抓着泡进木桶里,再低头看那桶里的水,竟像倒进了墨汁一般,瞬间便黑透了。 三爪儿皱着鼻子道:“脂砚妹妹,你多久没有洗脚了,可真是脏啊!” 脂砚双手捂住脸,羞愧地小声道:“我也记不得了,也许有半年了吧?” 三爪儿仔细地搓着她脚上的污泥,道:“脂砚妹妹,你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定是骗我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不裹脚的?” 脂砚伸手轻轻在他头顶拍了一下,笑道:“你这傻小子,本姑娘是旗人,当然不裹脚了。” 三爪儿将信将疑地道:“旗人家的小姐竟也能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脂砚轻叹一口气,像被三爪儿的话勾起了无限往事,喃喃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爪儿轻轻揉捏着脂砚被洗得光滑如玉的双脚,道:“脂砚妹妹,你是苏州人吗?我有个小师妹也是苏州人,她唱戏唱得特别好听。” 脂砚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含含糊糊地道:“从前伺候我的小丫头也是苏州人,也会唱戏呢。傻小子,听你说起这位小师妹,似乎有些伤神呐。你莫不是喜欢上她了?” 三爪儿忍不住眼圈一红,道:“都被你看穿了。可惜啊,她心中有了别人,根本不在意我。也不晓得她如今怎样了,我这一走,不知今生今世还能否再见她一面……脂砚妹妹,你说为啥人会那么多情,会对另一个人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脂砚妹妹,你有没有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呢?脂砚妹妹?” 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呼噜声,抬头望去,脂砚已靠着墙睡着了。 连日奔波令王津津疲惫不堪,今夜睡得很沉。睡梦中他突然感觉下巴上一阵刺痛,惊醒过来睁眼看时,却见脂砚站在床头,手里举着一盏小油灯,正在聚精会神地用另一只手拔他的胡须。 王津津惊问道:“小叫花子,你想干什么?” 脂砚见他醒了,忙摆了摆手,轻声道:“老道士,你不要大声说话,我不是特意来揪你的胡子玩的。我是想把你叫醒了告诉你,我们住进黑店里了!” |
第十六回 雾锁烟迷湘江急 风流雨散楚云乱 王津津顿时睡意全消,“噌”地从床上蹦下地来。脂砚看时,只见他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瞪着铜铃大小的两眼道:“主上……小爷在什么地方?” 脂砚被他吓了一跳,撇撇嘴道:“那个傻小子,睡得像只死狗,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不过老道士你不必着急,贼人全部都在隔壁屋里,你那个啥的猪上、羊下的傻小子不会有危险的。” 王津津怒道:“小叫花子再敢油嘴滑舌,当心道爷一刀宰了你!快说,贼人有多少人,他们想干什么?” 脂砚吓得吐了吐舌头,道:“老道士好大的脾气!贼人有五个,两个女人,三个男人,其中为首的也是一个臭道士。方才我在隔壁窗前偷听,他们正在算计你包袱里有多少银子呢。” 王津津赞许地点了点头,道:“难为你个小叫花子,倒是胆大心细。你且回到小爷身边呆着,让道爷来料理这帮贼人!”说罢轻轻拉开房门,示意脂砚先出去。看着她蹑手蹑脚地回到三爪儿住的正房,这才提着刀弯下腰,像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到隔壁厢房的窗跟底下,伸手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洞,将一只眼凑上去往屋里细看。 只见油灯下的大桌旁,果然坐着五个人。面对着王津津的是一男一女,他一眼认出,那女人便是店家高海棠。紧挨着她坐着的汉子,生得高大魁梧,蓄着一部络腮胡,看上去气宇轩昂,仪表不凡。背对窗户坐着的,是一位戴着道冠的男人,还有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道人两侧,灯影绰绰中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能分辨出左边的是个女人,右边的是个男人。 