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网 购物 网址 万年历 小说 | 三丰软件 天天财富 小游戏
TxT小说阅读器
↓小说语音阅读,小说下载↓
一键清除系统垃圾
↓轻轻一点,清除系统垃圾↓
图片批量下载器
↓批量下载图片,美女图库↓
图片自动播放器
↓图片自动播放,产品展示↓
佛经: 故事 佛经 佛经精华 心经 金刚经 楞伽经 南怀瑾 星云法师 弘一大师 名人学佛 佛教知识 标签
名著: 古典 现代 外国 儿童 武侠 传记 励志 诗词 故事 杂谈 道德经讲解 词句大全 词句标签 哲理句子
网络: 舞文弄墨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潇湘溪苑 瓶邪 原创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耽美 师生 内向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教育信息 历史人文 明星艺术 人物音乐 影视娱乐 游戏动漫 | 穿越 校园 武侠 言情 玄幻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首页 -> 小说文学 -> 原创首发长篇家庭女性悬疑小说《半遮眼》完稿 -> 正文阅读

[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家庭女性悬疑小说《半遮眼》完稿[第4页]

作者:hh2290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孙晓薇趁着吃饭期间坐到了龙滨身旁,假意要替顾远检查牙齿,也一并把曹之的牙齿给检查了,说道:“你们现在在换牙齿,千万记得不要吃太多糖,太多饼干或者其他甜的东西了。来,外婆给你们两个人一人剥一个虾。”
    两只虾刚刚剥好,孙晓薇转过头又看向龙滨,留下充满了暗示性的话语,说道:“你看,你哥哥的小儿子多可爱,是不是?白白胖胖的,以后长大了一定很帅。家里孩子多一点,就是福气。”
    龙滨夹起一块辣子鸡,嚼着,没有回应母亲。没想到正好坐在她身后另一张桌子旁的姑婆却凑了过来,看到与顾远坐在一起的曹之,问道:“你们家阳气真是旺呀,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小伙子了,都没叫我们去看看呢?”
    “这是我外孙的同学。”孙晓薇自作主张地替龙滨回应道。她的话还没能继续说下去,顾远已经抢先一步打断了孙晓薇的话,他吞下一大口炒饭,小声说道:“不是同学,外婆,曹之是,最好朋友。”
    “好好好,好朋友,外婆知道了。”孙晓薇转过头与龙滨的姑婆隔着一小道空隙,延续着她们之间没有完成的话题,说道,“不过我觉得我们龙滨再生一个也不成问题,她身体可好了,我一直啊,希望她再生个女儿,一子一女就是个好字。你看,像我一样,这辈子就是一子一女,所以我这一生都过得好好的。”
    “那当然,这都是福气。到时候你们龙滨生了,一定也要让我们来沾沾福气。”说着,龙滨的姑婆与母亲孙晓薇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唯独龙滨沉默着,吃着饭,或者确切地说,她并未将母亲与姑婆之间的对话真正地听了进去,因为在她的整个大脑都被曹歌失踪一案的信息给占据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三节

    在龙滨前往参加哥哥龙兴云二胎儿子一岁生日宴席之前,也就是在这一天的白天时间段,她再一次独自前往了辰东艺术区。她坐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大门正前方不远处的镶嵌在水泥地里的黄色铁椅上,不远处的荷花池里的荷花全都枯萎了,黑色的莲蓬立在枯萎的荷叶中间,是相互分离开的,谁也不搭理谁。就像龙滨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线索一样,东一条,西一根,却又无法联系在一起。
    她翻开手里的笔记本,看着上方被她排列在最末端的一种可能性——即林一谋杀了曹歌并带至迪达斯原始森林进行抛尸处理——她始终没有将这层可能性排除。正如同几个月前发生至今仍未找到破绽的曲曼青遇害一案一样,龙滨保持着她对于林一怀疑和警惕性。
    她想,假设真的如此的话,能做到吗?
    龙滨起身走向辰东艺术区三号门,沿着林一和曹歌在案发当天离开时的路线,依次经过了几栋正在装修的建筑物,一栋门前的门廊上挂满了三角梅的私人住宅,一间被改造成了传统中式风格的艺术家工作室,接着是一个短暂的滑坡,进入一道黑暗的隧道。隧道只是一种形象的说法,其实隧道只是整个空间的一部分,空间的另一部分被几根石柱分隔了开,用于停放车辆以及放置着一些废弃的座椅,空间的正上方——地面上的部分——则是辰东美术馆。隧道靠南面一侧的墙壁上被设计成了一个个圆形的镂空形状,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灰白色的亮光也会穿过这些人头般大小的镂空形状,钻入其中。
    一共三个。龙滨的身影在这一道道圆柱形的亮光中扫过,她默默记下了这一条路线走下来所存在的每一个摄像头的位置。当她要求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的保安调出监控摄像时,龙滨发现包含三号门的摄像头在内的四个摄像头,没有一个摄像头捕捉到了林一离开时汽车内部的画面。当天值班的保安也说不清楚究竟林一离开的时候坐在汽车里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还有一件最让龙滨感到苦恼的事情,也就是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口附近的那个摄像头恰好地就被林一停放车辆所在位置给遮挡住了,而林一和曹歌离开的时候却又恰好使用的是曹歌的车辆。她坐在保安室的监控屏幕前反复看了好几遍那个摄像头所拍摄的视频,心想,为什么曹歌来到她父亲的房子这里差不多过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才前往勘景呢?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在龙兴云二胎儿子生日宴的吃饭期间,这些问题依旧困扰着龙滨。她想,案发现场没有找到曹歌的其他踪迹,露营的人群也没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线索,唯一当时与他们一并待在现场的证人葛慧丽去世了,现在就连辰东艺术区的监控视频也没有拍摄到可以作为证据使用的画面。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庄是否有人出现过在现场还在调查中,但龙滨认为从这样过于广泛的范围内寻找目击证人或者嫌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很可能她在刑警队的工作借调到期之际也未必能够找到一个答案。
    如果她在刑警队工作这半年期间一个案子也没有能够顺利侦破,她会不会感到遗憾?这是不是也证明了她之前接连三次面试的失败是情有可原的了?龙滨的心里似乎并不能接受这样的答案,或者也正是因为这些对自我产生的怀疑让她产生了一种迫切,这种迫切让她坚定地跟随了自我的直觉,她应该尝试着将林一作为这个案件的另一个突破口去展开调查。
    她希望,至少自己在离开刑警队,回到派出所之前,她可以将曹歌找回来,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对曹之和顾远的一个承诺。
    龙滨带着这份潜藏在意识中的迫切找到了林一的家人,林一的母亲杨柳和弟弟林嘉华已经从松乡镇搬到了所属的富南县县城里。富南县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县城,就和其他的大多数县城一样透着慵懒,疲乏,缓慢的气息,尽管县城里也建起了好几座高层住宅楼的新型小区,大型商场以及带着一丝现代感的广场,却仍旧未能给这座县城注入多少新鲜的血液。仿佛新鲜对于一座县城而言,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要被缺乏的。
    林一的母亲杨柳和弟弟林嘉华一家便是住在其中一座新型小区里,小区住宅楼最底层的铺面紧邻一道破旧的马路,马路对面一堵刷着白漆的墙面上是早已脱落了的红色油刷楷体字,只有其中的几个字被时间保留了下来“大力优生优育优”,其余的都被抛弃了。龙滨转了一圈,在一家简陋的酒楼旁边找到了小区住宅楼的入口。
    杨柳并大愿意开口提起自己的这个大儿子,就好像她已经尽力将其从自己的记忆中完全地抹了去。如果不是龙滨突然的来访,或许她距离自己实现这个目标也没有多少远了。如今她不得不又再一次翻开了自己的记忆,回到了起点,说道:“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和我们没有联系了,他大学毕业之后多少还会和家里有些联系,但是他结婚之后。说到结婚,我们都不知道呢,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老婆在背后教他的,看不起我们家穷,让他和我们断绝了关系。反正他偷偷回来拿了户口本说是要办什么护照的,谁知道原来是结婚去了,结果也没有告诉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我们还是听别人说的才知道。也难怪,毕竟他找了个那么有钱的老婆,又是在大城市里,就等于给别人做上门女婿去了,算是我们给别人白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都没能享用一下这份福气。”
    “我最后一次和他联系,好像都有七年了,那时候他弟弟因为被人家带去赌博被抓了,需要钱赎他出来,他爸爸生病也要用钱,我就联系了他。他说他帮不了,再后来他的电话号码就再也打不通了。”
    如果说杨柳对于林一的评价显得缓和是因为其身为母亲的身份,那么不需要携带着母亲这个身份的弟弟林嘉华则要激烈得多。他一开口提到林一,就将其称为“没良心的狗东西”或者“白眼狼”。林嘉华的愤怒并非没有原因,原因也不单纯地是因为林一没有帮助自己一事,更多的还是由于父亲林志刚的过世。他说道:“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也没出过一分钱,这就算了,就连爸爸死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妈的,我从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人,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又怎么样?这种一点良心都没有的人,迟早被雷劈死。”
    不时地,杨柳也会插上一句话,或者两句话。有时呢,又是一个婴孩的哭叫声,从某个地方传了出来,与楼下的一家商铺的广播声一起喊叫着,道:“大清仓,大甩卖,亏惨了,亏惨了。”
    “亏惨了,真是亏惨了,你说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儿子呢?小时候倒也没发现他是这样的,多半都是给他那个有钱老婆给教坏的了。有钱了,爸妈都不要了,他爸爸去世前还说我们要不要去看一看他,我说我们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去哪里看呢?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给别人了,钱也没有给我们寄回来过,我和他爸爸送他上大学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呢?这些钱现在就等于送出去了,真是亏惨了。”
    “他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我记得,就算我爸妈给忘了,我也忘不了。那年,我们家里的情况好了,从老家搬了出来,搬到了松乡镇上。那时候的房子小,我只能和他住在同一间房里,我们睡的还是那种上下铺。我那时候三年级,还不到九岁,才过年,要过了几个月才到九岁的生日。爸妈都忙,寒假靠近春节了,他不小心就打泼了烧开的水,全撒到了我的大腿上。伤疤现在还在呢,如果不是爸爸回来得早一些,说不定我得有多惨,那水多烫啊。”
    说起林一的时候,林嘉华从来没有提起过哥哥这两个字,用一个“他”字就替代了。
    “那时候我们家里穷,我刚和他爸爸结婚的时候都是住在老家向阳村的老房子。是他爷爷给留下的一块地起的,后来算他爸爸有点本事,赚了钱,升了职才搬了出去。我们平时也忙,不然没钱怎么生活呢?林一上了初中就搬去学校住了。”
    “妈,你不记得了吗?我被水烫的事情。他是初二才搬去的,你记错了,初一的时候还住在家里,就是因为他害我被水烫的。你知道他怎么和爸爸说的吗?他说是我不听话,是我自己到处乱跑,撞到他才会这样。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一句对不起,我恨死他了,那时候。”
    “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你爸爸以前就是说过他了,不能说太多,你爸爸说不能说太多。”
    “还有,你肯定不记得那个杜浩宇了,说不定都是他害死的。他从来没有自己主动提起过这件事情,你记得吗?我每次想到这些事情,都觉得他是个冷血动物,我们早就不说话了,从很久前开始,无话可说。我也不想再和这个人有任何关联,他现在有了钱又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也没见他给过我钱花,我的房子也是自己买的。亲兄弟又怎么样?他会给我钱买房买车吗?”
