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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4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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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四下里一片喧嚣,敲锣的声音,人叫喊的声音响彻昌德宫的夜空。几十个人破门而入,几十支灯笼火把将储承殿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听李昑的声音大声叫道:“不好了,有贼闯入世子东宫,奸污宫女,给我往死里打啊!”宦官们齐声呐喊,一拥而上,棍棒雨点般向男人身上打去。 那男人被打得大声惨叫道:“停手,不要打了!我是钦差大臣弘皙!” 周围人声鼎沸,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叫了几声之后,李昑才听到了,忙喝令宦官们住手,提着灯笼上前仔细看那男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此时,李焞也被这边的声音惊动了,带着几个宦官匆匆赶来。见到弘皙赤身露体,后背满是淤青的伤痕,身子下面还压着个光溜溜的女人,他不禁又惊又喜,道:“钦差大人!怎么是你啊?哈哈,小王真的不知道你还有如此嗜好!早点儿说出来,别说是一个女子,就是十个八个,都能给你送到南别宫里,任由你享用。何苦半夜溜进宫来,让下人们误会,白白遭受这皮肉之苦呢?” 可怜弘皙百口莫辩,尴尬不已。李焞为了让他出丑,故意不让人给他披上衣袍。偏偏金尚宫体内药力尚存,还勾连着他蠕动身躯,呻吟不止。堂堂大清国的皇太孙兼钦差大臣,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了一出活春宫,赤条条地被一众朝鲜宦官和宫女们嬉皮笑脸,指手画脚地围观,一时狼狈不堪。 李昑走上前来,一本正经地道:“李昑孤陋寡闻,竟不知大清上国的风俗,原是喜欢翻墙进来偷食的。钦差大人,这位被大人宠幸的女子是宫中的监察尚宫,虽然地位卑微,毕竟还是黄花闺女。大人不过酒后一时兴起,待会儿回去睡一觉,明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她的女儿之身已被众人看去,今后还有何颜面留在宫中?大人是大清的皇太孙,不能欺负我们朝鲜人,总得有个交代才是!” 弘皙又羞又气,面红耳赤。他伸手撸下姆指上的一枚象牙扳指,丢在地上道:“这扳指上有我的私印,叫她拿着来北京理亲王府找我就是了!” 李焞鼓掌笑道:“如此甚好,皆大欢喜啊!”说罢对左右佯怒道:“你们要找死吗?还不赶快伺候钦差大人更衣?” 此时,关格、柳海川、张劫年等人都进来了,上前七手八脚帮弘皙穿衣服。金尚宫药力渐渐消散,坐在地榻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乱哄哄簇拥着弘皙走了。李焞、李昑父子假惺惺地送他们出宫,随后又有宫女来服侍金尚宫穿衣。她捡起地上的扳指,被宫女们搀扶着蹒跚而去。储承殿内一阵混乱之后,终于再次恢复了平静。 谁也不知道,殿内大屏风后面的两双眼睛,一直在偷偷窥视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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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王国昌德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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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德宫品阶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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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自绘插图 |
第九回 前程后事梦依稀 豆蔻窗前弄椿枝 三爪儿其实早就醒了。当碧葵“嗞扭”一声悄悄推开他卧房的那扇破门,他就被惊醒了。 但是他故意没睁眼。他感觉碧葵像只猫一样轻手轻脚蹭到他的榻边,窸窸窣窣地向他探过身,跟着他的鼻尖上突然一凉,一阵淡淡的馨香立时沁透心脾。 “弗要睁眼哦!” 真的是吴侬软语啊,即便是命令的口吻,在三爪儿听来也犹如低吟浅唱一般动听,更何况她靠他那么近,他能感受到她呼出的清新的气息,一缕一缕的撩得他的耳朵痒酥酥的。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冲动地想跳起来,在她那张白嫩的小脸上亲一下。 “弗要睁眼,弗要动哦!” 碧葵一边说,一边将手里那散发着清香味的光滑冰凉的东西在三爪儿的额头上、鼻尖上来回摩挲。 “三爪儿哥,你猜我手里拿的是啥个?” “这个还用猜吗?是香椿叶!” “真扫兴,一下就被你猜到了。” 三爪儿心中暗笑,他闭着眼都能看到碧葵那撅着小嘴,满脸失望的可爱样子。 “格么你再猜猜,我手里这枝香椿,它有几片叶子?” “十六片?” “不对!” “十八片!” “不对!” …… “好师妹,你就告诉我吧,到底是几片叶子?” “哈哈,认输了吧?告诉你,是十九片叶子!” “师妹,这你就骗不了我了,香椿的叶子全是双数的,只有臭椿的叶子才是单数的。” “你不信?那你睁眼看看呢!” 三爪儿这才依言睁开眼。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破了洞的窗纸照在他眼睛里,晃得他半天才看清。碧葵背着阳光倚在他榻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底碎白花夹衣,头顶上两边各扎着一个小髻,像猫的两只耳朵。 她笑嘻嘻地将手里拿着的一支香椿嫩枝递到三爪儿手中,道:“呐,你自家数数呢。” “一,二,三,四,五……十七,十八,十九 …… 怪了,真的是十九片叶子哎!” 三爪儿将叶子凑到鼻子下细细闻了闻,道:“是香椿叶子的味道啊,不是臭椿!师妹,你在哪里采到这枝香椿的,快带我去看看。我从小在这九鼎山中长大,还从来没见过单数的香椿叶子呢!” 碧葵眼珠一转,道,“三爪儿哥,要我带你去找单数叶子的香椿,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哦!” 三爪儿下地穿好鞋,问道,“什么事情?” “今天爹爹出门了,好容易没人管着,你带我去便江捉鱼好不好?” 三爪儿道:“这有啥难的,我答应你了!”说罢一手拿了那枝十九片叶子的香椿,一手挽了碧葵,二人出了屋门,蹦蹦跳跳穿过一个小小的院落,来到院子的正厅前。 正厅不大,屋檐下挂着一张木匾,上书 “蒲潭塾院” 四个大字,左右两边的柱子略显破败,上面贴着一幅斑驳的对联: 天地入胸臆,文章生风雷。 两个人进了正厅,迎面墙上并排挂着两幅画像,一幅上面画的是个站着的胖老头,大脑门长胡子,两手交叉抚在胸前,腰里别着一柄长剑,袖子又宽又大,快要拖到地上了;另一幅上面画着个坐着的瘦老头,瘦得像一把干柴一般,戴着一顶高帽子,宽袍大袖,一脸肃穆。 两人跪在两张画像前的蒲团上,马马虎虎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碧葵悄悄问道:“三爪儿哥,我来这里快两年了,爹爹天天让我们给画像上的这两个老伯伯磕头。以前在曹老爷府上的时候,我见过那个站着的老伯伯的画像,晓得他是孔子。可是我不认识那个坐着的老伯伯,总听先生叫他‘驴子’、‘骡子’的,他到底是谁啊?” 三爪儿哑然失笑,道:“我的傻妹妹,那位坐着的老伯伯是吕子,不是什么驴子、骡子。他是先生生平最敬重的一位圣人,名叫吕留良。听先生说,吕子是个了不起的大学问家,还是个大英雄呢!” ? 碧葵吐了吐舌头,道:“弗得了,怪不得爹爹天天让我们向他磕头!这位吕子先生现在还活着吗?” 三爪儿摇摇头,道,“听先生说,吕子已经去世快五十年了。” 碧葵仰望着吕子的画像,道:“爹爹那么有学问,还有人能让他如此敬重,挂在墙上供着。想来这位吕子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才华横溢、学富五斗的。” 三爪儿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师妹,你也太风趣了。你从哪里学来个‘学富五斗’的成语啊?” 碧葵愣了一下,道:“弗是 ‘学富五斗’,格么是‘学富五筐’咯?” 三爪儿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碧葵有些不高兴了,扬起手中的帕子,在他的头上扫了一下,道:“你这个坏师兄,就知道笑话我!以后再不给你烧香椿炒蛋吃了!” 两人嬉闹了一会儿,想起来要去便江抓鱼的事情,便从正厅里出来。刚走到院门口,忽听头顶上一阵树叶沙沙声,紧跟着一个身影从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上飘然而下,转瞬间一个黑衣人已经落在他们面前,二人同时惊了一跳。 |
“站住!你们要去哪里?” 黑衣人右手一抖,一条细细的软鞭在他们眼前“啪”地炸了一个鞭花,鞭梢紧贴二人的鼻尖掠过,抽在地上,瞬时在方砖上留下一条浅浅的鞭痕。 碧葵装作被吓了一跳,道,“翔子哥,你这招‘挥鞭断流’练得真是烧火那个什么青,简直不要太威风哦!” 三爪儿轻轻捅了捅她,小声道:“师妹,是‘炉火纯青’,不是烧火什么青。” 房海翔才不理会碧葵的奉承,满脸严肃,铁塔一般站在两人身前。他今年刚刚二十岁,三爪儿比他小五岁,还不到他下巴那么高,碧葵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 他一脸正色地教训道:“先生和张熙师兄出门了,我翔子就是这蒲潭塾院当家的,你们都得听我的!你们两个小鬼头,大清早起来不去读书,慌里慌张,鬼鬼祟祟的,想背着当家师兄干什么勾当? 我来问你们,先生出门前交代,这两天要背熟先生所著的《知新录》,你们背了吗?” 三爪儿低下头来,两手不知往哪里放,只顾搓着衣角,嘴里嘟嘟囔囔的,嗫嚅道:“背是背了,只是还有些不熟罢了……” 房海翔冷冷一笑,手腕一抖,那条软鞭忽然像长了筋骨一般直挺挺抻过来,鞭梢直指三爪儿的鼻头。 “那你背给我听!” 三爪儿看看躲不过去,老大不情愿地张开嘴,小声背道:“中原陆沉,夷狄乘虛,窃取神器,乾坤翻覆 ……如何,如何……那个啥的,夷狄……管仲,孔子,孔子……” 看他背不下去了,房海翔从鼻孔里“嗤”了一声,刚要说出责骂的话来,不料就听碧葵开口接道: “如何以人类中君臣之义,移向人与夷狄大分上用。管仲忘君仇,孔子何故恕之,而反许以仁。盖以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华之与夷乃人与物之分界,为域中第一义。所以圣人许管仲之功……” 碧葵的苏州口音婉转莺啼,如同唱曲儿一般清澈悠扬,一会儿工夫,竟将一本《知新录》背出大半部来,直听得房海翔和三爪儿二人瞠目结舌。 半晌,房海翔方才赞道:“看不出来啊,你这细妹子,大字不识几个,倒能把先生的文章背得这般烂熟!” 碧葵撅了噘小嘴,道:“艾格有啥难个!我小时候学戏,上百段的戏文,只要听上一遍,就能记住个八九不离十,听过两遍,就能背得一字不差。 就因为这样,不知少挨了师傅多少顿打!可惜啊,我只能背,却弗晓得背出来的文章是啥个意思。就像刚才这段,什么孔子啦,管仲啦,还有什么华夏、夷狄的,搞也搞不清爽。哎,三爪儿哥,你给我讲讲 ‘夷狄’究竟是个啥东西呢?” “这个嘛……我也说不好。” 三爪儿挠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夷狄嘛,可能就是坏人……嗯……不是人,是畜生吧……”边说边用眼神向房海翔求救。 房海翔干咳了一声,道:“先生说过,中华之外,四面皆是夷狄。这夷狄呢,就是满洲旗人!旗人和我们汉人不同,他们长着人的样貌,豺狼的心肺;他们穿兽皮,吃生肉……嗯,总之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
