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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3页] |
作者:ty_1445740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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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笠心便跟随他出了禁苑向西,走不远便见到一处小小的院落。全重渡道:“此处便是诚正阁,是世子的书房。世子已经得到禀报,知道归德侯要来见他。大人就自己进去吧,小将告退了。” 陈笠心别过全重渡,进了小院,来到诚正阁门口,刚才芙蓉亭的一幕仍让他余悸未消。他站在门口,定了定神,这才脱掉鞋子走进去。只见屋内坐着一位少年,想必就是世子李昀了。他躬身施礼,道:“陈笠心参见世子邸下。” 等了半天,不见李昀有任何动静。陈笠心抬头看他,只见他端端正正地面墙而坐,神态安详,时而微笑着点点头,时而皱着眉摇摇头,嘴唇一张一翕,隐隐约约听到他在轻言细语,分明是正在跟什么人交谈。他向李昀对面看去,除了一面白墙,什么都没有。 他不禁心中好奇,悄悄靠近李昀,仔细听他在说些什么。 只听李昀道:“嗯,方才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记得孔子是怎么说的吗?” 陈笠心环顾四周,李昀身边,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一个宫女在一旁侍立,而李昀这番话,显然不是对他说的,更不是对那个宫女说的。 李昀似乎在凝神细听着什么,片刻后,只见他摇了摇头,对着空空如也的墙壁轻声道:“不对,先生你记错了,孔子不是这样说的。你一定是记错了。” 陈笠心大惑不解,转头看看那个宫女,只见她正张着嘴懒洋洋地打哈欠,刚打到一半,发觉有人在看她,急忙把另外一半哈欠硬生生吞下肚去。 他看看李昀,又看看宫女,用眼神问她,世子这是怎么回事。 宫女对他笑了笑,小声道:“世子邸下每天都这样的。” 忽然,李昀像是有些不高兴了,提高了声音,对着墙壁气哼哼地道:“我说你错了,就是错了!孔子是这样说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你若不相信,等一会儿归德侯来了,我们问他好了。归德侯是朝鲜最有学问的人,他说的一定不会错的。” 宫女嬉笑道:“世子邸下,归德侯大人早就到了,就在殿下旁边站着呢!” 李昀“哦”了一声,转过头来,对陈笠心点点头,道:“归德侯,孔子是这样说的吗?” |
他这才看清世子李昀的样貌。他大概与自己年纪相仿,生得眉目清秀,但眼神有些迷离恍惚。他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和李焞的那件一样,袍子的胸前和两肩处各绣着一团龙,不同之处是,李焞袍子上的龙是五爪的,李昀的龙却是四爪的。 陈笠心躬身道:“世子邸下说的不错,孔子确实是这样说的。” 李昀脸上现出笑意,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孔子确实是这样说的,‘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是,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陈笠心道:“回禀世子邸下,孔子的这句话是在赞扬管仲呢。意思是说,如果没有管仲保卫中原,夷狄就会入侵华夏,我们就会成为他们的奴隶,像夷狄一样,披散头发,穿左衽的衣服了。” 李昀站起身,背着手踱到他面前,问道:“请问归德侯,什么是左衽,什么是右衽呢?” 陈笠心用手在自己的衣襟上比划着,道:“世子邸下请看,中华的汉服,是左边的衣襟压在右边的衣襟上面的,这叫‘右衽’,而那些夷狄的衣服,却是右边的衣襟压在左边的衣襟上面,叫做‘左衽’。” 李昀听了,摇了摇头道:“要我说,管仲这人也忒无趣了。不就是衣服吗,左衽又何妨,右衽又怎样?”边说边解开自己的衣服,一会儿把右边的衣襟压在左边的衣襟上,一会儿又把左边的衣襟压在右边的衣襟上,嘴里喃喃地道:“左衽、右衽,左衽、右衽……嘿嘿,有趣有趣。” 一旁的宫女“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世子邸下若是再把头发披散了,就和胡人一模一样了。” 李昀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如此更加有趣!”说罢竟摘下帽子,扯掉网巾,扔在地上,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陈笠心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李昀一声长啸,叫道:“披发左衽,我是胡人!” |
一旁的宫女“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世子邸下若是再把头发披散了,就和胡人一模一样了。” 李昀拍手笑道:“好啊好啊,如此更加有趣!”说罢竟摘下帽子,扯掉网巾,扔在地上,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陈笠心大惊,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李昀一声长啸,叫道:“披发左衽,我是胡人!” 见此情景,那个宫女早已笑做一团。李昀也对着她“吃吃” 傻笑,道: “披发如何?左衽如何?赤身又如何?” 说着,便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 陈笠心赶忙劝阻道:“世子邸下,不可如此。”李昀不理他,转眼脱得赤条条的,笑嘻嘻地对那宫女道:“今日还是我骑竹马,你弄青梅好吗?” 陈笠心惊骇不已,谁知那个宫女面对世子的裸身,却毫不以为意,撅了撅嘴道:“天天都是青梅竹马,不好。” 李昀低头思索片刻,道:“对了,我现在是胡人,我来扮金兀术,你来扮我的战马好吗?”说罢不由分说,一把将宫女掀倒在地,翻身骑到她身上,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两下,大叫道:“我是金兀术,岳飞何在?来来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宫女被他坐在身下连连抽打,痛得哇哇乱叫,李昀嘻皮笑脸,在她身上乱摸乱挠,宫女被他挠得奇痒难忍,反过身来挠他,二人狂笑不止,直将陈笠心看得呆在一边。正胡闹得不可开交时,忽听门外宦官高声叫道: “嫔宫娘娘驾到!” |
情 第七回 君王无情赐鸩醴 忍看妖妇阶前死 陈笠心循声望去,只觉得眼前一花。伴随着一阵香风和裙裾窸窣之声,几名宫女簇拥着一个少妇疾步走进,那少妇正是方才陈笠心在禁苑芙蓉亭里邂逅,不知道该称呼她琴仙还是嫔宫娘娘的女子。此时,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唐衣,衣襟、袖口和裙摆上镶着华丽的金边;脑后别着一只金色的凤簪,头顶正中的发间戴着一个叫做“叠地”的圆形小头饰,上面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小凤凰。她的眉眼间既不像凝心苑的琴仙那样柔情蜜意,也不像芙蓉亭的林祉映那般凄楚无助,此刻,她华贵冷艳,高不可攀。陈笠心痴痴地盯着她看,宛如身在梦中一般。 李昀还光着身子骑在宫女身上,鼓掌笑道:“祉映,你来的正好,赶快上马,随本王前去大战岳家军!” 林祉映满面怒气,厉声吩咐左右道:“来人,把世子邸下扶起来。金尚宫,把这个贱人拖出去,给我往死里打!” 两个随行的宫女答应一声,将李昀搀扶到一旁;那个被称作“金尚宫”的标致女子走上前来,一把扯住躺在地上的宫女的头发,拖着她向殿外走去,宫女一路哭嚎求饶,凄惨的叫声听得陈笠心阵阵心悸。 李昀却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笑嘻嘻地道:“祉映,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看我了呢。” 林祉映不回答,冷冷地看着他,道:“世子邸下,看你像什么样子!快把衣服穿起来,把头发梳好!” 李昀对她做了个鬼脸,撒娇道:“我要你帮我穿衣服,帮我梳头。” 林祉映扫视了一眼随行的宫女们,对众人道:“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都退下吧。”宫女们答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诚正阁内,只剩下了李昀、林祉映和陈笠心三人。 林祉映为李昀穿好衣服,默默地为他梳起了头发。从进入诚正阁直到现在,她没有看过陈笠心一眼。此时,她低着头,全神贯注于李昀的头发,似乎面前的陈笠心并不存在一般。 陈笠心觉得有些尴尬,他偷眼打量林祉映,忽而觉得她就是琴仙,忽而又觉得不是。多少个日子里,他曾经不止一次从头到尾仔细回想凝心苑那一晚的经历,但每次都是开头清晰,结尾恍惚。狐仙般妖媚的妓生,勾魂摄魄的眼神,凝脂般洁白光滑的肌肤,还有迦耶琴,许兰雪轩,瑶池仙境的奇异梦境……后来呢?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眼前这位嫔宫娘娘,那眉眼看上去就是琴仙,但她雍容华贵,冷若冰霜,哪里有半点琴仙的温柔娇媚,分明又不是琴仙。天下竟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
诚正阁里静悄悄的,宫女无声地进来,点上蜡烛,又无声地退出去。林祉映挽起李昀的头发,别上簪子,从地上捡起发网,帮他罩在头发上。自始至终,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向他这边看。 陈笠心心慌起来,他想说句话打破沉默,又怕太唐突。正不知如何是好,李昀忽然看着他道:“咦,怎么这里还有一个人?祉映,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林祉映帮李昀戴好帽子,又站在他身前,帮他整理衣服,道:“这个人不是主上殿下请来教你读书的归德侯陈大人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向着李昀,仍旧没有看陈笠心。 李昀道:“哦,原来是陈先生啊。”说着对陈笠心点点头,道:“陈先生,你还不认识祉映吧?” 陈笠心慌忙低下头,施礼道:“参见嫔宫娘娘。” 林祉映道:“陈大人,主上殿下说大人学识渊博,特地请大人进宫教导世子。世子不谙世事,还望大人多多费心,多加指教。” 陈笠心忙说了一声“是”,一抬头正与林祉映的目光相遇。两人四目相接,他心头一震,瞬间又回到了凝心苑那个温馨的夜晚,仿佛琴仙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这双眼睛和琴仙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一晚琴仙眼中的是点点泪光,款款深情,而此刻正在跟他对视的这双眼睛里却是冷冷霜雪,凛凛寒意。 烛光下,陈笠心发现林祉映脸上似乎闪过一抹红晕,她迅速移开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 李昀站在二人中间,看看陈笠心,又看看林祉映,忽然拍手笑道:“哈哈,祉映,你怎么害羞了?” 林祉映怒道:“世子邸下,不许你胡说!” 李昀看到林祉映生气了,忙抱住她的肩膀,柔声道:“祉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胡说了。” 林祉映推开她,道:“你都这么大了,成天和那些下人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成何体统!你要知道,你是王世子,将来朝鲜国的国王!如此不思进取,让下人们耻笑还是小事,如果有小人妒忌,觊觎你世子的名位,把你毒死、杀死,只怕死到临头你都不知道!” 她边说边抹眼泪,越说越伤心,说到后面,忍不住哭出声来。陈笠心目睹了禁苑芙蓉亭那一幕,自然知道她这番话的意思。李昀吓得身体簌簌发抖,紧紧抱住她的一条胳膊,也跟她一起哭了起来。 |
