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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5页]

作者:ty_144574097
首页 上一页[4] 本页[5] 下一页[6]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分别的时刻来临了。依蓝难舍难离,将房海翔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直到他跨上那匹黄马,她的小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房海翔温存地抚慰她,又吩咐仆人们好生伺候公主。好不容易她才松开了手。

    房海翔一提马缰,黄马刚要扬蹄,却又被他勒住。他翻身跳下马,从腰间解下软鞭,捧给依蓝,道:“蓝儿,你翔子哥哥身无长物,这条软鞭伴了我十多年,从未离身。你且替我收着,见鞭如见人。两日之内,我定回来接蓝儿。”

    依蓝强忍住泪,接过长鞭,将一个象牙做的扳指套在房海翔右手拇指上,道:“这个扳指,是额娘临死前留给我的,是蓝儿最珍爱的东西。你戴着它,就像蓝儿在身边一样。翔子哥哥,你可一定要想着你的蓝儿啊……”

    房海翔点点头,一纵身上了马。依蓝拉住马缰绳,哽咽道:“蓝儿这几日偷懒,一直没能帮你把那颗扣子缝好,让你这么敞着就走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翔子哥哥可要快去快回,莫要让蓝儿久等啊!”

    房海翔答应一声,两腿一夹马肚,黄马便箭一般窜出去了。
    第十一回 落花不知流水意 泪洒千竿斑斑渍

    房海翔策马穿过县城,路过张勘的客栈,也未停留,一直跑到陈国衡家。他将黄马栓到马厩里,叩开陈国衡的门,一问才知前几日陈老爷子已经差人将碧葵送回蒲潭塾院了。他和老人告别,出门沿大路一路猛跑。不一会儿便望见蒲潭塾院的大门了。

    直到此时,房海翔的心思才渐渐冷静下来。这几天经历的事太过诡谲,简直比他二十年来遇到的所有事情加起来还要离奇。和依蓝在一起的几天,仿佛半梦半醒、亦真亦幻一般,以至于他无暇回顾这几日所发生的变故的来龙去脉。这时他放缓脚步,慢慢定下神来。心道,“糟糕!”自己原是去追道人,救师弟的,如今师弟不知所踪,这事如何向先生交代?他越想心里越沉重,不觉就走到了塾院门口。

    “翔子哥哥,你可转来了!”

    碧葵迎面跑来,亲热地拉住他的手。房海翔看了看她的脚,显然伤得不重,已经没事了。

    “先生他们回来了吗?”

    “爹爹早上就转来了,现在正在堂上写字呢。”

    “先生知道三爪儿师弟的事情了吗?”

    “爹爹晓得了,是我告诉他的。”

    “那……先生说什么了?有没有责罚你?”

    “爹爹也没说啥,也没有打我骂我。只说让你回来马上去见他。”

    房海翔心里战战兢兢的,跟着碧葵进了塾院的门,穿过小院,来到堂屋前。只见堂屋里一个高大消瘦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桌上铺着两条长长的红色对联纸,那人手里握着一只毛笔,正在纸上写字。

    房海翔进到屋里,双膝跪倒,叫了一声:“先生!”

    碧葵在一旁道:“爹爹,翔子哥哥回来了!”

    曾静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方才转过身来,道:“哦,翔子回来了?快起来吧。”

    房海翔心中忐忑,试探着问道:“三爪儿师弟的事情,先生知道了吧?”

    曾静道:“碧葵已经告诉我了。你张叔也跟我说了,说你这几日一直在追那道人,都快追到长沙去了。”

    房海翔紧绷的心顿时一阵轻松,暗自对张勘感激不尽。只听曾静接着说道:“其实,你也不必追,尽管由他去好了。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的,十五年前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二人听了不解,一齐问道:“先生,这是何故?”

    曾静缓缓道:“三爪儿的身世,也该告诉你们了。十五年前,为师刚刚开了这蒲潭塾院。有一天天刚亮,你们的师娘打扫院子,一推院门,就见门口放着一个蓝色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包的竟然是一个正在熟睡的小伢子。她赶忙抱回来给我看,为师打开包袱,只见里面还有几锭银子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有几行小字,大意是请求好心人收养这个伢子,日后定当重谢等等。

    为师发现,那个包袱格外考究,不是一般的布料,上面刺绣着的纹饰极尽雍容华贵,正中央还绣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盘龙。为师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条龙有些特别,每只龙爪上只有三个脚趾……”

    碧葵轻呼一声,道:“哦,怪弗得爹爹给师兄取名叫‘三爪儿’,原来是这个缘故。”

    曾静轻笑道:“不是我取的名,是你们的师娘怕孩子太小不好养活,才取了这么个贱名儿,叫来叫去顺嘴了,竟然没有再给他取个学名。我还发现,这个伢子屁股刺着一个篆书的‘堇’字,思前想后不得要领,感觉这个伢子的来路有些不寻常。我当时猜想,他的家人一定是大明的王公贵族,可能是遭难了,万般无奈之下才把孩子寄给别人。你们想想,若非如此,他们既然有那么多银子,又何愁养不大这个伢子呢?”

    二人点头称是,碧葵暗想道:“哦,原来三爪儿哥屁股上那个字念‘堇’啊。”

    曾静继续道:“你们的师娘很是喜欢,就尽心尽力抚养这个伢子。但我知道,总有一天,那些把他寄放在这里的人还会回来带走他。因此那日碧葵跟我说了三爪儿被道人劫走的经过,我一点儿也不吃惊,更不想责罚你们,因为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房海翔和碧葵听罢,心中暗暗称奇。没想到朝夕相处多年的师弟师兄,居然有这般离奇的来历。他们各自想象着十五年前那个包裹在缎子襁褓里的婴儿背后的故事,不由想得入神。碧葵道:“爹爹,那个道人好凶啊,三爪儿师兄会不会被他害死?”

    曾静摇了摇头,道:“听你讲起那个道人的相貌、武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名叫王津津,十多年前就住在前面那座山上的麒麟观中。津津道长不是坏人,绝不会加害三爪儿的。”
    房海翔和碧葵听了,这才稍稍安心。曾静指着桌上写好的对联,道:“你们把这幅对子贴起来吧。”

    二人应了一声,从书桌上小心地捧了墨迹未干的对联,来到正厅前的柱子旁。房海翔先把原来那幅已经有些残破的“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的对联揭下来,再从碧葵手中接过新对联贴了上去。

    碧葵道:“爹爹的字写得真好看,可惜我认不全。翔子哥哥,这对联上写的是啥,你帮我读一读吧。”

    房海翔念道:“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碧葵道:“翔子哥哥,这对联说的是啥意思啊?”

    不等房海翔回答,只听堂外有人笑道:“小师妹,这么明白的意思,你竟然听不懂?”说话间一个三十开外的男人走进屋来。

    碧葵皱皱鼻子,道:“碧葵愚笨嘛!张熙哥哥,那你来给我讲讲吧。”

    张熙得意地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道:“先生写的对联,取自吕子的诗,原诗共四句,‘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寒冰不能断流水,枯木也会再逢春。’这上联一个‘清’字,下联一个‘明’字,说得再明白不过,吕子立志反清复明,义无反顾,矢志不渝!”

    曾静含笑道:“熙儿讲得很对!”

    碧葵好奇地问曾静道:“爹爹,那个吕子,他为啥要反清复明啊?”

    曾静答道:“吕子是浙江崇德人,生于崇祯年间,祖上在大明世代为官,本来就是大明的子民,当然要反清复明了。”

    碧葵又问:“听师兄们说,吕子是个很了不起的大学问家。难道,他的学问比爹爹还要结棍吗?”

    曾静闻言大笑,道:“爹爹的学问可比不上吕子。他年幼的时候就聪明过人,读书三遍就不会忘记,八岁时就能写文章。他博学多艺,洞晓天文、乐律、兵法等等。世人都说吕子精通二十四门绝技,但似乎每样技艺都是一点即通,一通即精,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下苦功学习过。”

    碧葵惊叹道:“哎呦,原来吕子不光学问好,他还精通兵法,他会打仗吗?”

    曾静颔首道:“正是! 当年清军入关,大明将亡时,吕子散尽家财,召募义勇,在浙江与清兵激战。他亲自上阵,往来冲杀,左腿中箭,仍然奋勇杀敌。可惜寡不敌众,最终还是兵败了。”

    碧葵追问道:“那兵败之后呢?满洲人没有抓他吗?”

    曾静道:“满洲人窃取大明天下之后,吕子便隐居起来了。后来顺治十年,他参加科举,还中了秀才。”

    碧葵不解,道:“爹爹,你方才说吕子一心反清复明,可是他为啥还要应大清的试,考取大清的功名呢?”

    曾静道:“这叫辱身不降志。吕子看似热衷功名,实则是为了保全性命于乱世,以图日后重整旗鼓,光复大明河山。古往今来,凡胸怀大志者,必定要忍辱负重,有时还不得不委曲求全。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他们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实现心中的宏图大志。你能明白爹爹讲的道理吗?”

    碧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追问道:“那后来呢,吕子做了满清的大官吗?”

    曾静摇摇头,道:“没有。考中秀才后,吕子放弃功名,再次归隐。他将顺治以来开科取士的文章,加上自己的评点,刻印出售,一时名动天下。康熙十九年,满洲皇帝为拉拢汉人,征招天下隐士入朝做官,嘉兴郡守向朝廷推荐了吕子。吕子断然不受,清廷一再催逼,吕子竟然剃光头发,出家为僧了。”

    碧葵“啊”了一声,道:“格么有学问的人,竟然出家当和尚了!”

    张熙插话道:“世人不解吕子为何要出家,他就给大家讲了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人走在路上,遇到一个卖糖的在吆喝‘破帽子换糖啦’,那个人急忙把帽子藏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卖糖的又喊‘破网子换糖啦’,他又急忙把头上的发网藏了起来。心里想,这回没有什么可以换糖的了吧。谁想到那个卖糖的人竟然喊道‘乱头发换糖啦’。那人张皇失措,哭道‘为什么要这样逼我啊!’于是只好把头发剃光了——吕子讲这个故事,是想告诉大家,他出家为僧,实在是被朝廷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的。”

    众人都叹息了一会儿,碧葵神往道:“爹爹,你可曾见过吕子?”

    曾静叹道:“可惜你爹爹生不逢时,没有那个福分。吕子生在浙江,爹爹生在湖南,相去有数千里。康熙二十二年,吕子壮志未酬,不幸仙逝,享年五十五岁。我是康熙十八年生,吕子去世时,我只有四岁大。从此天下少了一位旷世奇才,令我等后辈唏嘘不已,徒叹无缘啊!”

    碧葵捧过茶来,曾静接过来饮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到州城应试,第一次见到了吕子点评的科举试卷。看到他论述严谨,文法规矩,尽是大家气派。我十分佩服,认定吕子是先世第一流的宗师。不过当时只知仰慕吕子的文采,并未领悟吕子著述文章的精义。直到去年,才有幸拜读了吕子毕生的著作,越发对他心悦诚服、推崇尊奉。说起来,这一切还是拜托了你们的张熙师兄呢!”

    碧葵向张熙望去,张熙面现得色,道:“先生谬赞了。去年,先生命我到江浙等地购买四书五经大全及朱子文集,我前往浙江崇福吕子家中,见到了吕子的第九个儿子吕毅中,他得知我的来意,便将家中所藏吕子著述倾囊相赠。然后又将我推荐给吕子的得意门生严鸿逵老先生,我便前往湖州拜会他。

    那严老先生听说我是蒲潭先生的弟子,便对我另眼相看。又听我讲起先生的学问,越发肃然起敬。我在严家住了几日,深得严老先生喜欢,他又将我推荐给他自己的学生沈在宽。

    那沈先生论起来也是吕子的再传弟子,他在江南富豪车鼎丰、车鼎贲兄弟家中教书。我在车家住了两三日,与沈在宽和车家兄弟可谓千里论交,一见如故,赋诗赠答,意气相投。临别前,车家兄弟还赠了我一两银子做路费呢!”

    曾静续道:“多亏了你们张熙师兄这一趟江南之行,无意间竟将吕子生平著述尽数获得。为师虽然无缘蒙吕子亲自教诲,却有幸将他的文章悉数尽览,便如同吕子耳提面命一般。从此,为师一言一行,都以吕子为师。不是在你们面前夸口,为师自认是吕子学问的正宗传人,绝不逊于严鸿逵、沈在宽之流!”

    张熙道:“先生才学,远在严、沈二人之上。我自幼家世寒微,身处僻外穷乡,无缘见到有学问的人。直到二十五岁那年,得知先生的秀才应试卷,曾被评为湖南省第一卷,心中敬仰,便打定主意拜先生为师,从此拨云见日,茅塞顿开。依张熙之见,先生的大才,不用说严、沈二人不能比,便是与吕子相比,只怕也不遑多让。”

    曾静摆摆手,笑道:“熙儿不得胡言。那吕子乃人中之龙,帝王之材,为师怎敢与吕子相提并论?”

    张熙对曾静躬身施了一礼,道:“先生过谦了。可惜自古以来,少有读书人做皇帝,皇帝都给草莽英雄们做了。”

    曾静颔首道:“为师以为,皇帝就合该是读书人做的。春秋时的皇帝该孔子做, 战国时的皇帝该孟子做, 秦以后的皇帝该程颢、程颐兄弟和朱熹他们来做, 而明末的皇帝,就该由吕子来做。我们读书人最会做皇帝,那些草莽英雄们晓得什么做皇帝!”

    碧葵惋惜道:“可惜吕子已经不在了,爹爹觉得当今世上该啥人来做皇帝最合适啊?”

