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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家庭女性悬疑小说《半遮眼》完稿[第3页] |
作者:hh22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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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冷静持续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又再次破裂了。在曹歌开完了家长会,将曹之接回家后,她本想下来去看一看母亲葛慧丽,不料正好撞见了上门来询问信息的龙滨。龙滨与葛慧丽坐在客厅的木椅上,向其询问关于曹连彬生前的相关情况,她问道:“曹先生生前有和什么人结过仇吗?或者发生过冲突?” “应该是没有的,他三年前中过一次风差点就死在了送往医院的路上,恢复后我就劝他从前面退了下来了。过去这三年,公司的事情基本上都是交给我们家大侄子曹全傅打理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或者会议,连彬才会过去。”葛慧丽说话时的语气是轻缓的,仿佛她还未完全从曹连彬离世一事中抽离出来,她只能以这样一种轻缓的语气诉说着与其相关的回忆才能避免惊动内在的情绪。 “那更久以前呢?” “更久以前……”葛慧丽想了想,说道,“零八年的时候,好像有个项目叫‘锦城天下’出过些事。那时候在这个项目的施工现场意外死了个人,家属要求赔钱,好像赔了一部分后他们不满意,最后公司只好把当时的负责人开除了。那个人被开除之后说不关他的事情,去过好几次公司堵连彬的车,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去查一查,可能你们系统里也有备案的。” “你还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叫曲方兴。”龙滨随手就记下了这个名字,没有注意到曹歌正从前门处走了进来,她又问道:“你和曹先生在曹歌之前是不是曾经还有过一个儿子?” |
“是啊,那都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孩子出生不到一星期就走了,也很可怜。” “走了?为什么系统里没有记录呢?” “我们当时在镇子有些小项目,都怪我非要跟着他过去,后来就在一个村子里考察的时候羊水破了,连彬把我带到附近最近的一个诊所里就把那孩子生了下来,还没来得及登记,那孩子就去了,也就没有留下什么记录,那都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们回来之后,连彬就把那孩子埋了,我们也不想再和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每年会去拜祭一下。”说到这里,葛慧丽不由得又想起了曹连彬的死,眼眶便红了。 听到这些话的曹歌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没想到原来她自己不仅存在着一个她不曾认识的姐姐,现在又多了一个她从未听父母提起过的哥哥。她心中再次产生了那种熟悉的陌生感,究竟她的父母还藏着多少她不曾知道的秘密呢?关于父亲一直以来存在于她心目中的形象也仿佛因为这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出现,而产生了动摇。 葛慧丽注意到了曹歌的出现,急忙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向曹歌,握着她的手,解释道:“爸爸妈妈不是有意骗你的,经历过那件事情之后,我们都不想再提起,你能理解吗?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情,我和你爸爸心里都觉得不好受,后来也是因为你的出生,才让我们的生活往前走了。你要知道,爸爸妈妈永远最爱的人都是你的。” |
曹歌沉默着。为什么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原来被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当中? 她把手里提着的那袋橙子交给母亲葛慧丽,转身走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传来一种肿胀般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大脑中不停地扩散,试图撑破她的整颗头颅向外逃走。在这个当下,曹歌的内心突然生起了这样一种冲动,她想抛下所有这一切,已经发生了的,正在发生着的以及将要发生的所有一切,远远地从这里逃离。 为什么不可以呢? 她走回自己的房子里,脚上的运动鞋也没有脱下,就直接走进了衣帽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白色的行李箱,准备将衣柜里的衣服连同衣架一起取下塞进行李箱里,可是她该去哪呢?去哪都可以,只要可以离开这里就足够了。 然而,曹之出现了,他戴着一幅游泳眼镜在头上,看着曹歌,问道:“妈妈,我晚上可以游泳吗?” |
曹歌突然地从她的自我中一下退了回来,回到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现实。她看着曹之那张稚嫩的脸庞,她怎么能抛下他不顾而自己一个人离开呢?她身为一个母亲的身份终究还在阻止了她内在不断扩散的自我。曹歌起身走过去,抱着曹之,眼泪流了下来。 她意识到她的逃离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她真的可以完全地不顾及她的儿子吗?如果他需要自己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妈妈,你为什么哭了?”曹之不解地问道。 “没什么,妈妈只是有些不放心你。”曹歌擦去眼泪,端详着曹之的脸,说道,“过两天妈妈要去欧洲出差一段时间,你在家要好好听爸爸和外婆的话,知道吗?你每天晚上放学回到家了,都可以用你自己的平板电脑给妈妈发一个信息,好不好?” “好。”曹之想了想,又说道,“那你可不可以给我买一点巧克力和小饼干回来?” “好,我们拉勾。” |
* * * * * * 这一天晚上,龙滨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考着与曹连彬遇害一案有关的细节,迟迟无法找到一个突破口。她想,林一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根据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的录像监控,他在下午七点左右就离开了,完全避开了曹连彬的死亡时间。而且在曹连彬遇害之际也确实没有发现有陌生人或者陌生车辆曾经出现在他的住宅楼附近,尽管曹歌认为有人可以从院子外的围栏处爬入,但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龙滨不免怀疑,曹连彬的死说不定真的完全属于偶然呢? 她回到家时,顾小北则仍在书房里尝试重新构思一部与天使有关的漫画作品,他拿着铅笔和草稿纸,始终画不出一个满意的形象。看到龙滨回到家,他索性放下了笔,问道:“曹之外公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调查,暂时没什么头绪。现在尸体还在做第二次的检测。” “我还以为已经下葬了。” “没那么快的。” “到时我们要不要也去一下?” “还是去一下吧。儿子已经睡了吗?” “睡了。”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二节 白色,沉甸甸地铺满了一整片,像是化了似的,又仿佛随时在等待着亮光将其融化。曹歌偶尔掀起窗户的遮挡板往外看上一眼,只是一眼就足以让她感到眩晕,那光像是蓝色汇聚而成的,带着一点危险的气息,摇晃着整个机舱,一下,又一下。她再次闭上了眼,却无法躲避那阵巨响,连同她的整个身躯也感受到了,那是一种无法驱散的焦躁,焦躁通过这阵巨响而获得了一次形式上的转换,以一种声音的样式存在着。 曹歌看到那消退后的蓝色变成了波光粼粼的,却又不是大海,一种与海无关的波光粼粼,只有光。光一颗一颗地聚集在一起,像是颗粒般的像素,在她眼前的黑暗中闪动,随着那阵巨响而产生摇晃,就好像摇晃是自她的想象中而延伸出来的,和现实没有了关系。 不重要了,她只想多睡一会儿。尽管她明白她无法真正地入睡。 到达巴黎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了,黑色的夜空仍然可以窥见些许微不足道的蓝色,蓝色像是在亮光中被彻底融化了,与黑夜成为一体,偶尔露出半只眼睛,仿佛在提醒着人们千万不要忘记它也属于黑夜的一部分。一部分常常被忽略的本质。 曹歌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向巫莲娜问道:“你一会儿要去和他们喝酒吗?就在酒店附近。” “你不去吗?” |
“我不想去了,感觉时差还没倒过来。”曹歌扭头望向窗外,细雨飘了下来,划在出租车的玻璃窗户前。巴黎街道上的建筑物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历史感存活在亮起的街灯里,好像她也成为了其中的一个部分被凝固在一种无法逝去的当下。也正是这份凝固在时间中情绪再次将她的自我扯了出来,她是不是也可以像法国电影《阿玛利亚别墅》里女演员伊莎贝尔·于佩尔扮演的角色一样,就这样抹去关于自我存在的一切,彻底消失? 那些本已经被她克制住了的情绪和念头又再一次回来了,好像只有身处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她才获得了这样一种自由,或者可能性,让她重新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曹歌思索了一整个夜晚,直到第二天开始忙碌的订货会后,对面着看不完的衣服,面料,版型,色彩以及数据,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回到前一天晚上出现的念头中。 她几乎每天都在不停地走路,拿着咖啡,又或者重新买一杯咖啡。她的行走是一种全然的机械,只为了最终朝向一个数据,而行走本身也渐渐地成为了数据。数据替代着她的存在,却始终缺乏着一种更为本能的和欲望的她自己。 就在她奔向最后一场订货会的马路上,她突然停了下来。巫莲娜不解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
“没什么,你先过去。”曹歌回应道。她独自往回走了一段路程,停在街道边的一间咖啡馆门前空位处坐了下来。她记得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也是九月份,当时她因为与男友发生了争执就一个人走了开。她就和现在一样,一个人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街道上的人走来走去。 她不想再走了。她该停下来了。 曹歌认为这很可能将会成为她最后一次可以允许自我欲望本能的冲动出现了,这也很可能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可以选择逃离。既然她已经逃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为何她不可以一个人逃得更远一些呢?如果她现在不逃走,以后还会有机会吗? 不会了,只要她一离开了这里,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她很清楚。 曹歌站了起来,走回酒店,取消了第二天返程的机票,留下一条信息给巫莲娜,写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处理,明天你自己就先回去吧,还有订单的事情这两天就麻烦你先处理一下。我这边整理好的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了,你到时统计一下放一个表格里就好。这几天暂时先不用联系我了,其他有什么事的话等我回去再说吧。” |
于是,曹歌提着自己的行李箱,租下一辆汽车,一个人离开了巴黎。她要到哪去呢?她不知道,她心里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目的地,在此刻的当下她所有的行动都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自我的欲望,从与她过去有关的一切脱离关系,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自己的身份。 曹歌架着车驶离了巴黎市区,一路开向南方。她离开巴黎越远,越感到自己与天空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一些。天空中飘起了雨,稀薄的灰色也渐而扩散了开,灰色一出现,四周无尽的翠绿,娇艳的花朵亦或是繁茂的悬铃木和槭树类树木同样被蒙上了一层灰。原有的美被遮住了。 美的存在与否,曹歌已经不大关心了。她按下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按钮,刷掉自我的过去。一辆搭载着巨型灰色车厢的卡车从她身旁超车开了过去,卡车司机仿佛对她稍显缓慢的车速表示着不满,按下了一声清脆的鸣笛声。鸣笛声无法动摇她此刻心中坚定的想法,她想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南开。 她首先经过了图尔,停在一家清冷的餐厅门前吃了些食物。她将没吃完的面包片捏成了碎片,洒向地面,几只灰色的鸽子围成一小圈不停地啄着面包屑。她总觉得自己走得好像还不够远,为什么不继续往南开呢?现在也不过走了两百公里左右的距离,不如再走远一些好了?究竟如何才能称得上遥远,她心里是没有答案的。或者说,答案在她的心里,不过那并不是一个能够被精准计算的数字,而是在于她内心的主观性,即一个撇除了理性之后,完全依赖于感性而获取的,仅仅与自我相关的一段距离。 也许她可以一直开到马赛?也许可以走得更远一些,穿过边境进入西班牙,直往最南端的塔里法? |
接着,曹歌抵达了路途中的第二座城市——波瓦第尔——她原本确实有考虑过是否要在波瓦第尔留宿一晚。这个想法刚出来立刻就被她自己给否决。倒不是因为波瓦第尔这座城市的清冷与贫乏让她提不起任何兴趣,更多的还是因为她看到了一名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仍在坚持骑行。年轻男子穿着一身专业的骑行运动套装,戴着一顶黑色的骑行帽,汗水从他的脸上不停留下,又或者汗水中还参杂着细粒的雨水。他的坚持在某种程度给予了曹歌一个持续前行的动力,仿佛在这股动力的驱动下,她只需要和那名年轻男子一样继续驶向前方,她也将同样抵达内心试图寻获的自由。 是的,自由,她渐渐意识到这是她所在寻找的东西,至少只有这个词语才符合她所找寻的目的。她不知道她将找到的自由是否是绝对的,或者永恒的,即使是一种相对的,暂时的自由,她也是需要的。她迫切地需要着这样一种自由,在自由中重新获得她的自我,与她的身份无关的自我。一种更为内在的,本质的她自己。 离开波瓦第尔之后,夜幕紧随而来了。这一天到来的夜幕没有留给她丝毫预兆,好像灰色忽然地就变成了黑色,没有晚霞的出现,也找不到熟悉的蓝色。有的只是前方车辆亮起的车尾灯,一团团的红色在雨水的冲刷中变得模糊不清,粘腻着,拉扯着,晃动着,像印象派的画作。 曹歌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远远地,在她的前大灯所能照射到的范围内,她注意到一名穿着单薄透明雨衣的年轻女子正站在一块标识着前往波尔多的牌匾下方,抬起一只手拦车。那名年轻女子盘着一大圈细长的辫子,辫子里又编织着红色和绿色的绳子,相互交织在一起。她的皮肤是黑色,是一种在黑夜里也会发出光亮的黑色,纯然的,细腻的,神秘的。 |
我要停下来搭她一程吗?不,要不还是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连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都还没有弄明白,她又如何能够搭上别人呢?在一个陌生的国家,一段陌生的路途上搭载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曹歌身上发生过。所以她自我保护的本能也就拒绝了这份可能性,她假装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按停了雨刷器,从那名黑人年轻女子身旁开了过去。 万一她遇到什么坏人怎么办?一个年轻女人自己走在路上,不会太危险了吗?或者,她是不是从非洲或中东地区逃难来的呢?曹歌驶离那名黑人女子之后,她的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了更多的疑问。她越想越感到有些愧疚,她应该搭她一程的,不是吗? 突如其来的一声振动阻止了她正继续发散的思维,曹歌惊恐地停下了车。心想,不会撞到人了吧? 她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好一阵子。这时,她才注意到自己完全没有按照导航的指示,而是偏离了主要行车道,来到了一段不知名的道路上,迟迟看不见一辆汽车开过。曹歌紧裹着身上的格纹西服外套,犹豫地走下了车,她站在门边停留了几分钟后才向前迈出了第一步。减弱了的雨水刮在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清冷的秋意,轻抚着她的短发。 |
她望向前车轮前方,原来那是一只已经死了的白色山羊。山羊沉默地躺在地上,任雨水抚平它身上白色的毛发。从它身上所延续而出的一整片被覆盖的范围内,曹歌看不到任何血迹,就好像它是突然死在马路边的,孤零零的。她又想起了她的父亲,父亲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弃了,被抛弃在冰冷的地面上,被抛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 他为什么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呢?他还藏有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他的沉默是因为有着太多的她所不知道的秘密无法通过语言而述说吗?究竟在他心里,她自己又算是什么?一个失败的女儿吗?她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如果他们都存在于父亲身边,而自己缺乏了,是不是也并不重要了?或者说,正是因为哥哥姐姐的被缺乏,她才获得了这样一个替代的机会,成为了他们,成为了父亲原本对他们的期待吗?那么她自己呢? 曹歌感到好像越来越冷了,她转身走回汽车上。向后倒退了车辆,重新设置了导航开回主要行车道上。她一边擦去脸上沾着的雨水,一边继续开着车,一直开到了波尔多的中央火车站前。中央火车站入口处门顶上的时钟停在十一点五十分,一辆印着绿色标志的客运巴士跟在曹歌后方也停在了火车站附近的空地上,三个黑色的人影从大巴上走了下来,填补了空无一人的冷寂。曹歌不想再往前开了,或者说这一段已经持续了将近七个小时的车程完全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和动力,她需要找一个地方住下来,好好睡上一觉了。 |