林祉映拿过一条帕子,替李昀擦干眼泪,道:“别哭了,让陈大人见笑。对了,主上殿下一直对陈大人的学问赞不绝口,现在陈大人就在这里,你还不赶快请教?” 李昀转悲为喜,笑嘻嘻地道:“祉映说的对。我这几天在读李清照的词,正好有些不懂的地方,想向陈先生讨教呢。” 陈笠心听了,猛然灵光一现,道:“世子邸下是否知道,朝鲜也有一位李清照呢!” 李昀好奇道:“咦,朝鲜也有李清照?我怎么不知道?先生快说给我听听。” 陈笠心偷眼看了看林祉映,看不到她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他继续道:“有一位女诗人,名叫许兰雪轩,被称为朝鲜的李清照。” 李昀思索片刻,道:“许兰雪轩?没听说过。祉映,你知道这个女诗人吗?” 陈笠心的心中一阵狂跳,他看着林祉映,急切地希望从她的回答中猜到那个未解的谜底。 林祉映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没有听说过。” 陈笠心心中好生失望。李昀追问道:“陈先生,这位许兰雪轩写过什么诗,你读一首来听听吧。” 陈笠心答应一声,缓缓吟诵道:“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他一边诵读,一边偷眼看着林祉映,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 李昀道:“这个朝鲜李清照的诗,听起来很美,就是有些不太懂,陈先生给我讲一讲吧。” 陈笠心道:“许兰雪轩这首诗,描写的是神仙世界的景象。仙界的人很闲适,解开青囊,拿出一本书来读,实在百无聊赖,就去请飞琼一起唱步虚去了。飞琼是西王母娘娘身边的侍女,‘步虚’是道士们唱的歌。” 他给李昀讲解的时候,暗自察看林祉映的神色,却见她手里拿了一个花绷专注地绣着花,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陈笠心暗想,刚才这首诗是那一夜琴仙给他唱过的,如果林祉映就是琴仙,她绝不会如此无动于衷的。看来她真的不是琴仙,只是个和琴仙长得很像的女子罢了。 |
李昀听得饶有兴致,又请陈笠心读了几首许兰雪轩的诗。他细细品味,不时评点一番,还将李清照的诗拿来和许兰雪轩比较,听到精妙处,满脸喜悦,频频颔首。陈笠心见他此刻温文尔雅,谈吐不凡,与方才“被发左衽”胡闹的那个李昀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不由心下大奇。 二人谈了很久,林祉映一直在旁边绣着花,一言不发。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陈笠心一大早被全重渡从家中带出来,进了昌德宫,呆了整整一天。今日是甲申国难祭日,国王李焞和所有的王子都要斋戒,害得他也跟着一天没吃东西。他饥肠辘辘,心中惦记着家里的秋娘,只盼着能赶快回去。 一个小宦官进来,躬身禀告李昀,说该送归德侯回府了。陈笠心如释重负,站起身来就要告退,李昀谈兴正浓,哪里肯放他走,抓住他的胳膊,道:“先生不能走,先生讲的许兰雪轩,我还没听够呢!” 林祉映对李昀笑道:“世子邸下,天色已晚,陈大人一定要走了,这是宫里的规矩。你想谈诗,明日再请陈大人进宫吧。” 李昀听了,突然发起狂来。 |
他一把抢过林祉映手中的花绷子,用力扔在地上,死死抓住陈笠心的胳膊,跳着脚哭道:“不行不行!哪里的规矩我也不管,我就是不让陈先生走!” 林祉映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般任性。就依你吧,让陈大人多陪你呆半个时辰再走,好不好?” 李昀听她这么说,破涕为笑,连连拍手道:“好啊好啊,还是祉映对我最好!就这么办!” 林祉映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花绷,抬头对陈笠心歉然一笑,道:“有劳陈大人了。”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微笑,眼睛里竟然有些许温柔闪过,一瞬间,陈笠心感觉这目光既陌生又熟悉,不由心中一动。 李昀满心喜欢,左手扯着陈笠心,右手拉着林祉映,道:“今晚我们三个人就睡在一起,畅谈一夜如何?” 林祉映立时满面绯红,斥道:“世子邸下,你又胡说了!刚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陈大人再陪你半个时辰就走吗?你可不能反悔啊。” 李昀吐吐舌头,笑道:“不反悔,不反悔。娘娘的话,我哪敢不听啊。”边说边牵着二人的手,往诚正阁门外走去。 林祉映诧异道:“世子邸下,不是要听陈大人讲诗吗,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李昀此时忽然满面严肃,道:“不要说话,你们且跟我来。” |
陈笠心和林祉映一左一右,糊里糊涂被李昀牵着手,出了诚正阁,穿过了几个狭窄的游廊。游廊中打着灯笼守夜的宦官们,看到是世子邸下和嫔宫娘娘深夜里领着个陌生人走来,颇有些惊讶,忙躬身站在路边行礼。李昀也不理他们,只顾带着二人往前走。 穿过一道小门,林祉映站住了,道:“世子邸下,前面就是大造殿了,你把我们带到主上殿下的寝殿来做什么?” 李昀停下脚步,凑近二人,低声道:“大造殿里有鬼!” 林祉映斥道:“你又胡说了!这是主上殿下的寝殿,没有主上殿下许可,怎能深夜擅闯?我们赶快回去吧。” 李昀急道:“我没有胡说!这几日我夜里睡不着,经常一个人在宫里闲逛。前天晚上,我无意中游荡到大造殿前,就在这里,”他指了指前面的小路,颤声道:“遇见了一个女鬼!”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眼里满是恐惧的神情,陈笠心和林祉映也不由跟着慌张起来,二人看李昀,却也不像疯癫的样子。 李昀继续道:“那个女鬼穿着白色的长袍,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她在我前面走,我看不到她的脸。” 林祉映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李昀道:“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哪个宫女跟我玩闹,没有在意。可是越看越不对,她不是在走,是在飘,真的是飘在空中啊!我害怕极了,不敢出声,悄悄跟在她后面。她飘走起来,我就远远跟着她,她停下来,我就赶快找个地方藏起来,她始终没有发现我。 这样走走停停,她就飘上了大造殿的台阶。殿门口站着两个小宦官,那个女鬼随手挥了一挥,两个小宦官不知怎么的就呆呆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竟让她进去了。我也赶忙跟了进去,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就见那女鬼来到父王榻旁,父王正在熟睡,她定定地对着父王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然后就飘出去了。 等她飘走了,我也溜了出去。我出去的时候,门口那两个小宦官还傻傻站在那里,直勾勾盯着我,但好像没看见我,我就像隐了身一般,随随便便就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走出去了。 我吓得一晚上没合眼。昨日,天一亮我就来拜见父王。门口还是那两个小宦官,见了我毕恭毕敬,跟平日一样。进殿见到父王,也和平日无异。 我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昨天夜里,我又溜到这里,那个女鬼果然又来了。还是一身白袍,披着一头长发。这回我看得真真切切,她就那么飘飘荡荡的进了大殿,又飘飘荡荡的出来,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
陈笠心和林祉映听得心中发怵,林祉映道:“你这是在编故事吓唬人啊!别说了,我们快走吧,陈先生也该回家去了。” 说罢,林祉映拉着李昀便扭头要往回走。突然,两人同时感觉到李昀抓住他们的手猛地一紧,只听他小声道:“不要说话,她来了。” 二人齐齐向小路上看去,顿时吓得差一点失声惊叫起来。 月光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她的身体悬浮着,离地面有一尺多高,游游荡荡,直往大造殿飘了过去。 李昀猫下腰,回身示意林祉映和陈笠心跟着他走。二人也急忙弯下身,蹑手蹑脚地跟在李昀后面,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见那女鬼径直飘上大造殿的台阶,长袖一拂,殿门竟自动开启,门口的两个小宦官泥塑一般定定站着,任由她飘进殿去。 等女鬼一进殿,三人急忙小心翼翼地尾随进去。路过殿门口的时候,果然见两个小宦官像庙里的哼哈二将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一动不动。 李昀非常熟悉父亲的寝殿,他摸着黑,轻车熟路地把林祉映和陈笠心领到了一座巨大的屏风后面,三人屏住呼吸,小心地藏了起来。 隔着屏风,便是李焞的御榻。 透过两扇屏风的缝隙往里面望去,只见屋里点着两根粗大的蜡烛,在红色的纱罩下无精打采地为朝鲜国王守夜。御榻之上铺着一条红色的锦被,被子上绣着一条五爪团龙。 李焞没有睡在榻上,在三人溜进来之前,他已经被女鬼惊醒了。 此时,他跪在榻边,身子筛糠般哆嗦着。那个白衣女鬼裙裾飘飘,正悬浮在他的面前。 |
只听李焞颤声道:“你、你、你,是人是鬼?为何半夜擅闯禁宫?” 女鬼冷笑一声,道:“主上殿下,别来无恙啊?不记得妾身了吗?” “寡人不认识你,快给寡人出去!来人哪……” “你就使劲叫吧,主上殿下。再大声一点儿,看有谁来救你?” 李焞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只好壮着胆子,道:“冤有头债有主,寡人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一定找错人了。你赶快出去,寡人保证不再追究。” 女鬼又是一阵冷笑,道:“主上殿下,你好健忘啊!好吧,我来提醒你一下,看你能不能想起来。二十三年前,就是在这个大造殿里,就是在这张榻上,主上殿下怀里抱着一个女人,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在她耳边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寡人的王妃,便是朝鲜的 了!” 李焞听罢,惊得面无人色,指着女鬼,口中叫道:“你、你、你……”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女鬼继续道:“怎么?主上殿下还是想不起来?那我接着提醒你。十一年前,也是在这座大造殿,就在门口的石阶上,你下令撬开一个女人的嘴,当着她儿子的面,给她灌下三碗毒酒。这个女人顿时七窍喷血,大声惨叫,滚落石阶,你却在一边冷眼旁观。呵呵,这下,你该记起来了吧?” 一阵阴风吹过,两根蜡烛上的火苗被吹得噗噗作响,忽闪忽闪挣扎了半天,险些被吹灭。借着忽明忽暗的烛光,三人看到了那个女鬼的脸,那是一张惨白而绝美冷艳的脸。她阴森森地盯着李焞,从她的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不住地渗出黑紫色的血。 |
李焞大叫一声,痛哭道:“玉贞,你是玉贞吗?寡人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找寡人报仇的!” 在这深更半夜之际,张玉贞的名字突然被李焞唤起,不啻在三人耳边炸响一声霹雳。 陈笠心行动奇快,在李昀将要叫出声之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趴在他耳边轻轻道:“世子邸下,不要出声。” 李昀点了点头,陈笠心放开手,三人又扒在屏风缝隙往里看。 只听女鬼冷笑一声,道:“主上殿下,难得你还记得你的玉贞!” 李焞哭道:“寡人怎么能忘呢?玉贞啊,这些年,寡人每天夜里都梦到你,你不知道,寡人有多么想念你啊!” 女鬼“哼”了一声,道:“主上殿下,不要再虚情假意了!你居然还敢说想我?当年,你将三碗毒酒灌进我嘴里,让我五脏俱裂,惨死殿前。你杀了我一个人还不肯罢休,竟然又将我的亲兄凌迟处死,亲族中十六岁以上男子一律绞刑处死!你那么做的时候,可有半点怜惜之情!” 李焞痛哭流涕, 道:“玉贞啊,当年寡人受奸人蒙蔽,一时糊涂,误杀了你和你的兄长张希载。这些年来,寡人天天都在后悔,以泪洗面,生不如死。若不是为了祖宗千秋大业,寡人早就追随你而去了!” 女鬼怒斥道:“呸!李焞!你这个花言巧语,禽兽不如的东西!张玉贞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将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你这个畜生!” 女鬼越说声音越激昂,口里不住喷出黑血,血珠飞溅,溅得李焞满脸满身都是。这时,屋里的烛光忽然扑愣愣地跳了几跳,女鬼血淋淋的脸在时明时灭的烛光里顷刻间变幻着痛苦、绝望和狰狞,李焞吓得不住地磕头,连连道:“玉贞,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你就饶了我吧!” 陈笠心发觉世子李昀的身体抖得根本停不下来,连忙将他抱住,这才没让他瘫倒在地上。与此同时,一旁的林祉映也紧紧抱住陈笠心的胳膊,身子哆哆嗦嗦地靠在他身上,她已经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了。 |
