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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周小佐 《相逢来生少年时》60万字原创连载[第2页]

作者:ty_144574097
首页 上一页[1] 本页[2] 下一页[3]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卞之珩带着玉琼卓嘎,来到拉萨郊外一座幽静的小楼,这是严鸿逵临时租住的。师徒二人跟着年羹尧的大军来到西藏,年羹尧旋即又被康熙皇帝召回北京。严鸿逵年事已高,经不起来回路途上的折腾,于是便从年羹尧那里辞了差事。他们准备在西藏勾留一段时日,待春暖花开之日再缓缓启程,返回中原。

    玉琼卓嘎见到严阿爸,又是一番痛哭。继而便高烧不止,水米不进,整日昏睡不醒。卞之珩衣不解带,在她榻边悉心照料,煎药喂药,寸步不离。待玉琼卓嘎终于醒来,却仍吃不下东西。好容易喂进一些酥油茶,又被她吐得天翻地覆。卞之珩不得要领,急得如坐针毡。严鸿逵却是一副波澜不惊,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微微搭了一下玉琼卓嘎的脉,对卞之珩笑道:“之珩,这一来,只怕春暖花开我们也走不了了。”

    卞之珩大惑不解,严鸿逵转头对玉琼卓嘎道:“孩子,你这是有身孕了。”

    玉琼卓嘎几乎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惊道:“阿爸,请再说一遍!”

    严鸿逵笑道:“孩子,阿爸没有骗你,你有身孕了。”

    玉琼卓嘎听了,两行热泪悄然滑落。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悲,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说着藏语,严鸿逵和卞之珩见状悄悄退了出去。严鸿逵颇懂得些医道,当下便开了方子,让卞之珩去抓药。一旦草药对症,玉琼卓嘎的病势很快便好起来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隆起来。卞之珩常常在一边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卞之珩不断从外面带来消息,从冬天到夏天,第巴桑杰嘉措和拉藏汗已经大战了几次,双方死伤惨重。五月,蒙古王子苏尔扎阵亡,七月,桑杰嘉措被拉藏汗生擒。

    坊间纷纷传说,桑杰嘉措年少时,曾深爱过一个叫做才旺甲茂的姑娘,但那姑娘却不爱她,反倒嫁给了他的死敌拉藏汗。桑杰嘉措被擒后,据说正是才旺甲茂,这位当年他深爱的女人,亲手用一把锋利的钢刀割下了他的头颅。

    不知为何,玉琼卓嘎竟常常回忆起这位第巴大人,他那双透出淡淡忧伤的冷冰冰的眼睛,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注视着她。他对她说过的那番话,也时常回响在她耳边:“我现在才知道,六世为什么会爱上你了。一个男人一辈子能遇到一个愿为自己而死的女人,此生无憾了!”

    拉藏汗杀死桑杰嘉措之后,向康熙皇帝奏报,六世尊者为桑杰嘉措所立,不理教务,沉溺酒色,请予贬废。康熙皇帝随即下旨,将仓央嘉措诏送京师。

    康熙四十五年,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被解送北京。
    拉萨民众倾城而出,为他送行。

    数不清的男女信众从拉萨城的四面八方向囚禁仓央嘉措的拉鲁嘎采林苑涌来,将他和护送他的士兵们包围在中央。数不清的白、蓝、黄、绿、红色的哈达,数不清的藏银、首饰、珠宝、转经筒、铜铃、念珠、糌粑、酥油、鲜花,像小山一样堆积在仓央嘉措身边,千万双手虔诚合十,千万双眼睛里噙满泪水,千万张口中诵念着“嗡嘛呢呗咪吽”六字真言,人潮如雅鲁藏布江的激流涌动,押解仓央嘉措的队伍,寸步也不能移动。

    一名骑在马上穿黄马褂的军官,高声对人群喊道:“父老乡亲们,在下是当今万岁康熙爷派来的钦差张劫年,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听信谣言,你们的尊者不是去北京受苦,是万岁爷想念他了,特意下旨召他去北京的!等你们的尊者拜见了万岁爷,在北京住上一段时日,我还把尊者给你们好好地送回来。求求各位老少爷们,大家别挤了!”

    百姓们哪里听得懂,也根本没人听他在喊些什么。人越聚越多,后面的人拼命向前挤,眼见得就要冲破士兵们手挽手组成的人墙了。张劫年哭丧着脸,对仓央嘉措道:“哎哟我的祖宗啊,您就发发慈悲,说句话让大伙儿散了吧!您老人家不开金口,他们只管往前涌,咱们都困在这儿一个时辰了,什么时候才能启程啊!”

    仓央嘉措戴着一顶黄色的法帽,穿着一件黄色的法衣,盘腿坐在一个黄缎子包裹着羊毛的坐垫上。丹增手持一根铁棒立在他身后,光头在阳光下乌青发亮,两只鹰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眼神中充满焦虑,目光掠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期盼着什么。他迟疑地看了一眼张劫年,又往人群里看了看,终于低垂下眼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就依将军吧。”

    张劫年大喜,忙大声叫道:“大家肃静,尊者要说话啦!”

    忽然,他感觉有人在马下扯了扯他的裤管,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的汉人男子,正站在他的马旁,抬头仰视着他。见他望向自己,那男子满脸堆笑,道:“张爷,能否行个方便,请尊者给我家娃儿摸个顶?”

    张劫年再看那男子身边,站着一位包着头巾的汉人少妇,怀中抱着个裹着襁褓的婴儿。他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这么多藏人爷还对付不过来,你们两个汉人,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赶快一边儿去,我们要启程了。”
    @异少九 2022-01-26 13:27:56
    我得出去避避风头。公安部开始统计全国帅哥:有点帅的判5年,帅的判10年,非常帅的判20年。我现在已经上飞机了,像我这样的被逮到基本上是要枪毙的,唉。。。。。。羡慕你们,吊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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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y_Sophia192 2022-01-26 17:00:22
    你搞错了,没颜值的直接被遣送出境,你不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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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哈哈哈哈
    那汉人男子一把扶住张劫年的马鞍,陪笑道:“张爷,求求你了!贱内笃信喇嘛教,特地千里迢迢抱着娃儿来西藏祈福,正好碰上六世尊者,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求你让我们进去,只要请尊者给娃儿摸一下顶,我们马上出来,耽搁不了你老人家片刻工夫。”说着,从怀中摸出件什么东西,塞在张劫年手中。张劫年用两个指头一捻,略略一窥,见是一张二千两的银票,忙揣在马蹄袖管里,面露难色,踌躇道:“这事儿不太好办啊……”

    正在这时,那汉人少妇怀中的婴儿挥着小手哇哇大哭起来,那男子二话不说,立即又往张劫年手中塞了一张银票,道:“张爷,你老人家慈悲心肠,功德无量啊!”

    张劫年咂了咂嘴巴,道:“看你们大老远来的,也确实不容易。赶快进去,马上出来。误了尊者的行程,我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只怕保不住了。”说罢一勒马缰,让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那汉人男子道了声谢,护着那抱婴儿的妇人,穿过军士们的人墙,挤进场地中央。那妇人噗通跪到仓央嘉措面前,双手将婴儿托举起来,道:“求尊者给我的娃儿摸顶!”

    那婴儿依旧啼哭不止,仓央嘉措嘴唇翕动,无声地念诵咒语,伸出手来,轻轻在婴儿头上抚摸了一下,婴儿竟然立刻止住了哭声,舞动着两条莲藕般的胳膊,红彤彤的小脸对着他绽开了甜甜的笑容。

    仓央嘉措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婴儿的脸蛋,微笑道:“你看,他不哭了。”

    那妇人道:“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所以不哭了。”

    仓央嘉措浑身一震,惊问道:“你说什么?你……你是……”

    那妇人仰起脸来,已是满面泪水,道:“达旺,你不认识你的卓嘎了吗?”

    仓央嘉措只觉天旋地转,险些昏厥,丹增忙俯身将他扶住。半晌,他颤声道:“卓嘎,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玉琼卓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泣不成声地道:“达旺,你瘦了,憔悴了……”

    仓央嘉措抹了抹面上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这是我们的儿子吗?”

    玉琼卓嘎点点头,将那婴儿递到他怀中,道:“你看他的眼睛,和你的一模一样。”

    仓央嘉措抱起婴儿,满眼都是慈爱的柔光,喃喃地道:“我的儿子,我们的儿子……”他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汉人男子,问道:“这位是……”

    玉琼卓嘎道:“这位是卞大哥,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仓央嘉措感激地对卞之珩道:“谢谢你,卞先生。”

    卞之珩跪倒在地,叩头道:“尊者,请不要这样说,折杀我了!”

    玉琼卓嘎道:“达旺,孩子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一个吧。”

    仓央嘉措轻抚着婴儿的小脸,摇了摇头,道:“不用了。你跟着这位卞先生,离开西藏,到中原去,给他取一个汉人的名字,永远不要提起他的身世,你也就从此忘掉我吧……”
    @常山渐青 2022-01-27 08:34:20
    支持佳作,欢迎互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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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须互访 :)
    玉琼卓嘎闻言伤心欲绝,恸哭道:“达旺,你在说什么?你忘了我们发过的誓言,除非死别,绝不生离吗?”

    仓央嘉措摇了摇头,道:“不,卓嘎,我一刻都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但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儿子了。我此去北京,生死难料,不管我有任何意外,为了我们的儿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抚养他长大成人,他就是我生命的延续。”他转头看着卞之珩,道:“卞先生,求你怜惜他们母子,仓央嘉措在此拜托先生了!”说罢便要向卞之珩拜下身去,卞之珩大惊失色,连忙叩首,道:“尊者万万不可如此,卞之珩谨遵尊者法旨就是!”

    张劫年在一旁道:“我说尊者啊,咱们该上路了。”又催卞之珩道:“那位爷们儿,尊者已经给你的娃儿摸过顶了,你也该走了。”

    仓央嘉措将怀中的婴儿交还给玉琼卓嘎,缓缓闭上眼睛,道:“是啊,该走了……卓嘎,我对不起你……”

    玉琼卓嘎肝肠寸断,却强作笑颜,道:“达旺,不要这样说。这辈子能遇到你,是卓嘎的福气。认识你那么久,你还从来没给我摸过顶。现在你要走了,就给我摸一次顶吧,让卓嘎三生三世永远记得我们的爱!”

    仓央嘉措浑身战栗,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按在玉琼卓嘎头顶,口中默默吟诵,玉琼卓嘎仔细去听,却听他念道:“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15)”

    大法号吹响了,号声粗犷雄浑,像狮子的怒吼,响彻在苍凉大地上空。信众们让开一条通道,成千上万的人匍匐在地,热泪盈眶地念诵六字真言。仓央嘉措跨上一匹白马,在张劫年和军士们的护卫下缓缓启程。玉琼卓嘎怀中抱着婴儿,跪在地上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队伍,直到仓央嘉措的身影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还久久伏拜着不肯离去……

    六年过去了。

    康熙五十一年二月,严鸿逵的好友苏州织造李煦要去朝鲜采办高丽参,特意邀请了他,从苏杭北上,经山东、直隶,一路走走停停,三月中旬抵达盛京。停留数日,二人过了图们江,来到朝鲜国汉城府。

    正值初春时节,汉江已解冻,两岸风光旖旎。这一日,两人带了几个侍从,乘了一艘船,沿江顺流而下,一边观赏满江春色,一边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不觉天色已晚,二人都已尽兴,正欲命艄公掉转船头,忽然一个从人指着江面,道:“老爷们请看,江里掉进去了一头猪!”