第二天曹歌在酒店卧室里醒过来,室外仍旧阴沉着天。她打开窗户走了出去,窗户外是一小块阳台,边上摆着一盆高大的绿色散尾竹。透过散尾竹分开的叶片和并不密集的枝干便能看到不远处的电车正在渐渐向坎康斯广场的车站位置停靠,沾上了雨水后的沙石地呈现出一片湿漉漉的深灰色,连一向热闹的广场也因为下雨的缘故而变得冷清了。 我是不是应该走得更远一些?曹歌思索着。不了,再往南就要进入西班牙,她又不想去西班牙了。 最后,她决定在贝尔热拉克地区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租下了一幢房子。她想,也许她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往前走,或者走得更远一些了,她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距离人群更遥远的环境,让自己暂时地获得一种解脱。 她还在思考的时候,手机又响了起来,丈夫的问候,工作或者好友群的消息提醒,以及新收到的邮件。她带着一种本能的欲望,退出了自己的邮箱帐号和微信帐号。一个声音开始提醒她,这样真的好吗?万一有人有急事要找我呢?难道没有了我,他们就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吗?一定需要我吗? 她想,二十四个小时,也许我可以暂时地消失二十四个小时,或者再多一些,多几个小时? |
曹歌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她不能够再继续犹豫下去。尽管她的内心依旧荡漾着不安,她还是踩下了汽车油门驶向贝尔热拉克地区。乡间道路两旁蔓延着无尽的绿色,绿色也是不完全的,有的掺杂了黄色,有的被一整片的葡萄种植地遮蔽了。葡萄树叶子的绿色比起草地的绿色又要更深一些,绿色中点缀着少量的锈红色和有规律出现的黑色。和它们比起来,房子是偶然才会出现的,零散地落在路边或者草地上,房子多数是接近于小麦或者卡其布的色彩,也有的被刷成了粉色,蓝色,红色和黄色,像夏日里盛开的野花,点缀着大地。 而至于人,或者说人类的行踪,几乎就看不见了。曹歌一路开来一共只见到了三个人,一个是开着邮政局专用汽车的司机在负责投送信件,一个是正在葡萄种植地里打理着葡萄树的中年男子,而最后一个则是独自行走在路上的白发中年女子。 曹歌犹豫着放慢了速度,靠向白发中年女子,说道:“您好。” 中年女子露出略带警惕的表情,看着曹歌,没有说一句话,仿佛在示意她继续把话说下去。曹歌拿起手机,说道:“我想问一下您知道这个地址是在哪吗?我来回在这附近走了很多次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路牌。” “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第一个岔路口左拐,大概第三或者第四座房子应该就是了。” “谢谢。”按照白发女子的指示,曹歌终于找到了自己租下的房子,一栋牙白色的独立双层楼房,木门,窗户还有房顶全都被刷成了浅浅的蓝色。房子前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小型游泳池,游泳池里蓄满着长期积存下来的雨水和已经或者尚未完全腐烂的树叶。游泳池旁边则是一间专门用于存放木材的小木屋,木屋后方围起来一大圈的铁围栏,铁围栏的另一边是一整片属于他人放养绵羊的草地。 |
曹歌停好汽车,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入门即是前厅,前厅铺着一大块以红色为主的印花地毯,旁边是通往二层阁楼的楼梯。整座房子里除去二楼的阁楼,在一楼的空间里一共包括了三间卧室和前后两个客厅。曹歌绕过楼梯走向连接的饭厅和客厅,把行李箱推入了主卧室。她看了一眼主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风景油画,平淡无奇又带着一丝廉价的气味,曹歌将其视为一个多余的存在而取了下来,塞入了床底。 面对着一座新的房子,新并非指向与旧相对的新,而是相对于曹歌而言的,或许陌生是一个更恰当的词语。面对着一座陌生的房子,曹歌住进来以后,她似乎产生一种需要重新对其进行调整,装饰和清扫的欲望。也许因为她自己也同样是一座房子,和这座房子一样需要被调整,被清理。在这阵欲望的驱使下,好像忙碌又再一次将其填满了。 或者我可以到镇子上买些花,再买些吃的,冰箱里什么也没有,附近也没有餐厅。她想。 她开着车来到附近的一座镇子,匆忙在花店里购买了一大束不同颜色的虞美人还有海芋花,又来到面包店里购买了一大袋细条形和扁形的硬欧面包,黄油,果酱,苹果酥以及几个新鲜出炉的可颂面包。她想了想,总觉得还是少了些什么,对,还得买一些蔬菜,水果,火腿,香槟和面条。曹歌仿佛带着一种搬入新居时的热忱,一心只专注在整座房子的需求和运作维护上,至于周围古朴的不知名城堡,雕塑,又或者那个正站在马路边拉着手风琴的街头艺人全都和她没有了关系。 |
或者这也是她长久以来所形成了的,而无法轻易被改变的生活习惯,即无法让自己在忙碌中停下来,就好像只要一停下来,焦虑或者那些持续着无法获得解决的问题又将会再一次将其占据。曹歌从镇子里的菜市场走出来,停在一处窗户被刷成了大红色的房子前,房子的窗户敞开着,窗台前种着一小盆鹤望兰,一小盆白色的康乃馨,还有种在一个被刷成了黄色小铁桶里的紫红色丁香花。 对啊,为什么不种一盆花呢?曹歌又再一次走向了菜市场不远处的花店,挑选了一盆粉色铃兰花。 忙碌确实让曹歌忘却了她脑海中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和难题,就好像她和它们已经不存在关联了。她觉得仿佛再次回到了十八岁那年。那一年,她自己一个人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土地开始新的生活。害怕是确定无疑地存在着的,不过除此之外,她也期待和憧憬着这样一种新的生活,她知道她将会在逃离了父母和家庭之后获得一种过去十八年间都未曾有过的自由。自由是什么?那时候是一种想象,而现在也许是一种逃避,一种自我欺骗。这么说是不完全准确的,因为她真实地在这一刻获得的自由里重新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 曹歌在镇子上简单地食用了午餐,一份南瓜汤,一份蜂蜜鸭腿,一份冰淇淋。她知道有个独自坐在对面的另一张桌子旁的年轻白人男子正在打量着自己,她没有抬头看他。他站起来了,要走过来了。她不想和他说话,或者搭讪。曹歌留下杯子里只吃了两口的冰淇淋,起身离开了。 |
她开着车再次返回自己的房子,真奇怪,为什么她又在同一段道路上遇见了那个白发的中年女子?以至于她产生了这样一种一晃而过的错觉,仿佛她和她一样,一起被困在了她们相遇的那一个时间点上。她既没有找到她租下的房子,也没有去过附近的小镇子,只是在当下的这一段马路上不断重复着行走,如同一段正在播放着的影像,当下是一个可以不断持续以及重复的过程,它和过去,未来都没有了关系,是一个被割裂的时空,反复。 “嗨,又遇到你了,我刚从镇子上购物回来,需要我搭你一程吗?”曹歌决定示以友好的询问,以弥补自己前一天晚上的遗憾和愧疚。白发女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车。白发女子名叫玛丽,是一名从英国搬来的作家,她告诉曹歌她厌倦了英国潮湿多雨的气候和乏味的食物,所以才决定搬到了法国。又说道:“我住的地方就是和你在同一条路上,我的房子是路口边第一座,不过我不会开车,所以只能坐巴士,但是车太少了,每次都得自己走上一大段路。对了,你看了今早上的新闻吗?” “没有,有什么特别的新闻吗?”曹歌随口问道。 “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个黑人女孩被发现死在了马路边。” “黑人女孩?” |
“是啊,上面也没写她是怎么死。我怀疑很可能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被追杀的。”玛丽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并未留意到曹歌脸上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怪可怜的,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我真的无法想象我们究竟是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太可悲了。” 玛丽好像在这个密闭的车厢里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即使没有获得曹歌的回应,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喋喋不休地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道:“我有什么资格去评论别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你知道吗?我不久前认识了一个女生,她也是黑人,她常常遭到她丈夫的虐打,她的丈夫还不让她出去工作。其实我也是和她在一起之后才知道的,她很坚决地说她要和她丈夫离婚,然后搬出来和我住。但我始终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要再次搬回英国,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如果我们真的爱一个人的话,是不是可以完全地放下自我?” 曹歌无法回答玛丽的问题,她自己的那些问题尚且未能处理好,她又如何能够给玛丽提出建议呢?她们沉默着抵达了玛丽家门口,阴霾已久的天空突然地放了晴。大片的白色云朵低矮地压在玛丽家的房子和草地上空,一道一道的蓝色缝隙从中裂了开。曹歌一个人继续开着车前进,她望着天空中越来越多的蓝色,蓝色是明亮的,绝对的,一尘不染的,为什么她却感到更加孤独了? 孤独是从何处而来的?是因为自由吗?因为与人群,与过往的隔绝而获得的自由,却也同时地将其封闭在了一个陌生的,孤独的环境之中吗?当最初逃离的想法所带来的兴奋被停留消解以后,她似乎不得不开始凝望她的自我了。在这样的孤独的包围之下,她所能做的也只有长久地凝望着自我。 |
曹歌一个人坐在饭桌旁,饭桌不远处的半圆形窗户和连接着后院的门口都装着透明的玻璃,透过玻璃即能看到更远处一望无际的蓝色和青葱的绿。远处的草地上,一大群绵羊汇聚成了密密麻麻的白色,啃食着地上的草。曹歌放下手里正在吃着的苹果酥,拿起那盆粉色的铃兰花摆在了半圆形窗户的窗台边,同时放下了单薄的浅红色窗帘。她又将自己买回来的橘子剥了皮,把橘子皮洗干净后扔进了浴缸里,注入热水。她记得小时候,外婆便是常常如此使用橘子皮泡过的水给她洗澡洗头,洗完以后,整个人身上也带着一种淡淡的橘子香味。那橘子香味是宜人的,驱散了她心里的焦躁,让她从她自己身上找到了一些新的平静。 在她感受着孤独的同时,她也更彻底地感受到了自由。像这样的自由真的是她所需要的吗?她还没有想清楚。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是确定无疑的寂静,她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起来,万一有人在这时候闯进她的房子里,她要怎么办呢?她会死在这里吗?就和那个被她错过了的黑人女孩一样,她真可怜,就这样死了,连名字也没有。如果她死在了这里呢?是不是也将会成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人,以“中国人”三个字代替了,或者甚至连“中国人”三个字都显得太过于精确了,是不是“亚洲人”会是一个可能性更大的词汇,用于对她的存在作为一种解释? 曹歌爬了起来,走向厨房,她本想将厨房里的水果刀藏在枕头下方用于防身。却不料她还没有走进厨房,就隐约地听到了一阵动静从院子后方传了出来。她想,不会真的有人要闯进来吧? 她没有打开厨房里的灯,摸着黑走了上前。“哐啷”一声,像是什么铁制的物品掉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然后又是“咚”的一声,曹歌猜想那可能是放置在院子里的两个塑料桶。她小心翼翼地握着刀,蹲在厨房通往后院的木门边堤防着。 |
奇怪的是,声响却始终停留在了院子里,似乎并无意闯进曹歌的房子里。曹歌这时才好奇地打开了手机上的电筒,向院子照去,她发现原来这名意外造访的客人是一只黑色的山羊,它好像在寻找除了青草以外的食物,啃食着塑料桶里的半截胡萝卜。曹歌松了一口气,说道:“差点被你吓死了。” 她打开冰箱,取出自己买回来的一根细长型面包,撕成了两半递给黑色的山羊,山羊却只是嗅了嗅,看着她。那只山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咩”地叫了一声,好像在表达着什么。曹歌不完全理解地将其中一半的面包撕成了小块,递到山羊的嘴边,它才吃了起来。 “你可真会享受呢,还让人给你弄成一块一块的才愿意吃。”曹歌对着山羊说道。 黑色的山羊吃完了一整根面包以后,满足地离开了。曹歌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远远地只能看见无边的黑色,没一会儿,那只黑色的山羊就不见了。她走回卧室,也睡了过去。至少她明白自己终于如愿地从她原有的生活中跳脱了出来。 第二天,曹歌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和往常一样,她已经形成了一个自己的生物钟。即使转换了时差,她依旧无法摆脱。同样,她的脑海里也存在着一个相似的声音才提醒着她,二十四小时即将到来了,这仿佛等于在催促着她去做出一个决定,她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
她刚吃完了早餐,房子的前门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曹歌,你在家吗?是我,玛丽。” 曹歌轻轻地放下装着橘子汁的玻璃杯,靠向前门,她躲在通往二层阁楼的楼梯后方,望向前门旁边的窗户。窗户垂下了浅红色的窗帘,玛丽黑色的身影正靠在玻璃窗前,手里拿着一大瓶香槟酒。她又喊了一声,说道:“我给你带了瓶酒,我们可以一边喝点酒,一边聊聊。” 她们之间有什么可聊的呢?曹歌不知道。她一听见玛丽的声音,一看见她的面孔,脑海里就会再次浮现出那名死去的黑人女孩的脸,伴随而来的还有那只死在路边的山羊,最后是她父亲的面孔。三层源自三个不同客体处的愧疚感在这一瞬间汇合了,再次将曹歌束缚在了其中,她意识到,不管她逃向何处,她都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逃离,她甚至连父亲死亡的真相都没有弄清楚,她又怎么可能逃走了?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在等着她回去,即使像她此刻这般逃到这个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她也没有永远地逃走,不幸和惭愧始终跟在她的身边。 看着玛丽的身影在窗前逐渐消失,曹歌松了一口气。她在木制楼梯的阶梯上坐了下来,客厅墙壁上的一扇窗户边缘处透进了一楼单薄的阳光,阳光摇动着,像在和她招手。她走了过去,掀起窗帘,望着前方的草地,粘着一朵朵小巧白色雏菊的草地充满了她的双瞳。 曹歌退了回来,坐在沙发上,阳光恰好地从她身上划过。她再次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了?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三节 蓝天上飘着几多白色的云,“几”代表着一个可以确定的数字,保留了汉字里肯定观念自身的肯定意味,也就是说,这几朵云仅仅通过两只手掌上所拥有的手指,也能完全数过来。尽管这个数字可以确定,却又不总是准确的,毕竟云是在移动着的,一会儿飘走一朵,一会儿又来了两朵。它们总是处于“几”的意义涵盖范围之内。 蓝天和白云下,是一整片的绿,绿存在着不同的层次,层次中既包含了位置上的高与低,也包含了色彩上的重与轻,还包含了色彩范围上的多与少。一层是种植着水稻的绿,一层是野草的绿,一层是芭蕉树的绿,还有一层是树林的绿。绿色,蓝色,白色包围着一颗高大的面包树,面包树的茎干呈现出褐色,且向白色渐变着。最顶端的枝干全都朝向了天,看不见一片树叶。 面包树立于稻田和芭蕉树之间的绿色草地上,靠近着身后的树林,却又没有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也或者是,它无法成为它们中的一员,只能成为包括了整个绿色,蓝色和白色中的一部分。面包树倾斜着伸向一侧,它倾斜着,同时也站立着。如果将其比喻成一个人,就好像它踮起了一只脚,正在做出一个身躯倾斜的跳舞动作。这个舞蹈只有这样一个动作,然后,凝固了。 面包树的最底端露出了一部分它的根系,在试图紧紧地抓住大地。 |
* * * * * * 经过不到四十八小时的逃离之后,曹歌再次返回了她自己原有的生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曹歌收拾好了行李,将买回来的巧克力放置曹之卧室的木桌上,一个人开着车前往美术馆与吕伟中见面。吕伟中向曹歌证实了刘佳颖所说的话基本属实,说道:“唯一有一点奇怪的地方就是,曹先生签字的那张纸上的名字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打印的字迹却又像是新的。” “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一件事就是曹先生生前曾经给刘佳颖转过两次钱。” “转过钱?” “对,一次是在2017年,转了二十七万,一次是在2018年,转了十八万。都是使用他自己的个人账户转的,这两次转账前后的时间正好是刘佳颖母亲入院动手术的时间,我猜应该和这个有关系。” 曹歌依旧有些不明白的是,如果父亲真的答应了刘佳颖给她一套房子,为什么不在以前就转给她呢?为什么也没有写在遗书里,或者留下任何相关的内容?但如果他真的和刘佳颖没有联系,不承认她这个女儿的话,又怎么会前后给她转了几十万? 吕伟中离开后,曹歌继续游走在美术馆的展览厅里。展览厅里展出的作品已经换成了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罗的画作,整个宽敞的展厅里一共展出十九张完全属于弗里达·卡罗的个人自画像。置于最前方的是相对知名度较高的两幅作品《两个弗里达》和《小鹿》,往后则是弗里达身穿墨西哥传统服装特旺纳的一张自画像,在她的眉毛上方出现了丈夫迭戈·里维拉的脸。曹歌暂时地从当下所面对着的现实中脱离了出来,仿佛进入了弗里达的身体里,看到了她自己。她想,是她占有了他?还是他占有了她?或者说占有其实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占有者在占有的同时也被占有着,占有者的主动姿态将在占有的过程中产生转变,而被占有者以一种被动的姿态将反过来对占有者形成占有。 |
在曹歌所意识不到的潜意识中,她以为的自我已经完全被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身份,她的父母和儿子所占有,然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她也同样占有着他们。因为占有的欲望,所以需要维持一份完好,自我心中所期待的完好,正如同此刻她仍旧没有能够完全接受父亲或者父母在她之外还拥有其他的孩子一样,她痛恨的并非是因为欺骗,而是对于这份占有的破坏。 她呆立在原地望着这幅画,只觉着越看越像她自己,至于其他的,她还没有察觉到。 她又问了自己一遍,她是否应该像承诺书里所写的那样,将父亲名下的一套房子转给刘佳颖?她需要尽快做出一个决定,做完了这个决定她才能继续完成其他的决定。决定是否要调整最后一个季度的销售策略,决定是否要将夏季积压的库存进行清仓处理,决定年末的橱窗陈列应该如何安排,决定两天后是否要前往上海参加新一季的春夏时装周。 可她在当下所面对着的这个决定却显得异常艰难,至少于她而言,是艰难的。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形成的对于占有被瓦解的抵触,替代她抵触着做出这个决定。她又想,也许她应该将这件事情告知警方,交给警察去处理,毕竟父亲刚刚离世,刘佳颖就拿着这份承诺书出现了,有那么巧吗?会不会父亲的死也和她存在关联? |
