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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家庭女性悬疑小说《半遮眼》完稿[第2页] |
作者:hh229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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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曹歌也就同样地不得不对父母坦诚了她与林一之间正在发生的矛盾。从曹连彬第一次见到林一以来,他始终对于自己这个所谓的“女婿”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他说道:“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吗?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你们结婚,我就和你说了这个男人靠不住,你还死不愿意相信,现在知道了吧?有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小孩好的?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除了你,曹之也得受到影响。” 曹歌委屈地沉默着,父亲的数落和严苛无疑让她心中的刺痛更近一倍地加剧了。仿佛她又回到了小时候考试没有考好,不得不回家面对父亲批评的那种处境,她脑海中回荡着那种激烈的挫败感,就好像不管她做什么,付出了多少努力,她在她的父亲面前永远是不够好的,或者失败的。 母亲葛慧丽注意到了曹歌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立即安抚着她,说道:“好了,过去的事情,现在就不要再说了。现在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发生了我们就要好好想办法解决,你自己先好好想一想,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之后再聊一聊。这段时间曹之就暂时交给我们来照顾就好了,你先把你们的事情处理好,其他的不用担心的,爸妈都会在。” 曹歌本想靠在母亲肩膀上哭一哭,不过看到父亲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她又打住了。只是点了点头。 |
而林一从家里离开的那天早上开始,始终被一系列的疑问困扰着。他想不明白这个性爱视频是什么时候拍摄的?又是谁拍摄的?最后怎么会突然地出现在了曹歌手里?难道是曹歌请了私家侦探偷偷调查了自己吗?但这似乎也说不通,当时他所偷情的现场环境里仅仅只存在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会被拍摄呢?而且还是在如此靠近的一个角度。 他又想到,难不成是她偷偷装了摄像头拍下来的吗? 林一思索着走下了汽车,从一处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内部走向电梯间,忽然间一个黑色的身影从一侧冲了出来。黑色身影将林一推倒在地,随即展开了一阵不留情的拳打脚踢,愤懑地说道:“你以为老子什么都不知道吗?曼青就是被你害死的,一定是你杀了她的,你这个王八蛋,连老子没出生的娃娃都被你害死了!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也要把你打成个半残疾!” 咳嗽声回响在沉闷的整个空间里。林一蜷缩在地,紧抱着自己的头,他总算尽力保住了他的脸。 |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五节 林一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只穿着一条白色四角内裤的他几乎在头部以下的每一个部分处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红肿面积,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青色,还有的出现了微弱的紫黑色。他的行动也变得缓慢了。他拿起床头柜处放置的棉花和碘伏消毒液,依次拭擦在身上的每一处伤口,然后呼着气,等待碘伏消毒液的痕迹渐渐干涸。 关于前一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林一咬着牙将其全部接受了下来。报警并不存在于他所考虑的范围之内,因为报警也就相当于将其与曲曼青之间的关系,将那个性爱视频里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公诸于众了,这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局面。他知道曹歌必然也不会期望出现这样一个尴尬的,可能无法挽回的处境,如果他希望能够得到妻子曹歌的原谅,他就只能承受下自己所承受着的这些伤痛。 他想,也不是什么致命伤,没事的,过些天就好了。只要能得到曹歌的原谅,这些都是值得的。 不过那个性爱视频的来源仍旧在另一个层面上困扰着他,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对方又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会是昨晚上的那个男人发给曹歌的吗?他是为了曲曼青而来的,所以他是曲曼青的前男友吗?一想到曲曼青这个名字,想到更多与她有关的细节,林一的大脑就发出一阵肿胀的痛,仿佛在对这个名字和形象从脑海中出现产生着抗拒。 他只好决定暂时将这些疑问放到一旁。无论如何,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他目前所能做的,以及所要做的就是尽其所能地获得曹歌的原谅。这也是在接下来两天时间里,林一反复思考得最多的一个问题,至于他为何没有立即采取行动,他是希望给予对方和自己一些冷静的时间。 |
林一回到工作室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称“身体不舒服”,然后将本来安排好的摄影培训课程以及拍摄计划交给了工作室的一名助理摄影师段砚焯。学生们所提交上来的拍摄方案,以及五花八门的想法堆叠在林一的电脑桌面上,他匆匆看了一眼,也提不出多少兴趣,对段砚焯说道:“你让他们自己找好要参考的摄影师风格,看一下工作室这边有没有合适的衣服,让白白替他们搭一下,再定一下合适的妆面,把模特约过来就可以拍了。灯光要提前测试好,你替他们看一看,不合适的话就给他们调整一下,别到时候拍出来乱七八糟的。也别搞太复杂,在棚里拍就好了。” “那明天那个电商的首饰广告拍摄呢?” “那个,明天你去拍吧,我已经和白白说了。到时明天的课程你就把它改成实践操作就好,让他们到现场看一看,替你作助理,也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学习一下。”林一说道,看着段砚焯离开的背影,他才终于放松地靠在黑色多功能用椅上闭起了眼。 为了讨好曹歌的欢心,林一每天早上都会预订一份同城鲜花速递寄往曹歌的买手店,今天是雪山玫瑰,明天是自由精灵玫瑰。由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仍旧被封闭在一个家庭,或者两个家庭的环境之中,所以面对着不知情的员工们,曹歌也无法随手将这些玫瑰花扔进垃圾桶里,只好带回了家之后才扔入停车场里的垃圾桶。 |
面对曹歌的不为所动,林一决定临时改变了自己的策略,将求助的目光转向了儿子曹之。趁着午饭及午间休息期间,林一来到恩培国际双语学校联系了曹之的班主任江平,以家中有事为由将曹之从学校接了出去。曹之毕竟只是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当他看到父亲带他来吃他最喜欢的牛肉小汉堡,铺满奶酪和秘制牛肉酱的薯条以及墨西哥牛颈肉玉米片时,他早就没有了戒备心和抵抗力,何况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 “好吃吗?”林一看着曹之满足的模样,问道。 “我们都很久没有来吃过了。妈妈说你去出差了,要去好多天呢。”曹之点了点头。 “爸爸今早上刚回来的。你喜欢吃的话,以后爸爸就经常带你来。” “外公知道了,会被骂的。” “没关系,爸爸偷偷带你来,外公不会知道的,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好不好?”林一向曹之伸出手掌,手肘位置处不经意间发出一丝微弱的疼痛感,说道,“我们来击个掌。” 曹之抬起另一只空出的手,与父亲击了掌。林一又问道:“儿子啊,你可不可以帮爸爸一个小忙?” |
“什么忙?” “爸爸最近不小心惹妈妈生气了,现在妈妈不让爸爸回家,你晚上回家之后要替爸爸哄哄妈妈,让妈妈不要再生爸爸的气了。你说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以后都会听妈妈的。只要妈妈的气消了,原谅爸爸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爸爸都带你去,好不好?”林一向曹之投去充满怜悯和诚恳的目光,很显然面对着父亲的恳求与无助,曹之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他已经轻微地能够察觉到父亲与母亲之间存在着的一种不平衡感,他也和其他任何一个孩童一样希望可以永远地保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永远围绕在父母身边。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深植于其潜意识中的关于完整与爱的概念,曹之认为这是一个自己有必要完成的任务。尤其是林一最后所说的那句话:“爸爸就只能依靠你了,只有你才能帮得了爸爸,你一定要帮爸爸,好吗?” “那好吧。我答应你了。”曹之天真地看着父亲。他的目光又渐渐地从父亲身上偏离了出去,穿过父亲,跃向餐厅的玻璃大门外。大门外正站在一个干瘦的女子,稀疏的长发垂在她的肩膀前,她的眼睛一大一小地盯着餐厅里的曹之与林一的背影。林一好奇地看着曹之突然停下来的动作,转过头,门外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理所当然地,林一并没有像他所说的一样将曹之当成了自己唯一的希望。曹之只不过是他试图挽回这段破裂了的婚姻关系的其中一个希望而已。他将曹之送回学校之后,立即又去寻找了另外一个希望的筹码,准备从曹歌身边每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下手,以松动其不可动摇的决心。他想,只要她犹豫了,也就意味着自己有希望了。 |
第二与第三个被林一所找到的人是曹歌的父母曹连彬与葛慧丽。林一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希望以送礼物的方式来打动自己的岳父岳母,那他必然注定是要失败的,一个身家在他十倍以上的人还需要他给自己送些什么东西呢? 他迟迟没有走下车,思量着,他唯一所能打动他们的方式也许也只有自己的“真心诚意”了。 如其所想,在这件事情发生以来,他前往岳父岳母家的第一次拜访,尽管算不上完全地失败了,但也并没有成功。岳父曹连彬当即拒绝了林一的道歉,就连见面的请求也被拒绝了。林一只好局促地坐在客厅的黄花梨单人木沙发上,面对着岳母葛慧丽,忏悔地说道:“妈,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曹歌和曹之,但那次真的是一次意外。我当时喝多了,我可以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犯的,只要你们,只要曹歌愿意原谅我,我写保证书或者怎么样都可以。” 林一身上似乎天生具备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能力。每当他以一副低姿态的面容朝向他人时——尤为是女性——他人将难以再对他表现出一种坚决的抗拒。葛慧丽也一样,她终究是一个已经活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见过太多起起伏伏的人生,她知道婚姻并不是一座完美的象牙塔。真实的情况往往不是这里裂了一条缝隙,就是那里穿了一个孔,离婚是不是就真的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呢? |
她不知道,她站在一个母亲和祖母的角度,只是希望曹之可以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健康成长,也希望曹歌能够获得幸福。她看着林一那张惨兮兮的脸,她是最看不得男人哭的,一看见他红了的眼眶,心也就软了下来,叹声说道:“我想你也是知道错了的,但你们的这个事情至于要怎么处理,决定权还是在于曹歌。我们也不可能勉强她的,毕竟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谁不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幸福?你这么做是真的千不该万不该,你只能等她自己想清楚了再看看怎么样吧。” “我知道了,妈妈。”林一站了起来,从后方压在他身上的亮光变得又更重了。葛慧丽起身将林一送了出去之后,转身就一个人开着车去学校将曹之接了回来。一路上曹之都没有提及中午与父亲林一外出吃饭一事。 曹之一直待在外婆家吃完了晚饭才被送回了家,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练习小提琴。前方的黑色钢琴旁亮着一盏圆形的落地灯,柔和的灯光如果一双敞开的手臂向上伸了开,与饭厅天花板上方垂下的三盏南瓜形状的灯具相互呼应着,抵抗整座房子里深埋着的沉默。 一连数次曹之都没能完整地完成最近新学的《马扎斯小提琴练习曲》36号作品,怪异而尖锐变形的声音在整个客厅里反复拉扯,曹之索性放弃了,将小提琴放在一旁。眼看母亲曹歌还没有回到家,他忍不住就想伸手触向金铜色不规则形状茶几上摆放着的透明圆柱形玻璃花瓶,花瓶里插着两支正在盛放的红色针垫花。曹之刚刚从针垫花的花瓣上撕扯下其中一小簇细条形花瓣,不料母亲曹歌就开门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
“曹之,妈妈都和你说过了,你不可以老是摘掉这些花。它好好地待在那里,又没有招惹你,你干嘛老是要把它摘掉呢?你看现在这样缺了一块的,你觉得好看吗?”曹歌严肃地看着曹之,走过去掰开了他的手掌,将其抓在掌心的红色花瓣取了出来,扔入厨房里的垃圾桶,又说道,“怎么不开客厅的灯呢?” “那个不亮了。”曹之有些局促地收起了手,压在自己的大腿下方,低着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突然开口小声地说道,“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都是爸爸自己换的。” 曹歌似乎并没有听见曹之最后说的那句话,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灯的灯泡是在哪买的来着?” 曹之眼看没有获得母亲的注意和回应,又喊了一声:“妈。” “怎么了?” “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一下让曹歌怔住了,她只好随口应道:“还不知道。” |
“妈。” “又怎么了?” “你是不是生爸爸的气,和他吵架了?” “没有。”曹歌注意到了曹之脸上低落的神情,一想到曹之,她的内心也难以再继续维持着面对林一时的坚定和克制。她走上前,握着曹之的手,说道,“我和爸爸没有吵架,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那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曹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曹之问题。或者说,对于曹之所希望获得的一个明确的关于具体时间,具体日期的答案,这恰好是曹歌心里最不明确的一个答案。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暂时地将这个问题抛至一边,却未想到不过三天的时间,她又被再一次拉回了整个矛盾的中心位置。 “妈妈,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曹之突然开口问出的这个问题,让曹歌感到十分诧异。她不禁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怎么会不要你了呢?” “我们班上有个同学他的爸爸妈妈就是吵架之后不要他了,他准备要离开学校,搬去和他的爷爷奶奶一起住了。他说他以后就没有爸爸妈妈了,以后也见不到我们了。他的爷爷奶奶住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听到曹之说的这几句话,以及他稚嫩的声音,曹歌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曹之,抱着那具瘦小的,尚未发育完整的身躯,就好像她孕育着这个生命的那一段日子,她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所产生的那种颤动,是与自己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
“不管怎么样,爸爸妈妈永远都是最爱你的,爸爸妈妈不会不要你的,知道吗?”曹歌说道。与曹之之间的这一次对话让曹歌意识到曹之所知道的或者所感受到的是要远比她所猜想的要多得多的,她也明白自己终究无法绕开这个已经发生的问题。可是她该如何处理才能获得一种最完美的平衡呢?如果为了维持这个家庭的完整,那她就只能选择委屈自己而原谅丈夫林一,她不免又担忧着,原谅了他难道就不会有下一次了吗?即使原谅了他,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婚姻是否又还能回到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那样呢?她还能坦然地看待与接受他吗?她的父亲又会怎么想,怎么看待她以及她的婚姻呢?是不是这样就更进一步地突显出她的怯弱和失败了?她真的就没有办法成为父亲的骄傲,成为他心中所认可的那个最优秀的女儿了吗? 这种强烈的对于自我认同的价值观以及信念将曹歌推向一个极端,然而所有的自我,似乎一遇到了渐而浮现出的曹之的形象,又渐而地瓦解了。边界,结构,逻辑体系,都是这样的脆弱。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如何能够当着曹之的面,将自己打算与丈夫林一离婚的决定说出来,他会不会也像别的孩子一样认为父母抛弃他了?他会不会长大了以后想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仍旧永远地无法原谅身为母亲的自己?如果真的是那样,她真的能够承受得住吗?一个母亲究竟如何才能坦然地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对自己持续不断的,直至永恒的怨恨?这么一来,她同样会成为一名失败的母亲,她已经是一名失败的女儿,一名失败的妻子了,她还能继续承受更多的失败堆砌在自我身上吗? 自我,突然地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被剥夺了,向后退了,消解了。 |