    龙滨听着他们之间彼此交错的,或者还带着些许混乱的记忆,关于林一的记忆。她不得不一次性将所有的对话内容全都录了下来,以便自己回去以后再重新进行梳理。她唯一能够证实的事情就和顾小北所猜测的一样,林一和父母或者弟弟的关系确实存在诸多问题,然而在她看来,这些问题似乎都不足以成为其与父母之间断绝往来的原因,甚至她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起因。
    她暂时地放下了疑问,根据林嘉华最后一段话里所提到的信息,找到了那个名为“杜浩宇”的人。确切地说,找到的是杜浩宇的家人,杜浩宇作为林一初中时期的同学兼好友,于十八年前的一个暑假,就已经在向阳村附近的一个天然水库里被淹死了。十八年前的杜浩宇至今仍旧作为一个记忆中的形象存在着,将他的存在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在他的父母的脑海里。再次提起这件事时,他们已然平静了许多。他的父母说道,是的,他们是一同说的,有时候是他的父亲,有时候是他的母亲,有时候是两个人一起说。他们说道:“我都替他想好了,中考结束进入高中,高中考不上大学的话就送他去当兵,如果考上了,以后大学毕业就可以直接回我的单位里上班。谁知道中考才结束,成绩还没出来,人就去了,他好好地一个人怎么会跑到水库去游泳呢?是那个林一叫他去的。”
    “或者也不能完全怪他,但你说他要是一点责任都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他说是我们家浩宇叫他去的,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家一直都住在镇子上,谁会知道向阳村附近有个水库呀?我也想过很多年了,想着想着也就算了,不然能怎么样呢?那个林一那时候毕竟也是个孩子。”
    “孩子什么孩子,都快十六岁的人了。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说过,他倒是好,自己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就搬出去一走了之了,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我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要不是我们还有个女儿,还有点儿寄托,你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林一的母亲杨柳在这件事情上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对龙滨说道:“这也不能完全怪他吧?都是小孩子,一起出去玩,谁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要说也只能说林一运气好,没有和杜浩宇一起被水草缠住了脚。唉,不过我现在倒是宁愿他那时候和杜浩宇一块被淹死好了,这个儿子现在不也是和死了一样吗?又有什么区别呢?要是那时候就死了,还能少在他身上花些钱呢。”
    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太多需要倾述的事情,龙滨只是随口一问,便只需要安静地坐在一旁录下声音就好了。对于警察为何会找上门,为何会查询林一的过往,他们好像都不关心了。又或者说,因为林一在他们现在的生活中已经缺席了太长时间,以至于他的存在只能与过往产生联系,他的存在是属于过去的,就和死去的杜浩宇一样,在于现在或者将来,都是被缺乏了的。被缺乏了的,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关心的必要了。
    但这又能证明些什么呢?龙滨思索着。
    第二天,一个从迪达斯原始森林传来的消息暂时地将龙滨从关于林一的记忆中拉了出来。有一名居住在附近村庄里的村民上山放羊时,无意中在森林里挖出了一只女人的手。或者应该说那只手是村民所饲养的一只家犬率先发现的。那手是一只单纯的左手,从一具身体的手腕位置处被砍了下来,埋在迪达斯森林中一片红石浅滩附近的土地里。那片浅滩距离林一和曹歌遇袭的地方间隔了将近两公里的距离,龙滨赶到现场的时候,只看到这么一只手,手之外的其他躯干或者肢体仍未被找到。
    她看着那只手,手表层细嫩的皮肤因为缺乏血液流动的关系,呈现出了一片青灰色和浅紫色,指尖位置和被砍断的手腕位置则出现了少许腐烂的迹象。她想,会是曹歌的吗?难道她真的案发当天在这里就遇害了,但是为什么凶手要砍下她的手呢?而且这个切口如此平整,更像是使用电锯一类工具锯下的,难道凶手在这段时间里回过现场吗?
    龙滨只好与现场的几名警察一起以“电锯”为核心关键词分别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再次展开了调查,散落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庄全都是不及千人的小村庄,再加上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去了,基本上整个村子里就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龙滨将汽车停在其中的一处村子入口附近,独自走了进去。村子里冷冷清清,一栋栋楼层不高的房子立在水泥马路两旁,更远处的房子则一座挨着一座建在半山腰上,有的仍保留着旧时使用瓦片的平房,有的采用了统一的白墙灰顶。其中的村长家便是采用了崭新的白墙灰顶建筑物中的一座,龙滨走向村长家,向其咨询了村子里有青年男性留守并且拥有电锯工具的家庭,获得了唯一的一个答案。
    她在村长以及另外两名村民的陪同下一起前往了那名拥有电锯的中年男子家,男子正在家门口的院子上,手持着一把电锯,将一段木头锯了下来。“嘟嘟嘟”的振动声回响在龙滨耳旁,她望着那些飞扬在半空中的木屑,仿佛看到了如颗粒般飞洒的鲜血,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佩戴着的枪支。
    中年男子平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电锯,粘腻的汗水溢满了他的前额和粗壮的手臂,沉默着望向龙滨和村长。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充满了压迫感的气息,这阵气息又在他均衡而平静的呼吸中被隐藏了起来。龙滨还是感受到了,可惜她在他的家里并没有任何与曹歌有关线索,也没有找到任何行凶的迹象。为什么她还是无法相信这个男人呢?龙滨疑虑着走出了村子,刚打开车门,天空就下起了雨。她匆忙躲了进去,关上车门。
    望着急促的雨水撞击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她想,要不要通知技术科的人再过来做一次检测?
    龙滨随手拿起那袋装在塑料袋里的三明治,那个三明治是早上顾小北给顾远做早餐后剩下的,龙滨不想浪费便带在了身边,以防中午来不及吃午饭的时候,可以暂时用作充饥。她取下外层包裹着的保鲜膜,吃了起来,汽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鸡蛋和肉松气味,盖去了沾在龙滨脚底下的木屑气味。
    * * * * * *

    秋天,二球悬铃木的树叶枯黄了,落了满地,树木像上了年纪的男人,秃了一大半的枝头。而柚子树的花也凋零了,唯独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的那棵银杏树,刚刚换上了一身金色的长裙,展示着它的美。曹之和顾远一起骑着自行车来回在银杏树前的空地和道路上奔腾,多数时候是曹之骑着车,顾远则站在自行车后方两个向外伸出用于站立的铁柱上,扶着曹之的肩膀。
    风吹过他们白净的脸庞,像一块干净的画布,由阳光在上面染上绚烂的金色。大人们所在烦恼着的事情,以及曹歌失踪一事似乎在他们身上相继地变成了一种缺乏。有时候缺乏不一定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如同此刻一般,曹之和顾远正是因为这种缺乏而获得一种心灵上的自由,从痛苦中脱离了出来,保持着自身的存在。
    骑完了自行车,他们又再一次从辰东艺术区那扇被封锁的侧面铁门钻了出去他们捡起地上的木棍和林一工作室里找到了的棉线组合在一起做成简单的鱼竿,准备绕道后方的溪流处开始钓鱼。他们将一只死在地上的蚱蜢用作鱼饵,捆绑在棉线的最末端,抱以最大的天真期待着溪流里的鱼儿上钩。
    “顾远,快过来,这里好多鱼,快点,你走路轻一点,等下不要把它们被吓跑了。”曹之一边说话,一边匆忙将鱼饵沉入溪流,溪流里的鱼儿一看见那只死了的蚱蜢,碰也不碰一下就钻进了底下的泥层,卷起一团混浊的泥浆。顾远还没走过去,又一次停在了曹连彬私人住宅楼的后院围栏边缘处,望向那扇锁上了的茶色玻璃门。玻璃门处垂挂着的白色窗帘被风透过空隙一吹就向房子内部掀了开,空出一小道缺口,顾远便是被那道缺口所形成的不完整的画面吸引住了。
    他看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手里正提着一大个塑料袋走进了房子里,然后朝厨房方向走去。他消失了。这消失顾远也不能肯定究竟是真的消失了,还是暂时地消失,也许是因为镜框外的世界在窗帘的遮挡中缺乏了,也许是别的原因。
    “你在看什么啊?”曹之靠了过来。
    “你爸。”
    “我爸爸?”
    “我看他。”
    “他人呢?”
    “不见。”
    曹之和顾远挨在一起,望向那道缺口,似乎两个人心里都期待着能在那道缺口中再次看到林一的身影。而当林一的身影再一次出现时,他们又有些害怕了起来,更确切地说,害怕的是曹之,顾远仍旧是站立不动地凝望着,他开始意识到林一正在朝他和曹之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就在林一打开玻璃门的一瞬间,曹之早已拉着顾远的手躲到了隔壁那栋建筑物的外墙一侧,他对顾远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那棵挂在围栏边爬满了墙头的三角梅遮挡住了他们幼小的躯体,仅剩两道被拉长的黑色影子晃动在溪流的水面上。
    林一并没有走向围栏边,如若不然,他朝外一看,说不定就能注意到那两道奇怪的影子了。他站在玻璃门边,接上了半透明的塑胶水管,随意地将水喷洒向院子里种植着的植物。飞溅在三角梅身上的水也从墙边溅了出去,滴在曹之和顾远的头顶上。
    完成浇水的工作后,林一就离开了住宅楼,走回自己的工作室,为即将开始的拍摄做准备。他看着工作室里摄影区域铺满的红色沙石,想了想,向一旁的模特经纪人岳琳说道:“我一会儿想拍几张裸上半身的,我们可以给她搭一点配饰或者用一下那个黑手套,最好就是不要贴乳贴了。”
    模特,作为造型中的一个元素,发挥着其被动性,任由林一摆弄。她光着上半身,坐在那满地的红色沙石中,完美的身躯呈现出略微的扭曲,像中国书法一般以一种仅有的线条勾勒出极致的美感。她总是美的,怎么拍都是美的,仿佛美在她的身上成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是永恒的,无法被缺乏。恰好也正是这种无论如何总会出现的美让林一感到了一种乏味,一种厌恶。他始终无法对模特身上所呈现出的美感到满意。
    他并没有意识到,让他感到恶心的,是这种完美。
    林一暂时地停了下来,放下手里的中画幅相机,看着电脑屏幕上所呈现出的画面,下意识地随手在触摸板上一拖,就将整个画面放大了。放大了的画面在其仅有的画框之内将溢出的部分全都裁剪掉了,这个偶然的行动造就了他潜意识中所期盼着出现的美感,一种被缺乏了的美感,比如只能看到模特的半个身体,半张脸,又或者一只单独存在的手臂。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隐隐的笑意。不料岳琳却突然打断了林一在满足中的沉浸,说道:“林老师,可不可以多给我保留几张完整一点的嘛?不要裸的,我们要拿来做模卡的,全身,半身的都要。”
    林一收起了笑容,点了点头。
    拍摄结束时,曹之和顾远也已经回到了工作室,林一轻抚着曹之的脸,温柔地问道:“你要不要和爸爸,还有其他哥哥姐姐们一起去吃鱼?如果你不想去的话,我就让顾远爸爸送你回家,花姨也在。”
    “那我可不可以去顾远家玩一下?”