突然,跪在地上的李焞一跃而起,赤着脚往门口冲去。女鬼尖啸一声,长袖一挥,李焞那把挂在墙上的宝剑“铮”的一声弹出剑鞘,凌空飞了起来。宝剑划过一条弧线,寒光闪过,将李焞的头发连着头皮削掉了一层,然后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剑身兀自不住晃动,发出“嗡嗡”的鸣叫。 李焞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流得满脸都是。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哀求道:“玉贞,寡人知道对不起你,为了我们的儿子,你就饶我一命吧!” 女鬼一怔,道:“你说我们的儿子……李昀?” 李焞拼命点头,道:“是啊,李昀,我们的儿子!寡人已经失去了你,万万不能再失去我们唯一的儿子了!你走了以后,李昀伤心过度,变得疯疯傻傻,寡人找遍了朝鲜的名医,开了无数的药方,都医不好他的病。寡人将李昀立为朝鲜国的世子,有朝一日寡人归天了,他就是朝鲜国的国王。寡人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啊!” 女鬼听罢,狠狠地在他脸上啐了一口污血,厉声道:“你想弥补过错?你能让我活过来吗?你能还我全家人的性命吗?李焞,你说!你给我说啊!” 女鬼一把扯下李焞的衣服,张开五指,伸手在他胸前抓了一爪。李焞的胸口立刻出现了一个血窟窿,鲜血“汩汩”地往外冒涌。女鬼连抓几爪,抓得他身上鲜血淋漓,痛得连连惨叫:“玉贞饶命!玉贞饶命啊!” 屏风后面,林祉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身体一软,便要倒下去。陈笠心本来是双手扶着李昀的,见林祉映突然瘫软,忙用两条胳膊紧紧将她软绵绵的身子抱在怀里。不料抓着李昀的手刚一松开,他便跳了起来,从屏风后冲出,向女鬼痛哭喊道:“母妃!母妃!我是昀儿,你的儿子啊!” 此时,那女鬼刚刚举起右手,五根利爪就要在李焞天灵盖上插下去,不防李昀突然冲出来,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女鬼的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道:“母妃,我是昀儿啊!十一年了,我每天每夜都在想念你啊!母妃,你还记得昀儿吗?” 女鬼哪里料到转瞬之间会有这般离奇的变故。她低头看看李昀,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一时竟然呆住了。 |
陈笠心看得真切,顾不得怀里的嫔宫娘娘,一松手任由她滑落在地上。他绕过屏风,抢步上前,一把抓住那把钉在地上的宝剑的剑柄,奋力拔出,顺势向女鬼狠命劈将过去。 女鬼准备对李焞下毒手,李昀突然窜出认母亲,陈笠心挥剑砍向女鬼,这一切全部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不等女鬼回过神来,寒光一闪,剑锋过处,女鬼举在空中的右手上的五根手指被齐齐削掉。 女鬼惨呼一声,一脚将李昀踢得飞了起来。她痛得满地打滚,哀嚎不绝。凄厉的号叫声让陈笠心心惊胆丧,也终于惊动了昌德宫守夜的宦官们。只听大造殿外一阵喧哗,似有几十上百人正在往殿里涌,杂乱的脚步声,嘈杂的喊叫声响成一片。那女鬼抓起地榻上李焞的衣服,撕下一条,胡乱缠在伤口上,然后一转头,满面狰狞地向陈笠心猛扑过来。陈笠心拼命将长剑挥舞得风车儿一般,虽毫无章法,却也令那女鬼一时近身不得。 五六个宦官举着木棍闯了进来,还未等靠近,便被女鬼长袖一拂,纷纷倒地。又一拨宦官冲进来了,挥动着花锄、柴刀、扫帚等各式各样的武器,呐喊着围攻女鬼。女鬼凌空跃起,身子像陀螺一般在空中滴溜溜地急速旋转,宦官们未及近身,便纷纷倒地毙命。 更多的宦官从大殿外面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女鬼突然清啸一声,长袖一甩,两点寒星从她的袖中射出,直奔陈笠心飞来。陈笠心只觉眼前白光一闪,紧接着胸口一痛,站立不稳,长剑脱手,仰面便倒了下去。 |
女鬼纵身上前,探出左臂,一把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提了起来。接着飞身一跃,只听“咚”的一声巨响,那女鬼竟提着陈笠心穿透大造殿的屋顶,飘然而去。一时断梁、碎瓦如急雨般纷纷落下,宦官们躲避不及,有的被砸破了头,有的被砸断了腿,顿时哭爹叫娘,乱成一团。 陈笠心做梦也不会想到,他这一生中,竟然有幸能从空中俯瞰朝鲜国王的宫殿。 他面朝下被女鬼半拎半挟,在昌德宫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宫殿顶上起起落落,穿房越脊。今晚的月亮一定很明亮,因为他能看到女鬼和自己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投下的清晰身影,像一头黑色的大鲸鱼,在瓦蓝瓦蓝的海面上凫趋雀跃。 可惜现在他不能,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明月了。胸口的伤越来越痛,痛得他几乎昏死过去。他估计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回想这一十八年,真可谓光阴虚掷,一事无成。好不容易遇到秋娘这么个两情相悦的意中人,本想与她举案齐眉,白头相守,哪料命途多舛,二人才刚刚琴瑟调和,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身负重伤,命在旦夕了。 想到这里,陈笠心不由暗自垂泪。女鬼越奔越快,时而在房顶,时而在地面。不论在屋顶上还是在地面上,她只是用脚尖轻轻一点,便能飞出老远,等到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再用脚尖轻轻一点,便又飘飘悠悠地飞了出去。她单手拎着一个男人,竟毫不吃力,飞起来的时候仍旧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陈笠心甚至听不到她喘息的声音。 宦官们大概都赶到大造殿去救李焞和李昀父子了,整个昌德宫里一片静谧,只有女鬼飞奔时扑面而来的疾风,在他耳边呼呼作响,风干了他满眼满脸的泪水。 朦朦胧胧中,陈笠心感觉女鬼一路向北,似乎在向着禁苑的方向飘飞过去。 果然,他很快就闻到了松树散发出的清新味道,还有那些桃花和梨花的香味。路变窄了,两旁枝繁叶茂的大树将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陈笠心什么都看不见了。四下里静谧而诡异,只有女鬼间或脚尖点地,踩断地上的树枝,发出清脆的一响。 女鬼飞身越过禁苑的围墙,几起几落之后,停了下来。陈笠心判断方位,猜出他们正站在芙蓉亭前。他心中纳闷,不知道女鬼为什么把他带到禁苑里来。难道她要把我丢进荷花池里,毁尸灭迹?他想乘女鬼不备挣脱她逃掉,但是刚一尝试,胸口的伤就痛得撕心裂肺,让他再也不敢动一动。 女鬼拎着他,在芙蓉亭前站了片刻,突然一扬手,竟将他凌空抛起,径直飞向芙蓉亭。只听“喀嚓”一声,陈笠心破窗而入,随即重重地摔落在亭子里,当场摔昏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有花的清香弥散在空中,从什么地方传来若有若无的流水声。 “我在哪里?我怎么了?” 陈笠心用了很久才将自己经历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串在一起。他仰面躺着,不敢睁开眼。他怕一睁眼,这花香,这流水声就会离他而去。 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 月亮!他一睁眼,便看到了夜空中的月亮。 他以为他再也看不到它了。而此时,一轮清冷的张弦月正挂在一株樱树的枝头,树枝上满满地绽开了樱花,月光下,朵朵樱花竟如冰雕玉琢一般。一阵清风掠过,片片花瓣如白羽般盈盈飘下…… 凝心苑?这里难道是凝心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他一惊之下,本能地要蹦起来,可他只是张了张嘴巴——这是他目下唯一能做到的。在昌德宫大造殿被女鬼射伤,在禁苑芙蓉亭又差点被她摔死,陈笠心感觉浑身上下的筋骨已经不属于他,一动都不能动。 他竭力转动眼珠,四下张望,发现自己的确是躺在凝心苑的小院子里。头顶上的樱树,院子中央精致的小亭子,雅阁里摇曳的红烛……除了秋娘的琵琶和李商隐的诗,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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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娘,此刻你在哪里啊? 离开家的时候,你还在睡梦中。本来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分离,最多半天的时间,等我从昌德宫回到家里,你已经做好了饭等我。你撅着小嘴生闷气,你怨我没有跟你说一声就走,你怪我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我抱住你,亲你的小脸,嬉皮笑脸地哄你。你流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责备,怎么哄都不开心。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你终于笑了,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好像已经分别了整整十年,一遍又一遍地缠绵…… 可是谁能知道,这一别竟然是永诀! 陈笠心的眼里不住地淌下泪水。他正在黯然伤神,忽听小院里有动静,声音是从雅阁那边传过来的。他勉强扭过脸,循声向雅阁望过去。 雅阁门前,没有挂珠帘。红烛之下,一个白衣女人坐在地榻上,正在用左手给自己的右手上药,包扎,白色的衣裙上血迹斑斑。 陈笠心断定,这个女人绝对是人不是鬼。如果真的是鬼,应该就不会流血吧?她为什么要把他从昌德宫禁苑里的芙蓉亭掠到凝心苑里来,那么长的路又是怎么走过来的,他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而接下来的一幕,更是惊得他嘴巴都合不拢了。 女鬼包扎好伤口,抬起左手,从发际开始,慢慢撕下脸上的面具。 那是一张娇美的,因为失血而变得惨白的面庞。他恍惚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
女人站起身来,右臂垂在身侧,用左手艰难地脱下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裙,走出雅阁,来到小院里,将脱掉的衣裙丢在他旁边,然后用左手接了小院中假山上流淌的细流,用力搓洗身上的血迹。 突然,从假山后闪出一条黑影,女人只顾洗身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出现。那人站在女人背后,默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金尚宫!” 女人惊得一跳,转过身来,用左手捂住胸前,对着面前的男人深鞠一躬,道:“参见延礽君!” 李昑皱了皱眉头,道:“怎么,没有杀掉他,还被人砍掉了手?” 金尚宫连连鞠躬,道:“本来眼看就要得手了,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个人,小人一时没有防备,被他伤了。小人惶恐,请延礽君再给小人一次机会吧!” 李昑厌恶地哼了一声,道:“你弄得动静太大,昌德宫已经加强了防范。大造殿现在是全重渡在亲自把守,卫士们围得铁桶一般,哪里还有机会!” 金尚宫痛哭道:“小人罪该万死,请延礽君责罚!” 李昑叹了一声,道:“罢了,他命不该绝,这是天意啊!你的本事非同小可,是谁如此了得,竟然能将你伤成这样?” 金尚宫咬牙切齿地道:“就是那个人!我把他的尸身带来了!” 她只顾气急败坏地指着地上的陈笠心给李昑看,却忘记了手一移开,整个前胸便都袒露在李昑面前。 李昑先瞟了她两眼,然后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低头看。 陈笠心赶快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 李昑蹲下身来,拨弄着陈笠心的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鼓掌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归德侯大人啊!” 他站起身来,在陈笠心身上踹了一脚,问金尚宫道:“他已经死了?” 金尚宫道:“我对他射了两棵穿心钉,应该当场就死了。” 李昑冷笑道:“也好,这个人活着也没什么用,只会蛊惑父王和那个傻子李昀。不过你也够狠毒的,对付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书生,还用得着两棵穿心钉?既然早就被你杀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金尚宫恨恨地道:“我要一刀一刀把他剐了,才能解恨!” 李昑撇撇嘴,摇头叹道:“最毒莫过妇人心啊!不能把他放在这里。你先去换衣服,然后找个口袋把他装起来,沉到汉江里去吧。” 金尚宫似乎很不情愿,但不敢反驳李昑,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一声,鞠躬退下。李昑也离开小院,进了雅阁。 一直到此时,陈笠心才敢喘了一口气。 |