曹歌犹豫着开车回到了买手店,她坐在三楼的办公桌前开始着手整理几天前在巴黎时装周刚刚订下的服装款式。她将巫莲娜发来的图片按照着品牌的名称,服装的风格以及面料的差异分成了三个不同的文件夹。照理来说,这并不是一件需要曹歌亲力而为的事情,此刻她却是需要的。她通过对这些图片进行重新整理的过程中,也重新整理了自我内心的思绪,再次思考起自己方才没有做出的决定。新的疑问出现了。 如果她选择将刘佳颖要求从父亲遗产中获得一套房子的事情告知了警察,是不是也就等于将刘佳颖身为父亲私生女的这个信息曝光了?同时也等于曝光了父亲过去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私人感情上的秘密。他真的希望被别人知道吗?曹歌并不这么认为,她多少对父亲的性格有所了解,这件事情他连对自己也不曾提起过,又怎么会希望被别人知道,被别人所讨论呢?这件事情一旦公开了,她的父亲的形象也会被画上一个污点,他会不会被别人认为是一个失败的父亲,一个失败的丈夫? 不,他不会希望这样的,我应该尊重他的想法。曹歌如此告诉着自己。 曹歌没有意识到,或者她其实已经有那么一点意识到了的迹象,她立即掐断了。她的潜意识是如此害怕承认父亲的失败,甚至远远甚于承认她自己的失败。尽管从事实层面上考虑,曹连彬并非一个圣人,然而在曹歌心里,死亡却仿佛赋予了她的父亲一种超越时间的神圣性,或者说仅仅是父亲这两个字所代表着的伟岸与责任是不允许和失败这个词语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联系在了一起,这份神圣性也就被破坏了,倘若联系变得更深一层,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曹歌自身的失败是一种从父亲身上所获得的延续?是不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起也就意味着了她的失败?或者,失败是她自身所存在无法被缺乏的一种本质? |
曹歌认为只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不足够的,她需要更多一些的支撑来赞同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于是,她决定将这件事情告知了丈夫林一。这也是从得知林一出轨一事到现在将近三个月之后,她重新在内心和情感上向他再次靠拢了。 林一提出了肯定的观点,说道:“既然爸爸生前答应她了,那你就给她吧。” “万一爸爸的死和她有关系呢?” “应该不至于,警察不都说了监控录像什么都没有发现吗?爸爸的离世只是意外而已,别想多了。” 曹歌似乎并不能完全从心底接受这个答案,她只好再次转向了母亲葛慧丽。葛慧丽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的神情是平静的,就好像她早已经预知了这件事情会发生一般。又或者说,自从曹连彬的去世之后,很多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正在发生着的事情对她而言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带着一丝消极的情绪,说道:“难怪人家都说有因必有果,你爸爸以前欠下过的债,总是要还的。既然他都答应她了,你就转户一套房子给她吧。” “妈,万一爸爸的死真的和她有关系呢?” |
“唉,人死都死了。不管怎样,他也不会回来了。这是你爸爸欠她们的。”葛慧丽叹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死亡正在靠近的气息,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有些累了,我要进去躺一会儿,你看着自己决定吧。” 曹歌看着母亲走向卧室的背影,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她的母亲也在渐渐地离自己远去了?曹歌心想,也许自己就不应该和母亲提起这件事情,她如今知道了,反而添了忧愁。 那个无意中被曹歌在法国四十八小时逃离之行里所找回来的自我,出现了。她问着她,这难道不是父亲的错吗?为什么你要替他承受这份错误的愧疚呢?即使母亲为此烦忧,不也是父亲造成的吗?难道父亲就不会犯错,不会失败,不能道歉吗? 曹歌再次延迟了给予刘佳颖转户房子的决定,她带着自己所没有意识到的些许对父亲的报复心理来到了公安局。她是这么劝说自己的,如果经过警方调查后,刘佳颖确实和父亲遇害没有任何关系的话,她就把房子转给她。她成功说服了自己,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让父亲的死有一个交待,她需要一个确凿的真相。 龙滨接过了曹歌递交的那份承诺书,以及曹连彬曾经两次给刘佳颖转账的银行交易记录,并将曹歌认为刘佳颖可能谋害了曹连彬的猜测记录了下来。她带着这些疑问找到了刘佳颖,刘佳颖立即否认了自己杀害曹连彬的可能性。 |
为了避免被刘悦听到自己与龙滨之间的谈话而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争执,刘佳颖便没有让龙滨进入自己家中。她锁上了门,说道:“不好意思,我家里不是很方便,我刚才在替我妈妈擦身子,她现在躺在客厅那里没穿衣服。” 刘佳颖带着龙滨来到一楼的空地处,空地上架着一处无人打理的棚屋,四面敞开的棚屋里堆着杂乱的椅子和一张断了一只桌角的麻将桌,以及两盆被遗弃了的芦荟。龙滨坐在其中一张干净的椅子上,问起了刘佳颖关于这份承诺书及两次转账记录的情况。 刘佳颖回应道:“那时候我妈妈病重要动手术,我自己也没什么钱,她又没有买社保,我才找到了爸爸,让他帮助我的。我妈妈两次动手术的钱都是我去问他要的,不然我妈妈可能活不到现在了。至于那份承诺书上面写的,也是他答应了给我的,他说是作为给我和我妈妈的一个补偿,让我们在这里可以有个住的地方。” “为什么曹连彬先生刚刚出事,你就找到了曹歌要房子?” “这根本就是巧合,我都不知道爸爸会在那天出事,我那时候去找她,是因为我觉得我妈妈可能也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想让她可以早一点住进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我本来是想去找爸爸的,我打了他的电话,当时是曹歌接下的,我才知道他去世了。” |
“他出事那天晚上,你当时在哪?” “我一直在家里照顾我妈妈。” “所以没有人可以替你证明?”听到龙滨这么一说,刘佳颖不免感到有些紧张起来。她一只手紧抓着椅子的边缘,撕扯着椅子坐垫上的红色棉布,沉默了下来。她的左眼像是被抛弃了的独立存在,毫无顾忌地与龙滨凝视的目光产生着对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不,有人可以证明,我那天晚上还在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兼职上夜班,我九点半的时候就在那里了。八点多的时候我在路口的超市那里买过东西,他们都可以替我证明的。” 沉默在她们之间持续着,龙滨拿着笔记下了刘佳颖说的话,响起细微的“嗒嗒”声。龙滨点了点头,示意刘佳颖可以离开了,她便匆忙站了起来,没有再望向龙滨。她离开的时候,双手始终紧握成拳状,紧缩着肩膀走入了不远处的楼道。 如果确实和她没有关系的话,为什么她还是那么紧张呢?还是说她隐藏了什么信息?龙滨思索着走在马路上。一名中年妇女正推着一辆贩卖红糖糍粑的手推车缓步从她身旁走了过去,龙滨停下了步伐,回身追上那名中年妇女,说道:“给我两碗,多加点红糖。” 顾远一看到母亲带着红糖糍粑回到家,脸上就出现了笑容,还有上下两排牙齿上方缺了的两个口。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四节 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她已经得到了那么多,只不过是一套房子而已,她也舍不得吗?刘佳颖一想到曹歌将她们之间的事情告诉警察,并且认为是自己杀害了父亲曹连彬一事,心里就感到一阵失落。从她第一次在曹歌的买手店里见到她之后,她已经将其视为了自己的亲妹妹,也放下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对她存有的嫉妒和怨恨,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呢? 刘佳颖一个人坐在卧室床铺边缘位置,床边分别是一个简陋的塑料板组装衣柜,拉链半拉开的衣柜里摆着少量的衣物。床的另一边则是一个内嵌在墙壁中的泥黄色木柜,木柜上方杂乱地堆放着诸如手电筒,润肤乳,硬币储钱罐,棉签盒子以及纸质手提袋等物品,其中的一格相对整洁许多,只摆着一个相框,相框的相片里是刘佳颖与刘悦母女二人,还有一个抱在刘佳颖怀里的婴孩。那时候的刘佳颖和现在长得有些不大一样,至少在这张照片里的她的左边眼睛是和右边眼睛没什么差异的,也与正常人的眼睛相差无异。 柜子与卧室的窗户连成了一体,使用蓝色玻璃的窗户旁挂着一块香槟色的窗帘,下方是一张黑色折叠椅。折叠椅的椅背上挂着一个玫粉色的手提袋,刘佳颖从手提袋里翻出了自己的手机,看着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心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 于是,刘佳颖决定再次找到曹歌,向她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太自私,太贪婪了。” |
曹歌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她,沉默着。对于刘佳颖的出现,曹歌的内心仍是抵触的,她没有向上一次见面一样将其迎入店中,而是走到不远处的马路边与其相见。就好像她是在拒绝承认刘佳颖身为自己亲姐姐的事实,同样也并不希望公司里的其他人知道这个事实,毕竟这终究是她们家庭内部的私事。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曹歌是这么认为的,她不大愿意承认或者在她心底,她对刘佳颖是多少存在着鄙夷的。她看着她渐渐失控的情绪和表情,她突然很想问她,你不就是为了想要一套房子而已吗?你真的关心过父亲吗? 然而,她身上流动着的某种欲望却阻止了她。不,她不应该在大街上和她这样争吵,太丢人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算了吗?我和你说爸爸的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随便你和警察说些什么,你们什么都不会查到。爸爸答应了给我的房子,我一定要得到,这是属于我和我妈妈的,是他欠我们的。”刘佳颖也意识到了自我的失控,她停了下来,望向马路边不断开过的车辆,飘起的尘埃落在了路旁的枫杨树上。她又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爸爸走的时候,你在资料上签字写自己是他唯一的一个孩子,你这就是属于作假违法了,我完全可以告你。” “我并不知道。爸爸也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包括他立下的遗嘱里也没有提到过这件事情。” 刘佳颖好像没有将曹歌所说的话听进去,她随手掏出了手机,划开手机上的屏幕,说道:“看见了吗?我全都拍到了,你背着你的老公和其他男人偷情,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把它发出去。” |
曹歌诧异地看着刘佳颖,她认为她一定是疯了,难道她在两个月前就开始跟踪自己了吗?不,或者她在更早之前就开始这么做了。刘佳颖并未就此作罢,她继续滑动着手机,手机屏幕上开始出现了好几个时间长短不一的视频。视频出现了曹之的身影,他有时站在学校门口徘徊等待,有时和顾远一起跪在跆拳道培训学校门口的座椅上,有时从马术课培训的马场里走出来。 曹歌伸手就想抢过刘佳颖手里的手机。如果说她看到自己和黄家明拥抱的照片被偷拍她尚且能够忍受,那么当她看到这一连串偷拍以及跟踪曹之的视频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忍受了。仿佛她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威胁正存在于她的面前,她对着刘佳颖喝斥道:“你疯了吧?” 刘佳颖笑了出来,缩着脖子,带着一丝怪异而危险的气息。 “我警告你,你离我儿子远一点。你简直就是个疯子,难怪爸爸到死都不愿意承认你的存在。”最后这句话曹歌也不知道是如何蹦出来的,或者她的本意仅仅对自我,对曹之的保护,只能以锐利的话语对刘佳颖展开攻击。也确实,这句出其不意的话语恰好戳到了刘佳颖心里的痛处,她是一个被自己亲生父亲拒绝和否认的存在。对于她的亲生父亲而言,她连是都不是了。她能是什么呢? 刘佳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和她的左边眼睛一样失去了生命力。她怎么可以这么说我? |
曹歌不想再与刘佳颖纠缠下去,转身快步走回了店里,同时她设定好了手机上的闹钟提醒时间,比往常接曹之放学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而刘佳颖则一个人驻留在原地,孤零零地。她忽然察觉到自己的难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女人跑到别人面前大闹了一场,结果却反而把自己和母亲的脸面都丢尽了。 她想,真丢脸,我怎么做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我本来是想好好和她谈一谈的,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她这下会怎么想我呢?她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女人,说不定她认为我妈妈是和我一样,所以才会被爸爸抛弃的。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她和爸爸一样,从来都看不起我,看不起我和我妈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刘佳颖在情绪的反复拨弄中消耗着自己,她越来越觉得无法接受这样失控的自己,转身也跑开了。 |
* * * * * * 法医室里冷冷清清,除了穿着制服的法医正拿着喷头清洗银灰色手术台上的血迹以外,剩下龙滨一个人站在门口边缘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法医说话时的声音也变得厚重了,他说道:“死者这个汞中毒的现象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和他的死有直接关系。可能会存在间接的关系,因为从死者这个中毒情况来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这个汞中毒是属于慢性中毒,就是死者随着这个汞侵入他的血液和神经后可能会出现水肿,头痛,头晕或者失眠,昏迷以及肾脏系统和神经系统遭到损害的情况。就目前的检测来看,死者的肾脏系统和神经系统还没有遭到损害,所以我猜测可能这个中毒的时间也不算特别长,大概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像这种情况常见吗?你觉得被人下毒的可能性大吗?”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其实像汞中毒在日常生活中也并不少的,比如一些劣质的染发剂里面所包含的汞就是超标的。在做加工的过程中,有些人就会直接出现汞中毒的现象。” 龙滨为此再次找到了曹歌。曹歌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将其与刘佳颖联系到了一起,说道:“我就知道爸爸不是意外身亡的,肯定和那个刘佳颖有关系。一定是她。” 本来曹歌还想将早上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她又止住了口。她想,算了,还是先不要说了。曹歌知道一旦她说了出来,必然会将她和黄家明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暧昧公开化,这并不是曹歌所想看到的结果。于她而言,这件事情已经结束,她和林一一样都已经回归了属于他们的家庭生活,她既然选择了结束就不希望再将掀起任何波澜。 |
“现在也还不能确定是否存在必然的关系,只是有这样一种可能性,可能是因为汞中毒导致他头痛或者头晕,然后意外摔下了楼。你们家里有什么化工用品是含有汞元素的吗?或者曹连彬先生的企业是否有相关的业务?” “企业是肯定没有的,家里的话,你可以去看看,还有他在辰东艺术区的房子那边。他经常一个人住在那边,我记得他出事前好像也出现过头痛还是头晕的现象。”曹歌想起了自己在父亲去世前最后一次与其发生争执的画面,她当时就是因为父亲突然的头晕才终止两个人之间的争执。如今听到龙滨提及这个消息,她没想到原来那时候父亲就已经中毒了吗?她低声说道,“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坚持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呢?” 龙滨看着曹歌自责的神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说,安慰他人这项工作确实并非她的特长,即使曹之和顾远将彼此视为最珍贵的朋友,然而他们两个家庭之间一直以来却鲜有来往。面对着当下的处境,龙滨也只能轻拍了拍曹歌的肩膀,说道:“法医那边的检测已经处理完了,你看下你们尽量这两天把你父亲的后事先办了吧,最多停放四十八小时之后就要送去火化的。” 曹歌点了点头。 |
龙滨一个人再次来到了辰东艺术区,那棵种植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花丛带里的银杏树已经开始出现了黄色的树叶,还有一部分则正处于从绿色渐变成黄色的过程中。龙滨拿着从林一处获取的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房子里静悄悄的一片。她开始耐心地检查了一遍曹连彬房子里可能含有汞元素的物品,包括曹连彬用于给土地施肥的肥料,附着水垢的茶具,院子里的土壤,曹连彬的日常药物,一盒曹之留在沙发上的彩色积木,室内荧光灯和温度计,以及两个被挂在三楼露天阳台椅子上的红色气球。龙滨将其中的一部分物品装入了密封袋,关闭了三楼露天阳台的半透明玻璃门,走向三楼房间的书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张白色的宣纸,上方是使用毛笔写的一首诗歌,源自曹操所作的《观沧海》,诗并未写完,只写了前面五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书桌后方敞开的窗户吹进一缕清风,吹得被压在书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一并压在纸上的紫毫毛笔也被吹得掉落在了地上。龙滨捡起了毛笔放回桌子上,她抬起头时注意到靠在墙边的置物柜上的其中一格隔层里摆着一整套的唐朝贴金彩绘石伎乐俑,这套源自唐朝的贴金彩绘石伎乐俑原本一共包括了五个人俑,分别为执琵琶,执贝蠡,执笙,执排箫,执横笛。如今龙滨所看到的这一套贴金彩绘石伎乐俑中却恰好缺了一个执贝蠡的乐俑,为什么缺了一个呢?是弄丢了吗?还是本来就是只有四个?应该不是四个,如果只有四个的话,为什么第一个要和剩下的三个分开空出一个位置? |