    “你们今天不是已经玩了一天吗?”
    “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树可以种了,种子在顾远家里,我种完了就回来,可以吗?”曹之诚恳地看着父亲,期待着获得一个肯定的答案。林一没多想就答应了曹之,并且向他承诺道:“那好吧,那爸爸晚上吃完饭之后再去接你回家。”
    林一常常无法实现自己对曹之的承诺,这已经形成了曹之对于父亲的一个既有的印象,这一次也一样。林一和工作室的成员,以及模特和经纪人岳琳在一起吃完饭以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对曹之的承诺了。他开着车依次将模特和岳琳送回家,岳琳意识到车上只剩下她和林一两个人的时候,她不时瞥向林一,林一那张潜藏在黑暗中的脸庞似乎又再一次散发出了一种神秘而略带忧伤的气息,吸引着岳琳。
    岳琳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想上去坐一会儿吗?我们可以喝点茶,再聊一会儿。”
    林一跟着她去了。他也借着这个机会向岳琳展示出了自己真实的悲伤,谈起自己所承受的压力,谈起岳父岳母的不幸遇难,谈起曹歌的失踪,仿佛他所说的每一句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深深地触动着岳琳。岳琳试图以她的温柔和包容抚慰了林一那个压抑的心灵,她紧抱着他,亲吻着他,如他所愿地亲吻着,向下滑落,直抵那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四节

    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在这个昏沉沉的夜晚。
    微蓝的光紧贴在天花板上,她不需要抬头就能看见了,谁说仰望才能看到天的呢?她不需要,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了,她总是能看到,也几乎只能看到天。如果不是天花板把天给挡住了,她一定无时无刻地都会看见那片天,她将要抵达的天。
    她会抵达吗?她又不禁问道,说不定她要去的是地狱呢?也不奇怪,她这辈子想一想倒是也没有积下多少福德,或者做了多少善事,她就连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也不敢向女儿坦承,还欺骗了她那么多年。下地狱也是应该的。
    自从语言的能力丧失以后,她只能思考了。思考并不总是顺畅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深处,又或者是因为那团没有化去的血栓,常常对她的思考做出阻碍。她如今想来自己在此刻能够形成这样完整的,流畅的思考,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意识即将要消散了。
    她想,有些话终究是要与她说清楚的,那些自己一直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其实她早都已经想过了,在她瘫痪以前就将其写了下来,藏在独属于自己的那个上锁的抽屉里。那个抽屉就在电视柜的正下方,距离她的病床不过一步之遥,这一步她却也已经无法跨越了,她仅有的意识只足以支撑着她抬起一只手,拉扯着佩戴在胸前的那根银色的钥匙。
    对不起了呀,佳颖,我的女儿,佳颖。刘悦在心里忏悔着。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半夜里辗转难眠的刘佳颖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了不对劲,她不放心地爬了起来,走向刘悦的病床边,发现刘悦的床单下方已经湿了一大片。刘悦则睁着眼,浑身上下在不停地发抖。
    经过了一整夜以及一整个上午的抢救,刘悦仍未能脱离危险,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里。重症监护室浅蓝色的大门是沉重的,和刘佳颖当下的心情一样。她站在充满了蓝色的空间入口边缘处,仿佛连呼吸的声音也正在被蓝色所卷走,蓝色的地板,蓝色的窗帘,蓝色的病床,蓝色的柜子,蓝色的帽子,还有蓝色显示屏。显示屏,那唯一代表着生命的蓝色,借由着无数的导管和数字牵系着她母亲的生命,“嘀”的一声声响是她所能获得的仅有的回应。
    “妈妈,是我,佳颖,你快醒过来看看我吧。”
    “嘀。”
    “妈妈,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嘀。”
    “妈妈。”
    “嘀。”
    刘佳颖也并没有真正将话语通过自己的嘴巴表达出来,而是在心中倾诉着,“嘀”的声音却是在真实地在发生着,像是在向她告知她的母亲已经听到了她所想传达的声音。仅仅只是听到是不足够的。如果刘佳颖要将母亲的性命延续下去,她将面对着不得不承担的一天一万二千元的重症监护室医护费用。她去哪来那么多钱呢?爸爸已经不在了,她还能找谁去呢?
    她想起来了,那套房子,曹歌答应了转给她的那套房子,她为什么不直接将它兑换成现金呢?
    在她走出重症监护室前,她靠在病床边对母亲又说了一句,在心里道:“我一定会救你的,妈妈。”
    “嘀。”
    刘佳颖带着她的决心再次找到了曹歌家,面对着她的依旧是她的妹夫林一,她没想到的是林一一听到自己的所提出的这个请求立即就拒绝了她,并且将曹歌失踪的事情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他说道:“在曹歌找到之前,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相信你的。我已经和警察说过了。”
    被拒绝了。这是刘佳颖这一辈子的常态,从她还没出生以前,她已经被拒绝了。直到这一天,她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被拒绝过了多少次,她的妹妹拒绝她,她的父亲拒绝她,她的母亲也曾经拒绝过她,还有她曾经深爱着的前男友也是将她拒绝了的,包括她那个她最心爱的孩子就连一个原本可以成全她成为一个好母亲的机会也拒绝了。她的情绪,以及她所有在过往三十九年里被拒绝过的痛苦全都翻涌了起来。她想,一切的错都是她父亲曹连彬的错,从他拒绝自己开始的那一天起,她就永远地被这个世界拒绝了,这种拒绝是永恒的,无法反抗的。
    爸爸,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站在电梯间旁边,翻出一包餐巾纸擦去自己右眼眼角流下的泪水。无意中,她将一个使用几张餐巾纸包起来的小物件也翻了出来。小物件置于皮包内部的最低端,她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几个月前她从父亲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里偷出来的那个唐朝贴金彩绘石伎乐俑中的执贝蠡乐俑。她记得那时候父亲还没有离世,她本想上门央求父亲随同自己去最后看一眼母亲,没想到父亲却不在家。刘佳颖转身离开还没走到那条通往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的地下隧道,又走了回来,取出那根她上一次拜访父亲时偷来的备用钥匙,打开了父亲私人住宅楼的大门,紧张地走了进去。
    她对她自己说,我只是想进来看一看,看一看父亲的房子,感受一下这里的生活气息。
    她又想,如果我从这里拿走了一个小东西,父亲会不会知道呢?他会不会以为是自己弄丢的?或者以为家里有个什么小妖精?一想到这里,她心里就乐了起来,捂着嘴,缩着脖子,痴痴地笑。她决定取走那一整套唐朝贴金彩绘石伎乐俑中的一个,心想,等过了几个月以后,我再偷偷地放回来,父亲会不会被吓倒呢?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也是在那一天,在她取走那个唐朝贴金彩绘石伎乐俑之后,刚想下楼就注意到了一个同样正在小心翼翼走上二楼的男人,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手里握着一个深褐色的小型玻璃瓶,走向二楼门口旁边的浴室里。
    当时的刘佳颖就这么蹲在三楼楼梯的边缘处,利用她那只仅有的右边眼睛透过白色大理石阶梯间的空隙望了过去。她看到男人正在拧开一瓶放置在浴室里的塑料瓶子,洗发水或是沐浴露,然后将手里那瓶深褐色玻璃瓶里的液体倒了进去。她现在终于意识到了原来那个男人正是她自己的妹夫林一,她刚才所见到的他就和当时所见到的他一样,戴着黑色的棒球帽,露出帽檐下方无法遮盖的精致的胡子,还有那两只壮硕的手臂。
    是他,一定是他,说不定爸爸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到底倒了什么进去呢?
    刘佳颖匆忙转身走了过去,再次敲响了曹歌家的大门。不等林一先开口,她便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注视着他,说道:“要是你不把钱给我的话,我就去告诉龙警官,让她也好好查一查你。”
    林一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沉默着。他答应了刘佳颖,说道:“我需要先去取一下钱,晚上给你。”
    刘佳颖没想到林一如此果断地就答应了自己,那这是不是正好说明了他真的和父亲的死亡有关呢?曹歌之前不是也说过父亲是因为中毒才导致发生意外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那时候倒进去的就是毒药了?
    她越朝着这个方向去思考,心里越感到不安。刘佳颖从自己的卧室里走了出去,手里紧抓着那个执贝蠡的石伎乐俑,仿佛正在和她自己的父亲对话一般。如果这样的话,爸爸会怪我吗?我现在为了救妈妈,不得不这条线索隐瞒了下来,那么我是不是成了帮凶呢?是不是就和曹歌说的一样,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不对,难道曹歌的失踪也和他有关系吗?太可怕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或者我可以等拿到钱之后,再偷偷给龙警官写一封匿名信告发他。
    这时,刘佳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张昨天夜里粘满了母亲尿液的床单上,她走过去准备取下床单清洗,看边缘处挂着一根银灰色的钥匙,钥匙的圆孔处绑着一根细细的红线。她想,妈妈平时一直都是要戴着这把钥匙的,怎么给扯下来了?是不是她想让我替她取什么东西?