曹歌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张脸埋在了浅红色的床单里,头发沿着前额与耳廓滑了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留出了鼻孔与嘴巴,呼吸着。所有的问题,思索,考量都让她感到格外疲惫,就像充盈着整间卧室里的青灰色,挤压着一动不动。仿佛她也在这团青灰色中被消解了。 冷风从空调出风口处持续吹动,不时推着单薄的窗帘又动了一下。窗外是同样沉着的深灰色,靠着远处仅有的亮光从黑色中挣脱了出来,当中同时涌动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蓝色。说涌动是不必怀疑的,那是源自不远处露天游泳池边缘处所投射出的亮光,亮光与游泳池中的水还有底部的蓝色瓷砖块相互碰撞在一起,洒向四周高立着的住宅楼。 这涌动着的,温柔的蓝色似乎让曹歌感到格外熟悉,尽管她确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看见这一小块的蓝色,不过这蓝色却自觉地从窗外钻了进来,靠在窗户边凝望着她,给予她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提示。这是一种超越于语言之上的提示,带着她一起再度陷入了一整片的蓝色。 |
曾经,也存在着这样一种极为相似的蓝色在凝视着她。那蓝色是更为灵动的,纯粹的,有灵魂的。他看着她的时候,是这样温柔。她为什么会忽然间在梦里见到这个她只见过两次的蓝眼睛英国男人呢?她说不清楚,很显然并不是因为那一次意外的,让她感到满意的肉体上的结合。她知道那并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让她着迷的。那是什么呢? 是他那双温柔的蓝色眼睛吗?也不是的。是他亲吻自己时,没刮干净的胡渣轻微刺激着自己皮肤所带来的触感吗?好像也不是的。她想了很久,这么说也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当时的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或者正在想着,回忆着的,其实也不完全地是她。她是无法控制这些碎裂在潜意识深处的碎片相互连接起来的,就好像此刻一样,她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观望着它们在蔓延的蓝色中被粘合了起来。因为蓝色的凝望而获得了一种消散了的完整。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罗伯特,是的,他叫罗伯特。 |
那也是一个同样炎热的六月,十五年前她还在美国读大学时所度过的六月。在他们做爱结束之后,罗伯特沉沉地躺在那张铺着白色床单的木床上。他闭着眼,全身赤裸地躺在那里,清晰勾勒出肌肉线条的小腹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发出微弱的起伏。曹歌先一步醒了过来,裹着白色的床单坐在床上,看着他。她伸出手指,轻微地沿着他的胸部往下滑动,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是刚刚好的,不多不少,不大不小,就好像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的雕塑作品《大卫》一样,在持续的凝望中产生了一种超越时间的美感和神圣性。 阳光照了进来,一块块地被树木的枝叶分割成了碎片,碎裂的金色落在罗伯特身上,闪耀着。曹歌沉醉地看着,看着罗伯特身上的每一处肌肉细节,每一块结构。她意识到原来她最着迷的也正是他所呈现出的这种完美性,这在她自己身上,又或者缺了一只脚趾头的林一身上,是永远无法实现,也永远无法被超越的。 她的,他们的,作为其所是而承载着一种的完美,是缺乏了的。 |
* * * * * * 热气腾腾地把外在的整个世界积压于空气中,六月是这样的一个季节。无处可逃的空气也就自然地堵住了每一个空间的每一处出口,似乎人也成为了一个空间的载体,呼入的每一口空气都被堵住了,粘腻地热堵在鼻孔里。 房子也一样。龙滨再次来到曲曼青的房子里,房子里的空气被堵住了,无法获得流动的空间与机会。这一大团被堵在了房子里的气味却似乎与她上次离开时的气味变得略微地有些不一样了。是什么异味吗?龙滨走向厨房所在的位置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放置着一盒竹炭除臭剂。那么很显然异味不是源自此处的了。 还会是哪呢?死老鼠吗?气味却又是不大相似的,既不臭,也没有腐烂的气息。是一种淡淡的异于原本房子里,或者空气处于常态中的气味,几乎是无法被察觉的,却又存在的。是已经被稀释的了一种气味,而且有那么一点熟悉。是的,她是熟悉的,她一定也曾经在某个地方闻到过与之相似的气味。 会在哪里呢? |
龙滨又朝着垃圾桶看了一眼,垃圾桶依旧和上次她来的时候一样,堆着余下的细碎鸡蛋壳,酸奶盒子和苦瓜内部被刨下的籽。不是这里,她知道的,从她走进厨房起的那一刻,那一缕异味也几近于消失了。她走了出来,走向一旁的浴室门口,异味又出现了。 龙滨随手掀开了蹲便器上方的盖子,一个已经完全被浸透,外层正在脱落的烟头浮动在水面上。 她想,过去这几天,一定有人曾经来过这里。会是凶手吗?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在找什么吗? “哗”的一声,突如其来的阵雨撞击在玻璃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脆响。窗外的蔷薇树也被雨水撞得一时失了神,纷纷丢下手里紧抓着的花朵,紫红色的花朵坠落在地,凄美地被抛弃了。尽管下起了雨,空气依旧是热乎乎的,就连阳光也没有因为雨水的出现而退让,它高昂着头张望,仿佛雨水也不过是它一时兴起呼唤而至的好友,两人无意间发生了点争执,谁也不愿意让着谁。 但这雨是下不久的,龙滨很清楚,六月的雨总是如此,一阵一阵,剧烈又短暂。她再次走出浴室,从厨房的冰柜里撕扯下一个保鲜袋,将那个出现在马桶里的烟头拾了起来,装在袋子里。她一回到公安局立即递交了上去做化验,结果多少让她感到一丝意外。 原来这个烟头是属于黎健的。龙滨心想,那这也就意味着,他之前所说的话很大一部分是在说谎。 |
在这份确凿的证据面前,黎健终于无法再做狡辩,说了真话。他说道:“是,我是进去过,这个我承认,但是我真的没有杀人。我之前说谎了,其实我知道她住在哪,我也去过,是她邀请我上去的。就是在她搬出去之后,我们还是一直保持着联系,有时候也会发生关系。我还是希望她会回到我身边,所以一直都在等她。” “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她都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偷偷进去?” 黎健有些欲言又止,说道:“其实,是这样的。我上一次去她那里的时候,偷偷地就把她的钥匙拿走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我就趁她不在家的时候潜进去,在她卧室里装了一个针孔摄像头。我就想知道她到底是为了哪个男人才离开我的,谁知道她突然就出事了。那天你来找过我之后,我怕自己会被卷进这个事情里,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只能撒了谎。然后大概五六天前,我再次进去想着把那个摄像头取走,害怕先被你们找到了,到时说不出清楚。” “拍到的那些视频呢?” “还在我家里。”黎健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觉得肯定就是那个叫林一的男的杀死她的,你们可以去看一看,里面有一段他们的视频。你们真的要把他找来好好问一问,真的,那家伙太可疑了。” |
龙滨与武子贤等人从黎健所带来的手提电脑中确实看到了林一与曲曼青之间的性爱视频。不过让龙滨更感兴趣的是曲曼青死亡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匆忙点开当天对应的视频。视频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镜头始终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房间,也就是曲曼青的卧室。根据法医所推断的时间,龙滨注意到曲曼青在遇害之前正一个人躺在卧室的床铺上睡觉,接着是一连两声的手机短信铃声响起,她便起来走了出去。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卧室了。面对着余下的播放时间,龙滨隐约找到了些许其他的细节。这些细节来自于视频中的声音,可是由于声音太过于粗糙,大多时候只能听到一大片嘈杂的声响。在曲曼青离开了卧室大约十分钟之后,她好像在嘈杂声中听到了洗手间冲水的声音,以及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向善于处理技术问题的同事,问道:“这声音有办法再处理清楚一点吗?” “我拿去给技术科降噪试一下,但是降噪可能也会失去一些细节,也不一定会很清楚。” 一旁的武子贤说道:“先拿去处理一下看吧。那这样,龙滨你先去找那个林一问一问,要个口供。” |
龙滨拿到关于林一的个人资料之后,她才想起来原来林一便是曹之的父亲。她记起了那天晚上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汽车的前大灯直照在他的身上,他戴着一顶白色的棒球帽,帽檐下的黑影完全地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那张微笑着的嘴。他的嘴唇带着略微深沉的紫褐色,对着顾小北有礼貌地笑着。这样的笑容并不足以打动或者弱化了龙滨原有的理智,她这一生中已经见过不少形象与其内心完全不相符的罪犯。形象始终是作为一种形式的外延,与人的感觉一样总是具备着不可否认的欺骗性,所以龙滨取消掉了自我脑海中对林一的第一感觉和印象。 她需要的是更为实质性的证据。 对于警察找上门的事情,曹歌从来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尤其当这件事情与林一存在关联时,曹歌认为自己有必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与林一存在密切关系的她或者她和曹之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而遭到牵连。她听到了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龙滨是这么回答的,道:“我们现在怀疑他和一起谋杀案存在关联,所以需要和他见一面,你知道他现在住在哪吗?” “你说谋杀案?” “是的。”话说至此,龙滨也有些犹豫了,她是否应该将那个性爱视频的事情告知曹歌呢?如果林一被证明不是凶手的话,这个视频里所发生的事情也足以让这个家庭发生震荡了。可她的理智却又告诉她,曹歌身为林一的妻子,难道没有权利知道这件事情吗? |
“那个人,是谁?”曹歌犹豫着问道,“不会,是个女的吧?”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我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你。” “这个女生你认识吗?”龙滨掏出一张曲曼青的照片,递了上去。曹歌匆匆看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便是视频中与林一发生关系的女子,她试着克制自己的情绪,手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了。龙滨接着说了下去,“你认识她。” “她死了?” “是的。” 原本已经有些动摇着计划再给林一一次机会的曹歌,在此时好像立即坚决地将自我的犹豫给否决了。她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仅出轨了,而且还是一个杀人犯。而她在一个杀人犯身边睡了九年的时间,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她质问着自己,曹歌啊,你真的了解他吗?真的认识他吗?你究竟将你自己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事件里? |
她忽然地感到腹部处传来一阵绞痛,立即蹲了下来。她试图抵抗着内在情绪所产生的崩坏,一旦崩坏开始,她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了。没一会儿,曹歌又站了起来,擦去眼角的眼泪,她决定将自己所收到的那封匿名邮件和视频呈现给了龙滨。 龙滨没多怀疑就猜到了这是黎健所为。后来,黎健被关押之时也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为的无非是满足了自我报复的欲望,以借此摧毁林一的虚伪和他所在意的家庭。 也是在龙滨离开后的这天晚上,曹歌接连地接到了好几个林一打来的电话。她都拒绝了。最后,林一又给曹歌发来了一长串的文字信息,写道:“宝贝,你真的不要受到别人的挑拨离间,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我都已经和警察说清楚了。现在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女人是我杀害的,而且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就只发生过一次而已,我们在那之后已经完全划清界限了。你要相信我,好吗?” |
第一部分 第二章 第六节 雨下了大半个夜晚,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树枝上。早上顾小北带着顾远出门前往学校时,仍然能够感受到从两棵位于小区中心位置的粗壮皂角树上坠落的雨滴,雨滴滴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清凉。积满了一小摊一小摊水洼的地面上满是碎落的花,花是浅浅的绿色,如同一只手正向要抓着些什么却落了空,只能僵直地伸着。与皂角树在果实期所结出的一长串深褐色皂角相比,皂角树的花显得豪不起眼,只要紫红色的蔷薇花一出现,它们的身影立刻就被淹没了,仿佛那微不足道的浅绿色也成为了大地的一个部分。 顾远牵着父亲的手,小心翼翼地踮着脚从中绕开,避免不小心踩碎了这些被抛弃的花朵,他问道:“爸,为什么黑色没有?” 顾小北似乎正在沉思着,或者思考着什么让他今天显得要比往日紧张些许的事情,以至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顾远在对他说话。他只好说道:“你刚才说什么?爸爸没听见。” “黑色,长的,没有。为什么?”顾远又问了一遍,语言表达能力的缺乏让他抛弃了一个符合常规的句子结构,只保留了足以表达其意思的字词。仿佛于他而言,也只需要字词就足够了,语言的表达较之于他从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上所感受到的一切,又或者一切存在于永恒之中的真理,总是滞后的。这种滞后所带来的时间和空间却给予了其诸多的可能性进行修改与装饰,最终究竟是让其变得更容易理解了,还是更晦涩了?究竟带来了更多的偏见,还是彻底摧毁了无知与愚昧? |
顾小北抬头看了一眼,说道:“那是皂角树的果,要到秋天才会成熟,到时候就会看到了。” “秋天,十月。” “对的,十月,等到国庆节放假的时候就是了。”顾小北说着给顾远系上后排座的安全带,将其送往了学校。随后他便独自前往了出版公司与约好的编辑见面,这次的会面对于顾小北来说是足以让他感到重视的,还带着他所无法平复的紧张。一想到自己要向对方推荐自己的漫画作品以获得出版的机会,他厚实的掌心就不断地溢出了细碎的汗水。语言的表达能力尽管顾小北并不缺乏,他却也并未在其之中获得一种至上的圆满,至少在像这样的场合中使用口语表达,他认为自己是有所缺乏的。只要他一紧张起来,往往就会变得和顾远一样,无法进行完整的语言表达了。 他坐在驾驶座上,深呼吸了一口气,练习着说道:“您好,我这本漫画的内容主要是关于少年……” 他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少说了一个“一个”。他只好拿起自己准备好的样本以及相关资料,又说了一遍:“您好,我这本漫画的内容主要是关于一个少年……一个外星少年,不对,是一个少年,他实际是一个外星人,来自……” |
顾小北带着不安的情绪走向出版公司所在的写字楼电梯间,按下了“十八”的数字。在这之前,他已经接连三次被三家不同的出版公司所拒绝了,这次他会成功吗?他始终没有多少把握。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失败了,但他的失败与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存在任何关联。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准备好的话说完,他就失败了。他坐在一张浅棕色的沙发椅上,身后摆着一个紧贴在墙边的木柜,被隔开的木柜里装满了书籍样本,根据不同的类型分置于不同的隔层和框架中。坐在他正对面的是一个秃了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就和之前那三个拒绝了他的中年男子或者中年女子一样,说着大同小异的话。他说道:“顾老师啊,我实话和您说吧,您这个作品是不大适合出版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内容其实是不适合少儿进行阅读的……” 顾小北刚刚张开口,尚未有机会解释一句话,中年男子立刻使用密集的话语将他的嘴堵上了。中年男子继续说道:“您看啊,这些角色虽然画得很可爱,但是又是外星人,又是妖怪,又是战斗冒险的,这是十分危险的。家长们也无法接受这些东西。单单只是这些名词的存在啊,它们本身就足以代表着丑陋和邪恶了,您想,孩子是什么?孩子是天使,是纯洁的,那怎么能受到这些东西的玷污呢?丑恶是没有办法被家长们接受的,不管您画得多可爱,它们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丑恶的,它们应该完全从孩子们的世界中被拒绝出去。您知道家长们最喜欢的是什么吗?他们只喜欢,只希望看到美好的,就是美的东西,明白吗?即使这种美是虚假的,自欺欺人的,自我满足的也不要紧,只要美就足够了。没什么人真的关心那些什么精神世界啊,艺术或哲学啊,甚至连自我都已经不值得关心了,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我给您个建议啊,您回去之后,就画一个关于美好的小天使帮助人类的故事,那这样啊,就没任何问题了。” 中年男子也没问顾小北家里是否有孩子,就直接把他同样作为一名家长的立场给否决了。即使中年男子知道了顾小北是一名家长,难道他就无法将其拒绝了吗?毕竟他也总可以说,顾小北作为一名家长,他只是一个特例,而无法作为一种普遍性的代表。特例是普遍的缺乏,真理也从它们,或者他们的身上被完全地剥夺了,就好像“特例”,“特殊”与“特异”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即使是也不能是了。 顾小北失落地离开了出版公司,他不禁想到,所谓的美,究竟是什么呢? |