    他们朝着侍从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江水上随波逐流,时起时伏地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一边漂一边拼命挣扎,眼看就要被江水吞没。

    李煦叹道:“也是好端端一条性命呢,将船靠过去,救它上来吧。”




    注释:
    ? 仓央嘉措的故事,部分参考了高平先生小说《仓央嘉措》的内容。
    ? 第1到第4回中共引用仓央嘉措诗15首,其中第1到第9首诗根据于道泉先生和曾缄先生的译诗改写。
    ? 第10首诗抄录自拉萨八廓街玛吉阿米餐厅名片,翻译者不详。
    ? 第11首和第12首诗根据于道泉先生译诗改写。
    ? 第13首诗抄录曾缄先生译诗原文。
    ? 第14首和第15首诗抄录于道泉先生译诗原文。

    
    第5~8回自绘插图
    第五回 家住江陵碛石矶 门前流水浣罗衣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三月的朝鲜王国汉城府,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凝心苑小院里那株樱树的枝头满满地绽开了朵朵樱花,在月下竟如冰雕玉琢一般。微风掠过,片片花瓣如白羽般盈盈飘落,伴着琵琶或疾或缓的弦音,和着妓生用朝鲜语吟唱的这首优美的唐诗,在半空中翩翩起舞,最终与柔美的月光一起轻轻铺洒在雅阁门前的台阶上。

    雅阁内,红烛摇曳。

    陈笠心已颇有些醉意了,他半躺半靠在地榻上,喝一口酒,欣赏一眼门外小院里的樱花,再喝一口酒,眯眼看看跪坐在他对面抱着琵琶唱曲儿的妓生。

    “秋娘啊,你能不能唱唱别人的诗? 已经三个月了,每次我到凝心苑,你都给我唱李商隐。你就那么喜欢李商隐么?”

    陈笠心抿了一口酒,用脚趾碰了碰秋娘的腿。

    妓生秋娘吓得忙往后挪了挪身子,好让陈笠心够不到自己。她从琵琶后面探出盘着厚重假发的脑袋,脸上有些诧异地问道:

    “大人难道不喜欢李商隐吗?”

    陈笠心平躺下来,将自己的身体往前送了送,又用脚触了一下她的腿,道:“再好的诗,让你天天唱,月月唱,年年唱,还能有什么兴致?”

    秋娘又往后躲了躲,道:“秋娘实在是惶恐,不知道大人不喜欢听李商隐,还请大人恕罪。”

    陈笠心尽力将腿抻展,脚尖刚好抵在她膝头,道:“恕罪就不用了,你还会唱什么,换一首来听听吧。”

    秋娘思索了一下,道:“秋娘还学过苏轼的词。不知大人喜不喜欢《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荒唐!你刚才唱李商隐那首《花下醉》,还算勉强应景,可是苏轼的词是咏中秋圆月的。今天又不是十五,咏什么月亮?哈哈哈哈……”

    陈笠心一边怪笑,一边放肆地用脚掌在她腿上蹭来蹭去。

    秋娘羞得满面通红,小声道:“秋娘短见薄识,让大人见笑了。”

    陈笠心继续用脚搓揉着她的腿,调笑道:“要我说,你不是见识少,你是仙女下凡,‘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啊,哈哈……”

    秋娘已经被陈笠心逼到墙角,再也无法躲避。只好用琵琶护紧胸前,道:“大人笑话了,秋娘当然知道,今日是崇祯八十五年三月初九。”

    陈笠心突地坐起身来,冷笑道:“更加荒唐了!今年是大清康熙五十一年,明朝早就亡了!崇祯皇帝六十八年前就在煤山自缢,你居然还在用他的年号。真是荒唐之极!”

    秋娘睁圆了眼睛,争辩道:“大人才荒唐呢!清国人不是夷狄吗?朝鲜是大明的朝鲜,朝鲜人是大明的子民,我堂堂中华怎能用夷狄的年号呢?”

    陈笠心哂笑道:“唷,看不出你懂得还蛮多的嘛!跟你这女流之辈,我也说不清楚。算了,别管他什么大明、大清,中华、夷狄的,我们说正经事儿。秋娘啊,我认识你三个月了,你怎么就是不肯让我亲近亲近呢?”

    说着,他冷不防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琵琶,丢在榻上,猛然探身将她抱在怀里,向她脸上亲过来。

    秋娘顿时满脸涨得通红,忙用手格挡着他,拼命挣扎,叫道:“大人,不能这样!大人是知道的,秋娘只卖艺,不卖身的!”

    陈笠心本来就醉得不轻,加上秋娘用尽全身力气反抗,一下子被推倒在榻上,仰面朝天,直喘粗气。

    秋娘见他被自己推倒,也吓了一跳,忙跪在榻上,俯下身子,连连道:“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陈笠心长叹一声,道:“真是扫兴啊!罢了,罢了,以后我再也不来凝心苑了!”
    凝心苑是汉城府有名的教坊,颇有些规模。这里的姑娘们,大都从八九岁起就开始学习音律歌舞,琴棋书画。长大一点儿之后,一个个出落得如出水芙蓉般清新脱俗,秀外慧中。等到姑娘们经过“盘花草”的仪式,在脑后绑上木架和假发,山峦叠嶂般盘起那种叫做“加髢”的发型,她们便破茧成蝶,脱胎换骨,真正成为妓生了。从此,漫漫长夜里,在凝心苑的小院中,雅阁内,笛声琴声袅袅迎风待月,酒香花香袭人倚翠偎红。枝头的蓓蕾一夜之间绽放得姹紫嫣红,娇艳欲滴,只待有缘人探手攀折。

    陈笠心早就想摘下秋娘这朵花了。怎奈此花只识解语,不会解衣。更让他无奈的是,这个妓生不可救药地痴迷李商隐,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不是今晚唱“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就是明日吟“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她沉浸诗中,完全不懂不理他的百般殷勤、软磨硬泡。

    “秋娘,你这小贱人,难道要让我熬至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方才会应允吗?”

    “大人,”秋娘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道:“秋娘虽是妓生,但绝不是随便出卖身体的女人。秋娘相信,能够同床共枕的两个人,必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要彼此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秋娘和大人相识不久,尚需时日,大人莫急,如果命中注定有缘,秋娘迟早都会是大人的。”

    陈笠心正想骂她两句,一声幽远的琴音不知从什么地方软软地飘过来,长长的尾音穿过小院,拂过树梢,游进雅阁,滑过他的心头,直令他全身上下瞬时一阵酥软,连忙凝神细听。

    这琴声格外悦耳,忽而凄凄切切,摧得枝头上的樱花魂消香断,纷纷坠落;忽而又铮铮錝錝,激得屋内红烛上的火苗上窜下跳,跃跃欲试。直将那陈笠心听得心旌荡漾,浑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被秋娘羞辱后的满腔恼怒。

    “这是谁弹的伽倻琴,竟然如此动听!”

    秋娘刚要回答他的发问,只听一个清婉的女声和着琴声飘进屋里:

    家住江陵碛石矶,门前流水浣罗衣。
    朝来闲系木兰棹,贪看鸳鸯相伴飞。

    “咿呀!”陈笠心一骨碌从地榻上爬起来,惊喜地叫道:“许兰雪轩!这是许兰雪轩的诗!秋娘,快告诉我,这唱曲儿的人是谁,我要去见识见识!”

    秋娘嘟了嘟嘴,难掩满脸的不悦,道:“那个女人啊,大人就别想了。她从小在教坊里学艺,自恃貌美才高,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怕大人是想见也见不到呢!”

    陈笠心闻言好奇心大起,问道:“这么说来还是个美人呢!她叫什么名字?”

    秋娘道:“她叫琴仙,听人说她祖上也是两班士大夫,后来家道没落,才沦落到教坊。她前几天才来到凝心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吟诗唱曲儿,我只是偶尔能见到她。说起来呢,她也算不上什么美人……”

    陈笠心笑道:“呵呵,‘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秋娘啊秋娘,我看你是嫉妒人家比你貌美吧?”说罢,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秋娘躲了一下没躲开,嗔道:“大人又取笑秋娘了。我可不是嫉妒她,只是觉得她太过孤傲。那些像大人这样的公子王孙,慕名而来,都想巴结她,可是她偏偏有个奇怪的规矩,想见她一面的人,必须先跟她对一首诗,若诗做得不合她的意,连看她一眼都不能够。”

    陈笠心奇道:“咦,对诗?听起来很是风雅嘛!难道朝鲜国这么多风流才俊,竟没有人能入得了琴仙的眼?”

    秋娘冷笑道:“别说朝鲜国,就是大清国的人,她也不放在眼里。这不,今天就有一个清国来的公子想见她,呆在她院里已经两个时辰了,不知写了多少首诗递进去,都被她退了出来。那清国少年想必现在还傻站在那里苦思冥想呢!”

    秋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陈笠心已从地榻上蹦到了门边,不等她回过神来,他早已穿上鞋,转眼间窜到小院门口,头也不回地对她道:“我今晚不回来了,你且去招呼别的客人吧!”

    秋娘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长长叹了口气。她随手拨弄了两下被陈笠心扔在榻上的琵琶,听着弦音叮咚回荡在空空的屋里,眼里不禁淌下泪来。
    陈笠心出了小院,借着月色,循着伽倻琴声,辗转来到另一个小院门口。从敞开的院门向内看,这是一个和秋娘的小院差不多大小的院落,但却更加精致。院里有假山,隐约还有流水的声音。烛光之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站在院子中央的亭子里,头上戴着一顶小帽,一根长长的辫子垂在脑后。这少年穿着一身雪白的锦袍,上身套着一件同样雪白的马褂,正低着头背着手在亭子里来回踱步,像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再往里面看,只见雅阁门前垂下了竹帘,从屋里透出烛光。隐隐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帘子后面,看不清她的长相,也看不清她弹琴的样子,但她的琴声和歌声却穿过竹帘,飘荡在小院里。

    长堤十里柳丝垂,隔水荷香满客衣。
    向夜南湖明月白,女郎争唱竹枝词。

    陈笠心听得如沐春风,心内一阵阵地荡起波澜。他一只脚跨在小院门里,一只脚还留在门外,就那么站着,闭着眼睛,跟着歌声的旋律摇头晃脑,手指还在大腿上敲击着节拍。

    突然,他只觉得脖颈上一紧,一只冰冷的大手将他从后面死死卡住,霎时气血凝滞,浑身上下丝毫动弹不得。他拼命从快被捏扁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放开我,痛啊!”

    他叫喊的声音虽不大,却也惊动了院内亭子里的白衣少年。那人抬起头向院门口看过来,惊奇地道:“咦,这里竟有人会说汉话?海川,放开他吧。”

    陈笠心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听见过汉话,也记不清自己多少年没有说过汉话了。刚才突然被人从背后袭击,命悬一线,情急之下开口求救,喊叫出来的居然是汉话,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他感觉脖子上一松,顿时满腔热血冲上头顶,一阵眩晕站立不稳,不由自主蹲在了地上。等他终于喘匀了气,抬起头来,那个白衣少年和一个黑衣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只听那黑衣人道:“我看这家伙肯定不是好东西。八成是前明余孽,心怀不轨,前来行刺小爷的。”

    那少年不理会黑衣人,问陈笠心道:“你究竟是汉人还是朝鲜人?偷偷摸摸的站在门口想干什么?”