碧葵听了,柳眉一挑,双眼瞪得溜圆,道:“翔子哥哥,你说夷狄就是旗人,好像不对吧!碧葵五岁学戏,八岁被送到江宁织造曹老爷府上的戏班唱戏,那曹老爷全家都是旗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穿兽皮、吃生肉啊!府上每个人都对我们很好,尤其是曹老爷的公子曹二爷,还有李姑娘他们,对我们好是好的唻,简直不要太好!后来戏班散了,我被挑去服侍李姑娘,早晚也不过端茶递水,从来没有干过重活。那李姑娘也是旗人,却对我像亲姊妹一般,平日里一起吃饭,一起玩耍,晚上还睡在一张床上,盖一个被子呢!像曹二爷和李姑娘这么好的人,你若说他们是夷狄,是禽兽不如的东西,便是打死我,我也不相信!” 那房海翔是永兴本地人,长到二十来岁,最远就去过县城。若论眼界见识,还真不及碧葵的十分之一。 他本想趁先生和大师兄不在家,正好教训教训师弟师妹,好好过过当家的瘾。谁料这小师妹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一通连珠炮般的抢白竟让自己无言以对。其实,他虽然从小拜在先生门下读书,但对于先生平日所讲的“华夏”、“夷狄”等等深奥的大道理始终一知半解,从来就没有想清楚过。当下再说不出什么,便扬了扬手里的软鞭,道:“你说的这些,我也不太明白,我们还是等先生回来以后再向他讨教吧。”只听鞭花一响,房海翔已纵上房顶,倏忽不见了。 碧葵对三爪儿莞尔一笑,挽住他的手,道:“三爪儿哥,看我结棍个吧?对头已经让我打败,现在没人能拦着我们去捉鱼喽!” |
三爪儿挠挠头,道:“小师妹,你又说苏州话了,啥叫‘结棍’,我听不懂的。” 碧葵挽住他的手,笑道:“就是‘厉害’的意思呀。我们快去捉鱼吧!” 永兴县乃是湖南郴州下辖县,这蒲潭塾院座落在群山环抱的便江江畔,塾院门前有一条大道直通县城。沿便江而上,九鼎山、十面鼓、雏鹰山、南天赤壁、五里翠屏层峦叠嶂,奇峰怪石,山上长满了泡桐、香椿、杉木、水松、马尾松等高大树木,终年郁郁葱葱,风景甚是优美。 时值三月初春,香椿嫩叶刚刚发芽,远远望去,一片露红烟紫。两个平日被先生管教极严的少年一时樊笼得脱,欢呼雀跃,沿着江岸边跑边叫。 三爪儿发现江畔泊着一条小船,忙招呼碧葵上船,自己去解了栓船的缆绳,然后跳上船去,拿起长篙轻轻一撑,小船便顺江漂了起来。 这个时节,山中寒气尚重,江风一吹,更觉凛冽刺骨。碧葵坐在船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将两条胳膊紧紧抱在胸前,身子缩成了一团。三爪儿见状,忙脱下身上的夹袄,披在师妹身上,自己身上只剩了一件布褂。 碧葵道:“三爪儿哥,你不冷吗?船头风大,别站在那里了。赶快到我这里来,我们两个挤在一起还暖和些。” 三爪儿嘴上说“不冷”,身上却哆嗦个不停,忙丢了船篙,跑过来挨着碧葵坐下。两人紧紧挤在一起,半晌方觉身上暖和了一些。 碧葵望望江畔的山峰,又望望远处的江面,道:“这船我们也不用撑了,由它漂吧,随便漂到哪里,倒也有趣。只是这船上也没有渔网、鱼叉,今天怕是捉不到鱼了。” 三爪儿拍拍胸脯,道:“师妹,我今天答应了给你捉鱼,就一定要捉到!等会儿我就跳到江里给你捉几条大鱼上来!” 碧葵忙抓住三爪儿的胳膊,道:“我不过是一时玩笑,你就当真了。这么冷的江水,你跳下去怎么受得了!到时候免不了大病一场,你让我于心何忍?” 一席软绵绵的话语听得三爪儿如梦如幻,一颗心都要化掉了。他忍不住偷眼看看身边坐着的小师妹,只见她小脸冻得红扑扑的,更加秀丽可人,越看越是喜欢,心中暗想,此时别说为你跳到江里去捉鱼,就是为你去死,三爪儿也心甘情愿! |
碧葵感觉三爪儿在盯着她看,转过脸也看着他,轻轻一笑,道:“三爪儿哥,我想起来今天为啥想要捉鱼了。”三爪儿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昨晚我梦到鱼了。 我梦见四条小鱼和一条好大好大的鱼。它们好像是一家子,那条大鱼是长辈,四条小鱼是它的孩子。不知怎的,我自己好像就是那四条小鱼中最小的一条。 我先是和一条小白鱼一起游来游去的,后来不知从哪里又游来了一条小红鱼,挤呀挤的就挤到我身边来了。我也不晓得为啥就离开了小白鱼,跟着小红鱼一起游起来。游着游着,小红鱼突然不见了,我正在着急,就看到一个很凶的人,一把抓起那条最大的鱼,还抓了四条小鱼中的一条,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地割它们的肉。哎呀那个血流得呀,怕死人了!那两条鱼死命地叫,一声一声的,叫得好惨呢……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三爪儿听着,一阵阵寒意沿着脊梁骨直冲头皮,忍不住一个哆嗦,也不知道是被江风吹的,还是被碧葵的梦吓的。 他定了定神,宽慰碧葵道:“梦见鱼是好事,我记得张熙师兄说过,梦见鱼要发财的。说不定我们今天就要发……” ? “嘿嘿嘿……” 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在他们的耳边冷不丁地响起,这声音就在他们的背后。碧葵猛一回头,尖叫一声,吓得魂不附体,花容失色,若不是紧紧抓住三爪儿的胳膊,早已掉下船跌落江中了。 三爪儿忙转头看,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直吓得浑身上下的汗毛根根直竖,头皮一阵阵发麻。 就在他们身后的船尾,鬼魅一般立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什么时候上的船,三爪儿和碧葵竟一丝都没有察觉到。 |
这人一身道士打扮,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生得瘦骨嶙峋。江风将他的道袍和长须吹得凌空乱舞,他却岿然不动,稳稳钉在船尾,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势。 三爪儿被唬得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碧葵见那道士面如石刻,目露凶光,不知是人是鬼,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她暗自谋划着如何逃跑,嘴上却一刻也没闲着,问那道人:“老伯伯,你是飞到船上来的吗?你是神仙吗?” 道人不理,冷冷地说道:“狗屁的发财梦!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两个无知小娃娃,大难临头了还不自知!” 碧葵见他虽然样貌怪异,说话倒是和常人无异,显然不是神仙也不是恶鬼,于是胆大起来,问道:“老伯伯,你还会解梦吗?哦,对了,你是道长,自然会算卦解梦的。你跟我们说说,我的梦怎么不是好梦了?” 她嘴上不停地和道人搭讪,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向岸边张望,希望有人正好从岸上路过,能看到他们。如果翔子哥这时候正巧在岸边练功就好了…… 那道人“哼”了一声,道:“你这女娃娃不是本地人,你是苏州人吧?” 碧葵假装吃了一惊,故意嗲嗲地道:“喔唷!老伯伯你结棍的唻,一听就听出我是苏州人了,来赛个哇!” 道人嘿嘿笑了一声,道:“女娃娃说话声音倒好听得很。你再多说几句,让道爷我听听。” 碧葵见道人脸上露出笑容,不似方才那般凶神恶煞,心里渐渐平静了许多。眼见得一时无法逃脱,只能没话找话地跟他攀谈,道:“刚才老伯伯说我做的那个梦不是好梦,为啥体就不是个好梦呢?” 那道人似乎久立船尾有些累了,盘腿坐了下来,道:“女娃娃,你也不想一想,你梦到的那一条大鱼和四条小鱼,本是和和美美一家人,后来闯进来一个外人,就是那条红鱼,硬生生将这家人拆了个七零八落,最后还有两个人被生生活剐,这能是个好梦吗?” 碧葵听得不由心念一动:难道我这梦竟是影射去年江宁织造曹老爷家的案子吗?想来诺大一个曹府,当年何等显赫风光!公子小姐锦衣玉食,富贵风流。不想曹老爷获罪,曹府被抄了家,转眼之间大厦倾塌,家亡人散。可怜满门一百多口,下狱的下狱,发配的发配。不知李家姑娘是死是活,也不知曹家二爷如今身在何处…… 她正在出神,忽见道人翻身站起,“噌噌”两下甩掉鞋袜。三爪儿和碧葵不明就里,直看得目瞪口呆。 |
那道人紧接着开始脱掉道袍,吓得碧葵“哇”的一声惊叫,一把紧紧抱住三爪儿,浑身筛糠般颤抖。 三爪儿挺身护住碧葵,情急之下双臂拉出个“白蛇吐信”的架子,那是平日里看房海翔练功学来的一招半式,但手里抓的却不是兵器,而是那枝十九片叶子的香椿。 却听那道人叫道:“女娃娃,把头转过去,闭上眼不要看!” 碧葵羞得满脸通红,急忙闭上眼,转身背对道人。 三爪儿眼睁睁看着道人瞬间脱得精光,将鞋袜、道袍丢到船上,道:“娃娃,道爷的仇家到了,你快把这些衣服藏起来,道爷要避一避!”说罢,“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不见了。 三爪儿推推碧葵,道:“师妹,可以睁开眼了。你快来看看,他让我们帮他把这堆衣服藏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碧葵一转念,刚想告诉三爪儿把衣服丢进江里,然后撑船逃走,忽然船帮上“啪”地搭上来一只湿淋淋的手,小船陡然倾斜,船帮被那只手扳得离水面只有寸许。两人同时惊呼一声,三爪儿紧紧抓住另一侧的船帮,碧葵则死死抱住三爪儿,二人差点儿掉入江中。 道人一手抓住船帮,头从水中冒出来,一口水“噗”地吐了三爪儿一脸。 “娃娃,休想给道爷耍花招!待会儿仇家到了,如果你们敢出卖道爷,当心道爷掀翻了这船,让你们两个娃娃沉到江底喂鱼去!” 道人面目狰狞,头发胡子湿漉漉地糊了一脸,两人吓得魂不附体,抱在一起不住颤抖。 江岸之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道人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猛吸一口气,没入江中不见了。 三爪儿和碧葵往岸上望去,只见尘头起处,星旗电戟,十几匹战马已经驰到岸边。为首两员战将冲在队伍最前列,盔甲鲜明,头上的簪缨迎风飘扬,煞是威风凛凛。 这队人马很快发现了江中的小船,领头的两人勒住战马,高声问道:“喂,船上的两个娃娃,你们看到过一个道士吗?” 碧葵大声回答道:“看到了,他刚才从岸上……飞到前面去了!” 她从小学戏,中气十足,又借助江风,将声音清脆响亮地送到岸上。 为首两个战将低头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人一挥手,催动战马,整支队伍“呼”的一声,如一阵疾风般卷起岸上尘土,瞬时远去了。 |