* * * * * * 自从知道林一被列入曲曼青谋杀案的嫌疑人列表之中后,曹歌的心始终无法获得安宁。她既没有给予林一任何回复,也没将此事告知父母或者曹之,她一个人承受着,以期望能够找到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可她想了一整个晚上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满意的办法,她却又不得不进行反复的思考,一旦她将这个问题置于一旁,她就总觉得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像定时炸弹一样捆绑在自己身上,让她倍感焦虑。 曹歌按下手提电脑上的“睡眠”按键,起身从三楼的办公室走了出去。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路旁种满了一整排的枫杨树,树梢上垂下一串串的花朵,被阳光照得发出晶莹剔透的光亮,像是系满了白玉珠子的项链或耳坠。此时的曹歌却是已然没有了心情再去欣赏这些属于大自然的细枝末节,她需要的是理清自我的思绪,以尽快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很显然,她渐渐地也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且不管她最终是否决定与林一离婚,林一作为曹之的父亲的这样一个身份是无法发生改变的,而在曹之未来的成长过程中,父亲的存在也必然是无法被缺乏的。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如果林一真的被确认为杀害曲曼青的凶手,这样的一个结果将会无法避免地给曹之的一生带来一个不可磨灭的影响,他很可能将会一辈子背负着“杀人凶手儿子”的标签生活下去。这是曹歌最无法接受的结果,他才不过一个七岁大的孩子,难道在他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里都要永远地背负着这份压力吗? |
曹歌走进了附近的一处商业广场,顺着往下去的自动扶梯来到地下一层的一间大型超市。她需要买什么吗?她不知道,她也并未真正地思考到“买”这样一个词语,而是本能地走了进去,最后停在贩卖水果的区域。看着眼前堆满在青绿色塑料篮子里的橙子,她拿起了其中一个。夏天产出的橙子缺乏了冬日里常见的金灿灿般的橙黄色,而是一半绿一半黄,绿得不彻底,黄得也不够完全,它们彼此之间成了彼此的缺乏,互补着,造就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品种——夏橙。 夏橙却也和冬日里的橙子一样,果皮外层洋溢着一层独有的气味,一种清淡的,沁人的香。这是她所喜欢的。她闻着橙子的香味,情绪似乎也平复了下来。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的是龙滨,她代表警方告知曹歌需要对他们家展开搜索。 曹歌扔下手里的橙子,快步走了出去,焦虑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当曹歌看着龙滨和武子贤等人拿着搜查证在自己的房子里搜查所谓的“凶器”时,她的心几乎被推到了喉咙上方。她站在门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说道:“爸,一会儿曹之的马术课下课之后,你直接让他在你们那待着就好了,别让他上来了,我晚点把他的衣服什么的拿下去,这些天暂时就让他住在你们那里吧。我不想让他回家看到这些。” 最后,龙滨和武子贤等人空手离开了曹歌家。曹歌却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丝毫的轻松。 |
晚上,曹歌看着客厅里以及五间全部被弄乱了的房间,她全没有没有了整理的心思,只是随手将几件属于曹之的衣物以及一些书籍和小提琴整理好放在了茶几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客厅,望着角落处那个不小心被打破了的花瓶,碎片与青白色的绣球花花瓣一起浸泡在摊开的积水中,落地灯的灯光照在碎片上,溢出的亮光射向昏暗的客厅墙壁,一块一块地仿若星空。又像她此刻所面对着的现实,东一块西一块地落在完全相反的地方,究竟哪些现实属于真实,哪些属于虚假,她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了,它们都闪着光,同样是浅紫色的,又带着一点点白色,黄色,红色还有青色。 曹歌走向厨房拿起一块抹布和垃圾桶,跪在木地板上开始清理这块狼狈的痕迹。这时,门铃响了。她走过去,只见父亲曹连彬一个人站在门外,问道:“警察都走了吗?” “走了。曹之的东西,你一会儿替他先拿下去吧。” “要不就去和他把这婚给离了吧。”曹连彬突然开口提及的这个话题,似乎也并不让曹歌感到意外。她知道父亲必然会这么说的,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她和林一两个人之间的婚姻结合。当初在她强烈的坚持之下,以及林一答应出生之后的孩子随曹家的姓,父亲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这段婚事。如今看来,却越发地衬显出她的失败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父亲的提议呢?此刻的她连底气都已经没有了,她突然很想问一问父亲,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女儿就是这么失败吗?就没有一点能够让你感到骄傲的地方吗? |
曹歌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曹连彬却将她的沉默视为了一种抵抗和拒绝,继续说道:“这样一个男人,你还有继续和他过下去?房子,车子,哪样不是我们家的?就连他那个工作室,也得你赚钱养着,现在还惹出这种丢人的事,你还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吗?从小到大,要是你愿意听我的,还会不会发生这种事?结果你就非要故意和我对着干,不愿意回来管理酒店和公司,非要弄那个什么买手店,一年能盈利多少钱?又非要嫁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最后受罪的谁?不是你自己吗?” “难道我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吗?错了,我也自己会担着。” “哼,说得容易。最后替你担着的还是我和你妈妈,前面几年一分钱赚不到的时候,是谁替你承担的损失?曹之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连照顾他,不也还都是我们?还说什么我们不给你选择的权利?就是因为你妈总是纵容着给你选择的太多了,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局面。”曹连彬越说越激动,干瘪的颈项也涨红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以前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一开始就说了要限制你的生活费,让你自己好好锻炼一下,你妈却每个月自己偷偷地又给你汇上一大笔钱。给你的选择还少吗?” “难道在你的眼里,你的女儿就是这么失败吗?就没有一点能够让你感到骄傲的地方吗?”这句话意外地在这一刻从曹歌的嘴里滑了出来,她强忍着泪水,不敢再去直视父亲。听到曹歌说出的这一句话,曹连彬也沉默了。 |
一股沉默的张力在他们之间僵持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过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曹连彬忽然大脑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眩晕,险些跌了下来。曹歌急忙上前扶住了父亲,仿佛方才所发生的争执在此刻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她问道:“爸,你没事吧?我扶你先进去坐会儿吧。” 曹歌扶着曹连彬走向客厅的沙发位置处坐了下来,她又走向饭桌旁倒了半杯温开水拿给父亲,说道:“你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吗?” “没什么,只是刚才头有点晕。我要先下去了,你要是需要人帮你收拾的话,就把花姨叫上来吧。” “我陪你一块下去,你现在这样我不是很放心。” “把曹之的东西一块带上。” 曹歌转身拿起属于曹之的物品,扶着父亲曹连彬一起走进了电梯间,沉默仍在继续着。 |
第二部分 残缺的美 |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一节 一座由石灰石制作的雕像屹立在一处不知名公园里的一个角落,雕像的整个形象包括了一匹战马,以及骑在战马上的男人。战马的两只前脚向前腾了空,两只后脚半弯着支撑地面,仿佛正欲发出一声嘶吼。马嘴微微地张开着,被连接着整个头部的笼头与相连接的缰绳束缚住了。牵着缰绳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子,他留着一头浓密的长卷发,光着脚,手里握着一把短剑,泰然自若地望着远方。他的头转了过来,好像远处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凝望着。 雕像下方还立着一座1.5米高的基座,上方印着一串已经模糊了的字迹,唯独“1885”几个数字还依稀存在着。灰色的基座和雕像一样,已经经历长时间的风吹雨打和空气的腐蚀,外层上粘满了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尤其在男人的肩膀,手臂,面部以及马匹的胸膛位置,一整片的黑色相互连接在一起,如同有人往他们身上刚刚泼了一桶污水,黑色缓缓流下。 男人与马匹,他们所背负着的阴影变得更加沉重了。 |
四周灰蒙蒙的一片。说其灰蒙蒙,却是白色的,一种更为接近于灰色的白色。白色源自于浓郁的雾气,一团一团地附着在空气中,氤氲不去。四周种植的七叶树,重枝桦树还有几棵观赏型的欧洲栎树也被遮住了身影,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那时候的欧洲栎树仍是绿色的,对于红色的缺乏也使其从被观赏的价值中剥离了出来,作为一种不值得被观赏的存在渐渐消失在了这片雾气中。 “嘭”的一声闷响,雕像上马匹的前右脚忽然间产生了裂缝,断了下来。或者应该说,裂缝其实早已经存在很久了,就和那些欧洲栎树处于不值得被观赏时的状态一样,是不会被人所注意的。仿佛人的注意成为了一种必然性,只有通过人的注意,事物的本质才得以获得揭示,以及获得一种存在。人,以其作为主体性的地位,宣告了自我的重要性,而其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附着于其之上了。 当然,是人自己这么认为的。 总之,那匹马的前右脚掉了下来,撞击在基座的边缘处,裂成了片。关于“片”这个字的使用也确实是不大准确的,因为它们被分裂后所形成的状态并不总是呈现出片儿状的,而是有的一大块,有的一小块,有的呈颗粒,然后还有所谓的“片”,以及断裂位置处细微坠落的粉末。 马匹没有因为失去了一只脚而发出疼痛的嘶吼,它是无法嘶吼的。 |
* * * * * * 八月,天气变得更加炎热了,知了也发出了更为密集的喊声以表示抗议。抗议通常都是无效的。 距离曲曼青遇害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黎健因为涉嫌侵犯他人的隐私以及作伪证受到了惩罚,而林一则因为证据不足成功洗脱了自己的罪名和嫌疑。“曲曼青一案”成为了一个悬而未决的案件,由于迟迟无法找到新的证据和突破口而被搁置了。 林一回到了他自己原有的生活,重新搬回了家里。曹歌是否真的完全原谅了他呢?他想多半是没有的。他清楚地可以感受到曹歌仍然与其保持着的距离感以及一些细微的冷漠,兴许她只是为了曹之才试着原谅自己,兴许是因为她想试着原谅却又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原谅。又或者她始终没有想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理好这样的一个处境,所以才选择一个折中的办法,暂时让自己搬回家里。 他已经想得很明白,自己如果希望重新获得曹歌的原谅和信任,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实现的。至于潜藏在曹歌身后的岳父曹连彬就更加不用说了,然而林一始终认为,只要自己能够尽其所能地获得曹歌与曹之的原谅和信任就足够了。 在回到家后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抱以极大的热情对曹歌表达自己的爱意。尽管曹歌没有全然选择拒绝,却仍是有些回避。这种回避是存在于潜意识中的,潜意识中对他的不信任,而不自觉地回避了他的亲吻,爱抚与拥抱,尤其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曹歌对于林一的反应总比在其他人面前时要多少显得有些冷淡。 林一隐隐意识到,好像有一些什么事情正在悄然地发生。 |
趁着曹歌在主卧的浴室里洗澡期间,林一偷偷拿起了曹歌的手机。他注意到曹歌有意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这在他们过去九年的婚姻关系中是不曾出现过的情况——接着,一条由一个名为“家明”的人发来了一条新的消息,显示出一个表示拥抱表情的英文符号“[HUG]”。这会儿,林一确实地明白了是有一些事情正在发生着,或者在他搬出家里的这一段时间就已经发生了。 次日,林一开着车与曹歌一起前往了曹歌的买手店,准备为新上线的秋冬款服装筹备宣传图的拍摄方案。林一,曹歌,巫莲娜还有另外一名助理一起围绕在三楼办公室的白色石英石桌旁商讨着服装的搭配,以及挑选出合适的拍摄参考图,供以作为拍摄氛围,光线,还有造型的参照。基本上整个商讨的过程都是由曹歌与巫莲娜两个人完成的,那名助理只是负责记录下搭配好的服装款式色彩以及与之相应的造型,而林一则沉默地坐在一旁,不时给出一些回应。 参加这一次的拍摄方案讨论并非林一最主要的目的,他更多的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试探一下曹歌。前一天晚上看到曹歌手机里收到的那个拥抱表情之后,林一将近一整晚的时间都在思考着这个名为“家明”的人究竟是谁。在他们两个人所共有的朋友圈之中,他实在找不到任何一个叫做“家明”的人。 他想了又想,直到清晨曹之向曹歌问起晚上是否可以吃五彩拌面时,曹歌有意地将曹之推进了衣帽间里假意要替换一双袜子,以避开林一的视线。不过林一还是听到了曹歌的声音,她轻声地回应道:“家里没人会做这个菜,花姨也不会做,太复杂了,只有去外面饭店才有。” |
正是“五彩拌面”这一道并不大常见的菜肴让林一想起了唯一一个与“家明”有关的人物。在他的印象中,这大概也是唯一一个他所认识的叫做“家明”的男人。这个“家明”具体姓什么,林一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者从一开始他就不知道他究竟姓什么,只是听着别人都唤他为家明,所以他也自然地跟着将其称为了家明。至于家明姓什么,至少在林一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这完全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到了现在,他才稍稍地意识到了家明究竟姓什么的重要性。也许这个“家明”就是那个“家明”。 林一所想起的这个家明,是一个经营着一家名为“非非”的私房菜馆的中年男人。如果只凭五官作出判断,这个男人是用不上“帅”这个字眼的,他的眼睛有些小,鼻翼有些宽,嘴唇也算不上饱满。以林一作为一个专业摄影师的角度观察,这整张肤色有些黝黑的脸庞唯一的可取之处,大致也就只有他的面部轮廓线条了。 为什么他会记得那么清楚呢?他明明只是见过他一次而已,不是吗?而且那已经是两三年以前的事情了。自从他清晰地回忆起了这张脸,将其与“家明”这两个字成功地联系在一起之后,他对他的印象也变得越发清晰了。 |
真的会是他吗?他始终不能确定,毕竟从那次见过家明之后,林一就从未听曹歌提起过这个人了。而且在那之后,他们也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私房菜馆了,但这是否也表示曹歌没有自己或者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过呢? 他对此持否定的答案。如果她最近没有去过的话,曹之何故会突然提起想吃这道菜呢? 那天晚上,曹歌与家明曾经有过任何目光上的交集吗?他不记得了,兴许是有的。这家私房菜馆当初也是曹歌带他与其他几位朋友一同前往的,他们之间或多或少总是存在着一些关联,比如朋友,朋友的朋友,或者曾经的同学。那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时也点这道名为“五彩拌面”的菜肴,红,黄,绿,白,紫,五种颜色的自制面条经过特殊的干燥工艺处理后形成如油炸型方便面一样的形状,但却少了油脂的粘腻感和热量,最后配以秘制的调料即成了这道菜。具体吃起来是种什么样的味道,林一已经不大记得了。 林一决定试着探一探曹歌的口风,趁着其他人都外出吃饭之际,三楼办公室里只剩下了曹歌与林一两个人。他说道:“最近准备又到白白生日了,我们可能打算几个人一起给她庆祝一下。” “什么时候?” “应该是后天吧。” “后天,我可能没空过去,你到时就自己去吧。” “好啊,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
“推荐什么?礼物吗?” “不是,我们想找个地方给她庆祝,餐厅什么之类的。”林一停顿了一会儿,目光瞥向曹歌,曹歌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言外之意,仍在专注地检查架子上已经搭配好的用于拍摄宣传图的服装。她转过头,随口说道:“把你后面那件黑色的外套拿给我一下,有羽毛那件。” 林一从衣架上拿起一件使用黑色羽毛作为主要设计材料和元素的黑色冬装中长款外套走向曹歌,不时地又看了她两眼,试图继续方才没有获得结果的疑问,说道:“我记得我们以前是不是好像去吃过一家私房菜叫‘非’什么的?” 听到这句话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话题来得有些过于突然了,一下好像刺激到了曹歌的心口。她手上的衣架子一滑,一条挂在衣架子上的白色薄纱斑点长裙就掉到了地上,曹歌匆忙弯下腰捡起,同时也让自己获得一次延迟回答的机会。她随即应道:“有吗?我不记得了。你记错了吧?” 一定就是他了。林一很肯定地知道。 |