    刘佳颖好奇地拿起钥匙,打开了电视柜正下方的抽屉,抽屉放着一大本已经脱皮了的棕色相册,两条金项链,一枚金戒指,两副金耳环,两支深浅不一的口红,一支眉笔,一瓶红色指甲油,一把羊角梳还有三瓶已经用去了一半的香水。刘佳颖还以为母亲刘悦心里惦念着的是这些物品,自言自语道:“都这个时候了,妈妈还想着这些呢,都怪我老是不记得给她好好打扮一下。”
    她又拿起那本棕色的皮质相册,一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她女儿刘莹莹在一岁时与自己还有母亲刘悦一起拍摄的一张合照,刘佳颖的眼角不由得又泛红了。她颤声说道:“我的莹莹,妈妈好想你。”
    刘佳颖实在没有办法在自己当下情绪最脆弱的时候再看到刘莹莹那张纯真可爱的面孔,她合上了相册。一张折叠着的白纸从中掉了出来。刘佳颖疑惑地展开了那张白纸,上面是使用蓝色水性笔书写的字迹,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开头两个字便是她自己的名字,刘佳颖马上意识到了那是母亲刘悦写给自己的 。
    信件里的内容是简单的,寥寥几行字,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很大,似乎也在暗示着她写下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所下的决心和所经历的挣扎。她在这几行字里先是写了好几次重复的对不起,接着才切入了主题,告诉了刘佳颖一个她欺瞒了她一辈子的谎言,即她从小就对刘佳颖诉说的那个关于她的父亲的谎言。如今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这个谎言的真相揭开了,她写道:“是妈妈骗了你,出轨的不是你爸爸,是我。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因为妈妈的出轨,你爸爸才会抛弃你的,对不起。”
    信件的落款日期则是在两年多以前刘悦刚刚完成第一次手术回到家的那段时间,她总担心自己再不写下来,很可能以后就不会有机会了。尽管她对曹连彬早已没有了感情,也没有认为自己真正意义上地愧对于曹连彬,然而对于她的女儿刘佳颖,她却总是于心有愧的。她那时候想,为什么要那么对她说呢?如果一开始不对她说这个慌不就好了?总可以编些别的理由,不是吗?为什么要用这个理由呢?为什么要推到他的身上?终究还是得自己回去面对,真是自己给自己造了孽。
    看完这封信的那一刻,刘佳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被母亲背叛了。她用了一生去编织一个谎言就是为了将自己从她的世界里拒绝出去吗?她为什么要这么欺骗自己?究竟还欺骗了自己的多少事情?刘佳颖回想起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当她因为初恋男友杨明吸毒自杀而陷入痛苦之中时,她本以为母亲和家庭是她唯一的避风港,没有想到刚刚打开那扇浅黄色的木门,她却看到母亲正坐在一名陌生男子的身上,赤裸着身体背对自己。她看着母亲背脊上已经松散了的皮肤,皮肤的褶皱里夹着滚下的汗水,她告诉自己,她的母亲也把她给拒绝了。
    母亲这个两个字在刘佳颖的理解里似乎包含了一种神圣性,一旦一个女性被赋予了母亲的身份标签,她作为一个个体,一个女性,一个人类的欲望也将因为母亲这两个字而被缺乏了。这种缺乏于她自己是被动的,她不得不被动地接受着他者所赋予她的这份神圣性,拒绝也就意味着将自身的存在一并被取消了。就像当时的刘佳颖一样,她认为从母亲背对着她的那一刻起,她的母亲身为一个母亲存在于她心中的那份神圣性也永远地被拒绝了,进而取消了她作为自己的母亲的这样一个形象继续存活在刘佳颖的心中。她甚至告诉自己,她的母亲将她抛弃了。
    刘佳颖悄悄地关上了门,一个人离开了老家六盘水市。在那之后,她们之间没有谈起过这件事情,仿佛这件事情是一个耻辱,刘佳颖只有彻底地忘记了它才能重新唤醒那份在自己心目中关于母亲形象所占据着的神圣性。
    如今,这份神圣性又再一次被撕碎了。妈妈,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刘佳颖难过地哭了。
    她越想越感到自己对不起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她对父亲三十九年来的怨恨与的责怪又该何去何从?她在心里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最糟糕的是一种难以抵制的负罪感也跟着一块蔓延了开,她脑海里不断闪现出自己第一次如何假装以一个保险推销人员的身份欺骗父亲,欺骗他在一张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又如何将这个签有父亲名字的白纸伪造成了一份打印的承诺书以从妹妹曹歌手里骗取一套房子。她现在不禁感到后悔起来,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我要这么对他们呢?可她似乎也无法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母亲身上,她便只好自己一个人将所有的过错,罪责和愧疚给承受了下来。她想,这都是她的罪,她的恶,她的报应。
    刘佳颖坐在地上,沉默地流着眼泪。
    直到林一使用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给她打来电话以后,才将她从这份过于沉重的过去和剧烈的情绪中拉了回来。她能怎么样呢?她总不能就这样抛下她的母亲不顾。而至于她对父亲和妹妹的愧疚,她想自己只能用余生剩下的时间去慢慢承受了。
    秋天的夜晚已经提前送来了一缕冬天的凉意,清冷是一个适合的形容词,用在这个时间,这个环境。毕竟在这个偏离了市中心的区域,或者更确切一些,在这一条街道上且不说看到人影,就连路灯也是缺乏了的。马路路面上裂开的缝隙,与路旁那几棵枝叶贫瘠的樟树一起更加突显出了秋夜里的清冷。
    刘佳颖从高架桥附近最靠近的一个公交车处下了车,独自走过来,沿途走来的几处汽车维修厂都关上了门,仅仅在门外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灯下架着一块红色的牌匾,写着“汽修”或者“洗车”的字样。刘佳颖走了过去,站在一棵底部刷上一层白漆的樟树边,樟树的树干上方捆绑着一块木板,简陋地地写着一处农家乐所在地的指示方向和距离。她就站在那块木板下方等待着林一的到来。
    二十分钟过去了,林一没有出现。刘佳颖不免有些烦闷地在树木旁来回踱步,她踩着落在地上的树叶,发出“嚓嚓嚓”的声响,心想,他该不会不来了吧?他为什么要叫我来这个地方给我钱呢?是怕别人知道吗?如果是这样的话,爸爸的死肯定是和他有关系的了。那曹歌呢?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可怜的曹歌,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事?
    “嘭”的一声闷响,刘佳颖的思绪短暂停止了。她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靠着那棵樟树的树干,慢慢地倒了下来。她突然觉得四周为什么那么黑漆漆的呢?她好像什么都看不清了,即使她费力地睁大了她仅有的那只右眼,也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迹象,一辆黑色的汽车正在向后退去,离开了。
    从她身上所流下的血,她自己也是看不到的。血从她的身后溢出了,一出现就被满地的落叶和泥土给吸走了,她所能感受的仅有掌心在不经意间触碰到的那一点点粘稠的湿润,那种粘稠的湿润感就好像她刚刚生下刘莹莹时,触碰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上也是存在着一层粘稠的湿润,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她离开的时候,她身上那层粘稠的湿润全都变成了红色,那是一种刘佳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红色,浓郁的,热烈的,充满了毁灭性的红色。
    那个人贩子为什么要抱走她呢?为什么要在马路中间放下她呢?如果她不追着那个人贩子跑,不大声喊叫,是不是至少她那两岁大的女儿也就不会在马路中间被抛下,也就不会被卡车压死了?都是她的错,都成了她的错,她的母亲的错,父亲的错,前男友的错,所有其他人的错都成了她的错。
    我的莹莹,妈妈对不起你,莹莹。妈妈,妈妈以后谁来照顾她呢?我的妈妈,我的莹莹。
    还有曹歌,她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一声对不起,还没有机会向她将事情解释清楚呢,她就要走了吗?刘佳颖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呼吸是这样艰难。疼痛消失不见了。在她就要闭上眼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了她的母亲正牵着她女儿的手向她走了过来。
    我的莹莹,妈妈就要来陪你了。
    龙滨赶到案发现场的同一个时间,刘佳颖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而她的母亲刘悦病床旁边摆放着的那台生命显示仪器上的数据波动则意外地陷入了终止。龙滨打开刘佳颖遗漏在现场的手提袋,看见了那个执贝蠡石伎乐俑,心想,这不是曹连彬书房里缺了的那一个小人偶吗?
    龙滨迟疑着望向四周,不远处的田地里响起了两声短暂的蛙叫声,像是在传达着它们所目击的现实。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刘佳颖会在大晚上的一个人跑来这个地方呢?附近既没有公交车站,也没有什么人烟,是和什么人约了在这里见面吗?和曹歌有什么关系吗?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刘佳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绑架或者杀害了曹歌,然后两个人因为发生争执而引发了今天的这个事故呢?
    于是,龙滨带着这些疑问来到刘佳颖家的房子里,房子在刘佳颖出门之前已经整理过了一遍,刘悦专用的病床上铺盖着新换上的床单,而那张被尿液浸湿了的床单则停放在了洗衣机里。龙滨随手将洗衣机一掀开,看见那张灰白色的床单和被套还有枕头套一起沿着洗衣机的内壁卷成了一个圆圈,她伸出手摸了摸。
    还是湿的,应该是她出门前刚刚放下去洗的。
    龙滨从那扇蓝色的玻璃门处退了回来,走进了刘佳颖的卧室里,刘佳颖的卧室里也和刘悦所居住的客厅一样弥漫着一股药味,却淡了一些。她试图在刘佳颖的房间里找出一些关于她可能与另外一个人或者与曹歌失踪有关的线索,结果意外地在其中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深棕色小型玻璃瓶,上方贴着“硫酸汞”三个字的白色纸条。
    硝酸汞,石伎乐俑,曹连彬,汞中毒。这四个关键词在龙滨的脑海里连接了起来,真的和曹歌说的一样,曹连彬是被刘佳颖下的毒才发生意外去世的吗?所以曹歌的失踪,是不是也是因为她知道了或者发现了什么证据?那么另外那个男人会是谁?
    龙滨沿着刘佳颖身边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之后,她很快就失望了,她无法在刘佳颖身边找出任何一名与其存在着密切关系的男性朋友或是恋人。她只好再次来到医院探查刘佳颖的情况,此时的刘佳颖替代了她的母亲刘悦住进了重症监护室里。龙滨站在病床边,看着刘佳颖那张几乎被呼吸机面罩遮住了的脸,她知道要在短期内从刘佳颖身上获得线索是不大可能的了。
    龙滨转身离去了。刘佳颖的脚就忽然地动了一下,她的左脚从盖着的被子边缘处伸了出来,露出她左脚脚踝上的一大块红色胎记。龙滨没有看见就走出了重症监护室。
    第二部分 第四章 第一节

    这一天早上龙滨回到公安局的办公大厅时,发现自己的桌面上多了一个棕色的纸质文件夹和一份新的文件。第一份文件即是通知其关于那个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里发现的被截肢的手的检测结果与曹歌的DNA数据不符合。而另外那个文件夹,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份失踪人口调查的文件档案和一份立案单据的复印件,档案中这个所被调查的失踪人口的名字一栏写着“林哲远”三个字。龙滨往下翻开文件,接着出现的是三张贴在档案上的复印件,这三张复印件分别是三张身份证的复印件,第一张是林一在2002年刚满十六岁时办理的第一张身份证,第二张是林一在2004年改名为“林哲远”后办理的身份证,第三张则是林一在2010年重新将名字改回“林一”的身份证。
    为什么改了名字几年之后又要改回来呢?而且立案的地点为什么是在北京?
    龙滨看着档案的最后一页文件上写着“案件已撤销”几个字,往下并没有找到她所想要的答案。龙滨按照立案档案上所留下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找到了那个曾经报案寻找林哲远,或者说寻找过去的林一的那个女子赵欣悦。
    “现在提起这个人我就觉得恶心,我都不知道他说的话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其实我们大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我们在同一个学校,又是同一个年级的,大二的时候,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现在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连我们是哪一天认识的都还记得,是十月十五号。我们学校那时候每年的校园十大歌手比赛都是在这个月举办的,我当时正好是这个活动的其中一个负责人,他是参加比赛的歌手,我们就这么认识了。他以前唱歌确实挺好听的,可能我自己那时候年轻,也就这么被他的歌声,他的才华欺骗了,和他走到了一起。你能相信吗?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年,他就出轨了。”
    “为什么那时候我那么容易就原谅了他,相信了他呢?如果我坚定一点,也许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了。五年,我在他身上浪费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还有他去北京的钱都是我出的,就为了圆他一个音乐梦,我真的就相信了他说什么以后他成功了,他的就是我的。他毕业以后在北京那两年时间,他的衣食住行差不多都是我掏的钱,我现在也已经懒得再去算这笔账了,一算就觉得是在和自己的过去过不去,可是每次想起来又觉得不甘心,为什么这样的人就没有报应呢?”