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少顷,只听水面“哗”的一声响,碧葵赶快紧紧闭上双眼。三爪儿就见水花起处,一个赤条条的瘦长身影从江中飞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稳稳落在船尾,那船身只是轻轻地晃了晃。 道人落回船上,从道袍里翻出一条帕子,擦干了身上的水,然后穿好道袍鞋袜,道:“女娃娃,现在可以睁开眼了!” 碧葵睁开眼睛,发现道人已经盘腿坐好,正闭着眼在那里调理呼吸。二人互相望望,都不敢开口说话。 过了半晌,道人长长呼了一口气,睁开眼睛,道:“你们两个娃娃,刚才还算机敏。今天你们救了道爷一命,道爷这厢谢过了!” 碧葵见道人此时忽又变得彬彬有礼,似乎没有加害他们的意思,便不再害怕,问道:“道长伯伯,刚才那些人是官军吗,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啊?” 道人捋了捋长胡子上的水,道:“那些人是满洲人的狗腿子,从山东就开始追道爷,一直追到湖南。今天跑到这永兴地界,道爷实在跑不动了,正好看见你们在江中划船,就跳上来暂避一避。” 三爪儿问道:“道长伯伯这么好的武艺,难道还怕那几个官兵不成?” 道人叹了一声,道:“不瞒你们说,那群官兵倒不在话下,只是为首的那两个狗腿子有些本事。若论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道爷的对手,只是两个人一起上,道爷着实有些吃力。前日在长沙郊外,两人联手对付道爷,打了一天一夜,差一点儿就让道爷羽化登仙了。” 碧葵啧啧称奇,道:“这两个人是谁,为何这般厉害,连道长伯伯都打不过他们?” 道人撇了撇嘴,道:“说起来这两个人也是名门之后,一个叫岳濬,一个叫岳瀞。你们可知他们祖上是谁?” 碧葵想了想,道:“他们姓岳,莫非是岳飞的后代?” 道人点点头,赞道:“这女娃娃果真聪明。这两个人的确是岳武穆的后代。他们的老子是满洲人的川陕总督,名叫岳钟琪,乃是当今世上最大的大汉奸!” 没等道人说完,三爪儿抢着说道:“我小时候最爱听镇上的说书先生讲《说岳全传》了!我还记得,说的是宋朝的时候,金国侵占中原大好河山,烧杀抢掠,涂炭生灵,还掳走了宋徽宗和宋钦宗两个皇帝。幸亏出了个岳元帅,精忠报国,千秋义气,岳家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把金兀术打得人仰马翻,屁滚尿流!” 道人冷冷地笑了笑,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些金国的女真人后来跑到哪里去了呢?” 三爪儿道:“自然是被岳家军杀得全军覆没,片甲不留了!” 碧葵插嘴道:“我晓得,我晓得!那个金国的大王金兀术,最后被岳元帅帐下大将牛皋坐在屁股底下,活生生给气死了!” 道人使劲摇了摇头,道:“不对!你们两个娃娃说的,都是说书人瞎编的故事。女真人并没有被岳飞消灭,那完颜宗弼——也就是金兀术,是金国的名将,非但没有被牛皋气死,反倒比牛皋还多活了一年!后来金国被蒙古人灭了国,女真人逃到白山黑水之间,经历了几百年,其中的一部就变成了现在的满洲人!” 三爪儿和碧葵听罢,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半晌方道:“真没想到,原来满洲人居然是金兀术的后代啊!那么说我们大清的皇上也是金兀术的后代喽?” 道人点头,道:“正是!” 三爪儿听罢,连连叹道:“唉,岳元帅辛辛苦苦一辈子,最后还是白忙活了!” 碧葵道:“刚才道长伯伯说起的那个什么总督,是岳王爷的后代,要是岳王爷知道他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跪在金兀术的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面前磕头,岂不要气得从坟里跳出来哉!” 道人道:“女娃娃说的是啊!那个岳钟琪认贼作父,帮满洲人欺负我们汉人,他是当今世上最大最坏的大汉奸!他的那两个儿子是小汉奸,害得道爷东躲西藏,不得已还在你们两个娃娃面前光着屁股,真是丢人现眼啊!” ? 三爪儿被道人的话逗得前仰后合, 碧葵也觉得好笑,捂着嘴“吃吃”地笑。经历了刚才这通折腾,二人对道人已全无敌意,甚至平添了几分亲近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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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在寂静的江面上随波缓缓漂流,江中春水荡漾,两岸山峦叠翠,不时有鱼儿跃出江面,又“扑通、扑通”地落回江里。不觉已是晌午时分,太阳和江风都变得暖暖的。一个中年道人,两个少年,乘着一叶小舟,从流漂荡,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碧葵恍惚间竟有种回到了江南故乡的错觉。 三人聊了许久,小船也不知漂了多远。 道人吩咐三爪儿道: “娃娃,道爷该走了,你们也该回家了,你且把船撑到岸边吧。” 三爪儿答应一声,捡起长篙,站在船头用力一撑,小船变向,往岸边靠了过去。 船头离岸还有丈许,道人一纵,飞上岸去。少顷,小船靠岸,三爪儿扶着碧葵下了船。道人对二人拱了拱手,道:“道爷行走江湖,履险蹈危,今日不成想被你们两个娃娃救了。山高路远,就此别过,还望有人问起时,切记不要提起这段经历。” 二人连忙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向道人还礼告别。 三爪儿对碧葵道:“师妹,出来大半天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得赶快回去,不然师傅回来看不见我们,又要发脾气了。” 碧葵说了声 “好”,便挽了三爪儿的手,顺着山路往回走。蒲潭塾院在便江上游,三爪儿年纪尚幼,不够力气撑船逆激流而上,他们只能弃船徒步返回。 刚走了几步,三爪儿忽然叫了一声,道:“哎呀,不好,有东西落在船上了!” 碧葵问道:“是啥个物事?” 三爪儿急道:“就是你给我的那枝香椿叶啊!刚才随手放在船上,下船的时候忘记拿了!” 碧葵笑道:“我当是啥个宝贝嘞,原来是那破树枝。算了,不要了,改天我再采一枝送你不就行了?” 三爪儿道:“不行,改天再采来的就不一样了!”说罢转头跑回刚才泊船靠岸的地方。谁料一会儿工夫,那小船早已顺流漂出好远,他急得跳脚,当下就要脱衣服下水, 碧葵急忙阻拦。二人正争执间,忽听那道人在一边哈哈大笑。原来他并未走远,听得二人说话,觉得有趣,便转身走了回来。 道人笑道:“道爷正在思忖如何报答你们两个娃娃的救命之恩,这下好了,待我帮你把那宝贝取回来,今生便不相欠了。” 话音未落,人已凌空飞起,轻飘飘落在江心的小船上。未等岸上的两人明白过来,只见灰影一闪,道人已站在面前,手里拿着那枝香椿叶,笑眯眯地递给三爪儿。 “你这娃娃,倒是有情有义。道爷方才一路观望,你对这女娃娃很是钟意嘛!这女娃娃生得俊俏,说话声音还好听得紧,和你真是天生的一对啊!罢了,干脆道爷好人做到底,这就登门去见这女娃娃的父母,帮你做个媒,娶了她如何?哈哈哈……” 碧葵早已羞得满脸绯红,跺着脚急道:“道长伯伯,你、你、你……” 道人见她急了,越发觉得有趣,有心故意逗她,问三爪儿道:“这女娃娃家住何处,父亲是谁,你告诉我,道爷这就给你提亲去!” 三爪儿也是腼腆不已,答道:“我们两个都住在蒲潭塾院,那塾院的先生便是小师妹的父亲。” 道人听了,忽然“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蒲潭塾院?是哦,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三爪儿见道人脸上的表情刹那间有些怪异,颇为不解,问道:“道长伯伯,蒲潭塾院有什么不对吗?” 道人盯着碧葵,若有所思:“不对啊,曾静没有这么小的女儿啊?” 三爪儿喜道:“原来道长伯伯晓得家师的名讳?那一定是我家先生的旧交了?我这小师妹是先生的义女,不是亲生的女儿。” 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这就对了,我说一个湖南人,怎么会有个苏州的女儿。”忽又转头瞪着三爪儿,问道:“你刚才说,曾静是你师傅?你跟着他多少年了?” 三爪儿皱眉想了想,道:“多少年我也说不清了,反正从记事起我就呆在蒲潭塾院了。” 三爪儿话音未落,忽见道人脸上放出异样的光彩,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身前,双眼圆睁,一张脸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去了。 “娃娃,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三爪儿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又惊又怕,颤声道:“我叫,我叫三爪儿,我也不晓得自己姓什么。” 道人一脸嫌恶,道:“你为什么叫这么难听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三爪儿的胳膊被道人攥得越来越痛,呲牙咧嘴道:“我也不晓得我为啥叫三爪儿,是先生给我取的。道长伯伯,快放开我吧!” “哇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道人仰面狂笑,三爪儿离得近,只觉两耳鼓膜被震得一阵阵刺痛。 “好吧,我就叫你三爪儿吧。如果道爷没有猜错,你的屁股上应该刺着一个字!” 道人伸手抓住三爪儿的腰带,将他提起来夹在腋下,一把扯下他的裤子,露出屁股来。碧葵猝不及防,在一旁臊得满面通红,但又禁不住好奇偷眼往三爪儿屁股上瞧,果然见他左半边屁股正中,刺着一个小小的字。碧葵识字不多,估摸着这是个篆字,但笔画繁复,她不认识。虽然她和三爪儿情同兄妹,整日里耳鬓厮磨,毕竟男女有别,三爪儿从未在她面前光过身子,也从未向她提起过,自然她无从得知师兄身上居然刺着这么一个小字。 转眼再看那道人,双眼直勾勾盯着三爪儿屁股上的字,凝视了许久,两眼之中竟淌下泪来,脸上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伤悲,显得诡异之极,让人不寒而栗。 碧葵见状,不由胆战心惊。今天这半日所经历的事情,一波三折,离奇诡异。这道人忽而是人,忽而变鬼,人鬼转换只在瞬息之间。此时,三爪儿早已吓得魂飞天外,身体悬在半空,光着屁股,双手双脚乱挥乱蹬,连声高叫:“救命!师妹救我!” 碧葵尖叫道:“道长伯伯,快放下我三爪儿哥哥!”跑上前来一把扯住道人的大袖子,拼命拉拽。 道人一只手拎着三爪儿,斜眼瞪着碧葵,缓缓举起另一只手,道:“对不住了,女娃娃!休怪道爷无情,要怪就怪你自己命薄,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着,那只举起的手便向碧葵头顶拍落…… |