龙滨走上前,看着这四个面目已经变得有些模糊的石伎乐俑,石伎乐俑粗糙的灰色表面粘着少量没有清除干净的泥土,或黄,或黑,或红。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些什么,却又想不起来具体是些什么,便只好暂且将目光从这四个不相关的石伎乐俑身上移开了。她转过身,透过木桌后方的玻璃窗望了出去,玻璃窗正对着的是一栋五层楼高的建筑物,每一层分别包括了三间大小不一的屋子,屋子的门口前贴着相关的大写中文数字序号。 会不会对面的人有注意到些什么?龙滨想了想,决定过去展开一番询问。 建筑物前方与曹连彬的私人住宅之间除了种植着的五棵黄葛树外,还摆着几张镶嵌在水泥地里的黄色铁椅。黄色铁椅不远处是一间不起眼的咖啡馆,咖啡馆的门口摆着三层高的木架子用于放置贩卖的多肉类植物。咖啡馆旁边朝东北方向间隔着一间旧物收集工作室,一间传媒公司,一个小型荷花池,以及园区里的无人超市和三棵柚子树。而在咖啡馆西侧则是通往那栋五层楼高的建筑物的“Z”型楼梯入口,入口处从三楼位置墙边垂下一大片的炮仗花,已经过了花期的炮仗花植物依旧紧紧地依附在墙壁上,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除去建筑物一楼整层被用于一个手工艺品工作室和商店以外,剩下四层楼的十二间房子里有两间空置,其余十间则分别包括了一家电商摄影企业,一家自媒体公司,一间古琴制作工作室以及一间绘画工作室。依次走访这两家公司和两间工作室几乎就耗去了龙滨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最后她从那家自媒体公司的一名员工口中获得了一条新的线索。 |
那名员工说道:“可能,大概在两个多月前,我看见一个女的出现在那里,她长得很奇怪,她一直趴在那户人家的玻璃窗上看。” 龙滨疑惑着将刘佳颖的一张照片递了上前,那名员工立刻说道:“对对对,就是她。我见过她一次,我就不会忘记了,她那只眼睛太怪异了,看起来就像假的一样。当时我正好要下楼去买烟,又停在楼下那里多看了一眼,她好像看见我在看她,她就走了。” 两个多月,不正好差不多和曹连彬汞中毒的时间对上了吗?为什么她上次没有提起这件事? 龙滨决定再次上门找到刘佳颖问清楚,并且确认一下她所说的不在场证据是否做了假。当她来到刘佳颖从事兼职工作的便利店附近时,她看见刘佳颖正站在便利店的柜台前,笑意盈盈地将置于柜台上方的三瓶酸奶,盒装寿司,海苔三角饭团以及一个盒装的芒果芝士蛋糕装入自己的蓝色购物袋。其中的酸奶,寿司和饭团都属于即将过期的食品,刘佳颖常常利用自己兼职的便利将一部分即将过期要处理的食物以低价或者免费的福利带回家。 她是这么想的,就这样处理掉未免浪费了。 刘佳颖带着满意的笑容,缩着肩膀,从便利店里退了出来,始终没有注意到跟在她后方的龙滨。刘佳颖回到家后,将购物袋放在茶几上,开始为母亲刘悦升起病床,说道:“妈妈,你看我今天又有免费的晚饭吃了,多好,有酸奶,有饭团,还有寿司。我还给你买了一个芒果芝士蛋糕,不过你可不能吃太多,试一试味道就好了。” |
刘悦发出的声音几乎模糊到了一起,只能听到“嗤啊,吱啊,哈”之类的一团咕哝声,无法说出任何一个清晰准确的,包含着意义的字词。刘佳颖说道:“妈妈,你说什么呢?我都听不清楚了,我们过两天再到医院去检查看看吧。你想不想试一试那个饭团?我把海苔撕下来给你吃一点,你以前不是也说好吃吗?” 刘佳颖拿起一小块挂在床边的毛巾替刘悦盖在了下巴下方,又从帆布袋里取出一个海苔三角饭团,饭团还是温热的。她撕下外层的一小片海苔,送往刘悦口中。刘悦伸出舌头,舔了舔,目光略显呆滞地看着刘佳颖。 这时,刘佳颖家的房门被敲响了。她一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的龙滨,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她再次走出来,关上门,向龙滨解释道:“我是去过,我只是单纯地想去看看他,谁知道他不在家,我就走了。后来一直到他出事,我都没有再去过辰东艺术区那边了。” 龙滨保持着对刘佳颖怀疑,离开了。 刘佳颖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对母亲刘悦解释了起来,即使刘悦连咕哝声也没有发出。她说道:“是我一个老客户,想买保险,我和她说我们家里现在不是很方便,就没有邀请她进来了。” |
刘悦像是听明白了刘佳颖所说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明白。她呆呆地望着门背后贴着的一个福字,嘴角位置处流下了口水。刘佳颖看着母亲这副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她想起龙滨方才对她所提出的疑问,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曹连彬时的模样,她就这么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道:“爸爸,我求求你去看看妈妈吧,好吗?你就去看她一次,一次就够了,你看了她,她的病就会好了。” “你疯够了没有?简直是荒唐。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我也不欠她的。”这是曹连彬当时作出的回应。父亲说我发疯,曹歌也说我发疯,难道他们自己就好到哪里去吗?他们怎么可以那么狠心,那么冷漠? 刘佳颖望着父亲曹连彬那个决绝的背影,当时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她想拿起一旁置于厨房分隔窗台上的水果刀刺向父亲的背影。那把连接着黑色刀柄的水果刀似乎在闪动着一种充满诱惑力的光芒,召唤着她。她真的会这么做吗?为什么不会呢?她提醒着自己,在你十五岁那年,你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继父死在了自己面前的吗? 是的,在她十五岁那年,她的母亲带着她嫁给了她的继父周勇后的第二年时间。由于周勇当时所在的建筑工程公司老板意外出事之后,他也失去了工作,刘佳颖不得不和母亲刘悦一起陪同周勇搬回来周勇的老家向阳村。 |
他们住在向阳村里的那一年,意外失去了经济来源的周勇,情绪也变得越发的不稳定,常常和同村的男人们一起外出赌博,赌博输了便喝酒,喝醉了就开始责骂刘悦。责骂习惯了以后,虐打也随之出现了。周勇的父母也将责任推到刘悦身上,认为她和周勇结婚前就和其他男人生过孩子,是个不干净的女子。不干净也就等同于了不幸,等同于了邪恶,只要这个家庭里发生任何不幸或者不愉快的事情,那么这份不幸也就有了一个与之相关联的起因。而从刘悦被迫着成为了这样一个无法获得合理解释的起因的那一天起,她也就注定了要承担所有有关的或无关的罪责。 一切错都成了她的错。可是她真的错了吗?没有人敢提出这样的疑问,她自己当然就更加不敢了。 直到1995年行将结束之际,正处于周末放假回家休息的刘佳颖再次目睹着她那喝醉了酒的,暴戾的,丑陋的继父虐打着她的母亲。虐打自然是不需要理由的,刘悦以一个女性的身份所获得作为附属品而存在的本质从其存在开始,这份低廉的价值就被随之一并被附属了。她不能成为所是的,就连是也不是,而只能成为一个客体作为主体——即她的丈夫周勇——的一部分外延,她的独立性,她的自我,她的欲望,甚至或者包括了她的整个全部都被取消掉了。刘佳颖知道那两个她应该称之为“爷爷奶奶”的长辈,是不会干涉的。他们认为这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是属于被孔子所承认了其合理性的行为。当时的刘佳颖只能躲在院子里的茅厕看着,看着母亲被打得眼睛和嘴角都流下了血,不得不一个人躲进卧室里,紧锁着门。 刘佳颖心想,为何她的亲生父亲要这么狠心地抛弃她和她的母亲呢?如果她的父亲没有抛下她们,现在她们所遭遇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她的亲生父亲现在到底在哪里? |
她所能看到的只有她的继父周勇,周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继续喝着酒,空出一道缝隙的窗户呼呼地吹入冬天的气息,摇动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灯泡。电灯泡是一个单纯的电灯泡,连接着一根黑色的电线。暖黄色的光随着周勇被拉长了的黑色身影一起晃动着,他再次站起来,准备对刘悦施以新一轮的教育工作。刘佳颖突然从门外走向她的继父,她的手颤动着往前一推,周勇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摔下了,后脑直撞向木柜的柜角位置,倒了下去。另外一瓶尚未打开的置于柜子上方的瓶装白酒也一并倒了下来,刘佳颖记得那酒瓶是暗绿色的。“嘭”的一声,将整个房子里原酒挤满的酒味被无限地扩大了。 刘悦还以为周勇是在故意打碎酒瓶以表示不满,她害怕得更加不敢打开门了。房子的客厅里只有缓步退回到门边的刘佳颖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勇那具沉默的身体,他好像动了一下,两下。也许是死前短暂的痉挛,也许是他本来意欲呼喊却未来得及喊出的声音通过他的身体产生了最后的释放。 他不再动了,刘佳颖犹豫着是否应该上前敲门告诉母亲,犹豫着自己是否应该求救。她终于还是没有这么做。她注意到周勇靠在柜子边扭曲了的身体后方,湿润的迹象沿着他的后颈部分滑了下来,那是一道微不足道的红色。 |
刘佳颖没有勇气再继续看下去,转身跑回了茅厕里。她捂着嘴,哭了,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等到刘悦从房间里好奇地探出头时,周勇已经死了。尽管周勇的父母连同所有在村子里的亲戚或者周勇的弟弟妹妹一起抗议着表示一定是刘悦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并要求将她们两母女活活烧死。附近镇子上的派出所警察还是赶到现场阻止了这一切,以“意外身亡”终结了周勇的案子。 赶在1996年的春节到来前,刘悦带着刘佳颖办理了退学,永远地离开了向阳村,搬回来贵州。刘佳颖好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出当年的真相,不过她终究还是开不了这个口,每次话到了嘴边,她又情不自禁地转向了别的话题。也是从那时起,刘佳颖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亲生父亲,当面向他问清楚为何如此狠心地抛弃自己和母亲。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五节 为了给曹连彬举办葬礼以及安排尸体火化,曹歌临时取消了自己原定于前往上海参加时装周和看货会的计划,将这个工作任务交给了巫莲娜以及另外两名助理。她早早就订下了殡仪馆里最大的一间告别厅,敞亮的告别厅里装饰着珊瑚色,灰色,栗色以及白色四种不同颜色纹路的大理石,珊瑚色纹路大理石用于装饰整个告别厅的墙壁,灰色的大理石则铺满了地面,而栗色用于点缀围出了放置棺材和灵位的区域,灵位区域内填满了白色。曹歌又联系了殡葬服务公司的工作人员讨论如何摆放花圈与花篮,以及着手预订丧事宴席。 曹歌一个人坐在汽车主驾驶座上,从后排座椅上放置着的手提袋里翻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她滑动着平板电脑的屏幕,试图挑选出一张合适摆在灵堂位置上的照片。她翻动着父亲曹连彬所留下的仅有的十张个人半身独照,似乎总无法感到满意,她不知道自己所不满意的究竟是这些照片本身,还是对于父亲突然地离开这个事实。 她想,为什么爸爸的照片只有那么少呢?我记得以前林一不是帮他拍过一张单独的照片吗? 曹歌拿出手机拨打了丈夫林一的电话,林一回应道:“你记错了,我当时是带了工作室的摄影师过去替他们公司的管理层拍的形象照和合照,爸爸没有拍,只有哥哥的。” |
是吗?她挂断了电话,看着照片里父亲那张停留在五年前的面孔,曹歌的眼眶略微又有些泛红了。 爸爸,为什么你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就走了? 曹歌急忙从一旁抽出了两张餐巾纸,擦了擦眼角。她告诉自己,她需要完美地,一丝不苟地为父亲举办这个丧礼,至少在这一件她最后所能为他做的事情上,她不能允许自己出现任何差错。兴许于她而言,这也是她最后的一次机会可以在她的父亲面前向他证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女儿。 第二天的丧礼开始时,曹歌还是被迫着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尽管这个失败并非她所造成的,也并不存在于她所计划和控制的范围之内。这个失败即是出现在葬礼现场的刘佳颖。她的出现再次激起了曹歌内心的焦虑,以及开始让她意识到这个证明的圆满性终究是要被破坏了。 在刘佳颖走进告别大厅前,曹歌就快步走了过去,她抓着刘佳颖的手臂,将其拉到另一侧,问道:“你想干嘛?谁通知你来这里的?你还想在爸爸的葬礼现场继续发疯是不是?” |
“我也是他的女儿,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来送我自己爸爸一程?你以为只有你是他的女儿而已吗?”刘佳颖不满地看着曹歌,她始终不理解曹歌为何总是将这个“疯”字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为何总是误解自己。难道她就是如此恶劣的一个人吗?还是因为她的形象,她的眼睛,她的缺陷,因为这些作为外延的存在而否定了她的本质,否定了她作为一个女儿的身份?刘佳颖遭到曹歌误解的时候,她内心是难受的,但她却又无法为自己做出合理的辩解,就好像语言的表达能力在她这里也是被缺乏了的。那是另一种与顾远或者顾小北不同的缺乏,或者更确定地说,表达于她而言是不存在太大的问题的,问题是在于当她面对着曹歌,面对着像当下这样的处境时,她总是无法直接而准确地表达自我内心所思考着的想法,仿佛她的思想,她的心灵与她的语言,她的身体是完全割裂开了的。 “你要是不给我进去的话,我就在这里大喊说我是他的女儿,让所有人都知道。”刘佳颖补了一句。 “简直疯了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爸爸肯定是被你下的毒,才会导致汞中毒头晕摔下楼的,你怎么还……”曹歌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刘佳颖出现在现场已经成功地否定了曹歌意欲向父亲曹连彬证明的念头,她终究不希望再将整个葬礼现场变成一场闹剧,打扰了父亲最后的安宁。 于是,曹歌只能妥协了,让刘佳颖进入了告别厅。 |
靠在边上分别由郭茜云牵着手的曹之与由顾小北牵着手的顾远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对于死亡这两个字没有多少概念的他们,只能将好奇的目光转向了正走向曹连彬棺木旁的刘佳颖。她的一只眼睛流下眼泪,一只眼睛睁圆了看着曹连彬那张抹上了粉,梳着油头的干瘪的脸。曹之和顾远都十分肯定地知道自己一定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眼前的这个女人,然而他们却都只能在沉默中被身旁的长辈拉着走出了殡仪馆的告别厅。 离开时,顾远一连又回了三次头望向刘佳颖,他发现她身上闪烁着阴郁的紫色变成了柔和的黄色。 曹连彬葬礼现场平静而悲伤的氛围直到他的尸体被推入火炉中的那一刻才突然地被打破了,坚持着要跟随曹歌一起进入尸体火化间的葛慧丽,在看到曹连彬化成那些仅有的灰以及几颗细碎黑色骨头块的那一刻,她发出了“啊”的一声。她的喊声不是朝外扩散的,而是向内的,向内呼吸着窒息的空气所迸发出了的那么一声持续的,尖锐的,细长的叫喊声。她的脸也变得扭曲了。 声音才刚落下,葛慧丽就晕了过去。一旁的林一急忙扶住了葛慧丽,对曹歌说道:“我先把妈妈扶到车上去休息,后面的事情你先处理吧,我一会儿再过饭店去找你们。” 曹歌又失败了,她的潜意识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将母亲的昏厥视为了父亲葬礼现场的另一个失败,因为自己的疏忽所造成的第二个失败。她沉默着,任由内心的声音继续苛责自己,内心的焦虑也跟着一块回到了身边。曹歌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咬破了下嘴唇,溢出了血。 她想,要是母亲再出什么事的话,她该如何向父亲交待? |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曹歌克制住了自我的情绪,走进饭店里的丧礼宴席厅,招待着前来奔丧的客人们吃完了饭,她才开着车与曹之一并回家了。曹歌没想到的是,等她回到家的时候,母亲葛慧丽依旧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躺在卧室里。花姨走了上前,担心地说道:“小姐,我觉得最好还是送到医院去看看,要是只是普通晕倒的话,不会睡上那么久的,刚才夫人还流鼻血了。” 一心牵挂母亲身体情况的曹歌已经顾不上自己身体的疲惫,将曹之留在家里给花姨照顾后,她便与林一将母亲送往了医院。接着,葛慧丽就被送入抢救室里,医生对她说道:“是突发性脑溢血,你们应该早点送过来的,现在就算手术成功,也不一定能够醒过来了,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那一刻,曹歌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全身上下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与抢救室走道中充斥着的冰冷,和死亡的气息一起钻入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只想哭,靠在林一的肩膀上哭。他们彼此沉默着,在这个死寂一般的夜晚。黑色,蓝色,青色浮动着翻涌了起来,却也无法搅动曹歌心里死气沉沉的绝望。 |
林一紧紧地抱着曹歌,他知道她需要他了,她终于又再一次需要他了。而他同样地也需要着被她需要的,他感觉到经过这三个多月以来,他们之间的联结才再一次重新连接上了,让他找回了过去这么多年来他身为她的丈夫这个身份所带给他的那份炙热。这份炙热不见得全都是指向爱情的,或者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中文文字的解释上将其用于形容非常热或者心情的澎湃。那么澎湃又是什么呢?澎湃通常是用于对水的形容,而当这两个字被用于人身上时,水也就成为了一种向人类自身情绪的转化,指向情绪的激烈碰撞,碰撞的结果显然是包含了多层含义的,可以是因为紧张而激动,也可以是因为兴奋而激动,还可以是因为别的情绪而激动。林一的炙热,或者说澎湃,或者说激动,所指向的原因又要更复杂一些,包含了所指向原因的其中两种以上的情绪。爱兴许也是被包含了在其中的。 走廊远处的尽头传来细微的文件打印声,断断续续的打印声就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咬着,吵着,笑着,哭着,说不清楚。林一并不关心,他所关心的唯有此刻的曹歌是否感受到了通过自我向其所传递的这份炙热,只包含着爱而撇除了其他情绪后的炙热。他多希望她将如此永远地需要和依赖着自己,他想,自己终究还是从黄家明手里赢回他的妻子了。 经过长达七个小时的手术抢救,葛慧丽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生命,被送入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里加强着这份持续的保护。曹歌按照指示穿上了防服护,步伐沉重地走向被氧气呼吸面罩以及各种输液管和导管纠缠着的母亲,她已经看不清母亲那张慈爱的面孔了。 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忙着,把你忽略了? 妈妈,你之前有不舒服的地方为什么不和我说呢? 妈妈,你是不是也觉得你的女儿是一个失败的女儿?都怪我没有把你照顾好,都怪我。 妈妈,妈妈…… |