    “对不起,我又跑偏了。说回他第一次出轨的事情,是的,那是第一次,后来还有第二次,难怪人家都说男人出轨只有一次和无数次,是对的。你知道他当时和我说的出轨理由是什么吗?他说是那个女生勾引他的,他又哭着和我说他每次面对我总觉得有些自卑,有些配不上我,他担心自己有些缺陷不能够被我接受,所以才受了那个女生的骗。你一定猜想不到他说的缺陷是什么,就是他的那只有四只脚趾的右脚,恶心的右脚,恶心透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只有四只脚趾头呢?所以他不是正常人,他喜欢人家替他……”
    赵欣悦忽然间笑了起来,略带着抽搐的大笑,她的笑容却没有一丝喜悦,愉快或者开心。她只是忍不住地要发出一种狂笑一般的声音,是的,只是声音,以这样一种不真实的声音揭示出过去的自己所处的那个的荒谬境地。这种荒谬是无法经由文字展开解释的,倘若不是身处其中,也无法完全地领略其中那一层超脱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终究是一个发生在现实,在赵欣悦身上的真实,所以她只能通过这阵发狂的笑声将这个真实远远地从自己的存在中拒绝了出去。只要笑了,就已经和现在的自己不再相关了,不相关了也就代表着那不是一件真正意义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是一种自我了知却与自己无关的现实,是属于他人的,属于林哲远自己一个人的。
    “我相信他了,我真的相信他了。你能想象吗?我自己现在都是无法想象的,多恶心呀,好恶心。”
    她没有能够坚持说下去,没有能够承认自己也为林一做过这样一件让她自己想起来都感到恶心的事情而将话题继续。因为这样一个曾经经历过的现实,如今当它通过语言所引发的想象而再度被呈现在面前时,她好像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场景。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恶心,强烈的恶心,以至于她不得不立刻站了起来,暂时停止了她和龙滨之间的对话,快步走向洗手间开始拿起漱口水往自己嘴里灌了好几次。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是不是到北京那一段了?那我继续说下去吧,他那时候自己在北京,说是追求自己的梦想,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我在这里和他分隔两地,也见不到他。我每个月发了工资就把三分之二的钱转给他,然后回家和爸妈住在一起。我当时怎么就这么傻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多傻呀。2009年的时候,我五一就去看他了,想给他制造一个惊喜,他是完全不知道的,结果变成了一个惊讶。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她又笑了,疯狂地大笑。她究竟笑些什么呢?她自己也是说不清楚的。
    “我看到了另外一个女人躲在他房间的飘窗后面,他那时候住的是那种合租的隔断房,一套房子隔成了好几间房子,没有客厅的,所有人要共用一个厕所。其实他自己住的房子也就只是一个单间,没有阳台,只有一个小飘窗。那女生躲在窗帘后面,还光着身子,结果全都让对面房子的人看见了,她自己也忍受不了,就跳了下来。难道你觉得不好笑吗?最好笑的还是我自己,我就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女生穿好了衣服才离开的,我还想着要让她体面一点离开呢。他还怪我来之前不通知他一声,还怪我,好像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一样。他是这样的,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错的,即使承诺过的事情也常常不记得,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他当然还是给我解释了,说什么那个女生是唱片公司的人,他只有和她搞好关系了才有机会出专辑。搞关系都搞到床上去了,还不够好吗?我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和他分手的,不管他说些什么,我都不打算再相信了。可我还是相信他了,我为什么要那么善良,那么容易心软?他说春节回去就和我去见我爸妈,和我结婚,结婚以后都听我的。你看这多打动人,不是吗?他总好像很清楚我的软肋一样,他一提到计划和我结婚,好像他所犯的错误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真的以为男人只要结婚了就会变好,会变得有责任感的。”
    “可是就在那年春节,2010年的春节,本来我们应该回去见我爸妈开始筹备婚礼的那个春节,他就不见了,失踪了。我再也联系不上他了,电话停机,QQ不回信息,在北京的出租房也退了,我就去报了案,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后来过了几个月才知道他早在春节前就回到这里了。我是偶然通过一个以前的同学找到他的,就撤销了那个案子。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和别人订婚了。他说他那时候因为他爸爸病重,他不得不赶了回来,通过他的未婚妻的帮助才勉强救回了他的爸爸,他总觉得自己对那个女生有所亏欠,必须得和她结婚,而且那个女生还怀上了他的孩子。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也不在乎了,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五年的时间却好像从未听他说过一句真话。我就是觉得这个人很陌生,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欣悦不再笑了,她靠在米白色的布艺沙发上,将她的自我从那份呈现于眼前的记忆中退了出来。她不再笑的时候,也就沉默了,沉默地望向一侧的阳台,仿佛她终于得以进入了一个与时间产生间隔的距离,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过去,审视那个模糊而陌生的身影,审视那份荒谬。
    龙滨思索着赵欣悦向她投来的无数记忆碎片,试图从中建立其一个关于林一,或者林哲远的形象。这个形象刚刚在她的脑海里构成一个大致的轮廓,还未来得及填入肌肉,表情,意识或者灵魂,就又崩坏了。崩坏是源自于一种个体内在的张力,它们相互撕扯着,记忆,意识,情绪,思想,灵魂彼此拉扯着朝向不同的方位,彼此冲突,直到将整个形象由内而外地撞成了碎片。
    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撒谎似乎常常是无缘由的,他的冷漠也像是与生俱来的。可是他在他们面前,在他的同事面前,却又不是这样的,他们称他为一个有才华,有责任心的人,称他为一个顾家的,温暖的,专一的好丈夫和好父亲。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龙滨想不明白,她缓步走上了楼梯,打开门走进了家,由于思考得太过于入神,险些因为踢到门口处放置着的大型快递纸箱而摔了一跤。她不禁问道问道:“这什么东西啊?”
    “是我新换的一个数位屏,可以直接在电脑屏幕上画画的。”顾小北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手里抓着一只砍了一半的熟鸡。他转身又走回了厨房,继续处理那只尚未砍切完成的熟鸡,随口说了一句,“你说曹之的爸爸为什么总是忘记去接他放学呢?真奇怪,好多次都是这样,给他打了电话也没人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今天没有去接曹之放学吗?”
    “是啊,然后我就顺便把曹之送去他的小提琴老师那里了。也可能真的是太忙了吧,毕竟现在家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又要工作,又要接送小孩的。曹之妈妈的案子还是没什么线索吗?”
    龙滨摇了摇头,拉开饭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夜幕也渐渐地靠近了,她望向不远处,顾远正拿着装满了水的喷水壶,开始给阳台上种植着的植物喷洒水雾,尤其是那一个种植着他和曹之一起种下皂角树种子的花盆,他直接拧开洒水壶,将水倒了进去。更远处的阳台对面,那间曾经住着曲曼青的房子里也开始亮起了灯,客厅里那盏白炽灯一直闪动着,闪了好一阵子才停了下来。亮了。
    第二部分 第四章 第二节

    在曹歌失踪以后,巫莲娜她曾经试着联系过林一,希望可以与其探讨以及做出一些更为合适的调整方案或者决定以帮助买手店度过这个时期,然而一连三次林一都没有出现与巫莲娜见面。巫莲娜只好找到了曹全傅,获得了他以股东身份所批准的结果,暂时交由巫莲娜担负起整间买手店的运作工作。她每做一个决定的时候,总会想起曹歌,心想,如果是曹歌的话,她会怎么做呢?
    一想起曹歌,又会再一次浮现出关于其失踪的案件,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要跑去勘景呢?还有林一,为什么我联系了他三次,他都没有来?这些偶然间冒起的无关紧要的念头时不时地会在巫莲娜的工作空隙间干扰着她。她拿起手机浏览着微博上的讯息,其中跳出了一条来自一个曾经合作过的模特所发表的图片内容。巫莲娜点开她的照片,已经不大认得出她的模样了,不过却让她想起了一段和林一有关的往事。当龙滨前来向其问起一些关于林一和曹歌之间的问题时,巫莲娜犹豫着将这个模特的名字说了出来,道:“或者你可以去问问她,我也不知道和现在的事情是不是有关系,她叫钟芮。”
    龙滨找到了钟芮,在她完成了一次泳装拍摄以后,她一个人站在化妆镜前卸下夸张的眼妆,以及那头白金色的长卷发假发套。化妆室连接着换衣间,龙滨便坐在换衣间垂挂着黑色帘布前的一张塑料椅子上等待着,沉默地看着。
    “两年了,已经两年多了。你看我现在的嘴唇,我的眼睛,鼻子还有下颌线全都是整过的,对了,还有我的胸部。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胸部那么大,一点都不好看,但是我不整的话,现在可能都没有人找我了。我现在这样也只能接一些像这一类的活,都是那个叫林一的摄影师害的,你知道吗?我以前还去过纽约时装周面试和走秀。”
    “我们当时的合同里根本就没有下水的要求,他非要我下水去拍,还是大冬天的,我们拍的是夏天的广告,只有三度,你能想象吗?其实客户在现场也说了不用下水也可以,但他就是坚持要我下水。最后没办法我还是下水了,可是真的太冷了,根本就没法表现,然后他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这还不止呢,他还和别人说我作,说我不专业,说我在背后诋毁客户,说我偷别人的东西。我自己那时候年纪小,性格上确实是有些问题。而他一向在别人眼里都是好的,有名誉度的,就算我解释,有谁会相信吗?这个圈子就是那么小,要孤立一个人,容易得很。”
    钟芮似乎毫不在意地就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着的那件玫粉色比基尼泳衣,仿佛她如今所面对着的坚挺而稍显僵硬的胸部已经不再属于她的了,她也就不那么介意是否会被别人看到了。反正都已经不是真的了,她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即使在意了,又如何?她不也一样常常遇到一些强迫着她不得不在意的拍摄要求吗?就好像裸露已然成为了一种她被迫着在潜意识中接受的专业标准之一,至于这种标准的明确界线在何处是不存在标准的。自从裸露变成了她的专业以后,她还何须害怕?毕竟她只不过是在展示自我所应有的专业罢了,而粗鄙的往往是源自作为客体的观看者们,他们试图扭转自我的客体地位,赋予了她自身并不存在的想象。
    “算了,现在想想也不能完全算是坏事。自从被他诋毁和排挤之后,我就只能离开这里了,我现在基本上都是在广州那边,那边商业的活儿多,而且至少也跳出了这边的圈子。变成现在这样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因祸得福,反正赚的钱是比以前多了。说不定以后慢慢地我也会喜欢上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呢?其实也挺好看的,不是吗?很多以前不认识我的人,都说挺好看的。但我还是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人的,他真的特别假,特别会装,报复心又重,而且还特别自恋。”
    钟芮穿上了她自己的衣服,黑色的长风衣,黑色的过膝长靴,几乎完整地将整个自己包裹了起来。黑色具备着一种她仍旧需要着的特质,将所有那些投向她的目光或者视线和光亮都吸收了进去,彻底地。那么她也就因此而获得了自我存在的独立性,一种不相关的,无关紧要的独立性。
    龙滨也起身离开了,拿着手里的笔记本和便携式的录音笔走回了汽车上。她的脑海里盘旋着所有这些与林一有关的记忆或者印象,来自于钟芮,赵欣悦,杨柳,林嘉华以及杜浩宇的父母。如果林一真的是以这几个人口中陈述的语言而拼凑出的那个人,似乎将其与曹歌的失踪或者死亡联系在一起也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知道了曹歌和黄家明之间的暧昧吗?