“啪!” 一声脆响,道人脸上宛如绽开了一朵鲜红的牡丹花。他措手不及,惨叫一声,劈向碧葵头顶上的那只手掌力道顿减。碧葵只觉得一股浊浪“呼”地一下将自己掀翻在地。 恍惚中只见黑影一闪,房海翔从天而降,长鞭起落,道人身上顿时皮开肉绽,血光四溅。一连串疾风骤雨般的“啪啪” 之声,好似点燃了一挂爆竹,鞭锋过处,道人的道袍被撕开一条条口子,转眼之间一个松型鹤骨的道人变成了衣不蔽体的叫花子。 道人被打得晕头转向,慌乱中两手举起三爪儿,上下左右胡挥乱舞,抵挡长鞭的凌厉攻势。碧葵惊呼一声: “翔子哥,莫伤了三爪儿师兄!” 眼见得鞭梢已经要打到三爪儿身上,房海翔急忙一抖手腕,那长鞭在空中陡然转向,甩向道人身边一棵碗口粗的松树,不料鞭身却缠在树枝上,一时抽不回来。 道人岂肯放过这片刻的喘息之机,拎起三爪儿,拔足狂奔。等到房海翔从树枝上解下软鞭,道人竟已连窜带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房海翔俯身再看碧葵,见她并无大碍,只是脚崴了,痛得站不起身来。想要扶她起来,碧葵却道:“翔子哥,我不打紧的,你快去追他们吧。那个道人很凶的,万一你追不到,三爪儿哥就危险了!”说话间眼泪不由在眼眶里打转。 房海翔将她搀起来,道:“那道人已经跑远了,追也追不上。你受伤走不了路,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不放心。此间离先生的岳丈家不远,不如我先把你送过去,再向他借一匹马,我骑马去追!”说罢收了长鞭,将她背起。碧葵在他背上一个劲儿地催促:“翔子哥,求求你快一点儿跑啊!” 房海翔负着碧葵,转过一座小山包,远远看到几户人家。一路上碧葵早已三言两语,把她和三爪儿如何遇到道人,如何帮道人藏身躲避官军追捕的经过讲了一遍。房海翔听说道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从岸上跳到江心的小船之上,不由心中一惊,暗自思量道:“看来这老道绝非等闲之辈,刚才是我攻其不备,才侥幸得胜,如果正面交锋,八成我不是他的对手。若再遇到那道人,一定要小心防范才是。” 碧葵迟疑了半天,不知道该不该跟房海翔讲起道人认出三爪儿这一段。方才她只不过是看到了他屁股上的字,道人便对她动了灭口的恶念,她隐隐觉得,师兄的身世,必定是一段尘封多年,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正在犹豫说还是不说,二人已经来到那几户人家跟前。先生的岳丈陈国衡就住在第一户。房海翔背着碧葵上前叫门,叫了半天,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才开了门。碧葵叫了声“外公”,老者颤颤巍巍把二人让进屋去。 房海翔小心地将碧葵从背上放下,扶她坐在榻边。老人大声问道:“我那女婿曾静呢?多日不见,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房海翔心急,哪顾上回答,急道:“陈爷爷,麻烦你照顾一下师妹,我要借那匹黄马用一用。” 陈老爷子耳朵背,听不清房海翔说些什么,自顾自地絮叨:“我那女婿,最是不得了!他是大学问家,懂得诗书礼乐,还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老夫陈国衡,生平做的最得意的事情,就是选女婿这一件,我的眼光比天下所有人都高呢!” 房海翔上窜下跳,连喊叫带比划,无奈陈国衡一概答非所问。碧葵心急如焚,解释半天无果,情急之下干脆比划骑马的动作,嘴里还 “咔嗒咔嗒”地模仿马蹄的声音。这下陈老爷子终于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啊,原来我女婿骑马出远门了!我就说嘛,他这么长久不来看我,一定是在忙他的大事呢!我这女婿,是有济世之德,宰相之量的!” 碧葵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房海翔忙安慰道:“师妹,你且在外公家呆着,我这就去追那道人!”说罢也不理陈老爷子,径自跑到屋后的马厩,草草给那匹黄马绑好马鞍,牵出来翻身骑上,往道人逃走的方向飞奔而去。 |
房海翔沿着大路疾驰,一路跑到县城,却不见道人和三爪儿的踪迹。他策马进城,来到一家客栈前停下。这是永兴县城里最大的一家客栈,上下两层,颇有些规模,楼下是饭馆,楼上是客房,客栈的主人是张熙师兄的族叔张勘。 他跳下马来,将黄马交给门前迎客的伙计,径直冲进客栈。见张勘正低头在柜台后面拨拉算盘珠子,便上前问道:“张叔,你可看到过一个道人经过?” 张勘见是房海翔来了,一边吩咐小二上茶,一边道:“咦,今天可真是蹊跷啊,刚才还有人打听道人呢。” 房海翔奇道:“还有人打听道人?是什么人啊?” 张勘向一边努了努嘴,道:“呐,就是那两位军爷。” 房海翔转头看去,只见两个全身戎装的军官坐在一张桌子前,十几个当兵的围坐在另外两张桌子前吃饭。桌上的饭菜所剩无几,看来他们已经来了一阵子了。 房海翔心中猜想,那两位军官一定是碧葵说起的岳飞的后人,那个年纪稍大的应是岳濬,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定是岳瀞。看这样子,他们显然也没有追到道人。 小二端上茶来,他哪有心思喝茶,便要跟张勘道别。张勘却不让他走,非要拉他叙话。每次遇见这位张叔都是如此,不听他闲扯上半个时辰,是绝对走不掉的。那张勘讲到兴头上,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房海翔无奈,只好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听他唠叨。他一心惦记师弟的安危,心急火燎,如坐针毡,只盼此时来个客人,等张勘招呼之际他好趁机溜掉。 幸好此时岳家兄弟吃完了饭,一个军士过来结帐。房海翔见机会来了,正待抽身溜出去,忽听张勘对那军士嚷道:“本店不收雍正钱!”那军士奇道:“为何不收?”张勘道:“我们这里的民谣里说, ‘雍正钱,穷半年’,若谁身上有一个雍正钱,就要立即扔到沟里去!”军士怒道:“大胆店家,竟敢诋毁 !”说着扬手作势要打。张勘马上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大叫道:“救命啊,军爷欺负老百姓了!” 那军士又气又恨,道:“我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谁欺负你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那军士头上吃了重重一记马鞭。只听岳濬怒喝道:“什么岳家军!咱们是大清皇上的军队!再敢胡言乱语,当心军法从事!” 那军士摸着脸上瞬间凸起的一道血棱子,委屈得不敢说话。忽听身后有人轻笑,接着是一口悦耳的京片子:“这店家说的没错啊!康熙铸钱铜六铅四,雍正铸钱铜铅各半——你说老百姓喜欢康熙钱还是雍正钱?” 众人闻声扭头看,只见店内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身后跟着一个挑行李的家人。那公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戴一顶白缎子的六合一统帽,穿一身纯白的锦袍,生得白白净净,玉树临风。 |
岳瀞刚想说什么,岳濬拦住他,道:“要事在身,不必节外生枝。”转身对那个挨了一鞭的军士道:“给他换康熙钱!” 那军士不明不白挨了一鞭,兀自郁闷不已,回到桌边从行包里翻出几十枚康熙通宝,叫了一声“给你!”,将一把钱掷向张勘。铜钱在空中天女散花一般飞将过去,说是迟那时快,房海翔猱身而上,未等众人看清,一枚枚在空中乱飞的铜钱被他纷纷接住,转瞬间分成几摞,整整齐齐码放在柜台上。 “好俊的功夫!” 岳氏兄弟和那年轻公子不禁交口称赞。岳濬道:“没想到这偏远之地藏龙卧虎,竟有如此身手的高人!”岳瀞对房海翔道:“你不从军,真是可惜了!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报效国家如何?” 房海翔还未说话,张勘却冷笑道:“若是能跟随岳家军上阵杀贼,光复山河,我这翔子贤侄自当精忠报国,绝无二话;可惜,当今世上只剩下秦桧、张邦昌一帮奸臣,早已经没有岳王爷了!” 岳濬皱皱眉头,也不跟张勘计较,带领众人出了客栈。早有军士从客栈后面的马厩里牵出战马,岳家兄弟和众军士纷纷上马,整队之后便离开了。 目送岳家兄弟走后,张勘问那年轻公子道:“小爷是要吃饭还是住店啊?” 那公子道:“给我一间上好的客房。” 张勘答应一声,吩咐伙计收拾楼上最好的客房,帮公子将行李搬上楼去。少年从袖筒中摸出一把碎银子,丢给张勘,道:“这是给你的。你听着,待会儿有个戴枷的老人家和两个解差从这门口过,你去请他们进来,招呼解差吃饭休息,给他们一点儿钱,叫他们把老人家的枷卸掉。然后你就把老人家领到我房里来,听明白了吗?” 张勘收起银子,满脸堆笑,对那公子道:“好说,好说。小爷且去房里安心歇息,等那位老人家到了,我亲自给你带上去。” 那公子想了想,道:“罢了,你只管招呼好解差,那位老人家让我这家人带上来就行了。”说罢便上楼,上了一半,忽然又停下来,转头盯着房海翔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又点点头,这才又转身上去了。房海翔被盯得发毛,感觉那公子眼神怪怪的,但究竟怪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他向张勘告辞,却被他一把拽住,道:“傻小子,眼看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你这就走了,岂不白白错过了?” 房海翔茫然道:“什么好戏?我怎么不知道?” 张勘道:“贤侄,你想想啊,一个京城来的小姐,在张叔的客栈里等一位充军发配的老人,这还不是好戏吗?” |
房海翔一脸懵懂,道:“张叔,你说什么呢?哪来的小姐?刚才分明是个公子嘛——难道你是说,那位公子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咦,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张勘得意地笑道:“任凭她扮得再像,也瞒不过张叔的眼睛!她一进门,张叔便看到她两个耳垂上有耳洞,是男是女,一目了然。如果张叔估计的没错,那老人一定是这位小姐家的长辈,很可能原是京城里的大官,犯了事被发配广西。那小姐一路追来,一直追到我们永兴地界方才追上。等会儿二人见面,一定会说起宫中很多机密事情。来,我让小二把你带上楼,你就静等好戏开场吧!” 房海翔不以为然地道:“照你说的,那位小姐千里迢迢前来寻亲,也是人之常情,他们说什么事情,和我们乡下百姓有什么相干?我还有事情,不能耽搁,这就告辞了。” 张勘忙拉住他,道:“贤侄还不知道吗?京城出了天大的事,好多大官都被判了流刑!但凡流放广东、广西的人犯,都要从门口这条大路上过。前几日,有个犯人在我门前歇脚,我看他戴着那么重的枷,实在是可怜,给了他一碗水,两个馒头。那犯人很是感激,就跟我闲聊起京城的事情来。我这才知道,京城里已经乌烟瘴气,乱得一塌糊涂了!” 他舔了舔口角的白沫,继续道:“那犯人说,五年前,圣祖皇帝康熙爷病重,四阿哥进了一碗参汤,康熙爷喝了,不知怎么回事就崩了驾。他还说,原先康熙爷是想将皇位传给十四阿哥的,遗诏上写的本是‘传位十四阿哥’,却被四阿哥偷偷把‘十’字改成‘于’字,变成了‘传位于四阿哥’。” 说着,张勘将右手食指伸进房海翔的茶碗里蘸了一下,在柜台上先是画了个“十”字,又添了一横一勾,变成个“于”字。他把嘴巴凑近房海翔的耳朵边,道:“原来,当今雍正皇帝的皇位是篡夺十四阿哥的,这可真是个天大的秘密!那犯人还说,雍正继了位,便将自己的同胞兄弟十四阿哥囚禁起来,连太后想要见一面都不允许。不但如此,他竟然还把十四阿哥的妃嫔都弄到宫中自己享用了。太后气急了,就一头在铁柱上撞死了!雍正为了灭口,将京城里知情的大官,杀了一批,流放了一批。从这条路上经过的犯人,十个里面有九个是和这个案子有关的。贤侄你说,这能不叫好戏,你难道不想看吗?” ? 张勘讲得绘声绘色,如同他亲身经历过一般,听得房海翔不由好奇之心大起,又架不住张勘连推带搡,于是便跟随小二上了楼。小二将他领进一间客房,带他来到靠墙放着的一个雕花立柜前,打开柜门,附在他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这柜子乍一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立柜,打开柜门却别有洞天。原来,这是一个带暗门的柜子。那暗门设计的相当精巧,这屋的柜子和隔壁那屋里的柜子是连在一起的,两个立柜共用的背板就是暗门,推开暗门,就能从这间房进入那间房的柜子里去。如果不是有人指点,外人还真的难以发现这里藏有机关。 房海翔轻轻打开柜门,蹑手蹑脚钻进立柜,然后缓缓推动暗门,悄悄钻进隔壁房间的柜子里。他将眼睛贴在柜门的缝隙看过去,一颗心顿时狂跳不止。 |