金尚宫说他已经死了,可他分明还活着。难道是那两根穿心钉没有射中要害?他艰难地移动双手,摸向自己的前胸,摸到胸前的衣襟里,有两块硬梆梆的东西,正好护在他的心口。他把手探进衣襟,在那两块硬东西上,又摸到了两根细细的钢钉。 陈笠心略一回想,随即恍然大悟。原来,那两块硬东西正是朝鲜国王李焞赐给他的一对金麒麟。全重渡告诉他,这对麒麟是李焞赐给他和秋娘的新婚贺礼,当时他收下后就揣在衣服里,没想到金尚宫的两根夺命钢钉,不偏不倚正好射在这两只金麒麟上,竟然鬼使神差救了他一命。 他偷眼向雅阁望去,李昑正盘腿坐在地榻上打瞌睡,此时正是逃走的最好时机。陈笠心挣扎着翻过身,趴在地上,用双肘撑地,一点一点往院门的方向慢慢爬行。 刚刚爬了两步,只听院门一响,一个人脚步咚咚地走进院子,快步来到雅阁前,躬身施礼,道:“成均馆副提学朴道常参见延礽君。” 李昑抬起眼皮,道:“哦,是朴大人啊。你是什么时候从清国回来的?” 李昑坐在雅阁里,目光所及之处,整个小院尽收眼底。陈笠心不敢再动,只能继续趴在地上装死。 朴道常道:“下官刚刚从清国回到朝鲜,便即刻赶来凝心苑参见延礽君。” 李昑道:“朴大人在清国有什么见闻,说给我听听吧。” 朴道常未开口先长叹一声,道:“一言难尽啊!如今的中华大地,早已华夷变态,胡膻遍地,中华文物沦落不堪啊!下官周旋在异域,天天见到丑类,被胡人威逼凌辱,还要迫不得已,向胡人皇帝下跪谢恩,自感羞愧难当,无量痛苦啊!” 他边说边抽泣,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李昑宽慰道:“都说胡人无百年之运,给胡人皇帝下跪不过是权宜之计,大人不必自惭。” 朴道常泣道:“如今清兵入关,已经六十八年了,非但没有衰败的迹象,窃取中华的江山,竟似越坐越稳了。大明先皇疆土上的人民,都穿着胡人的衣服,留着胡人的辫子,完全变成了胡人的风俗。小臣穿着汉人的衣冠,在中原大地,竟被汉人围观取笑,视作异类,实在让人痛心入骨啊!” 李昑听了,亦怆然泪下,道:“使者遥寻秦地界,夷人惊怪汉衣冠。自古华夏之祸,未有如此惨烈的啊!” 朴道常道:“早年清人在中原立足未稳之时,尚有吴三桂,台湾郑氏等起兵反清,一时风起云涌,波澜壮阔。可惜天不助我,三藩被康熙平了,台湾郑氏也投降了清廷。如今中华大地,已是万马皆瘖,死气沉沉了。” 李昑一拍大腿,恨恨地道:“都怪父王优柔寡断。如果换了我,当年联合吴三桂,再加上台湾郑氏,一起起兵反清,说不定早就光复大明了。难道如今堂堂华夏,竟无一血性男儿,高举义旗,率中原义士豪杰,驱除胡虏,恢复大明河山吗?” 朴道常道:“小臣在江南,倒是遇到了一个人……” |
李昑忙问道:“是什么人?” 朴道常道:“延礽君知道天地会吗?” 李昑道:“天地会是台湾郑氏的国师陈永华所创,会众拜天为父,拜地为母,立誓反清复明。想当年也是声势浩大,风生水起。可惜后来陈永华病逝,郑氏又投降了清廷,天地会便土崩瓦解,再也难成气候了。” 朴道常道:“延礽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永华死后,天地会潜入民间,化整为零,衍生为乾坤会、三河会、八卦道、青龙帮、老君门等几十个帮会。这些帮会散落于全国各地,会众动辄几十万人,其势不可小觑。虽然陈永华已不在世,但这些帮会反清复明的义旗却从未倒下。如果能为我所用,里应外合,观机而动,何愁不能赶走满洲人,恢复中华!” 李昑摇头道:“只怕这些帮会人物,多是乌合之众,难成大事。” 朴道常道:“也不尽其然。方才小臣提到,曾在嘉兴偶遇一人,便是弥勒宗大堂主洪哲。这位洪堂主,乃是一位少年英雄,麾下有江南五十万会众,如日后能为我所用,何愁不能光复河山!” 李昑沉吟道:“近年来朝鲜与中原的联系少了,中原出了什么人物,我也知之甚少。洪哲……此人为人如何?” 朴道常道:“洪公子与小人相处几日,彼此肝胆相照。小人斗胆自作主张,已邀请他到朝鲜,今晚便来凝心苑面见延礽君详谈。” 李昑吃了一惊,责备道:“你太鲁莽了。你与那洪哲不过一面之缘,怎能如此轻信他?这样吧,我暂且回避,你与他见面,再仔细摸一摸他的底细。” 朴道常躬身答应,李昑站起身来,转身走出了凝心院。 陈笠心心念一动,暗想:“不知朴道常说的洪哲是否就是洪公子,如果真是他,我就有救了。”正思量间,只听院外脚步声响,月光下两个人走进小院里来。他抬头一看,不由心头一阵狂喜,来人正是那日在凝心苑遇到的洪哲公子和他的护卫柳海川。 |
陈笠心欲开口呼唤,不料朴道常迎上前来,一只脚正踩在他的衣袖上。只见他满面笑容,向洪哲拱手施礼,洪哲也笑吟吟地还礼,谁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竟有个人。陈笠心无奈,只好一动不动,趴在地上听他们寒暄。 洪哲道:“朴大人好兴致,约在下到这么个幽静小院里来共商反清复明大计,真是风雅得很呢。但不知朴大人上回说起的那位想见洪某一面的贵人来了没有?” 朴道常尴尬地笑了笑,干咳了一声道:“不巧的很,那位贵人偶染风寒,今日不能前来,特意委派我与堂主共商大计。” 洪哲似乎有些失望,道:“不然等那位贵人康复,我改日再来?” 朴道常忙道:“不必改日,我受那位贵人嘱托,堂主跟我商谈也是一样的。” 边说边将洪哲二人引向雅阁。 洪哲大大咧咧坐在雅阁的地榻上,接过侍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道:“大人约我到朝鲜筹划反清复明的大事,不知朝鲜国当今国王李焞是什么主张?” 朴道常也坐下来,道:“自朝鲜孝宗起,我朝历代君王,皆以光复大明天下为己任。孝宗大王曾欲养精兵十万,欲备一旦局势有变,就出其不意,率兵直抵关外;显宗大王也曾谋求联合日本,令其假道朝鲜,出兵伐清。可惜我朝国力太弱,北伐之计一直难以实现。吴三桂起兵那一年,刚好当今主上即位,殿下初登大位,羽翼未丰,加上朝内党争迭起,疲于应付,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洪哲道:“那时候还有吴三桂和台湾郑氏呼应,如今大清已稳坐江山近七十载,反清复明谈何容易,凭朝鲜这点兵力,恐怕是难以撼动啊。” 朴道常摇了摇头,道:“堂主此言差矣。依在下看来,此时的情形,并不比四十年前吴三桂起兵时差。我朝鲜经过几代英主卧薪尝胆,实力已今非昔比,中原那边,单是洪堂主手下英雄豪杰已有几十万,再加上白莲教,恐怕不下百万之众。清廷看似已经坐稳了江山,其实百姓民不聊生,暗流涌动,只待有人一声令下,必定风起云涌,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朴道常慷慨陈词,吐沫星溅了洪哲满脸。他越说越激昂,禁不住站起身来,继续道:“除了这些,清廷在西边还有一个大患!” 洪哲抹了一把脸上的吐沫,道:“西边?你是说西藏的拉藏汗还是西域的准噶尔汗?” 朴道常喜得原地一跳,拍手道:“对!就是准噶尔汗——策旺阿拉布坦!” 洪哲不以为然,道:“十五年前,策旺阿拉布坦归顺康熙皇帝,策应清军击败噶尔丹,当上了准噶尔的大汗。他对朝廷感激不尽,忠心耿耿,怎么能说是西边的大患?” 朴道常坐下来,将身子靠近洪哲,压低了声音,神秘地道:“堂主有所不知,且听我说。这准噶尔汗……” 洪哲见他的脸贴过来,急忙将身子向后仰,显然是惧怕朴道常的飞沫功夫。突然,柳海川低声叫道:“有人!” |
话音未落,只听院里的樱树簌簌作响,一个白衣人伴着朵朵如漫天飞雪般的樱花盈盈飘落,稳稳当当站在众人面前,洪哲禁不住叫了一声“好”。柳海川早已闪身站在洪哲面前,阴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来人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穿一身雪白的蒙古袍,头上戴着一顶尖顶栖鹰冠,上面插着一根海东青的羽毛,仪表堂堂,英姿勃发。 朴道常惊道:“我等在此商谈要事,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入?” 那少年听了,仰天大笑,道:“堂堂成均馆副提学朴大人、天地会弥勒宗洪大堂主,你们就在窑子里谋划反清复明的大计吗?” 众人听了,全都陡然变色。洪哲一拱手,道:“阁下是蒙古人,敢问尊姓大名,是来自拉萨的和硕特部还是伊犁的准噶尔部?” 少年冷笑道:“就凭你们,也配知道我的名字?”说话间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飞到眼前的蚊蝇一般,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雪亮的蒙古短刀,一朵刚刚飘落到他面前的花瓣竟被削为四片。 洪哲拍手笑道:“蒙古人中,有这么漂亮身手的人不过寥寥数人,我知道你是谁了!当年,六世尊者仓央嘉措被西藏的拉藏汗害死,你孤身一人潜入拉萨刺杀拉藏汗为尊者复仇,虽然功败垂成,但江湖上提起来,无人不称赞阁下少年英雄,侠肝义胆——你是大汗策旺阿拉布坦长子,准噶尔蒙古的小王爷,你的名字叫做绰罗斯·噶尔丹策零!” 那少年点点头,道:“洪堂主还算有些见识。不错,我就是噶尔丹策零。拉藏汗那老贼,蛊惑大皇帝,害死六世尊者,总有一天,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为尊者报仇!” |
朴道常闻言大喜,道:“难以置信,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刚才还在跟洪堂主说起准噶尔汗呢!久闻噶尔丹策零雄才大略,勇冠三军,麾下有千人炮队,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若能与朝鲜联手,再加上洪堂主在中原策应,何愁不能驱除满人,恢复中华!” 噶尔丹策零听了,先是一愣,继而纵声狂笑,道:“痴人说梦!就凭你们,几个散兵游勇,一群苍蝇蚂蚁,竟然想跟我,高贵的蒙古王子联手?先莫提我准噶尔的千人炮队,百万雄兵,单凭我一个人手中的这把短刀,只怕没有一个朝鲜武士、中原高手能敌得过吧?” 朴道常的脸涨得通红,刚要说话,只听一旁的柳海川冷笑一声,道:“这位蒙古小王爷,话说得太满了吧?鄙人不才,粗学过几日拳脚枪棒,如蒙不弃,愿与小爷比试比试。”说罢也不等噶尔丹策零答话,飞身上前,探手便向他肩头抓去。 噶尔丹策零眼见来人身形快如闪电,知道遇上了高人,当下不敢怠慢,忙撤步躲避,右手持刀向柳海川臂上砍去。 岂料柳海川这招却是虚招,他身子一滑,已经闪到噶尔丹策零身后,对着他的后脑挥拳猛击。噶尔丹策零听得拳风,不及回头,忙纵身一跃,窜出几步开外。 柳海川点了点头,赞道:“好身手!”他将袍角掖在腰间,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道:“小爷当心,在下可要来真格的了。” 噶尔丹策零微微带喘,一把将帽子掼在地上,将短刀在靴底蹭了蹭,道:“来来来,我岂怕了你不成?”说罢呼啸一声,凌空跃起,身子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挥刀向柳海川扑过去。 柳海川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将手中的树枝轻轻向前一送,噶尔丹策零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向自己袭来,急忙挥刀抵挡,却被柳海川的树枝击中手腕,蒙古短刀脱手飞出,那条寻常的树枝竟似有千钧之力,直击得他整个身体横了过来,随即重重摔倒在地。 柳海川随手将树枝丢在地上,抱拳道:“小爷承让了。”噶尔丹策零尚未看清对手的路数,已被打得晕头转向,坐在地上呆呆地发愣。洪哲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责怪柳海川道:“叫你点到为止,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噶尔丹策零羞赧满面,弯腰捡起那把蒙古刀,从腰间解下刀鞘,将刀插了进去,双手捧给洪哲,道:“洪堂主,在下输了,这把刀现在是洪堂主的了。从今往后,洪堂主如需在下效犬马之劳,只要差遣一人,带上此刀来找我,无论何时何地,见刀如见人,噶尔丹策零一定唯洪堂主马首是瞻,听候调遣。” 洪哲接过刀来,又惊又喜,道:“小王爷如此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洪哲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噶尔丹策零道:“我与洪兄在朝鲜巧遇,实在是难得的缘分。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对洪哲深鞠一躬,又转头对柳海川道:“遇到阁下之前,我本以为我的刀法罕有敌手,谁知在阁下面前竟然连一个回合都不曾走完,今日才知山外有山。阁下的招式好像西藏的喇嘛棍法,不知阁下和布达拉宫有何渊源?” 见柳海川含笑不语,噶尔丹策零便叹了一声,怅然若失地走了。 |