曹歌多想再靠向母亲耳边,亲昵地呼唤着她,她现在却是喊不出口了,喉咙哽咽着。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父母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就好像她不过偶然间转过头,她身后原来紧紧依偎着的两座坚定不移的山峰,就消失不见了。她的身后是这样空荡荡的。冷风吹了过来,吹着她单薄的背脊,冷飕飕的,没有人再替她挡着了。她觉得在这一整片茫然的冷风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 好冷啊,好冷。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只能脱下了防护服,走了出去。林一对她说道:“我来开车吧,妈妈我这边我会替你看着的,我这边最近也不怎么忙,你先好好睡一觉,等妈妈转到普通病房以后,我们再请个护工吧。” 曹歌似乎没有听到林一所说的话,沉默地望向远处亮起了的天空,天空下,密集的红色车灯已经开始流动了起来。红色的车灯持续着,像是抢救室外亮起的红色警示灯,指向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危险信号,把曹歌的脸也渐渐地映照得红了。 对了,护工,好像还有水费和煤气费没有交,妈妈的一些衣物毛巾也得收拾一下。 曹歌才躺下不到六个小时又醒了过来,还有太多的琐碎的事情提醒着她需要被完成,她如何能够安心睡得着呢?曹歌从床上爬了起来,乘坐电梯来到母亲家,对花姨说道:“花姨,你替妈妈把一些换洗用内衣裤还有日用品收拾一下吧,这两天我还得给她拿过去。” |
曹歌注意到客厅电视柜旁摆放着的北美冬青已经接近于枯萎了,红色的果实掉落在柜子上方,大多都干瘪了。曹歌本能地将此视为了一个不详的预兆,匆忙从花瓶里取出北美冬青的枝条,连同掉落的果实一起装进了垃圾袋里,准备扔出去。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被自己遗忘的事情。对了,爸爸…… 曹歌拿起垃圾袋,快步走了出去。她先行回到买手店看了一眼后,便开着车来到了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好几片被风吹落的银叶树叶躺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的大门前,像是等待着曹歌的到来。曹歌打开门,直走向住宅楼的后院,拿起堆放在角落处的水管接上了水龙头,随意地喷洒向种植着在院子里的木薯,三角梅和细竹。 这盆罗汉松就放在这里,应该没什么问题吧?要不要修剪一下呢? 桌面上那盆长时间未经修剪的罗汉松长出了许多新的枝桠和树叶,破坏了原有经过精心设计的完美,再一次释放了其存在于自然状态下的欲望。欲望仿佛是不被允许存在的,或者说,是不应该作为展示的一部分供以他者进行观望的,所以作为欲望的形式而获得存在的枝叶也就成为了多余的存在,被认为是应该被剪掉的。至少这是一个符合常理的行为,一个被规训过后等同于合理的行为,在曹歌身上并未获得延续。她决定放弃了对这盆罗汉松盆栽的修剪工作,仅仅将其搬移到了一个更容易被阳光所覆盖的位置上。然后,拿起那一大捆半透明的橡胶水管管道走进了电梯间里,延续着对三楼露天阳台上未完成的洒水工作。 |
种植在三楼露天阳台上的牡丹花,扶桑花,菊花和小盆的松月樱花差不多都枯萎了,枯萎的花瓣落在地上,曹歌看了也自禁叹了一口气。她放下手里的塑胶水管,走了上前,她看到不远处的田地上,一名穿着黑色塑胶水鞋,戴着一顶草编斗笠的农民正铲起干枯了的秸秆堆在一起。农民在秸秆堆里点燃了火,随着火苗的跃起,灰白色的烟雾也升了起来。一长串地在半空中飘摇着,迟迟没有散去,如同一只伸长了的手,伸向了天,抓住了云。借由着它,天与地之间也终于产生了联结,尽管是微弱的,但它们也终于还是成为了一体。 至于人,是被排除了在外的,只能观望着,和他身旁的那只不停打转的狗一起。 |
* * * * * * 周末的美术馆里是冷清的一片,多数前来造访的游客都停留在了美术馆的大门外,纷纷与这座造型怪异的建筑物拍照留念。关于留念的使用或许是不大准确的,留念并非目的,就连建筑物本身是否能够被规划入留念二字的范围也是值得商榷的。在对这个行为进行定义的范畴之内,建筑物更多的是充当了造型的一部分,作为一个装饰的客体,用于满足主体的需要,传播着关于美的概念。 美术馆里究竟展览了些什么?已经不大被人们所关心了,就和艺术自身或者美一样,被边缘化了。 顾小北和顾远成为这一个周末上午仅有的两名观众,空荡荡的展览厅里挂着一幅长达两百米的画作,那是由明朝画家吴彬为南京栖霞寺所作的《五百罗汉》图卷。展览厅里的白色与图卷中被空置了的环境背景融为一体,仿佛这五百名神态各异,生动鲜活的罗汉们又活了过来,他们凌驾于时空之上,嬉笑,欢闹,朝拜,交谈,行走,观望。 顾远痴痴地看着,他竟然找不到任何两个形象一模一样的罗汉。图卷里那红色,青色,蓝色,橙色,棕色,灰色,粉色,白色,黑色,黄色好像将其也一并拉了进去,成为其中的一个存在,独立地存在着,作为他自己所是的。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六节 父亲,他到哪去了?他要把母亲也一并带走了吗? 有时候,曹歌的脑海中会冒出诸如此类无解的问题。这类问题的出现常常不受她的自我意识所控制,总是趁着不留神的时候就溜了进来,尤其是在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比如此刻,在这个其他同事都外出食用午餐的时间段里,剩下曹歌一个人坐在三楼的办公区域,她身后堆满了尚未拆封的衣服。脆弱的阳光落在不远处通往露天阳台的玻璃门上,好像那光是从玻璃门里生起的,颤动着映出了曹连彬模糊的身影。 曹歌出神地望着玻璃门上的那道光,仿佛父亲熟悉的声音也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坚强一点,你要学会用自己的意志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一个人只有学会控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才能把自己的人生控制好,明白吗?” 她怎么会明白呢?如果她真的明白,她早就已经明白了。人死了究竟会去哪呢? 曹歌放下了自己正在观看的关于第二年流行趋势预测的报告,突然开始了对于人死后的情况展开了搜索。她所搜查到的大多数答案都无法让她感到满意,不是充满了诡辩,就是无法提出一个能够让她确切信服的真实证据,直到她看到一个关于投胎转世的新闻,她越看越着迷。心想,难道父亲也已经转世了吗?他会不会投胎到了哪户人家?还是说,他投胎变成了一只动物?那太糟糕了,如果他真的变成了一只动物,也会等着被人吃掉吗?会不会有一天我自己吃到的某种动物的肉类是父亲转世变成的呢? |
想到这里,曹歌开始感到一阵异样的恶心,她想起自己早餐吃过的那碗抄手,那种粘腻的,紧实的肉质口感连带着酥麻的气味再次从她的口腔内部分泌了出来。渐而,她的口腔里又多了一丝细微的腥味,像是血腥味,又像是肉质腐烂后的腥臭味。 曹歌站起身走向洗手间,关上了门,呕个不停。她什么都没有从嘴里吐出来。 电话响起来了,曹歌匆忙扯下纸巾擦去了嘴角的口水,走了出来。电话另一端的郭茜云告知了曹歌一个困扰了她一段时间的问题的答案,原来那一天刘佳颖出现在曹连彬的葬礼现场是从曹全傅处得到了关于葬礼安排的具体时间和地点。 愤怒的涌起驱走了曹歌身体内暂时的脆弱,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个刘佳颖要对于自己如此纠缠不休?她一定要将自己身边的人全都一一入侵吗?还是希望向所有人宣告,并且被承认为父亲的另一个女儿?那么为什么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这么做呢?是因为被父亲拒绝了吗? 曹歌快步走向露天阳台,拨打了堂哥曹全傅的电话,向其质问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曹歌也不明白自己的愤怒究竟是出于恐惧,占有的欲望,还是嫉妒,她体内似乎存在着一种本能的欲望需要将刘佳颖从自己和父亲的生活圈子里排除出去。 |
“你为什么要告诉她我爸的葬礼安排?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爸是被她下毒害死的吗?”曹歌已经很长时间里没有像这样表现出声嘶力竭的状态,她的另一只垂下的手也在情不自禁地颤抖着。 “那她毕竟也是叔叔的女儿啊,而且他之前还给她转了两次那么大数额的款项,说明他是相信她的,不是吗?下毒的这个事情究竟是不是她做的,现在根本就没有证据,警察只是说了存在这样的可能性而已。不管怎样,她只是想来给自己父亲送最后一程,不让她来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她那天在现场不也是拜祭完就走了吗?” 曹全傅所指出的准确无误的现实让曹歌一下陷入了无言。她想,是的,她那天确实拜祭完了父亲就离开了,在现场也没有惹出任何事,为什么自己要对她那么苛刻?那么不信任呢?曹歌想了想,只能说了一句:“那你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本来是要和你说的,但是我这边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就给忘了。我没想到你会那么激动。” “我,算了,当我没说过吧。”曹歌没有继续说下去,挂断了电话。她依靠在旁边的黑色铁围栏边缘,铁围栏上种满了的凌霄花在过了花期以后只剩偶尔的几朵不起眼的橙黄色藏在树叶丛中。曹歌想起了侦探吕伟中曾经和她提起过关于刘佳颖家里的情况,她因为需要独自一人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无力支付手术费用才找到了父亲。 |
她想,父亲一连两次都为她支付了手术费用,说明其实父亲也并没有那么讨厌她,不是吗? 墨西哥画家弗里达·卡洛那幅知名的作品《两个弗里达》也在曹歌的脑海里浮现了,两个心脏连在一起的弗里达像是两个人,又像是一个人。曹歌想到自己当下正在经历着的这一切,面对着母亲葛慧丽意外发生突发性脑溢血昏迷不醒,自己现在比起刘佳颖又好到哪里去呢?她想到她们之间所承受着的相似的苦难,就好像画中那两个弗里达一样,是两个连在一起的心脏,一个滴下了血,另一个也会感受到。此刻的她仿佛有那么一点能够理解了刘佳颖所遭遇的艰难和折磨,在没有父亲的生活中,她是如何走过来的呢?比起她,我自己所得到的是不是已经太多了?父亲尽管严厉,但他至少是疼爱我的,她却是在一个完全被父亲所不承认的环境中长大,或者就像妈妈说的,这是爸爸欠她和她妈妈的吧。 也是在这一瞬间,曹歌果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答应刘佳颖将父亲名下的一套一百三十五平米大小的房子转户给她以作为父亲对她们母女二人的补偿。她不知道自己这个迟来的决定和补偿能否为她的母亲挽回一点福报,让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但她还是决定要这么做了。 曹歌走回办公区域依次开始清点新近送到的货物,这时医生给她打来了电话告知其母亲葛慧丽已经转到了普通病房仍需继续进行观察。曹歌仿佛感受到自己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立刻获得回报一般,心里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这份轻松却也只是让她轻松了一两个小时,就在曹之即将放学前,曹之的班主任江平给曹歌发来了一条信息,说道:“曹之妈妈啊,一会儿麻烦您过来早一些,我需要单独和您谈一谈,是关于曹之的事情。” |
曹歌不由得又有些烦闷了起来,这下又轮到曹之了吗?他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 这样的事情,曹歌记得以前就发生过一次,不过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跆拳道培训课程的教室里,曹之因为一名同学将顾远推倒后依旧对其展开攻击,他就跑了过去和那名攻击顾远的同学打起了架。那一次是葛慧丽负责去接送曹之的,她在现场给那名同学的家长支付了三千元的医药费才了却了这件事。 曹歌自言自语说道:“唉,这个曹之,就不能让我省心一点。” 曹歌来到学校后才知道,原来曹之的班主任江平找她来面谈的原因并不是曹之和其他同学打架了,而是因为曹之在学校的小超市里偷窃了一包方便面和一根火腿肠。曹之的班主任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红色镜框眼镜,露出一道稍显尴尬的笑容,说道:“曹之妈妈啊,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曹之的这个行为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个人觉得还是有必要和您说一下。我也说过他了,这孩子什么都不愿意说,可能是中午没吃饱吧,肚子饿了才会这样。但是啊,我觉得家长还是得和孩子好好沟通一下,疏导一下。” “我知道了,我会和他沟通一下的,谢谢你了,老师。” 曹之一言不发地跟在母亲曹歌身旁走出教学楼,他偷偷瞥了母亲一眼,又低下头,紧抓着自己的书包背带,快步追上了母亲的步伐。曹歌刚刚给坐在后排座上的曹之扣号安全带,便问道:“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呢?” 曹之仍是沉默着。 |
“你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可以和爸爸妈妈说,你知道不知道这样偷东西,在外面被发现的话是会被警察叔叔关起来的?你是不是中午在学校吃饭的时候没吃饱?”曹歌看着曹之那副委屈的表情,她只好叹了一口气,说道,“下次不准再这样了,知道吗?好了,你和妈妈一起去医院看看外婆吧。” 曹歌开着车驶向医院的方向,在经过其中一间坐落在马路边的花店时,她停了下来。曹歌在花店里挑选了两束白色和粉色的重瓣晚香玉花,准备拿去医院送给母亲,跟着下车的曹之站在曹歌身后扯了扯她身上那件灰色宽松西装外套的衣摆,说道:“妈妈,我想喝一个那个汽水。” 曹歌从手提袋里翻出一张十元钱递给曹之,说道:“你自己过去买吧,妈妈先把花放车上。”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葛慧丽仍旧闭着眼躺在病床上,由一名中年女护工帮助翻过身子,替其按摩身体的躯干。窗外的天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像是雾气,也像是雾霾,白色的雾遮住了远处的高楼,仿佛高楼也终于有了机会穿过云端,窥视一番关于永恒的秘密。它们终究是要失望了,在那片绵延无尽的白色里,什么都没有。 葛慧丽自然也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窗外的白色,也看不到病床不远处的洗漱池上方的玻璃镜中所倒映出的景象中的白色。她紧闭着眼。其实看这个字,或者这一种行为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假使要说她一定能看到些什么的话,那必然是她意识中一整片单薄的,模糊的白色。 |
“曹之,快帮妈妈开一下门。”曹歌一只手抱着两束晚香玉花,一只手提着一个从家里带来的透明玻璃花瓶还有行李袋站在病房门前对身旁的曹之说道。曹之推开门让她走了进去,曹歌随手将花瓶放在洗漱池旁边的平台上,对那名护工说道,“钟姐,要不你先去吃饭吧?我来看着就行了。” 曹歌将装好了水的透明花瓶摆放在布艺沙发旁边的圆形茶几上,又依次将手里的晚香玉花插了进去。曹之则好奇地走向了病床边,看着外婆葛慧丽那张苍白的的面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说道:“妈妈,为什么外婆还不醒过来?” “因为你今天不听话,偷东西被老师批评了,所以外婆就要替你受惩罚了。你以后听话一点,外婆就会醒过来了。”曹歌将手里几支剩下的花放在一旁,走向洗漱池边清洗干净自己的手,说道,“曹之,你要多和外婆说说话,知道吗?外婆也想知道你最近在学校里学了什么,外婆会听见的。” 曹之沉默着站在病床边,他想说些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试着再次触碰了一下葛慧丽那只仍旧白嫩饱满的手,小声说了一句:“外婆,我考过跆拳道七级的黄绿带考试了。” |
曹歌搬了一张椅子坐到葛慧丽身旁,看着葛慧丽处于沉睡中的模样,如今的她看起来就好像一瞬间变得苍老了,脆弱了,邋遢了,也失去活力了。她似乎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曹歌所熟悉的母亲了。曹歌从自己的手提袋里拿出一把按摩梳,开始替葛慧丽梳理她那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卷发,试着将其恢复为她过去记忆中的那个母亲的模样。她说道:“妈妈,你看你头发都乱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你也经常替我梳头,那时候我不愿意让你梳,因为你总不会像外婆一样替我把辫子编起来。” 说着,曹歌放下了梳子,又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十多张过去所拍摄的旧照片。尽管她知道葛慧丽看不到这些照片,她心里还是期望着她能感受到那些通过语言讲述出来的存在于画面中的影像,以唤起她们之间共有的记忆,关于她的,关于她们的,关于她和她的父母之间的。 “妈,你还记得这张照片吗?这是曹之刚刚六个月大的时候拍的,那时候爸爸本来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出门的,还是靠你软磨硬泡才把他给拖去了,没想到现在……”说到这里,曹歌自己的声音也不由得哽咽了,谁都不层想到当时画面中溢满了的幸福,如今却成了一种残缺。 一旁的曹之打断了曹歌的情绪,抢过照片,说道:“给我看看。” 曹歌将照片递给了曹之,隐约中听到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摩擦声,那是可移动病床被快速推动时与地面摩擦所发出的声响。这声响又因为支架以下的四个轮子经受了长时间的磨损,以及略微的生锈而变得更加剧烈了,或者也不能称之为剧烈,应该说只是比起一阵正常的摩擦声而言,多了一丝尖锐,多了一些起伏。曹歌抬起头望向那扇镶嵌着一块长方形透明玻璃的木门,两名医生和三名护士正推着病床一闪而过,凝滞在曹歌的视线中的是一片晃动不安的白色。 白色,迟疑着,退去了。 |
* * * * * * “人家买个三十万的车,你也要买个三十万的车,有病啊?!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大老板啊?现在房子还是租来的,你长的是猪脑子啊?!”女人尖锐的嗓音在黑夜中拉扯,来回地碰撞在住宅楼之间的墙壁上。而男人也不愿就此示弱,随手将手里的杯子往墙壁上一扔,喊道:“妈的,钱是我爸妈给的,老子爱买什么就买什么。” “也难怪你儿子和你一样,蠢得像只猪一样!”女子将男孩往外一推,又一次锁在了阳台上。 接着,他们夫妻二人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嘶吼,打斗。男孩则一个人坐在阳台边缘处的一张椅子上,他转头看向身旁围起的围栏,心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无尽的绝望。他想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何时才会结束?如果可以,把他的存在索性取消掉不就好了? 痛苦是可以传染的,或者是因为这阵争吵太过于剧烈,就连住在对面房间里的顾远也感到难以承受。他尽管并能够不完全听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争吵的内容,然而那一种充满了攻击性的声音和情绪,他却是能够感受到的。就好像他只要远远地站着,望着,也会不小心被卷入进去,无法呼吸。 他转过身就跑出了卧室,跑进了父亲顾小北的书房里,靠在父亲的大腿边抱着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书房是经过次卧改造而设计成的一间用于顾小北日常工作的房间,他正坐在宽大的电脑屏幕前,手里拿着手绘板的黑色画笔正在给一部家庭题材的影视作品进行分镜头设计的调整,分镜头中的父亲和母亲消失了,声音也是不存在的。在一片被黑色竖线条所覆盖的半个画面里,一个小男孩孤零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沉默着。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七节 十月中旬,气候微微地有些凉了,龙滨走进卧室里替顾远找出了秋装的校服。经过龙滨与顾小北的商讨以后,两人决定开始尝试训练顾远一个人搭乘地铁前往学校上学。她将一台只能用来打电话和发短信的手机递给顾远,说道:“如果有什么事的话,就给爸爸或者妈妈打电话,去到学校之后也要和爸爸妈妈说一下。上课前就按一下这个,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在书包里。” 顾远点了点头,由龙滨送到了地铁口。她问道:“还记得一会儿是要在哪个地铁站出来吗?” “人民中路。” “哪个出口?” “A出。” 龙滨将交通卡递给了顾远,又多交代了一句,说道:“自己小心一点,快去吧。” 顾远刚刚走进地铁站没一会儿,顾小北就从龙滨身后出现了,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黑色运动服,戴着黑色帽子以及一副口罩,准备悄悄跟在顾远后方,以确保他能够安全抵达学校。龙滨说道:“你不要离他太近了,不然他会认出你的。” |