* * * * * * 风吹了过来,树梢动了,摇着手,“沙沙”地响。是不是真的与“沙沙”二字的读音存在准确无误的对等,也是有待商榷的。那阵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暂的几秒钟,并不足以完全地让人辨认出其真正的音色,而且一阵躁动蝉鸣和蟋蟀叫声瞬间就将其盖了过去。 辰东艺术区二号大门附近种植着一棵高大的黄葛树,不断延伸的树枝将入口处的一段道路上方完整地遮了起来,投下斑驳的光影。在这一大片光影中,影子占据了主要的大部分面积,从水泥马路边向两旁的墙壁上扩散,墙壁上整排贴着的一系列艺术展览海报也被其占有了。兴许它所无法占有的大概也只有两个在马路上反复奔跑了好几个来回的身影,这两个身影一个是曹之,一个是顾远。 这是在新学期开学以前留给他们最后的暑假假期时光,他们没什么时间感慨,只想抓紧了时间贪享这余下的短暂。或者在他们的认知概念中,感慨也是不存在的。感慨仿佛成为了一个只属于成年人专用的词语,而在他们的世界里却被缺乏了,所有在他们所看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未知的,充满了生命力的。他们任凭着时间在这其中被彻底填满,或者消逝,心里是不在乎的,就好像那才是仅仅属于他们的取之不尽的财富,可以肆意挥散。 “看齐天大圣。”顾远说道。说话时,他注意到一棵青色的石榴掉在了身旁的草丛中,青色的石榴只有鸡蛋般大小,源自一棵栽种在其中一栋房门紧闭的住宅楼门前的石榴树。石榴树长了不到两米高的高度,瘦弱的树枝上垂挂着一颗颗青色的石榴,没有一颗石榴的体积足以达到市场上贩卖的石榴所拥有的份量。究竟是因为土壤的关系导致了它们无法成长至这样的一个体量,还是因为它们并不想变成与被贩卖的石榴一样,是无从得知的。至少也恰是因为这种体量上的缺乏让它们获得了一种新的生活,免于被贩卖于市场上成为食物,而是像此刻一般怡然自得地挂在枝头,作为一种观赏性的存在,或者作为一个参与者观望着时间的变化。 |
“什么齐天大圣?” “跳舞。”顾远所指的便是之前在辰东艺术区里无意中看到的那一场由明朝小说《西游补》所改编而成的舞剧,他说出“跳舞”两个字的时候,曹之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在艺术区里转了一大圈,却似乎不大记得那处建筑物是在何处了。顾远手里抓着那颗捡来的青色石榴,跟在曹之身后四处疯跑,意外地跑到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物门前,门前一左一右地种植着两棵已经超过三层楼高度的栾树,栾树树枝上每一处的最外端都顶着一簇鲜艳的黄色。黄色同样地也坠落在地,灰棕色的水泥地面上堆着满满一大片的黄色,就好像是被人故意将其保留了下来,作为整座建筑物的一个有机装饰品,吸引着行人们的注意力朝向那扇透明的玻璃门。门边紧贴着一块长方形的玻璃窗户,上方简单地写着几个白色的字体“遥望远山”以及竖排的几个英文单词,分别为“Exhibition(展览)、Studio(工作室)、Image Lab(图片实验室)”。 “遥望远山”其实是一处由知名摄影师唐山所经营的工作室,同时兼顾了小型摄影艺术画廊的作用。建筑物一楼除去用作举办免费对公开放的摄影展览空间以外,还包括了一楼后方与东北侧的两个院子。这一大一小的两个院子都是处于露天的状态,东北侧的小院子呈一个狭长的方型,摆着两张椅子,还有一个深棕色的水缸,以及一些堆在墙边缘的罐子。罐子全都是破碎了的,或积着余下的雨水,或长出了密集的青苔与地面紧紧联系在一起。而面积较大的那个院子里则铺满了灰色的细石粒,整个空旷的后院仅仅种植着一棵古朴的南酸枣树。南酸枣树树干劲直如苍松,曲折的枝条却又蜿蜒如巨龙。树下摆着一尊脱色了的陈旧石雕佛像,佛像呈坐姿状,其中的一只手已经断裂了,留下一个凹凸不平的横切面以及横切面上方蓄积着的黄铜色痕迹。 曹之与顾远闯入“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并非是对正在展览的摄影作品产生了兴趣,而是一个纯粹的意外,一种偶然性。毕竟上一次他们看到的《西游补》改编舞剧表演场所也是和“遥望远山”一样在外墙上装着相似的透明玻璃,带着这份相似的好奇心,他们也就跑了进去。 |
一楼的展览厅冷冷清清,或者应该说整座建筑物都是冷清的,唯独前台后方坐着一名年轻的女子,小心地盯着这两个横冲直撞的孩子,叮嘱了一句:“你们两个小朋友不可以跑上后面的楼梯呀。” “为什么?”曹之回了一句。 “因为上面有人在工作呀,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年轻女子如此一说,反而引起了曹之的兴趣。他拉着顾远的手跑向楼梯下方,朝上望去,上方只能看到一整片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白色的楼梯。那种白色是引人向往的,像无尽的天空,让人充满了好奇。曹之也一样,他站在原地犹疑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楼梯的阶梯。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示意顾远跟上自己的步伐。 当他们抵达最后一层的阶梯时,他们立即就失望了。原来在这一片神秘的白色背后所包裹着的是一扇同样透明的玻璃门,门口边上贴着一个需要刷卡方能进入的机器。他们透过那扇玻璃门朝里面望去,看见的同样只有一模一样的白色,白色的通道隔着一扇拱形的门口,门口远处仍旧是空无一人,空无一物的白色。 他们无奈地沿原路走下楼梯,玻璃门背后意外传来了一阵开怀的笑声。笑声像是从白色中生出的。 又是“喵”的一声响起,一只缓步穿过一楼大厅的黑白双花猫转移了顾远的注意力。他说道:“猫。” |
“在哪?” “那里。”顾远指向楼梯下方的大厅,黑白双花猫走向了一楼后方的院子里。曹之和顾远也快步地追了上去,那只猫一看到自己正在被追,便加快了步伐,几个箭步就沿着酸枣树的树枝跳上了曹之和顾远不可能爬上去的外墙边缘。它慢悠悠地沿着墙壁边缘走着,走向旁边的另一座建筑物。 “我们快点从外面追上它。”曹之说道。 他们跑了出去,跑了好长一段路才绕到建筑物的后方。路程的长短对于他们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甚至不认为自己奔跑了很长的一段距离,而只不过一小会儿。那只黑白双花猫已经不见了。他们回过头却看见了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间《西游补》改编舞剧表演场所,里面差不多已经搬空了。空也不断然是空的,整个空间里仍摆着一个由木块和铁架搭设的小型舞台,作为唯一一个拒绝了空的概念而获得圆满的存在,占据着不空。 曹之和顾远很难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建筑物与他们上一次所见的会是同样的一个地方,一个空间。尤其是顾远,他出神地看着那个荒废了的简陋舞台,一只山羊出现了。那是一只拥有白色和棕色两种颜色毛发的山羊,山羊的身体大体是白色的,只有偶尔的一小块面积和整个头颅以及四肢呈现出棕色。奇怪的是这只山羊只长了一只角,向后伸出。它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舞台边缘处与顾远四目相对,天空忽然间飘起了雨,顾远却浑然不觉。 “你在看什么?快走,要下雨了。”说着,曹之拉着顾远的手臂就往外公曹连彬所在的建筑物跑去。 |
他们刚刚来到曹连彬家门前,雨水就“哗”地一下全倒了下来,撞在门前那棵高抬着头的银杏树上。曹连彬打开了门,说道:“下雨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一会儿雨停了我把你们两个一起送回去,晚上把下学期要学的英文单词读一遍给你妈妈听,看你是不是都记住了。” “又说今天随便人家玩多久都可以。”曹之嘟着嘴,小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要说话就说大声一点,说清楚一点,表达意思要明确,不要像个女孩子一样。” “我没说什么。”曹之低着头回应道。 曹连彬背过双手走向客厅不远处的电梯间,随着室外响起一声清脆的雷声,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不清的红色画面。红色刺激着他的大脑,传来一阵剧痛,导致他险些摔倒在地上。曹之和顾远相互看了一眼,急忙走了上前,说道:“外公。” “我没事,你们自己到那边玩去吧。”曹连彬轻喘了一口气,扶着墙走向前厅的椅子处坐了下来,他拿起桌面上摆着的自动烧水壶,手不禁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在年前做体检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如今却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的身体机能好像就开始断崖式地下跌了。 |
曹连彬一向是一个对自我要求很高的人,而且他始终相信秉持着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抵抗住人生中大多数的问题,当然也包括了身体上的问题。三年前,曹连彬曾经经历过一次中风的折磨,他认为自己能够安全无恙地清醒过来,并且恢复如常,主要还是因为自我内心的意志力。在昏迷期间,即使处于无意识状态中时,他那尚且活跃的大脑仍不断地通过潜意识向自我的身体输送这一份意志力,以抵抗着病痛对身体的彻底占有。 最终,还是他赢了。 也是在这一次中风的经历之后,曹连彬从企业管理的第一线退了下来,将酒店和地产公司的大多数业务交由了自己的亲侄子曹全傅——也就是曹歌的堂哥——来打理。尽管在他心里仍存在着一个未了的心结,他始终希望曹歌能够成为继承自己全部事业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免也有些担心了,他还能坚持到这个结果出现的那一天吗?他又还能坚持多久呢?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以她现在的能力和状态能够足以处理和面对所发生的一切了吗? 曹连彬是不确定的。一旦他想到林一的存在,他就变得更加不确定了。 |
雨停以后,彩虹出现了,挂在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农田上方。一辆高铁从远处的高架桥上飞驰而过,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就好像那辆白色的高铁正从彩虹中穿了过去,驶向天堂。 林一带着四名参与摄影课程培训的学生行走在艺术区里,向他们大致讲解了外景拍摄的注意事项,以及用光的原则。他说道:“像这样阴影位置出现的光斑或者光线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做一些不一样的效果,但是要到外面没有阴影覆盖的地方,不然光线太强了,就容易过曝,一定要在这种环境下拍的话,最好把柔光屏架上,柔化光线。” 他说完了话,顺便交待了四名学生以辰东艺术区作为外景拍摄的练习场所,自行挑选合适的位置为次日的外景拍摄练习做好准备。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向无人超市购买了一瓶冰冻的可乐饮料,在走回自己工作室的路上,他意外地被“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门前满地的黄色栾树花朵给吸引了注意力。尽管林一注意到这个摄影展览馆于辰东艺术区里已经存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却从未进去参观过一次,仿佛在他心底深处,他多少是有些看不起对方的。 “遥望远山”摄影展览馆入门处即是柜台,柜台旁还放置着一张宽大的书桌,上方陈设着一系列如荒木经惟等知名摄影师的画册作品,用于贩卖。柜台的另一侧则通向展览的前厅,通往前厅的位置被一堵白色的墙隔开了一部分,白墙上方贴着“残缺的美”几个灰色字体,以及关于此次展览的简单介绍。展览馆正在展出的也是摄影师唐山的最新作品,作品围绕着一群残疾人所展开的拍摄,在这个为期五年的拍摄项目中,唐山拍下许多震慑人心的黑白照片。其中被挑选出的三十三张照片组成了这一次的摄影展览。 |
最让林一感到惊讶的是一张只拍摄了脚部的照片,照片中充满了分明的黑与白,它们被一道拉扯的光线强烈地分了开。林一专注地望着那道光亮燃起的位置,被拍摄者的右脚就和林一一样只有四肢脚趾,一旁的白色标签处使用文字解释了这名被拍摄者属于一名天生的残疾者。 “天生残疾者”这几个字让林一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厌恶和抵抗的情绪,就好像是在暗示他自己也属于像这一名天生残疾者一样的残疾人群体。理所当然他是不会同意的,他怎么可能是残疾人呢? 他认为这一定是那名摄影师唐山心里不为人所知的恶趣味,如果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一个正常的人为什么会选择拍摄这样一个项目?不恶心吗?会不会也许正是因为他自己本身也属于一个身体上存在残缺的人,所以才总会对别人的残缺格外关注?以试图寻找自己的同类? 说来也奇怪,林一反复试图以厌恶抵御着这副摄影作品。他却又格外地沉迷其中,无法将目光从中抽离,转向其他的作品。仿佛那双被凝固在照片中的残疾的脚也获得了一种主体性的地位,正在试图向他构建一次平等的对话,它好像在质问他,形式或外延上不存在残缺的难道就是完美吗?无知,偏见和愚昧难道不也是思想上的残缺吗? 林一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再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他走了出去。 |
然而这个话题似乎并没有完全地宣告结束。这天晚上林一假借为化妆师白白庆祝生日之际,带着罗松,助理摄影师段砚焯和他的男朋友陈奇,还有工作室的制片助理黄品良一起来到“非非”私房菜馆共进晚餐。林一刻意地戴上了一顶藏青色的棒球帽,以遮挡自己的面部防止被家明认出,同时他却又在认真地寻找家明的身影,几乎全程没有参与其他人的对话。 当天下午,听到林一提起这个展览之后,罗松也前往参观了,他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说道:“残缺的美,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自相矛盾。既然是残缺,又如何可以称之为美呢?所谓美应该是至上完美的,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如神一般的圆满性。而圆满性是不可能存在残缺的,要是圆满性还存在残缺,那还叫什么圆满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还是罗松老师看书多啊,又懂艺术,又懂哲学。”黄品良回应道。罗松确实是一个喜欢,也需要被夸赞的人,一旦“学者”这个标签被贴到了他的身上,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将学者的身份展现得淋漓尽致,借着酒劲继续发挥着其关于美的高见。关于美,他向来是十分有自己的见解的。他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酒,“一小口”在此处是一个恰当无疑的形容词,继续说道:“我觉得使用这样的名字就是故作高深,也可以说就是为了制造噱头,通过造成误读和误解以吸引别人的关注。但实际上,这样的名字你们难道认为经得起推敲吗?不觉得完全不合理吗?美完全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这样的作品根本就只是在猎奇,根本就只是为了满足自我的窥视欲。这种美只能属于低层次的,永远不可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什么才是最高境界?我们中国人追求的就是天人合一,是朝向天的,神圣的,这才能算得上是美。” |
罗松所说的话,林一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想找到家明的身影,家明究竟到哪去了呢?不会他把这家店转给别人了吧?还是说,他现在在和曹歌约会见面吗?也不大可能,曹歌说她和曹之待在家里,准备还要带曹之去游泳。那他为什么今晚上都没有出现呢? 林一带着稍显失落的情绪回了家,脱去脚上的运动鞋,换上了黑色的拖鞋走向客厅。他停在客厅的不规则形状茶几旁边,不自觉地伸出手摘掉了花瓶里插着的其中一朵绿色乒乓菊的花瓣,那朵被摘掉花瓣的乒乓菊突兀地堆砌在黄色和绿色中。林一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幕被投射到了书房的玻璃门上,玻璃门背后书桌旁坐着正在抄写英文单词的曹之悄然地望着玻璃门上呈现出的相反的镜像。 |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二节 傍晚,或者应该说接近于傍晚时分,阳光透入一楼的茶色玻璃窗户和灰白色窗帘,钻进了曹连彬的住宅楼。光是深沉的橙黄色,这种色彩在未开灯的房子里被四周的昏暗一衬托,就显得更加浓烈了。整栋住宅楼里的所有家具几乎都使用不同类型的木材材质打造,有黄花梨木,鸡翅木,紫檀木,红木,还有少量的榆木和香樟木。似乎每天也只有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曹连彬房子里的所有木材都在不同程度地散发出一种独有的光泽,与那道橙黄色的亮光呼应着。 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入门处即是前厅,前厅的东北侧是一堵白色的高墙,高墙的中间被挖了空,形成一个镂空的长方形连接着前厅与厨房。长方形最底端平面上铺着一块面积同样大小的榆木,榆木上摆着一个浅白色的盛水壶以及几个围绕在一起的配套瓷杯。长方形的空位旁边是一道没有装上门口的门,从上方挂下一块灰色的粗麻布,而长方形空位的另一侧则是一个一共被分层了六层的置物柜,柜子上方摆着一些瓷器的茶具,细口瓶子,酒壶,还有一些装在罐子里的茶叶和几个空盘子。 前厅再往前即是客厅,以及客厅外的小院子,院子的外墙也就是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外墙。透过铁质的围栏能够清楚地看见辰东艺术区外侧的农田,几根如摆阵法一般蹲守在原位的电线杆,还有横穿而过的高架桥和高铁轨道。曹连彬站在铁围栏旁边望向不远处的农田,田地被分隔成了大小不一的方形,分别种着红薯,玉米,花生,玻璃生菜还有油菜花等各种蔬菜。 |
他对于农田仿佛存在着一种格外深厚的情感,这样的情感越随着他的年纪上涨,变得越强烈。看着一块块的田地以及种植在田地里的农作物,常常让他想起他的童年,想起他曾经生活在农村的日子,那种艰苦的,刻骨铭心的饥饿感好像随时都会充满他的身体。其中让他记得最清楚的又当属他曾经短暂地生活在广西省南部的那两年时间,在那两年时间里,他大致吃得最多的就是木薯了。白色的木薯蒸熟后吃起来又干又没有味道,也并不能说其完全没有味道,而应该说其并不像红薯那样带有一点甜味。所以当地人常常将其使用冷水浸泡后以增加其清脆的口感,再加入葱花和盐巴进行翻炒,增添一点味道用于裹腹。又或者夏天时置于清水中,加入白糖制成一碗甜汤,裹上了糖水的木薯似乎也多了一层软糯的口感,那也是曹连彬曾经最喜欢的一道消暑食品。 即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仍时常会想起木薯糖水中那份软糯清甜的口感。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分隔出了一小块土地专门用于种植木薯,试图借以提醒着自己过去曾经吃过的苦和白手起家的不容易。院子里的木薯全都是他自己亲手种植的,一棵棵泥铜色的枝干靠在墙边,仪态优雅地站立着,紫红色的细枝从枝干上伸出,连接着如手掌般形状的叶子,像在舞蹈。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为什么他所种植的木薯煮成糖水后却永远无法呈现出记忆中那种熟悉的软糯感呢?是因为土壤的问题,还是因为水质的问题?或者可能是白砂糖的问题? |