    张熙抢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碧葵看看他,撇嘴不屑道:“张熙哥哥,难道你也想做皇帝吗?”

    张熙摇头笑道:“非也,非也!能做帝王的人,必定天赋聪明,满腹经纶,有经天纬地之才,匡扶社稷之志也!放眼当今天下,若论天赋绝顶聪明,才学博古通今,能登九五之尊,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悬者,吕子之后,唯有我家蒲潭先生也!”

    曾静听了,抚掌大笑道:“熙儿,你是说为师可做皇帝?哈哈,为师可不敢当啊!但为师知道,刚才这番话,是你发自肺腑的真实想法,绝非一时轻率狂妄,信口胡说来抬高为师的。其实呢,为师之所以在吴楚东南之地能够算得上是一个人才,也是多亏了得到了吕子的真传呢……”

    张熙含笑道:“先生所言极是。”
    曾静美滋滋地笑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房海翔和碧葵道:“我临出门前,叫你们背诵为师的著作《知新录》,你们可曾背熟了?”

    房海翔忙道:“背了。只是学生愚钝,有些地方还不甚明白。”

    曾静兴致正高,微笑着道:“哦?还有哪些地方不明白?说出来为师讲给你听。”

    房海翔道:“先生的书上说,天下本是一家,万物同出一源。但是又说,中华之外,四面皆是夷狄。离中原稍近一些的夷狄,尚有几分人气,但是离中原距离远的,就跟禽兽没有什么区别了。学生想不明白,既然说万物同源,又怎么会有中华与夷狄之分呢?”

    不等曾静回答,张熙勃然大怒,冲到房海翔面前,喝道:“大胆狂徒,竟敢质疑先生的著作!你可知道,先生是今世的圣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贤之言,岂容你这等无知浅薄的小辈亵渎?!”

    房海翔脸涨得通红,辩解道:“我哪敢质疑先生,只是有不懂的地方,想向先生请教罢了,你却为何这般恼怒?”

    张熙恶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吐沫,骂道:“呸!就凭你也配向先生请教?如此浅薄愚蠢的问题,先生根本不屑回答!不过,看在你我同门,我就代先生来回答你!”

    说罢看看曾静,见他微微点头,便接着说道:“亏你大言不惭,还说你背熟了先生的《知新录》。我来问你,你可记得,先生在书中说过,上天生人和动物,从道理上来讲虽然是一样的,但是结果却完全不同。生在中原的,得到了天地正气,阴阳交合就成为有德的人;而生在四面荒凉、穷险、偏僻之地的,得到的就是邪气,便成了夷狄。夷狄之下,就是畜生了!你听明白了吗?”

    房海翔争道:“照你这么说,凡是生在中原的,就能得到天地正气,成为有德之人,那中原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猪羊猫狗?你还曾对我说过,满洲人都是夷狄,但是当今雍正皇帝是生在中原的,他既生在中原,必定也得到了天地正气,那他是夷狄还是有德之人呢?”

    张熙张口结舌,连道: “你、你、你”,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房海翔还想再跟他辩论,却听“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地吃了先生一记耳光。曾静怒不可遏,厉声斥道:“畜生!你竟敢跟大师兄顶嘴!想当年我把你从山沟里捡回来,辛辛苦苦拉扯大,教你读书识字,你不知报恩也罢了,如今居然目无尊长,口出狂言,真是胆大包天!还不给我跪下!”

    碧葵见状吓坏了,叫了一声“爹爹”,却被曾静一把推到一边。只见他气得浑身不住哆嗦,两眼像要喷出火来。他伸手四处摸索,先是从桌上抓起一支毛笔,看看不对,随手扔在地上,又抓住一方砚台,举在空中觉得舍不得,又放回桌上。张熙小跑着从柴房里拿来一根又粗又硬的木柴,曾静刚放下砚台,木柴便分毫不差地递到他手中。

    房海翔跪在地上,被曾静劈头盖脸一通乱打。木棍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头上、身上,直打得他满脸满身是血,仍旧咬紧牙关,挺直上身,一动不动。

    碧葵泪如雨下,跪倒在曾静身前,紧紧抱住他的腿,不让他再打下去。张熙干咳一声,上前劝道:“先生请息怒,别打了。给这个逆徒一点教训就行了,当心累坏了龙体。”

    曾静闻言,方才扔掉手中的木棍,兀自累的气喘吁吁。他指着房海翔恨恨地道:“畜生,今天不许你吃饭!呆在房里好好反思,不许迈出塾院一步!”说罢,甩开碧葵,大踏步地走了。张熙亦步亦趋,紧紧跟在他的后面。

    “咕咚”一声,房海翔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
    竹子,漫山遍野,都是竹子。

    竹林的尽头,是一座座连起来的山峰,像一艘艘航行在雾海上的大船,忽而劈波斩浪,忽而被怒涛吞噬。房海翔数了一数,眼前一共是九座山峰。

    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恍惚迷离,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里,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他在竹海中漫无目的的移动着脚步,密密匝匝的竹子,在他的眼前,身旁,身后,延伸到无边无际;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根根笔挺的竹干,山风吹过,竹叶瑟瑟作响。一个幽怨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回荡:翔子哥哥,你来了吗?蓝儿等你等得好苦啊……

    房海翔心中猛然一凛:蓝儿!是我的蓝儿!终于想起来了,我是来接蓝儿的!蓝儿,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啊?

    耳边的轻诉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这哭声凄切无比,像一把小刀子,一寸一寸地剜他心上的肉。渐渐地,呜咽的声音越来越响,变成了悲凉的哭号之声,而且仔细听来,还不是一个人在哭!

    房海翔听得内心一阵阵发怵,他脚步踉跄,刚刚扶住一根竹子站定,就感觉手心里一片黏糊糊、湿漉漉的。他忙把手抽回来看,手上竟已沾满了鲜红鲜红的血!

    “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的相公啊……”

    突然,一个女人的声音阴森森地在他脑后响起,惊得他魂飞魄散,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转过身,只见面前直挺挺地站着两个女人,各自穿着一袭白衣,披着一头长长的白发,遮住了她们的大半边脸。

    “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的相公啊……”

    房海翔吓得心惊肉跳,道:“你、你、你们究竟是人是鬼?你们的相公又是谁?”

    两个女子答道:“我们的相公离开我们很多年了,一直杳无音讯。我们听说他来到了湘江附近,就一路找了过来。我们找遍了这座九嶷山的每一个山峰,每一条小路,还是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后来,有人告诉我们,他早已经死在这片竹林里了,我们不相信。公子,你有没有见过我们的相公啊?”

    房海翔大为震惊,道:“你们,你们难道是娥皇和女英?!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啊?娥皇和女英是舜帝的妃子,她们貌美如花,怎可能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两个女子悲泣道:“公子,你还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有多苦吧?他离开我们这么多年来,每天晚上入睡之前的最后一刻,我们心里想着的是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我们心里想到的还是他。当我们得知他已经死了的消息,我们的头发一夜之间就全白了。我们在这片竹林里哭他,已经哭了九天九夜,我们的眼睛都哭瞎了……”

    两个女子扬起头,用手撩开遮住脸庞的白发,房海翔惊异地发现,她们那本该明亮清澈的眼睛,却是四个鲜血淋淋的窟窿。

    房海翔一声惊叫:“你们,你们的眼睛!”突然,他心中一震,想起了什么,大声喊道:“我知道了,湘妃竹!湘妃竹!”

    竹子,漫山遍野的竹子的每一根翠绿竹竿上,此时正在一点点地往外渗出斑斑点点的殷红色,先是米粒般大小,慢慢变成指甲盖大小,然后越来越大,一些斑点逐渐连在一起,布满了整条竹干。千百万棵竹子同时在流血,千百万棵竹子同声在哭泣,哭声飘荡在竹林上空,撕心裂肺,不绝于耳。娥皇和女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房海翔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湘妃竹的海洋里。

    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披散着长发,飘飘渺渺地,不知怎么就站在了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他定睛一看,惊喜地叫道:“蓝儿!你是蓝儿!”

    依蓝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房海翔上前几步,伸手去抱她,却没有触到,依蓝还是站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他再次上前几步,也不见依蓝移动脚步,却还是站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说不清是爱还是恨,是怨还是愁。突然,依蓝漆黑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地变成白色,转瞬之间,满头黑发便完全变白,紧接着,就见她的眼睛里一点点的滴下血红的眼泪来。房海翔大惊,想要冲上前去,双腿却像扎了根一般,寸步也不能挪动。他急得两手在空中乱抓,放声大叫:“蓝儿!蓝儿!”
    “翔子哥哥,你怎么了?你快醒醒啊,翔子哥哥!”

    房海翔猛然惊醒,两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碧葵,目光惊悚,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般。他的双手紧紧钳住她的胳膊,捏得她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碧葵这一叫,房海翔方才清醒过来。他哼了一声,松开抓着碧葵胳膊的手,身体无力地瘫在榻上,满身虚汗。

    “翔子哥哥,你可醒了,我都快要急死了!”

    碧葵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拿着一方帕子,为他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他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缩了一下身子。碧葵忙停住手,小心地问:“翔子哥哥,你痛了吗?”

    房海翔摇摇头,道:“不妨事的。师妹,现在是什么时辰,我睡过去多久了?”

    碧葵道:“现在是酉时。你不是睡过去了,你是整整昏过去了两个时辰。”

    房海翔吃了一惊,想翻一下身,却感觉浑身上下一阵阵疼痛。他想起来了,两个时辰前,他和师兄张熙进行了一场辩论,因为他对吕子和先生曾静所讲的华夷之防有些异议,被先生狠狠揍了一顿,木棍打在头上,当场就把他打晕了。

    碧葵探过身,把手垫在他后背,扶他慢慢坐起,将上身斜靠在床头。她端过一个小碗,用匙羹从碗里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送到他唇边。

    房海翔勉强喝了一口,道:“好苦!师妹,这是什么?”

    碧葵道:“这是爹爹请郎中开的活血化瘀的药,你先喝了,还有外敷的药,等一歇我给你敷上。”

    房海翔接过小碗,一仰头将药都喝光了,道:“先生都被我气成那样了,竟然还给我请郎中治伤?”

    碧葵收好碗,道:“其实爹爹打你,也是一时意气用事。看到你昏倒了,他赶快叫张熙师兄把你背到房里来,又打发人去请郎中。他急得团团乱转,嘴里一直不停地嘀咕,‘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一直到郎中来看了,说没有大碍,他才放了心。翔子哥哥,你弗会怨恨爹爹吧?”

    房海翔道:“我怎么会怨恨先生呢?自古以来,先生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何况对我而言,他不但是先生,还是再生父母。如果不是他把我从山沟里捡回来,说不定我早就死了。我对先生,只有心存感激,如有半点怨气,那和不知感恩的禽兽有什么分别!”

    碧葵道:“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是爹爹做得不对。不过就是争论几句,各人讲各人的道理,若觉得别人说的没有道理,就用你的道理说服他嘛!为啥争不过人家,就下手打人,而且用那么粗的棍子,往死里打……”

    碧葵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房海翔忙安慰道:“师妹,没事的。你翔子哥哥从小练武,这点儿皮外伤对练武之人来说太平常不过了。你放心,我再歇息一会儿,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碧葵点点头,道:“翔子哥哥,你把上衣脱了,趴在床上,让我来帮你敷药吧。”

    房海翔有些发窘,道:“师妹,这样不太好吧……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敷。”

    碧葵微笑道:“别傻了,翔子哥哥。你能看到自己后背上的伤吗?我是你妹妹,有啥好难为情的?”

    房海翔还在犹豫,碧葵已经过来伸手帮他脱掉了上衣,扶着他趴在床上,然后拿过药罐,将配好的黏黏糊糊的膏药抹在他后背的伤口上。他只觉得一阵刺痛,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声。碧葵的小手在他的背上轻柔地滑过,伤口处感觉清凉无比,顿时减轻了不少疼痛。房海翔道:“谢谢师妹,我感觉好多了。”

    碧葵嫣然一笑,道:“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好多了?刚才还扭扭捏捏的,不好意思让我碰你呢!哦,我晓得了,你是不是怕你的蓝儿吃醋啊?呵呵……”

    “蓝儿!”

    房海翔惊叫一声,一骨碌翻身爬起,直愣愣地坐起来,错愕地盯着碧葵,问道:“你怎么知道蓝儿的名字?”
    碧葵被他吓得一激灵,道:“翔子哥哥,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吓死特碧葵了!”

    房海翔一把抓住碧葵的手,连声问道:“好师妹,蓝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快告诉我,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碧葵冷不丁被房海翔赤着膊抓住了手,顿时羞得面红耳赤,道:“我哪里认识啥个蓝儿、绿儿的,都是听你在昏迷之中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叫了有几十遍。我猜想她一定是你的心上人,所以刚才试探着说说罢了。”

    房海翔听了,放开碧葵的手,颓然坐倒,半晌才歉然道:“小师妹,方才我一时失态,吓到你了。真是抱歉得很,你没事吧?”

    碧葵摇摇头,轻轻一笑,道:“我没事。翔子哥哥,你叫蓝儿名字的时候,只有我在你身边,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爹爹和张熙师兄的。”

    房海翔怅然若失,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蓝儿,蓝儿……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你说的话,思念一个人的感觉,竟是这般的苦,这般的折磨人……”

    他念叨了一阵,转头对碧葵道:“师妹,你可曾有过思念一个人的感觉?”