第十回 却看蒹葭倚玉树 一夜狂风花满溪 隔壁屋里已经点了灯。一个人坐在桌前,双手支着下巴,正对着房海翔,两眼一瞬不瞬,呆呆地望着他。 房海翔差点儿惊叫出声,转身便要逃,忽然转念一想,暗笑道,我真是傻,我在柜子里,她看不到我的。想到这里,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复又凑上前去,透过柜门缝隙往屋里看。 那人仍旧在桌前发呆,一头乌黑的长发散披在肩上,柔和的烛光衬托出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孔,张勘说的没错,她果然是个姑娘。房海翔想起刚才上楼时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当时只觉得奇怪,却不知怪在哪里。现在回味过来,那或许是女孩子特有的好奇和顽皮,甚至或许还掺杂了那么一点点说不清的暧昧。 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端庄秀美的姑娘。碧葵虽然也很好看,但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妹妹。回想起来,自己还真没有认真留心过师妹的样貌。如果有人问他,碧葵梳什么样的头发,穿什么式样的衣服,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等等,他还真都答不上来。 而面前这个女子,却让他看一眼就要心跳,看一眼就永远忘不掉。她眉尖轻蹙,满眼忧郁,虽然身着男装,却掩不住温婉柔顺,万种风情。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他面前,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哀伤里,直看得他心慌意乱,魂不守舍。暗道:“听张叔讲,她可能是京城大官家的小姐,不知为何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又为什么事情忧愁担心呢?” 看她那怅然若失又楚楚动人的样子,房海翔忍不住想上前安慰她,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与生俱来的高贵,又让他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
正值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有人在外叩门,道:“少爷,人来了!” 那姑娘忙站起身来开门,老家人将一个人领进来,然后退出去,复又将房门掩上。 借着屋内的烛光,房海翔看清了,进屋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一头苍白的乱发,满面沧桑,衣衫褴褛。 房门刚一关上,那姑娘抢步上前,跪倒在老人面前,失声道:“关爷爷!您受苦了!” 老人一脸诧异,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迟疑道:“我不认识你啊,你是……” 姑娘抬起头仰面望着老人,满眼满脸都是泪,抽噎着道:“关爷爷,我是依蓝啊!” 老人闻言大吃一惊,“扑通”跪倒,对着她连连磕头,道:“格格!你是依蓝格格!这可万万使不得,折杀老奴了!” 依蓝连忙扶起老人,顾不得他身上龌龊,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老人潸然泪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格格,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别担心老奴,老奴没受什么罪,硬朗着呢!” 两人抱头痛哭,许久才渐渐止住。依蓝将老人扶到榻边,请他坐下,老人执意不肯,她连拉带拽,才勉强将他按在榻边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老人身边。 老人道:“格格,大老远的,你怎么从京城跑到这儿来了?” 依蓝道:“去年关爷爷犯了事,流放广西,我越想越放心不下,想来看看您,于是就一路从北京追了过来。路不熟,又遇了几次险,一直追不上您。前些天到了长沙,终于打听到您的消息,估摸着您这几天要从永兴过,就赶快抄近道儿追来了。” 老人叹道:“孩子,真是苦了你了!难为你挂记着老奴。可是你一个金枝玉叶的姑娘家,千山万水地从京城跑到湖南来,太危险了!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可怎么担待得起啊!” 依蓝道:“关爷爷,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把我从小带大,如果没有您,蓝儿早已不在这世上了。在我心里,您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比我阿玛还要亲百倍!” 老人感动得眼泪汪汪,问道:“格格,小王爷知道你出来了吗?” 依蓝撇撇嘴,道:“您可别提我那个阿玛了,他成天都在忙他的事情,哪里顾得上管我!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正眼瞧过我几回。” 老人叹道:“唉!也不能全怪小王爷,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依蓝气愤地道:“还不是因我是庶出没娘的孩子,不招他待见。您还记得吗,四岁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止,快要死了。阿玛来看了一眼,只丢下一句‘不中用了,甭医了’扭头就走了。是您哭着给太医跪下,拼命磕头,央求太医救我一命。太医本来都想走了,被您抱住腿不放,只好留下来继续给我医病。也是我命硬,最后竟然医好了。如果不是您,蓝儿哪儿能活到现在啊!” 老人叹了口气,道:“格格,你打小儿就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依蓝黯然道:“谁让我额娘是个朝鲜人,又死得那么早呢。整个王府里,唯一疼我的就只有您了。您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喂我吃饭,给我讲故事,教我折小纸船……小时候我总爱哭闹,别人都嫌烦,您就把我背在背上,在王府里不停地走,一趟一趟的,从这头走到那头,嘴里不停地哼着歌谣。我至今还记得您唱给我的那些歌谣——‘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儿发芽打钹儿’您就这样边唱边摇,一直摇摇晃晃地把我哄到睡着……” 二人说到动情处,老人老泪纵横,依蓝也暗自垂泪。从他们说的话听来,他们是满洲人,而且那依蓝身份极不一般,似乎是什么王爷家里的千金。 |
老人听着她哼唱儿歌,不由泛起满面慈祥,长叹一声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奴常常想起你小时候,老奴领着你和哈千虎,抱着曹家的小公子曹雪芹,在王府里放风筝,放佛就是昨天的事情……” 依蓝恨恨地道:“关爷爷,您就甭提那个哈千虎了!这次我一出京城他就尾随而来,逼得我乔装改扮,一路躲躲藏藏,好几次都险些被他识破,差点儿给他抓了去!” 老人诧异道:“你和哈千虎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他为什么要抓你?” 依蓝道:“您还不知道吧,哈千虎现在是弘历手下的侍卫,弘历专门派他盯梢咱们王府的人。他发现我出京了,估摸我是来找您的,就一路跟了来。他一心想抓住我,告我个私通朝廷钦犯的罪名,好陷害阿玛,向他的主子邀功。” 老人不住地摇头,叹道:“唉,哈千虎小时候是个多么老实的孩子,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 老人和依蓝的对话云里雾里,房海翔多半没有听懂。想起自己还要去找道人和三爪儿,于是决定要离开了。可是自从见了依蓝,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在心中油然升起,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竟让他难以移步,舍不得走开。 正当这时,走廊里一阵嘈杂,只听皮靴重重踩在木头楼板上的声音,还有人从楼梯上“咚咚咚”地往楼上跑,边跑边叫道:“大爷,我没骗您,楼上真的没有一位小姐啊!”却是张勘的声音。一时皮靴声、张勘的叫嚷声,还有铁器碰撞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乱成一团。 依蓝惊呼道:“不好,哈千虎追来了!” 老人“呼”地站起身,道:“格格,你快躲起来,老奴在这里挡一挡!” 依蓝急道:“不行,关爷爷,不能让他见到您!” 老人挺身道:“老奴把他从小带大,还怕他不成!格格,你快藏起来,被他抓住事小,万万不可牵连了小王爷!” 说话间,只听走廊里的皮靴声越来越近,老人急促地环视一圈,道:“格格,快藏到那个立柜里!”说罢不由分说,将依蓝一把拽住,拉到立柜前,打开柜门,推了进去。 几乎与此同时,房门被“哐”的一声踹开了。 |
“关格!你个老东西,死太监!” 哈千虎闯进屋里,凶神恶煞般举起手中的马鞭,就要向关格劈头打下去。关格扬起头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目光如炬。 哈千虎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马鞭停在半空,终于没有落下来。 “我问你,那个小贱人跑到哪儿去了?关格,大爷在问你哪!你给爷回话呀!” 关格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头别过一边,一言不发。 哈千虎对着桌子狠狠抽了一马鞭,叫道:“来呀,把这死太监给我枷起来!” 两个解差战战兢兢,赶快跑过来给关格上了枷。 哈千虎在房内四下打量一番,走到立柜前,对着柜子端详片刻,猛然抬起腿,一脚向柜门踹去。 柜门被皮靴踹了个稀烂,哈千虎手提马鞭探头向立柜里看,柜子里空空如也。 这时,张勘也进了屋,见状叫道:“哎唷大爷,别砸东西呀!我们这里真的没有一位小姐……啊!”话音未落,被哈千虎一脚踢出门外。 “你们两个,别愣着啦,赶快给我把这客栈好好搜一遍,找到小贱人,立刻带来见我!” 两个解差哪敢怠慢,答应一声,提着刀挨个房间搜查。一时只听解差的脚步声、撞门声、房客的惊叫声,乱糟糟的回荡在走廊里。 不知过了多久,杂乱的声音渐渐消失,四下里一片静谧,只剩下呼吸的声音——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依蓝刚被关格塞进立柜里,立刻被人一把抱在怀里,紧跟着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在哈千虎踹开柜门之前,房海翔早已抱着她,转移到另一个房间的立柜里,迅速关上了暗门。 