    陈笠心蹲在地上干咳了几声,答道:“在下既是汉人,也是朝鲜人。”

    黑衣人闻言大怒,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油嘴滑舌的东西!要么是朝鲜人,要么是汉人,什么又是汉人又是朝鲜人!再不老实,一脚踢死你!”

    白衣少年皱了皱眉,道:“海川,不要莽撞!让他说下去。”

    陈笠心揉着屁股,道:“在下说的句句是实话。在下祖上是汉人,举家从中原迁到朝鲜,已经三百多年。在下是汉人血脉,但生在朝鲜,长在朝鲜,所以又是朝鲜人。”

    少年点头道:“怪不得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我且问你,深更半夜的你站在门口,想干什么?”

    陈笠心委屈道:“在下本来是在隔壁院里听琴的,只因听到这个院里的妓生在唱许兰雪轩的诗,一时好奇,便循着琴声过来。本想站在门口听听就走的,谁想打扰了二位的雅兴,还无端端被打成这样。”

    少年奇道:“你方才说那妓生在唱谁的诗?许什么兰什么雪?”

    陈笠心道:“许兰雪轩是前明万历年间朝鲜有名的女诗人,本名楚姬,号兰雪轩,人称朝鲜的李清照。方才妓生唱的,都是许兰雪轩的诗,文辞实在优美,引得在下一时兴起,忍不住前来偷听,绝无得罪二位的意思。”

    少年笑道:“原来是这样!这妓生口里唱得叽里咕噜的,我一句也没听懂。这许兰什么雪敢号称朝鲜的李清照,想必也是朝鲜数一数二的诗人。如此说来误会兄台了,多有得罪。海川,还不快把这位兄台搀扶起来!”

    黑衣人依言将陈笠心扶起,少年笑嘻嘻地向他拱手赔罪。陈笠心也还了礼,定睛看这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英气勃发,不由得心生好感。

    少年自言姓洪,名叫洪哲,是北京人氏,来朝鲜做高丽参生意的。又道那个黑衣人是他的随从,名叫柳海川。陈笠心本是心宽之人,和少年几句谈笑,早已将方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常山渐青 2022-01-31 09:49:50
    

除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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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好!

    洪哲吩咐柳海川守在门口,自己挽了陈笠心的手,两人说说笑笑,一同走进院里。洪哲边走边道:“朝鲜的青楼女子,比咱大清国的皇太后还难见上一面!我在这院子里巴巴儿的站了快两个时辰了,小娼妇愣是不让爷瞧瞧她的庐山真面目,隔着个竹帘给我唱许兰什么轩,咿咿呀呀的,咱哪儿知道她是朝鲜的白居易还是李清照啊!”

    陈笠心听洪哲一口京片子,说话格外风趣,不禁被逗得哈哈大笑。

    洪哲又道:“这还不算,这小娘们儿还写了诗从里边传给我,都是半首半首的,我琢磨这是要跟咱对诗呢,还好是汉文,咱都认识,便搜索枯肠,续两句递进去,却又被送出来,想来是不合意;又写两句递进去,还是被送出来。这不,陈兄方才在门口站着的时候,小弟正绞尽脑汁的想下半首,眼看就要黔驴技穷了!”

    说笑间二人已经走进亭子里。洪哲招呼陈笠心坐下,给他斟了杯酒。陈笠心见石桌上有笔墨砚台,散乱地铺着几张写了字的笺纸。他拿起一张来,借着烛光细看,只见那素笺上是两行娟秀的字迹:

    千载瑶池别穆王,暂教青鸟访刘郎。

    陈笠心笑道:“这个容易。这是许兰雪轩的原诗。此女欺兄台不是朝鲜人,不知朝鲜诗人,故意刁难。待小弟来对。”说罢抓起毛笔,在笺上续道:

    平明上界笙歌返,侍女争骑白凤凰。

    写罢将笔放在一边,用朝鲜话喊道:“来人,递进去!”早有丫鬟过来,捧了诗笺送进竹帘里去。洪哲又递上一摞笺纸,道:“陈兄莫急,这里还有呢!夜还长,咱们先喝上几杯,兄台再慢慢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娼妇!”

    陈笠心道:“不忙,待小弟先来把这些诗对完再喝。”

    洪哲笑道:“古有关公温酒斩华雄,今有兄台温酒擒妓生,都是千古美谈啊!”

    陈笠心接过洪哲手中的诗笺,略一翻看,冷笑道:“我当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诗文,不过把一本《兰雪轩集》抄了一遍而已!”当下将笺纸铺在石桌上,执笔蘸墨,龙飞凤舞,片刻间写完,将笔掷在桌上,喊道:“来人,给我递进去!”

    洪哲拍手大笑,连道几个“好”字,双手捧了酒杯递给他。陈笠心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两人相视大笑。

    洪哲道:“这个嚣张的小娼妇,欺我是外乡人,拿什么许雪清照来刁难我。这下碰到高人,且看她如何应对。若敢再耍花招,咱们索性冲进去,剥光这个朝鲜李清照的衣裳好好羞辱一番,以解我心头之恨!”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谈笑。陈笠心续写的诗已经递进去很久了,却不见雅阁内有什么动静。伽倻琴早就不弹了,小曲儿也不唱了。二人隔着竹帘向屋里张望,隐约看到有人在屋内走动,却看不清楚。

    洪哲有些着急,高声喊道:“喂!小娼妇,你磨蹭什么呢?再不让爷们儿进去,爷们儿可要硬闯了!”

    却见竹帘开启,方才送诗进去的那个丫鬟捧着一个盘子走出来。洪哲跌脚骂道:“又要对诗!这小娼妇怎的还要戏耍小爷!”

    丫鬟走进亭子内,看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果然又是一张写了字的笺纸。洪哲还在兀自怒骂,陈笠心劝道:“洪兄少安毋躁,不过就是几首女人的诗而已,咱们就陪她玩耍一番,又有何妨。且待小弟看过,这又是哪一首许兰雪轩的诗……咦?”

    洪哲正在一旁恼怒,却见陈笠心展开那诗,刚看了一眼便面露惊奇之色,忙凑过来一起观看,边看边问道:“陈兄何故这般惊讶,难道这首许兰清照的诗,兄台以前未曾读过?”

    陈笠心摇头道:“那本《兰雪轩集》中的每一首诗,小弟都烂熟于心,这一首显然不是许兰雪轩所作。小弟从未读过,不知是何人的诗,一时也不知如何续写。”

    洪哲接过那张散发着淡淡香气的金花笺,凑到蜡烛底下仔细看,只见纸上两行精巧的小字:

    牡丹园中栽,可惜无人摘。

    洪哲笑道:“哈哈,好事要成了!”

    陈笠心不解道:“洪兄何出此言,这是谁的诗,难道兄台读过吗?”

    洪哲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不是什么名家的诗,这是小娼妇自己写的!她把自己比作园中牡丹,勾引咱们去采摘。陈兄想必也是风月场的老手了,莫非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陈笠心窘道:“洪兄果然见多识广,小弟实在惭愧得紧。”

    洪哲道:“既然不用对什么朝鲜李清照的诗,就不必烦劳兄台了。陈兄只管饮酒,且看小弟怎样撩拨这小娼妇。”说罢提起毛笔,沉吟片刻,在那两句诗后面续道:

    春意知几许,岂敢贸然猜?

    写罢递给守在一旁的丫鬟,对陈笠心道:“小娼妇不是喜欢李清照吗?咱们就套用李清照现成的词‘春意知几许’来招呼她!” 说话间丫鬟回来,洪哲接过看罢,满面春风地笑道:“哈哈,这小娼妇,方才还装得像个贞节烈女一般,现在写的这两句诗,却如此风骚不堪。陈兄,你来看,小娼妇的门户已经向爷们儿敞开了!”

    陈笠心忙过来看,只见在洪哲方才写的两句诗后,又多了两行纤细的小字:

    风来帘自歪,月照户长开。

    洪哲捉了毛笔,阴笑道:“小娼妇啊小娼妇,你既然道‘风月’,小爷便给你说‘云雨’。”转头问陈笠心道:“陈兄,你刚才说那个许什么轩本名叫什么?”

    陈笠心答道:“楚姬。”

    洪哲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在纸上续上最后两句:

    云翻情郎至,雨覆楚姬来。

    写罢,将笔扔在地上,将续诗交给小丫鬟送进雅阁,然后端起酒来,对陈笠心道:“陈兄,小弟跟你打一个赌,此番这小娼妇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定会卷帘开户,迎咱们进去翻云覆雨啦!”

    陈笠心闻言将信将疑,二人饮了两杯酒,却见小丫鬟从雅阁里出来,来到陈笠心身前,施了一礼,说了一串话。

    洪哲皱眉道:“这小丫头,思密达长,思密达短的,说什么呢?”见陈笠心想说话,他摇了摇手道:“不用陈兄解释,小弟已经猜出她在说什么了。这小丫头是不是说,可以进去了,但是只能进去一个人?”

    陈笠心惊呼一声,道:“洪兄莫非是天人?如何竟能猜得分毫不差?”

    洪哲微笑道:“陈兄过奖了。小弟看兄台脸上,先是喜形于色,然后面露难色,便已猜出一二了。”

    陈笠心又是惊叹一番,道:“既然洪兄已经知道了,就请洪兄进去吧。”

    洪哲摆手道:“小弟听不懂小娼妇说话,她唱什么许兰清照的诗,对小弟来说,跟对牛弹琴一样。还是陈兄进去吧。”

    陈笠心谦让道:“诗是洪兄对上的,小弟不敢抢功,还是洪兄进去。”

    洪哲笑道:“陈兄莫要客套了。今晚若不是陈兄帮忙,如何能破的了这小娼妇的许兰清照风月阵?有花堪折直须折,陈兄只管去,小弟就不奉陪了。这就告辞,来日方长,你我有缘再见!”说罢,向陈笠心拱拱手,仰天笑了两声,转身便走了。

    陈笠心望着洪哲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听到小丫鬟在一旁轻声催促,这才回过神来,跟着她来到雅阁前。
    小丫鬟挑开竹帘,只见红烛之下一名女子,想必就是琴仙了。她跪坐在地榻上,一张伽倻琴一端斜斜地搭在膝上,另一端搁在地榻上。

    陈笠心在门口脱了鞋,进屋坐在地榻上,对着琴仙上下打量。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头顶高高盘起的加髢上戴着几朵淡紫色的花饰,身上穿一件白色的赤古里短衣,配一条紫色的长裙,看上去格外端庄典雅。

    琴仙向他躬身施礼,微微一笑,问道:“大人也喜欢许兰雪轩的诗吗?”