    碧葵迟疑了一下,道:“我……我想念姆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房海翔道:“不一样的。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蓝儿告诉我,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就是每天晚上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着的是他;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心里想到的还是他。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等你有了自己心爱的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今天说的话了。”

    碧葵眨眨眼睛,道:“这个蓝儿,对翔子哥哥还真是情真意切呢!她说的我虽然不全懂,但是也能猜想出几分来。小时候学戏,有好多戏文都是唱男女之情的。我还记得《西厢记》里有两句红娘的唱词,我唱给翔子哥哥,你听听是不是这样的感觉。”说罢便清了清嗓子,唱道:“只是小姐你害得他,卧枕捶床不思茶饭;害得他腰如病沈、鬓似愁潘……”

    房海翔赞道:“师妹唱得真好听,这《西厢记》的唱词也是写得真美。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相思,相思起来的滋味也是这般难受……”

    碧葵出神地看着他,道:“翔子哥哥,你那个蓝儿,竟把你迷成这样,她一定生得很美很美吧?”

    房海翔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她生得确实很美。”

    碧葵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说她美不算数,要让我看到她的样子,才能晓得她是不是真的很美。翔子哥哥,你赶快告诉爹爹,让他给你和蓝儿保媒,你把她娶进来吧!”

    房海翔一脸愁容,道:“师妹,这件事万万不可让先生知道的。因为蓝儿她是……她是满洲人。”

    碧葵一听,拍手笑道:“阿弥陀佛,报应啊,报应啊!那天是谁教训我和三爪儿师兄来着?”说着,她站起身来,背着手煞有介事地道:“先生说过,中华之外,四面皆是夷狄。这夷狄呢,就是满洲人!他们和我们汉人不同,长着人的样貌,豺狼的心肺;他们穿兽皮,吃生肉,他们丧尽天良,禽兽不如——翔子哥哥,这些话是啥人跟我们说的呀,我怎么就忽然记不起来了呢?”

    房海翔见她学得惟妙惟肖,顿觉尴尬不已,道:“这些话确实是我说的,我现在知道自己说错了。师妹,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碧葵不依不饶,道:“格么好了,你欢喜上了一个满洲女子。我倒想问问你,你的蓝儿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长着人的样貌,豺狼的心肺?她是不是穿兽皮、吃生肉啊?你跟她呆在一起,怎么没让她给吃掉呢?”

    房海翔苦笑道:“她要真的能把我吃掉倒好了!这样我就能和她的身体合二为一,永远不分开了。”

    碧葵以为师兄不高兴了,忙道:“翔子哥哥,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不要生气啊。”

    房海翔道:“我没有生气,我是在发愁,这件事怎么跟先生去说。今天只是跟师兄辩了几句,就把他气成那样,如果他知道我和一个满洲女子在一起,还不得把他气死了?”

    碧葵抱怨道:“爹爹也真是的。其实他一辈子呆在这山沟里,就去过省城一次,根本就没有多少见识,只是听那吕子说啥他就相信啥。更可恶的是张熙师兄,他只知一味吹捧爹爹,连爹爹能做皇帝的话他也能说得出口,我听了都觉得肉麻、恶心!可是爹爹还偏偏爱听这些阿谀奉承,人家一捧他,他就忘乎所以了。”

    房海翔道:“我活了二十多年,也是一直呆在这山沟里。平日里只听先生教诲,对先生讲的华夷之防,其实都是一知半解的。如果不是去追三爪儿师弟,阴差阳错有了这么一段经历,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山沟之外的事情。从前还以为满洲人真的像先生所讲的那样,和禽兽没有什么分别。直到遇上蓝儿,才发现和先生说的完全不同。原来满洲人的女孩儿和我们汉人的女孩儿一样美丽,一样聪明,一样心地善良啊……”

    碧葵道:“是啊,自己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晓得的。老早我在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戏班子里唱戏,他们家都是旗人。曹老爷有位公子曹二爷,弗管对旗人还是汉人,是主子还是下人,他都喜欢亲近。尤其是对我们这些女儿家,更是要好得不得了。他还说,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呢,是水做的骨肉。他成日就愿意和女儿家厮混在一起,一点儿主子的架子都没有……”

    房海翔道:“我听蓝儿也提起过一位姓曹的公子,蓝儿说他十三四岁的年纪,特别聪明,还会作诗呢。不知你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碧葵道:“这个就不晓得了。翔子哥哥,假说先生和蓝儿,你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呢?”

    房海翔踌躇道:“先生和蓝儿,一个是至亲,一个是至爱。我……我一个都舍不得丢掉。我想我会尽力说服先生,让他同意我和蓝儿在一起的。”

    碧葵一脸不屑地道:“翔子哥哥,亏你还比我大那么多,见地却还不及我!你跟爹爹商量别的事情还有可能,但是这汉人、满洲人的事情,对他来说,就是关乎天底下第一大义的头等大事,他是万万不肯退让半步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你若跟着先生,就必须和蓝儿分开,你若想和蓝儿在一起,便要和先生一辈子恩断义绝,绝不可能两全的!”

    房海翔使劲捶打了两下床榻,沮丧地道:“师妹,你说的我不是不明白。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啊?我……”

    忽听屋外有脚步声,碧葵忙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房海翔不要做声。
    门开了,张熙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个砂锅,一进门就招呼碧葵道:“师妹,翔子醒了吗?这是先生特意叫米胡子给他炖的永兴四黄鸡,赶快让他趁热吃了!”

    碧葵接过砂锅,盯着张熙上下打量,道:“张熙哥哥,你怎么穿成艾格样子了?你的辫子呢?”

    房海翔闻声,也抬头看张熙。只见他穿了一件大袖长袍,头上的辫子不见了,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包了一块头巾,而整个头顶却还是光光的,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滑稽可笑。

    张熙见二人奇怪地看着他,不以为然地道:“看什么看,大师兄留的是大明的发髻,穿的是大明的衣冠。不光是我,连先生也是如此穿戴呢!”

    碧葵好奇道:“好好的为啥突然换上了大明的衣冠?”

    张熙道:“明日,有几位贵客要到塾院拜访。先生吩咐,不得怠慢,所有人都要换上大明的衣冠,以示隆重待客之礼。”

    碧葵问道:“是哪里来的贵客,让爹爹这般看重?”

    张熙压低了声音,道:“明日到访的客人非同小可,乃是吕子的学生严鸿逵老先生、严老先生的学生沈在宽先生,还有车鼎丰、车鼎贲兄弟。先生特地邀请他们上山,有极其机密的事情要同他们商量。”

    碧葵顺嘴问道:“难道要商量反清复明的事吗?”

    张熙斥道:“小孩子家,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只管好生照顾你翔子师兄就行了。”说罢在榻边坐下来。房海翔忙挣扎着起身,被张熙按住,道:“不要起来了,你好好歇息,养好伤明天还要待客呢。”

    他又看了看房海翔的伤势,道:“翔子啊翔子,不是师兄说你,你这脾气太暴了,也该改改了。你跟着先生比我还要久,照理说你更应该了解先生。先生是得了吕子真传的圣人,别人说的话你可以不信,他说的话你还敢不信吗?”

    房海翔刚想说什么,张熙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转头对碧葵道:“还不快把鸡汤端给你翔子师兄喝?”

    碧葵道:“哎,你挡在那里,我怎么端过去?”

    张熙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再说几句话就走,我走了以后你再慢慢给翔子师兄喝吧。”

    碧葵在他身后狠狠白了一眼。张熙又道:“你看你,今天你把先生气坏了,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若不是我拦着,先生还要再打呢!”

    碧葵挖苦道:“喔唷,原来张熙哥哥是个大好人呢!翔子哥哥,你可得好好谢谢大师兄哦!”

    张熙挥挥手,道:“小孩子家,大人说话不要插嘴。”又对房海翔道:“明天,你就诚心诚意给先生认个错,我在旁边替你说几句好话,劝劝先生。先生一向听我的,他大人大量,一定会宽恕你的。”说罢,站起身来,道:“明天贵客登门,我还要去准备准备,就不陪你们了。”

    张熙走了。碧葵把砂锅里的鸡汤盛出一小碗来,端到房海翔面前,道:“还热着呢,翔子哥哥,赶快喝吧!”

    房海翔道:“师妹也一起喝吧。”

    碧葵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道:“别说,还真有点儿馋了。我就喝一小口,翔子哥哥有伤,要多喝一点儿。来,你先喝!”说着,把碗捧到他嘴边。房海翔要碧葵先喝,见她执意不肯,就只好先喝了一口。碧葵这才也喝了一口,不住咂嘴,连声道“好鲜”。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在同一个碗里喝鸡汤,满屋香气四溢。喝完鸡汤又吃鸡肉,碧葵发现砂锅里的鸡只有一条鸡腿,断定另一条鸡腿定是被张熙偷吃了。她恨恨地骂道:“这个两面三刀的大师兄,明明是他怂恿爹爹打你的,被他那么一说,反倒成了你的救命大恩人,还要你感激他!炖了一只鸡,却还偷吃了一个鸡腿,真是太不要面孔了!”

    房海翔笑道:“无凭无据的,你又没看见。兴许是厨房的米胡子偷吃的呢!”

    碧葵恨道:“等会儿我就去找米胡子问个清楚,他要是没偷,那就一定是大师兄偷的。我把他叫来,让他和米胡子当面对质!”

    房海翔劝道:“算了算了,我们平时日子过得太清苦了,难得吃点儿好的,有人偷吃也在情理之中。再说不就是一个鸡腿嘛,管它是大师兄还是米胡子偷的,这不是还给我们留了一个嘛!来,小师妹,你把这个鸡腿吃了!”

    碧葵死活不肯,两人一再推让,架不住房海翔坚持,最后还是碧葵把那条鸡腿吃掉了。两人都感觉吃得好饱,房海翔觉得精神好多了。
    碧葵用帕子抹了抹嘴,问道:“翔子哥哥,明天你还真要给爹爹认错吗?”

    房海翔点点头,道:“师妹,刚才我一直在想你对我说的话。你说的对,对于先生来说,这汉人、满洲人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华夷之防,是关乎天底下第一大义的头等大事,要他退让半步,都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只能是我向他认错。”

    碧葵急道:“可是你若向爹爹认了错,就不能娶蓝儿了!难道你宁愿做一个负心汉,让她恨你一辈子吗?”

    房海翔闭上眼睛,半天没有说话。碧葵也不说话,怔怔地看着他。

    过了许久,房海翔睁开眼睛,徐徐吐了一口气,道:“我答应过蓝儿,今生今世,永不负她!”

    碧葵疑惑道:“那你……”

    房海翔道:“我跟着先生二十多年了,从小到大,不知被先生骂过多少次,被打过多少回了。每次都是我向先生认错,求先生宽恕。这最后一次,我想还是我来认错吧,就不要让他老人家伤心了。”

    碧葵大吃一惊,道:“翔子哥哥,你说这是最后一次?难道你要离开爹爹,离开我们吗?”

    房海翔看定碧葵,道:“我已经决定了,明天给先生道歉之后,我就悄悄离开蒲潭塾院,去找蓝儿,今后就可能再也见不到先生了。我给先生认错认了二十多年,每次都能得到先生的原谅,若是最后一次得不到,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碧葵叫了一声:“翔子哥哥”,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房海翔道:“好师妹,你我兄妹一场,也是缘分。我走以后,不论天涯海角,一定会捎信给你。你要替我好好孝敬先生,如果你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就去找我。蓝儿一定会喜欢你,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待你的。”

    碧葵含泪点头,终于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日,曾静起得很早。未到辰时,他便已经坐在书房里,忙着修改他写的那两本书了。他改得极其专注,以至于房海翔走进屋里,跪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察觉。

    房海翔对着曾静磕了个头,道:“先生,昨日学生莽撞,得罪了先生,万分愧疚,还请先生恕罪!”

    曾静这才抬起头,看见房海翔跪在地上,先是有些愕然,继而想起了昨天的事情,道:“起来吧。为师昨日也有些急躁,没有耐心给你解惑。你日后还须发愤读书,不要成天只知道练你的鞭子。为师在这世上,能信得过的,也就你们几个人了。你要像你张熙师兄那样,早日独当一面,少让为师操心才是!”说完便继续埋头修改那两本书了。

    房海翔踟躇着想对先生说什么,眼泪却止不住淌了下来。

    半晌,曾静发现他跪着没动,扭头一看,不禁笑道:“这么大的人了,挨了为师一顿打,竟然委屈得哭了!好好好,你别哭了,是为师不对,为师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房海翔擦干眼泪,道:“先生,这是说哪里话?昨日的事情,完全是学生的错,应该被先生责罚,哪里敢有半点委屈。学生是看到先生近日消瘦了不少,担心先生操劳过度,累坏了身子,方才流泪的。”

    曾静奇怪道:“今天你是怎么了?变得这般婆婆妈妈?赶快起来吧,等会儿有贵客上门,你张熙师兄一个人招呼不过来,你赶快叫上碧葵去帮他的忙吧!”

    房海翔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望望曾静,欲言又止。曾静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他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碧葵已经守在门口等他了。见他出来,忙迎上前,问道:“翔子哥哥,你跟爹爹说了你要走的事吗?”

    房海翔摇摇头,道:“我实在不忍看着先生难过。师妹,该说的话昨天都跟你说了,我们就此别过,师妹保重,后会有期!”

    碧葵的眼圈立刻红了,她拼命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房海翔转身便走,却和迎面跑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张熙焦急地道:“到处找不到你们两个,却在这里偷懒。赶快随我过去,客人马上就要到了!”