柜子里漆黑一团,两人虽然贴在一起,却谁也看不到谁。 房海翔紧紧抱着依蓝。倒不是他胆子大得敢把她抱这么紧,实在是因为柜子里太小,只有这样抱着才能容得下两个人呆在里面。 有那么一会儿,他记不得身在何处,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刻的感觉,就像他在九鼎山最高的那座山峰上练了一天功,躺在山巅的大石头上休息。周围烟雾一般的云彩缠绕着他,抚摸着他,说不清是梦还是醒,他像喝醉了酒一般,直想跟着那些云彩一起浮到天空中,在一座又一座山峰间游走。 他生平第一次,怀里抱着个姑娘,而且是个让他看一眼就心跳,看一眼就一辈子忘不掉的姑娘。她的身体软绵绵的贴着他,他感受到她馨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腮边和脖子。他的双手搂着她的腰,抚着她的背,她披散到腰际的长发和她身上的丝绸衣裳一样光滑。 他如梦如幻,过了半天才发觉,依蓝的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抚摸着,原来她居然也抱着他!他顿时觉得又惊又羞。 她踮起了脚尖,嘴巴贴近了他的耳朵边,幽幽地道:“你是叫翔子吧?” “咦,你怎么知道?” “我听那个店家叫你翔子啊!你今天接铜钱的时候,身手好漂亮啊!” “可是,这儿这么黑,你又看不见我,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接铜钱的人呢?” 依蓝吃吃地笑了,道:“你接铜钱的时候,我看到你衣服上的一颗扣子开了。刚才我摸到了,呐——” 她的手顺着他长袍侧襟上的盘扣,一颗颗地往下摸,一直摸到右胁下开了的那一颗。 “就是这儿!” 接着,她的手指竟然从那颗没有系上的盘扣的位置,顺着衣襟伸进了他的长袍。光滑的指尖微微有些凉,刚一触碰到袍子下的身体,房海翔不由浑身上下一阵阵颤栗。 |
“翔子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不……不用谢。你叫依蓝吧……你是满洲人吗?” “嗯。你怎么发抖了,满洲人很可怕吗?” “听先生说,满洲人是夷狄,他们……那个……” “你想说满洲人都是坏人吗?你觉得依蓝像坏人吗?” “我……不……” “翔子哥哥,在依蓝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汉人和满洲人的不同,只有好人和坏人的分别。你看那个哈千虎,他是满洲人里的坏人;而关爷爷呢,就是汉人里的好人。” “刚才听那关爷爷叫你格格,你是王爷家的小姐吗?” “翔子哥哥救了我,我自然什么事情也不会瞒着你。我阿玛——就是我父亲,是圣祖皇帝康熙爷的嫡长孙,当今雍正皇帝的侄儿,我是他老人家的第四个女儿。” 房海翔大惊失色,道:“什么?你是皇帝家的公主?”他本能地想将依蓝推开,却被她抱得更紧了。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黑暗之中,他看不到她的脸,但能够感觉到她那双闪亮的眸子注视着他,满眼的得意和俏皮。 房海翔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说的我都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我们……” 不等他说完,依蓝伸手掩住他的嘴,道:“其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想懂。现在好了,我认识了你,再也不用想那些烦人的事情了。” 尽管柜子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但房海翔能明显感觉到,她说这番话时,娇羞中夹杂着喜悦的神情。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可是公主……” 依蓝伸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嗔道:“不许再叫我公主了!你哪儿知道,我这个公主,只是看起来表面光鲜罢了。其实,我最羡慕的就是你们这些平常人家的孩子,每天都可以和父母家人呆在一起,高兴了可以和他们笑,伤心了可以找他们哭。而我呢,虽然贵为格格,但是除了关爷爷,有谁关心我是死是活!” 房海翔听得心中发愁,又道:“可是公主……” 依蓝打断他,道:“什么公主、母主的,我不爱听!以后我就叫你翔子哥哥,你就叫我蓝儿好了!” 他刚想再说什么,忽听门口一阵脚步声,似有三五个人走上了楼梯。依蓝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
二人扒着立柜的门缝向外看,只见几个人已经进了屋子。屋内灯火通明,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坐到了椅子上。 依蓝低低地惊呼一声,道:“不好了,翔子哥哥,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就是我阿玛!” 房海翔忙向屋内看去,只见那人面如白纸,脸上不见一点儿血色,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尚未完全康复的样子。他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锦袍,正低着头拿把小锉刀专心致志地修着手指甲。 他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头上戴着一顶稀奇古怪的高帽子,像是兽皮制成的,帽子正中镶着一面发亮的小铜镜,沿着帽檐儿插着一圈白色的羽毛,帽子后面还拖着几条花花绿绿的布带,垂到他的肩上。这人的服饰更是怪异,一身紫色的布袍,袍子上绣满了云朵、海浪之类的纹饰,胸口处缝着三面小铜镜,腰间挂着好几串小铃铛。他闭着眼睛,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扇子上写着“笑簪花底吟真声”几个字,像是睡着了一般。 二人身旁,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手里拎着一条铁棍,目光炯炯;另一个一头白发,垂手侍立,正是关格。 依蓝附在房海翔耳边,道:“那个稀奇古怪的老头儿,是王府里的萨满,名叫安泰……” 房海翔愣了一下,问道:“萨其马?是吃的东西吗?” 依蓝不由轻笑道:“不是萨其马,是萨满。萨满有点像你们汉人的巫师,他们法力很强,会医病,会占卜,还能通神,在我们满洲人中地位特别高。你再看那个拿铁棍的人,是王府里的第一高手,叫柳海川。他们一定是来抓我回去的,怎么办啊,翔子哥哥!” 房海翔在她耳边道:“公主不要怕,他们看不见我们的。” 只见坐在椅子上的白面男子修了一会儿指甲,开口问道:“海川,那两个差役都打发了吗?” 柳海川拱手答道:“回小王爷,两个差役已经被奴才料理干净,埋在树林里了。只是那哈千虎逃得快,奴才想追已经追不上了。” 白面男子“嗤”地笑了一声,道:“哈千虎那小子倒是机灵得紧。老远听到上师身上的铃铛响,知道是谁来了,立马撒丫子就撩了。算了,跑就跑了吧。反正他也没跟咱们照面儿,空口无凭的,谅他也不敢到弘历跟前儿胡说八道去。上师,您说是吗?” 他转头问身边的萨满安泰,却见他闭着眼睛,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见问话一般。 |
白面男子见安泰不答话,也不再追问,又气哼哼地道:“本王这个女儿,也真调皮得有点儿出格了。竟然异想天开,偷偷从北京跑到这么个地方来,就为了见关格一面,差点儿给本王闯了大祸!” 他越说越气,用手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提高了声音,道:“那个弘历,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找本王的茬儿,本王躲还来不及躲呢!她倒好,差点儿给人家送上这么大一个把柄,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果不是上师发现及时,催本王连天连夜地一路追上来,只怕她这会儿已经落在弘历手上,本王只能等着任人宰割了!” 躲在柜子里的依蓝吓得浑身簌簌发抖,越发紧紧抱住了房海翔。 见白面男子发怒,关格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王爷息怒,老奴有罪,都是老奴不好,差点儿连累了小王爷。” 白面男子摆摆手,道:“这事儿不怪你,都怪依蓝那丫头太任性,跟她那个朝鲜妈一模一样的脾气!本王把她抓回去,一定轻饶不了!你知不知道她藏到哪儿去了?” 关格稍一迟疑,道:“回小王爷,老奴不知道依蓝格格在什么地方。” 白面男子对关格道:“起来吧。”然后又转向闭目养神的安泰,道:“我说上师啊,您倒是醒醒,说句话啊!转眼就四更天儿了,咱们到底是走呢,还是在这客栈住一宿呢?” 却见安泰依旧双目紧闭,一言不发。一旁的柳海川耐不住了,碰了碰他的衣袖,轻声唤道:“上师,上师?” 突然,安泰两眼圆睁,直把周围的三个人吓得同时一哆嗦,白面男子甚至惊叫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房海翔隔着门缝往里看,也是惊得非同小可,差点儿失声叫喊出来。 |
只见安泰双眼瞪得溜圆,却不见一点儿黑眼珠,两个眼眶里满满的都是白眼仁儿,鼓鼓地凸出来,像是在眼窝里镶了两只剥掉皮的煮鸡蛋,上面还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异常恐怖。 三人尚自惊魂未定,就见安泰指着白面男子,张口说道:“弘皙!你不好好在王府里呆着,跑这儿来干什么?” 房海翔悄悄问道:“弘皙是谁?” 依蓝小声答道:“弘皙是我阿玛的名字。” 弘皙一愣,却见关格“噗通”跪倒在安泰面前,连连叩首,道:“老王爷!这是老王爷的声音啊!” 柳海川也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向安泰磕头。弘皙大惊,也连忙跪下,问道:“阿玛,真的是您老人家吗?” 安泰用白眼仁儿盯着弘皙,道:“弘皙,阿玛终于又见到你了!阿玛想你啊!你要记住,阿玛是被你那几个阴险毒辣的叔父们害死的,你一定要为阿玛报仇啊!” 弘皙此时早已泣不成声,拉着安泰的手,哭道:“阿玛,儿子知道您的冤屈,一定要为您报仇!” 安泰点点头,又对跪在地上的另外两人道:“关格,海川,看在胤礽活着的时候,待你们不薄,你们要好生辅佐弘皙,胤礽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关格和柳海川闻言放声大哭,齐道:“老王爷,您就放心吧,奴才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要帮助小王爷夺回皇位,报答您和小王爷对奴才们的大恩大德!” ? 弘皙仰面望着安泰,问道:“阿玛,您说儿子还有希望峰回路转,克成大统吗?” 安泰一字一句地道:“弘皙听着,内奉麒麟圣母,外结准噶尔汗,则大事可成矣!” 弘皙忙问道:“阿玛,外结准噶尔汗,儿子听懂了,可是这内奉麒麟圣母是什么意思啊?” 安泰答道:“将芨十八子,天机不可泄。” 说罢,竟又闭上了眼睛睡着了,手中的折扇掉在地上,任凭弘皙再三追问,却是一个字也不说了。 半晌,三人站起身,各自擦了擦眼泪。柳海川摇了摇安泰的胳膊,又呼唤几声,他才终于醒转过来,从地上捡起折扇,四下里望望,茫然道:“小王爷恕罪,老朽方才不小心睡着了。” 房海翔看到此时安泰的眼睛,与常人无异,再听他的声音,竟与刚才说话的口音、腔调完全不同,不由心中暗自称奇。 