    陈笠心就坐在琴仙对面,两人离得很近。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幽香,感觉到她眼睛里的热切。那双眼睛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扬,眼神有些迷醉,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反倒看得他一颗心蹦蹦乱跳。

    小丫鬟送上茶来,陈笠心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点点头道:“许兰雪轩貌美如花,天资聪颖,其诗风如幽兰般清香芬芳,比之李清照毫不逊色,不愧朝鲜国一代才女。”

    琴仙听了,眼里现出一丝感伤,在陈笠心看来,却让她徒增了几分狐媚。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道:“世人只知许兰雪轩的才华,却不知她一生的凄惨身世。只因嫁错了一个男人,让她一辈子郁郁寡欢,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七岁。”

    陈笠心闻言叹道:“自古红颜命薄,许兰雪轩风华绝代,却不幸芳年早逝。倒不如没有这些才情,嫁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相夫教子,终老一生的好。”

    琴仙不答话,却拨动伽倻琴的琴弦,轻启朱唇,缓缓唱道:

    绛纱遥隔夜灯红,梦觉罗衾一半空。
    霜冷玉笼鹦鹉语,满街梧叶落西风。

    唱完一段,她转轴拨弦,又唱了一曲:

    锦带罗裙积泪痕,一年芳草恨王孙。
    瑶筝弹尽江南曲,雨打梨花书掩门。

    琴仙唱得别有一番悲凉之情,直听得陈笠心连连叹息,从许兰雪轩短暂凄惨的一生,又联想到自己的坎坷身世,眼里竟不觉湿润起来。

    琴仙见状,忙将伽倻琴放在一边,躬身道:“小女千不该万不该,竟惹大人伤感了。万望大人恕罪!”

    陈笠心摇摇头,道:“不妨事,不妨事。”

    琴仙在榻上跪行几步,来到陈笠心面前,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给他擦拭泪水。陈笠心直觉一阵馨香之气铺面而来,心下把持不住,顺势揽住了她的腰。

    琴仙丝毫没有抗拒之意,反倒将身体倚在他身上,将头靠在他胸前,任由他将自己搂在怀里,轻声道:“小女苦等多年,今天终于等到一个真正懂得许兰雪轩的人。人生难得一知己,便是立即死了也无憾了。”

    陈笠心此刻怀中软玉温香,耳边软语温言,一时感觉有些恍惚。他喃喃自语道:“笠心虽是个读书人,但从来胸无大志,不求功名利禄,只图淡泊宁静。此生能有姑娘这般空谷幽兰般的女子共度春宵,夫复何求!”

    琴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满眼柔情似水,道:“许兰雪轩做了那么多首诗,不知道大人最喜欢哪一首呢?”

    陈笠心抚摸着她冰雪般洁白光滑的面庞,微笑道:“姑娘如此聪慧,可能猜得出来呢?”

    琴仙道:“小女不才,略懂一些读心之术,或许可以猜出大人的心思。请让我靠近些,看着大人的眼睛。”

    说罢,她坐起身来,将脸贴近他的脸,两眼直视着他的眼睛。两人的面庞贴得极近,陈笠心与她刚一对视,忽然觉得她那在烛光映衬下的双眸发出勾魂摄魄的光芒,他心内一阵迷糊,难以抵挡的困意毫无预兆地骤然袭来。眼皮越来越沉,朦朦胧胧中感觉被她抱着,她的手从他的衣襟伸进去,在他的胸膛上轻柔地摩挲,绵软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天际传来:“我已经读到大人的心了……大人困了,就让琴仙为大人宽衣解带,陪大人睡吧……”

    天空中细雨绵绵,四下里云海苍茫。云轻柔舒卷,雨温情脉脉。云和雨交织缠绵,难解难分。陈笠心被裹挟在云雨当中,被云轻浮地环抱,被雨恣肆地浸润。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昆仑山,西王母娘娘的瑶池仙境。”

    “你是谁?”

    “小仙名叫楚姬,今日奉西王母之命,在此特为陈公子兴云布雨。”

    “楚姬娘娘?你不是说,你能读到我的心,猜到我最喜欢的一首许兰雪轩的诗吗?”

    “我当然能读到公子的心。我已经知道是哪一首诗了……”

    云氤氤氲氲地卷起一层又一层,雨细细密密地下了一场又一场。陈笠心全身上下绵软无力,飘飘欲仙,既不能抗拒也不想抗拒。从极远极远的天际,若有若无地飘来一首歌:

    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
    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

    ……
    陈笠心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榻上,头枕在一个人的大腿上。

    “大人,你可醒了!”

    听到这声音,陈笠心“腾”地坐起来,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说话的人竟然是秋娘!

    她满脸倦意,眼睛里有些血丝,头上的加髢也有些散乱。她整了整衣服,艰难地搬动那条被陈笠心枕过的大腿,抱怨道:“大人睡得真沉,秋娘怕弄醒大人,一动也不敢动。这条腿被大人枕的,好像已经不是秋娘自己的了。”

    陈笠心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盯着她发愣。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分明蜂狂蝶乱,和琴仙楚雨巫云一夜,怎么醒来之后竟是躺在秋娘怀里?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往四下里张望。昨夜的红烛已经燃尽,烛台上烛泪斑斑;秋娘的琵琶胡乱丢在榻上,那是昨晚他想非礼她,硬从她怀里抢下来扔在一边的。屋外,樱花正在迎着暖暖的阳光盛开,昨夜被风吹落的花瓣,铺满了门前的台阶。

    “秋娘?怎么会是你?”

    “喔唷,大人这是怎么了?昨晚大人喝醉了,嫌秋娘唱的李商隐不好听,对秋娘大发了一通脾气,然后就睡着了。难道大人都忘记了吗?”

    “琴仙在哪里?楚姬娘娘在哪里?”

    “什么琴仙?什么娘娘?秋娘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看着她一脸的懵懂,陈笠心不由也糊涂起来。自语道:“琴仙?楚姬娘娘?到底是琴仙还是楚姬?”

    秋娘笑道:“大人一定是做梦了,要不就是灵魂出窍,遇到鬼了。清国有个叫蒲松龄的人,写了一本《聊斋志异》,大人有没有读过? 那本书里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可好看了。有一篇说的是一个叫宁采臣的年轻公子,爱上了一个叫聂小倩的美貌姑娘,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一个死去多年的孤魂野鬼!大人说的那个琴仙,说不定就是鬼,或者是个狐狸精,趁大人睡着的时候,来勾大人的魂,吸大人的血呢……”

    她还没说完,陈笠心已经起身穿上周衣,戴上黑笠帽子,到门边穿好鞋,回头道:“不管她是人是鬼,还是狐狸精,就算她摄取了我的魂魄,吸光了我的鲜血,哪怕让我马上死掉,我也心甘情愿!”

    见他要走,秋娘忙问道:“大人,今晚还来吗?”

    陈笠心不理她,只管踏着台阶上的樱花瓣往外走,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见她大声喊道:“大人,秋娘再不唱李商隐了,今晚大人再来吧!”

    此后的几天里,陈笠心天天徘徊在凝心苑一个个的小院前,寻找琴仙的踪迹。那一晚他是循着伽倻琴声找到琴仙的小院的,又加上有几分醉意,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是哪个院子了。后来的几天里,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伽倻琴声,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唱许兰雪轩的诗了。他试着叩开几处院落,发现有好几个院子里都有假山和亭子,看上去都一模一样;他也问过凝心苑的鸨母,可是鸨母一口咬定凝心苑从来就没有过一个名叫琴仙的妓生。

    “难道真的是撞见鬼了?”陈笠心躺在秋娘的腿上,直勾勾地望着屋顶发呆。

    秋娘这几天果真不再唱李商隐了,却迷上了唐朝边塞诗人王昌龄。刚刚练会了一曲《出塞》,兴冲冲要给他演示。无奈陈笠心枕着她的腿,她无法弹琵琶,只好清唱给他听。唱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两句时,还真能听出几分金戈铁马的杀气。

    秋娘唱完了,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岳飞还在,大明江山肯定不会沦陷在清国胡人手里了。”

    陈笠心实在弄不明白,秋娘这么个小女子,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国仇家恨。每次只要谈到清国,她都会义愤填膺,“夷狄”,“胡人”的乱骂。但奇怪的是,从那个晚上之后,她居然不怎么拒绝他了。每当他把头枕在她腿上,对着屋顶发呆的时候,她甚至会轻轻抚摸他的脸,帮他理一理头发。她常常盯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就自顾自地傻笑,道:“大人知道吗,每次大人在我怀里睡着的时候,就像个婴儿一般乖巧。”

    陈笠心明显感觉到,她已经变得不再那么矜持了,至于为什么会变也搞不清楚。其实秋娘的样貌并不差,明眸皓齿的,尤其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腮边的两个小酒窝还颇有些迷人。若在以往,他肯定早已按捺不住了,但此时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琴仙或许真的摄走了他的三魂七魄,纵使秋娘是个天仙下凡,也难以让他动心了。


    陈笠心独自一人住在汉城府南边的崇礼门附近,无人照料,眼看病势渐渐沉重起来。

    他感觉全身上下忽而奇冷无比,忽而灼热难当,忽而被压在大山下,忽而又被抛在云端上。脑袋疼得快要炸开,周边任何细碎的声音都像惊雷一般轰鸣在耳边。他躺在榻上,不知白天黑夜,水米不进,浑浑噩噩,被一个恶梦惊醒,片刻后又进入下一个恶梦。

    “嚓、嚓、嚓!” 这是什么声音?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一条大河边。离自己不远的岸边,坐着一个赤膊的大汉,满脸横肉,胸口长着又黑又密的胸毛,正在恶狠狠地磨着一把尖刀,刚才听到的刺耳的声音便是他磨刀的声音。

    他害怕极了,想趁大汉不备,悄悄溜走。只见那大汉探手从河里捞出一大一小两条鱼,扔在脚下。两条鱼拼命挣扎,想跳回水中去,却被那大汉死死按住,鱼身动弹不得了,鱼尾还在徒劳地拍打着河岸。大汉狞笑了一声,拿起寒光闪闪的尖刀,一刀一刀地剐那两条鱼身上的肉。那两条鱼居然像人一样惨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听得人毛骨悚然。

    陈笠心吓得用两手捂住耳朵,但那一声声凄惨的喊叫还是穿透进来,一声一声地剜在他心尖儿上。他全身瘫软,动弹不得。不知过了多久,两条鱼的叫声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他刚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见一个女人在他耳边低低啜泣,那哭声幽幽咽咽,伤心无比,他又惊又怕,“啊”地一声大叫,又一次把自己从梦中惊醒。

    陈笠心醒转过来,浑身大汗淋漓,虚弱无力。他好不容易才睁开双眼,长长吐了一口气,又过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地榻上。回想方才梦中的那番景象,着实可怖。那狰狞的屠夫,锋利的尖刀,那两条叫得像人声一般凄惨的鱼,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女人的哭泣声……

    女人的哭泣声?怎么,耳边真的有女人的哭泣声?难道自己还在刚才那个梦中没有醒来吗?陈笠心挣扎着转头望去,却见一个女子坐在自己身边,正低头注视着他,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艰难地道:“秋娘,你怎么来了?”
    秋娘还未开口,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我都快急死了!大人好几天没来找我,我就知道大人一定出了什么事!我想来看大人,可是到处打听,谁都不知道大人住在哪里。前天晚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认识大人的人,可他也是隐约知道大人住在崇礼门附近,我就跑出来找。找了整整两天,问了好多的人,才终于找到这里……”

    她边说边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滴滴答答地掉在陈笠心脸上。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想对她说声抱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秋娘抱住了他,将满是泪水的脸颊贴在他滚烫的脸上,冰凉凉的,让他感觉好舒服,随即心里又是一阵迷迷糊糊的,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秋娘正跪在他身边,一手捧着一个小碗,一手拿着一个银匙在碗里轻轻地搅。见他醒了,忙将小碗放在一边,道:“大人醒了,正好喝药。”说罢,将他的上身轻轻搬起,让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

    她从小碗里舀了一勺药,凑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地将银匙送到他嘴边。陈笠心喝了一口,小声道:“秋娘,你怎么还没有走?”