    第十二回 红豆一曲诉相思 青山隐隐绿水碧

    其实,对于即将到来的客人,曾静并不是特别瞧得起。

    那个严鸿逵,不过是生逢其时,侥幸被吕子收为弟子,并不见得有什么真才实学;他的学生沈在宽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更不用提了;至于车鼎丰、车鼎贲兄弟,纯粹是两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靠着刻印售卖吕子的著作大发横财,实在为读书人所不齿。

    而我是谁呢?我才是吕子真正的嫡系传人!论学问,论才略,放眼吴楚东南之地,除了我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不说别的,单凭我当年被评为湖南省第一卷的秀才试卷,严鸿逵、沈在宽们比得了吗?想到这里,曾静轻蔑地“哼”了一声。

    张熙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考上秀才之后,没有继续再考举人,当时曾静是这样回答的:

    “永兴县参加县里考试的,有二千四五百人,参加道里考试的,有二千人。世风日下,众人追名逐利,不知廉耻的人太多了!为师当年一时糊涂,竟为五斗米折腰,考取了秀才,至今还追悔不已。后来看到吕子的书,才知道吕子也有过和为师一模一样的经历。他将自己考取秀才这件事称为 ‘失脚’,到死都在懊悔。” 说罢,还给张熙诵了一首吕子的诗:

    “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雅集图中衣帽改,党人碑里姓名非。苟全始信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无惭尺布裹头巾。”

    一席话说得张熙钦佩不已,更加在心中将先生像神明一般供奉起来。

    对张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之后,曾静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几乎一整天都在独自垂泪叹息。张熙的问题深深刺痛了他的内心,他没有告诉自己学生的是,其实考上秀才之后,他进入县学,在接下来的遴选考试中,只考了个五等。后又经‘录科’、‘录遗’两次补试,皆未通过,竟被革除了秀才,无缘乡试考取举人。最终只能认命,在这山沟里开馆授徒,聊以糊口。

    曾静所住的地方,相当偏僻,处在山谷之中,左右方圆十多里路,尽是耕户山农,除了曾静,连个读书识字的人都找不到。他陆续收了房海翔、三爪儿、张熙、碧葵等几个亦徒亦子的学生,靠着张熙叔父张勘的资助,加上其他一些学生的学费,还算能维持塾院的开销。塾院本身不大,一下子有这么多人住在里面,安排起来特别不易。他听人说四川的田价便宜,便跟张熙商量,寻思在四川找个安静的地方搬过去,和几个学生边读书边耕种。三年前,曾静带着张熙前往四川查看,他们先是乘船到了省城长沙。在长沙小住时,有一天在街头闲逛,碰巧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那人见到曾静,大为惊诧,说他的两个眼睛中有一只是重瞳的,生有这种异相的人,自古以来只有舜帝、晋文公、西楚霸王等寥寥数人,实乃天生帝王之相,日后必定飞黄腾达,只是尚需时日而已。曾静又问何时才能时来运转,那算命先生闭着眼掐指算了半天,道:“待黄河澄清,五星连珠之际,便是一鸣惊人,蛟龙腾飞之时。”曾静和张熙闻言喜不自胜,给了算命先生好多银子。二人合计,既然命里注定要发达,不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于是决定不再动搬迁四川的心思,还是留在永兴,静等黄河澄清,五星连珠的祥瑞出现。

    那日张熙说的曾静可以做皇帝的那些话,听得他颇有些受用。平日里他自己也仔细盘算过,该提前做些什么准备,一旦算命先生说的祥瑞出现,便可水到渠成。想来想去,该预备的,无非一个名,一个财而已。要名正言顺,师出有名,才可登高振臂一呼,天下万民响应。严鸿逵是吕子的学生,闻名海内,不管他真实的学问如何,借借他的名头确是必要的。大业成就之后,不妨封他个大学士当当。至于钱财,更是不可或缺,有了钱才能招兵买马,所以财大气粗的车氏兄弟是一定要拉拢的。大不了到时候封他们个户部、吏部的官做做。

    曾静打定主意,两个月之前,写了书信给这几人,请他们进山,共商大事。他对此次雅集极为看重,托张熙从张勘处借了些钱,早早便开始采买筹备。又熬了几夜,写就两本书,一本叫做《知新录》,另一本叫做《知几录》。两本书皆是将自己每日所见所思,以及平日教诲几个学生的话,记载于内,预备在严鸿逵等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自己的才学。

    曾静正胡思乱想,只听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声道:“蒲潭先生在家吗?”

    他忙从屋里出来,吩咐几个徒弟道:“客人这么早就到了?快快快,你们都别站在这里了,随我到门口迎接!”他慌里慌张,边说边跑,不防被地上丢着的一根木棍绊了一跤,迎面扑倒在砖地上,那木棍却正是昨天打了房海翔之后被他丢在地上的。张熙慌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碧葵跑过来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张熙给他扶正头顶上的头巾。

    正狼狈间,几个人已经进了院子。张熙忙迎上前去,打躬作揖,给曾静引见客人。为首那位白胡子老者,自然是吕子的高足严鸿逵先生;他身边的两个黑面大汉,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用说,一定是车鼎丰、车鼎贲兄弟;跟在他们后面的还有一位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见了张熙,格外亲热,两人拉手问好,满面春风。张熙向大家介绍道,这位年轻人便是吕子的再传弟子,严老先生的得意门生沈在宽先生。

    曾静与众人寒暄,将房海翔、碧葵介绍给客人一一见礼。严鸿逵四下张望,问沈在宽道:“咦,虚舟跑哪儿去了?”

    话音未落,只听门口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外公,我在这里呢!”
    众人都向院门口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年纪的少年跑了进来。那少年生得面如冠玉,眉清目秀,穿着一身大红的锦袍,胸前戴着一个金灿灿的饰物。他手里挥舞着一把香椿叶子,边跑边喊道:“外公,这山里好多的香椿树哎!”

    严鸿逵望着那少年,满眼满脸都是慈爱的笑意,道:“虚舟,别跑,仔细摔倒了!”

    曾静忍不住脸上现出嫌恶的神色来。看那少年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定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他的年纪和翔子相仿,翔子从小就上山打柴,下地种田,什么苦活都干过,而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只怕连只鸡都不会捉呢。

    那少年只顾往前跑,却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苔藓,脚下一滑,和方才曾静一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只不过曾静是面朝下,而这少年却是仰面朝天,摔了个四仰八叉。

    众人都惊呼起来,沈在宽和张熙忙上前去扶,碧葵却在一边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严鸿逵有些恼怒,看看碧葵,又不好发作。那少年一脸傻笑,站起身来看看正在手舞足蹈,幸灾乐祸的碧葵,道:“谁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嘿嘿嘿……”

    众人都被少年逗得大笑,连道:“有趣”,曾静却暗地里皱了皱眉,心道:“这少年忒狂妄了,连吕子的诗也敢用来糟践取笑。听上去他好像是严鸿逵的外孙,这严鸿逵枉为吕子传人,家教竟如此不严,窥一斑而知全豹,可见他的学问,也定是浪得虚名而已。”心下更加对他有些鄙夷了。

    严鸿逵将少年唤过来,给曾静施礼。道:“这是老朽的外孙,名叫卞虚舟。”

    张熙听了,翘起大拇指,连声称赞道:“严老先生不愧是吕子的正宗传人,连给外孙的名字也取得如此之好,一听便知是吕子门下之人。让我等晚辈好生佩服啊!”

    众人站在院子里客套了一番,曾静邀大家到正堂里坐。那卞虚舟跟着众人往里走,却听碧葵从后面小声叫他道: “喂,你站住!”

    卞虚舟站定了,转身对着碧葵,笑嘻嘻地问道:“你是在叫我吗?”

    碧葵道:“我是在叫你呢!你叫变稀粥吗?格么难听的名字,为啥体张熙师兄硬劲要说好听呢?”

    卞虚舟大笑道:“傻丫头,我叫虚舟,不是稀粥!”

    碧葵道:“虚舟也好,稀粥也罢,你还是没告诉我,张熙师兄为啥体说这名字取得好呢?”

    卞虚舟道:“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取自吕子的一首诗中的两个字。你师兄有学问,一听就听出来了,所以他才说我的名字取得好。吕子的这首诗叫做《雪夜再宿湖中》,我来念给你听哦。‘二月西湖雪,谁能秉烛游。白铺山作骨,青破树为头。海内凝无地,空中别有楼。莫愁波浪阔,万古剩虚舟。’就是这首诗,最后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

    碧葵大概听懂了一些,道:“哦,吕子这诗是写杭州西湖的雪景啊。要我说这吕子也够能吹牛的,杭州离我们苏州格么近,想来天气也是差不多的。我小辰光在苏州,就没见过几次下雪,就是下了也是零零星星的,哪有他说的那么大的雪。”

    卞虚舟喜道:“咦,你原来是苏州小娘儿呀?我说怎么你的口音和你那个师兄不一样呢。你说吕子吹牛,也对也不对。写诗嘛,总是要夸大一些的;而且杭州的冬天有时会下很大的雪的,只是你没有遇到而已。以后有机会冬天我带你去杭州玩,说不定就能碰到下大雪呢。”

    碧葵道:“噢,这样子的啊。听上去你好有学问哦。”

    卞虚舟有些得意,道:“也不算太有学问,只是比别人多读了些书罢了。对了,苏州小娘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碧葵道:“你就叫我碧葵好了。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以后我就叫你稀粥哥哥吧。”

    卞虚舟摇头笑道:“不行不行。你若叫我稀粥,我便不能叫你碧葵。总要想出个特别的名字来,方才算得上是礼尚往来。嗯,让我想想……”他歪着脑袋对着碧葵打量了一番,道:“有了,我就叫你‘阿睫’吧!”

    碧葵没听明白,道:“你比我年长,为啥体叫我‘阿姐’呢?”

    卞虚舟道:“不是‘阿姐’,是‘阿睫’,‘睫毛’的‘睫’。我看你的睫毛特别长,特别好看,比我见过的其他女子的睫毛都长,都好看。所以就想到了‘阿睫’这个名字。”

    碧葵听了,不由脸上一热。自从被曾静收养,来到蒲潭塾院,成日里虽和房海翔、三爪儿时时呆在一起,但两位师兄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笨嘴拙舌的,即使心里觉得碧葵美丽,也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而这个刚刚谋面的少年,竟如此大胆地夸赞她的容颜,让她不胜娇羞,心里却分明格外欢喜。

    卞虚舟似乎没有察觉她的羞色,又问道:“你觉得‘阿睫’这个名字如何啊?”

    碧葵没有回答,却道:“你说我的睫毛比其他你见过的女子的都长,那你定是仔细看过很多女子的眼睛喽?”
    ?
    卞虚舟道:“是啊,女子的眼睛,我看的太多了。像我阿妈的眼睛了,还有几个姐姐的眼睛了,她们的睫毛都没有你的长。哎,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觉得‘阿睫’好不好听啊?”

    碧葵腼腆地道:“这个名字有些忒亦……忒亦难为情了。若爹爹和师兄们听见,问起缘故,叫我哪行说得出口?”

    卞虚舟笑道:“以后当着别人的面,我就叫你碧葵;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才叫你阿睫!”

    碧葵羞答答地低下头,道:“你要小心,不要让别人听见哦。”

    这时,张熙过来叫他们去吃饭,二人跟了他,来到正堂。只见堂上已经摆好了两张桌子,严鸿逵坐在上桌的上座,曾静和车氏兄弟陪坐;沈在宽、张熙、房海翔散坐在另一桌,卞虚舟和碧葵进来,也在他们这一桌坐下了。
    厨房的米胡子忙活着上菜,每上来一道菜,曾静便向客人介绍,什么芋荷煮鸭,便江活水鱼,猪三样,七甲腊肉,马田豆腐等等,尽是些永兴县的本地菜式,不一会儿便摆满了桌子。张熙替先生和客人斟满了酒,曾静举杯劝饮,除了碧葵,众人都饮了一杯。

    自从严鸿逵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房海翔就开始恍惚起来。按照他本来的打算,这个时候他已经到了陈国衡家,正在马厩里给那匹黄马绑上马鞍,就要往张勘的祖屋飞奔而去了。谁晓得严鸿逵这些人到访,把他的盘算全打乱,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稀里糊涂地被一群人裹挟着进了堂上,又稀里糊涂地坐在酒桌前,还稀里糊涂地喝了好几杯酒。席间沈在宽跟他说话,问他些事情,他魂不守舍,回答得卯不对榫,搞得沈在宽莫名其妙。卞虚舟进来,他也不招呼,坐在那里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碧葵悄悄捅了捅他,伏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睁大眼睛四处看,仿佛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坐了这么多人。

    酒至半酣,只听主桌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高声吟道:“十年游侠千金尽。”

    房海翔这桌的人齐齐看过去,却见严鸿逵高举酒碗,喝得满脸通红通红的。曾静听他吟出一句吕子的诗,哪肯示弱,立刻接着道:“九世怨仇一剑知!”

    这一桌的沈在宽见先生们兴致如此之高,忙站起身来,接道:“为问门前车马客。”

    张熙也马上站起来,接上最后一句道:“还能杯酒忆当时?”

    一首诗吟罢,众人鼓掌大笑。笑声尚未停歇,只听“咚”的一声,严鸿逵重重地将酒碗掷在桌上,将众人全都吓了一跳,立刻收声,笑容却还僵在脸上。

    只听他长叹一声,道:“此酒有时醒,此恨无时休啊!”

    碧葵轻声对卞虚舟道:“你外公喝醉了,他在恨啥人啊?”