朴道常望着他的背影,心有不甘,道:“可惜没能留住此人,如能为我所用,则大事可成矣。” 洪哲笑道:“来日方长,且不用管那么多。这两个人比武,把这小院弄得乱七八糟,咱们换个地方接着议吧。” 朴道常忙道:“好说好说,请洪堂主移步隔壁小院,我们边饮边谈。我再叫两个妓生,给堂主唱上几首小曲儿助兴。” 二人说笑着,挽着手往外走,柳海川跟在后面。眼见得三人都要走出小院,陈笠心本想呼喊,转念一想,自己跟洪哲不过一面之缘,是敌是友尚不得而知,眼下只见洪哲和朴道常打得火热,万一呼叫他,他反将自己送给李昑,岂不弄巧成拙?当下打定主意,伏地不动,静待三人离去,再偷偷逃走。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洪哲三人刚刚离开,陈笠心正欲爬起来,忽见白影一闪,一个人飘到他的面前,正是那假扮女鬼的金尚宫。他内心叫苦不迭,只得屏住呼吸,继续趴在地上装死。 金尚宫走上前来,踢了他一脚,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一把将他提起来,装进一个硕大的口袋中,扎紧了袋口,然后拎起来就走。 陈笠心知道不妙,金尚宫一定是要遵从李昑的吩咐,把他丢到汉江里的。他吓得魂飞天外,却一动也不敢动,心中暗自琢磨,兴许把他丢到江里,还有几分逃脱的机会,但此刻哪怕发出极轻微的动静,金尚宫便会发觉,只须轻轻一掌,他的头颅便会碎得稀烂。 |
即使隔着布袋,陈笠心也能感到江边的风带着潮湿的气味。金尚宫将他丢在地上,似乎是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听她走回来,自言自语道:“见鬼,怎么连块大石头都找不到。罢了,就这样扔下去吧。” 布袋再次被拎起来,金尚宫将他高高抛起,随即急速下坠。陈笠心连忙捏住鼻子,只听耳边“咚”的一声响,布袋坠入了汉江。冰冷刺骨的江水立刻漫过他的全身,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水声汩汩,他竭力放松身体,使自己镇定下来。 下沉许久之后,布袋缓缓浮起。他感觉到江水降到脖颈,立即张开嘴大口呼吸。布袋顺着湍急的江水飘荡,陈笠心随波逐流,时起时伏。江水没过头顶时,他憋住气息,再次浮到水面之上时,他便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啊!” |
第八回 世子借来汉衣冠 千秋功罪说兴替 汉江之上,苏州织造李煦和他的老友严鸿逵兴尽晚回舟。忽然一个从人指着江面,道:“老爷们快看,江里掉进去了一头猪!” 二人望向江中,果然见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湍急的水中漂流沉浮。 李煦命从人道:“将船靠过去,救它上来吧。” 众人忙将船划过去,伸出挠钩钩住那东西,拖到船边拉上来,撕开布袋,当下便齐声惊呼起来。 陈笠心不知灌了多少口江水,已是奄奄一息了。从人们七手八脚,有的压肚子,有的掐人中,捣鼓了半天。万幸隔着布袋,他的口鼻内没有涌入淤泥杂物,吐光一肚子水后,渐渐苏醒过来,李煦命人给他端来一碗滚热的姜汤驱寒。他睁开眼睛,看到严鸿逵和李煦的发式装束,知道他们是汉人,忙强撑着爬起来,跪在船板上磕头,用汉话说道:“多谢二位先生救命之恩!” 严鸿逵奇道:“咦,这朝鲜人的汉话说得不错嘛!” 陈笠心请教了二人的姓名,道:“笠心被人陷害,若非二位恩公相救,早已在汉江中丧命。大恩大德,在下终生铭记,日后定当报答!”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从里面取出两块金灿灿的东西,拔下钉在上面的两枚穿心钢钉丢入江中,捧给严、李二人,道:“这两只金麒麟,是前明万历皇帝赏赐给朝鲜国王的,送给二位恩公,略表笠心感恩之情。” 李煦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知道这两件做工精美的麒麟绝非寻常饰物。他正要推辞,严鸿逵倒是毫不客气,拿起一只端详着笑道:“这只大一点儿,应该是雄的,正好给我那七岁的外孙儿虚舟戴。”又拿起另一只塞在李煦手中,道:“这只雌的归你,将来你若有个孙女儿,给她戴上,我们两人就可以做亲家了。”说罢哈哈大笑。 说话间船已靠岸,陈笠心再次对两人千恩万谢,告辞上岸而去了。 |
他在黑暗中辨别方向,向南大门方向走去。心中恍恍惚惚,脚下跌跌撞撞,不觉走到天光渐渐发亮,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城门了。他停下脚步,遥望着城头金光熠熠的“崇礼门”三个大字,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昨日清晨,他就是从这里被全重渡带走,进了昌德宫,竟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一场凶险无比的宫斗之中,险些丢掉了性命。此时,还能活着站在这里看太阳升起,他不由百感交集,流下泪水来。 “归德侯好雅兴,这么早就在赏风景了。” 陈笠心冷不防,吓得一激灵,忙转身去看,只见全重渡挎着长刀,孑然立在他身后。 看到全重渡,霎那间满腹的委屈、惊恐和怨恨全都爆发出来。陈笠心冲到他面前,大吼道:“内禁卫将大人,你又来做什么?还想把我带回宫里去,还想让我被女鬼扔到江里淹死吗?我本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平平淡淡了此一生而已。下一任朝鲜国王是李昀还是李昑,和我一介草民有什么相干?这回,就是你杀了我,也休想让我跟你走!” 全重渡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全重渡保卫不周,让归德侯受惊了。不是我要带你走,是主上殿下请你去。还记得昨日在熙政堂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主上殿下就像唐三藏法师一样,历经劫难,矢志不渝;他希望你像孙悟空一样,降妖伏魔,护卫在他身边。归德侯,你我都是主上殿下的臣子,为殿下效力,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啊!” 陈笠心怒气冲冲地道:“我是中国人,不是你们朝鲜国王的臣民。你愿意做猪八戒,你自己去做,不要拉扯上我。我要回家,明日便返回中国!你赶快回去保卫你的主上殿下,说不定那女鬼今夜又要来找他索命呢!” 全重渡气得一声怪叫,拔出长刀横在陈笠心脖子上。陈笠心毫不畏惧,伸长脖颈待他来砍,道:“你杀了我吧,死在你刀下也总比被女鬼吓死强!” 全重渡“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收起长刀,道:“归德侯不愧是英雄豪杰的后人,刀架在脖子上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实在让人佩服啊!可是你想过没有,你死了倒是容易,可怜秋娘从此便沦为娼妓,任人糟践蹂躏,生不如死啊!” 陈笠心闻言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喝道:“卑鄙无耻!你们把秋娘怎样了?” |
全重渡冷冷地道:“眼下还没有怎样,只是将她请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按照侯爵夫人的礼数好生侍候着。大人如果服从主上的钧旨,扮成世子见清使一面,殿下绝不食言,事后定会亲自主婚将秋娘许配给大人;可是如果大人一意孤行,我就不敢担保秋娘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了……” 陈笠心听了,仰天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只要你们不伤害秋娘,要我怎样做都行。” 全重渡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归德侯这样说就对了。既是如此,你还不松开我的衣襟吗?” 两个月后,康熙五十一年五月十八日,昌德宫。 青色琉璃瓦屋顶的仁政殿坐落在三层高台之上,殿前花岗石铺就的御道两旁,一边立着十二块,共二十四块品阶石。石头上分别刻着正一品、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正四品、正五品、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正九品。从寅时起,朝鲜王国的文武官员们早已朝衣朝冠,依品级肃立在御道两边,迎候即将到来的大清国使臣,皇太孙爱新觉罗·弘皙。 |
此时已是辰时,朝鲜国王李焞坐立不安。延礽君李昑在他面前困兽般来回转了几圈,停在他面前道:“父王,那个陈笠心到现在还不出现,只怕早就吓得逃走了!” 李焞焦躁不安地望向仁政门外,搓着手道:“全重渡两个月前就找到他了,约定今日来的,居然到现在都不见踪影。这可如何是好?” 李昑跺脚道:“父王还在指望他来扮世子吗?弘皙马上就要到了,还是让我来扮吧!” 李焞迟疑道:“再等等,再等等……” 眼见得快到巳时了,李昑烦躁地道:“父王,再不下决心就来不及了!” 李焞失望地收回远眺的目光,颓然坐在御座上,道:“罢了,就由你来扮世子吧。” 吩咐小宦官道,“速去诚政阁取来世子衣冠,给王世弟李昑换上!” 小宦官答应一声,一路小跑着去了。不一时却鼻青脸肿,连滚带爬地回来,向李焞哭诉道:“嫔宫娘娘拒不交出世子衣冠,还令手下宫女将小人痛打一顿,赶出了诚政阁。” 未等李焞说话,李昑已经勃然大怒。他卷起衣袖,恶狠狠地骂道:“林祉映这个娼妇,是不想活了吗?居然敢违抗主上的钧旨。待我去一刀杀了她!” 说罢便大步向外走。正在此时,只听昌德宫外几声响亮的礼炮声,跟着鼓乐齐鸣。李焞拦住李昑,匆忙正了正头上的翼善冠,理了理身上的五爪龙袍,道:“来不及了,快随寡人前去迎客!” |
爱新觉罗·弘皙昂首阔步迈入仁政门,他头戴二层金龙顶朝冠,冠上缀着七颗东珠,冠顶上是一颗鲜艳的红宝石;身穿蓝色贝勒朝服,前胸、后背石青色的补服上各绣着一团四爪正蟒。 李焞领着两个儿子延礽君李昑和延龄君李阳在仁政门前恭迎。他看那弘皙,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生着一张白净的脸,两颗眼珠乌黑发亮。弘皙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一个三品武官。还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太监,忙前忙后地指挥着几十个抬着大箱子的随从。 弘皙对李焞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径直走上仁政殿的三层高台,转身对众人高声道:“李焞并朝鲜文武官员接旨!” 当下李焞在前,李昑和李阳随后,领着文武百官呼啦啦跪倒在地。成均馆副提学朴道常也随着众人,跪在“正三品”的品阶石后,俯身听弘皙宣读康熙皇帝的圣旨。听着听着,他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眼前这个清国皇太孙的声音抑扬顿挫,越听越觉得熟悉。他偷偷抬眼一看,顿时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直惊得他魂飞天外,差点瘫软在地。 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读圣旨的那个钦差,分明就是那个自称“弥勒堂堂主”的洪哲!在他身后,直挺挺地立着的那个侍卫,不正是那晚和噶尔丹策零交手的柳海川吗? |
朴道常心乱如麻,再也无心听弘皙读些什么。接着,那个随行的太监手持一本厚厚的册子,开始读康熙皇帝的赏赐清单。只听他念道:“赐朝鲜国王二等鞍马一匹,表缎五匹,裹五匹,妆缎四匹,云缎四匹,貂皮百张;赐朝鲜世子……”那单子极长,太监读了很久方才读完。听到众人山呼万岁,朴道常这才回过神来,忙跟随着大家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李焞笑吟吟地走上高台,握住弘皙的手嘘寒问暖。弘皙将随行的几个人向他一一介绍:御前侍卫柳海川,三品武官张劫年,还有那个太监,是太子身边的大太监关格。 李焞也将两个儿子引见给弘皙。弘皙不见世子,很是诧异,李焞忙说世子偶染风寒,不便叩迎天使,勉强搪塞过去了。接着便介绍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轮到朴道常,弘皙打断李焞,笑嘻嘻地道:“这位不用介绍,我和朴大人原是老相识了。我们两人是崇祯八十四年十月在嘉兴认识的。我说的对吗,朴大人?” 朴道常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李焞在一边尴尬地笑笑,道:“钦差大人说笑了。崇祯十七年明朝就亡了,哪来的崇祯八十四年?应是康熙五十年才对。” 弘皙突然板下面孔,冷笑一声,对李焞道:“王爷算得挺快嘛!看来朝鲜国平日私下里一直在用崇祯纪年——您也甭瞒着我,我已经在朝鲜微服私访三个月了。我知道,你们阳奉阴违,除了对朝廷的公文贺表之外,一切宗庙、文庙、王陵祭享祝文,还在用崇祯的年号!国王尚且如此,民间就更不必说了。老百姓以为崇祯皇帝还活着,根本不知道有大清!这些事情还不算大事,最可恨的是朝鲜国的官员之中,竟然有人串通中原匪类,联络准噶尔蒙古,妄图里应外合,反清复明!” |