弘皙见安泰醒了,道:“上师,您还不知道,刚才您被阿玛附了体,还跟本王讲了几句异常玄妙的话。本王实在猜不透是什么意思,想要追问,阿玛却走了。”接着便向他请教麒麟圣母的玄机。 安泰沉吟道:“将芨是将满十五岁的女孩儿,十八子是个‘李’字。看来,老王爷是告诉咱们,有一位姓李的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是麒麟圣母,咱们只要找到她,则大事可成矣!” 弘皙愁道:“阿玛也不说清楚一点儿,茫茫人海,让咱们上哪儿找这个女孩儿?” 安泰道:“老王爷说天机不可泄露,咱们赶快派人四处寻访,机缘到了,自然就能找到了。” 弘皙点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就依上师吧。”他从腰间解下一把精致的短刀,递给关格,道:“京城你是回不去了,就去给本王办趟差吧。还记得这把刀吧?” 关格道:“记得,这是十五年前在朝鲜,准噶尔王子噶尔丹策零送给小王爷的信物,约定见刀如见小王爷号令,唯小王爷马首是瞻。” 弘皙道:“准噶尔蒙古的汗王策旺阿拉布坦去年暴毙,噶尔丹策零即了位,如今他已经是新的大汗了。你见到他就说,弘皙请他勿忘当年的誓言,立刻预备兵马,且等本王号令,里应外合起事。” 关格接过短刀,小心地揣在怀里,跪下叩首道:“小王爷放心,老奴这就动身,前往准噶尔。” 弘皙又对柳海川道:“海川,本王有上师陪着回京,你就甭跟着了。你马上把你的人撒开了,去找那个麒麟圣母。记住,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姓李。我估摸着,她既然叫做麒麟圣母,八成名字里有个‘麒’字或者‘麟’字。让你的弟兄们都换了便装,悄悄行事,千万不要走漏了消息——对了,如果遇到依蓝,给我一棒打死!” 柳海川犹豫着答应了一声,从包袱里给关格分出一些盘缠来,二人收拾行囊,准备各自行动。 弘皙又对安泰道:“上师,咱俩也甭在这地儿呆着了,连夜动身回北京吧。省得回去晚了,弘历又该起疑心了。” 说罢站起身来,带着几人往门外走,只听楼道里一阵脚步声,还有安泰袍子上铃铛的清脆撞击声,顺着楼梯下去,不一会儿便听不见了。 |
依蓝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道:“终于走了,可吓死我了。” 房海翔不解地问道:“你阿玛怎么对你那么狠,要让那个柳海川把你一棒打死……” 依蓝叹了一声,道:“他是怕我坏了他的大事。” 房海翔奇道:“什么大事?” 依蓝软软地偎在他怀里,道:“说来话长了。我的祖父名叫胤礽,是圣祖康熙爷的第二个皇子,他曾两次被册立为皇太子,又两次被废掉。之后一直被禁锢在紫禁城里,三年前薨了。新皇帝雍正登基以后,把我阿玛封为和硕理亲王。可是阿玛却一直愤愤不平,他总觉得,祖父才是该真正继承大统的人,而他自己才是当仁不让的皇太子。他心怀不满,暗中纠结了安泰和柳海川几个人,成天谋划着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方才你也听到了,又是准噶尔汗,又是什么麒麟圣母的,还不是为了夺回皇位。” 房海翔没听明白,又问道:“他夺他的皇位,也不至于要除掉自己的亲女儿吧!” 依蓝将头枕在他肩上,解释道:“阿玛是旧日东宫嫡子,难免被人忌惮。雍正皇帝有个皇子名叫弘历,早就瞧阿玛不顺眼,一心想找茬儿除掉他。我擅自溜出来见关爷爷,若是被弘历抓住了,就是天大的事情,会牵连到阿玛,所以把他给气坏了……” 房海翔听得心惊肉跳,又是怜惜又是担心,道:“这可如何是好,柳海川到处找你,你往哪里躲啊?” 依蓝顽皮地道:“怕什么,有翔子哥哥陪着我,我就躲在这个柜子里永远不出去了。” 房海翔窘道:“公主说笑呢,你我萍水相逢,怎么可能……” 依蓝“噗嗤”一笑,道:“你瞧你这人,口是心非的,都抱了我这么半天了,还说什么可能不可能的?” 房海翔脸上涨得通红,连忙松开搂着她腰的手,但是柜子里实在太狭小,两个人仍旧面对面贴在一起,依蓝的胳膊仍旧环绕在他的脖子上。 他忙伸手去掰开她的胳膊,道:“公主,恕翔子冒犯,对不住了。请你放开我,我要走了……” 依蓝却不肯放手,道:“翔子哥哥,你好狠心啊,怎么能撇下我走呢?你忍心让柳海川杀了我吗?” “这……”房海翔又想走,又舍不得,正觉得左右为难时,依蓝突然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居然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嘴唇。 这一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两人的嘴唇贴在一起的那一刻,他顿时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要飘起来了。 ? 九鼎山上那烟雾一般的云彩弥散过来了。它们妖冶地缠绕着他,轻佻地抚弄着他。他被托举着,一点点浮起来,轻飘飘的像一枚花瓣,软绵绵的像一片羽毛。魅惑的微风在他耳边呻吟,如泣如诉;婉媚的细雨舔舐着他的身体,如痴如醉。狂野的浪花猛烈地拍击着他赤裸的胸膛和小腹,一波一波地将他掀翻,让他痉挛,让他癫狂,要把他撕成碎片。他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他想放声叫喊,却一次又一次被高高地抛起来,扔向更高的巅峰。九鼎山越过去了,十面鼓飞过去了,雏鹰山、象山、南天赤壁……在他身下,伟岸的山巅渺小得像一个个土包。他飞过了一座又一座高峰,一直向那最高最远的天空翱翔……他精疲力竭,却心神俱醉。终于,他长啸一声,在那天的尽头,霞光万道,花雨漫天…… 最后,狂风暴雨渐渐平息。渐渐平复的还有漆黑的立柜里两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蓝儿……蓝儿……”房海翔的手指轻轻拂过依蓝耳际的一缕头发,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依蓝乖乖地趴在他怀里,婴儿般恬静,任由他的手一遍遍抚摸她缎子一般光滑的身体。她柔声回应着他的呼唤,在他耳畔轻诉道:“不管你是汉人还是满洲人,是穷人还是富人,蓝儿已经是你的人了,今生今世永远都是你的。翔子哥哥,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蓝儿哦……” 房海翔动容不已,捧起她的脸,忘情地亲吻她的嘴唇。依蓝缱绻迎合,两人的身体再一次沦陷…… 突然,“哗啦”一声响,立柜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
房海翔本能的伸手去腰间摸软鞭,岂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软鞭早已不知道被丢在何处。依蓝尖叫一声,忙不迭地往他身后躲藏。 一缕阳光透过打开的柜门铺洒在他们身上。晨光熹微,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在立柜里呆了整整一夜。 “呸呸呸!真不要脸!你们两个小杂种,只顾躲进柜子里风流快活,也不管你张叔在外面差点儿被那个哈千虎打死!” 张勘鼻青脸肿,站在柜子外面,气鼓鼓地道:“我站在这里听了大半夜,你们两个小畜生,倒还挺能折腾的。颠鸾倒凤、海誓山盟了一整宿,差点儿把柜子给拆了!赶快给我滚出来,如果弄坏了我的柜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依蓝羞得满面绯红,将身体缩在房海翔身后,叫道:“翔子哥哥,快把这个死店家打出去!” 张勘嗤笑道:“咦,现在怎么知道害羞了?昨天晚上说什么‘不管你是汉人还是满洲人,是穷人还是富人,蓝儿今生今世永远都是翔子哥哥的’那些话的时候,怎么就不害羞呢?” 依蓝从房海翔后背探出半个脑袋,骂道:“不得好死的店家!等会儿本姑娘出去,看把你千刀万剐!” 张勘冷笑一声,道:“小姑娘,说话留点儿口德!大爷就在这里站着,有本事你出来啊?大爷倒要看看,你光着个屁股,怎么把我千刀万剐。来来来,出来呀!” 依蓝恼羞成怒,弯下腰探手在柜子里乱摸,随手捞起房海翔的一只鞋,扔向张勘,却不料一弯香肩和一条雪白的胳膊被张勘看了个正着。 张勘一闪,避开依蓝丢过来的鞋子,连声“啧啧”道:“到底是王爷家的公主啊,就是和我们山里的村野妹子不一样!你瞧瞧这皮肤,是不是书里说的什么‘肤如凝脂’、‘粉妆玉砌’啊?翔子贤侄啊,可不是张叔故意要偷看侄儿媳妇的身子,是她自己要给张叔看的!” 依蓝又羞又急,催促房海翔道:“翔子哥哥,快去帮我杀了这个死店家!” 房海翔只听他们隔着自己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地交锋,完全插不上话。听依蓝叫他,忙道:“张叔,求你把柜门关上,待我们穿上衣服出来说话好吗?” 张勘扁了扁嘴,道:“你这媳妇,把张叔骂得狗血喷头,绝不能轻易饶了她!” 房海翔央求道:“求你了张叔,大人不计小人过,先把柜门关上,等会儿出去,我们一定好好向你赔不是!” 张勘将头一扬,道:“关上门做什么?害怕张叔看你媳妇啊?告诉你吧,张叔年轻的时候,比她好看的姑娘不知看过多少!” 房海翔不等他说完,一伸手将柜门拉上了。 半晌,两人穿好衣服,从柜子里出来。房海翔一只脚趿拉着鞋,另一只脚光着,依蓝牵着他的袖子,怯怯地跟在后面。只见张勘坐在凳子上,翘着腿,高昂着头,两只被打得乌青的眼睛盯着屋顶,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房海翔领着依蓝,凑到张勘面前,道:“张叔,我们给你赔不是了。” 张勘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却用下巴往桌上努了努,道:“茶!” 房海翔忙到桌边,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张勘,道:“张叔,请用茶。” 张勘斜了一眼依蓝,道:“让她来!” 依蓝无奈,伸手接过茶碗,往张勘面前一送,道:“给你。” 张勘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抖个不停,不搭理她。 房海翔对依蓝递了个眼色,道:“叫张叔。” 依蓝恨恨地瞪了一眼张勘,重新将茶端到他眼前,道:“张叔,请喝茶。” 张勘撅了噘嘴,胡子翘得老高,道:“奇怪了,你们王府里没教你怎么跟长辈说话吗?哦,对了!你是满洲人,不懂我们汉人的规矩。张叔来教教你吧——你要说,张叔,刚才多有冒犯,对不住你老人家了。你老宽宏大量,就原谅了侄儿媳妇吧。” 依蓝气急败坏,骂了声“死店家”,举起茶碗就要向张勘劈头砸去。房海翔赶忙抓住她的手,将茶碗接了过去,一边对张勘道:“张叔,我们纵有不是,但已经向你老人家赔罪了,你也不该得寸进尺;依蓝虽然对您有些不恭,但她毕竟是王爷府里的公主,身份尊贵,从来就没有对我们这样的老百姓低三下四过。她刚才已经尽力而为了,你就适可而止吧。” 张勘怒道:“我呸!你个小兔崽子,刚刚有了媳妇,就对你张叔如此不恭!等你师父曾静回来,张叔告诉他你数典忘祖,竟敢和满洲女人干下荒淫无耻的勾当,看他怎么收拾你!” 房海翔听到他提起师父,心中一凛,脸上不由现出惊惧的神色。依蓝见了,微微一笑,将手伸到衣襟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张勘面前的桌上,道:“张叔,您老人家宽宏大量,就原谅了侄儿媳妇吧!” 张勘立时眉开眼笑,一边接过银票,一边道:“免礼免礼,这是做什么,不用这么客气嘛!翔子贤侄,侄儿媳妇,来来来,你们都坐下。” 待二人坐定,张勘一双肿眼目不转睛打量依蓝,赞道:“都说满洲人是野人,男的长得像狗熊,女的长得像蛤蟆。