    卞虚舟笑笑,道:“不妨事的,刚才他又吟了两句吕子的诗。他每天喝酒都这样的,我已经司空见惯了。他下一句就要说‘中原沦陷,夷狄乘虚而入,窃取我中华河山’了。不信你听着。”

    只见严鸿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曾静跟着站起来,想要扶他,车氏兄弟示意曾静不必扶。二人嘻皮笑脸地看着严鸿逵,显然对他这一套早已见怪不怪了。

    果然不出卞虚舟所料,只听严鸿逵怆然道:“中原沦陷,夷狄乘虚而入,窃取我中华河山……”

    碧葵好生惊讶,她转头看卞虚舟,但见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嘴唇一张一合的,却听不到他发出声音来。碧葵还在纳闷,却听那边严鸿逵的声音,竟然和卞虚舟的唇形完全契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调皮,应和着外公说话的口型,居然分毫不差,甚至连神情都一模一样。

    “乾坤反复,地陷天荒,八十余年,天运衰竭,天震地怒,鬼哭神号啊……”

    碧葵看看严鸿逵,又看看卞虚舟,觉得格外有趣,“扑哧”一声笑出来。却听卞虚舟道:“听着,要哭了!”

    果不其然,严鸿逵说到“鬼哭神号”时,放声大哭。这一哭,搞得曾静心潮澎湃,站起身来,对众人慨然道:“夷狄盗窃天位,污染华夏,就像强盗抢劫了我们的家财,却将我等主人赶出门外,占据我家!我们应齐心协力,将盗贼驱逐出去!”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嘶力竭。

    车氏兄弟带头鼓掌,这边张熙和沈在宽也齐声叫好,一时群情激愤,斗志昂扬。满座只有房海翔、卞虚舟和碧葵三人宛若置身世外,丝毫不为所动。

    碧葵想起了什么,问卞虚舟道:“稀粥哥哥,我天天听爹爹讲啥个华夏了,夷狄了,也搞不清这夷狄究竟是啥个物事。我问过爹爹,他讲得太深奥,我听不懂;我也问过师兄们,他们又说不清楚。你那么有学问,给我讲讲呗。”

    卞虚舟道:“这个好说!我有个容易的法子,保你一下便记住,且永远忘不掉。”说着,随手便抓过碧葵的小手,碧葵冷不防,来不及往回缩,她的手已经被他手心朝上摊在桌上。

    他用食指在碧葵手心里写了一个“夷”字,道:“‘夷’是住在东方偏远之地的人。你看这个‘夷’字,是一个‘大’字加一个‘弓’字,好像一个人背着一张弓。一看就明白,他们精于射猎、打仗。”又写了一个“狄”字,道:“‘狄’是住在北方偏远之地的人。这个‘狄’字,左边是一个‘犬’旁,右边是个‘火’字,好像一个人牵着一条狗,打了猎物,生起一堆火烤肉吃。怎样,是不是一下便记住,永远不会忘的?”

    碧葵刚一被他抓住手,早已脸红心跳,哪里听得进一个字。卞虚舟一讲完,她忙将手抽回去,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手心里痒嗖嗖的,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停。
    房海翔向碧葵递了个眼色,碧葵看到了,对他轻轻点了点头。原来刚才碧葵伏在他耳边给他出主意,等先生和客人们酒酣耳热,无人留意的时候,便可趁机溜走。此时,眼见主桌上的几个人已经颇有些醉意了,房海翔站起身来,悄悄往门口蹭过去。

    “翔子,你到这边来!”

    不巧曾静正好抬头,一眼看到了房海翔,招手命他过去。房海翔无奈,只好走过去,垂手站在先生身边。

    曾静对客人们道:“我这徒弟,虽然读书不上进,但是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将来统兵打仗,阵前杀敌,定是一把好手!”

    几人纷纷夸赞,车氏兄弟中的一个道:“两位先生一旦筹划定了,我兄弟自当散尽家财,出钱出力,唯两位先生马首是瞻!”另一个问道:“不知两位先生决计何时举大事?我兄弟也好早做准备。”

    严鸿逵打了一个饱嗝,捋着白胡子,道:“快了,快了!凡改朝换代之前,必有异兆出现。近来奇事不断,有雄鸡生蛋的,母鸡变公鸡的,还有狗生下了蛇和鳖,还都是胎生的,你说奇不奇怪!今年正月初三,在索伦这个地方,发生了地裂,横有五里长,纵有三里长。起初是从裂缝中飞起无数石块,后来又喷出熊熊烈火,砸死、烧死满洲人无数。上个月,热河发了大洪水,铺天盖地,一下子淹死了两万多满洲人。种种异象,无不印证满洲人气数已尽。我等当顺天应时,光复河山,指日可待了!”

    从昨天晚上起,房海翔已经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先生再说什么,他决不再争辩。和蓝儿约定的两日期限,今天已是第二日,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塾院,去接蓝儿,决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所以方才听到先生和客人们说的话,纵然心中百般质疑,他始终一言不发。如果方才这番话是先生说的,他肯定只是听听而已,但这话从严鸿逵嘴里说出,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借着三分酒意,房海翔冷冷笑道:“严老先生,我想请教,是不是你家里的雄鸡生了蛋,母鸡变了公鸡?是不是你家里的狗生下了蛇和鳖?索伦发生地裂,你是否亲眼见到了?热河大水,为什么只淹死满洲人,没有淹死汉人?难道洪水也能区分满洲人和汉人吗?淹死了两万满洲人,严老先生是否一个个亲自数过?”

    几句话问得严鸿逵哑口无言,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房海翔,张大了嘴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突然“咕咚”一声,仰面倒地,不省人事了。
    堂上顿时一阵大乱,沈在宽和卞虚舟冲上前,解开严鸿逵的衣服,在他胸前按压;曾静气得捶胸顿足,指着房海翔道:“快给我绑了这孽障!”车氏兄弟一左一右,将房海翔按倒在地,张熙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绳,将他五花大绑,连手带脚捆了个结结实实。曾静厉声道:“将这个畜生丢到柴房,若严老先生有个三长两短,要他抵命!”

    半晌,严鸿逵“嗷呜”一声,长出了一口气。沈在宽道:“先生无大碍了。”曾静忙蹲下身来查看,车氏兄弟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房海翔搬起,张熙在前面引路,穿过过堂,来到柴房门前。张熙打开门,车氏兄弟便将他扔进了柴房。

    张熙站在房海翔面前,痛心疾首地道:“翔子啊翔子,我昨晚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又来一回,当真是无可救药了!昨天我跟先生说了一大堆好话,好不容易劝得他原谅了你,现在可好,你又差点儿把严老先生给气死!这回别说是我,就是吕子再世,也无法让先生再宽恕你了!”

    张熙说罢,转头就走,忽听房海翔道:“师兄莫走,翔子有话要说!”

    张熙闻言站住。房海翔虽被缚住了手脚,身手依然灵活,他翻身起来,跪在地上,对着张熙,以头触地,道:“翔子有事相求,恳请师兄相帮!”

    张熙诧异道:“何苦行此大礼?你有何事要我帮?若是想让我帮你解开这绳索,让你逃了,那是万万不可的!”

    房海翔苦笑道:“绳索是先生让缚的,未得先生许可,岂敢请师兄解开?翔子请求师兄的,是另一件事情。我思前想后,此事唯有你能够帮得上我。万望师兄能念及你我同门一场,情分犹在,帮帮翔子。来世做牛做马,定当回报师兄的大恩大德!”

    张熙奇道:“是什么事情,只有我能帮得上?你且说来听听。”

    房海翔道:“只是须师兄答应,此事万万不可让先生知道。”

    张熙点头道:“我自会把握分寸。你已经把先生气个半死了,再告诉他,岂不火上浇油?”

    房海翔连连称谢,道:“我想请师兄今日务必去一趟张叔的客栈,告知张叔,翔子身不由己,不能按时赴约,请再多等两日。”

    张熙一挑眉毛,道:“你和叔父有约?还定了日期?你们两个要瞒着先生做什么?”

    房海翔苦笑道:“我们哪里敢瞒着先生和师兄做什么!只是个中有些隐情,实在不便告知师兄。万望师兄见谅,只将那些话带给张叔,他自然就明白了。”

    张熙斥道:“既不告诉我实情,这个忙恕我不能帮了!”说罢转身作势要走,急得房海翔连叫:“师兄莫走,师兄莫走!”

    张熙站在柴房门边,一只脚留在屋里,一只脚跨在门外,回头看着房海翔。

    房海翔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就将实情告知师兄吧。我是想请张叔告诉依蓝公主,翔子遇到麻烦了,之前约好了两日之内去接她,恐怕还要耽搁几日,请她再耐心等一等。”

    张熙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依蓝公主是谁?”
    夜深了。

    房海翔被绑得像一只粽子似的,孤零零地躺在又潮又硬的柴堆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柴房。他抬头看着月亮,眼里禁不住湿润起来。此时此刻,蓝儿一定伫立在千竿湘妃竹影摇曳的窗前,一定也在仰望着同一弯月亮,眼里一定也流淌着泪水,心里一定也在苦苦想念着他。

    在和她朝夕相处的这几天,她的每一颦每一笑,每句话每个眼神,都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底。而她讲的那些满洲人、汉人的道理,更是他生平闻所未闻,犹如醍醐灌顶一般让他警醒。

    以前,他的世界只有蒲潭塾院这么大,先生和师兄、师弟、师妹就是他的全部。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先生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世上还有先生讲不清楚的道理——直到上天安排他遇见她。

    如今,他觉得先生和严鸿逵他们,还有张熙大师兄,简直就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特别是先生,不过是读了吕留良的几本书,经不住张熙厚颜无耻的吹捧,竟神魂错乱,认为自己是圣人出世,肩负着驱逐满洲人,拯救万民的大义,甚至连严鸿逵说的洪水长眼,只淹满洲人不淹汉人的鬼话都深信不疑。

    和蓝儿分开两天了,这两天就像过了整整两年。临别那一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蓝儿流着泪,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说,翔子哥哥,这几天蓝儿偷懒,一直没能帮你把那颗扣子缝好,让你这么敞着就走了,蓝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翔子哥哥可要快去快回,莫要让蓝儿久等啊!

    房海翔越想越伤感,眼泪止不住地从眼里涌出来。他双手被捆,不能擦拭,只好任由泪珠滚落,湿透了衣襟。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张熙身上了。房海翔不是不知道,这个大师兄并不可靠,但是在整个蒲潭塾院,能帮他的也只有张熙了。碧葵是个女孩子,年纪又太小,让她一个人跑到县城去找张勘传话,显然是不可能的。好在当房海翔把他和依蓝的事情告诉张熙后,大师兄并没有因此而责怪他,而且答应他今天天黑之前一定把消息带给张勘。想必此时,张勘早已去过祖屋,把他现在的处境告诉蓝儿了。

    我失约了,蓝儿会不会怨我呢?她是那么善良,那么深爱着她的翔子哥哥。她会心疼我挨了那么多打,她会用小手怜惜地抚摸我身上的伤疤,但是她绝不会埋怨我,她一定能理解她的翔子哥哥所做的每一件事。

    唉!房海翔长叹了一声。明天,不知道先生会怎样处置自己。是再打一顿?还是逐出师门?都无所谓了,他想怎样就怎样吧。此刻,他心里挂念的只有蓝儿,只盼能尽早离开这里。

    “吱——”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声响。房海翔循声望去,这声音是从头顶的那扇窗户处传来的。借着月光,他看到原先关着的窗户被推开了,紧跟着一个黑影爬了上来。
    黑影笨拙地钻进窗户,在黑暗中摸索着转动身躯,一不小心没有抓牢,“扑通”一声掉下来,重重地摔在房海翔面前。

    “哎呀,摔死我了!” 那人坐在地上,痛苦地哼哼了几声。

    “稀粥哥哥,你弗要紧吧?” 碧葵在门外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的。” 从窗户上掉下来的人四下里望望,小声道:“房兄,你在哪里?”

    房海翔听出来人是卞虚舟,便道:“虚舟兄弟,我在这里。”

    卞虚舟循着他的声音爬过去,摸索着抓住他的胳膊,找到绳索的位置,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一刀便将绳索挑断了。

    房海翔立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浑身的血液麻酥酥地流动起来。他抻了抻胳膊,将缚在腿上的绳索解开,道:“多谢虚舟兄弟!”

    卞虚舟道:“房兄,快走吧!”

    房海翔拍打了几下僵硬的两腿,扶着卞虚舟的肩膀站起身,来到窗前,道:“虚舟兄弟,这窗户很高,我先送你上去。”说罢蹲下身来,要卞虚舟踩着他的肩膀,然后站起身,将他送上窗口。待他爬出去后,房海翔一提气,轻轻一纵,便跳上窗户,钻了出去。

    黑暗中,碧葵迎上前来,道:“翔子哥哥,你受苦了!爹爹把我一整天关在屋里,不让我出来,急撒忒我了啧!一直等到他们都睡熟了,我才偷偷溜出来。幸亏稀粥哥哥还没睡,否则我一个人真没法子救翔子哥哥出去。”

    卞虚舟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当心把他们吵醒了。我们赶快出去吧。”

    三人悄悄出了院门,房海翔一眼看到,门口的泡桐树上拴着一匹白马。卞虚舟解开缰绳,将马牵过来,道:“这是沈先生的马,被我偷出来了,房兄赶快骑上走吧!”

    房海翔接过马缰,翻身上马,道:“虚舟兄弟,翔子今日对严老先生有失恭敬,实在惭愧得很。不能亲自在老先生面前谢罪,就请兄弟代翔子给他磕个头,赔个不是吧。”

    卞虚舟笑道:“房兄说哪里话,我外公也是老糊涂了,净说些胡话,还连累房兄遭了大罪。要说赔不是,该我替外公给房兄赔不是才对。”

    碧葵急道:“你们两个,别婆婆妈妈的了,翔子哥哥,你赶紧走啊!”

    房海翔在马上拱拱手,对卞虚舟道:“虚舟兄弟,大恩不言谢,你我后会有期!”又对碧葵道:“师妹,记住我们说过的话,多保重!”