只听那络腮胡汉子道:“这几日,江湖上盛传麒麟圣母出世,将拯救万民于水火。各路人马闻风而动,都在四处找寻这位麒麟圣母,据说连朝廷也被惊动,派了人在全国各地明察暗访。今日我在金店里,就有七八拨儿人来找我打听……” 高海棠一拍桌子,道:“他们是不是都问你见没见过一个姑娘伢?” 那汉子诧异道:“对啊,你怎么晓得?” 高海棠气哼哼地道:“我这里也一样,今天来了三四拨人找姑娘伢,贼头贼脑的不像好人,搞得我毛焦火辣的,大骂一通把他们全都赶跑了。” 络腮胡男人大笑道:“我刘在田顶天立地,我的女人也是英雄豪迈!不晓得这位麒麟圣母是什么来头,只听那些人说她姓李,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 另一个男人转脸对着那道士,问道:“老掌柜,咱们都是拜无生老母的,不晓得这麒麟圣母又是哪里来的神仙,她和无生老母哪个法力更高强些?” 道人闻言大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骂道:“马癞子,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就是记不住!无生老母是创世之主,连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都是她派到凡间来救苦救难的,还能有谁比她的法力高强?你竟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来,还想让她老人家渡你到真空家乡吗?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还不如你女人悟性高,有慧根。癞子婆,你来给你男人好好讲一讲!” 那个叫癞子婆的女人听得一脸懵懂,迟疑着道:“老掌柜,我琢磨着,兴许这位麒麟圣母也是无生老母派到凡间拯救万民的吧?” 道人听了,似乎也犹豫起来,半晌踌躇道:“经文上说,下一个被派到凡间的该是弥勒佛,从未听说过什么麒麟圣母啊……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了。在田家的,你方才说,今夜厢房里住的客人很是古怪,是怎么回事?” 高海棠道:“一个老道士带着个傻乎乎的男伢,又在江滩捡了个姑娘伢小叫花子。老道士当着我的面叫那男伢小爷,背地里叫他煮上点心,您家说他古怪不古怪?对了,更蹊跷的是,老道士说他还送了在田一匹马……” 刘在田恍然道:“怪不得!今日我在店里,听到有人在我门前喊,‘在田兄弟,这匹马我不要了,送给你了’我跑出来看时,人已经没了踪影,门前的拴马桩上却栓了一匹马。我还以为是哪个香堂的兄弟好心送我的,原来却是他。我又不认得他,为何平白无故送我一匹马?” 高海棠道:“是说唦!老道士很有钱,他还给了我八九片金叶子,说是请在田给他打一件金器呢。” 马癞子听了两眼放光,站起身来道:“老掌柜,这牛鼻子老道不是好人,又有这么多钱,我们把他做了吧!” |
癞子婆一把拉住他,骂道:“死人倒灶的,你吃了屎了吗?老掌柜最忌讳别人叫他牛鼻子老道,我们平日都是背地里偷偷骂他牛鼻子,你怎敢当着他的面叫,嫌自己命长啊?” 马癞子披头给了癞子婆一把掌,骂了她两句,忙又低眉顺眼地给道士赔罪。那道士却不在意,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沉吟道:“我素有好生之德,不愿轻易取人性命的……怎奈这两年时乖运蹇,我教被官府穷追痛剿,信众们杀的杀,逃的逃,连点福果钱都收不上来,没钱怎能维持这么大个摊子?我这个老掌柜徒有虚名,难啊……” 刘在田道:“不可鲁莽,万一这道人是江湖上的好汉,岂不是滥杀无辜?” 高海棠附和道:“板马日的马癞子,只管刁事撮非撺掇老掌柜杀人!三个月前你杀了个和尚,搞得客栈里每晚阴风飕飕,若不是在田在,我一个人都不敢住在这里了。好不容易这几日安生了些,你又穷骨头发烧,要干伤天害理的事了。今天有我高海棠在,就不许你在我的客栈里杀人!” 马癞子道:“在田家的,不是我们愿意杀人,这牛鼻子……这道人分明就是个恶人。我听人说江湖上有人专门杀孩童,取他们的心肝来吃,你方才说这个老道叫那伢子煮上点心,那不是明摆着要把他煮了当点心吃吗?我晓得老掌柜慈悲心肠,不愿害人性命,但我们不杀好人,只杀坏人,也是积德行善,为民除害!” 