顾小北点了点头,跟了上去。他走进地铁,站在车厢的连接位置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椅子上的顾远,心想,这孩子不会坐过站吧? “人民中路即将到站。”地铁内部的播报声刚刚响起,顾远就站了起来,靠在门边的铁栏杆旁。他好像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转过头望向两侧的车厢,那阵持续着的凝视又中断了。顾远疑惑着从自动打开门的车厢门口走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阵疑惑打乱了顾远一直在心中默念着的路线和方向,他从人民中路地铁站A出口走出去后并没有进入指定的正确方向,而是朝相反方向走了去。 “一,二,三,四,五……”顾远仔细地数着人行道上种植着的栾树,他以栾树的数目作为自己记忆路线的标识,在第二十棵栾树位置处的路口转向马路对面的巷子就是学校所在的街道。此刻,顾远往前只走到第十棵栾树位置的时候就停止了,因为再往前已经没有栾树了。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他迟疑着站在原地望着那盏跳向绿色的交通灯,他看见了一只白色的山羊正随着人群一起穿过人行道。山羊站在马路中间位置回过了头,看着顾远,“咩”地叫了一声,转身就离去了。 |
正躲在远处一根电线杆后方的顾小北不由地有些紧张了起来,心想,儿子,走错了,快回头啊。 顾远没有立即转过头,他也没有穿过十字路口,而是就这么待立在原地,看着那只白色山羊远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这个方向的另一边马路是通往曹之学校的。顾远转过身往地铁站出口所在的方向走了回去,从地铁站出口的位置开始再次数起了身旁的栾树数目,小声说道:“一,二,三,四,五……” 一直数到了“二十”的数目,顾远又停了下来,他看着马路边一只被压在栾树树叶下方的蚂蚁,伸手将那片树叶拿了起来。顾远手里抓着那片捡来的栾树树叶,穿过了斑马线,走进了学校所在的街道。跟在后方的顾小北终于松了一口气,摘下了脸上的黑色口罩。 |
* * * * * * 阳光出来了,是金色的。金色的阳光照进曹之家的洗手间里,落在黄褐色花纹的大理石上。水龙头的出水口处偶尔地滴下一滴水滴,被水湿润了的黄褐色花纹也变成了金色的,在亮光中闪耀着。由于曹歌正占用着主卧室的洗手间,林一只好走进了这间洗手间里,拿起剃须刀和剪刀开始修剪自己嘴唇上下方的胡子。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胡子,有时靠近些,有时又往后退,直到他确认自己的形象不管从靠近还是远离的视线观看中都没有人瑕疵,才稍微感到了些许满意。而对于那不容易窥见的部位,他也是不能轻易放过的。他仰起头,紧靠着玻璃镜,小心翼翼地刮去下巴底部连接着喉结部分那一小块不起眼部分处的几根胡子。 一个不小心,林一在下巴底部划出了一道小小的伤口。他甩下手里剃须刀,伸手按住了伤口。那只是一道不起眼的小伤口,他松开手指的时候,仅有一丁点的红色粘在了手指上。林一看了看,迟疑着伸进嘴巴里允吸起来,像是一种潜意识的行为。又好像他正允吸着的是自己右脚上缺了的那只小拇指,不禁产生了一种生理上的兴奋感。 “爸爸,我要拉屎。”曹之的出现打断了林一正在进行的动作,他慌张地从嘴里抽出手指,洗了洗手,抽出一张餐巾纸走出了洗手间。那阵偶然间生起的兴奋感迟迟没有散去,停留在林一的身体里,他快步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忽然从身后将曹歌抱了起来,亲吻着她的后颈部位和耳垂。曹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拒绝了他的热情,说道:“我现在没什么心情,你快去换衣服,准备送曹之去学校了。” |
“一会儿就好了,宝贝,好吗?”林一仍不肯作罢地抱着曹歌。曹歌再次将他推开了,转过身,在他的双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并不打算继续下去。林一看着曹歌那张上了一层淡妆的面庞,她那个精致的鼻子越发地让他感到了虚假和尖锐。他盯着曹歌的鼻尖看,曾经他刚认识曹歌时那种出现在她那个鼻头的粗钝感以及其所传达出的纯洁和天真感也一并消失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鼻子上做整容呢?就好像一旦经过了整容,那个被修整的部分就自然地被视为了一种缺陷。如果仅仅作为缺陷或许还不是最为严峻的问题,这一天林一意识到恰好也是因为这个缺陷,他认为曹歌身上曾经存在的神圣性也被破坏了。 她变成了和他一样的人,一个有缺陷的人。想到这一层,林一的生理反应急剧地消退了。 他开着车将曹之送往学校的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曹之下车后,回过头和他说再见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一个调转车头就离开了。留下曹之一个人站在学校校门前,诧异地望着他的离去。 林一没有直接驱车驶向工作室,而是来到了医院,以家属的身份将葛慧丽从单人病房里接了出去。无意识的葛慧丽,或者说无法进行表达与抗拒的葛慧丽只能沉默着接受了林一的安排,坐在轮椅上,被他推了出去,又被抱上了汽车的后排座。 |
最后,他们来到了辰东艺术区。汽车停在了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附近的空地上,林一再次将葛慧丽抱了下来,轻声说道:“妈,曹歌和我商量过了,还是把你接出来住好一些,医院里毕竟太压抑了,你看是不是还是爸爸这边房子的空气要好得多?你以后住在这里慢慢调养,还有爸爸陪着你,多好。” 葛慧丽像一个任人摆布的人偶,就这样被林一送进了曹连彬曾经居住的二楼起居室里,躺在那张宽敞的紫檀木木床上,一动不动。隔壁传来的房子装修过程中所产生的电钻声,敲打声,以及装修工人们不时的说话声和踩在铁质楼梯阶梯上发出的“咚咚”声也同步地停留在了曹连彬的房子里,至少比起医院里充斥着死亡的喘气声,这里的声音兴许更多了一些生命的力量。除了声音,还有那一道道从北面圆形窗户上照进来的阳光,阳光恰好地照在葛慧丽穿着浅白色长袜的双脚上,赋予了她一阵暖意。 然而,她却好像感到更加孤独了。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无法获得确认的感受,毕竟没有人知道葛慧丽的意识,或者灵魂是否仍旧存在于她的身体里,又或者她是否还会产生诸如孤独这一类相对抽象和复杂的感受。在林一离开以后,葛慧丽成为了一个被抛弃的人,就好像她被判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只能自己一个人去面对着这份必然性。 南面那扇圆形窗户旁挂着的那幅图卷,清朝画家金农先生所作的《蕉阴罗汉》里的橙红色袈裟罗汉正转过头,望向葛慧丽,似乎在以一种超越了时间而存在的凝视,又或者是曹连彬死亡前所留下一缕未散尽的气息,给予了她一点力量。她好像动了一下,是她的眼睛,紧贴着的眼皮就这么动了一下,像那阵隔壁装修的电钻声,持续一会儿,就停下了。 她是尽力了的,如果她能够拥有如丈夫曹连彬那般坚定强大的意识力,或许她就能成功了。 |
阳光渐渐退去时,或者说是因为雾气的降临把阳光覆盖了,总之,因为阳光的退场,黑色变得沉重了。曹歌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她想不明白她的丈夫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将母亲转移到这个地方?她向林一质问道:“你疯了吗?林一,无缘无故地把我妈接到这里来干嘛?你没看见她还在昏迷之中吗?” “你先冷静一下,你不记得我们前两天谈过的话了吗?” “什么话?” “你不记得医生怎么说的吗?医生说现在这样的情况住在医院也不见得就会好转,让我们接回家里照顾也是可以的。然后你就和我说,想把妈妈接到这边,这边的空气好一些,也比较安静,很适合她疗养身体。我们再重新请一个护工和她一起住在这里,专门负责照顾她就好了,你看,这些护工的资料我都准备好了,刚想要发给你的。她住在这边的话,有什么事情我在这里也方便照应一下。”林一缓声说道,他的声音是沉稳的,均衡的,带着一种平和的节奏将每一个字扔进了曹歌的耳朵里。 曹歌疑惑地看着林一,问道:“我说过吗?” |
“说过啊,你看,我就说你最近忙的事情太多了,老是忘记事情。这也难怪。”林一凝望着曹歌回应道。起居室里的黑色沉沉地压了下来,压在林一那张平静的面孔上。他的脸消失不见了,藏在黑暗中的双眸依旧紧紧地盯着曹歌。停留在原地的曹歌始终想不起来他们何时展开过这样的对话,她转过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黑色也将其遮住了。 我说过这些话吗?她思索着。忽然,隔壁装修的电钻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是持续着的。 |
* * * * * * “爱丽时装店”几个红色的大字使用的是隶书字体,向外突显着,印在一块白色的泡沫板上。那白色早已经不再是一种纯粹的白色,因为某些区域脱落的胶质而粘上了黑色的泥灰,就好像这层黑色的泥灰也是属于时尚或者时装自身所附带着的其中一种本质,以美的贩卖作为一种噱头而巩固了自我意识形态的宣传,却始终抹不掉那层紧紧依附着的泥灰色的欲望。 时装店的店面已经关闭了,或者倒闭是一个更为精准的说法。空无一人的时装店里倒下了大量的肉色塑胶人形模特,这些人形模特全都变得支离破碎了,或断了手,或断了脚,或断了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透过那扇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到这家坐落在一座即将拆迁的建筑物一楼位置的时装店似乎被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所破坏了。黄葛树从时装店中间位置的地板上长了起来,穿越了天花板,向上伸展着它繁茂的枝头。那粗壮的根部占据着时装店的空间,将一部分掉落在的人形模特肢体也一并占据着,通过一根,或几根缠绕在主树干部位上的枝干将其卷了进去,牢牢地与黄葛树的树干相拥在一起。就好像那些被截断了的人形模特的肢体或头颅是从黄葛树的树干里长出来的,连着枝干,长出了树叶,灵魂和意识形态。 时间久了,那棵黄葛树也有了人的模样。它占据在这间时装店里,迫不及待地想要穿上一身时尚的服装,登上历史的舞台。可惜历史却没有给它留下一个位置,它注定是要被取消掉的。 |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一节 又一次,曹之一个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学校门口。他等待着,在这个灰蒙蒙的午后。灰蒙蒙这个形容词被用于形容这一天的重度雾霾天气是恰到好处的,让其获得了一个精准的立场展开表述。整一个下午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大地,就连曹之学校操场上的红色塑胶跑道和种满了绿草的足球场也都变成了灰色,尽管那是一种不完全的灰色。 灰色却没有遮住顾远的视线,或者说,由于看与观察的这样一种能力在顾远身上得到极大的延伸,作为对他语言表达能力缺乏的一种弥补。他轻易地穿过了那片灰色,看见曹之站在学校门口,手里旋转着的指尖陀螺发出微弱的蓝色亮光。 顾远隔着一大段马路,喊了一声:“曹之。” 曹之望向顾远和顾小北熟悉的身影,跑了过来,顾小北问道:“曹之,你爸爸呢?” “我也不知道。” 顾小北站在马路边一连打了三次林一的电话,依旧是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只好向曹之索要了曹歌的电话号码,而曹歌的电话号码则直接传出了“该用户已关机”的自动回复。顾小北便说道:“曹之,要不你先和我们一块回去好不好?我给你爸爸发个信息,让他忙完了再过来接你,或者我晚点再送你回去也行。对了,你外婆也不在家吗?” |
“外婆住院了,还没醒过来。” “这样啊。”顾小北没想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之家里就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先是曹连彬过世,接着又是葛慧丽昏迷不醒,他不免替曹之感到担心。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我们一块走吧。” 想到能够和自己的好朋友待在一起,曹之自然是开心的。但这一天下午他却显得有些反常,始终无法高兴起来,仿佛周遭的这一片灰色也将他困在了其中。他沉默着低下头,紧靠在顾远身旁,和顾小北一并走进了地铁站。 “曹之。”顾远不解地看着曹之,握起了他的手,他感受到曹之的手心正在冒出粘腻的汗水。曹之没有做出回应,只是摇了摇头。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无法高兴起来,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阴霾,让他感到有些沉重和刺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压在自己身上,紧压着自己的心脏。以至于他时不时地不得不表现出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迟缓地,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顾小北也注意到了曹之的不对劲,问道:“曹之,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就是觉得有一点难受,我也不知道。”他低着头说道。地铁隧道中一闪而过的黄色亮光不停地在曹之脸上晃过,座椅正对面那块灰黑色的长方形玻璃车窗里倒映出曹之那张有些孱弱的面孔,那面孔就好像随时都会被周围密集的黑色所吞没。闪过的黄色变成了他仅有的生命气息。 顾远诧异地望着,他将曹之的手抓得更紧了。 |
没想到刚刚走出地铁站没几步,曹之就突然晕了过去。顾小北急忙抱起了曹之,跑向附近的一处社区卫生所,经过医生的一番检查却也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医生说道:“目前这个情况看来,应该是疲惫过度了,血糖有点低,让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就好了。没什么大问题的。” 顾小北背起了曹之走回家,顾远跟在身旁,将曹之的书包提在手上,问道:“爸,曹之怎么?” “医生说他可能太累了,也可能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没吃饱,让他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睡我房间。”顾远说道,担心地看着曹之。回到家以后,顾远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室,他坐在书桌前写着作业,不时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曹之,他看见他身上蒙着的那一层灰黑色好像随着夜幕的降临也渐渐地散了去。顾远有一种本能的直觉认为曹之会醒过来,他便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曹之。 “妈妈,妈妈…..”曹之呼唤着他的母亲,额头上冒出了汗。顾远伸出手擦去曹之脸上的汗,曹之忽然就醒了过来,他坐了起来,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抱着顾远哭了起来。从顾远认识曹之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哭泣,像此刻这样惶恐地,手足无措地哭泣着。和曹之一样,顾远也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小孩,一个七岁大的存在着语言表达能力缺陷的小孩,他如何能够使用语言对他的好朋友进行抚慰呢?他自然是做不到的,他能做的仅仅只是抱着他,呼吸着,就好像每吸入一口气,就会将曹之身上溢满了的恐惧和悲伤一并吸收了去。 “怎么了?曹之醒了吗?”顾小北快步走进卧室,看到曹之哭泣的模样,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
然而,顾小北却又无法完全地放下心,为什么已经将近晚上八点了,曹之的父亲还是没回电话呢? 龙滨回到家的时候,顾小北将自己的担心和疑虑告知了龙滨。龙滨只好也试着再一次拨打了林一和曹歌的电话号码,收获的是同样的结果。她望向和顾远一起坐在卧室里的曹之,思考了片刻,走过去说道:“曹之,家里除了你爸爸妈妈,还有其他人在家吗?” “还有花姨,她在外婆家。” “那你今晚上先暂时和顾远一起住在这里,可以吗?明天早上叔叔送你们一起去学校。” “我爸爸妈妈呢?” “你爸爸妈妈可能还在忙,一会儿阿姨出去看看,如果他们忙完了,就让他们过来接你回去。”龙滨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心里却似乎已经察觉到曹之的父母很可能遇到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会一个关机,一个不接电话呢? 龙滨先是来到了曹歌和葛慧丽家中,诚如曹之所言,确实只找到了花姨一个人。她不解地说道:“什么?这不可能呀?我昨晚上还下去给他们收拾了房子的,两个人都在家呢,好好的。” |
于是,龙滨又依次找到了巫莲娜,曹全傅和葛茜云,同样没有任何关于曹歌的消息。直到她最后联系到林一工作室的助理摄影师段砚焯时,才获得了一个与之相关的消息,对方说道:“一哥出去勘景了,下午五点多还是六点多的时候就去了,好像嫂子也是和他一块去的。” 龙滨挂断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时间——夜间十点三十五分——有谁会勘景到了这个时间还没有回来?一定是是出事了。在通知公安局的搜查队展开搜索工作以前,龙滨独自驾车先行来到了辰东艺术区三号门,通过下午的监控视频确认了林一和曹歌驾驶着曹歌的汽车在下午五点三十五分从辰东艺术区三号门离开了。 这一天晚上,夜沉沉地压着,迟迟没有散去的雾霾遮蔽了整个天空。即使城市中持续不断的源自于路灯,霓虹灯,探照灯,车灯又或者其他用于美化装饰的灯光也没有能够穿越这片厚重的雾霾,仿佛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在雾霾中时隐时现。 留在家里的顾小北放下了手中的画笔,将曹之和顾远一并带进浴室,替他们两个人一起将身体冲洗干净,准备送上床睡觉。走回卧室的时候,对面那户曾属于曲曼青租用的房子里又再一次爆发了出了激烈的争吵声,顾远不解地问道:“爸,为什么他们吵?” “他们。”顾小北想了想,这样的问题该怎么回答呢?他说道,“他们遇到了一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为什么解不?” “因为有时候他们的眼睛会被其他东西挡住了,挡住了,就看不见了,看不见,就解决不了了。” “像蚂蚁。” |