    碧葵一个劲儿地抹眼泪,道:“翔子哥哥,你也保重啊!见到依蓝姐姐,别忘了替我问好。”

    房海翔答应一声,催动白马,飞驰而去。

    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听不见了。碧葵久久站在门口,痴痴地凝望着房海翔离去的方向。卞虚舟道:“阿睫,房兄走远了,我们回去吧。”

    碧葵擦了擦眼泪,道:“我还想再呆一会儿。”

    卞虚舟道:“那好,我陪你呆着。你也站累了,我们在这台阶上坐一坐吧。”

    二人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天空中繁星点点,远处的群山和苍松掩映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整个世界一片静谧。月光静静地洒在两个少年身上,勾勒出他们俊秀的轮廓;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碧葵幽幽地叹了一声,道:“稀粥哥哥,你说,这会儿翔子哥哥是不是已经见到他的蓝儿了?”

    卞虚舟道:“没有这么快,这会儿他应该到县城了。”

    碧葵道:“你今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要谢谢你哦。”

    卞虚舟笑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能尽微薄之力,为房兄成就一段美好姻缘,这是为我自己积德,怎么反过来要谢我呢?”

    碧葵担忧地道:“可是你偷了沈先生的马,明天你外公会不会怪罪你啊?”

    卞虚舟道:“外公一向宠我,他不会怪我的。再说他们有的是钱,大不了再买一匹马就是了。”

    碧葵出了一会儿神,道:“稀粥哥哥,你说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怎么就可以为那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啥样的傻事都能做出来呢?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想不明白。”

    卞虚舟笑道:“刚才还在说马,怎地一下子又说到儿女情长上来了?你这小心思,跳得太快,我是跟也跟不上啊。”

    碧葵好像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也不晓得那是啥样的感觉。但是我想,那一定是非常美好的。”她转头看着卞虚舟,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看得他一阵心慌意乱。

    卞虚舟轻笑道:“阿睫,你个傻丫头,我看你也要痴了,快变成那依蓝公主了!”

    碧葵道:“稀粥哥哥,我想起一首曲子,是一个姓曹的公子写的。我唱给你听听好吗?”说着,便轻声哼唱起来: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一曲未了,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响亮。碧葵一下跳起来,道:“怎么翔子哥哥又回来了?”
    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会儿,一匹骏马便驰到蒲潭塾院门口。马上的人勒马站定。碧葵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惊道:“张叔,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张勘累的呼哧带喘,急道:“碧葵侄女,我那翔子贤侄呢?”

    碧葵道:“翔子哥哥半个时辰前往县城去了,这会子应该已经到了你的祖屋,见到依蓝公主了。怎么,你在路上没有遇到他吗?”

    张勘一听,急道:“坏了坏了,我走的是另外一条路,没有碰到他。”

    碧葵忙问道:“张叔,你说啥个事体弗好了?”

    张勘一声长叹,道:“我就是从祖屋过来的。伙计告诉我,今天傍晚,我那张熙侄儿去了一趟祖屋,不知跟依蓝公主说了些什么,公主听完大哭了一场,就带着家人离开,不知往哪里去了。”

    碧葵叫了一声“哎呀”,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脚下发软,站立不稳,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卞虚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第二天一早,曾静得知房海翔逃走了,大为震怒。尤其是听说他还偷走了沈在宽的马,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反倒是沈在宽并没有往心里去,笑笑了事。曾静觉得面上无光,只能加倍殷勤地招呼客人们。

    吃过早饭后,他邀请大家到书房里叙话。本来预备好在客人面前显摆的两本书,《知新录》和《知几录》,被房海翔这么一闹,也不好意思再拿出来了。几人喝着茶,继续昨日的话题。

    严鸿逵歉然道:“昨日老朽喝多了酒,有些话说的有点儿不着边际,还请各位海涵。要赶走满洲人,光复大明江山,说说容易,做起来可是比登天还难啊。吕子苦心经营了一辈子,也没折腾出点儿名堂来。别说吕子了,就是当年的平西王吴三桂又能怎样?以三藩之力,尚不能对抗清廷,何况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呢?所以,依老朽之见,这反清复明的大业,可在酒后神往,在梦里遐思,酒醒梦断之后,各位还是该读书的读书,该种地的种地吧。”

    张熙一听便跳将起来,毫不掩饰他的愤怒,道:“严老先生,张熙向来敬你如泰山北斗一般。可是晚辈以为,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毫无道理,简直荒谬至极!连晚辈这样微不足道的山野村夫都时时不敢忘记吕子的教诲,以反清复明为己任,纵然赴汤蹈火亦无怨无悔;而你身为吕子的嫡传弟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对得起吕子在天之灵?实在让人寒心啊!”

    曾静听了严鸿逵的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又不好撕破面皮同他闹翻。正在斟酌着如何辩驳,张熙挺身而出,义正词严地训斥严老头,他立时觉得心中长出了一口恶气,说不出的舒坦。

    几位客人没料到张熙居然敢当面顶撞严鸿逵,都觉得颇为震惊,但张熙的话句句在理,又不好驳斥;严鸿逵这时也感觉刚才说的话有些不妥,甚是后悔,一张老脸臊得通红。众人一时僵在那儿,场面相当尴尬。

    车氏兄弟见状,忙打圆场,道:“严老先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如今满清入关已八十四年,根基已经相当牢固,难以撼动。除非能再出一个平西王吴三桂那样的人物,或者还能有希望……”

    沈在宽沉吟道:“学生倒知道一个人。听说陕西有位总督,是个汉人。他手握重兵,颇受百姓拥戴。雍正非常疑忌他,怕他位高权重,对清廷构成威胁,便屡次召他进京,想削夺他的兵权,找机会杀掉他。那位总督也知道雍正的意图,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肯进京。如此一来,雍正对他更加猜疑了,一想到他就寝食难安。这样一个人,或许可以晓以大义,说动他起兵反清。”

    张熙闻言大喜,忙问:“沈先生可知道这位总督的姓名?”

    沈在宽笑道:“说起这位总督,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但是说起他的先祖,那可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

    张熙好奇地问:“他的先祖是谁?”

    沈在宽道:“这位总督名叫岳钟琪,他的先祖,便是大名鼎鼎的武穆王岳飞!岳钟琪是岳飞三子岳霖的后裔,岳武穆的第二十一世嫡孙。他文武全才,战功赫赫,曾以六百精兵击溃三千叛军,平定西藏叛乱;后又与年羹尧一起平定青海叛乱,深得清廷皇帝器重,被封为三等公爵,现任川陕总督。”

    车氏兄弟中的一个问道:“你刚才说清廷皇帝对他十分器重,又说对他十分猜忌,那到底是器重还是猜忌啊?”

    沈在宽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清廷需要岳钟琪打仗的时候便器重他,不需要他打仗了便猜忌他。雍正始终不能释怀他是岳飞的后人,就怕他有朝一日拉起一支岳家军来,像他的先祖岳飞一样,挥师北进,直捣黄龙府,把他们赶回老家去。所以岳钟琪一直是清廷的一个心病,他反也是个死,不反也是个死。现在,他就像一堆干柴,只要有一粒火星,便会熊熊燃烧!”

    曾静听了,若有所思。
    众人又对此评论了一阵,看看到了晌午,曾静吩咐米胡子准备宴席。席间,严鸿逵道:“蒲潭先生,我们几人难得来一次湖南,还想到长沙走走。这两日多有叨扰,改日请蒲潭先生率众位高足到江南舍下,老夫自当备下薄宴,再与先生把酒言欢!”

    曾静忙说了一些客套话,严鸿逵等拱手告辞时,四下里却找不到卞虚舟。曾静忙叫来米胡子,吩咐他到外面去找。米胡子却道,卞少爷说了,他不跟外公走了,想在蒲潭塾院多住几日。严鸿逵闻言笑道:“也好,正好少了一匹马,就不带他同去了。这里山清水秀,让他多住几日,还可时时向蒲潭先生请教学问。只是不知主人家是否应允?”曾静虽然心中有些讨厌卞虚舟,但碍于严鸿逵的情面,又加上自己的学生偷了人家的马,哪好意思拒绝。忙道:“少公子愿意屈尊,曾静求之不得啊。只怕山野穷僻,少公子住不惯呢!”

    严鸿逵大笑道:“如此甚好!待我等从长沙回来,再来接他。”

    沈在宽吩咐下人套好车,搀着严鸿逵上了车。来的时候,严鸿逵和卞虚舟爷孙两个同乘一辆车,沈在宽本是骑马的。如今马被房海翔偷去,他便坐进了严鸿逵的马车。车氏兄弟跨上马,众人同曾静、张熙别过,往长沙去了。

    曾静和张熙站在塾院门口,目送严鸿逵一行。曾静道:“熙儿,你还记得刚才沈先生说的话吗?”

    张熙道:“先生是说川陕总督岳钟琪吗?”

    曾静眯起两眼,遥望着严鸿逵他们渐行渐远的车马,喃喃自语道:“岳钟琪就像一堆干柴,只要有一粒火星,便会熊熊燃烧……”

    张熙道:“先生,你的意思是,谁是这一粒火星?”

    曾静转过脸,两眼直视着张熙的眼睛,道:“熙儿,你愿意做这粒火星吗?”

    张熙立刻感到浑身上下血脉偾张,一阵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曾静冷冷地道:“熙儿,你怕了吗?”

    张熙深深吸了口气,总算稳住了澎湃的心潮,镇定地道:“张熙自从跟了先生,就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先生乃古今第一圣人,张熙平生只认定先生一人!先生之命便是大义所向,只要先生吩咐,哪怕刀山火海,即使粉身碎骨,张熙在所不辞!”

    曾静拍了拍张熙的肩膀,赞许道:“熙儿,为师总算没有看错你!”

    张熙眼里泛出泪花,几乎哭出声来。颤声道:“先生,我该做些什么,什么时候做,你尽管吩咐!”

    “不急,不急。时候还没有到。熙儿,你还记得长沙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话吗?”

    “先生是说……”

    “对!黄河澄清,五星连珠!”

    正在这时,忽听院子里一阵喧哗,米胡子好像对着什么人在高声叫嚷。紧跟着,就听他一声惨叫。二人忙过去看时,只见米胡子痛苦万状地抱着左腿,躺在地上打滚。

    两位不速之客站在院子里。一个道人,一个少年。张熙不禁惊呼了一声。

    站在道人身边的,正是失踪十多日的三爪儿。他身上那件穿了多年,打了四五个补丁的布袍换成了一件簇新的蓝色锦袍,红润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菜色,十来天不见,他好像长高了,也白胖了许多,再加上那身衣服的衬托,俨然有些富家公子的气派。

    张熙刚叫了一声“三爪儿”,忽然灰影一晃,那道人已站在他面前,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顶在一起。只听那道人恶狠狠地骂道:“主上殿下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吗?!”
    第十三至十六回自绘插图
    
    第十三回 淤泥浑沌现白莲 妖道笑纳福果钱

    陈笠心被小宦官半扶半背着出了仁政殿,径往世子东宫储承殿而去。他喝得醉醺醺的,沉重的身子压得小宦官一路歪歪倒倒,艰难前行。

    他只觉得内心一片悲凉。方才,秋娘突然出现在李焞迎接清国钦差的酒宴上,一度令他又惊又喜;谁料瞬息之间风云突变,那个清国的武官张劫年横刀夺爱,而他则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当众被人抢走,除了吟唱一曲伤感的诗之外,竟然什么事都不能做。

    他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悲伤,狠狠地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自责道:“陈笠心啊陈笠心,陈友谅一世豪杰,怎么会有你这样无能的后代!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你算什么大丈夫!”

    瘦弱的小宦官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大山般的身躯,气喘吁吁地道:“归德侯醉得太厉害了!求求大人千万不要倒下来,我……我快要挺不住了!”

    两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来到储承殿,一进殿门,小宦官便再也支持不住,将手一松,陈笠心轰然倒地。倒下的同时,他的胳膊将小宦官头上的帽子带落,顿时,一头乌黑的长发瀑布一般倾泻下来,铺洒在小宦官肩头。

    陈笠心大惊,一骨碌爬起来,睁圆了醉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人,诧异道:“你是……嫔宫娘娘!”

    林祉映沉静地点了点头,道:“归德侯大人的酒醒了?”

    陈笠心痛苦地叫道:“嫔宫娘娘,方才我想杀掉李焞,杀掉张劫年,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林祉映摇了摇头,道:“大人,不能鲁莽啊!李焞是什么人?他是生杀予夺的朝鲜国王!他口蜜腹剑,冷酷无情,连对自己最爱的女人都能下得了毒手,一个没落的前朝遗臣和一个卑贱的妓生,在他眼里就如草芥一般。你胆敢妄动,必定连累秋娘,若不是我阻拦,此刻你们两人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陈笠心听了,无言地愣了半晌,继而泪雨滂沱,哭道:“我真是个无用的人,眼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抢走,却无能为力。我还有何脸面苟活在这世上啊……”

    林祉映心中一酸,忍不住也落下泪来,将陈笠心揽在怀中,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请不要伤心,至少秋娘还活着。大人要从长计议,说不定日后还能和她团聚。”

    陈笠心忽然从她怀里抬起头,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林祉映回避着他的目光,轻叹一声道:“一言难尽,你以后会知道的。”
    陈笠心还要再问,忽听林祉映道:“不好,外面有人!”说着,站起身来,吹灭了蜡烛,拉着他的手,在一片漆黑中悄悄躲到了屏风后面。

    刚刚藏好,就听窗边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入,撞进大殿里来。二人屏住呼吸,偷偷从屏风的缝隙中窥视。借着窗外照进的月光,只见两个黑影在殿内的地上撕扯翻滚,淫声浪语不断,听得二人的心狂跳不止,紧攥在一起的两只手上都渗出了汗水。

    接着,李昑领人进来,痛打弘皙,之后李焞也来了。弘皙阴差阳错的出现,竟让他们忘记了今晚原本是要对陈笠心下手的。

    陈笠心和林祉映躲在屏风后面,睁大眼睛目睹了一场春宫大戏。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去,储承殿再次归于平静。

    橘黄色的烛光下,陈笠心盘腿坐在地榻上,林祉映跪在他身后,静静地帮他梳理头发。她光滑的手指轻柔地掠过他的发根,将他的头发拢起来,在头顶绾成一个髻,插上簪子。

    陈笠心心中一阵感动。曾几何时,她对他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犯,而此时此刻,她却宛然是一个温柔贤惠的民间女子,为自己的丈夫精心梳头。他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身上这身娘娘的华服,其实林祉映和秋娘是很像的,一样的温柔似水,一样的惹人爱怜。

    头发梳好了,林祉映跪在他面前,细心地帮他罩上发网,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道:“归德侯大人该走了。”

    陈笠心一愣,道:“你是说现在要我回家吗?”