道士摆了摆手,道:“这么着吧,马癞子,你去他住的厢房,从窗户里吹进闷香把他熏倒,然后翻翻他的行李,看看他是哪条道上的人。若是官府的人或是江洋大盗,就把他拖到江边扔进江里去,若是我教中人,就把他弄醒带来见我。” 马癞子答应一声,喜滋滋地往外就走。刚一开门,只觉眼前一黑,还未等叫出声来,已被王津津劈面一掌打得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刘在田叫了一声“不好”,随手抄起桌边的一根铁棍,挺身护在高海棠身前。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他来不及拉开架势,匆忙中将铁棒向上一举,格开了王津津凌空劈下的长刀。跟着一把将身后的高海棠推到角落里,对着冲进屋里的王津津拦腰一棍横扫过去。 王津津怪笑一声,身子鬼魅般地一缩,刘在田的铁棒落空,将桌上的茶壶碗碟打得粉碎,棒梢呼啸而过,癞子婆尖叫一声,连人带椅被疾风掀翻在地。 刚一交手,二人便知彼此势均力敌,谁也不敢怠慢。刘在田将一条铁棒舞得像风车一般,王津津闪展腾挪,手中三尺寒光劈风斩浪,两人缠斗三十多个回合,难分难解。厢房狭小,刘在田生怕误伤了高海棠,不敢使出全力,稍一分神,被王津津抓住破绽,一刀劈下,刀尖在刘在田肩头划过。他急忙后退,不料被地上躺着的癞子婆绊了一跤,仰面倒下。 王津津一个箭步冲上去,举起长刀便要向刘在田砍下。千钧一发之际,高海棠忽然窜出来,将整个身子扑在丈夫身上。王津津急忙收住手,喝道:“走开,道爷不杀女人!” 高海棠死死抱住刘在田,道:“道长,我和我男人发誓同生共死,您家要杀就把我们一起杀了吧!” 王津津一把揪住高海棠的衣领想把她提起来扔到一边去,谁料她仿佛在刘在田身上生了根一般,哪里撕扯得开。正在这时,忽听桌子底下有人颤巍巍地道:“这位道爷莫非是津津道长?” 王津津一愣,喝道:“你是谁,快给我滚出来!” 只见一个人从桌子底下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正是那位老掌柜。他趴在地上抬头看了看王津津,突然放声大哭道:“我的亲爹,真的是津津道长!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的儿子尹老须啊!” |
王津津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听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原来竟是失散多年的麒麟教二掌柜尹老须。当下不由分说,扬手狠狠抽了他几个耳光,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老子当年舍命救你,你却在背地里算计老子,妄图谋财害命。今日非杀了你不可!” 尹老须一边捣蒜般磕着头,一边忙不迭地分辩道:“津津道长,先天圣人,我的亲爹啊!儿子实在不晓得你老人家还活在世上,还以为你早被年羹尧杀了呢!这么些年来,儿子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你老人家,不信你可以问在田和马癞子他们,儿子带着他们在你老人家的牌位前烧香供奉,一天都没间断过啊……” 高海棠兀自惊魂未定,慢慢地扶着刘在田坐起来,强笑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您家就是先天圣人津津道长啊!你老人家蛮扎实咧,在田和我不知听过多少遍您家的威名,今天可总算见到真神仙了!”说罢,对着王津津盈盈地福了一福。 尹老须扶着王津津坐在椅子上,又是捶背又是捶腿,道:“我的亲爹啊,儿子可是想死你老人家了。你回来就好了,又可以领着我们将麒麟教发扬光大了。在田他们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亲爹,还望你老人家多多包涵。” 王津津气鼓鼓地道:“要说刘在田,也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最可恨的是那个马癞子。我方才在门外听到了,都是他出的坏主意,我非杀了他不可!” 癞子婆不知什么时候苏醒了,爬过来抱着王津津的腿,嚎啕大哭道:“先天圣人津津道爷啊,你可不能杀我男人啊!你忘了吗,那年年羹尧带着兵去抓你,若不是马癞子跑去报信,你老人家只怕早已小雀雀朝上在真空家乡里享福了。