    秋娘又从小碗里舀出一勺药,吹了吹喂给他。道:“大人说什么呀!我怎么能走呢?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大人啊?”

    陈笠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秋娘,你不记恨我了吗?”

    秋娘睁大了眼睛,不解道:“我为什么要记恨大人?”

    陈笠心道:“我一直对你不好,不让你唱李商隐,还总是欺负你……”

    秋娘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顽皮地笑道:“这些秋娘可都没有忘记!大人现在病着,我暂且不为难大人了。等过几天病好了,我要一桩桩,一件件地跟大人仔细算账,好好惩罚大人,把欠我的都补回来!”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双明眸秋水盈盈,脸上笑靥如花,陈笠心认识她这么久了,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明艳动人。他还想再说什么,她又将一小勺汤药喂到了他的嘴里。

    一连几天,秋娘都没有回凝心苑。她请来郎中,为陈笠心诊病、开药。她衣不解带,喂水喂药,忙前忙后地照顾他。

    有了秋娘的悉心照料,陈笠心渐渐痊愈。这天早上,他睁开眼,感觉精神振作了不少。看见她在他脚边合衣蜷缩,鬓发散落,睡得正熟,心中不由莫名的感动。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日里,她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几乎没有合过眼。身边守着这样温婉贤淑的姑娘,自己不知珍惜,却对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实在是不应当啊。

    他越想越觉得愧对她。暗自打定主意,等她醒了,一定好好待她,再也不取笑她,奚落她了。以后她愿意唱李商隐就唱李商隐,愿意唱王昌龄就唱王昌龄,至于琴仙、楚姬,还有许兰雪轩的诗,就当那是一阵风,一场梦,风过了,梦醒了,一切便烟消云散吧。

    他小心地坐起来,悄悄出了卧房,来到后屋生起火烧了一锅水,洗净了身体,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感觉身上无比的清爽。返回卧房,秋娘仍旧熟睡未醒,他蹑足来到她身边,想为她盖好被子,手刚伸过去,手腕却被她一把攥住了。

    “大人的病好了?”秋娘睁开眼,对着他调皮地一笑。

    陈笠心满眼歉疚地看着她,道:“这几日有劳你了。”

    秋娘“腾”地坐起来,道:“大人今天精神不错嘛,我来看看,是不是全好了。”说罢探身上前,用手来摸他的额头。

    陈笠心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秋娘冷不防,刚叫了一声“大人,别……”,后面的话就被他干裂炽热的嘴唇堵住了……

    这一吻,直将二人吻得昏天黑地,销魂荡魄。

    “陈笠心,你可真坏啊……”

    不知过了多久,秋娘瘫在陈笠心怀中,抚摸着他的胸膛,声音软绵绵地道:“身体还没痊愈,就又来欺负秋娘了。早知道你这样无礼,我就不来照顾你了……”

    陈笠心紧抱着她,道:“你不是说,等我康复了,就要找我报仇,要一桩桩,一件件地跟我算账,要把我欠你的都补回去吗?我心里都要怕死了,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先把你制服,免得被你收拾了。”

    秋娘“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制服,我就不能收拾你了吗?”

    陈笠心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怎样收拾我。”

    话音未落,她猛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将他扳倒在榻上,翻身骑在他身上,伸手就给他脱起衣服来。

    陈笠心装作吃惊的样子,用手格挡着她,假装挣扎着,学着她的声音道:“大人不能这样!大人是知道的,秋娘只卖艺,不卖身的!”

    秋娘一边剥他的衣服,一边学着他的声音,道:“你这小贱人,难道要让我熬至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方才会应允吗?”

    两人哈哈大笑,滚做一团,互相挠着对方的腋窝,撕扯着对方的衣服,等笑够了,闹够了,才发现他们已经赤着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陈笠心感觉到,秋娘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秋娘,你怕了吗?”

    秋娘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道:“秋娘不怕,秋娘是心里太欢喜了,才止不住浑身发抖的。其实,在我心中,我的身子早就是你的了。你知道吗,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陈笠心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有些不相信地问道:“那为什么以前你那么断然地拒绝我,现在又愿意给我了呢?”

    秋娘摇了摇头,道:“你就别问了。以前的事情你不需要知道,只要知道从此刻起秋娘已经属于你就足够了。”

    陈笠心还不甘心,又问道:“那你告诉我,那个琴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秋娘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嗔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那一晚你喝醉了,枕在我腿上睡了一夜,哪有什么琴仙、琴鬼的,都是你酒后做的春梦!今后,再也不许你提起她了!”

    他还想再问,她伸手掩住了他的嘴,定定看着他,满脸严肃,一字一字地道:“我今晚就要做你的女人了。秋娘发誓,今生今世永远是你的人,海枯石烂,至死不渝。我也希望,今生今世你只爱我一个人,请答应我,不要再想梦里那个女人了。”

    陈笠心听得心中感动万分,他用力点头,道:“我发誓,今生今世,我只爱秋娘一人!”说罢紧紧地抱住她,两人情不自禁,又深深地吻在了一起……

    夜深了,广漠的银河横亘在天穹,苍茫夜色中,远远地不知是谁在吹笙,乐声中似有道不尽的绵绵情话要与人倾诉。月下,一丛雨后的花朵静悄悄地开放着,一阵暖风吹过,花瓣上滚落下一滴滴晶莹的雨珠。栖息在树枝上的两只鸟儿婉转轻啼,伴着屋里红烛下尽享鱼水之欢后的一对玉人安然入眠。
    第二天,陈笠心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秋娘还在他怀里熟睡,他小心翼翼地把酸麻的胳膊从她的脖颈下一点点抽出来,然后坐起身来,替她掖好被子。

    他对着睡梦中的秋娘端详了好久,越看越喜欢。在他生病的这几日,她就像个真正的妻子一般厮守在他身边,为了侍候他,她擦去了胭脂,不施粉黛,卸下了加髢,随意将长发挽在脑后;她忘掉了李商隐和王昌龄,辗转于灶台间,一双弹琵琶的纤嫩小手又是挑水劈柴,又是煮饭煎药,还给他洗衣,为他擦身,一时也不得闲。在陈笠心眼中,素颜的秋娘美得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让他心中升起了深深的爱恋之意。

    此时,她蜷着身子,小嘴微张,睡得像个婴儿一般恬静。他正想俯身亲亲她的脸,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忙抬起头来。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站在门口,正在冷冷地盯着他看。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打开的屋门,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第六回 鲽域不忘甲申祭 西顾长安哭皇羲

    “请问是归德侯陈笠心大人吗?”

    门口站着的男人对着陈笠心,冷冷地问道。
    ?
    这个男人戴着一顶朝鲜黑笠,帽子的束带是琥珀串成的,长长垂在胸前;他穿着一件青色的周衣,腰间挎着一柄长刀。他的脸消瘦而冷峻,面上恭谦有礼,但眼神中透出的高傲和冷漠让陈笠心有些慌张。

    “小人便是陈笠心。请问大人是……”

    男人鞠了一躬,道:“小将是主上殿下御前内禁卫将全重渡。”

    陈笠心忙从榻上爬起来,回礼道:“原来是内禁卫将大人。不知找小人有何事?”

    全重渡道:“小将奉主上殿下之命,请归德侯大人到宫中一叙。”

    陈笠心一惊,道:“主上殿下?请我进宫?大人有没有弄错,小人一介布衣,一贯奉公守法……”

    全重渡板着面孔,道:“没有弄错。主上殿下说,请归德侯陈笠心到宫中与寡人叙话。”

    “这……” 陈笠心看了看还在榻上沉睡的秋娘,惶恐不定。

    全重渡眼里明显有些不耐烦,他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刀柄,提高了声音,道:“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大人了,请大人这就动身,随小将同往,莫让主上殿下久等!”


    清晨的阳光刚刚爬上南大门的两重飞檐,巍峨的拱门之上,“崇礼门”三个竖写的汉字金光熠熠。

    陈笠心坐在一乘四个人抬着的轿子上,心里惴惴不安。

    他离开家的时候,秋娘还在酣睡。以前在凝心苑,陈笠心常在她的雅阁里留宿,天明离开时,她往往还都在睡梦中。但那时,秋娘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卖艺的妓生而已,夜里相伴,天亮分手,即使十天半月不见面,也绝不会惦记她。但这一次的分别却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因为从昨夜起,她已经真正成为了他的妻子,此刻骤然分离,令他不由万般离情别绪,竟是如此依依不舍,愁肠百结。
    轿子穿街过巷,一路向东北方向迤逦而行,全重渡坐在马上,阴沉着脸跟在旁边。陈笠心知道,这是往昌德宫的方向走,心里更加焦虑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朝鲜国的国王突然要召见自己,而且这么急迫。他想问问全重渡,却见他端坐马背,一手提缰,一手按刀,目不斜视,只好将一肚子的疑问吞了回去。此去吉凶难料,他有些后悔没有叫醒秋娘,跟她道别。

    白墙青瓦的昌德宫远远地出现在晨曦之中。

    陈笠心从轿子里探出头,但见宫门重檐九脊,每条被斗拱托起的飞檐尖儿上都站着一个细长的小人儿,小人儿后面蹲着六只脊兽,正脊下方的中央位置挂着一块黑色牌匾,上书三个金色的汉字:敦化门。

    不一刻,来到宫门前,轿子落了下来,全重渡也从马上跳下,将佩刀交给守门的军士,然后向陈笠心鞠了一躬,道:“归德侯大人,请跟我来。”

    陈笠心一颗心怦怦乱跳,小心翼翼地跟着全重渡,迈上敦化门的四级台阶,进入昌德宫。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进入朝鲜国王的王宫。

    昌德宫内苍松翠柏,万木葱茏。一座座或雄伟或精致的大大小小的宫殿依低缓的山势而建,漫不经心地散落在四下里,乍一看好似七零八落,毫无章法,稍加品味便感觉独具匠心,别有一番风味。

    全重渡领着陈笠心,入进善门,穿过一条狭长的院子,出肃章门,来到熙政堂前。他停下脚步,道:“此处是主上的便殿,大人请在此稍候,我且进去通报。”

    陈笠心答应一声,站在殿前等候。不多时,全重渡从殿内出来,道:“主上殿下请归德侯大人进殿。”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在门口脱了鞋子,跟在全重渡后面走进了熙政堂。

    御座上的男人大约五十岁的样子,头上戴着一顶乌纱制成的翼善冠,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袍,袍子的前胸绣着一团龙,对着陈笠心探出它五根脚趾的龙爪,袍子的两肩处也各绣着一条五爪团龙。

    陈笠心知道,眼前这位男人,便是朝鲜国第十九代君王——李焞。

    他深鞠了一躬,道:“微臣陈笠心,拜见主上殿下。”

    李焞扬了扬手,道:“归德侯请免礼。”说罢请他落座,对着他上下打量,直看得他战战兢兢。

    只听李焞问道:“归德侯的祖上从中原到我朝鲜国,有多少年了?”