“对啊,像蚂蚁一样。”顾小北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着的曹之,又说道,“你晚上要照顾好曹之,好吗?” 顾远点了点头。对于照顾这两个字,即由于某种原因而特别优待,又或者多加注意,多加关心的意思,顾远是不完全理解的。他所理解的关于对曹之的照顾,即是一整晚寸步不离地陪在他的身边。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即使在入睡以后顾远也没有松开自己握住曹之的手。仿佛他只要一松开了手,曹之就会离开了,就会掉进那片死寂一般的黑色中。 他想,他抓住了他的手,他也就能把他一点一点地从黑色中拖出来了。 看着曹之和顾远都睡了以后,顾小北仍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继续修改没有完成的分镜头设计稿。他看着电脑显示屏右上角的时间数字跳入了夜间二十四点,龙滨仍旧没有回家,顾小北心里也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他想,曹之的外公外婆才刚出事没多久,现在不会又轮到他的父母吧?他不免也开始替曹之担心了起来,如果他的父母真的出什么事的话,他一个七岁大的小孩该怎么面对呢? 深夜,随着气温的下降,雾变得更浓厚了,即使在远离城市之外的乡镇地区,或是县城也都披上了一层厚重的白雾。龙滨根据最后一个监控视频录像对曹歌车辆行驶路线的捕捉,只能大致将林一和曹歌失踪的范围锁定在了距离平川市六十五公里之外的文中县一带,文中县一带分别包括一处羊角沟风景区,一处少数民族村寨和几个散落在周边的小村子,以及一处未经开发的迪达斯原始森林。 |
龙滨穿着宽厚的冬季制服外套,跟随着搜索队一起进入了迪达斯原始森林,这片未经开发的森林被笼罩在层层白雾之中。在这里,绿色已经无法被看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绿色被遮蔽了起来,只有当黑夜退去以后,它才会重新向人类做出展示。龙滨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路上,举起手中的强光手电筒也只能勉强看到前方那一棵棵披满了附生植物的树干,或者羊蹄甲,扁桃,香茅,油松,华山松,云杉,麦吊云杉和领春木等勉强能够辨认出的植物。远处的河道和瀑布声音在持续着回响,与偶尔想起的动物叫声一起。 雨,落了下来,稀薄的,冰冷的。龙滨将手电筒的亮光转向了自己的手背,雨水中似乎还沾着那么一点未成型的雪花。雪花是一种无法被肉眼所识别的花样形状,此刻落在龙滨手背上的不过是一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白色,那白色是否真的地存在着也是值得商榷的,毕竟她看到的时候就只剩下透明的水了。轻薄的雨水并没有持续多长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他们也已经登上了迪达斯原始森林附近的一小块空地。龙滨掏出手机一看,手机屏幕右上角显示的信号已经消失了。 她想,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她回身望去,远远地还能看见那么一点从露营营地里冒出的火苗,火苗被覆盖在灰白色的雾气中,就好像那灰白色的雾气变成了红色的。她思考着是否有必要走向露营营地去询问一番,就在这时,其中的一只警犬叫了起来。警犬激动地叫喊着,围绕着一只属于曹歌的柠檬黄短靴。 |
搜索队匆忙沿着以这只柠檬黄短靴形成的中心展开了搜索,不到一个小时就发现了曹歌的车辆。他们发现汽车驶离了被分划出来用于行驶的固定路线,停在了一片长满了将近三十米高的麦吊云杉树丛旁的空地上,汽车主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两侧的车门都敞开着。龙滨走上前,举起手里的手电筒往车厢后排座一晃,才注意到林一全身被捆绑着绳索躺在后排座上。 林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昏迷了过去,他的一只眼睛肿胀着溢满了瘀血,鼻孔和嘴角下方,以及额头部位凝结了的伤口位置处都粘着干涸了的血迹。其中几名警察匆忙将其松绑,背在身上直奔下山,送往医院进行急救。而龙滨则继续留在现场寻找关于曹歌的踪迹,奇怪的是,除了那只被警犬发现的柠檬黄短靴之外,龙滨再也找不到其他与曹歌有关的迹象了。她只好将仅从汽车内部找到的属于曹歌的手提袋,喝过的矿泉水,以及几根掉落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黑色头发分别装进了密封袋里。 这时的天空也快要亮了,快要是一种模糊不定的说法,在汉语里用于表示在很短的时间以内就要出现某种情况。但其实用在这里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当龙滨注意到天空快要亮的时候,天空已经亮了。当然这种亮是并不完全的,不过也足以让她明确地感知到了黑夜的离场,以及明确地看到了那一点正待撕裂的金色开始穿过厚重的雾气。 雾气散去了。 |
“医生说他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不过可能更严重的是因为受惊过度导致精神上出了些状况。我们进去看过他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睁着眼,然后又睡过去了。医生是建议我们让他休息一下,恢复了再问他发生什么事比较好。” “我进去看看。”龙滨脱下厚重的冬季外套拿在手里,走进了病房。紧闭着双眼躺在病床上的林一忽然间睁开眼,坐了起来,叫喊道:“不要,不要啊,妈妈,妈妈,救我!” 林一扯起盖在身上的被子,躲了进去。医生和护士相继赶入病房,试图安抚发作的林一。只有龙滨沉默着站在角落处凝望着林一那张因为惊恐而扭曲了的脸,她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冲击才会导致一个正常人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内变成这样呢? 接下来还有一连串让龙滨想不明白的问题也出现了。经过搜索队一整天的搜索以后,依旧没有在迪达斯原始森林里找到任何关于曹歌的踪迹。唯一可取的解释是“因为昨夜下了雨”。同时在整个案发现场,龙滨也没有找到所谓的凶手脚印或是指纹,她想,如果不是极其熟悉这一带环境的人是不会做得到一点迹象都不留下的。这也只是她暂时性的怀疑。 傍晚,曹之放学后,龙滨便告知了曹之班主任江平关于曹之家的情况,将其接到了医院。龙滨本以为林一在看到曹之的出现以后,兴许会唤醒他原有的意识,没想到他还是同样地干瞪着眼,一言不发,只是没有再像早上一样突然地大喊大叫。 |
“爸爸,你怎么了?爸爸,妈妈去哪里了?”曹之站在病床边,不解地看着父亲,又转过头看了龙滨一眼,问道,“阿姨,我爸爸怎么了?他是不是生病了?他为什么不说话呢?他不认得我了吗?” “你爸爸可能还没恢复过来,等过些天他恢复过来就好了。你今晚还是暂时和顾远住一起,好吗?” 曹之点了点头,在龙滨的陪同下离开了病房,他走出病房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看了一眼,他发现父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曹之跟在龙滨身旁,问了一句:“阿姨,那我妈妈呢?她还没有回来吗?” “你妈妈。”龙滨停了下来,她意识到正在与自己沟通的是一个七岁大的小孩,难不成要告诉他,他的母亲失踪了,或者可能被人杀害了吗?这显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她只能模糊了他们之间对话的重点,说道,“曹之,如果你妈妈回来了,她一定会去找你的。” 顾远一看到母亲将曹之带回了家,立即跑上前去抱住了他,比起前一日,曹之的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他跟着顾远一起走进了客厅,停在电视柜旁边,望着那一整袋未拆封的方便面,肚子里“咕噜”一声响了起来。 “这个,吃吗?”顾远指着方便面,向曹之问道。 “我们可以吃吗?” “可以,爸爸炒。” |
当顾小北将一盘加入了鸡蛋和火腿肠一起翻炒的方便面端上饭桌时,曹之阴郁了整整两天的脸才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大口地吃着平日里被外公曹连彬禁止食用的方便面,又喝起了顾小北自己调制的冰冻咸柠七汽水,心里感到一阵满足。这种在他日常生活中难以获得填满的满足感也一并抹去了他心中莫名的伤痛,好像又在他的身体里注入了新的力量。尽管他仍旧思念着他的母亲。 “我觉得我妈妈可能不会回来了。”睡觉的时候,曹之靠在顾远耳边轻声说道。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昨天梦见她被一条很大很大的蛇吃掉了。” “警察,我妈妈,不怕蛇。”顾远不完整的表达似乎旨在安慰曹之,曹之却是沉默了。这次,是他握住了顾远的手,两人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沉入了梦乡。顾小北站在卧室门边悄悄地看了一眼,走了出来,向龙滨提出了大同小异的问题。 龙滨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她总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些什么,可又总想不起来。是什么呢? 她试着重新在脑海里梳理整个事件发生的时间线,以及回想起那一点粘在安全带和车窗玻璃镜边缘处属于曹歌的血液,心想,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四小时,曹歌会不会遇害了?或者凶手把她关在了某个地方?那么凶手又会是谁呢?熟人吗?不,也不像是,根据林一助理所给的口供,他们似乎是临时起意去的迪达斯原始森林勘景。那么凶手只能是一时兴起的犯罪,如果是一时兴起的激情犯罪,为什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是附近乡下里的村民吗?还是那些露营的人? |
第二天,龙滨向武子贤递交了工作报告之后,正打算与其他同事分别沿着这两个方向展开调查。她接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即林一的精神状态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能够以一个相对正常的方式与负责看守的警察展开了对话。用了似乎是恰当的。因为这场对话是断断续续的,毫无逻辑的,他有时说罪犯是两个人,有时又说是一个人,有时他则停下来吵着要喝白醋。他迫切地拧开瓶装白醋的盖子,对着自己的嘴不停灌入,喝了将近大半瓶以后他便开始呕吐了,一团一团泥黄色的呕吐物撒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 然后,他开始又说道:“想着那天也不是很远,就去了。一个小时能到的,她和我说。下车我们在四处走,雾好大啊。我说算了回去了,什么都看不清。有个人,吓死了我,打晕我了。他抓着我的头撞树,戴了个面具。曹歌好像叫了,是叫了吧?我什么后来都记不得了。” 林一的话语中保持了混乱的语序,龙滨和她的同事甚至还没有发问,他又倒下去睡着了。龙滨站在原地注视着昏睡过去的林一,他身上盖着那张粘满了呕吐物的被子,身子不时发出一阵颤抖,像是在说梦话一般,说道:“黄家明,你把曹歌放了,你把曹歌放了。” |
黄家明?这个陌生的名字暂时被龙滨记在了笔记本上。她先是找到了段砚焯和巫莲娜,分别问起关于案发当天勘景一事的具体情况,他们两个人给出了不一样的答案。前者说道:“一哥之前是有提到过可能要做一次外景的拍摄,但没有具体说要拍什么,只说过他发现了一个还不错的地方,也不是特别远。然后那天下午他就给我发了信息,说一会儿要和嫂子去看一眼,让我走的时候把门锁上。” 后者则说道:“勘景?我从来没听曹歌提起过这件事情,而且我们最近暂时也没有新的拍摄计划,特别是这种要跑那么远去拍外景的。我们平常那些用作宣传的片子基本上在市区内就可以完成的。” 所以这次的勘景是林一提出的?又是勘景,和曲曼青遇害的时候一样。龙滨思索着。她试着多问了一句:“你认识一个叫黄家明的人吗?” 巫莲娜想了想,说道:“好像曹歌有一个朋友也是叫黄家明,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他是做餐饮的,有一家私房菜馆在诸葛区那边。曹歌之前带我们去那里吃过两次饭,好像,好像是叫非非还是非无的。” 龙滨按照巫莲娜所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黄家明,他在听到曹歌失踪的消息的当下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据,并且表示曹歌的父亲曹连彬过世之后,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在龙滨的凝视中,黄家明的不在场证据尽管得到了私房菜馆同事们的证实,他却自始至终都在避开两人之间产生目光交接的可能性,也将自己与曹歌之间曾经发生过的短暂的亲密关系在这段简短的对话中给略去了。 |
龙滨只能将目光再次转向了林一,醒来后的林一被医生诊断基本上已经恢复了。他除了长时间的沉默以及偶尔失神地朝向某个空无一人的方向长时间注视以外,他的身体已然可以自由展开行动。每一次龙滨的同事向其提出问题时,他总会出现一阵长时间的停顿,说道:“那个人戴了面具,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觉得肯定是黄家明,或者是他所指使的人。” “为什么你那么肯定是黄家明呢?”听到警察这么一问,林一又陷入了停顿。站在病房门外的龙滨也同样沉默地凝望着林一,她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着,仿佛那层玻璃是一层可以产生数倍放大效果的镜面,让其能够仔细地琢磨清楚林一的脸部在每一秒里所发生的表情上的微妙变化。她察觉到他的眼睛动了一动,向左又向右,略微地有些红了,红色是从白色和肉色里挤出来的。 “一定是他。”林一的情绪忽然又有些失控了,他走下床,跪在地上,喊道:“求求你,警察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我老婆。她一定是被黄家明抓走了,你们再不去救她的话,她很可能就要被杀害了。” “你先冷静一下,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警察将林一扶了起来,坐到床上。 “为什么?对,为什么?”林一自言自语地抓着已经更换过的干净被褥,说道,“对,视频,视频。” |
于是,林一将曹歌与黄家明在车上见面,拥抱,并且发生了亲吻行为的视频展示给了警察。警察望向站在门外的龙滨,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连同着视频里出现的另外两个人——黄家明和曹歌——一起,被视频中嘈杂的,混乱的声响填满了。 龙滨也明白黄家明所避开自己目光的原因了。 尽管如此,黄家明仍旧无法被充分地证明自己和曹歌失踪一事存在任何实质性的关联。他解释道:“我和曹歌之间的关系在她父亲过世之前就结束了,当初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因为她丈夫先出的轨,她本来是有想过要和他离婚的。后来考虑到曹之的缘故,她才没有这么做,那次我们见面就是为了说清楚这件事情的,后来我们也就退回到了朋友的关系。不管怎样,我都不可能做这样伤害她的事情的。” 如果不是黄家明的话,就等于整个案子基本上又回到了原点。龙滨思索着。 与此同时,林一也获得了医生批复的出院指示,他沉默着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家。而被顾小北送回家的曹之看到父亲这副模样,他不知为何总感到有些害怕,他远远地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看着父亲林一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瞪着客厅里那片昏暗的虚无。 一种无声的压抑卷向曹之,他匆忙地关上了门。直到了午夜,他好像又听见了一阵怪异的声音。曹之悄悄地打开卧室的房门,望向远处,他看见他的父亲正一个人莫名地在房子里游走。他的眼睛半开着,最后在客厅的茶几旁坐了下来,扯下花瓶里已经枯萎的乒乓菊塞进自己嘴里。咬着,嚼着,吞了下去. |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二节 红色包装的方便面和火腿肠再次被摆在会议室里的木桌上,曹之低着头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不过这一次面对着曹之班主任江平的不再是曹歌,而是变成了额头上仍贴着一块方形纱布的林一。江平想起这些日子里发生在曹之家里的故事,那些严厉的话语又一次被她吞了回去,说道:“曹之爸爸,我也知道你们家最近的情况,所以我想可能也是因为这样影响到了曹之的情绪,才会又一次出现了这种问题。希望你回去之后可以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林一尴尬地笑了笑,表示了抱歉。就和几个月前顾小北将曹之交给他的时候一样,他沉默着微笑,紧紧地抓住了曹之的手腕,将其拖上了汽车的后排座位。曹之摸着自己泛红的手腕,偷偷地打量着父亲严肃的神情,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以曹之一直以来对于父亲林一的理解,他的沉默似乎被曹之视为某种程度上的包容,就好像一贯以来父亲存在于他的生命过程中一样是不会苛责他的。他的沉默已经是对自己所呈现过的一种最为严峻的责罚了。然而也是在这一天,这份沉默意外地被打破了。 曹之回到家后,放下了书包,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开始在书房里自觉地练习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那只左手手腕被父亲林一抓红了,曹之始终无法完整地演奏出一段和谐的旋律。怪异的,扭曲的,尖锐的声音簇拥在书房里,从敞开的透明玻璃门处传了出去。 |
接着,林一走了进来,一把夺过曹之手里的小提琴置于木桌上,响起“嘭”的一声。曹之还没反应过来,林一已经一个巴掌打在了曹之脸上,曹之何曾受过父亲这般对待,一瞬间便哭了起来,跑回自己的卧室里,关上了门。林一听到曹之的哭声,以及那阵从卧室里传出的喊声“妈妈,妈妈”以后,他似乎才回过了神,仿佛刚才他所展示出的一系列行为都不是源自于自我的意识,而是遭遇了一种自我意识之外的操控。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分裂开了。 林一急忙转过身走向曹之的卧室,推开了门,靠在他的身边,向他道歉道:“爸爸刚才不是故意的,曹之,你原谅爸爸了,好吗?” “我要妈妈。” “爸爸答应你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乖了,让爸爸看看。”林一坐在床边轻抚着曹之那半边被自己打红了的脸,替其擦去眼泪,又说道,“最近发生了很多事,爸爸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你要理解一下爸爸,知道吗?爸爸还是很爱你的。” 在父亲的抚慰中,曹之的哭声也减弱了。他看着父亲望向自己的眼神,总觉得有时候他的父亲让他感到很陌生,很疏远,有时候又好像很爱他。爱也是一种好像,因为这种关于爱的感受是源自于被接受的被爱者,尤其是一个七岁大的小孩,究竟爱是什么,如何能够对于爱本身做出一个完整的解释,他是不能够精确地获得理解的。于是,爱也就成了一种模糊的,主观的自我感受,在理性缺乏的条件下,究竟他的父亲是否真的爱他,或者是否真正地如他通过语言所表达那般爱着他,他似乎无法确切地捕获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此刻所能感受到的是,他的父亲身上多了一种过去并不明晰出现过的不确定性,与顾远紧握着他的手时所产生的那种确定性是截然相反的。 |