就连我癞子婆也帮过你老人家——那个骚拐婆高海棠用一条毒虫把莹儿差点吓死,你给莹儿医病,还是我把脚上半年没舍得剪的趾甲全剪了给你做药引,难道你老人家都不记得了吗?我的亲爷啊,癞子婆求求你了!若是你肯开天恩不杀我男人,让我做么事都行,哪怕你想在我白花花的身子上连施三天三夜的传丹大法我都答应你!” 王津津被癞子婆紧紧抱住双腿挣脱不开,鼻涕眼泪都糊在道袍上,嫌弃地道:“你想得倒美!赶快放手,我不杀你男人就是了。” 癞子婆听了欢天喜地,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然后跑到门口看她男人。马癞子依旧躺在地上没醒来,尹老须过去给他搭了搭脉,道:“没有大碍,只是被亲爹的掌力震晕了。”说罢叫癞子婆和他一起将马癞子抬到床上,吩咐癞子婆好生照看。 这时高海棠已经给刘在田包好了伤口,道:“这屋里乱得不能呆了,我们去津津道长那屋吧。”于是四人来到王津津住的厢房内,高海棠点上油灯,麻利地将屋里收拾干净,重新上了茶。 尹老须问起别后十多年的情形,王津津见这几人可靠,便将自己要带三爪儿去朝鲜夺取王位的筹划说了,听得众人既惊心动魄又心驰神往。高海棠拍手喜道:“没想到我这老菜苔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个王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刘在田思忖着道:“此事凶险无比,不知津津道长有多少帮手?” 一句话把王津津说得愣住了。找到三爪儿后,他只想着带他到朝鲜,见到嫔宫娘娘共商大计,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单枪匹马,面对阴险狡诈又大权在握的李昑能有几分胜算。当下低下头来,默然不语。 尹老须宽慰道:“亲爹莫愁,儿子和在田、马癞子,还有麒麟教的十几位兄弟,都是死心塌地效忠你老人家,唯你老人家马首是瞻的。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哪个都能冲锋陷阵,以一当十。” 高海棠撇嘴道:“那些个老几,你自个心里还没个哈数?个个苕头日脑,逛青楼拍饼子都是行家,上阵打仗哪个靠得住?” 刘在田忽然道:“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他以前也在麒麟教你老人家麾下,原是锦毛堂堂主……” 王津津道:“你是说杜见熊吗?他现在哪里?” 尹老须叹了口气,道:“亲爹啊,莫提这个杜见熊了!他和一个叫李滢的朝鲜人在汉中拉了一帮信众,约有百十来人,自己号称麒麟教老掌柜,李滢是二掌柜。儿子和马癞子去了一趟,本想把他收回祖庭,谁料这龟孙子将儿子一通冷嘲热讽,赶出了门。唉!老杜现在翅膀硬了,早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王津津惊喜道:“李滢竟和老杜在一起?这二人同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我若去找他们,想必不至于被他们拒之门外。明日再停歇一日,后日我便去汉中!” 刘在田忙道:“津津道长,我陪你老人家一起去。” 高海棠也道:“在田路熟,就让他陪着您家去。小爷交给我高海棠,您家就放心吧——哎呀,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您家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弄点吃的来给您家过早。” |
翌日清晨,三爪儿被人从梦乡中叫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从被窝里爬起来,一眼看见王津津和几个人站在他床前,不由吓了一跳,问道:“道长伯伯,这些人都是谁啊?” 尹老须、刘在田、马癞子、癞子婆毕恭毕敬地一一上前跟他见礼。三爪儿忙爬起来伏在床上胡乱给众人磕头,几人忙不迭地上前搀起他。王津津向他简单说了昨晚的事情,癞子婆扶他下了床,帮他穿好了衣服。 这时门帘一挑,高海棠笑嘻嘻地牵着个女孩儿从外面进来。众人一见那女孩儿,不由眼前一亮。 只见她梳着两个抓髻,头上戴着一朵淡粉色小花,耳朵上一边一个小小的银耳钉,上身穿着一件半新的粉色大襟小袖布衣裳,下面穿一条半新的大红色布长裙。衣裙虽不太合身,却将她衬得明艳动人,超凡脱俗。 