    陈笠心答道:“回主上殿下,已经三百四十八年了。”

    李焞点了点头,叹道:“时光荏苒,竟然已经三百多年了!朝鲜小国,对归德侯照顾不周,还望见谅。”

    陈笠心忙垂下头来,道:“微臣惶恐。微臣祖上是大明罪臣,本该被千刀万剐的,太祖皇帝皇恩浩荡,非但不杀,反而封侯加爵,下旨令陈家迁入朝鲜。三百多年来,陈氏一门蒙朝鲜国历代圣主庇护有加,得以保全一脉。陈氏全族对主上殿下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李焞道:“归德侯的先祖陈友谅,因不堪忍受胡人暴政,奋起抗元,义军摧枯拉朽,令胡人闻风丧胆,暴元江山摇摇欲坠。至于后来,他和大明太祖高皇帝在鄱阳湖一役,虽兵败身亡,但这是汉人与汉人之间的逐鹿,陈友谅于华夷大义上,并没有分毫失节。他铮铮铁骨,气贯长虹,不愧为一世豪杰,让寡人仰慕至今啊!”

    陈笠心连忙鞠躬致谢。李焞长叹一声,道:“可惜啊,可惜!不料华夏大好河山,竟然再次沦陷夷狄之手!如今,满洲胡虏窃取中华,已经六十余年,朝鲜国小力弱,不能为大明雪耻,光复故国,每当寡人念及此事,便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啊!”

    陈笠心听得李焞的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忙劝慰道:“主上殿下,请保重龙体。”

    李焞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归德侯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陈笠心思索了一下,道:“今日是三月十九日,臣不知是什么日子。”

    李焞道:“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甲申国难,大明思宗皇帝自缢殉国,距今日已六十八年矣!”

    李焞说到这里,竟然哽噎起来。陈笠心吓得心惊肉跳,忙从座榻上爬起来,对着李焞连连鞠躬道:“微臣惶恐,恳请殿下节哀。”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反倒令李焞更加悲痛,放声大哭。偏偏此时一个不识趣的小宦官来请李焞用膳,被他抬脚踹倒在地,骂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甲申国难,国耻日啊!寡人戒食一天,难道你不知道吗?不知死的东西,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全重渡答应一声,几步上前,从趴在地上的小宦官腰间随手一提,将他拎在半空,大踏步出了殿门。陈笠心见全重渡身材精瘦,不料膂力竟如此惊人,拎起个肥胖的小宦官,仍旧健步如飞,不由心下暗暗佩服。

    李焞兀自抽噎了半晌,终于止住了哭,对陈笠心道:“今天是皇都沦陷之日,寡人空望故国,念及大明天朝对朝鲜的不世恩德,悲切之情不能自已,请归德侯莫怪。”

    陈笠心连连鞠躬,口中称“是”。

    李焞擦干眼泪,道:“寡人今日请归德侯来,有一事相求,不知归德侯可否相助?”

    陈笠心忙垂首道:“殿下对微臣恩重如山,若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微臣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李焞道:“朝鲜本是大明的朝鲜!我朝三百年来,服侍大明,大明对朝鲜恩在肌髓,万世永赖。无奈夷狄入侵,中华沦陷,朝鲜历经了‘丁卯胡乱’、‘丙子胡乱’,两次被满洲胡人侵犯,虽奋起反抗,毕竟势单力薄,终究寡不敌众,不幸沦为了清国的藩属。

    清国是大国,可以以武力屈服小国,但清国绝不是上国中华。在朝鲜人心中,上国之名,唯有大明才可以担当!那胡人皇帝也深知我朝虽然北面称臣,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而为之,于是对我朝百般安抚笼络。胡皇康熙每年都要派遣‘虏使’来到朝鲜, 施以小恩小惠,妄图收买人心。寡人及众臣虽然对夷狄恨之入骨,无奈淫威之下,也只能磐折周旋于胡人又腥又膻的龙庭,违心叩谢夷狄赐给朝鲜的一犬半羊,实属万不得已啊!

    如今,又快到胡皇遣‘虏使’来朝鲜的日子了。今番的使者,不知是什么来头,已经传下话来,说是一定要面见我朝的世子。寡人得到讯息,好生为难,思忖再三,想到朝鲜国内,可以帮助寡人度过难关的,唯有归德侯一人。是以今日请归德侯到宫中商议应对之策。”

    陈笠心疑惑道:“微臣不解,清国使者要面见世子,殿下却要微臣帮助,这……”

    李焞长叹一声,道:“归德侯不知,寡人实有难言之隐啊!寡人共育有六子,其中三子早夭,仅有世子李昀、延礽君李昑、延龄君李阳三子长大成人。三子之中,寡人最疼爱的,便是世子李昀。世子心地善良,宽和仁孝,可惜年幼时经历巨变,身心俱损。平日里饮食起居、行动举止倒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精神不能自控,知觉亦不分明。如果胡人使者见到世子这般模样,必定会嘲笑轻视我国。寡人思前想后,唯今之计,只有请一人来假扮世子,面见清使,蒙混过关。此人必须与世子年纪相仿,精通汉文和朝鲜文,才思敏捷,八面玲珑。能担此任者,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尔!”
    李焞道:“朝鲜本是大明的朝鲜!我朝三百年来,服侍大明,大明对朝鲜恩在肌髓,万世永赖。无奈夷狄入侵,中华沦陷,朝鲜历经了‘丁卯胡乱’、‘丙子胡乱’,两次被满洲胡人侵犯,虽奋起反抗,毕竟势单力薄,终究寡不敌众,不幸沦为了清国的藩属。

    清国是大国,可以以武力屈服小国,但清国绝不是上国中华。在朝鲜人心中,上国之名,唯有大明才可以担当!那胡人皇帝也深知我朝虽然北面称臣,实在是因为迫不得已而为之,于是对我朝百般安抚笼络。胡皇康熙每年都要派遣‘虏使’来到朝鲜, 施以小恩小惠,妄图收买人心。寡人及众臣虽然对夷狄恨之入骨,无奈淫威之下,也只能磐折周旋于胡人又腥又膻的龙庭,违心叩谢夷狄赐给朝鲜的一犬半羊,实属万不得已啊!

    如今,又快到胡皇遣‘虏使’来朝鲜的日子了。今番的使者,不知是什么来头,已经传下话来,说是一定要面见我朝的世子。寡人得到讯息,好生为难,思忖再三,想到朝鲜国内,可以帮助寡人度过难关的,唯有归德侯一人。是以今日请归德侯到宫中商议应对之策。”

    陈笠心疑惑道:“微臣不解,清国使者要面见世子,殿下却要微臣帮助,这……”

    李焞长叹一声,道:“归德侯不知,寡人实有难言之隐啊!寡人共育有六子,其中三子早夭,仅有世子李昀、延礽君李昑、延龄君李阳三子长大成人。三子之中,寡人最疼爱的,便是世子李昀。世子心地善良,宽和仁孝,可惜年幼时经历巨变,身心俱损。平日里饮食起居、行动举止倒还不觉得有何异常,但精神不能自控,知觉亦不分明。如果胡人使者见到世子这般模样,必定会嘲笑轻视我国。寡人思前想后,唯今之计,只有请一人来假扮世子,面见清使,蒙混过关。此人必须与世子年纪相仿,精通汉文和朝鲜文,才思敏捷,八面玲珑。能担此任者,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尔!”

    陈笠心听得脊背发凉,冷汗涔涔,躬身道:“主上殿下,微臣一介草民,不学无术,鄙俚浅陋,怎敢犯上假扮世子?如果被清人识破,微臣身死事小,万一牵连到世子和主上,微臣可是百身莫赎啊!”

    李焞笑道:“谁说归德侯不学无术了?寡人知道,归德侯不但四书五经烂熟于心,唐诗宋词信手拈来,竟然对我国的闺阁诗人许兰雪轩也有研读, 造诣之深,连朝鲜的读书人都望尘莫及。‘闲解青囊读素书,寒风烟月桂花疏。西妃小女春无事,笑请飞琼唱步虚’。呵呵,归德侯在凝心苑真是好雅兴啊!”

    陈笠心轻呼一声,几乎是从座榻上蹦将起来,对着李焞连连鞠躬道:“主上殿下恕罪,微臣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辜负了主上殿下的厚望。”

    李焞摆摆手,道:“归德侯请坐。寡人要找的,是一个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又正好和世子年纪相仿的公子。寡人暗访很久了,整个朝鲜国内,唯有归德侯一人能担当此重任,归德侯就莫要再推辞了!”

    陈笠心还想再说什么,李焞阻止道:“归德侯若肯帮助,寡人事后定当重谢,并将亲自做媒,将秋娘许配给归德侯做妾。”

    陈笠心心中一凛,没想到李焞居然知道他和秋娘的事情。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若不答应,身为朝鲜国王的李焞加害他和秋娘,简直比捻死两只蚂蚁还要容易。想到这里,他慌忙低下头来,道:“微臣谨遵主上殿下钧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焞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寡人谢过归德侯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只听门口的小宦官高声通报:“延礽君李昑觐见!”

    小宦官喊声的余音未落,就见一人疾步走进殿内,来到李焞面前,施礼道:“参见父王!”

    陈笠心悄悄打量李昑,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戴一顶乌纱官帽,穿一袭蓝色长袍,身形魁梧,英姿飒爽。

    李焞从御座上探出身来,急切地对李昑问道:“探明消息了吗?”

    李昑没有回答父亲的询问,却扭头满眼狐疑地看了一眼陈笠心。陈笠心被他盯着看,如芒刺在背一般,感觉非常不舒服。

    李焞摆摆手道:“但说无妨,归德侯是自己人。”

    李昑这才把目光从陈笠心身上移开,对李焞道:“回禀父王,儿臣查清楚了。”

    李焞喜道:“快说给寡人听。”

    李昑道:“此次来朝鲜的胡人使者,名叫爱新觉罗·弘皙,此人乃是清国的皇太孙,来头着实不小。弘皙的父亲,名叫胤礽,正是胡皇康熙册立的皇太子!”

    李焞一拍御座,道:“寡人知道这位胤礽,他是康熙的第二个皇子,又是嫡子,刚满周岁便被册立为太子。二十多年前,不知何故被康熙废黜了太子之位,幽禁多年。三年前,康熙却又再次立他为太子。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但个中原因,就无人知晓了。”

    李昑道:“儿臣倒是听说了一些。据说这位皇太子胤礽,聪颖好学,文武兼备,康熙曾让他数次监国,政绩不俗。二十多年前,就在他如日中天之时,清国与准格尔汗国在乌兰布通激战,康熙出塞亲征,途中生病了。胤礽到行宫给康熙请安,看到康熙病势沉重,他非但没有丝毫忧戚之意,面上反倒隐隐有喜悦之色。康熙认定此子绝无忠君爱父之念,大为伤心。返京途中,康熙又发现胤礽夜晚靠近他的大帐,从缝隙向里面窥视,疑心胤礽可能要谋害自己,便决定将他废黜了。”

    李焞奇道:“废立太子,乃社稷大事。不知后来康熙为什么又让他复位了?”