李焞惊道:“钦差大人何出此言?朝鲜国是大清属国,自小王以下,不论文武官员,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对朝廷,对皇上忠心耿耿……” 弘皙不屑地撇嘴道:“忠心耿耿?吴三桂当年也是忠心耿耿!我心里清楚得很,今日站在这里的人中间,就有吴三桂那样的逆臣贼子!” 李焞的脸涨得通红,争辩道:“钦差大人,可不能空口无凭,冤枉朝鲜士大夫啊!” 弘皙冷冷地道:“冤枉?只怕我说出是谁,王爷您心慈手软,不忍追究啊。” 李焞将心一横,咬牙道:“只要钦差大人说出是谁,查出实证来,小王便将他交与大人。要杀要剐,听凭大人做主!” 弘皙面带冷笑,背着手在排得整整齐齐的朝鲜官员面前缓缓踱步。满堂文武鸦雀无声,个个噤若寒蝉。 他踱了一圈,返回来停在朴道常面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朝鲜的两班士大夫个个都是敢作敢当的汉子,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朴大人,我说的对吗?” 朴道常再也忍耐不住,“呸”的将一口痰吐在弘皙脸上,张口怒骂道:“孔雀翎、马蹄袖,衣冠中间是禽兽!弘皙,你这阴险狡诈的胡人,你连禽兽都不如!朴道常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就是要联络天下英雄,驱除你们这帮夷狄,恢复我中华河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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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焞以下,所有的朝鲜官员都被朴道常的举动惊得张大了嘴巴。关格赶忙上前为弘皙擦拭脸上的污渍。弘皙摆摆手,拦住恶狠狠扑过来的柳海川,淡淡一笑,道:“朴大人,我敬重你是条硬汉。我也知道,谋反的事情绝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得了的。你告诉过我,宫里还有一位贵人在后面主谋,只要你说出来他是谁,我可以奏明皇上,饶你死罪!” 李昑在一旁,冷汗涔涔而下。他悄悄在袖筒里捏住两枚穿心钉,只要朴道常一松口供出他来,两枚钢钉便会闪电般飞出,穿透柳海川的胸膛。虽然柳海川武功盖世,但是离得这么近,谅他也难以防范偷袭的暗器,李昑自信杀死他还是很有把握的。只要杀掉柳海川,剩下的人就可以轻松收拾了。 众目睽睽之下,朴道常忽然仰天恸哭,那哭声无比悲惨凄厉,听得殿内众人无不胆颤。只听他边哭边喊道:“苍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自古匈奴入侵中国,都不会长久,为何满洲胡人,竟能窃取故国近七十年?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我从小读圣贤书,本想以一己之力,匡扶大厦,挽救中华,谁料天意难测,不幸事败。事已至此,朴道常唯有玉碎,绝不辱身屈节,侍奉胡人!悲哉大明!痛哉中华!”他一把扯下头上的帽子,猛然撞向大殿中的柱子,等众人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朴道常已然以头触柱,气绝身亡了。 |
仁政殿内顿时一片肃杀。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李焞和文武官员一个个呆若木鸡。一些胆小的官员,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低垂着头不敢抬起,生怕弘皙那犀利的双眼中杀气腾腾的寒光射向自己。 几个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搬起朴道常的尸身抬出殿外。弘皙威严地扫视了一遍战战兢兢的朝鲜官员们,冷若冰霜的声音回响在一片静谧的大殿里:“朴道常大言不惭,妄想反清复明。你们还有谁这么想?反清复明?哼!明朝有什么好?有明一代,暴君叠出,明太祖朱元璋就是最大的暴君!开国功臣被他屠戮殆尽,一共杀了九个国公,二十多个侯。仅胡惟庸案、李善长案、蓝玉案就杀掉了三万五千多人!有明一代,昏君辈出,你们供在所谓大报坛里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他在位四十八年,竟有二十八年没有上朝!如此昏庸的皇帝,还不止万历一人。明朝历时二百七十六年,其中有一百二十一年皇帝不上朝!有明一代,宦官专权,王振、刘瑾、魏忠贤个个残忍暴戾,生杀予夺。尤其是魏忠贤,竟敢与孔子并列,配享孔庙,全国各地都为他建生祠。昏君们任由这些阉人把持朝政,祸国殃民——这,就是你们念念不忘的大明吗?” 李昑越听越气,将双拳攥得紧紧的,两只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李焞发觉了,轻轻拽了拽儿子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得鲁莽。 弘皙这时正讲得亢奋,慷慨激昂地继续道:“我大清秉承天命,入主中原,君临天下,开疆拓土。使中国版图之大,国力之盛,亘古未有。我朝皇帝勤勉为政,励精图治,自统一中国以来,扫除群寇,寰宇安宁,政教兴旺,文明日盛,万民安乐,天地清宁,创历朝历代所罕见之盛世。大清对朝鲜的恩典,更是远远超过明代。以前明朝派来朝鲜的使臣,多为宦官,最大不过六七品的官员。他们处心积虑搜刮朝鲜民脂民膏,还动辄对朝鲜国王呼来喝去,百般刁难;再看看大清出使朝鲜的官员,全部是三品以上,甚至有像本王这样的宗亲藩王。皇上更是对朝鲜赏赐丰厚,礼遇有加。本王列举的,是连三尺孩童都知道的事情,你们身为朝鲜重臣,难道都不明白吗?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圣上的浩荡天恩吗?” 他咄咄逼人的责问像重锤击打般震撼了大殿中每一个人的心,有些官员膝头一软,已经跪倒在地。李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按捺不住,挺身向前,刚要张口驳斥,忽听大殿门口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
此时,弘皙刚刚结束他那番义正词严的训诫,大殿内寂静无声,一片肃穆。这笑声很轻,却如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所有的朝鲜官员都转头望向殿门口,立时被惊呆了。 陈笠心头戴一顶黑色翼善冠,身穿一袭宝蓝色世子袍,胸前绣着一团四爪龙,站在仁政殿门口,落落大方,神采飞扬。全重渡一身戎装,立在他身后,高声叫道:“朝鲜国世子李昀拜见钦差大人!” 他这一喊,把官员们都弄懵了。站在门口的这个人,和世子年龄相仿,穿戴着世子的衣冠,却分明不是李昀。大家不明就里,谁都不敢说破,只是悄悄交换着狐疑的眼神。 弘皙远远打量着陈笠心,隐约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人。他愣了一下,道:“久闻朝鲜世子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必本王方才给众位官员说的话,世子也听到了。不知世子何故发笑,难道本王说错了吗?” 陈笠心微微一笑,拱手道:“钦差大人的教诲,令我受益匪浅。只是李昀身处朝鲜小国,见识浅薄,觉得大人的话,尚有可以商榷的余地,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皙的脸上立时变了几分颜色,冷笑一声道:“本王愿听世子邸下高见。” |
陈笠心跨过门槛,走进大殿,从容地道:“钦差大人刚才说,明太祖朱元璋是最大的暴君。李昀以为,不管他是不是暴君,朝鲜人都会永生永世铭记他的恩德,只因他赐给了我们‘朝鲜’这个国名。赐名之恩,如同父母生养之恩,即便他犯了再大的错,做子孙的,又如何敢忤逆父母呢?” 弘皙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道:“李焞瞒着朝廷,在昌德宫禁苑里私设大报坛,祭奠明朝的万历皇帝,这欺君之罪又待怎讲?” 陈笠心不紧不慢,对他深鞠一躬,道:“钦差大人听我解释。世人道滴水之恩,必以涌泉相报,更何况万历皇帝对朝鲜恩同再造,于我国有万世不忘之功呢!万历二十年和万历二十五年,日本倭寇两次入侵朝鲜,朝鲜国小力弱,不能抵挡,眼看就要被日本灭国。万历皇帝拼举国之力,两次发兵援助朝鲜,共耗军费二千四百万两白银,阵亡将士数万人,历时七年方击退倭寇,确保朝鲜平安。神皇倾天下之力帮助属国,自有天子诸侯以来闻所未闻,朝鲜人如何能不对他铭感五内,难以忘怀呢!父王设大报坛祭奠万历皇帝,未向圣上奏明,原是怕一干小人散布流言蜚语,淆乱圣听,依李昀之见,父王实在是过于谨慎小心了。皇上恢弘大度,包容天下,对袁崇焕、史可法这些人都能不计前嫌,平反翻案,更何况父王的所做所为呢!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会因父王知恩图报而大加赞赏呢!” 他的这番说辞句句在理,听得弘皙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竟不由自主微微点了点头。 陈笠心忽又长叹一声,道:“万历皇帝两次援助朝鲜,耗尽了天下的财力、兵力,使大明元气大伤,再也难以恢复。以至于甲申国难,李自成攻到北京时,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崇祯皇帝被迫自缢,流寇轻而易举就灭亡了明朝。究其根源,都是朝鲜拖累了大明,让我等至今痛心疾首啊!”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朝鲜官员的心底,一时间众人无不黯然神伤,有些人竟开始低声抽泣起来。弘皙在一旁思忖,觉得他说得合情合理,难以反驳。虽然他并没有一句贬损大清的话,但毕竟是大清最终取代了明朝,追忆明朝不就是对大清不满吗?他越想越觉得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陈笠心此时却已从悲痛中绽开笑颜,道:“幸亏大清入关,剿灭流贼,为崇祯皇帝报了仇,为大明雪了耻。天下大势,皆有定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从前,朝鲜是大明的属国,尽心尽力侍奉大明;如今,朝鲜是大清的属国,自然会尽心尽力侍奉大清。有人鼠目寸光,妄谈什么反清复明,无异痴人说梦、螳臂挡车!” 眼见山重水复,忽又峰回路转,李焞、弘皙并所有殿内众人全都听呆了。片刻之后,弘皙才悟到陈笠心这番话给足了自己情面,他心中大喜,鼓掌大笑道:“世子说得好!说得好!” |
直到此时,李焞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弘皙此番来者不善,摆明了是奉了康熙的旨意,要对朝鲜狠狠敲打一番的。他本想忍气吞声,蒙混过关,谁料朴道常突然事发,引得弘皙追查幕后主使,竟然将矛头直指自己。这些年,他默许民间延续大明崇祯纪年,背着清廷私建大报坛祭奠万历皇帝;李昑暗地里结党聚群,与中原抗清势力遥相呼应,他也听之任之。若康熙真的追究下来,他这个朝鲜国王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方才朴道常触柱而死时,他的心中曾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甚至想到将弘皙扣为人质,索性与康熙翻脸,以朝鲜举国之力,拼个鱼死网破。千钧一发之际,假冒的世子陈笠心突然出现,面对大清国的皇太孙,他不卑不亢,举重若轻,竟将剑拔弩张的局面轻易化解,这是李焞事先完全没有料到的。 本来,他请陈笠心假扮世子,不过是装装门面而已。指望着他能够替世子李昀在钦差面前打个照面,言行有度、举止得当,不至于让自己太过丢脸就足够了,根本没想让他在弘皙和群臣面前高谈阔论国家兴替、千秋功罪。对于陈笠心的才学,他多少了解一些,万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竟如此智勇双全,八面玲珑。一番演说恰到好处,既安抚了朝鲜群臣对大明的思念之情,又哄得宗主国使臣心花怒放,更将他和朝鲜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李焞不由大喜过望。 |