马癞子死死盯着那女孩儿,讪笑道:“在田家的,这是你背着在田和哪个野汉子生的女娃吧,长得可真疼人咧……” 高海棠笑骂道:“个板马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又对王津津道:“津津道爷,高海棠说得不错吧,这姑娘伢不丑,梳洗打扮一番再换身干净衣裳,就灵醒得像朵花儿一般!” 王津津早已惊讶得瞪圆了眼睛盯着女孩儿,半晌才道:“你,你是小叫花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脂砚仰起脸来,得意地道:“本姑娘是齐天大圣,会七十‘爱’般变化,专门戏耍车迟国的臭道士。” 王津津闻言仰面大笑道:“孙猴子变成土地庙,尾巴却收不回去;小叫花子无论怎么变化,大舌头还是露出了马脚。只要说到‘二’字必定会咬舌,哈哈哈哈……” 众人听得这小姑娘居然对先天圣人如此不恭,都大惊失色,却见王津津不仅丝毫不介意,反而为老不尊跟她开起玩笑来,不由更加觉得奇怪。 他们哪里知道,原来昨晚脂砚叫醒王津津报信,他便对这外表无拘无束,内里心细如发的女娃儿刮目相看,因此任由她胡说八道,却一点儿也恼怒不起来。 所有人中最为惊诧的是三爪儿。 |
这个昨天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此刻竟如破茧成蝶,涅槃重生般光彩照人。她的肌肤像冰雪般洁白光滑,明亮的眸子仿佛一泓清水,顾盼之际尽显清雅华贵,小小年纪却如此仪态万方,风姿绰约又不失娇憨顽皮,当真比画里走出来的美人还要好看。三爪儿痴痴地盯着她看,越看越自惭形秽,不由羞得满脸通红。 高海棠见状笑道:“都不要看了,再看眼珠子要掉下来啦!津津道爷,我有个不情之请要求求你老人家——我从心底里喜欢这姑娘伢,想把她认作在田和我的干女儿,不知您家能否恩准呢?” 王津津点头道:“这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德,我哪能不准呢。小叫花子,还不快去拜见你干爹干娘?” 脂砚听了,便对着刘在田和高海棠拜了一拜,叫了声“爹爹、姆妈”。高海棠忙拉过她搂在怀里,欢喜得又是笑又是流眼泪。 众人给刘在田夫妇道了喜,便忙着替王津津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启程去汉中。刘在田回汉正街的金店做些安排,高海棠领着三爪儿和脂砚去客堂吃早饭。 二人在客堂的方桌前坐定等高海棠端饭上来。脂砚看看四下无人,捅了捅三爪儿,悄声道:“喂,傻小子,你怎么了,看上去像个呆瓜一样。” 三爪儿低着头,憋得满脸通红,半天才道:“脂砚妹妹,你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啊,这回我真信了。” 脂砚顽皮地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下,笑道:“那是从前,现在你是主子,我是你的丫鬟。昨晚承蒙你屈尊给我洗了脚,今晚轮到我伺候你洗脚了。” 三爪儿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敢不敢,你是金枝玉叶,生得又那么美,我哪能让你伺候啊。我从小受苦惯了,做不惯少爷的。要不我来给你当小厮听你使唤,这样我还舒服一些。” 脂砚哧哧笑道:“你这傻小子还晓得我长得美。你说说,是我好看还是你那个苏州小师妹好看?” 三爪儿吭哧了半天,结结巴巴地道:“你们,你们都好看……在你们面前,我三爪儿啥都不是。就像师妹说的,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只盼着能伺候你们就是我三生之幸了……” 脂砚诧异地“咦”了一声,问道:“你这小师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三爪儿挠挠头,道:“她姓啥我还真不晓得……” 刚说到这儿,高海棠风风火火地从后堂端着两大碗早饭出来,放在二人面前,催他们快吃。她坐在一边满眼慈爱地看着脂砚,于是二人便不再说话,只管低头吃饭了。 掌灯时分,刘在田从金店回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拿到王津津面前,道:“津津道长,你老人家要的东西我做好了。” 王津津招呼三爪儿过来,道:“小爷,你打开看一看吧。” 三爪儿接过盒子,好奇地打开来。一旁的脂砚看到他瞬间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嘴唇不停地哆嗦,紧接着两颗大滴的泪珠便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盒子里躺着一枝纯金打造的香椿,一枝十九片叶子的香椿。 |