    林祉映摇摇头道:“大人的家是再也回不去了。大人要离开朝鲜,到中国去!”

    陈笠心大惊,问道:“为什么要我去中国?”

    林祉映的面色严峻起来,道:“大人知道吗,今日若不是弘皙误打误撞闯进来,大人已经死在延礽君的乱棍之下了,全凭上苍护佑,大人才能侥幸活到现在。趁他们还没有理出头绪来,一定要赶快走。若今晚不走,明日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拜祭大人呢。”

    陈笠心还在将信将疑,林祉映却已站起身来,拿过一个小包裹递给他,道:“这是我存的一点儿体己,勉强够你路上用了。我托了一个人,他即刻就到,送你出宫。”

    陈笠心接过那小包沉甸甸的钱,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道:“祉映,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林祉映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脸上飞过一抹红晕,道:“来日方长,若你我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说着,她走到书案边,招呼陈笠心过去,道:“今日你和秋娘唱的曲子甚是委婉动人,我很喜欢。能否请你写下来,给我留个念想。”

    陈笠心走过去,见她已摊开宣纸,磨好了墨,便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他和秋娘在宴席间互相唱和的曲子。林祉映站在他身边,轻声诵读道:

    “身后云山隔渺茫,怀中温情在君旁。
    君去半枕虚无影,嗣音不闻夜夜长。
    乞天再逢千里面,赐奴莫断九回肠。
    其如窗前湘妃竹,名曰相思泪几行。

    璋瓒半盏浊酒冷,为怨东风曲不成。
    步上高台望华夏,虚罩周衣御寒风。
    瓦砚难磨情耿耿,即夕不眠灯濛濛。
    飞鸿万里寄相思,琼娥依稀入旧梦。”

    她连读了两遍,伏下身撅起嘴吹干墨迹,然后细心地将这张宣纸折起收好。刚想再说什么,只听殿外有人轻轻叩门,一个男人的声音轻声呼唤道:“嫔宫娘娘……”
    林祉映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她凝视着陈笠心,道:“送你出宫的人来了。此去中国,山高水长,请君一路珍重。”说到最后,声音中已带着哽咽。

    陈笠心还想说话,林祉映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也不必说。她深深地对他鞠了一躬,恋恋不舍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陈笠心怅然走出储承殿,见到门口的人,不由一愣——原来那人却是内禁卫将全重渡。

    他心头顿时火起,冷冷地道:“全大人,你骗得我好苦。这会子又来干什么,要捉了我送给你的主上殿下吗?”

    全重渡深鞠一躬,歉然道:“小将实在不是有意欺骗归德侯大人的。世事难料,我也是无能为力,请大人务必相信。如果大人记恨我,此刻便可杀了我,我绝无半句怨言。”

    说罢,抽出腰间的长刀,调转刀头,将刀柄递到陈笠心面前。

    陈笠心长叹一声,道:“唉!命中注定我有此一劫,怪不得全大人啊!罢了,我这就跟你走,是死是活且听天由命吧!”

    全重渡带着他翻过昌德宫的围墙,潜行至汉江边。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击了三下掌,一条小船从黑暗中无声地驶到岸边。借着月光,陈笠心看到船头站着一个挎着长刀,满脸胡须的威武男人,对他们鞠躬道:“李滢奉娘娘令,在此恭候归德侯大人。”

    全重渡扶着陈笠心上了船,站在岸边鞠躬道别。小船在汉江中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弘皙一行翌日便离开了朝鲜。那一晚阴差阳错,他被李昑捉奸,险些打死,弄得颜面尽失,好生尴尬。李焞父子送走了清使,整日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弘皙回到清国,找茬儿报复朝鲜。

    日子在惶恐之中一天天过去。忽一日,内医院带给李焞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喜讯——嫔宫娘娘有身孕了!初闻时他简直不敢相信,直到内医院的人说了三遍,他方才如梦初醒,继而大喜过望。从此,他便每日焚香祈祷,只盼上天保佑,让林祉映生下王世孙,以使朝鲜王国后继有人。

    这年十月,从北京又传来一个惊天的消息,弘皙的父亲,大清国皇太子胤礽不知何故居然再次被康熙皇帝废黜了!李焞闻讯讶异地好久说不出话来。李昑却立刻想到,弘皙从此再也不是皇太孙,再也无力打压朝鲜了。父子二人会意地相视而笑,终于松了一口气。

    世子李昀依旧淡泊懵懂,整日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子曰诗云头头是道,糊涂时独坐向隅喃喃自语。每日拜见父王,常被李焞问起林祉映和胎儿的情况,他却只知傻笑,答非所问。李焞被他弄得啼笑皆非,私底下对仁元王后金氏道:“谁说昀儿不知男女之事?能让嫔宫怀孕,可知昀儿这孩子并不傻。可是每当寡人问起,他却总是语焉不详,仿佛嫔宫肚子里的孩子和他无关一般。寡人真不知该高兴好还是生气好。”

    从国王李焞到每个宫女宦官,都在一天天计算着日子,期盼王世孙的诞生。昌德宫内一片喜庆祥和,只有一个人例外。
    延礽君李昑又是气愤又是绝望,他像一头凶狠的野狼,看人的眼神里都泛出恐怖的绿光来,吓得宫女宦官们都不敢靠近他。他胸中的愤懑无处排遣,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跑到宫外母亲居住的地方,跪伏在她面前,像个孩子般放声哭诉道:“父王如此昏聩,竟让傻子李昀做世子。这也罢了,李昀体弱多病,必定命不长久,忍上几年,儿子还能有机会。都说他不懂男女之事,可谁能料到他竟突然开窍,即将有后人了。我空怀一身治国的本领无处施展,苍天为何对我如此不公!”

    崔淑嫔从病榻上勉强支撑起虚弱的身子,满眼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抚摸着他的头,缓缓道:“孩子,你不能记恨你的父王。如果没有主上殿下的恩典,你我母子哪能有今天啊?”

    李昑恨恨地道:“他对母亲有一点悲悯之心吗?看到你病重了,居然把你赶出昌德宫,住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你说,我能不恨他吗?”

    崔淑嫔艰难地摇了摇头,道:“不能这样说。我出身卑贱,三岁丧父,四岁丧母,七岁便入宫当了宫女,做挑水劈柴的杂役。有幸偶然被主上殿下恩宠,怀上了王子。不想被张禧嫔得知,将我捉去绑了毒打,她踢我的肚子,把我扔在墙角,用一口大缸盖住。也是苍天有眼,不让我死。那一晚主上梦见一条神龙从地中钻出来,哭着哀告‘殿下救我!’主上从梦中惊醒,深感不安,便来到张玉贞的寝房,四下观察。开始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忽然发现墙角的大缸,便问,‘那口大缸为什么会倒立着?’张禧嫔随口敷衍道,‘那口大缸是空的,一直都是倒立放置的。’主上见她神色慌张,叫人将缸挪开,这才发现了我。当时我被绳索捆着,血流满身,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主上急忙命人给我解开绳索,给我灌下汤药,终于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将我安置在寝房内,朝夕守护,我才得以渐渐康复。可惜的是虽然保住了胎儿,但生下两月之后便夭折了。第二年又怀上了你,张禧嫔仍旧处处刁难,一心想置我们母子于死地,多亏有主上呵护,才让我平安生下了你。如果不是主上殿下,我们母子只能在阴间相聚了……”

    尽管李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母亲讲这一段悲惨的历史了,此时仍旧听得气血凝滞,浑身簌簌发抖,咬牙切齿道:“张玉贞差点害死了母亲,可是她的儿子,她的孙子却是未来的朝鲜国王,让我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崔淑嫔无力地躺倒在地榻上,半晌才道:“孩子啊,人的命运,是上天注定的,绝不可强求。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张玉贞作恶多端,已经遭了报应。她的恶行,和李昀无关,更和嫔宫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无关。我已病入膏肓,眼见得不久于人世,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奢望,只盼我死后,你能平平安安的,我便可以瞑目了。孩子,就算母亲求你,千万不要再生事端了!”

    面对着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母亲的苦苦哀告,李昑流着眼泪答应了她。待出了母亲的住处,他抬头仰望着满天星斗,心中暗暗发誓道:“张玉贞,当年你是怎么害我们母子的,我定要让你的儿子、孙子加倍偿还!此仇不报,李昑誓不为人!”
    昌德宫里萧瑟秋风吹起,枫树枝头的枫叶红了,嫔宫娘娘林祉映的肚子也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大。宫里所有的人都期盼着即将降生的王世孙,就连李昀也开始关注起来。这天,他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林祉映的肚子上仔细听胎儿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林祉映觉得好笑,问他道:“你在做什么呢?”

    李昀停下脚步,道:“我在想给我的儿子取什么名字呢。”

    林祉映不禁失笑道:“谁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李昀肯定地道:“一定是儿子,我能听得到的。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呢?”

    忽听门口有人冷笑一声,道:“就叫他李殇吧!”

    二人闻声一惊,抬头看时,李昑不知何时已站在诚政阁门口,脸上不阴不阳,冷冷地看着他们。

    李昀微笑道:“原来是王世弟啊,快请进来吧。方才你说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个字?”

    李昑道:“殇,国殇的殇!”

    李昀一怔,思索片刻道:“许慎所著的《说文解字》里说,‘殇’,不成人也——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个字是幼年夭折的意思啊!”

    李昑仰天大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啊!世子邸下莫怪,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以为这是个好字呢!”说罢转头对跟随的宦官道:“将我给世子邸下和嫔宫娘娘的贺礼抬进来!”

    两个宦官答应着,将一口大缸抬进诚政阁内。李昑吩咐道:“放在墙角去,缸口朝下,倒着放!”

    李昀不解地问道:“王世弟,这口大缸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昑笑道:“这口缸的寓意极佳,是我这个做兄弟的特地献上,恭祝世子邸下和嫔宫娘娘的弄璋之喜的!”

    李昀好奇道:“哦,这缸的寓意是在哪本书里记载的?”

    李昑装模做样地想了想,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嫔宫娘娘一定知道的!”

    李昀惊奇地转头看向林祉映,问道:“祉映,你真的知道大缸的寓意吗?”

    林祉映脸色惨白,浑身战栗,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昑道:“嫔宫娘娘仔细想一想,一定会想起来的。”他凑近林祉映,压低了声音道:“二十年前,有人用这口缸扣住了我母亲,想害死她。二十年后,害我母亲的人的后代,包括长大了的,还有没出生的孽种,一个一个都要来还债,加倍地还!”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对林祉映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道:“记住,那缸一定要倒立着放置啊!”

    林祉映早已支撑不住,李昑刚走,她便瘫倒在地,冷汗涔涔。李昀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思考中,背着手站在那口大缸前,道:“祉映,这口缸究竟有什么典故?司马光砸缸?不像;请君入瓮?更不是了……到底是什么呢?”

    林祉映挺着小山一样的肚子,艰难地坐起来,声音虚弱地吩咐身边的宫女道:“快,快请内禁卫将全重渡来!”

    不一会儿,全重渡一路小跑来到诚政阁,脱了靴子进来向李昀和林祉映施礼。林祉映屏退左右,满面愁云地道:“全大人,昨晚我做了个梦,有些不祥的预感,因此请大人过来商议商议。”

    全重渡鞠了一躬,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娘娘不必多虑。”

    林祉映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道:“昨夜那个梦真是可怕。我梦到一个狰狞的屠夫,手里拿着一把尖刀,抓着两条鱼,一刀一刀地割它们身上的肉。那两条鱼痛得一声声惨叫,叫声跟人的声音一样,一下子把我吓醒了。这个梦太可怖,怕是有祸事要降临了。”

    全重渡微微一笑,安慰道:“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有微臣在,定保世子、娘娘和王世孙安然无恙。”

    林祉映叹了口气,指着墙角那口大缸,虚弱地道:“全大人,这是延礽君方才送过来的,我想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吧?”