他放下手里的白瓷勺子,走向客厅楼梯旁的电梯门,按下了“2”的数字。建筑物的二楼主要用于曹连彬的日常起居,相较于一楼的布置,二楼要简单许多,除去基本的起居用具,余下都留白了。整个南面被留白了的墙壁上只有一个呈圆形的窗户,边上挂着一幅由清朝画家金农先生所绘制的《蕉阴罗汉》立轴图卷。披着橙红色袈裟的罗汉微微转过头,望向正躺在紫檀木雕龙罗汉床上的曹连彬,曹连彬已经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留下立轴图卷里的红袈裟罗汉独自一人在渐渐消失的红色晚霞中沉思。 面对着袭来的黑暗,红色也开始了自我的沉思。红色,它本只是一个概念,却在恒常永存中获得了一种实体,或者借助于一种被区分开的形式形成了它的自我。它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概念,通过对那幅金农先生所绘制的《蕉阴罗汉》立轴图卷的占有而完成了对目光的捕获,成为了一个凝视的主体,将曹连彬的实质性转化了。曹连彬作为人而存在的本质被取消了,梦境暂时取代着以一个客体的身份而被红色唤起。 殷若红,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她的死真的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吗? |
自从将曹歌送去美国读大学之后,曹连彬便与其中一家地产公司分管宣传业务的副总经理殷若红走到了一起。殷若红所在公司负责的项目大多属于葛慧丽的哥哥葛明亮在政府内部帮助曹连彬所争取到的重要项目,其中也就包括了辰东艺术区。当时辰东艺术区的土地使用权仍属于平川市周边的青龙县所有,曹连彬为了配合葛明亮对当地政府进行隐瞒,便暂时地按照合约将这片区域用于帮助当地艺术家的发展,并且建立了辰东艺术馆。直到这十年政府将青龙县划分为平川市的文华新区之后,曹连彬才重新对这片土地进行了商业性的规划。如果不是2004年葛明亮遭人举报贪污并且意外遇害死亡,也许曹连彬对这片土地的规划会呈现出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在争取辰东艺术区开发项目那两年期间,曹连彬和殷若红两个人也背着葛慧丽,葛慧丽的哥哥葛明亮,以及殷若红的丈夫偷偷地缠绵了长达两年的时间,他对她的炙热就像绵延无尽的红色,汹涌着。可没想到就在葛明亮遇害后不久,殷若红也意外跳楼自杀了。曹连彬知道他本来可以保护她的,他为什么最终没有这么做呢?是因为自私吗?还是懦弱? 曹连彬意识到梦境中的自己仿佛失去了抵抗力,只能任由红色在对自我的注视中给他的存在做出定义和解释。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爱她,爱不过是随意取用的词语,需要的时候,定义的范围便宽广一些,等到不需要了,也就取消了一切可阐释的可能性,有且仅有地指向一个经过自我美化的结果。 |
无论如何,曹连彬是不会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的。他能做的只是拒绝红色为自己所做出的阐释,拒绝将自我与殷若红的自杀扯上任何关系。他远远地站在远处看着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躺在水泥地面上,脸已经向内凹陷了,扭曲了他对她的印象和记忆。就好像那个面容扭曲的尸体对他而言纯粹是一个陌生人,至少他无法从这具缺乏了面孔的身体上认出殷若红的模样。 曹连彬醒了过来,前额粘满了汗水,一只看不见踪影的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他走下床,伸手去按电灯的开关才发现停电了。曹连彬走进浴室清洗了一把脸,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园区里行走,等待着梦境中残留的红色慢慢褪去。辰东艺术区里也是昏沉沉的一片,每一栋建筑物以及路边的路灯全都熄灭了,唯独天空挂着一轮弯月,弯月躲在蓝黑色的边缘,望着更远处正在被吞噬的最后一小块橙黄色。 曹连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辰东艺术区的三号大门,大门外略显破败和简陋的景象仿佛与整个艺术区深陷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之中。一片池塘,一处农家乐,十几二十栋不密集的村民自建楼房和染着厚重尘埃的马路,没有一样能够引起曹连彬的兴趣。他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停了下来,望向那片位于辰东艺术区南面的农田。农田的中央位置正燃起一团火焰,最初曹连彬注意到的时候,那团火焰还称不上火焰,仅有些许的火苗在夜幕下跳跃。接着,一个无法被完全辨认出的男子使用手里的铁铲铲起一把秸秆往火苗里一送,忽地一下火焰就跃了起来。橙红色的火焰在这片无边际的夜幕中显得格外张扬,就好像希望所有的人都将目光投向它。 |
没多久,火焰的火苗又变弱了。它仍在燃烧着,好像曹连彬心里的红色也燃了起来。 为什么他最近总是时常想到死亡吗?他梦见殷若红的死,也想起过葛明亮在路上意外被一辆汽车撞死的车祸现场,现在当他看着那团红色的火焰时,他不禁还想起了六十年代末期他的妹妹曹莉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景象。 那一幕好像也是红色的。 是因为自己也在向死亡靠近了吗?他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个现实,至少在此刻,他对于死亡是拒绝的。他凭借着自己坚决的意志力开始抵抗这种死亡的气息向自己入侵,仿佛只要他能够成功地拒绝了关于死亡的思想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死亡也就无法再靠近他了。 |
* * * * * * “爸爸,我想去游泳。”曹之手里拿着一个蜘蛛侠的人偶从卧室里走出来,他的头上已经佩戴好了一副浅蓝色的游泳眼镜,望向正坐在书房里翻看时装杂志的林一。林一没有回头去看曹之,随口回应道:“你们老师布置的阅读任务,你完成了没有啊?准备就要开学了。” “完成了。” “你给妈妈检查过了没有?” “还没有,妈妈说过两天再一起检查。” “完成了就再好好复习一下。” “但是我想游泳。” “爸爸不会游泳,一会儿你让妈妈带你去吧。而且等下爸爸还要去健身。” 曹之心里又想起父亲曾经在两个月前和他说过的话:“只要妈妈的气消了,原谅爸爸了,以后你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爸爸都带你去,好不好?”他嘟着嘴,心里有些失落地走向母亲曹歌所在的主卧室,他好像故意在表达自我的抗议一般,踢着脚上的拖鞋与地面铺着的木地板撞击在一起,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 |
“曹之,你又干嘛了?”曹歌回过头,看见曹之正好出现在了卧室门口。 “我想去游泳。” “先等一下,你刚吃饱饭,休息半个小时再去。” “爸爸说让你带我去。”曹之再次提醒以确定母亲的意思。 “好好好,我一会儿带你去。”听到母亲肯定的答复,他的脸上立即挂上了一道灿烂的笑容,露出刚刚脱落了一颗牙齿的位置。他欢快地大步跑回房间,趴在床上做出一副在水中游泳的姿态。 迟迟不愿撤去的夏日余晖匍匐在水面上,滚动,撞击,潜入。随着曹之灵活的身体一起,潜入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蓝色中,激起一团一团的绵密白色气泡。曹之欢快地扑腾着腿,手上扶着一个青蛙图案的游泳圈,试图游向更远处的深水区。岸边的曹歌从亭子下的椅子处站了起来,走过去说道:“曹之,那边水太深了,不要游过去,等下你掉下去了妈妈可救不了你,你在这边游就好了。” 曹之抬起头,靠在岸边,看到不远处一个年纪与其相仿的男孩子正在父亲双臂的托举下,缓慢地游向深水区。那个男孩子刚刚一个不小心就要沉入水里,他的父亲立刻将他抱了起来,男孩子有些害怕地紧搂着父亲宽厚的肩膀,不停地咳嗽。 他看到自己只能一个人靠着游泳圈打转时,心里是有些失落的。 |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穿过游泳池边上的空地,生怕因为游泳池中溢出的水一个不小心就引起了她脚上的高跟鞋发生打滑。从年轻女子走进游泳池的那一刻起就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她穿着一件蓝色的格纹抹胸上衣和蓝灰色阔腿长裤,露出其平坦紧致的小腹和白皙的皮肤,头上还佩戴着一个蓝色蝴蝶结发带。巨大的蓝色蝴蝶结高高地顶在她的头上,曹之一看到那名年轻女子就游了过去,喊道:“小姨!” 年轻女子仿佛被曹之突然的一声大吼吓了一跳一般,匆忙扶着一旁的一棵棕树,对着他笑了笑。年轻女子其实是曹歌的亲表妹郭茜云——也就是葛慧丽亲哥哥葛明亮唯一的一个女儿——严格从辈分上来说,郭茜云应该属于曹之的表姨,不过由于曹歌与郭茜云打小就习惯了以姐姐和妹妹称呼彼此,也就不大严格区分妹妹与表妹之间的差异了。郭茜云原本是随葛明亮的姓氏,叫葛茜云,直到葛明亮遇害之后,曹连彬担心会给葛茜云未来造成不必要的影响,才建议葛明亮的妻子郭秀莲修改了葛茜云的姓氏,而改成了郭茜云。 郭茜云笑意盈盈地走向坐在椅子上的曹歌,亲昵地喊道:“姐姐,我来看你咯。” “你怎么看起来有点憔悴呀?你这都长了一颗痘了。”曹歌回头看了一眼郭茜云,说道。 “最近有点点焦虑,而且我都有一段时间没去打针了,你说我要不要在额头这里做一点填充?我有时候看看总觉得有点不太够饱满。”在郭茜云说话间,原本坐在曹歌身旁椅子上的一名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脱去身上裹着的一块浴巾,将椅子上的水擦了干净,让给郭茜云。郭茜云随口应了一声“谢谢”,完全不打算再去欣赏中年男子那一身线条模糊的粗壮肌肉。 |
“你不要搞太多这些东西了,会上瘾的。” “你和姐夫最近怎么样了?” “还不就是这样,凑合过了。你看看我这个鼻子这里,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不会,看不出来,我觉得还是你以前找的医生好,都好几年了也没什么问题,不像我的,你看我的嘴巴去年才去修补过一次,现在又不行咯。对咯,姐姐,我还想和你说个事情。” “你还能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又要借钱?” “姐姐,你干嘛要那么快就拆穿人家嘛?”郭茜云撒娇着说道,握着曹歌的手。曹歌向来是了解她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的,她每次有事找到曹歌无非是刚刚分手需要有人安慰和陪伴,不然就是需要借钱。而每一次曹歌基本上都会选择把钱借给她,这也是曹连彬在葛明亮去世后所定下的一条规矩。曹连彬当初能够获得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葛明亮的帮助,再加上彼此之间的亲属关系,他认为自己更加有义务为郭秀莲和郭茜云两母女提供帮助。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郭茜云来找曹歌借钱的事情,不管郭秀莲,葛慧丽又或者曹连彬这些长辈们都是不知道的。曹歌便问道:“你这次借钱是要干什么嘛?”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个男朋友?” “唱RAP的那个?” |
“对啦,他今年不是刚刚参加一个说唱比赛拿了冠军,准备也打算去上上节目,增加点知名度。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就可以一起搞点衣服卖卖,到时候他上了节目认识他的人多了,还可以带带货。” “你不要给人骗了。” “不会的,我们都打算要结婚的。但是现在想弄这个服装品牌,没什么启动资金。” “那你需要多少钱嘛?” “二十万左右就够了,到时候我们赚到钱就还给你。” “我明天让财务给你转过去吧。” “你千万记得不要告诉我妈,等下她又要说我了。你等下要不要跟我们去喝酒嘛?” “不去了,我还有事。” “那我明天再过去找你吃饭。”郭茜云跟在曹歌身旁,等待着曹之穿上鞋子,一起走出了游泳池。曹之将头上的游泳镜取了下来,一直插不上话的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机会开口说道:“小姨,小姨,我觉得你头上那个东西一点都不好看。” 郭茜云对于曹之的话也不放在心上,笑着回应道:“你这个小娃娃,你懂什么叫好看,什么叫不好看?这叫‘FASHION’,你懂不懂嘛?你在学校老师有没有教过你这个单词?” “我五岁的时候就学过这个单词了。” |
“好啦,你们两个。快和小姨说拜拜。”曹歌牵着曹之的手走向电梯间,说道,“等下妈妈有事要出去,你洗完澡就到外婆家去。” “那爸爸呢?” “爸爸去健身了,还没有那么快回来。”曹歌拉着曹之刚进入家门没一会儿,就注意到了茶几花瓶上那朵被摘去一半花瓣的绿色乒乓菊。曹歌转过头望着走向浴室的曹之,说道,“曹之,妈妈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老是摘掉妈妈插在花瓶里的花,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就不带你去游泳了。” “又不是我。”曹之委屈地靠在浴室门边,小声说道。 “不是你还有谁你?你以为妈妈没有看见就不知道是你了吗?小朋友不可以说谎,知道吗?” 曹之没有做出回应,低着头走进了浴室里,等待着母亲走进来替他打开热水器调好水温。他原本可以选择说出父亲的名字,但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从母亲指责他开始,就已经将其作为一个允许自我存在的个体的可能性一并拒绝了。即使他说了出来,母亲又会相信他所说的吗?到底亲又为什么要摘掉那些花瓣呢? 曹之想不明白,这些不明白也成了他自己一个人的秘密。 |
等到曹之洗完了澡,曹歌将其送往母亲葛慧丽家中后,便独自开车着汽车离开了小区。昏沉的夜色仿若一团混浊不清的存在,扰乱着她的内心,她始终不确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否是正确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为了报复林一吗? 她否定了这个答案。也许她是想知道究竟出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知道当时的丈夫心里是在想着什么?当她真正选择这么做的时候,或者说尝试着这么做的时候,她又开始犹豫了。她不知道他当初是否也曾像自己此刻这般犹豫过,至少她现在是犹豫的,这似乎比起她平日在公司里所作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困难得多。 她甚至在想,自己当下的行为是否会再一次给曹之,或者给他们的家庭带来一次致命性的摧毁?即使她不跨出这一步,她和林一之间的婚姻又是否还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她真的能够彻底地原谅他吗?他回家已经一个月的时间了,为什么她仍然抗拒着与其存在多一点的亲密行为呢?她真的还爱他吗?还是她只是不愿承认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失败,以更近一步地衬托出自我的失败?是不是至少只要她维持住了这段婚姻关系完好的表象,她就不至于成为一名失败的母亲了? 女儿,妻子,母亲,这三个词语构成了她整个人生的全部,那么她呢?她自己究竟又是谁?当这些词语和标签被剥离之后,她的自我是否还存在着?她作为一个人,一个个体的本质,是否早已经在这三个标签相继贴上的过程中被缺乏了?缺乏了的,还能填补回来吗?也许从一开始她的自我就是缺乏了的,就像林一那只缺了一只脚趾头的右脚一样,是一种先天性的缺陷,是难以再重新将其补齐的。 |
真的吗? 曹歌如是思考着,停下了车。十字路口的交通灯跳到了红色的位置,整整六十秒的红色数字在一秒一秒地向后倒退,红色投射在她的整张脸上。她想起过去这两个月里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发现了丈夫林一的出轨,也许她永远不会有机会反思自己的婚姻关系,她也不可能有机会让黄家明走进自己的生活中。 她与黄家明在六年前的一次朋友聚会上偶然认识了彼此,她是能够察觉到黄家明对自己的好感的,不过那时候的她已经不可能再与黄家明走到一起了。他们只能够维持着朋友的关系,这层关系她向来是不大愿意向林一提起的,就和大多数婚姻关系里的夫妻一样,每个人都保有着一丁点属于自己的秘密。仿佛唯有依靠着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秘密才足以让自己在这样一段漫长而枯燥的岁月里找到了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和独立性。曹歌并不认为像这样的关系存在可以称之为出轨,她只不过贪享了多一些别人对自己的爱慕,比起林一亲身实践的出轨行为,她的行为是不足为道的。 在林一从家里搬出去的那一个多月里,曹歌也走了出去。走出这一段仿佛困住了她太长时间的婚姻关系,她试图走向黄家明,那更多地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兴许仅仅是试图通过走向黄家明而摆脱林一,摆脱自己的婚姻。她终究还是失败了。每当她看着曹之的时候,每当曹之问起父亲何时回家的时候,她的内心都会升起一种无法控制的愧疚感,尽管在她与黄家明之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实质性肉体上的关系。她为什么还是会感到愧疚呢?是觉得愧对林一,还是曹之?亦或是愧对她自己的婚姻关系?愧对她身为一名妻子,一名母亲的身份? |
当她决定为了曹之而选择让林一重新回归这个家庭的那一刻起,她内心的挣扎和矛盾无疑地变得更为剧烈了。她该如何处理她与黄家明之间已经往前迈出了一步的关系呢?他们还能够做回朋友吗?一旦她现在选择了往后退,是不是也就等于完全地切断了他们之间在未来的一切可能性? 她回忆起这些日子里他们之间的相处,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喜欢他的。她能够感受到黄家明与林一之间的不一样,“林一出轨”这个事实所给她带来的陌生和异样感在黄家明身上是缺乏的,他身上有着一种和他的长相不完全相符的温柔,可靠和安全感,恰好是曹歌处于最脆弱的那段时间里最需要的。如果没有林一的出现,她会与黄家明走到一起吗?曹歌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这时,黄家明打开汽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走了上来,他穿着一套居家的便服,头发随意地塌在额前。他看了曹歌一眼,问道:“怎么了?不上去吗?” “我不想上去了。”曹歌有意地避开了黄家明的视线,心里犹豫着。黄家明又靠近了她一些,伸出手将她搂向了自己,亲吻了她一下,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 “没事的,有什么就说吧。” |