    李昑道:“三年前,康熙复立胤礽为皇太子,复立的缘故众说纷纭,真假难辨,儿臣听到一种传说,似乎有些可信。”

    李焞和陈笠心听李昑讲得精彩,都不由自主凝神定气,等他继续往下说。

    李昑道:“儿臣听说,康熙复立胤礽太子之位,并不是因为胤礽已经改过自新,而是因为胤礽有一位好儿子,就是这次要来出使朝鲜的弘皙。

    弘皙今年十八九岁,据说聪明绝顶,从小被康熙接入宫中,带在身边抚养。康熙共有一百多个孙子,他唯独宠爱弘皙。他之所以废掉胤礽后又再次立他为皇太子,为的就是日后能够让胤礽把清国的皇位传给弘皙。”

    李焞听罢,沉思良久,叹道:“太子废立,关乎国运,非同小可。自古以来,或立长子,或立嫡子,断不可乱了章法。废长立幼,更是社稷大忌。弄得不好,轻则血雨腥风,骨肉相残,重则乾坤颠覆,生灵涂炭。康熙虽是胡人,但他复立胤礽为皇太子,还算是英明之举。看来,胡人里也有明君啊!”

    李昑听完父亲这番话,眉头紧锁,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之色,冲口而出道:“儿臣以为,立太子也好,立世子也好,不在于年纪长幼,而要看是否贤明。如果明知长子昏庸无能,而幼子德才兼备,却偏要立长子,对江山社稷,对天下苍生,岂不是更加不好?”

    李焞闻言,勃然变色。斥道:“一派胡言!我朝素以儒学为治国之本,你自幼读圣贤之书,竟然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混帐话来,真是罪该万死!”

    李昑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父亲喷出怒火的双眼,昂首大声道:“儿臣无罪!孔子曰 ‘大道之行也,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 讲信修睦’,儿臣方才说的,正是圣贤之言。父王难道没有读过吗?”

    李焞怒吼一声,声震屋瓦,连屋顶上的尘埃都簌簌而下。他从御座上暴跳起来,骂道:“畜生!你也配跟寡人说圣贤之言?!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寡人既是你的父亲,又是你的君王,你竟敢顶撞寡人,以下犯上,莫非是要篡逆不成?!”

    李焞越骂越气,抓起案头的一方砚台,狠狠砸向李昑。李昑急忙闪避,砚台砸在砖地上,摔得粉碎。他见势不妙,扭头便往殿外跑,边跑边叫道:“父王,儿臣没有错!”
    李昑跑了。李焞仰天长叹一声,颓然瘫坐在御座上。他双眼茫然地呆呆坐着,完全忘掉了陈笠心还站在一边。

    过了许久,陈笠心忍不住小声道:“殿下,主上殿下?”

    李焞这才回过神来,他望望陈笠心,摇头叹道:“唉!让归德侯见笑了。老百姓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寡人的家丑,这回可是全让归德侯看见了。”

    陈笠心小心地斟酌着答道:“延礽君还年轻,血气方刚,殿下多加教导,等年纪大一些,自然会沉稳内敛了。”

    李焞摇头苦笑道:“归德侯莫要宽慰寡人了。知子莫若父,寡人太清楚自己这几个儿子是什么样的了。李昀敦厚善良,李阳胸无大志,三子当中,就数李昑野心勃勃,心狠手辣。你看今天的场景,寡人还活着,他都无法无天,当面顶撞;等有朝一日寡人归天了,他还不肆无忌惮,为所欲为?我朝建国之初,经历过两次王子之乱,搞得天下大乱,险些断送了李氏朝鲜。如今,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寡人老了,早已生无可恋,就怕死了以后,李昑篡位,加害世子。若世子不能平安继位,让寡人如何在九泉之下面对他死去的母亲啊!不瞒归德侯,寡人这辈子,最觉得对不起的,就是世子李昀和他的母亲张禧嫔。寡人将李昀立为世子,除了因为他是嫡长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缘由,就是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他和他的母亲。寡人欠他们母子的,恐怕今生今世是还不清了!”

    李焞说到这里,又流下泪来。陈笠心这才恍然:原来世子李昀是张禧嫔生的啊!这位张禧嫔,本名张玉贞,号称朝鲜第一妖妇,又被比作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在朝鲜国内无人不知。她是宫女出身,因容貌美丽被李焞宠幸,一度成为李焞的王妃。张玉贞最风光的时候,权倾朝野,广植党羽,飞扬跋扈,生杀予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李焞冷落,降为禧嫔,大约十年前,竟被李焞赐死,据说死状极为惨烈。她那极富传奇色彩的短暂一生,在朝鲜百姓中被传为奇谈,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李焞伤感了一会儿,对陈笠心道:“今日是甲申国耻日,归德侯又是大明故人,本想请归德侯同寡人一起到大报坛祭奠,不想被李昑这逆子搅扰,弄得寡人心绪不宁,烦躁不安,只好请内禁卫将带归德侯前去大报坛,替寡人祭奠一番了。”

    陈笠心问道:“大报坛是什么地方?”

    李焞道:“大报坛是昌德宫禁苑之中专门祭祀大明皇帝的所在。大明亡国后,很多朝鲜人已经完全忘记了大明对我朝的恩典,清国‘虏使’来到朝鲜,百姓居然夹道观光,竟将夷狄当作了中华上国的使臣。寡人看了,非常痛心。

    八年前的今日,正值大明亡国一个甲子,寡人下旨修建大报坛,祭奠对我朝恩德最重的大明神宗皇帝。八年来,每年的今日,寡人必亲往大报坛拜祭,缅怀神宗皇帝对我朝的恩情。”

    陈笠心被李焞感染,也跟着慨叹了一番。李焞叫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首祭奠诗。

    大报坛成肇祀亲,时惟蚕月属和春。
    衣冠济济班行造,磬筦将将醴币陈。
    昔被隆恩铭在肺,今瞻神座涕沾巾。
    追思岂但微诚寓,切愿宁陵圣志遵。

    写罢将诗交给陈笠心,令他随全重渡去大报坛祭奠。

    陈笠心从阴暗、压抑的熙政堂出来,站在户外暖暖的阳光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环顾四下,看到内禁卫将全重渡像根竹竿一样,一动不动地直直立在庭院中。

    陈笠心走到他身旁,叫了一声“全大人”,他也不搭理,只是眯着眼睛定定看着什么地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发现他定睛注视的,是熙政堂飞檐上排布的那一溜脊兽。

    陈笠心又招呼了他一声,他仍然像没听到一样,于是也好奇地抬起头看。那些脊兽跟他在敦化门的屋檐上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排在最前面的,仍旧是一个细长的小人,站在翘起的飞檐上,小人后面,跟着几个似蹲似坐的小兽。他看了半晌也看不出名堂,心里弄不明白全重渡为何对这些脊兽这般着迷。

    过了好久,全重渡开口说话了,但是目光却还一直盯在那些脊兽的身上:“归德侯知道屋檐上最前面站着的那个人是谁吗?”

    陈笠心道:“这个我知道。最前面是一个仙人,仙人后面的脊兽,应该是些龙啊,麒麟啊,狮子,狻猊之类的。”

    全重渡摇摇头,道:“归德侯说的,是大明皇宫大殿上的脊兽。朝鲜王宫里的脊兽和大明是不一样的。”

    陈笠心奇道:“不一样的吗?请全大人指教。”

    全重渡伸手指点着屋檐,道:“站在最前面的,便是那位大唐贞观年间,西行十万八千里,历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真经,普渡众生的……”

    “唐三藏?!”

    “正是唐三藏。跟在他后面的,大人自然就知道是谁了吧?”

    “难道是孙悟空,猪悟能和沙悟净那几个唐三藏的徒弟吗?”

    “正是。”

    全重渡把目光从屋脊上移开,看定了陈笠心,道:“方才主上殿下和大人在殿内叙话,我一直在外面听。听主上讲到大明对朝鲜的恩德,又讲到如今夷狄入主中原,中华文物毁灭殆尽。主上在殿内痛哭,我在殿外也听得难过。我暗自思量,主上殿下在位这三十八年,过得真不容易啊!他力抗清庭,坚持穿戴大明的衣冠,坚决不让朝鲜人剃头留辫子。他修大报坛祭奠大明的皇帝,他用崇祯纪年缅怀沦陷的故国。他殚精竭虑,忍辱负重。归德侯大人,请问主上所作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全重渡两眼真挚热切地看着陈笠心,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主上殿下所做的这一切,乃是想以一己之力,将大明留在朝鲜啊!方才,我一边听主上和大人在殿内谈话,一边就这样在外面想。想着想着,我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飞檐上的脊兽,我忽然觉得,主上殿下就像当年的唐三藏法师一样,心中怀着不灭的信念,即使历经劫难,也矢志不渝。他请大人假扮世子,与胡人使者周旋,就是希望大人像唐三藏的徒弟孙悟空一样,降妖伏魔,护卫在他身边。归德侯,我说的有道理吗?”

    陈笠心听了,感觉有些哭笑不得。全重渡是武人,估计也没读过多少书,只能从他听过的故事,看过的戏文中辨别忠奸大义。还好他将自己比作孙悟空,总比猪八戒强一些。想到这里,他点点头道:“全大人说得极是。”

    全重渡听到陈笠心赞同他的见解,面露喜色,对他深鞠一躬,道:“陈大人,全某是一介莽夫,你同殿下说的那些孔孟之道,我都听不懂。但是全某生平最讲忠义二字,我相信,能让主上如此信赖,托付重任的人,一定是我朝鲜国的忠臣。今日,全某将大人从家中请出时,对大人颇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今后,只要归德侯用得着我,请尽管吩咐,全某自当竭尽所能,为大人效命!”
    此时已是午时,初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惬意。全重渡是个率直豪爽的汉子,既已认定陈笠心是自己一方的人,对他便由戒备转为亲近。他们出了熙政堂的小院,向西往禁苑方向走,一路谈笑风生。全重渡介绍道,这昌德宫内共有宫殿、房屋二百三十八间,前面是朝堂,后面是寝殿,再后面便是禁苑。禁苑很大,占据了整个昌德宫的一半。途中经过一处精巧的院落,他告诉陈笠心,此处叫做重熙堂,乃是王世子李昀居住的东宫。

    说话间,二人已沿大路拐到向北的一条小路上。全重渡停下脚步,道:“此处向前,便是禁苑了。禁苑是王室花园,外人不得擅入。主上殿下今日特准陈大人进入禁苑,是对大人格外开恩呢。”

    不多时,二人来到禁苑门口,全重渡向守门的宦官出示腰牌,宦官验过后打开园门,请他们进入。

    陈笠心万万没想到,仅仅一道窄窄的园门背后,竟然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天地。他又何曾想到,自从今日踏进这座朝鲜王宫,他一生的命运,便将就此改变。
    虽是初春时节,禁苑中的参天古木已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的光影洒在林间小道上。陈笠心跟着全重渡,顺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往山坡上爬。眼前随处盛开着一簇簇粉的桃花,白的梨花,黄的雏菊,阵阵芳香扑面而来,耳边不时有小鸟和着山泉的潺潺流水声婉转啼鸣。他不能相信,那窄窄的一道园门后面,竟然隐藏着一处如此清幽秀美的世外桃源,顿觉神清气爽,畅快无比。