    龙滨思索着林一身上这些反常的,或者说不符合逻辑的行为,走进了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她一走出电梯,脑中的思绪就断开了。她伫立在电梯间门口,看着刑警队的另一组同事正押着一个犯人从她面前走了过去,那个犯人是她曾经见过的,也是她投递的关键的信息。那个犯人还是和龙滨第一次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村子里见到他时一样,身上沾着细碎的木屑,眼睛里露出冷峻的光。
    “迪斯达原始森林那个被截肢的手的遇害者找到了吗?”龙滨向跟在犯人身后的一名同事问道。
    “找到了,就在他家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里,是镇子上一个以前和他相好过的发廊小姐。”
    “他为什么要把她的手锯下来?”
    “他说因为他看见她和其他男人牵过手,当时牵的就是这只手,他说觉得脏,接受不了。”
    龙滨沉默了,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她看着那个犯人离去的背影,就好像看到了林一的身影,晃着。
    * * * * * *

    健身房的玻璃镜前,林一正在卷起他身上的灰色上衣袖口,露出粗壮的手臂,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按下手机上的快门键。而曹之则被留在了家里一个人完成作业,他肚子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便放下手里的铅笔,走出了书房。他拿起饭桌上仅剩的三片吐司面包和冰箱里的牛奶,泡在碗里一块吃了起来,饭桌上挂着的南瓜形状的吊灯照在他那张已经开始变得有些瘦削的脸庞上,就和不远处摆在客厅里的那棵马醉木一样,枯萎了。仅有的尚未从枝头上掉落的枝叶也卷缩了起来,收起了绿色。
    这时,花姨按响了门铃,她一进到房子里便说道:“哎哟,我的小曹之啊,你怎么还没吃饭呢?你爸爸呢?怎么你妈妈一不在家,家里就变成这样了?就这几片吐司能吃饱吗?花姨还是给你煮点面条吃吧,让我看看家里冰箱还有什么东西。”
    “爸爸去健身了,他说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会给我带吃的。”
    “这都几点了,快九点了,你还记得你外公是怎么说的吗?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要按时吃饭才行。”
    花姨打开冰箱,冰箱里存放着仅有的合适于林一配合健身食用的鸡胸肉,鸡蛋,西兰花,青瓜和西红柿。她只好从中取出了一部分,简单地给曹之煮了一碗汤面,然后又开始收拾起了整间屋子,收纳,拖地,拭擦,清理。她不时停下来望着正在大口吃着面条的曹之,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林一回到家的时候,花姨已经离开了,他手里除了提着一个装有换洗衣物的手提袋以外,并没有带回曹之原本所期待着的晚餐或者任何其他的食物。他打开门走了进去,注意到已经被清理过的房子,问道:“花姨刚才来过了吗?”
    曹之点了点头,没有回复父亲的话,坐在沙发上抱着平板电脑玩游戏。游戏里的音乐和音效声回响在沉默的房子里,撞着。曹之沉迷地看着平板电脑的屏幕,脱口说出了一句脏话,他仿佛已经忘记了父亲的在场。父亲作为一个被拒绝了的存在存在于他的世界里,又或者,他才是那个被拒绝了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就被从父亲的世界里拒绝了出去,甚至是一开始就被拒绝了,连同父亲这两个字所包含在内的所有意义,它自身的意义以及社会所赋予的伦理道德上的意义一起。很多时候,也许拒绝也是一种被动的状态,即使对于获得了主动地位而采取拒绝之人,其拒绝是被动着而发生的。
    林一应该也是的,不过是部分,而不是全体。那么剩下的那部分呢?剩下那部分成了现在的他,现在指向的是当下发生的这一个时空,一个瞬间,向未来绵延着。绵延着的却又不再是他,仅仅保留了单一的行为动作,快步,向前,抢夺,没有说一句话。
    游戏里的音乐和音效声仍在响着。
    曹之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他看着他的父亲,却似乎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看着一团微红色的屏幕亮光直照在父亲的脸上,仿佛给他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息。曹之也不敢再朝着父亲看了。他知道父亲已经退出了他刚才在玩着的游戏,房子里又开始静默了下来。他们沉默地僵持着。
    “还不回去睡觉?”
    “我还没有洗澡。”
    “那还不去洗澡?”
    曹之缩了缩肩膀,站起来了,他穿上拖鞋,像是发出抗议一般制造出拖鞋的噪音回响在房子里。接着,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被拉长的影子正在伸向自己,覆盖了他的整个身躯,身后响起了父亲低沉的声音:“曹之,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他回过头,看见父亲站在后方一步之遥的位置,黑色与他融为了一体。他不敢动了,颤声问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妈妈。”
    林一直接把曹之抱了起来,放在浴室门口,又拿出一套睡衣塞在他手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曹之看着父亲一言不发的模样,他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试图告诉自己母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愿走进浴室里的淋浴间,小声说道:“妈妈在家的时候都会帮我打开热水器。”
    * * * * * *

    种满水稻的稻田枯萎了,是黑白色的。
    茫茫一整片的稻田全都干涸了,干涸的尽头是何处,没有人知道。同样地,关于干涸持续的时间尽头,也没有人知道。如果苍天,或者上帝存在的话,多半也是不知道的。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作为至高无上的,至善的,圆满的存在,为什么还会任由这样充满了缺陷意味的干涸出现呢?还是说,圆满作为圆满自身,同样需要着缺陷才能实现圆满,因此也就将其包含在了其中,只是为了实现其自身的圆满,成为至高无上的,至善的,永恒的?
    枯萎了的水稻东倒西歪,就和人一样,它们也是有限的,能否明白超出自身之外的无限的意味呢?想必是不明白的。尽管如此,也并不能取消了它们的存在及其所是的意义,至少它们通过发挥着自身有限的作用满足了这个被缺陷的概念,以趋向最终的圆满的和无限。
    这时,一座房子,一座源自于贵州黔东南州侗族的木房子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那是一座最初使用杉木建成的房子。如今最外层已经打满了重新修补过的不同材质的木块,木块上有铁钉的痕迹,有贴过白纸的痕迹,有写过字的痕迹,还有雕刻着木枋的痕迹。房子自半空落下的瞬间燃烧了起来,那火是从房子内部燃起的,只短短一瞬间就将火势蔓延到了“万字格”形的窗户上,迎着坠下的风,烧得更旺了。
    火也同样地只剩下了黑色和白色。
    坠落在地的房子裂了开,将黑白色的火焰推向了那片干涸的稻田。干枯的水稻也烧了起来,和一块块皲裂了的土地一起,直到一整片的面积都被烧成了不规则的黑色。那黑色是无法抹去的,作为一种指示,一种寓意,一种确定,更深一层地解释了缺陷与圆满之间的必然性。
    第二部分 第四章 第三节

    话语的声音在不停重复,连带着笑声一起,发狂的笑声,还有母亲的哀诉,弟弟的愤怒。其他的声音也相继地钻了进来,钻入龙滨的耳膜里。她已经整整一天都在听着这些讲述着林一的过去的录音信息,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字,又或者划上几根线,然后停下来吃一口昨日家里剩下的全蛋海绵蛋糕。放置在冰箱里一整夜的全蛋海绵蛋糕也多了一层吸附着的水分,或者这种水分是因为温度的降低而由内产生的,这层多了的水分加重了蛋糕自身的份量,也就等于导致了所谓的海绵口感在某种程度上被缺乏了。
    龙滨还是吃了下去,她似乎并不在意海绵口感的存在与否,好吃不过一种欲望,去掉了欲望,也就去掉了好,剩下了吃之后,也都变成一样的了。她听着,吃着,写着,然后在林一的名字旁边写下了“反社会型人格障碍”八个字以及一个问号。
    她再次找到了林一,或者应该说把他召唤到了公安局的审问室里,再一次问起了曹歌失踪当天的细节,比如曹歌为什么会突然答应了去勘景,她和他说起过的关于外景的拍摄具体内容指的是什么,他们在曹连彬的房子里停留的那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以及那天他们计划着是由谁去接曹之放学等等。
    在审问的过程中,龙滨交待了一同审问的同事不时地将问过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偶然间提出一些不相关的问题,比如林哲远这个名字,比如他为何声称自己的父母已经死亡。林一始终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与耐心,直到龙滨再次提起“杜浩宇”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眼睛忽而间闪烁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他已经察觉到事情正在脱离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尤其是龙滨那双凝视着他的目光,在他看来就像是杜浩宇被淹死前瞪着他看的目光。他内心是感到厌恶的。
    谁让他那么蠢呢?自己非要坚持游到水库中心,他想证明些什么?自己游泳更厉害吗?愚蠢。
    这世界上不需要那么多蠢人,蠢人活着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吗?
    这些话,林一并没有说出口,他的嘴角只是抽动了一下,像在笑,又立刻收了起来。他仍旧维持着自己一贯的平静,和过去一样将杜浩宇的死完全解释为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意外。而至于其他的问题他没有继续回答下去,说道:“这些问题和曹歌失踪没有任何关系,我该说的都已经和你们说过了,你们应该去好好查一查黄家明和刘佳颖。不好意思,我要走了,我还要去接我儿子放学。”
    他在回避,开始害怕被看穿了。
    龙滨凝视着林一离开的背影,她站在门边,看着他走了出去,走过走廊,走向电梯间。她更加确定了曹歌的失踪和林一存在着必然的关系,如果是这样的话,所谓的遇袭和绑架就是他的谎言了,或者他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合作的?会不会曹歌已经被他杀害了?他们在曹连彬房子里停留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也完全足够杀死一个人了,即使他将曹歌伪装成活人的模样搬上副驾驶座,也没有任何困难。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曹歌的尸体只可能存在两个地方,一个是曹连彬家,一个是迪达斯原始森林,曹连彬家里没有可以藏匿尸体的地方,那也就只可能是迪达斯原始森林了。他那天晚上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绝对足够完成这些善后的事情了。
    龙滨的目光始终跟随着林一,像是依附在了他的身上一般,挥之不去。他是厌恶的,抵触的,他厌恶能够看穿他的人,以及比他聪明的人。不,这么想是不对的,这么想不就变成他自己承认了他比他们愚蠢了吗?不是这样的,他怎么可能比一个女人愚蠢呢?
    如果不是她的提醒,他确实已经不大记得他那尚存于世的母亲和弟弟了。是的,是他们拖了他的后腿,为什么他们已经足够愚蠢了,还不自知,还要拖别人的后腿呢?他怎么会和这样愚蠢的人存在着血缘关系呢?他那庸俗势力的母亲还有那做事情从不知道动用脑子的弟弟,他们除了想要钱,除了知道钱,还知道什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在父亲离世的时候,不就和他一块去了?