第二日一早,王津津带着刘在田启程去汉中,临行前免不了对尹老须和高海棠千叮咛万嘱咐。尹老须喏喏连声,高海棠笑道:“您家尽管去,有我高海棠伺候小爷您家还不放心吗?等您家回来的时候,我一定把他养得白白胖胖,让您家认不出来了。” 送走二人之后,高海棠便在客栈里忙前忙后地收拾,脂砚和癞子婆也跟着她一起忙活。尹老须找了个僻静的房间去打坐,马癞子不知溜到哪里闲逛去了。 三爪儿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半躺在床上,手里捏着那枝金子做的香椿叶盯着看。一边看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不时还用手擦一擦眼角的泪水。 癞子婆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小声对高海棠和脂砚道:“小爷这是怎么了,盯着那件金首饰快一个时辰了,该不会是着了魔障吧?” 脂砚撇撇嘴道:“他不是着了魔障,是得了相思病!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真像个婆娘。” 高海棠哈哈大笑,道:“要不是我高海棠的姑娘呢,和我一样英豪大度!男人嘛,就是不能婆婆妈妈的,爱上谁就只管去爱,这般闷到怀里从盘古到瘪谷有么用?当年你在田干爹爱上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来箍住我就亲嘴,亲得我身子都软了,想不从他也只好从了。这才叫真男人!脂砚你说是不是?” 一席话臊得脂砚满脸通红,只管低下头擦桌子,不敢接她的话。高海棠意犹未尽,还想再继续往下说,忽然门口有人放声笑道:“这位大嫂真是泼辣,不像汉人婆娘,倒似我们蒙古的女人一般了!” 高海棠抬头向门口看去,却见影壁墙前站着三个男人,左右两边两个随从打扮的蒙古大汉簇拥着中间一位魁梧雄壮,仪表堂堂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雪白的蒙古袍,头上戴着一顶蒙古帽,帽子上面插着一根漂亮的羽毛。 她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迎上前去笑道:“哎呀,我们几个女人瞎款,不知有客来了。在大爷面前掉底子,让您家见笑了!您家是住店还是打尖呢?” 蒙古汉子道:“我们不住店,给我们弄些酒菜来吃。” 高海棠将三人领进客堂,蒙古汉子挑了张门口的桌子坐下来,两位随从卸下肩上背着的行囊,也坐了下来。蒙古汉子一眼看见脂砚,啧了啧道:“这位小姑娘生得好生俊俏,是店家你的女儿吗?” 高海棠立刻警觉起来,冷冷地道:“大爷,您家想吃什么尽管吩咐,若是来找人的,请趁早另寻别处,我这客栈里没有您家要找的人。” 蒙古汉子闻言愣了一下,随即与随从们对视笑道:“这店家大嫂着实凶悍,我们可要千万小心啊!万一得罪了她,保不齐她会在酒里下蒙汗药麻翻我们,将我们三人剁成人肉包子馅儿呢!哈哈哈……” 高海棠原是板着脸的,听这蒙古人说话有趣,憋不住“噗哧”笑出来。蒙古汉子转脸对她道:“店家大嫂,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也在找那个什么‘麒麟圣母’啊?那都是你们汉人编出来骗人的鬼话。你尽管放心,我们蒙古人只拜活FO,不拜什么圣母,更绝不会打你女儿的主意。快去给我们弄些好酒好肉来吧!” 高海棠安下心来,小跑进了后堂,不一会儿端来几盘凉菜,一坛酒。癞子婆才将几人的酒碗斟满,她便已经又从后堂跑回来,变戏法一般将一盘盘荤菜素菜铺满了桌子。三人见状大喜,立刻开怀畅饮,闷头大吃起来。蒙古汉子打趣道:“能吃到这么好吃的酒菜,便是被下了蒙汗药麻倒,剁成人肉包子馅儿也无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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