弘皙上前握住陈笠心的手,两人对视,同时吃了一惊。弘皙道:“好一个陈先生,想不到原来你是朝鲜国的世子!”陈笠心就势也道:“好一个洪公子,想不到原来你是大清国的皇太孙!”两人说罢,执手大笑。 李焞心中欢喜,当即命摆宴款待钦差大人。两人并排坐了上座,李焞以下,依次坐了陈笠心、李昑、李阳及朝鲜三品以上的官员。弘皙以下,则是张劫年、柳海川等人。 李焞向弘皙祝酒,弘皙含笑举杯回应。方才岌岌可危的局势已化为一片祥和,众人如释重负,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只有李昑闷着头只顾喝酒,对身边假扮世子的陈笠心看都不看一眼。 酒至半酣,全重渡过来拉柳海川和张劫年去武将的桌上喝酒,二人犹豫地看看弘皙,不知是否应该接受。弘皙笑道:“你们去吧,敞开来喝。跟着我喝酒不痛快,怪憋屈的。” 二人兴高采烈地跟着全重渡来到武将们的桌旁,刚一上桌,一帮人便不由分说一拥而上,轮番向他们敬酒。柳、张二人跟着弘皙微服来到朝鲜三个月,一路车马劳顿,更因要保卫他的安全,时时刻刻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很是辛苦。此时一旦解除戒备,顿时放松下来,又架不住朝鲜官员热情好客,频频劝酒,便放开来畅饮,不觉竟酩酊大醉。 正在推杯换盏,吆五喝六之际,忽然传来一阵激越的鼓声,众人放下酒杯向大殿中央看去。只见五个男人鱼贯而入,他们头上戴着面具,上面画着长着长牙的神像,头上的黑帽子上装饰着七朵桃花;他们身穿五色服饰,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站好位置,东方蓝色,西方白色,南方红色,北方黑色,中央黄色。 高亢嘹亮的歌声响起,五个人齐刷刷双手抛出长长的水袖,和着歌声和鼓声,开始跳起舞来。他们伴着鼓点的节拍,时而双臂平伸,时而旋转着交换位置,双腿轮换着抬起落下,用力踏着地面,姿态庄严,威武刚猛。 李焞凑到弘皙耳边,告诉他这是新罗时期的宫廷舞,叫做“处容舞”,因纪念东海龙王之子处容而得名,听得弘皙频频点头。 随后,十六名盛装华丽的妓生,拥着一个巨大的高台进入大殿。那高台之上,是一朵巨大的莲花苞。妓生们边歌边行,将莲花台缓缓推到大殿正中。小宦官们悄悄熄灭了满屋的蜡烛,整个大殿一片黑暗,只有莲花台上点起了一圈蜡烛。两只人扮的白鹤,从大殿顶上飘然而下,扇动翅膀,绕着莲花苞盘旋一圈,然后落在莲花台上,用它们长长的鸟喙轻轻啄那莲花苞。 莲花苞缓缓绽开了。 |
一位少女,像襁褓中熟睡的婴儿般,在莲花花心内安详地蜷卧着。十六名妓生围绕着莲花台,齐齐向花心中的少女屈身施礼。琵琶声由远及近,那少女像大梦初醒般盈盈起身。她上身穿一件洁白的赤古里短衣,胸前缀着一条长长的红色飘带,下身穿一条洁白的百褶长裙,赤着双脚。她的一头乌发在脑后绑着厚重的加髢,头顶正中戴着一个金色的叠地头饰。 舒缓的琵琶声像一滴滴小雨点落在水面上,只听那少女轻启红唇,缓缓唱道: “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 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 陈笠心像被雷击一般全身一震,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 两个月来,全重渡将他藏在汉城府郊外的一处偏僻所在,足不出户地习练朝鲜宫廷礼仪。他一遍遍教他如何说话,如何行礼,直到举手投足完全纯熟,今日弘皙一到,便将他带进昌德宫来找嫔宫娘娘。林祉映亲自帮他换上世子的衣冠,还特意叮嘱了几句,殷殷关切之情让他倍感温馨,趁她帮自己整理衣袍的时候,忍不住在她光滑如玉的手腕上轻轻捏了一把。林祉映脸上一红,却什么话也没说。 此时此刻,他这个假扮的朝鲜国世子在宴席中如坐针毡,只盼早点儿结束,好让全重渡赶快带自己去找秋娘。正当魂不守舍之际,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琵琶声,紧跟一个熟悉的声音唱起了许兰雪轩那首熟悉的诗。 陈笠心恍然又回到了凝心苑,那个和琴仙巫山云雨的夜晚。隐约中听到一旁的李焞对弘皙道,“这是朝鲜最美的妓生,特意献给钦差大人助兴的”他定睛看那荷花苞中的妓生,不由大吃一惊。 那妓生分明便是他朝思暮想的秋娘! |
一曲歌罢,鼓声响起,秋娘开始婆娑起舞。她扭动身躯,犹如一条灵动的蛇,从腰肢到手臂一直到指尖,身子柔软得好像被抽取了骨头一般。她妙曼的舞姿如出水芙蓉般清新洒脱,轻蹙的眉间却隐含着一丝难以描摹的哀怨,为她平添了几分妩媚。 秋娘!我的秋娘!陈笠心几乎失声叫出来。两个月来,他日思夜想,一心期盼着与她重聚的一天,没想到这一天终于等到,却竟是在这样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再次见面! 他恨恨地看向李焞,这个口是心非的朝鲜国王,一面虚情假意将秋娘许配给自己,一面又用她来讨好宗主国的钦差。陈笠心恨不得扑上去咬下他一块肉来,李焞却根本没留意他。他伏在弘皙耳边说着什么,弘皙听罢,仰面大笑。 鼓点突然间变得急促起来,秋娘开始随着鼓声旋转,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她身上。那鼓声越敲越急,秋娘越转越快,莲花台上刮起一团白色的旋风,台上的蜡烛被风扇得忽明忽灭。只听她脚踝上的一对金铃哗哗作响,只见百褶长裙飞扬起来,宛如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莲花。长裙边上缀着的华丽金边,像成千上万只蝴蝶,扑扇着金色的翅膀,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疯狂飞舞。 渐渐地,鼓声慢了下来,秋娘长裙上的金色蝴蝶,也缓缓收起了翅膀。最终,鼓声戛然而止,十六个妓生如膜拜观音菩萨一般伏在莲花台周围,莲台正中,秋娘一袭白衣,傲然独立。 大殿里寂静片刻,众人如痴如醉,过了半晌方才回味过来,忽然间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小宦官们已经点亮了所有的蜡烛,烛光中秋娘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国王身边的陈笠心。 二人四目相对,完全忘掉了自己身处何方,也全然顾不得各自的身份,只是呆呆地相互凝视着。别后九死一生的经历,对彼此断肠般的牵挂,不知有多少话要向对方倾诉。可惜此时一句也不能说,只能将所有的感情,寄托在心照不宣又万般无奈的眼神中。 妓生们向李焞和弘皙鞠了一躬,准备拖着莲台退下。突然,大殿一角,有人用汉话高叫道:“且慢,我有事要禀报主子!” |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旗人武官,拎着一坛酒,歪歪倒倒地走上前来。刚走了几步,他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中的酒坛扔出老远,坛中的酒洒了一地。朝鲜众官员见他酒后出丑,都鄙夷地大笑起来。 弘皙皱了皱眉,道:“劫年,你怎么醉成这样?赶快回去醒醒酒,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张劫年吃力地爬起来,摇摇晃晃着对弘皙打了个千儿,差点儿又摔倒在地。关格忙上前将他扶稳,他甩开关格,瞪着一双醉眼瞧着弘皙,道:“主子,奴才跟着您‘戎马空葱’,没有功劳,也算有些苦劳了,您说是不是?” 弘皙被他气乐了,无奈地道:“你这个粗人,竟然也会用成语了?我知道你有求于我,就别兜那么大圈子,有话直说吧。” 张劫年嘿嘿一笑,道:“主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奴才想什么事儿,根本瞒不过您。奴才的确有事求您,不光求您,还要求朝鲜的王爷呢。” 弘皙不耐烦地道:“啰嗦什么,有什么事儿你就快说。若本王觉得合适了,朝鲜王这边,自有本王来帮你说情——想必这点儿薄面王爷还是会给的。”说罢扭头看了一眼李焞,李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劫年晃了几晃,好容易站稳了身子,满脸憨笑道:“主子这么说,奴才就放心了。不瞒主子说,方才那个跳舞的美人儿,把奴才的心给迷住了,魂儿都给勾走了。奴才斗胆央求主子,把她赏给奴才吧!” 弘皙听了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奴才,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儿都改不了你这好色的毛病!罢了,不就是个妓生嘛,念你跟着我‘戎马空葱’一场,本王就做主将她赏给你吧!王爷,想必您也乐得成就一段姻缘吧?” 李焞略一迟疑,鼓掌笑道:“好,好,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钦差大人发了话,小王自当从命就是。” |
刹那间,如同晴空里炸响一个霹雳,同时击中了陈笠心和秋娘。秋娘傻傻地站在莲花台上,陈笠心呆呆地坐在台下,二人如同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片刻之后,祖先陈友谅的血性在陈笠心的身体内骤然复苏,他浑身发抖,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立刻就要跳将起来,准备拼死与李焞搏命。 突然,一双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坐席上。他回头一看,按住他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宦官。那小宦官俯下身来,轻轻在他耳边道:“归德侯大人,不可鲁莽,你会害死自己和秋娘的!” 此时,大殿里乱哄哄的,群臣们只顾对秋娘评头论足,除了李昑,谁也没有留心到陈笠心这边发生了什么。他颓然坐下,欲哭无泪。李昑凑上来阴笑着揶揄道:“唉,我真为归德侯大人惋惜啊!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嘿嘿……” 李焞倒是兴致极高,对众人道:“张将军雄姿英发,气宇轩昂,秋娘虽是妓生,但也算得上风姿绰约,蕙质兰心,真是英雄配美人啊!小王愿与钦差大人一同保媒,成就一段佳话,不知大人是否愿意?” 弘皙闻言大笑,道:“好,咱们共同为张将军和秋娘保媒,就这么定了!” 李焞望着莲花台上呆立的秋娘,道:“秋娘,钦差大人如此抬举,还不赶快谢恩?” 秋娘满眼无助的目光望过来,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人。陈笠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她找的人居然是自己身后那个小宦官。只见那小宦官对着秋娘轻轻点了点头,秋娘的眼泪顿时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
李焞见状大为不悦,道:“秋娘,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是不是欢喜的过了头,竟然哭起来了?” 秋娘抹了一把眼泪,对李焞鞠躬道:“秋娘不敢。秋娘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想到就要离开故国,心里有些伤感罢了,请主上殿下恕罪。” 李焞笑道:“眷恋家乡是人之常情,寡人不怪你。你一个妓生,蒙张将军不弃,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分。还不赶快谢过钦差大人?” 秋娘对弘皙施了一礼,道:“谢过钦差大人。秋娘就要离开朝鲜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主上殿下和钦差大人是否恩准?” 李焞看了看弘皙,对秋娘道:“你且说来。” 秋娘道:“离别之际,秋娘想弹一曲琵琶,唱一支曲子。” 早有人给弘皙翻译了,弘皙鼓掌笑道:“好啊,我正想听听朝鲜最美的妓生弹琴唱曲儿呢!” 片刻之后,有人捧上琵琶,秋娘便在莲花台上席地而坐,轻轻拨了几下琴弦。琴声悠扬,弘皙拍案赞道:“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真是好听啊!” 此时,大殿里一片寂静,只听秋娘和着琵琶琴声,开口缓缓唱道: “身后云山隔渺茫,怀中温情在君旁。 君去半枕虚无影,嗣音不闻夜夜长。 乞天再逢千里面,赐奴莫断九回肠。 其如窗前湘妃竹,名曰相思泪几行。” 秋娘边弹边唱,歌声悲凉凄切。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陈笠心。 陈笠心听得肝肠寸断,忍不住眼泪潸然而下。李焞看到了,略带歉意地悄声道:“寡人也是无奈啊,请归德侯见谅。朝鲜国内,比秋娘美貌的妓生多的是,过几日寡人再帮归德侯找一个便是了。” 陈笠心没有理睬他,突然站起身来,出人意料地高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李昀不才,愿作歌一曲来和秋娘这支故土绝唱!” 说罢,也不理会众人诧异的目光,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玉箸,敲了几下碗边,唱道: “璋瓒半盏浊酒冷,为怨东风曲不成。 步上高台望华夏,虚罩周衣御寒风。 瓦砚难磨情耿耿,即夕不眠灯濛濛。 飞鸿万里寄相思,琼娥依稀入旧梦。” 他越唱声音越凄凉,唱到后来,几近哽咽不能继续。终于唱完最后一句,他用力一敲,那根玉箸断为三截,陈笠心掩面大哭。 |