“你觉得。”曹歌迟疑了一会儿,她似乎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决定的极限。如果她继续犹豫下去,是不是对于黄家明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平,一种残忍?她说道,“你觉得我们还能做回朋友吗?” “你想清楚了,是吗?” 曹歌沉默了,没有回应黄家明的问题。黄家明看着曹歌,轻轻地吻在了她的前额,说道:“我尊重你的决定。” “对不起,家明。” “没事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理解的。”黄家明说完话,确认曹歌没事之后,他就离开了汽车,走回自己所居住的小区里。曹歌一个人坐在汽车上,她意识到她的愧疚感终究还是战胜她的自我。如果她的自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又如何谈得上战胜呢? 远处,林一也同样坐在一辆汽车的主驾驶座上,手里架着一台配上了长焦镜头的微单相机,将黄家明与曹歌见面的整个过程都拍了下来。颗粒粗糙的影像片段中,依旧可以辨认出黄家明与曹歌亲吻的画面,而关于对话的内容却是完整地缺乏了。也不重要了。 |
* * * * * * 是夜,顾远和往常一样坐在卧室的书桌前将完成了这一天的暑期作业,他把铅笔装入铅笔盒,关上了台灯。他注意到原本对面住着曲曼青的那间屋子里又再次亮起了灯,房子里出现的除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外,还多了一个年纪与其相仿的男孩。男孩被那名声音尖锐的女子赶到了阳台上,阳台上堆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洗衣机,衣架子,不同颜色的塑料盆和圆桶,拖把,折叠桌子,塑料椅子还有垒在一起的纸箱盒子。 女人敲了一下男孩的脑袋,骂道:“没带脑子去上学吗?说了多少次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错?你们补习老师是怎么说的?一问三不知,你是猪吗?你今晚上要是写不出来的话,就不要睡觉了。” 男人则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电视,时不时又拿起手机发送几条消息,一边抽着烟,一边抖着脚。顾远好奇地望着,只见女人转身走回客厅后,顺手地就锁上了阳台与客厅之间的伸缩门,留下男孩一个人坐在阳台的折叠桌子旁低着头继续写作业。 那个男孩写着写着又停了下来,抬起手去擦了擦自己的眼睛,默默地哭着。 顾远没有听见男孩哭泣的声音,他却是能够感受到的。他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将其画了下来,画面中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孩,他的脸被抹上了一大片杂乱的黑色线条。顾远想了想,又给这个男孩画上了一双属于山羊的头角,其中的一只角断开了。 |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三节 这天晚上,曹歌告别黄家明后独自回到家,她走进主卧室的浴室里。在淋浴喷头撒下来的那一瞬间,她情不自禁地就哭了。得知林一出轨的时候她没有哭,反而在林一搬回家一个月之后,她流下了眼泪。她究竟为什么要哭呢?她也说不清楚。她感到难过,委屈,还有一种对生命的控制正在慢慢地从自己手中脱离而去的无力。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所以,她哭了没一会儿就停了。 她洗完了澡,走出卧室,从隔壁那间专门存放物品的衣柜里重新翻出了一张单薄的被子走回房间。这一张套着浅粉色被套的被子将她与一贯和林一所共享的被子中隔离了出来,在她仅能把控的范围里给自己保留了一点自由。曹歌熄灭了内嵌于床头墙壁中的灯光,不等林一回到家她就已经睡了过去。她实在感到疲惫了,她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忘记所有在过去这两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从明天开始,生活将继续下去,忙碌也在原地不动地等待着她,她想,是啊,时装周准备又要来了,很多事情得开始着手去准备了。 |
这天晚上,曹歌睡得异常地深沉,就连林一什么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躺在她身边睡下的,她也没有察觉。她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入一个充满了不安的梦境中,梦境中呈现出的是一片湿漉漉的树林,大量的蕨类植物和苔藓附生于土地以及树木的外层部位。她意识模糊地往前走去,看见一条巨型的深褐色蟒蛇正盘旋在树林中的空地上,巨蟒使用躯干紧紧地捆着一个人类的身影,准备一口吃下去。 曹歌不敢再往前走去,她躲在几块大型的石块后方,悄然探出半个头。她看见那个人类的头颅已经被巨蟒咬下来,头颅意外地从巨蟒口中掉落,滚向她的脚边。她诧异地看着那个头颅,竟然长着一张和她的父亲曹连彬一模一样的面孔。 她即刻醒了过来。曹歌捂着胸口不停喘气,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上多盖了一张与林一共享的被子。 曹歌掀开被子走了出去,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她都无法让自己获得安宁。不管是在开车,走路,又或者安静地坐在某个地方时,她总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强烈的心跳声,这种过于少见的情况让她没有办法不将其与昨晚上所发生的那个梦境联系在一起。 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
她站在买手店的店内楼梯处,正准备着手安排员工重新对店内和橱窗上的服装陈列进行调整,她看见其中一个被脱下衣服的模特架子倒在了地上,整颗头颅也随之滚了出来。这让曹歌越发肯定会有些什么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或者正在发生着。 她转身就走上楼梯,走回办公室拿起手机,拨打了父亲曹连彬的电话号码。一连拨打了五次,曹歌发现父亲的电话都是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她推开玻璃门,走出三楼外层的小型露天花园,又按下了堂哥曹全傅的电话号码。她问道:“我爸在酒店那边开会吗?” “没有啊。” “那公司那边呢?今早上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会议?” “也没有,出什么事了?你直接打他电话打不通吗?” “一直没人接。” “你让林一过去敲门看看,他工作室不是也在那边吗?”曹全傅的一句话点醒了曹歌。 |
林一接到曹歌的电话后就往曹连彬私人住宅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自从他出轨的事情被发现之后,再到他搬回家这一个月的时间以来,曹连彬自始至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林一心里一直都是清楚的,他的岳父打心底看不起他,不过无论他如何看不起自己,每一次林一只要见到曹连彬,或者与之同处于一个场合中时,他都会尽其所能地饰以微笑表示友好和自我的低姿态进行讨好。这么多年过去后,他依旧没有能够改变曹连彬对自己的看法,而至于态度,在他出轨一事被揭发以前,倒是有了些和缓。如今,又再一次回到了最初相识时的冷漠状态。 林一慢悠悠地走在辰东艺术区内的马路上,拿着手机挑选出一张今早上坐在汽车上精心拍摄的自拍照以及一张在家中所拍摄的食物照片,配上文字“感谢老婆的爱心早餐”发送至朋友圈和微博。通过网络社交媒体经营个人形象也是林一日常工作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内容,不知道是其本性如此,亦或是受到了大环境的影响,还是因为摄影师这样一份职业所给他带来的对于假象塑造的习惯以及这种习惯反过来对他形成的改变,他已经越爱越满足于对于这样一个完美的自我的建立。就好像只要有了网络社交媒体,每一个人都和林一一样只需要简单的图像和文字功能即能够成功地打造出一个自我所永远无法抵达的完美形象,比如一个完美的艺术家,一个完美的老师,一个完美的丈夫或者一个完美的父亲。完美成为了一种越来越平常的特质,获得了其本性中所缺乏的普遍性,即使这种完美是一种假象,当真相和真实被缺乏了的时候,假象不也就替换了它们而变成了真的吗? 兴许林一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又或者,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一类问题。他发挥着的是一种本能。 |
林一走进路过的无人超市里打开冰柜,挑选了一瓶冰冻可乐饮料,喝下一大口,卸去夏日的燥热。远处的曹连彬私人住宅楼前停着一辆黑色的SUV汽车,汽车挡风玻璃上方贴着几片落下的银杏树叶,树叶仍是绿色的。林一走过去,按响了曹连彬门前的电铃,眼看过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人回应,他便凑向门口旁的玻璃窗前试图往里望去。灰白色的窗帘和茶色反光玻璃遮挡住了林一的视线,他除了隐约能够看到房子里的亮光以外,看到最多的大概也就是他自己的镜像了。他对着反光玻璃又照了照,重新将胸前佩戴着的三根银项链整理了一下。 “爸爸好像不在这里啊,我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开门。但是他的车又在这里,是不是昨晚上司机开车来把他接走了?你给陈师傅打过电话了吗?”林一站在曹连彬私人住宅楼门前拨通了曹歌的电话。 “我打过了,陈师傅说他昨晚上和今早上都没有去过那边,也没接到过爸爸的电话。”曹歌听到林一的说法,不由得开始焦虑了起来,昨晚上的梦境再一次闯入她的脑海。她说道,“算了,你先回去吧,我让妈妈拿钥匙过去看看,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等下出事了,我们都没有一个人知道。” 事实证明,曹歌的猜想确实没有错。葛慧丽拿着钥匙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就被惊着了。她看见曹连彬正躺在客厅边缘的楼梯下方,他的脸紧贴着地面,身体佝偻着,一只手埋在身体下方,另一只手就像被折断了一般呈弯曲状态,剩余的两只脚则挂在了铺着牙白色大理石的阶梯上方。 |
“哎呀,你怎么了啊?你不要吓我啊。”葛慧丽急忙冲上前去,将曹连彬的身体翻转了过来。曹连彬的整张面孔抹上了一小片凝固了的血迹,暗红色的血迹将他的面部特征一并模糊了,整个鼻梁歪向一旁。葛慧丽看到曹连彬这副模样,差一点就要被吓晕了过去。她哭喊着叫来了林一,匆忙将曹连彬送往了医院进行抢救。 接到电话的曹歌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时,曹连彬的心电监护仪所显示出的数字早已经无法波动了。这也就等于宣判了曹连彬的死亡,医生对曹歌说道:“还是晚了。你们平复一下情绪开始操办后事吧,医院这边只能停放二十四个小时的时间。曹歌你一会儿跟我到办公室去开一下死亡证明,到时办各种手续和流程都要用的。” 这个过于突然的消息仿佛在曹歌脑海中产生了一种无限延后的感觉,就好像她所听到的每一句,感受到的每一种变化都被延后了。她停留在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曹连彬的场景中,他将刚刚完成马术课程的曹之接送回家,他说了些什么?曹歌思索着,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不,他说了,他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曹之现在已经可以独自骑着马快跑了。 她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她连最后一句话也没有机会和他说。他就走了? |
“不是,你等等。”曹歌开口说道,她需要理清楚在这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医生的意思是她的父亲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吗?这怎么可能呢?他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离开了呢?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所认识的父亲,她的父亲不会这样毫无交代地就离开的。曹歌试图对医生的言语表达进行了抗拒,就好像她是在试图抗拒着父亲曹连彬已经死亡了的事实变成一个现实。 接着,葛慧丽过于激烈的哭喊声和林一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林一喊道:“妈,妈,你怎么了?” 曹歌回过头,发现母亲葛慧丽已经晕倒在了走廊的座椅上。医生也跟着走了上前,说道:“你们其中一个人赶紧先把她送回去休息,别让她待在这里了,看见死者的遗体,她的情绪很可能还会产生更大的波动,对身体不好。她现在只是暂时性的血管抑制性晕厥,回去休息一下就会好了。” “你先把妈妈送回去吧,让花姨帮忙照顾一下,然后我在这边处理一下剩下的事情。”说着,曹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巫莲娜正将一份最新的市场分析数据报告发送到了她的邮箱。她匆忙看了一眼显示屏上显示的时间,说道,“对了,等下记得去接一下曹之放学,直接把他带回家吧。” 曹歌紧跟在医生身后,穿过长廊,走出电梯,转向另外一栋建筑物。绵延的声音无处不在地钻入她的双耳,仿若一股迎面袭来的飓风,阻止着她快步向前的步伐。这怎么可能呢?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从楼梯上摔落,不是有电梯吗?他平常不都是使用电梯的吗?无缘无故怎么会走楼梯呢? |
“不,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曹歌坐在医生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忽然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支即将落下的黑色签字笔,说道,“一定有问题,我爸爸不可能是自己摔下楼死的。一定是有人推他的,当时房子里一定还有其他人,你先不要签这个死亡证明,我要去报案,要给他做一次彻底的全身检查。” 曹歌紧抓着那只黑色签字笔,起身就跑回了辰东艺术区。她走进曹连彬的私人住宅楼里,盯着一楼客厅处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只拉了一半的窗帘被风一吹就往回退了去,仿佛在试着向曹歌展示更多被掩盖的真实。她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一只脚险些踩在那一块已经干涸了的血迹上。脚悬在半空,又退了回来。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腹部处传来一阵绞痛,也许那阵绞痛是从心脏传来的,一直到了腹部的部位才产生出撕裂般的疼痛。在这个沉默的空间中,她的大脑也变得沉默了。曹歌蹲了下来,紧捂着小腹,意识到泪水正在自己的眼眶中打转。 她咬着牙,克制住了。 种在院子里的竹子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响,声响充盈了沉默的客厅,好像那是曹连彬在临终前给曹歌最后留下的遗言。曹歌心里是无法接受的,这怎么可能是一场意外呢?大晚上的他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可能不把门锁上的。昨晚上一定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她告诉自己。 她抵抗住了悲痛的侵害,通过这样的方式,好像父亲离她而去的事实也被抵抗在了真实之外。 |
在曹歌的坚持下,警方介入了展开对曹连彬死亡一案的调查。武子贤将整个案件交由了龙滨负责跟进。自从曲曼青遇害一案被暂时地悬置之后,龙滨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案子,她始终对林一保持着一丝怀疑,尤其是林一的不在场证明“我那天在外面为新的拍摄勘景”并没有其他人能够真实地为其佐证。所谓的缺乏真实性,在龙滨看来,所有替林一证明他那天确实外出勘景的工作人员都只是源自林一曾经对他们所说过的话语,而没有任何一个人亲眼看见过他是否真的去了勘景,又或者去了何处勘景。然而在另一方面,龙滨也确实没有找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足以证明在曲曼青遇害当天,林一曾经去过金阳小区。 如今曹连彬的死又再一次将她拉回了与林一相关的生活里,她想,会存在关联吗? |
* * * * * * “儿子,你现在能够骑着马跑了吗?”林一开着车将曹之送往马术课程的培训场地,这项工作平日里多数都是由曹连彬亲自负责的。这项兴趣课程也是曹连彬坚持指定曹之必须完成的课程之一,他认为学习骑马可以让曹之更好地学会对自我的意志力进行控制,以及学会坚韧和专注的能力。 “学会了,我们准备要开始步伐转换了。”对于外公的缺席,曹之不免感到有些奇怪,又问道,“爸爸,外公去哪了?为什么外婆说外公不会回来了?” “外公啊,外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他回不来了。” “那我们不可以坐飞机去找他吗?” “那是一个飞机也飞不到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是,另外一个世界。”林一朝着曹之瞥了一眼,试探性地说道,“外公已经离开我们了,他死了。” |
死亡究竟是什么呢?这个词语对于七岁的曹之而言,似乎显得有些生涩。他所理解的死亡大致等同于母亲曹歌养在花瓶里的鲜花枯萎了,又或者他偶然在树下捡到的僵硬了的知了或者蟋蟀或者蚱蜢尸体。但是死亡究竟具体指向些什么,以及其具体概念中所包含着的含义,曹之是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的。他只能问道:“死了,为什么就要去很远的地方呢?妈妈的花死了也不会离开我们。” “外公走了也没关系的,还有爸爸在,你知道爸爸是最爱你,最疼你的。你以后也不用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爸爸都会在你身边。所以你以后要听爸爸的话,也要一样地爱爸爸,好吗?” 曹之转过头看着父亲,他好像有些不大能理解为何父亲会对他说起这样一些与其问题无关的话语。为什么他不回答自己所提出的问题呢?尽管如此,曹之还是将父亲所说的话听了进去,留存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毕竟那个人终究是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假思索地,毫无怀疑地,或者说本能地就相信和接受了。 |