    全重渡看起来也是心情大好,他捡起一块小石头,随手掷出,打在一棵松树的树枝上,将一只趴在枝头酣睡的大尾巴松鼠惊得上窜下跳,逗得他朗声大笑不止。

    二人沿着小路上了一个小山坡。全重渡站在坡顶,指着山坡下面,道:“那里是芙蓉池。”陈笠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坡下的树林中有一片开阔之地,正中是一个修得方方正正的荷花池,一池碧波上点缀着几朵去年的破败残荷。池边一座小小的亭子,一半建在岸上,另一半却建在池子里,亭子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芙蓉亭”三个汉字。亭子的斗拱、飞檐格外纤巧别致,雕花的门窗都关闭着,远远望去,宛如一座浮在水面上的精美画舫。

    陈笠心正驻足欣赏,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宦官正疾步跑来,跑到他们身前站住,气喘吁吁地道:“主上殿下请全大人即刻到宣政殿,有要事商议。”

    全重渡听罢,对陈笠心道:“归德侯请在此等候片刻,小将去去就来。”说完转身要走,又回头道:“这禁苑极大,林深之处偶有猛虎出没,大人不熟路径,千万不可乱走。”说罢随着小宦官匆匆走了。

    陈笠心顺着山间小路,慢慢走下山坡,来到芙蓉池边,站在岸边看那一池绿水。四下里静悄悄的,连虫儿鸟儿都停止了鸣叫。看了一会儿,他移动脚步,踱到芙蓉亭前,发现亭子的柱子上题了一些诗文,便凑上去细看。

    只见两根柱子上题着一副对联,上联是:山径绕村松叶暗,下联是:柴门临水稻花香。

    他凝神细看这幅对子,但见笔力飘逸洒脱,甚是好看,不由点头赞道:“好!”

    几乎与此同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

    “不好!”
    这声音虽然又轻又细,但在静谧得出奇的芙蓉亭前,不啻于一声惊雷在陈笠心耳边炸响,唬得他汗毛倒竖,险些惊叫出声。

    他扶住柱子站定,一颗心狂跳不止。过了半晌,又听到那个女人又轻又细的声音道:“不好!”

    陈笠心将手捂在心口,等心跳慢慢平复。片刻之后,他察觉到,女人的声音,是从芙蓉亭里面传出来的,于是便凝神屏息,悄悄凑上身去,从亭子的窗缝偷偷向里面窥视。

    芙蓉亭里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人穿一身蓝袍,正面对着陈笠心,女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裙,背对着他。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便是方才在熙政堂与李焞争执,被李焞用砚台打出去的那位王子,延礽君李昑。

    芙蓉亭很小,陈笠心虽然隔着窗户,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李昑那张阴冷的脸,还有死死盯着那名女子的双眼中阴郁可怕的眼神。

    “林祉映,你还没有想好吗?”

    李昑开口了,阴森可怖的声音让陈笠心心头一紧。

    虽然是背对着,他仍旧可以看到,女子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好!”

    李昑怒了。他一把卡住女子的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双眼圆睁,吼道:“父王活不了几年了!他老眼昏花,居然把李昀那个呆子立为世子。我再说一遍,我,延礽君李昑,才是将来朝鲜国最英明的君主!”

    李昑死死卡住女子的脖颈,过了好久才放手。他刚一松手,女子便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李昑魁梧力大,刚才这一用力,不用说是个女子,只怕是个男子,也要被他掐死了。陈笠心在外面看得惊心动魄但又无法相助,心里暗暗怜惜那个女子。
    忽见李昑脸上现出悲戚的神色,他冷不丁“咚”地一声跪倒在女子面前,磕了一个头,道:“祉映,我求求你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到女子面前,道:“这种药无色无味,你只需每天在李昀的饮食中加上一点点,神不知鬼不觉,三个月后,他便病入膏肓,一命归西,谁也不会知道是你做的。只要他死了,父王一定会立我为世子。我向天发誓,将来一旦父王归天,我当了朝鲜国王,你就是我的中殿娘娘。如果我不守誓言,就让天雷劈死我!”

    女子还在大口喘气,过了好久方才平息下来,对李昑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世子善良温顺,平日里连一只鸟雀都不忍伤害,你为何要对他下此毒手?延礽君,难道你的心就那么歹毒吗?”

    李昑闻言,“噌”地站起来,满面涨得青紫,高声道:“你说李昀善良温顺?!你说我心狠歹毒?!你知不知道,李昀那个下贱的母亲,朝鲜第一妖妇张玉贞,有多么心狠歹毒?!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张玉贞就对我的母亲百般摧残,想要把我弄死。还好我命大,活了下来。如今我长大了,我要替我的母亲报仇!李昀和他的母亲张玉贞一样下贱,根本不配做朝鲜的世子!我要弄死他,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那女子质问道:“张禧嫔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你和你母亲的仇难道还没有报吗?”

    李昑冷笑道:“张玉贞是死了,可是她那下贱的儿子还活在世上!而且还是世子,有朝一日我还要像条狗一样卑躬屈膝地称呼他‘主上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李昑越说越暴躁,他一边咆哮,一边发疯般在亭子里飞快地转圈,用手拼命地擂击柱子。转了几圈,他停在女子身前,弯下腰探手抓住她的衣襟,一把将她从地上拎了起来,吼道:“林祉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倒底想清楚没有?是跟着李昀那个死鬼一起见阎王,还是跟着我延礽君李昑,未来朝鲜最伟大的国王,做我的王妃,共享荣华富贵?”

    女子被拎起在半空,面对着近乎疯癫的李昑,声音却出奇的冷静、坚毅。

    “延礽君,你杀了我吧。要我跟你一起谋逆,绝不可能!”

    李昑一松手,“啪”地将女子掷在地上,紧跟着狠狠抽了她两个耳光。

    耳光打在女子脸上,疼在陈笠心心头。他想冲进去,却又怕自己敌不过李昑。只盼全重渡能尽快返回,将那女子解救出来。

    李昑突然平静了下来,眯着眼打量着躺在地上的女子,点了点头,道:“好、好、好!”

    他连道几个“好”字,然后狞笑一声,道:“威武不能屈,真不愧是世子的嫔宫娘娘啊!我听说,贱人张玉贞被父王赐死之前,想要最后见他儿子一面。父王恩准,叫人把李昀带到她面前。谁都没有料到,张玉贞这个贱人,竟然一把抓住她儿子的下体死死不放,差点把李昀捏死!父王命人将她拖到一边,当着李昀的面,给她灌下去三大碗毒酒,张玉贞那贱人放声惨叫,满地打滚,顷刻间七窍喷出黑血而死。从此,李昀就吓成了傻子。不但人变傻了,连男女之事也不能够了。如今二十多岁,连个女人都没碰过!苍天有眼,这真是报应啊!哈哈哈……”

    李昑狂笑着,蹲下身来,伸手托起女子的下巴,满眼淫邪地盯着她道:“可惜苦了你了,嫔宫娘娘!你嫁给他这么多年,至今还是个黄花闺女,只怕连男人什么样儿都没见过吧?”

    女子拼命挣开李昑的手,却又被李昑甩了一记耳光。

    只听“刺啦”一声,李昑一把撕开女子身上的赤古里上衣,露出雪白的身子。女子尖叫一声,忙用双手护住前胸。

    李昑揪住女子的头发,将她提起来,道:“叫吧,嫔宫娘娘,你就大声叫吧!此刻这王室禁苑里,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看谁能来救你!来,让我来扒光你的衣服,现在就给你尝尝男人的滋味!然后就把你丢进荷花池里,等有人发现你的时候,你这白花花的身子,早已经被鱼吃掉一半了!”

    女子猛然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李昑,从地上跳起来,转身就跑,却不料被长裙绊住,一个趔趄,李昑赶上,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的腰,双手便在她赤裸的上身乱摸起来。

    此时,女子的脸正好对着陈笠心,面容看得清清楚楚。陈笠心一看,不由惊呼一声,原来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却是那日在凝心苑梦中遇到的妓生——琴仙。

    陈笠心一叫,将李昑吓了一跳,喝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陈笠心情急智生,憋尖了嗓子,学着小宦官的声音高叫道:“主上殿下驾到!”然后迅速闪到一棵巨大的银杏树后,躲了起来。

    他刚藏好,就见李昑冲出芙蓉亭,拔足狂奔,转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陈笠心长舒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回想刚才芙蓉亭里的一幕,真是无比凶险,千钧一发。万幸的是李昑没有得逞,自己救了琴仙一命。

    可是琴仙怎么会在昌德宫呢?她不是凝心苑里的妓生吗?方才听到李昑叫她林祉映,还称呼她嫔宫娘娘,那么说,她是世子李昀的妃子了?既然是嫔宫娘娘,那一晚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凝心苑里呢?他越想越乱,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大树后面藏着,偷偷向芙蓉亭那边望过去。望了半天,却始终不见那个女子出来。他心下诧异,忍不住轻移脚步,来到芙蓉亭边,隔着窗缝向亭子内窥视。

    一望之下,他不禁大吃一惊。

    亭子内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琴仙,哪里有什么嫔宫娘娘!

    难道是方才没留心,那个女子已经逃走了?不会啊,自始至终,自己的目光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芙蓉亭。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回想起凝心苑的那个晚上,那个琴仙也是这样诡秘莫测,见首不见尾的,难道真像秋娘说的,她就是个聂小倩那样的女鬼,或者是婴宁那样的狐狸精不成?

    陈笠心想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冷不防大叫一声,惊得跳将起来,转身一看却是全重渡站在他身后,旁边跟着个小宦官。小宦官手里捧着个漆盘,漆盘上盖着一块蓝色的丝帕。

    全重渡笑道:“陈大人怎么躲在这里,让我好找啊。”

    陈笠心惊魂未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我看到这亭子上有对联,一时好奇,就过来仔细看看。”

    全重渡做了个手势,让小宦官把手中的盘子托到他面前,道:“恭喜陈大人,主上殿下赐给陈大人两件宝贝。”说罢伸手揭开盘子上盖着的丝帕,只见盘子里放着一大一小两只金光闪闪的麒麟,大的比掌心略小,是一只雄麒麟,小的是一只雌麒麟。两只麒麟昂首翘尾,活灵活现,雄的威风凛凛,雌的憨态可掬。

    全重渡道:“这两只金麒麟,是当年大明神宗皇帝赐给朝鲜的。主上殿下说,麒麟是吉祥神兽,特赐给归德侯和秋娘做新婚贺礼。”

    陈笠心连忙谢过,将两只麒麟用丝帕包好,揣在怀中,然后跟着全重渡到大报坛祭奠了大明神宗皇帝。他还在想着方才的事情,一直魂不守舍,将李焞的祭奠诗读得结结巴巴,好在全重渡也听不太明白,算是蒙混过去了。

    全重渡道:“世子此时在诚正阁读书,主上要我带陈大人去面见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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