这一哭令举座皆惊。众官员交头接耳悄声议论,弘皙不动声色冷眼旁观,李焞则忿然作色便要发怒。却见那小宦官上前扶住陈笠心,对李焞道:“主上殿下,世子邸下喝醉了,请恩准小人扶世子回寝殿歇息吧。” 未等李焞说话,弘皙笑道:“世子真乃直爽之人,今日喝得痛快!我等也尽兴了,我看可以散席了。” 李焞厌恶地看了一眼陈笠心,对那小宦官道:“快扶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回去歇息,待明日酒醒,再来向钦差大人赔罪!” 小宦官躬身答应,扶着陈笠心,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出了仁政殿,径往太子东宫储承殿去了。 李焞带领众官员将弘皙等人送出昌德宫,延龄君李阳替父亲一直将他们送到汉江北岸,那里有一座朝鲜国专门接待清使的南别宫。众官员也陆续散去,仁政殿内只剩下了李焞和李昑父子。 李昑抬头仰望坐在御座上一言不发的父亲。他的脸掩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看不清是怒是喜,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良久,李焞长舒一口气,道:“总算把今日的难关度过去了,康熙那边可以交代了。” 李昑上前一步,道:“父王,那个归德侯不能再留着了。万一露出马脚,胡皇怪罪下来就麻烦了!” 李焞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 李昑又道:“父王本来只想让他充充门面,应付一下胡人钦差就行了,谁料他越俎代庖,竟真的以为自己是朝鲜国的世子。胡说八道一通还罢了,为了一个妓生,竟然当众嚎啕大哭。我见弘皙已经起了疑心,若将他留到明日,不知又要闯出多大的祸。事不宜迟,今夜就杀掉他吧!” 李焞沉吟半晌,道:“今日的情形,甚是凶险。那弘皙明显是奉康熙的旨意来找朝鲜麻烦的。多亏归德侯机敏应变,方才化险为夷。满朝文武都看到他与弘皙辩论,打压了胡人的气焰,为朝鲜出了一口恶气。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杀掉他,恐难以服众啊……”” 李昑道:“父王放心,这个不难。趁他今夜宿在储承殿,动手最容易。儿臣已有一计,就让他来个祸乱宫闱,趁乱杀掉。待明日送走胡人钦差,再向群臣说明。到那时,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李焞沉默半晌,道:“要说归德侯也没什么大错,就这样杀了,寡人实在是于心不忍啊……罢了,就依你吧,千万要做得干净些。” 李昑对御座上的父亲鞠了一躬,退出仁政殿,穿过殿外的御道,来到仁政门外站住,轻轻拍了两下巴掌。 |
夜幕中,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像鬼魅一般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躬身施礼道:“参见延礽君。” 李昑点点头,道:“金尚宫,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情——除掉那个归德侯陈笠心!” 金尚宫立时来了精神,咬牙切齿地道:“这次一定不能让他再逃掉!延礽君在此稍候,小人这就把他的头提过来!” 李昑摆了摆手,道:“事关重大,你一定要依照我的计谋行事,不得鲁莽。” 金尚宫躬身道:“小人遵命,请延礽君吩咐。” 李昑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交给金尚宫,道:“你仔细听着,这是一包春药。你到御膳房端一碗参汤,把药下在里面送到储承殿去,就说是主上殿下赐给归德侯的,一定要侍奉他喝下去。这药性极猛,片刻便会发作。那陈笠心必定乱性与你,你千万不要反抗,任由他剥下你的衣裳……” 金尚宫脸上一红,急道:“延礽君,杀他易如反掌,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小人虽然卑贱,但还是处子之身,如此安排,实在是为难小人了。” 李昑道:“此事干系重大,你一个女流之辈怎么会懂!你放心,只管照我说的去做,我绝不会让他糟蹋了你。等他剥下你的衣裳,欲行不轨之时,我会带着一帮见证人闯入,当场抓他个祸乱宫闱。那时,你要大哭大叫,最好吵得昌德宫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我便趁乱治他的罪,将他当场乱棍打死!” 金尚宫听罢,鞠了一躬道:“小人听凭延礽君差遣,只要能杀了这个仇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昑满意地道:“去吧,小心行事,这回莫再出什么纰漏了。” |
正当李昑向金尚宫交代杀人计划的同时,汉江北岸的南别宫内,弘皙背着双手在院子里踱步。踱了几圈之后,他停在侍立在一旁的太监关格面前,问道:“关格,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朝鲜世子李昀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啊?” 关格想了想,道:“主子这么一说,奴才倒真觉得他有点儿奇怪了。” 弘皙微笑道:“你一定是想说,他和那个妓生秋娘眉来眼去,定有私情,只怕劫年上杆子捡了一顶绿帽子戴上了。是吗?” 关格笑道:“王室子弟纨绔膏粱,有些个荒唐无稽倒也不奇怪。奴才想说的倒不是这个。” 弘皙饶有兴趣地道:“嗯?那你说说,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关格道:“他进殿的时候,奴才正好在殿门口,无意间看到,他穿的鞋有些奇怪。那是一双朝鲜百姓日常穿的船型鞋,有一只鞋尖儿上竟还有个破洞。奴才当时就纳闷儿,他身上穿着崭新的世子袍,怎么脚上穿这么一双破鞋呢?” 还未等关格说完,弘皙的眼里已放出惊喜的光芒,拍手叫道:“哈哈,你说的对!这是个假扮的世子,匆忙间只顾换了衣冠,却忘记了换鞋!李焞啊李焞,你竟敢蒙骗朝廷钦差!可惜你机关算尽,却露了马脚。看小爷怎么拆穿你,奏明圣上。欺君之罪,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关格迟疑道:“主子,单凭这双鞋,就能认定世子是假扮的吗?” 弘皙道:“你有所不知,朝鲜民间传说,世子李昀年幼时经历巨变,身心俱损,犯起病来,就和傻子没什么两样儿。李焞怕我见到世子,会嘲笑轻慢朝鲜,因此才找了个人充门面。今日我见李昀仪表堂堂,口若悬河,完全不似传闻中说的那样,当时心里便有些怀疑,只是没有证据。方才你那么一说,我便有八九成把握可以断定,那世子一定是假扮的!关格,你随我来,咱们现在就去昌德宫一探究竟!” 关格慌忙拦住弘皙,道:“我的爷,这早晚了,您可不能出去!不如明天……” 弘皙打断他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了!这个假世子今日在殿上当着朝鲜百官的面羞辱上国天使,此仇不报,我还是爱新觉罗的子孙吗?”说罢拔腿就向外走,关格小跑着跟在后面,急道:“小爷,使不得,不能去啊……您一定要去,也得带上海川、劫年护卫您啊!” 弘皙已快步走到院门口,头也不回地道:“那两人喝得烂醉如泥,此刻睡得跟死尸一样,哪能叫得起来?你跟紧了,咱们俩人去就行了。” |
金尚宫悄悄潜入空无一人的御膳房,找到放置了十几碗参汤的条案,将李昑给她的春药洒入其中一碗参汤。她端起碗刚要走,忽然眼前一黑,被人从后面蒙住了双眼。 “傻大姐,不要胡闹了,快松开手!” “咦,尚宫娘娘,你怎么知道是我?” 傻大姐笑眯眯地松开手,问道:“尚宫娘娘,你手上的伤好些了吗,还痛得厉害吗?”说着,从金尚宫手里接过那碗参汤放回案上,抓过她的手来看。 金尚宫的伤尚未痊愈,被她捏得吃痛,忍不住叫了一声,斥道:“傻大姐,不得无礼,赶快放开!” 傻大姐吐了吐舌头,道:“啊哟,尚宫娘娘生气了?”挽住她的胳膊,撒娇道:“娘娘别生气了,傻大姐给你唱支歌吧。”说罢张嘴便要唱,金尚宫又气又笑,忙拦住她道:“你可千万别唱,我不生气就是了。” 傻大姐高兴地跳起来,拍手道:“太好了,娘娘不生气了!”说着随手从条案上的十几碗参汤中端起一碗来,道:“这是用今天清国皇帝赏赐的西洋参熬的,味道不像我们的高丽参,我炖了整整两个时辰呢!娘娘喝一碗补补身子吧。”边说边将碗凑到金尚宫唇边。金尚宫还在笑她,冷不防竟被灌进一大口去。她忙将她一把推开,骂道:“傻大姐,你再敢胡闹,小心我打你!”傻大姐见她真的发怒了,吓得不敢言语,灰溜溜躲到一边去了。 赶走了傻大姐,金尚宫从条案上拿起那碗加了药的参汤,放在一个条盘上,端起来出了御厨房,向储承殿走去。 |
与此同时,弘皙已经来到昌德宫宫墙外面。关格呼哧带喘地跟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道:“小爷,咱们回去吧,这么高的宫墙,怎么上去啊?” 弘皙道:“甭废话,你蹲下,我踩着你的肩膀上!” 关格无奈,只好蹲下来,待弘皙上了他的肩膀,便扶着墙慢慢站起来。那弘皙身手颇为矫健,踩着他的肩膀轻轻一纵,双手抓住墙头,再一提气,便上了宫墙,回身对关格道:“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去就来。”说着已翻过墙去,飘然落在宫内的地上。他在黑暗中辨别了一下方向,猫下腰摸索着沿高低不平的小路向储承殿而去,幸好一路上没有遇到人。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储承殿内隐隐绰绰亮着烛光,他放慢脚步,轻手轻脚来到殿前,伸出食指在口中蘸了蘸吐沫,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悄悄凑上去往殿内看去。 东宫寝殿内,只点着一只蜡烛。昏暗的烛光下,那个假扮的世子面向窗户,坐在地榻上。背对弘皙面向假世子而坐的,是一个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二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弘皙心中大为好奇,屏住呼吸,仔细去听。只听假世子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是谁?”那女子道:“一言难尽,你以后会知道的。”假世子刚要再说话,那女子忽然转过头,向窗口望过来,道:“不好,外面有人!”说罢,迅速站起身,吹灭了蜡烛,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弘皙一惊,正想躲藏起来,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袭来,将他破窗推入殿内。 |
金尚宫离开御膳房,端着参汤向储承殿走来。刚走了几步,突然感觉心口一阵猛烈的跳动,紧跟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燥热之气从丹田涌上来,像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那火瞬间烧遍全身,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呼吸迅速变得急促起来。 她心中大惊,暗道:“不好,莫不是傻大姐拿错了参汤,我把春药喝下去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慌忙扔掉手中的条盘,弯下腰将手指插进自己的喉咙里,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吐出来。身体里的火越烧越旺,心中如百爪抓挠般瘙痒难忍,一股无法抑制的情欲骤然袭来。她拼命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念控制着自己,但一切都是徒劳。她心潮澎湃,春心荡漾,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像久旱的土地一样渴望雨露滋润。片刻之后,她已神志不清,恍惚间剥掉了自己的衣裙,光着身子跌跌撞撞向储承殿奔去。 来到殿前,黑暗中正好看到一个男人背对自己趴在窗口。她随手一把将他推入殿内,紧接着飞身而入,骑在男人身上,三两下撕掉衣服紧紧抱住,在他脸上身上乱亲乱摸起来。那男人开始还拼命反抗,却哪里禁得起她猛烈的攻势,不一会儿便被她火一样的情欲融化,竟也往她身上乱摸起来。金尚宫情不自禁地大声呻吟,勾引得那男人越发兴起,翻身便将她压在了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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