第二部分 第一章 第四节 对于曹连彬的意外死亡,或者暂且还不能称之为“意外”,葛慧丽迟迟无法摆脱自我对于这一件事情发生的惭愧。她重复地和每一个人说道:“我就不该让他自己一个人住在那边的,如果我和他一块搬过去住的话,这样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或者,如果我坚持让他留在家里住的话,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不是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葛慧丽的问题,不管花姨,林一又或者曹歌,他们所能做的无非是试图抚慰她的伤痛和自责,让她从这阵过于汹涌的情绪中脱离出来。有时候情绪过于汹涌了,倾听的那个人也会被其所覆盖,比如花姨或者郭秀莲,也就跟着葛慧丽一起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哭了起来。 也有的时候,葛慧丽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或者阳台上,看起来就像情绪平复了一样。她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仿佛停留在遥远中的虚无也被她看得忍不住现了身。刚一现身,她又忽然地哭了起来。 她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我都说和他一起过去的,他总不愿意。” 那么曹歌呢?她的悲伤又该去向何处?她不能哭,也没办法哭,她第一次意识到自从父亲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她竟然就连一点悲伤的空间和时间也没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她处理,会议,数据,决定,流程,签字。 她没办法再继续待在父母家的房子里,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以及母亲的哭声都让她感受一股难以承受的窒息。曹歌便只好给舅妈郭秀莲和表妹郭茜云打了电话,让她们来家里陪伴和疏导一下母亲的情绪。而她只能继续奔赴忙碌,没有留给自己任何思考痛苦,思考过去的空间。 |
曹歌一个人开着车按照律师的指示依次展开办理曹连彬生前遗留的财产证明,有时候她在银行柜台前,或者房产所的业务办理处一排队就不得不等上一整个上午的时间。有时候她又不得不再次返回家中索取父母的结婚证和母亲的身份证。同时,她还得查看助理发来的品牌历史数据分析以及确定巴黎时装周的酒店住址。 她一时间有些犹豫,是不是应该取消这次巴黎时装周的行程?或者将看货会订货的事情完全交给巫莲娜负责。不然的话,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是否能够同时兼顾着处理那么多的事情。这时,曹全傅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说道:“下午的股东会议大概三点开始,别迟到了。” “我一定要过去吗?你来处理不就好了吗?”曹歌疲惫地说道。 “你肯定得过来的,地产公司这边不像酒店完全是叔叔一个人的,毕竟你才是叔叔的股权继承人,你怎么也得过来和他们见个面,讨论一下接下来各方面的工作要怎么安排和处理,还有一些文件也要你来亲自签字。酒店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帮你在处理了,你过去开一下地产公司那边的会议就好,应该也不会太久。” “下午你还是陪我过去吧。” |
“请1102号到3号窗口。”广播声回响在派出所的业务办理大厅里,曹歌拿着手里的户口注销证明以及死亡证明走向三号业务办理窗口。所谓的窗口并不能完全地称之为“窗口”,那其实是一整块全然敞开的长方形平台,既没有玻璃的遮挡,也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窗口,唯独坐在一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头顶上悬挂着一个红色的三号数字牌。 发票打印机器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像一双指甲尖锐的手正在绕着曹歌的心口,让她感到极为不舒服。她站在圆形的坐骑后方,等待前一位正在办理业务的中年女子收拾好自己的物品离开,中年女子好像仍有些不放心地又问了工作人员一句:“这样就可以了啊?” 曹歌已经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手中的文件递了上去,工作人员沉默地接过文件,熟练地输入,盖章,打印。曹歌又拿起手机回复了一段语音信息给助理,说道:“巴黎的酒店和机票都先不要订,我下午回去之后再看一下。” 当她看着那张机器打印的回执单正一点一点地被完成,并且交到她手上,让其签字之际。她停了下来。曹歌心里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她即将签下的名字也就等同于她同意了彻底地抹除她父亲的存在,抹除了曹连彬这个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
他就这样没有了吗?消失了吗?那他是什么呢? 是不是从今天以后,曹连彬这个人就不复存在了?包括他的过去,也随着这个户口的注销,永远地消失了。而她成为了主宰着这个事件,这个过程发生的当事人,这是不是等于说她将她的父亲抹杀了?因为她,所以他将在未来永远不会存在了,他什么都不是,也不能是了。 以后,未来,他还是什么呢?是他自己吗?不存在了,就无所是了吗? 一滴眼泪滴在了回执单上,曹歌匆匆擦了去,在右下角的位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她接过回执单,快步走出了派出所的业务办理大厅。她抬着头,害怕自己一低下头,眼泪就会不小心流了下来。她告诉自己,她不可以哭,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她刚一走出派出所的业务办理大厅,一道热烈的阳光就照了过来。阳光刺向曹歌的双眼,就好像她小时候不小心将碰过辣椒的手揉到眼睛里一样,滚烫的撕裂感刺激着她的瞳孔和眼睛四周敏感的皮肤,泪水持续着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急忙从手提包里翻出纸巾擦去泪水,走向停车场。 这一天里唯一让曹歌稍稍感到欣慰的事情大致就是下午的股东会议了,会议比她想象中要顺利许多。他们都同意了她的决定,暂时维持原有安排,将公司的大小事务交由曹全傅打理。但是曹歌明白这也不过只是一个暂时的办法,她终究得做出一个决定,是否由自己接手父亲所留下的产业,又或者变卖股权。即使是维持着现状也存在着无数的问题等待她去解决,去决定,去思考。曹歌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的黑色皮椅上,心里所感受到的是一股逼仄的压力。 她想,我能做得到吗? |
她站了起来,关上会议室的房门,好像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有了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沉静下来。她走向不远处的落地玻璃窗,玻璃窗户里映照出她微弱的影子,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白色短袖上衣和一条黑色的破洞牛仔裤。她今天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来到公司和其他股东一起开的会议,如果父亲看到的话,会怎么说她呢? 她又向前走近了一些,她才终于看清楚了自己多一点。她的头发长长了,已经可以使用橡胶圈勉强扎了起来。而她的脸始终是模糊的,模糊的脸被远处密集的高楼填满了,有的呈刀形,有的是多边形,还有的顶着一座塔尖。光亮照在正对面那座贴满了亮蓝色玻璃的写字楼上,光亮反射着照向她,像个阴魂不散的鬼影,为何总是要照向她的眼睛呢? 她往左一些,它也往左一些。她靠向右边,它同样地随之而动。 “曹歌,你要吃点什么吗?”曹全傅推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左边的衣领下方和右下角的口袋下方分别是一个纯手工刺绣的银色飞鸟和爱心图案。他仍有些不大放心曹歌,走到了她身旁,问道,“你还好吧?” |
“小学刚毕业的时候,我爸要求我一整个暑假每天早上都要起床跑三千米的距离,他也跟着我一块跑。你知道我根本不喜欢跑步,但是我爸坚持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训练我的意志力,他说我就是因为意志力太薄弱了才没有能够被分入重点班。我确实也跑了,跑了不到半个月就意外地扭到了脚,然后他就背着我去了医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要求过我跑步了。”曹歌环抱着双臂,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回想起这一段往事,说道,“可能也是因为这样,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考入过重点班。” “他也只是希望你好而已,可能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吧。” “二哥成绩从小总是很好,每次我爸都会拿他来举例子,说他拿到全额奖学金进了哥伦比亚大学,而我只不过去了一个普通的大学,还想着整天跑出去玩。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每次回来给爸妈带了礼物,你知道我爸都是不会收的。你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会是他所期待看到的吗?” 曹全傅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曹建斌一直是我们家里学习最好的一个,不是每个人都应该和他相比较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擅长的事情,你把你自己擅长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叔叔会看得到的。” 曹歌叹了一口气,将话题转向另一边,说道:“不说这些了。对了,我爸的事情你和二哥说了吗?” “说了,他最近陪他男朋友在加拿大那边参加一个研讨会,他已经请假了,过几天就回来。你要吃些什么吗?我下去给你带回来吧。” “不吃了,我还得回一趟店里,处理点事情。我一会儿在路上再买个三明治来吃吧,也不是很饿。” |
麻烦似乎并不愿意轻易地放过曹歌,她回到买手店,还没来得及坐下吃上一口三明治,买手店里就收到了一个退货的包裹。这是一个不常见的情况,或者说曹歌开店至今也只是第五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主要因为买手店的网店业务始终不在曹歌重点经营的列表之内,加上大部分衣服的价格相对高昂,所以基本上网店的销售数额常常都在二十件以内。曹歌也就没怎么将其放在心上。 一名店内的工作人员接过包裹,依次将里面的五件衣服取了出来,一条红色的长裙,一套白色廓形西服,一条浅灰色拖地长裤,一件黑色天鹅绒外套和黑色流苏皮外套。她带着不满的口气说道:“那个客人也是的,我问她有什么问题,她又不说,非要说衣服有问题要退货,这哪里有问题嘛?” 曹歌放下手里的三明治,走了过去,拿起那条灰色的拖地裤,问道:“你们给她寄过去的时候,没有把这上面的折痕熨一下吗?” “熨过了,我们都弄得好好的,给她包装好的。”工作人员拿起那条红色的长裙翻了过来,边缘处露出几根常见的白色线头,说道,“最多也就只有这点线头而已,哪件衣服会没有的?自己介意的话剪一下不就好了,又没什么影响。” |
这时,巫莲娜也从楼梯处走了下来,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条红色长裙,凑到鼻子前闻了一闻,说道:“穿过的,不信你们自己闻闻看,一股汗酸味,好像还有股药味,也不知道能不能祛除。说不定那些人买回去穿来参加活动什么的,穿完了又给退回来了。” “买不起就不要穿嘛,真是的,这些人就是爱装。真以为每家店都是ZARA呢,想退就退。”工作人员说道。已经忙碌了一整天的曹歌不想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便说道:“算了算了,就给她退了吧,而且平台也是站在消费者那边的,除非我们自己取消那个七天可退换的选项。这次就算了。” 曹歌走回座位处,终于吃上了一口三明治。她却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饿过了头,吃下去之后也没有任何感觉。巫莲娜走到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机票和酒店要不要今天订下来?要是今天订的话还有个折扣。” “酒店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也是在玛莱区的。” 曹歌想了想,要不要去呢?现在公司和酒店那边的事情都有哥哥曹全傅在帮忙处理了,应该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太多别的事情了吧?她总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挤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可她却又好像没有足够的气力再与这些声音一一搏斗,便索性干脆地说道:“那就订吧。” |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一节 就在曹歌办完了曹连彬的遗产处理手续之后,一个神秘的中年女子出现了。中年女子长得瘦弱,干枯,顶着一头稀疏的黑色长发,脸上挂着阴郁的神情。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黑色平跟鞋和一件肉粉色的斑点衬衣,站在曹歌的买手店门口,对着店里的一名工作人员说道:“我想找一下曹歌,可以帮我通知一下吗?你就和她说,有重要的事情。” 中年女子站在买手店门前等待着,环顾了一眼整间店面,脸上不时浮现出一道怪异的笑容。笑容消失以后,愁苦又出现了。曹歌沿着楼梯走下来,还没走到一楼大门位置她就注意到了这个眼睛一大一小的中年女子,她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何曾认识过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曹歌还是走了过去,问道:“您好,您是要找我吗?” “我们可以单独聊两句吗?”中年女子打量着曹歌,尤其是她那只左眼就好像是一颗假的眼睛一般,一动不动,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曹歌。那只眼睛仿佛获得了一个独立的灵魂而成为了一种不为整体所拥有的部分存在,它不需要跟随着右眼的摆动而摆动,自始至终地就只朝向曹歌一个人。看得久了,也不免让曹歌感到一丝骇然。她问道:“我们认识吗?” “我认识你,你可能是第一次见我。但这不重要,我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来找你的。”中年女子稍显苍老的脸上露出一道愁苦的笑容,又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叫刘佳颖,你也可以叫我姐姐。” |
曹歌将这名名为刘佳颖的中年女子带到了三楼外侧的露天阳台。刘佳颖从手提包里掏出了一张复印的纸张递给了曹歌,解释道:“我不知道爸爸以前有没有和你提前过我。其实我比你早了三年出生,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和我妈妈在一起生活的。现在知道爸爸也去了,我不想和你争些什么,我只是想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这些都是爸爸承诺了给我的。只要你好好地处理,我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曹歌听着刘佳颖一口一个“爸爸”的,不知道为什么让她心里感到异常地抵触。她的父亲才刚刚去世不久,就突然间冒出了一个自称是自己的姐姐的人,她可能相信吗?然而她看着手里的那份“承诺书”时,下方所签署的名字确实是曹连彬的亲笔签名。曹歌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父亲的遗嘱中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或者这样的一个人。 “你说你爸爸是曹连彬?你是我姐姐?”曹歌好奇地问道。她看着刘佳颖那双怪异的眼睛和阴郁的面孔,着实无法从她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关于父亲的影子,也不认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任何的共通之处。她记得明明系统上记录的数据,父亲也只和母亲一个人结过一次婚而已,不是吗?那么她是谁呢?骗子吗?那为什么又会有父亲签名的承诺书呢?是不是模仿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是的,我的原名就是叫曹佳颖。”说出自己的名字是曹佳颖之际,刘佳颖脸上晃过了一丝得意的神情。她看着曹歌双眼中的诧异以及她的沉默,她好像获得了胜利一般。不过她的笑容总是短暂的,没一会儿,她又收起了笑容,说道,“我知道你很惊讶,不过你可以先慢慢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给我电话。” |
刘佳颖平静地将一张写有自己电话号码的纸条递给了曹歌。同时,她向曹歌讲述了一段她所不知道的关于曹连彬的往事,那段往事发生在她出生前的三年,那时候的曹连彬也还不认识葛慧丽。 七十年代末期,随着改革开放的开始,曹连彬也加入了这股浪潮。尝试过服装和白酒生意创业后,曹连彬来到了贵州开始展开矿产资源的开采,也让他成功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财富。他在贵州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期间认识了刘佳颖的母亲刘悦,两人自然地走到了一起。直到刘悦怀上了曹连彬的孩子后,曹连彬就因为出轨将其抛弃了,然后一个人带着赚到的钱离开了贵州,回到平川市重新开始发展自己的事业。也是得益于认识了葛明亮的缘故,曹连彬的事业发展稳步上升,同时与葛明亮的妹妹——也就是曹歌的母亲葛慧丽——结成了连理。而被抛弃后的刘悦则一个人生下了刘佳颖,将其带回了贵州老家六盘水市相依为命。 刘佳颖如此向曹歌诉说着,仿佛她已经取代了她的母亲刘悦,成为了这段往事的主体。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如此准确,充满了感情。每一块得到释放的情感也同样精准地和她的语气相互连接在了一起。她说话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看向曹歌,好像她在担心自己心里潜藏着已经被扼杀了的不甘心和嫉妒又会再一次出现。 将近三十九年来的生活里,她一直试图说服着自己不必在意。当她与曹歌第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时,一个想象浮了出来,如果没有曹歌,没有曹歌的母亲葛慧丽,那么现在的她是不是也就成为了她?她看着她,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色上衣,一条浅绿色斑点半身裙和黑色平底短靴,为什么也会怎么好看呢? |