    全重渡抬眼一看,不由大惊失色,道:“娘娘,小人罪该万死,让娘娘受惊了。从此刻起,小人便安排人手,寸步不离保护娘娘。”

    林祉映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道:“说起来容易,昌德宫中到处都是他的人,我们防范再严,也难免百密一疏啊。”

    全重渡紧锁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娘娘,小人倒是有个主意。”
    全重渡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林祉映边听边点头,道:“只能如此了,就依全大人。”


    林祉映被全重渡藏在南大门外陈笠心的宅子内,已经整整三个月了。他从昌德宫中带来七八个可靠的宫女伺候嫔宫娘娘,自己和朝中的同僚李滢轮流值守,几乎没有离开过片刻工夫。每天夜里,在林祉映卧房门口合衣执刀而坐,他睡得极轻,哪怕眼前路过一只老鼠,都能将他惊醒,瞬间剑拔弩张,睡意全消。

    他无法不如此警觉。整整二十年了,他常常在噩梦中惊醒,往事不但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模糊,反而像斧凿刀刻般挥之不去,越来越清晰。二十年前,一代妖妇张玉贞在他面前轻解罗裙,将三十四岁少妇诱人的酮体赤裸裸地袒露在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全重渡面前,用她那双狐媚的眼睛和风骚的肉身俘虏了他,将他变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帮凶。他疯狂地拜伏在这位 裙下,心甘情愿地任由她奴役,听凭她差遣。她指使他暗杀了几位士大夫,又将几位颇得李焞宠幸的女人赶了出去,而那口险些置崔淑嫔于死地的大缸,正是他亲手扣在她身上的。

    李焞毒杀张玉贞的那一晚,全重渡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那个让他迷恋得无法自拔的女人在他面前满地打滚,抽搐着、痉挛着,七窍喷血,最终化为一具狰狞恐怖的尸体。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她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和凄惨的号叫,多少年来,他在李焞身边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怕被人发现了他助纣为虐的往迹。好在李焞浑然不知,反倒因他处事谨慎,竟逐级将他提升为内禁卫将。于是,他慢慢地放松了警惕,直至看到李昑送来的那口大缸。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这口大缸是一个试探的信号,羽翼渐渐丰满的李昑,向世子一党发出了复仇的警告。全重渡太了解这位延礽君了,他的冷酷心狠比他父亲李焞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比李焞更加胆大果断。当前李焞尚在位,他不得不暂时收起锋芒,韬光养晦,一旦李焞不在了,他便会露出獠牙,所有新仇旧恨一起清算。像全重渡这样为虎作伥,帮张玉贞残害他的生母的仇人,他是绝对不会放过的。所以如今之计,唯有坚定不移地站在世子李昀一边,尽可能联合朝中的士大夫,力保李昀平安继位,方能有一线生机。

    康熙五十二年,即朝鲜人所谓的崇祯八十六年在漫天大雪中到来了。正月初一,林祉映产下一子,朝鲜王世孙诞生。产婆跑出来报喜,宫女们欢天喜地,全重渡和李滢却更加不敢有丝毫懈怠。他们封锁消息,严令宫女们不得迈出宅子一步,时时刻刻小心翼翼,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一般。不知不觉过去了六个月,眼见得那婴儿渐渐长大,生得白胖胖的,煞是招人喜爱。

    这一日,林祉映抱了孩子到院子里晒太阳,全重渡和李滢围过来逗弄那娃儿。林祉映道:“感谢二位将军不辞劳苦照料我母子。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们一直藏在这里,也不是个长远之计,不知二位大人有何计较?”

    李滢道:“我进宫去禀报主上殿下,接王世孙回宫。主上健在,谅延礽君不敢妄为。”

    全重渡踌躇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旦进了宫,就由不得我们了。李昑心狠手辣,肯定要找机会对王世孙下毒手的。”

    林祉映叹道:“你们说的,我都想过了,左右没有一个万全的法子。自我出宫以来,李昑便派人满城搜索,进宫便是自投罗网,万万不可;便是一直躲在这里,总有一天也会被他找到的。”

    全重渡和李滢面面相觑了半晌,道:“依嫔宫娘娘之见该怎么办呢?”

    林祉映道:“我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要烦劳二位大人,将这孩子带到清国去,隐姓瞒名抚养他长大。将来一旦主上归天,若是世子继位,便带他回朝鲜;若是李昑篡了位,则还需从长计议,等待时机。”
    二人听罢,默然不语。都觉得嫔宫娘娘的主意实在出乎意料,但一时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三人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忽听门口人声鼎沸,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有上百人涌过来。全重渡叫了一声“不好”,刚刚拔刀在手,院门已被撞开。李滢抽刀迎上,立时被十来个蒙面黑衣人围在中间,苦苦缠斗起来。

    另一群蒙面人手持钢刀冲过来,全重渡挥刀击落飞向面门的两枚钢钉,护着林祉映向屋里逃。两个宫女大着胆子从窗口向外看,刚一探头便被钢钉射死。全重渡一边退,一边挥刀接连劈死两人。那些蒙面人一时心惊,不敢贸然上前,簇拥在台阶前,挥舞着长刀大声吆喝。

    林祉映急道:“全大人,你赶快带着孩子走,到清国去躲起来!”说罢将怀中的娃儿塞给他。全重渡一愣,道:“娘娘,我走了你怎么办?”林祉映道:“我是嫔宫娘娘,谅他们不敢把我怎样。你赶快到海边去,有船接你从海上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全重渡无奈,只好紧抱着孩子,对林祉映道了声珍重,从后门冲出,跃过院墙,一路狂奔而去。

    蒙面人呐喊着追上来,他拔足飞奔,不敢稍有停歇。跑了一阵,迎面又有十几个蒙面人拦截,为首的一个骑在一匹马上。全重渡长啸一声,飞身跃起,一刀将那人劈下马来,顺势跨上马背,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肚子,那匹马撒开四蹄,飞也似窜了出去,终于甩掉了前后夹击的蒙面人。

    他催动战马,向西疾驰。汉城府很快被远远抛在身后。他不敢怠慢,一直跑到天色渐暗,那匹马累得口吐白沫,呼哧直喘。他徐徐收住缰绳,让马慢下来,缓步前行。低头再看怀中的娃儿,双目紧闭,小脸通红。全重渡大惊,急忙将自己的脸贴到娃儿脸颊上,发觉他鼻息如常,脸上也不觉发烫,想是一路上颠簸,昏过去了。远远看见一处小村子,他忙催马过去,在一户人家前下了马,拴好马缰绳,抱着娃儿叩开那家人的门,讨了一碗羊奶给娃儿喝了。娃儿吃了东西,慢慢恢复过来,睁开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全重渡这才略微放下心来,忙胡乱吃了些东西,歇息了片刻。他不敢停留,丢给主人家一些钱,又骑上马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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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全重渡来到了海边。远远就见浓浓的夜色中一盏孤灯随着海浪起伏明灭,正如林祉映所说,果然有船在海边等他。他抱着娃儿下了马,放开缰绳让马自己跑掉,然后循着灯光的方向向前走。刚走出不远,就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走到近前一看,却是李滢。全重渡又惊又喜,李滢也是悲喜交加。二人边走边说分别后的经历,原来林祉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之需,一个月前就交代李滢在海边准备好了船只。

    五六个壮硕的船工将全重渡扶上船,船上的一位农妇接过他手里的孩子,解开衣服就给娃儿喂起奶来。可怜那娃儿颠沛了一天,嘬了几口奶便沉沉睡去。全重渡全身上下骤然一松,不由暗自佩服嫔宫娘娘的缜密心思。大船开动,他躺进船舱里,刚一躺下便睡着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大船在苍茫一片的大海上航行,李滢坐在船舱里,看着那个农妇逗娃儿玩耍。娃儿在农妇怀里咯咯直笑,引得全重渡和李滢都凑上去看。不想娃儿突然尿了,尿水竟射了全重渡一脸。众人哈哈大笑,农妇将娃儿的身体翻过来趴在她腿上,边笑边给他擦拭。她忽然一愣,道:“这孩子的母亲也太心狠了,竟然忍心在这么小的娃儿身上刺字!”

    二人不禁一愣,往农妇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那娃儿左半边的屁股上刺着一个小小的字,定睛一看,是一个篆书的“堇”字。两人本都是武夫,能认得这个字已是勉为其难,各自在心里胡乱猜了一通,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嫔宫娘娘刺字的寓意。

    海上风平浪静,船中水米充足。数日之后,全重渡和李滢带着娃儿到了登州。他们弃舟登陆,本以为一路波澜不惊,危险已经过去,谁料刚一上岸便遭到伏击。随行的几个从人或被杀死或逃得不知去向,二人拼命护着农妇和娃儿杀出一条血路,漫无目的的一路逃窜。他们穿过山东,河南,湖北,李昑派来的追兵始终紧紧尾随,摆脱不掉。在湖南郴州,他们陷入一场恶战,包围他们的不仅有朝鲜过来的武士,竟然还有清国的武林高手。混战中李滢被冲散,农妇被杀死,全重渡身负重伤,抱着娃儿侥幸逃脱,藏在大山中,暂时躲过了追杀。

    他在山林中躲了半日,眼见怀中的娃儿已饿得气息奄奄,只好冒死下山。黎明时分,寻着一条大路,路边有一所大宅子,抬头望去,宅门上挂着一块木匾,匾上写着“蒲潭塾院”四个字。

    他将娃儿包在绣着三爪龙的襁褓里,将身上所有的银两都裹在里面,转念一想,复又打开包袱取出一块银子揣进自己怀里。他找来一根烧焦的树枝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 ,见四下无人,将娃儿放在宅子门口,随后藏在树丛中提心吊胆地暗暗窥视。直到天色大亮,那户人家开了院门,一位打扫院子的妇人发现了门前台阶上的襁褓,将娃儿抱起来进了院子。全重渡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方觉左腿大腿上疼痛难忍,低头一看,腿上伤口里流出的血早已将长袍下摆染红了。他撕下袍角裹住伤口,极目四望,视界之中除了山还是山。远远望见云雾缭绕的半山上隐隐约约现出一带白墙青瓦的殿宇,看起来像是一座寺庙。他强忍剧痛,从密林中蹒跚而出,沿着登山的小路,一瘸一拐向半山爬上去。

    好不容易爬到半山,见那寺庙却是一座道观,坐北朝南,依山而建。那道观看上去不是很大,重檐歇山顶的山门下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麒麟观”三个大字。全重渡此时已精疲力竭,扶着一棵大松树站定,半天方喘匀了气,招呼门前扫地的两个小道童道:“小师傅,请帮帮我。”

    两个小道童听到呼唤,忙上前来看。见他披头散发,尘土满面,身上还有血迹,都吃惊不小。一个小道童道:“我去请二掌柜的来。”说罢扔掉手中的扫帚飞奔进了道观,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道人出来了。

    这位被称作“二掌柜”的道人中等身材,看上去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束发盘髻,穿一身崭新的青蓝色道袍,手里拿着一杆拂尘。他跟着小道童来到全重渡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道:“请问信士高姓大名?”

    全重渡不防这道人突然问起自己姓名,愣了一愣,心中飞快地思索:我姓全,去了人字便姓王;我名重渡,重渡便是两个渡口,而渡口又称为“津”……便脱口而出道:“小人名叫王津津。”说罢内心怅然,从此世上只有王津津,人间再无全重渡了。

    那道人皱了皱眉,又问道:“信士不像是中原人,看你的装束,是从朝鲜来的吧?”

    王津津拱了拱手,道:“道长好眼力,在下是从朝鲜来中原贩卖高丽参的商人。不想遇上强人,被打劫一空,还受了伤,差点儿丢掉性命。好不容易逃到此地,饥寒交迫,恳请道长慈悲为怀,收留几日,待养好伤在下便回朝鲜。”

    二掌柜复又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显然对他说的话不甚相信。王津津忙从怀中掏出最后一块银子,双手捧到他面前,道:“道长行个方便,大恩大德,在下感激不尽!”

    二掌柜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银子,伸手拿过来,不动声色地揣进怀里,道了一声“无上太乙救苦天尊!”转身吩咐小道童道:“你们两个,把信士扶进西厢房,好生照看着。”说罢对王津津打了个稽首,转头进了道观。

    王津津被两个小道童搀扶着,迈进麒麟观朱红色的大门,只见门廊左边墙上绘着个蓝脸红胡子的人,穿着一身盔甲,瞪着一对铃铛大小的眼睛;右边墙上却是一个红脸黑胡子的人,骑着一只黑色的老虎,手里拿着一根钢鞭。

    穿过门廊,进入一个院子。院子正中放着一个硕大的八卦炉,绕过八卦炉,便看到一间大殿,檐下的牌匾上写着“老母殿”三个金字,左右柱子上挂着一副对联,上书“淤泥源自浑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

    王津津原对道教不甚了了,正想探头看看老母殿内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却听道童道:“请信士到这边的厢房内歇息吧。”他便跟着道童,进了老母殿右侧的厢房内。

    两个小道童服侍得甚是殷勤,一个拿来一套干净的半旧道袍给他换上,另一个端来一盆水让他洗脸,然后又从厨房端来饭菜给他吃。他又困又饿,匆匆扒了几口饭,倒头便睡。黄昏时分被人推醒,却是道童领着个老道来帮他治伤。老道察看了他的伤势,摇头道不妨事,给他敷了药,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他去了趟茅房,回到屋里又沉沉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生,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他身上背着林祉映,怀里抱着娃儿拼命地逃,身后成千上万的朝鲜武士追赶着他们。接着林祉映又变成了张玉贞,七窍里汩汩喷血,狞笑着对他道:“全将军,别来无恙啊?”他吓得魂飞魄散,拔脚想跑,却被李昑拦住了去路。他高举着一口大缸,恶狠狠地盯着他道:“内禁卫将,你害死了我的母亲,我要把你扣在这口缸里,让你生不如死!”说罢将那口大缸向他头顶扣下来。他双脚再也不能挪动半步,恍惚中四面八方两班士大夫们跪倒一片,口中齐声诵道:“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耳边却真真切切地传来梦中的声音,听那声音像是有上百人在一起同声唱和。

    “黄天将死,苍天将生,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王津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渐渐想起自己身在何地。他跳下炕来到窗边,伸出手指将窗纸捅了一个小洞,向窗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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