    “儿子,快,把这个,还有这个装进你的书包里。这个放你弟弟的书包。”杨柳一边说话的时候,一边将酒店里没有用过的一次性拖鞋,洗漱套装,速溶咖啡以及剩余的餐巾纸和卷筒纸分别装进了林一和林嘉华的书包里。一想起这个画面,林一就本能地感到厌恶,他看着母亲那张贪婪而俗气的面孔,心里总在期盼着有一天能够彻底地和她,或者他们划清界限。
    当他的父亲带着镇子街上相好的性工作者前往外地出差时,他想不明白为何他的母亲却还在执着于跪在寺庙前跪求发财致富。为什么他又想起了母亲那张谄媚丑陋的脸?为什么尽管她已经跪在了地上,他也看不到她脸上存有丝毫的虔诚呢?还有他的弟弟,一个数学考试永远都不会及格的低智商人群,究竟有多愚蠢才会坚持着要跟别人去做生意,去赌博?他内心抵触着他们愚蠢的模样,就好像一旦和他们扯上了关系,他的智商和形象也无疑地染上了污点,成了缺陷。他没想到的是,他已经尽其所能地和自己的过去划清界限,可他依旧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去,过去的林哲远,过去的林一,过去那个出生在向阳村里的他。即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在自己脑海里将其抹了去,他依旧无法将其从其他人的记忆中抹去。于是,他的过去的他作为一种被动的存在而始终存在着,存在此刻在他的意识里也变成了一种缺陷,就和他那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一样,是无法摆脱的了。
    他不想再想起他们了,他的心里已经感到倦了,想起他们就像是玷污了他自己的心灵和智慧。他不喜欢想起自己的过去,只有愚蠢的人才总会怀念过去,总认为过去是美好的,殊不知那恰好表示了他们对当下,对未来的一种无能。林一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一脸平静地走出了电梯间,走出了公安局的办公楼,走进了自己的汽车里。阳光照了进来,十月末的阳光是一种清透的白金色亮光,穿过了挡风玻璃落到汽车内部时就变成了单纯的白色,白色中透出了林一脸上的一丝愠怒。他拉下挡风玻璃上的遮阳板,对着上方的一小块玻璃镜看了看自己的面庞,他的胡子好像又长长了一些,好像又开始变得有些参差不齐了。
    是该修剪一下了。他想。
    为什么他又想起来了?为什么还会想起他已经摆脱了的过去,那个只存在于向阳村,只存在于松乡镇的过去?镜子里的他就好像变成了那些他小时候厌恶的大人模样,丑陋,愚蠢,虚伪,他们总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总是把他当成一个和别人一样的小孩,赋予他无知而纯真的形象。这恰好是林一在童年时期所缺乏的,也一直缺乏着。他们不知道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躲在村子里的每户人家或者每个隐蔽的角落里观察着大人们的生活,观察着他们不为人所知的那一面。
    所以,隐藏成为了他天生就掌握的一种能力,借由那弱小的,不起眼的身躯,藏在晦涩的黑暗里。
    他偷偷地蹲在窗户外侧的墙角边听着父母的争吵,又或者跟随着那个被儿子和媳妇从家里赶出来的陈老太太,看着她因为饥饿而不得不钻进猪圈里抢吃猪潲水,还有那个自称在外做工程发了财的周勇伯伯,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失败的中年男人,就连那栋建了一半的两层楼房还是他父母出的钱。还有他喝醉酒后虐打老婆时的嘴脸,他连同着他们全家人,他的父母,他的弟弟以及他的叔叔伯伯们一起数落那个远嫁而来的媳妇。真是丑陋又虚伪啊。
    他想着,看着,偷偷地笑了,为什么她不还手呢?还手呀。他心里一直期待着他的太太还手,结果林一没想到的是还手的却是周勇太太所带来的那个女儿,那个被他骂作“野种”的女孩。那个女孩比他大上许多,长得高瘦,苍白,她就那么一推,周勇伯伯就倒下了。
    他想,他早该死了。他那从衣服和皮带间露出的肥肉,那么恶心,那么丑陋,好像还泛着油光。
    他记得在周勇伯伯死后两天里,整个村子都闹翻了天,周勇伯伯那丑陋而虚伪的老母亲一家一户地上门哭诉,哭诉他那可怜的儿子是如何被他那邪恶的媳妇害死的,以求通过眼泪而换取正义。可是他为什么却只想笑呢?她的眼泪是真的吗?她为何如此轻易就能通过话语将自我的丑恶进行了美化和遮蔽?她为何一哭就能够让人相信她所说的话是真的呢?甚至不需要任何的证明,好像只需要言语就足够了。他看着母亲那张难堪的脸,不得不假意猩猩地抚慰着周勇伯伯的母亲,内心却是反感和厌恶的,似乎恨不得将这个麻烦一脚给踢了出去。
    真丑恶啊,大人们不都是这样吗?年仅九岁的林一思索着。还有那个女孩,周勇伯伯的继女,她的脚上为什么长了一块红斑呢?每次偶然间想起这件事,他却总是想起她的那只脚,也只记得那只在脚踝处长着一大块红斑的脚,仿佛那只脚已经取代了她的脸,作为一个人所是的标志,通过被占有的方式而存在着。那只长了红斑的脚就和他自己的脚一样,是丑陋的,存在着缺陷的,或者他记住了她,或者说记住了她的脚,不正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吗?
    不对,一类人这个词语已经等于在间接地抬高了她的身份,只能说他们之间曾经存在着相似之处。论及智商,她自然是不及他的。他想,她不过只是一个女人,终究还是愚蠢的,低劣的,就和那个曲曼青一样,她真的以为可以骗过我吗?
    为什么他们每个人总是这样愚蠢而不自知呢?真是可悲。林一随手收起面前的遮阳板,发动了汽车,从公安局的大门处离开了。他平缓地驾驶着车辆,躲开了阳光所覆盖的,被认为无所不在的广阔,驶入了一条狭长的地下隧道。那条隧道是新建成的湖底隧道,入口处亮着绿色的通行指示灯牌以及随后出现的时速限制六十的标识灯牌,两侧贴着的浅玫瑰棕色方形瓷砖上画着两道断开的浅黄色波纹,波纹在逐渐加速的视线中看起来就像两只无限延伸的手臂,又像沙丘,或者无数的赤裸着的躺在沙丘上的女性躯体。躯体只是躯体,缺乏了心灵或者灵魂的主宰,静止在永恒的时间里。
    那躯体的线条也和曲曼青一样,是完美的,绵延的,无止尽的。是啊,为什么她没有喊叫呢?为什么她会笑?林一再次浮现出自己握着水果刀刺入曲曼青腹部那一瞬间的画面,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呢?她猜到了我会这么做吗?还是她是故意的?不可能,如果这样的话,为什么她不逃走,不躲避或者反抗呢?她不可能看穿我的,没有人可以看穿我,即使是我那聪明的岳父也无法做得到,何况是她这样一个女人,一个肤浅愚蠢的女人?
    尽管林一在反复地对自我进行肯定,他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曲曼青在倒下的时候,脸上是微笑着的?那道笑容像是一种至上的,永恒的圆满,又像是一种俯瞰一般对他的嘲弄和戏谑,她的笑容在时间里获得一种永恒性,朝向着林一,朝向着他身上的有限性和缺乏。
    第二部分 第四章 第四节

    一点绿色冒了出来,在这个没有阳光的清晨。顾远蹲在阳台边,低头看着那个他和曹之一起种下了皂角树种子的花盆,让他感动奇怪的是,为什么绿色没有出现在他们所埋下种子的位置,而是长在了花盆的边缘处呢?
    他跑向厨房,拖着父亲的手,说道:“爸,发芽。”
    顾小北正站在厨房里,手里捧着一个大型的银灰色不锈钢汤盆,汤盆里装着前一天晚上吃剩的底料,底料里包含了少量的猪肉以及大量的辣椒酱配料和辣椒油。他随手将烫熟了的面条连同青瓜丝,胡萝卜丝以及炒过的鸡蛋一起倒入汤盆里,拿着一双加长的火锅筷子拌了起来。他将拌好的面条和三副碗筷放在饭桌上,便随着顾远走向了阳台,看了一眼从花盆里冒出的绿色,说道:“还没有发芽呢,这个是泥土里长出来的野草,不是皂角树的芽。”
    “不是吗?”
    “嗯,可能还得再过一个星期才会发芽的,再等等看吧。先去吃早餐了。”
    这时,已经换上了制服的龙滨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说道:“我可能中午不回来吃饭了,一会儿要去一趟文中县那边。你不是答应了要带他去海洋公园吗?你们开车去吧,我跟局里的车出去就好了。”
    迪达斯原始森林里的绿色在过去距离曹歌失踪的半个多月时间里已经悄然地发生了变化,绿色不再是唯一的了。黄色开始冒了出来,沿着绿色蔓延出去,又或者掺杂在绿色之中。红色也是偶尔可见的,躲在翠绿,嫩绿,浅绿和黄绿色里,却仍旧无法完全躲避自己的身影。附近村民们放养的山羊和牛群也都被赶到了山坡的平地上吃着草,那些山羊们似乎并不总是能够像牛群一样安静地待在原地,慢悠悠地吃草,远处一旦有了些什么动静,它们立即就抬起了头,或奔跑,或打闹,或好奇地靠向龙滨乘坐着的汽车。
    龙滨从汽车里走了下来,和另外两名同事一起再次来到了这个发现林一的地方。她自从前一天在公安局里见过了林一之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即他们之前的调查方向始终锁定在曹歌失踪的方向上,所追寻的也都是关于曹歌失踪以及失踪之后被带去了什么地方的线索或者可能性。但是如果将曹歌失踪的这层可能性否决掉,而将其定义为已经遭遇了杀害的话呢?那么很显然,不管他们如何向曾经出现在附近的人打听关于曹歌的消息,是不会获得结果的。可是也还有一个困扰着她的问题,搜查队伍也一直没有在森林里找到曹歌的尸体,到底会去哪了呢?
    龙滨再次望向远处在树丛中隐约露出的帐篷顶端,她想,我们自始至终问的都是关于曹歌的信息,如果林一带着曹歌来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的话,他们会不会有人看见些什么?或者说,看见过林一?为什么没有问过他们有没有见过林一呢?