这时,客厅里传来了门铃的响声。林一起身走了出去打开门,看到刘佳颖那双忽然睁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也不免感到有些骇然,向后倾了倾身子。刘佳颖说道:“我是来找曹歌的。” “曹歌不在家。”林一刚说完话就要把门关上,谁知刘佳颖早已半个身子就卡在了门边。这是她第一次进入曹歌家,她的目光似乎也克制不住地向四周打量,她那两只眼睛像是在独立分开运作一般,那只五年前因为感染动过手术后失常了的左眼持续着与林一之间的较量,而那只正常的右眼则快速晃动着观察了一遍曹歌家的环境。她想象着如果自己生活在这样的房子里会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她一定会完好地保存每一件经由曹歌亲自挑选过的家具,尤其是那盏悬挂在客厅上方如同皮带形状一样随意垂下形成一个“L”字形的吊灯,如此不经意,却又如此好看。 如果她从小就和曹歌生活在一起的话,会是怎么样呢?她会不会将自己称呼为姐姐呢?如果她们真的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她想她自己一定会多向她讨教所有关于美的问题。唯一稍微让她感到有些不满意的大抵只有那不规则茶几上被林一吃掉花瓣后凋谢的乒乓菊,以及即将咖啡色玻璃花瓶里枯死了的马醉木。她想,为什么不给它们换换水呢?多好的房子就这么给这几盆枯萎的花给糟蹋了。 刘佳颖想象着自己和曹歌一起生活在这里的画面时,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了一道微笑。她缩起来肩膀,倾斜着半只眼。林一再次提醒了她关于自己的存在,咳了一声,说道:“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曹歌不在家,你要是再不走的话我叫保安了。” |
“那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在家。” “曹歌已经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她都给我发信息了,为什么好几天了也没有再联系我?” “我不知道,是她答应你的,等她回来再说吧。” “你们可别想联合在一起骗我,短信我都截图下来保存好了。”说着,刘佳颖从门边挪出了自己的半个身子,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这个宽敞而充满了现代感的客厅。她想,真好,我和妈妈住的房子可能都还没有曹歌家的客厅大呢。 刘佳颖离开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龙滨也出现在了曹歌家的门前。她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情,在曹歌失踪当天,下午的时候已经起了雾,为何他们还要坚持前往迪达斯原始森林去勘景呢?“下车我们在四处走,雾好大啊。我说算了回去了,什么都看不清”林一曾说过的这句话龙滨反复听了许多遍,她越听越认为从逻辑上是无法说得通的,在他们离开辰东艺术区的时候就已经起雾了,为什么不折道返回呢?而且巫莲娜的另一段口供也同时引发了龙滨的怀疑,她说道:“曹歌那天还没下班就赶过去了,好像是因为她妈妈的事情,医院的护工给她打了电话,她就过去了。” |
医院的护工即葛慧丽住院期间负责照顾她的护工钟姐,龙滨在登门拜访林一之前,先找到了她。她告知了龙滨当天所发生的具体事情,凭借着她仅有的记忆,说道:“她老公一大早就过来把她妈妈接走了,说是要送到其他地方慢慢调养,我想着毕竟都是他们自己家人,我也不好问什么,就只问了他工钱怎么算,他就答应了按一整个月的给我结算。那我当然愿意了,谁会嫌钱多呢?她妈妈的这个情况,医生好像也说了,在家和在医院没什么太大区别,能不能醒过来也不能保证的,只能让人长时间地照顾着。然后他就办了出院手续带着她妈妈走了,我后来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她说一声比较好,就给她打了个电话。” 对于这两个困扰着龙滨的疑问,林一当下即刻做出了回答。他首先回答的是后者,后者其实是一种相对于龙滨询问的顺序中而产生的顺序,然而从事件在现实时间中所发生的顺序而言,后者却是在前的,也就是说先有了后者,才产生了前者。林一关于后者的回答答案就和他对曹歌所说过的答案一样,即这个建议是由曹歌提出来的,他又补了一句:“自从她爸爸出事以后,精神状态不怎么好,加上同时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碌,她总是忘事,自己说完转眼就不记得了,这也不怪她。” 至于前者,问题似乎同样出现在了曹歌身上,至少在林一的解释中,他所表达的意思是这样的。他说道:“曹歌很坚持要过去看一眼,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决定了就要去做,很固执。我说再多她也听不见去的。在路上的时候我也提过,但是她觉得这个雾影响不是很大,她说这个雾霾只会出现在市区里,出了市区之后慢慢就会散开了。” 龙滨尚未来得及对林一的回答进行仔细和反复的思考,林一又向其抛出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就是方才刘佳颖到来之后才引发出的另一种可能性。他说道:“还有个事情。” |
“什么事?” “就是那个刘佳颖,她刚才来过这里,说是曹歌答应了要给她一套房子,我之前从来没有听曹歌提起过这件事情。现在曹歌刚刚失踪没几天,她就来找我要房子了,难道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说不定就是她在幕后策划的。”说到这里,林一停了下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是那个龙滨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他想,妈妈,糟了。立即转口说道,“龙警官,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处理,我妈妈一个人还在辰东那边住着,我得赶紧过去看一下,天啊,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要是妈妈出什么事的话,曹歌一定会恨死我的。对不起啊,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明天再谈吧。” 龙滨的每一个在查案上做出的决定都需要经过周详的,反复的思考,此刻也一样,她无法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如此多的信息之后立即判断出一个结果。她只能让林一离开了。而龙滨则索性继续沿着林一所提供的消息,找到了刘佳颖。 刘佳颖还没来得及走进通往家里的住宅楼楼梯,就被龙滨叫住了。她回过头,尴尬地笑了笑。 “这完全是冤枉啊,龙警官,我根本就不知道曹歌失踪的事情,如果我知道的话,我还会到他们家里去吗?是因为曹歌已经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我可以给你看她发给我的信息,还有我们的一个通话记录。”刘佳颖急忙掏出手机以证明自我的清白,说道,“她都已经亲口答应我了,你说我为什么还要绑架她呢?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的妹妹,我怎么会这样对她呀?” |
面对着龙滨沉默的凝视,刘佳颖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关于这件正在发生着的事情的严峻性,或者说这种所谓的严峻性,是她通过将自我投射向龙滨的目光中所获得的一个恰好符合了她内心需求的答案。她想不明白曹歌好好地怎么会失踪呢?偏偏是在她答应了要给自己转让房子之后,难不成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当曹歌和房子同样被置于这样一个悬而未决的位置上时,刘佳颖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内心已经开始更倾向于对曹歌的关心了,她所思考着的已经不再是曹歌是否联合了林一欺骗自己,又或者自己是否能够顺利得到一套房子。转而变成了究竟曹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否还活着?为何父亲才刚刚离开没多久,同样的悲剧又降临到了她的妹妹身上,是因为自己的过错吗?是因为自己曾经所犯下过的恶吗?她突然还产生了这样一种愿景,如果可以,她愿意以她自己来作为替换,只要曹歌能够平安无事地归来。那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两个亲人之一了,她作为姐姐的,怎么能不好好保护她呢? 刘佳颖哭了,有些凄惨的。她说道:“龙警官,你一定要找到曹歌。” 天暗了下来,在入秋以后,黑夜的来临变得又早了一些。刚刚到来的黑夜不全然是黑色的,或者因为受到城市里灯光的影响,黑色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黑了,也不能是了。更确切地说,是深沉的蓝黑色,朵朵白云在其中裂开,不再动了。 躺在那张紫檀木床上的葛慧丽也不再动了。确实她在被搬运到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之前也已经不动了,那不动起初只存在于她身体外在行为的定义上,内在却是动着的,比如她的心脏,她的血液,她的神经,或者还有她的意识。而此刻她是确定无疑地不会再动了,不管是外内还是内在。要说唯一可能存在的动的话,大致也就剩下被分解以后消逝于无的无了。无又是什么呢?是有,是虚无,是无尽,还是空? |
昏黄的灯影在她那张萎缩的面孔上晃动着,就好像在试图再一次召回她的意识。已经出现的一阵轻微的腐臭味氤氲在空气中,无法散去,林一冲破这层气味,跪在床边哭了起来,喊着:“妈妈。” 他哭喊得如此撕心裂肺,仿佛那个死了的人是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原来葛慧丽的眼睛是曾经睁开过的,过字的表达似乎并不那么准确,因为如果曾经睁开过了,那么此刻林一见着她的时候,理应是闭上的。然而,她依旧睁开着她的双眼,不知在看些什么,或者是为了向金农先生那幅《蕉阴罗汉》里的罗汉作出回应,或者是企图通过目光抓住那即将散去的成为无的是,又或者是在向他者证明在她不动了的那些日子里,她是确凿无疑地活着的。 而今,却不再是了。 “妈妈啊,妈妈,都怪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我就不应该答应曹歌的。”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回荡着林一的哭喊声,或者,他的哭声是哭给曹歌听的,只是可惜了曹歌没有存在现场。那阵腐臭的气味也被他的哭喊声感动了,纷纷向窗口的缝隙处逃了出去。他仍未能停止,喊道,“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我可怜的妈妈,曹歌一定不会原谅我的,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
谁会能够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呢?没有人能够,曹全傅,曹之,郭秀莲,郭茜云以及花姨全都不能够,当没有人能够的时候,这件事情也就被定义成了一个意外。意外,即一种偶然性,这样的解释却又似乎无法完全地让他们接受,当每个人看着丧礼上红肿着眼的林一,以及考虑到他那仍处于失踪状态的妻子曹歌,他们也只能暂时地接受了这种偶然性发生的可能性,而不再针对这种偶然性自身的可能性发表任何疑问了。 疑问,是被留给了龙滨的。她同样暂且地无法从中找到任何突破口,林一所说的话即使有可能是假的,但是在曹歌缺席的情况下,又如何得以证明呢?可他撒谎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存在杀害葛慧丽或者曹歌的动机,不是吗?奇怪的是,龙滨仍旧无法对林一产生绝对的信任,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对他存在着这样一种感觉,模糊的,神秘的,压抑着的,以及一点不确定的危险。 感觉却远不足够。证据,她最需要的证据恰好是她此刻最为缺乏的。 葛慧丽的丧礼宴席结束后,曹之就甩开了父亲林一的手,跑向前来奔丧的顾远和顾小北。林一尴尬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曹之,走了,我们要回去了。” “我要去顾远家。” |
不等林一开口,顾小北便说道:“正好也是周末,要不让他过去和顾远待一起吧,怕你这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有顾远陪着他也会好一些。我周日晚上再把他送回去,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我就是怕太麻烦你们了,怪不好意思的,唉。” “没事的。”顾小北说话的时候,曹之始终躲在他的身后,就好像是有意避开他的父亲一般。兴许是因为林一那一个巴掌给他留下的恐惧,兴许是因为看到了林一在深夜时出现的失常梦游行为。兴许两者兼而有之,以至于他对他的父亲产生了一种抗拒,一种陌生。 “唉,曹之妈妈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接二连三出了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他不想待在家里。让他去你们那里住两天也是好的,那就麻烦你们照顾他两天了。”林一只能叹了一口气,试图望向曹之,交待道,“儿子,你在顾远家要听话,知道吗?这星期的马术课爸爸暂停就先替你请假了。” 曹之一句话也没有说。 金阳小区中心位置种植着的皂角树挂上了熟透的皂角,一串串深褐色的皂角垂挂在枝头,金色的阳光一照也有了光彩。其中有一部分皂角果实落到了地上,从边缘处裂开,弯曲着身子,显现出藏在皂荚里的皂荚籽。顾小北刚刚停好汽车,顾远就迫不及待地走下车,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皂荚。 “这是什么?”曹之跟在顾远身旁,不解地问道。 |
“皂荚。” “你捡来干嘛?” “爸说,洗头。”顾远拿起其中一块裂开了的皂荚,又抓起了曹之的手,把皂荚籽倒在他的掌心,说道,“泡水,洗衣服。我可以种。” 曹之好奇地跟着顾远一起两只手上抓满了皂荚,一起走回了家。他们撕开皂荚的外层,将收集在一起的皂荚籽倒入一个剪去了上半部分的矿泉水瓶里,曹之问道:“种在水里吗?” “不,泡一星期。”顾远又从阳台边缘出处挪出一个深褐色的粗瓷花盆,说道,“再种这里。” “如果以后它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下面那棵一样那么大?” “那,我们以后,搬公园。” “那我们就叫它巴斯巴斯。” 和顾远待在一起的时间,几乎让曹之把外婆葛慧丽过世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或者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仿佛在他的潜意识中,死亡并不等同于无,他在心中总以为自己以后有一天还会再次见到他的外公外婆。唯独让他牵挂着的是他的母亲曹歌,看到龙滨回到家后,他上前又问道:“阿姨,我妈妈还不回来吗?” |
“还没有呢。”龙滨想了想,反问道,“曹之,你爸爸有和你说起过关于妈妈的事情吗?” 曹之摇了摇头。他似乎不大愿意提起父亲打自己一巴掌之事,说道:“爸爸晚上吃掉妈妈的花了。” 龙滨好奇地追问了下去,将林一的行为推测为梦游,问道:“你爸爸以前也会这样吗?” “没有。” 坐在饭桌另一旁的顾小北夹起一个鸭腿放到了曹之的碗里,想起无论是在葛慧丽还是曹连彬的丧礼上似乎都未曾见过曹之的爷爷奶奶,随口就问了一句:“曹之,你爷爷奶奶都没有来吗?” “我没有爷爷奶奶,只有外公外婆。” “没有爷爷奶奶?”曹之说出的话倒是让龙滨吃了一惊。 曹之一只手拿起鸭腿,咬下一口,说道:“爸爸说爷爷奶奶在我出生以前就不在了,所以我没有。” 顾小北注意到了龙滨脸上微妙变化的表情,以及手中突然放下的筷子,说道:“先吃饭吧。” |
这一整个晚上龙滨都在思考着吃饭时曹之无意中所透露的信息,为什么林一要告诉曹之他的爷爷奶奶在他出世以前就去世了呢?她明明记得几个月前在调查曲曼青一案时,系统所登记的资料中显示林一的母亲并未离世。她为此再次拨打了电话到公安局,以求进一步确认这个消息,公安局的同事告知龙滨:“林一的母亲确实还活着,资料显示她是在松乡镇和他的弟弟林嘉华住在一起,而他的父亲是在2015年因为癌症过世的。” 2015年,那也是曹之出生三年之后才去世的,为什么他要说在曹之出生前就去世了呢?为什么他要说慌?龙滨一时间想不明白。而关于这个问题,顾小北猜测着说道:“会不会是因为他可能和家里关系不大好,所以就不想再和他们有联系了,或者以前发生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才会导致这样。”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我可能得去一趟他老家看看。” “你是在担心什么呢?”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说着,龙滨关上了床头柜边的台灯。本来她在闭上眼睡着前已经计划好了第二天便向武子贤申请去一趟松乡镇调查林一的过去,却不料醒来后她就接到了母亲孙晓薇打来的电话,孙晓薇再次提醒龙滨晚上一定要准时参加哥哥龙兴云二胎儿子的一岁生日宴席,以及提醒着她一定要穿上自己特意给她购置的裙子和长靴。龙滨只好将前往松乡镇的计划向后延期了一天。 |
次日下午,龙滨和顾小北带着顾远和曹之一同前往参加了生日宴。她并没有遵照母亲孙晓薇的意愿穿上裙子和长靴,而是一如既往地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孙晓薇刚想说些什么,龙滨便匆忙从哥哥龙兴云手里抱起了那个肥胖的婴儿,挡在了自己和母亲之间。那婴儿一叫一闹一哭,孙晓薇就无暇顾及龙滨了,急着就要将婴儿夺过来,说道:“是不是姑姑又欺负我们家宝宝了?快让奶奶看看。” 龙滨示意着顾小北把红包交给龙兴云,推着曹之和顾远走进了宴席大厅。大厅里挂满了粉红色,橘红色以及乳白色的气球,有一部分气球被填充了氢气,一个或者几个扎在一起,漂浮在半空中,有的气球则被粘在了每一张套着枣红色座椅套的椅子上。顾远和曹之与宴席厅里的其他好几个小朋友一样,在明亮的大厅里四处奔跑,意欲收集那些散落在各处的落单的气球。 每一道被端上桌的菜都被赋予了与孩童有关的充满了美好寓意的词语,尽管它们之间实在找不到丝毫联系,比如辣子鸡配以无忧无虑的词语寓意,又或者芽菜扣肉配以乖巧可爱的词语寓意。显然对于参加宴席的人们而言,这些词语与寓意都是无关紧要的,毕竟再好听的词语和寓意终究需要回归到吃的这件事情本身,好吃,或者能吃饱便足够了。至于那个孩童长大后是否真的能与这些美好的词语寓意相互关联在一起,那时候早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也没有人关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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