可是看我这侄儿媳妇,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水灵灵的简直像画里的仙女一样。你和我翔子贤侄,一个英雄,一个美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啊!” 半天下来,依蓝已经看出房海翔的这个张叔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便不以为意,正色对他道:“别闹了,张叔,咱们商量正事儿吧。” ? 张勘连道: “对对对,说正事儿。如今你们两个既已结为百年之好,当务之急,应当斟酌往后该怎么办才是。” 房海翔发愁道:“此事还当禀明先生才是。可是先生素来对华夷之防颇为忌惮,一旦他知道蓝儿是满洲人,定然会大发雷霆,火冒三丈的。” 依蓝方才见他听到师父的名字,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胆怯,心中颇不以为然,道:“什么先生,不过是个穷酸教书匠,又不是你的亲生父母,管他做什么!” 房海翔辩道:“先生虽然不是我的父亲,但我从小在先生身边长大,多蒙先生教诲,实在是比亲生父母还要亲啊。” 依蓝不悦道:“你那先生,不过是个迂腐不堪的穷秀才。如今已是满洲人的天下,他还不自量力,还说什么华夷之防。有本事别窝在书斋里高谈阔论,扯起大旗造满洲人的反,光复你们汉人的天下啊!” 房海翔两眼一瞪,怒道:“不许说我先生!” 依蓝怒目回瞪,道:“我就说他了,你想把我怎么着?” 张勘见二人横眉立目,各不相让,忙拦在中间,道:“小祖宗啊,怎么刚才还柔情蜜意,一下子又恼了呢?你们别闹了,张叔倒有个主意。昨天我那侄儿张熙托人捎信来,他和你先生还要耽搁三五日才能回来。不如你们两个且到张叔的祖屋住上几天,那里虽是乡野地方,比不得京城王府,但也算是山清水秀,而且无人打扰。张叔差人伺候着,杂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两个只管一边卿卿我我,一边筹划将来的事。两个小祖宗意下如何啊?” 两人还生着气,都撅着嘴不说话。张勘催问,房海翔闷声道:“你问她吧。”张勘转头看着依蓝,依蓝板着脸,道:“就依张叔吧。”张勘拍手笑道:“这才好嘛!你们稍等,张叔这就叫人备饭,待吃过饭你们就动身吧。” 二人吃了饭,依蓝回房换了一身女装,脸上略施粉黛,唇上涂了胭脂,耳垂上戴了两个玛瑙耳坠,一出房门,房海翔不由看得呆了。张勘给依蓝牵来一匹小白马,房海翔仍旧骑了陈国衡那匹黄马,一个伙计在前面引路,依蓝的家人挑了行李跟在后面。 两人并辔缓行,依蓝侧脸望着房海翔道:“翔子哥哥,还生气呢?蓝儿错了,给翔子哥哥道歉,以后再也不说翔子哥哥的先生不好了。” 房海翔忙道:“蓝儿,是我错了,我不该对蓝儿发脾气的,我一直后悔呢。以后我若是再发脾气,你就不理我,让我自己反省,等我来给你认错。” 依蓝笑盈盈地望着他,道:“蓝儿哪敢不理翔子哥哥呢!蓝儿不懂规矩,以后若有不对的地方,翔子哥哥尽管责罚,蓝儿绝无怨言!” 房海翔听罢,心中莫名感动,从马上伸过手来,紧紧握住依蓝的小手。二人窃窃私语,情意绵绵,渐渐出了县城。眼前群山环抱,郁郁葱葱,耳边溪流潺潺,莺啼婉转,令他们心旷神怡,早将方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前面的伙计引他们上了一条小路,不能并马而行,两人只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依蓝在前,房海翔紧随其后。 |
沿小路行了不远,面前是一片翠绿的竹海,伙计引众人在茂林修竹间穿行。依蓝忽然从马上回过头来,惊喜地叫道:“翔子哥哥,你看,湘妃竹哦!” 房海翔看那竹子,只见粗大的竹干上斑斑点点,布满了褐色的天然花纹,犹如朵朵紫云,爬满了竹干。他有些纳闷,道:“这不就是我们平日里见惯的竹子,你为什么叫它湘妃竹呢?” 依蓝勒住马,抚着一根竹子上的斑纹,道:“湘妃竹是你们汉人的传说,小时候我听关爷爷讲的。说的是古时候有一条恶龙祸害百姓,舜帝怜惜他的子民,就来到湘江惩治恶龙,为百姓除害。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在家里等了好多年,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她们担心夫君的安危,就赶到湘江寻找,这才得知舜帝死了。她们伤心欲绝,在九嶷山上哭了九天九夜,直到哭瞎了眼睛,泪尽而逝。她们的眼泪洒在竹子上,变成了竹斑。因为她们被称作湘夫人,所以这种竹子就叫湘妃竹。” 房海翔叹道:“没想到从小见惯的竹子,竟有这么美的传说。” 此时,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透过来,斑斑驳驳地洒在依蓝身上,竹影投在她青竹般亭亭玉立的身体上,有如湘妃竹上的美丽斑纹,随风轻轻摇曳。马背上的玉人宛若如误落凡尘的仙女一般,看得房海翔神思恍惚,痴痴地道:“蓝儿,那湘妃可有你这般美丽……” 依蓝两只大眼睛里春水盈盈,凝眸看着他,道:“翔子哥哥,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了,我也会像湘妃一样,一直把眼泪哭干,泪尽而逝。” 房海翔一怔,道:“蓝儿,你胡说什么呢……” 依蓝笑道:“翔子哥哥,蓝儿逗你玩儿呢!” 说话间一行四人已经穿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片颇有些规模的高大房屋,青瓦白墙,房前也种着竹子,比方才他们穿过的竹林里的竹子细小了不少,却别有一番恬淡雅致的韵味。前面领路的伙计道:“到了。”原来张熙的祖屋便在这青竹林尽头。 伙计引他们进了院子,大门之后是一个过堂,过堂两侧有耳房。伙计吩咐依蓝的家人将行李杂物放置在耳房里,领二人来到第一进堂屋。堂屋两侧是正房,那伙计打开一间正房的门,道:“请小爷和小姐住在这屋里,每日会有人送来茶饭,但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下人便可。”说罢施了一个礼便退下去了。 那伙计刚一退出,依蓝便一把搂住房海翔,在他脸上、脖子上乱亲。房海翔慌道:“蓝儿,门还没关上呢。”依蓝撒娇道:“我不管,翔子哥哥,把我抱到床上去。”房海翔用脚摸索着勾到门边,将门掩了,抱起依蓝,轻轻放在床上。 依蓝躺在床上,勾着他的脖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脉脉含情地注视着他,柔声道:“我的额娘是朝鲜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我虽然是个公主,但是整个王府里,除了关爷爷,没有一个人疼我爱我。那天在客栈里第一次见到翔子哥哥,看到你接铜钱,我当时一下子就像喝醉了一样,心里就有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人能抱一抱我就好了。后来翔子哥哥在柜子里抱住我,是不是感觉我放荡无耻得像个风尘女子一般?我确实是放荡无耻,但是只对翔子哥哥一个人,今生今世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了。翔子哥哥,你可懂蓝儿的心?” 两行清泪从依蓝眼中悄然滑落。房海翔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动容道:“蓝儿,我懂你的心。你贵为公主,不嫌弃我一介布衣,以身相许。房海翔发誓,此生永不相负,至死不渝!” 两人不能自已,如痴如狂地紧紧抱在一起。窗外山风吹过,竹影婆娑,溪流在极远极远的山间淙淙流淌,不知名的小鸟在天际若有若无地鸣唱,二人浑然忘我,恣意纵情,恍然不知过了几世几年。 ? 此后的三日里,除了梳洗、吃饭、如厕等等非下床不可,二人便像粘在了榻上一般,郎情妾意,如胶似漆,便是一刻也不愿分离。 第四日,张勘来了一趟,说张熙捎信来,翌日将和先生一起返回永兴。得知消息后,房海翔立刻心绪不宁起来。张勘看出来了,宽慰道:“翔子贤侄,不必过度担心。明日你且回塾院,公主这里我会让下人小心伺候着。待你回去禀明先生,再来接公主。你尽管放心,你家先生是读书人,通情达理,不会责怪你的。”房海翔勉强点头称是,张勘又跟他闲谈一阵,便告辞走了。 房海翔整日心事重重,依蓝跟他说话,他也心不在焉的。夜里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才睡着,却睡不踏实,半夜被噩梦惊醒,发现身边空空的,依蓝不在床上。 他忙披衣下床,却见依蓝站在窗前。他从后面抱住她,柔声问道:“蓝儿,睡不着吗?” 依蓝侧过脸,月光下,房海翔看到她满脸都是泪,忙给她擦拭,道:“蓝儿,你怎么了,为什么伤心?”依蓝道:“翔子哥哥,蓝儿觉得你爱我没有我爱你那样多。”房海翔道:“蓝儿为什么这么说?”依蓝道:“蓝儿心里只有翔子哥哥一个人,可是翔子哥哥的心还要分给先生、师兄、师弟师妹,所以我觉得蓝儿爱翔子哥哥要多过翔子哥哥爱蓝儿一些。”房海翔忙安慰道:“傻蓝儿,别胡说了。我心里只爱蓝儿一个人,对先生、师兄、师弟和师妹的感情,和对蓝儿的爱是完全不一样的。” 依蓝凄然道:“这几天,每天晚上睡着之前的最后一刻,蓝儿心里想着的是翔子哥哥;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蓝儿心里想到的还是翔子哥哥。翔子哥哥,你可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感觉有多苦?” 房海翔将依蓝抱得更紧了些,道:“傻蓝儿,我不是天天和你在一起吗?” 依蓝叹了一声,道:“明天翔子哥哥就要回塾院去了,这一去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想到要和翔子哥哥分别,蓝儿心里就像刀割一般难受。” 房海翔轻吻着她柔顺的长发,道:“不要担心,我们只是小别,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蓝儿安心在这里等着,最多两日,我禀明先生,就回来接你。” 依蓝道:“如果你家先生不许咱们俩在一起呢?” 房海翔咬了咬嘴唇,道:“如果先生不允许,我就离开塾院。只要能和我的蓝儿在一起,不论天涯海角,我们生死相依。” 依蓝转过身,抱住房海翔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房海翔不住劝慰,许久,依蓝才渐渐止住。 夜深了,山里的湿气极重,二人都感觉身上一阵阵寒意。房海翔道:“蓝儿,别着凉了,我抱你到床上去睡吧。”依蓝道:“翔子哥哥,再陪蓝儿呆一会儿吧。下次再跟翔子哥哥这样抱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了。”房海翔心中一阵酸楚,道:“蓝儿,你又胡说。”依蓝道:“蓝儿错了,再不胡说了。翔子哥哥,你看,窗外好多竹子哦。我想起一首诗来,念给翔子哥哥听好吗?” 只听依蓝缓缓吟道:“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房海翔问道:“这是谁做的诗?”依蓝道:“还记得关爷爷提起的那个曹雪芹吗?就是江宁织造曹頫家的小公子。他年纪虽小,却聪明绝伦,才华过人,这首诗就是他作的。可惜去年曹府被抄了家,也不知他此时流落到何处了。” 房海翔还在回味,道:“这首诗好像是说一个姑娘,对着窗前的竹林伤心落泪,是什么事情让她伤感惆怅呢?蓝儿,我说的对吗?”再看依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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