    她走了过去。森林的平地上躺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帐篷,帐篷的不远处即是两座简陋的木板房,木板刷上了青蓝色的油漆,屋檐处挂着一整排的小彩旗,门前则摆着几张可折叠的椅子以及一张使用木材简单制成的桌子。地上沾着露水的草地架起了好几个使用砖块叠成的炉灶,里面满是烧尽了的灰和几根木材的末端,上方放置着一个黑色的平底锅,锅底粘着厚厚的一层油脂和几块吃剩的豆腐。龙滨来到这块露营营地之时,好几个人已经换好了登山徒步的装备,一人背着一个背包,手里拄着一根登山杖,准备开始他们的攀登徒步之行。
    她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曾经在曹歌失踪当天来过迪达斯原始森林。她只好将目光转向了负责经营这块露营营地的女主人,她看了林一的照片后,也是摇了摇头。这时,女主人身边那个十一岁大的女儿突然靠了过来,说道:“咦,我好像看见过这个人呢,妈妈。”
    “你这个小姑娘,可不要乱说话,小心警察姐姐把你抓回去。”
    “我真的好像见过他。我记得那天晚上还下雨了呢,本来袁叔叔答应了给我望远镜的,就是因为下雨了,我才什么都没能看到,就只看到了这个叔叔。他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坐着一辆汽车来的。”
    “小姑娘,你还看到了什么吗?”龙滨继续追问了下去。
    “他可奇怪了,我看见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还以为他迷路了呢。谁知道他突然自己一个人就用头去撞树木,然后袁叔叔就把望远镜给拿走了。我还和他说了,他就是不相信我,他以为我是想骗他要那个望远镜来玩。”
    龙滨沉默着,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终究还是赶在一个星期后就要结束的借调工作前找到了一个有效的线索。她掏出手机本想给武子贤拨打电话,却意外地收到了一条信息,信息里是一段将近三分钟的视频,粗糙不清的黑夜里亮着两盏红色的车尾灯,远远地。红色就这么持续着在黑色中停留了三十秒的时间之后才再次动了起来。那红色忽然加速了,向前冲去,撞向一个站在马路边的瘦弱女子,女子再撞向身旁的樟树树木。又或者,汽车撞向女子以及女子撞向樟树树干是同时发生的,龙滨在当下并不能完全确认。她望着手机屏幕里的画面,就在女子正要从树干边滑落的那一刻,然后停止了。
    尽管视频里出现的汽车已经遮住了车牌号,但她还是猜到了这个结果。因为给她发来这条信息的人正是被关押了一个月后获得释放的黎健,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一直不时地偷偷跟随林一的行踪,等待他露出破绽,以便证明自己的清白以及给曲曼青和自己的孩子复仇。他确实做到了,就在三天前刘佳颖发生车祸的那个夜晚,黎健便跟在林一的身后,从他下午离开家的时候开始。
    龙滨刚想给武子贤拨打一个电话,结果发现自己的手机又已经没有了信号。她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曹之,转身就从露营营地跑了出去,跑向停放着车辆的那块平地。其中两只相对大胆的山羊跳到了汽车的引擎盖上,“咩咩咩”地叫着,相互开始如玩耍一般地使用头角抵着彼此,较着劲。
    龙滨匆忙将两只山羊赶了下来,发动汽车,离开了迪达斯原始森林。
    * * * * * *

    这天早上,阳光才冒出了一点头,又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了。一层一层的云堆在一起,有时是白的,有时又是灰的,唯独蓝色被缺乏了。曹之一个人骑着他的小自行车穿梭在辰东艺术区里的道路上,手里抓着一个巴斯光年的玩偶,来回反复地踩着脚踏板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与林一工作室之间的空间里奔驰。他好像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响,停了下来,回头望向那栋位于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隔壁的建筑物,“嘟”的一声持续的电钻声又响了起来。
    曹之盯着那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他骑着车回到林一的工作室,才得知父亲林一已经离开了,正在驾车前往附近地铁站搭载几个朋友和模特经纪人返回辰东艺术区。曹之坐在三楼办公室事物沙发上,随手打开了自己的书包,将巴斯光年放了进去。同时,也是在书包内隔层的最底端,他摸到了那根几个月前外公曹连彬曾交给他的备用钥匙,他当时回到家后便忘了交还给外婆葛慧丽。
    曹之拿着那根备用钥匙,一个人走到外公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前,偷偷地打开了门。没有阳光的房子里凉飕飕的一片,他关上了门,又按下电梯间的按键,直奔向住宅楼的三楼位置,三楼书房的角落位置处摆着一口巨大的水缸,水缸里什么也没有。曹之便将头伸进那口水缸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然后拖着那张沉重的太师木椅,意欲将摆在柜子上方的唐朝贴金石伎乐俑取下来。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摆在中间隔层的清朝釉里红龙纹胆瓶,釉里红龙纹胆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裂成了碎片,外层的穿枝螭龙纹四散在书房里的各个角落。
    他缩着肩膀,站在曹连彬常坐的太师椅上,看着这满地的碎片。曹之犹豫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把太师椅推回了原位,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书房。他似乎仍畏惧着外公曹连彬会在天上的某个地方打量着他,趁他不注意之际又将给予他一阵严苛的批评教育。即使他已经下楼来到了一楼的客厅位置,依旧不时回过头,或者抬起头望向四周沉寂的昏暗。
    就在曹之从厨房门前的置物柜走过时,他一抬起头就注意到了刚好比他高一寸的隔层木板下方有一颗圆形的红色。他靠过去,低下头,又仔细地看了看,那颗圆形的红色恰好镶嵌在木板下方。他好奇地伸出手摸了摸,按了下去。置物柜忽然地动了起来,吓得他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个置物柜自动向一侧移了开,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道以前他从不曾见过的缺口,缺口处连接着向下的水泥阶梯,通往深不见底的黑暗。
    曹之诧异地望着那道缺口,那黑暗像是在释放着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拉着他走了过去。他踩着阶梯,一只手触着旁边冰冷的墙壁,墙壁保留了原有的水泥材质没有在外层刷上白漆,粗糙的摩擦感刮着曹之细嫩幼小的手指。他往下每走一步就停一会儿,走到第一个转折处的平台上时,一盏昏暗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浅白色的灯光笼罩着曹之单薄的身躯,像是一道仅有的保护罩保护着他以免被黑暗吞噬,他走向前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下方。下方,楼梯阶梯蔓延的尽头处在最下方的一道门口处停止了,门口是敞开着的。
    他往下走了将近一半的距离,又停住了,他喊了一声:“下面有人吗?”
    那稚嫩的声音被两道高耸的水泥墙壁紧紧地压迫着,回响了起来。他还没走到最底层的门口处,一个熟悉的声音给予了他回应,那是一个沙哑了的女人的声音,说道:“曹之,曹之,是你吗?”
    “妈妈。”曹之认出了那是母亲曹歌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已经和母亲往日里所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他也还是辨认出来了。他快步向前奔往最底端的门口,底端是一个同样逼仄的,黑暗的空间,只有角落处墙壁上亮着一盏低明度的环保电灯泡。电灯泡旁边的墙壁是一个直接在墙壁上改造出的柜子,柜子凹陷在墙壁的内部,上面摆着一些动物的头骨,空瓶子,人形拖灯俑以及一个装在深棕色大型玻璃瓶里的婴儿尸体。除此之外,整个阴冷的地下室里就剩下一张铺着被子的石床和一个崭新的黑色大铁笼,而在那铁笼里关着的便是曹之已经辨认不出其模样的母亲。
    曹歌坐在笼子里的地板上,她的一只脚似乎已经断了,只能依靠着仅有的手臂和剩下的一只脚支撑着跪在地上。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也是脏兮兮的。她的脸上粘着已经干涸了的黑色血迹,身上仍旧穿着曹之最后一次见到她时所穿着的衣服,如今那套衣服也变得又脏又破了,像是爬满了虱子,从她的头发上不断地爬了下来。
    曹之看见母亲的这副模样,他不禁也感到害怕了。他站在门边,不敢往前走去。
    曹歌已经哭不出来了,这半个多月被关在这个见不到光的地下室里,她一度以为这就是她生命的结局了。可是如今她看见了曹之,好像又看见了希望和动力,她试图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和颤抖的声音,说道:“曹之。快,快救救妈妈,是爸爸把妈妈关在这里,你快出去找人来救妈妈,不要找你爸爸。去,去找警察,去找保安,快去,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你爸爸知道了。妈妈等你,快去。”
    曹之转身就跑了出去,像他平日里在辰东艺术区里疯跑时一样,他踩在熟悉的水泥路上,不停地跑。可是他要跑去哪呢?对了,他得去找保安,保安就在三号门的门卫室里。当他穿过那道黑色的地下隧道跑向门卫室室时,他停了下来,停在一盆大红色三角梅的盆栽旁边,他距离那个站在大门门口边的穿着制服的保安只剩这么十步,或者二十步的距离了。他还是停了下来,望着敞开着的艺术园区大门,大门处的伸缩门缩起了,门外的汽车正等待着依次进入艺术区,其中的一辆汽车是属于他的父亲林一的。
    曹之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住旁边那盆比他矮了半个头的三角梅盆栽,摘下了其中的一朵,抓在掌心里。门卫室就在不远处,为什么他不跑过去了呢?是他不愿意跑过去,还是他无法跑过去?究竟是什么在这一瞬间拉住了他的脚?是父亲望向自己的目光吗?他看见自己了吗?他是不是注意到了?是的,他注意到了,他正在摇下驾驶座旁的车窗,他准备要做些什么呢?要下车了吗?
    他不知道。在前方第一辆汽车驶入大门的那一刻,曹之跑了过去,不过不是跑向门卫室,而是从大门边缘处跑了出去。他从父亲驾驶着的那辆汽车的副驾驶座一侧跑了过去,他不敢回头看,也不敢说话。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对他的父亲感到如此恐惧呢?就好像那张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再是他的父亲了。尽管他听到了他在身后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但他已经不打算再回头了,他不能回头,他一定不能回头,一种内在的本能驱动力催促着他逃离他的父亲。他必须逃离,永远地,彻底地,绝对地。
    曹之一路不停地往前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向什么何处。他只是跑,只能跑。隐隐地,他看见不远处的田地里燃起了火,一小团的火在燃烧着。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烧啊……

    (完)
    ??
    ??
首页 上一页[3] 本页[4] 尾页[4]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小说文学 最新文章
长篇小说《程咬金日记》寻出版、网剧、动漫
亲身经历我在泰国卖佛牌的那几年(转载)
噩梦到天堂——离婚四年成长史
午夜咖啡馆
原创长篇小说:城外城
长篇小说《苍天无声》打工漂泊望乡路底层小
郭沫若用四字骂鲁迅,鲁迅加一字回骂,世人
原创先秦历史小说,古色古香《玉之觞》
北京黑镜头(纪实文学)
长篇连载原创《黑潭》
上一篇文章      下一篇文章      查看所有文章
加:2021-12-20 18:01:36  更:2022-05-15 12:39:04 
 
古典名著 名著精选 外国名著 儿童童话 武侠小说 名人传记 学习励志 诗词散文 经典故事 其它杂谈
小说文学 恐怖推理 感情生活 瓶邪 原创小说 小说 故事 鬼故事 微小说 文学 耽美 师生 内向 成功 潇湘溪苑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浅浅寂寞 yy小说吧 穿越小说 校园小说 武侠小说 言情小说 玄幻小说 经典语录 三国演义 西游记 红楼梦 水浒传 古诗 易经 后宫 鼠猫 美文 坏蛋 对联 读后感 文字吧 武动乾坤 遮天 凡人修仙传 吞噬星空 盗墓笔记 斗破苍穹 绝世唐门 龙王传说 诛仙 庶女有毒 哈利波特 雪中悍刀行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极品家丁 龙族 玄界之门 莽荒纪 全职高手 心理罪 校花的贴身高手 美人为馅 三体 我欲封天 少年王
旧巷笙歌 花千骨 剑来 万相之王 深空彼岸 天阿降临 重生唐三 最强狂兵 邻家天使大人把我变成废人这事 顶级弃少 大奉打更人 剑道第一仙 一剑独尊 剑仙在此 渡劫之王 第九特区 不败战神 星门 圣墟
  网站联系: qq:121756557 email:12175655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