刘佳颖打量曹歌的时候,她的目光是萎缩的,倾斜的。她侧着头,稍稍将那只尚能转动的右眼眼珠子挪向眼角位置,只看了曹歌一眼,又移了开。然后再次转过去,又再一次转开,如此重复,像是在无尽中寻找一种连续。她每看她一眼,就想笑一笑,她的笑是不具备含义的。在她所未意识到的深埋中,她好像对于曹歌却又不只是单纯的嫉妒而已了,还带着羡慕,和一点欣喜。如果曹歌和葛慧丽真的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她真的就能够成为和现在的曹歌一样的人吗?她会像她一样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受到父亲的疼爱吗?她会怎么看我呢?有我这样一个姐姐,我长得这样地丑陋,她会感到恶心或者丢脸吗? 至少她成为了一个自己所无法成为的模样,替代了自己成为了一个她所期望成为的人。刘佳颖心里是这样想的。想着想着,欣喜就也被扩大了,暂时性地取消了她的嫉妒。她看着曹歌,就好像是在看着她自己,看着另外一个完美的自己。 如果这份完美被破坏了呢?她会不会也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刘佳颖不禁思考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有种忍不住的冲动想要将其摧毁,心里却又是不情愿的,或者说她是无法忍受的。她因为自我的缺陷而对完美所产生的渴望终于还是抑制住了许多她原本所想说的话,所想故意说出来刺激和伤害曹歌的话。反而对其产生了一种怜爱,不忍心看到她被伤害,被摧毁。 她想,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呢,我们身体里留着的血是一样的。 |
刘佳颖最后留下一段话就离开了,说道:“爸爸出事前答应了给我一套房子的,说是作为对我和我妈妈的偿还,这么多年来他也没有尽过扶养我的责任。他对于这件事情一直觉得很愧疚,过了很久才找到我们。希望你也可以尊重他的决定。” 刘佳颖心里明白她所说的话并非完全是真实的。曹连彬既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过内疚,也从来没有找过她们母女二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曹连彬是否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过内疚是不曾有人知道的,至少他从未与人提起过这样一件事情,兴许就连这一份情感也早被他弃于心底某个边缘化的位置,永远地遗忘了。刘佳颖的谎言倒也不是为了通过自我欺骗而获得一种满足,这种满足她从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天就已经缺乏了,是永恒地被缺乏了。她的谎言更多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行为,这种行为成为了她的一种欲望本能,仿佛也只有如此,只有通过谎言修饰的人生才足以让她和她的妹妹站在一个相对公平对等的位置上,弥补了她的缺乏。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像这一天这样感到开心了,尽管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的开心是因为曹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一个人搭乘地铁回家时,也总是在笑。她每次只要一笑得过于激动,她那细长的堆着一圈圈皱纹的颈部就会不自觉地向前倾斜,抖动着肩膀。坐在她旁边的男人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就好像像这样一个怪异且丑陋的女人等同于一种不知名的病毒一样,理应避而远之。他索性站了起来,走到地铁车厢门边上一个人站着。 “妈妈,爸爸答应给我们一套房子了,以后我们就会有我们自己的家了,你开心吗?”回到家后的刘佳颖放下手里的手提包,对着母亲刘悦说道。刘悦正躺在客厅里的一张可移动家用护理病床上,头顶的白帜灯直愣愣地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衰老的,憔悴的面孔,她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睁着,就好像对于刘佳颖方才所说的话仍停留在她目光的注视中,尚未来得及传递向她的双耳和大脑。 |
在这间一室一厅格局的窄小房子里,刘悦的可移动家用护理病床几乎已经占据了整个客厅三分之一面积,以至于原本属于房子里的沙发和茶几全都让刘佳颖推到了一旁的墙壁前,排列成一个“一”字型。铺着祥云印花花纹布料的黄绿色沙发上堆满了用于替换的被子和床单,刘悦的衣物以及一大块干了的浴巾。茶几上则放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脸盆,热水保温壶,杯子,便携药箱还有几张保险宣传手册。 刘佳颖拿起茶几上的热水保温壶,倒了一杯水走向母亲,她将杯子放在一旁的一张方形高脚木椅上,弯下身子替母亲将病床的位置抬高,问道:“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太开心了?” 不料刘佳颖刚要将杯子递到母亲刘悦的嘴边,刘悦就费力地抬起手将杯子一把推了出去。她喘着气说道:“谁让你去找他的?谁让你去的?” “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找他?我也是他的女儿,他从来没有尽过一个当父亲的责任,从来没有管过我和你,现在我们遇到困难了,我就是找他帮一帮忙又怎么了?我不过是问他要了一套房子又怎么了?妈,你这么多年来承受了那么多,他这样伤害你,难道你就不觉得委屈吗?只不过一套房子而已,这是你应得的,是我应得的,是他欠我们的。”刘佳颖的情绪激动了起来,笑容消失不见了。她捡起掉落在地的塑料杯子,又拿起挂在病床围栏边的一块毛巾替母亲擦去被水溅湿了的脸,然而刘悦就像一个闹情绪的小孩子一般,在其仅能掌控的范围内表达着自我的不满,将头扭向一旁,脖子处挂着的红绳从她身上那件过于宽松的上衣领子位置滑了出来,垂下一根小巧的钥匙。 |
“妈妈,你不要这样了,好吗?”刘佳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低着头,每次面对着母亲这副模样,总是让她深感无力,她又说道,“我就实话和你说吧,我之前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从你去年和前年动手术住院的钱大部分都是爸爸出的,是我去问他要的,不然你以为就靠我自己卖这个几个保险和在便利店兼职的工资能支付得起这么一大笔钱吗?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下?”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告诉你曹连彬是你爸爸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说着,刘悦哭了出来,她将头深埋在充斥着药味和汗酸味的枕头里,仿佛在抵抗着这个已经发生了的现实。同时又带着一种无法屈服的自尊心,用其仅有的力量扯开了那张盖在身上的单薄被子,露出她那具接近枯萎了的瘦削的躯干。躯干上罩着一条碎花裙子和一双单薄的肉色丝袜,丝袜已经无法与她过于干枯的双脚贴合了,轻飘飘地塌在上方。 一看到刘悦充满了羞愧的泪水,刘佳颖也随着她一并哭了出来。刘佳颖的哭泣并不像母亲那般剧烈。她抽泣着,一只眼睛流下泪水,一只眼睛带着仍残存的理性无动于衷。她站了起来,走向朝南一面的阳台,阳台与客厅之间隔着一道蓝色的玻璃门,玻璃门的上方贴着两个红色的福字。玻璃门边属于客厅的一侧方向摆着一台柜式的冰箱,冰箱旁是厨房的门口。刘佳颖从厨房门前经过,走到敞亮的阳台上,拿起了挂在铁围栏边的拖把,又走回来拖去了泼洒在地上的水。接着,她摇下母亲的病床,扶着她坐到了轮椅上,准备重新替她更换床单和枕头套。 刘悦仍在哭泣着念叨道:“我就不该告诉你的,不该告诉你的。” |
刘佳颖不大愿意再与母亲发生争执,她明白她的身体情况经不起像这样剧烈的刺激,便只好一个人将所有的情绪都吞了下去。她本以为这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为什么母亲要这样责怪自己呢?她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从她记事开始,她的母亲就不断重复地告诉她,她是一个被父亲所抛弃了的人,一个注定了因为父亲的缺席而将永远深陷在不幸之中的人。既然如此,她如何能够不将父亲的形象等同于一个怨恨与不满的投射呢?她带着她自己和母亲的不幸,一并投向了“父亲”这个词汇,尽管在那些日子里她从未见过她的父亲。 两年前因为被诊断出患上脊柱转移癌的病症,刘悦一度以为自己将会命不久矣,才终于向刘佳颖告知了她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其实刘悦并不知道,早在她告诉刘佳颖这个秘密以前,她早已经知道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所承受的不幸,苦难以及怨恨寻找一个应有的目的地,这个目的地也就是她的父亲曹连彬。她为什么要永远地一个人承受下去呢?她和她的母亲所承受的还不够多吗?难道她和她的母亲不应该夺回本属于她们的一部分吗? 刘佳颖清楚地第一次登门拜访曹连彬的情景,她以一名保险推销员的身份成功地骗过了他。她和她的亲生父亲一起坐在独属于他自己的那整栋私人住宅楼客厅里,她却没有办法开口将其称之为父亲。她看着他已经开始衰老的模样,她对他的恨好像全都一瞬间消散了。尤其是当她第二次找上门来说自己是他的女儿,并向他求情索要二十万元作为母亲的手术费用时,他也答应了她。她还应该继续恨他吗?如果她不恨他了,那她过去这将近四十年来所累积的全部恨意又该向何处安放呢? 如今再次想到“父亲”两个字,她的内心始终是矛盾的。她想,他还是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女儿。 |
刘佳颖将母亲扶上床后,又打开了电视机,说道:“我要出去见个客户,等我回来我们再吃饭吧。” 刘悦沉默着没有做出回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将刘佳颖亲生父亲的身份告知了她。也许过去这四十年里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不知道。其实她早就已经放下了曹连彬这个人,真正让她感到难过的似乎是她长久以来对女儿的愧疚。她曾经无法摆脱的欲望和自私已经完全地将她推入了深渊,她本以为自己可以通过第二段婚姻关系而更改自己的不幸,同时将那份缺乏了的幸福偿还给刘佳颖。可她终究还是错了,她只能再一次将自我的不幸推给曹连彬这个已经模糊了的形象,这么一来,她也就可以少责怪自己一些,少承担一些责任了。至少在那时候,她的想法是简单的,反正女儿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也不会再见到他,只要把她自己所不愿意承受的那一部分过错全都推到他的身上就好了。 她为什么要告诉她呢?刘悦对于这个已经发生的事实充满了无尽的懊悔,要是那时候她手术没有成功,直接被医生宣判了死亡,那么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许多了。她却偏偏活了下来,不得不继续承受着已经发生了的和尚未发生的现实折磨着自己。 病床的尾部正对着的黑色电视机中播放着当地的新闻节目,浅蓝色的亮光在不停闪烁,传来主持人说话的声音:“本市知名企业家曹连彬先生意外被发现死于家中,目前尚不清楚是遭人凶杀还是遭遇了意外事件,警方仍在调查侦破中,更多相关消息请继续关注本台消息。下面将为您播报……” |
听到“曹连彬先生意外被发现死于家中”几个字时,刘悦的泪水突然地就停止了。曹连彬死了?他死了?刘悦的心里谈不上开心,或许也是因为她心中早已放下了这个与自己不相关的男人,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于她而言早已经无关紧要了。当她偶然在新闻中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她心里还是泛起了一缕失落,失落在于她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先早一步走了,而她却依旧和过去一样被遗留在原地承受着现实的磨难。 然后,失落开始变成了恐惧。她想起方才刘佳颖所说过的话,不自觉地将其与曹连彬的死联系在了一起,难道这和佳颖有什么关系吗?不会是她为了报复做的吧? 刘悦不敢再想下去。逼仄的恐惧紧压着她,她无力,无奈,却也无能地躺在床上,心中感受到一团无法控制的能量正在将其撕裂。她逐渐意识到她即将彻底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也是在那一刻,温热的湿润从她的下体处扩散了开,沿着整张病床底部将她的下半身包围了。 她咬着牙,颤抖着。她知道一股稀烂的恶臭也在产生了。 |
* * * * * * 对于曹歌而言,刘佳颖的出现以及这份签有曹连彬名字的承诺书无疑给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冲击。她还没有弄清楚父亲的死亡是否他人所为,现在却又冒出了一个她从未谋面过的“姐姐”。曹歌的心里是抵触的,她抵触着接受这个所谓的“姐姐”以及父亲存在着除了她之外的其他私生子的可能性,仿佛刘佳颖的出现以及父亲对她的承认也同样对曹歌心中关于父亲的形象产生了破坏。 她无法接受。 同时,她也并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母亲葛慧丽和丈夫林一。曹歌认为这终究不是一件值得张扬的事情,她应该先找到一名私家侦探对刘佳颖的真实身份进行一番调查。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呢?我真的要像她所说的那样,给她一套父亲留下的房子吗?还是应该先行和母亲沟通?母亲现在的状态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吗?就算这是真实的,也是在父亲和母亲结婚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呢? 不,她说的很可能都是假的。 曹歌意识到她心里始终无法接受自己不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这个事实,就好像她遭到了欺骗一般。 |
她来到一处靠近郊区的美术馆,等待着侦探吕伟中的出现。长廊处的最顶端铺着一整排的方形透明玻璃,玻璃外的蓝天是稀薄的,阳光从中滚了下来,落在白色的地板上。曹歌沿着长廊走了过去,转入美术馆的展厅,白色的墙壁上陈列着与巴黎蓬皮杜中心合作展出的弗朗西斯·培根作品展。冷清的展览厅里传递着沉默的冷气,曹歌停在了那三副最知名的作品《以受难为题的三张习作》前,激烈的橙黄色扑面而来。三具完全扭曲了的躯体呈现在她的面前,甚至那也已经称不上是躯体,而是一种由痛苦和磨难纯然转化成的具象存在,当这种具象与每一个个体产生联结之际,它又再次通过双目的占有和索取而发展出了新的变化,在每个个体心中扭曲着他们所不愿意面对的丑恶,痛苦和欲望。 仿佛曹歌心里没有意识到的许多声音也被勾了出来,你爸爸早就承认刘佳颖是他的女儿了,不然为什么要答应死后留给她一套房子呢?也许也是因为你太失败,太让他失望了,他才不得不将希望转向另外一个女儿,你不知道吗?她也承载着你爸爸的另一份希望,和你的堂哥们一样,不是吗? 不,不是的。曹歌拒绝着这些源源不断冒出的声音,将目光从画作《以受难为题的三张习作》中抽离了出来,转向身后的另一幅作品《以乔治肖像为题的三张习作》。乔治的脸是扭曲的,在色彩的涂抹中扭曲到了一起,曹歌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吕伟中就在她身旁出现了。 “你想查什么?” “我想查一查这个人的资料,叫刘佳颖。”曹歌拿出那张承诺书的复印件交给吕伟中,说道,“还有这张复印件上面的签字,能不能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是我爸爸的签名,这个是他平常签字的字迹。” |
随着吕伟中离开后,曹歌又多待了一会儿,她走向展览厅的最末端。最末端的墙壁上摆着的三幅作品为《启发自艾斯奇勒斯(奥瑞斯提亚)之三联作》,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到这三个扭曲赤裸的身体时,曲曼青赤裸的模样也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我见过她。她好像想了起来,我一定见过她。在哪里呢? 曹歌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断断续续的画面,一个穿着驼色羊羔绒大衣的卷发女人走进了她的店里。她记得那是在去年冬天圣诞节前,当时的她正忙着重新安排和调整店内的陈设以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原本是由另一名工作人员陪同着那名穿着驼色羊羔绒大衣的卷发女人挑选衣服。工作人员为卷发女人挑选了一条使用传统面料锦缎制成的黑色长袖连衣裙,裙子表层绣以繁琐的红铜色和金铜色花纹。卷发女子换上裙子后却走到了曹歌身后,问道:“她说这条裙子适合我,你觉得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呢?好像她的眼神中带有一点挑衅,又有一点挑逗,然而更多的却依旧是神秘。就和她所穿上身的那条黑色长袖连衣裙一样,她完美的肉身被包裹了起来,留下若隐若现的曲线,还有那双神秘的眼睛。 曹歌回应道:“很合适你,真的。” 卷发女子笑了笑,转身就走回了试衣间,换上一条深蓝色的亮片吊带裙。那条裙子恰如其分地展露出了她的整个背脊,她的背脊是极致的,平滑的,诱人的。她说道:“我还是要这条吧,这条比较适合我,正好我一会儿可以直接穿着去参加晚宴了。” |
离开的时候,她回过头又对着曹歌笑了笑。如今,曹歌再次想起这张脸,她才将其与视频中曲曼青那张被颗粒填满了的脸联系了起来。难道她那时候就和林一认识了吗?还是说,这纯粹只是偶然? 后来,曹歌问起林一时,林一立即就给否决了。他坚称自己之前认识曲曼青是因为帮她拍摄过一组用于宣传的照片,但是两人私下并无往来,又说道:“那我平常也会转发店里公众号的一些宣传或者活动之类的,她看见了去买衣服也很正常。老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那时候真的和她没有任何联系,上次发生那件事也是朋友组的局,我喝多了才会这样的。你才是我最爱的人,你难道还是不愿意相信我吗?” 曹歌没有作出回应。 而在此刻,当她看着《启发自艾斯奇勒斯(奥瑞斯提亚)之三联作》想起曲曼青时,又让她不禁联想起日前发生的退货事件。某种无法言明的神秘感牵引着她的神经,让她莫名感到一股焦躁的情绪正在升起,以至于她突然地下了一个决定。她要弄清楚那个退货的客人究竟是谁。 她快步向展厅的大门外走去,经过一对同样在观展的年轻情侣身旁时,那名男生说道:“这画的什么鬼啊,恶心死了,我去,这种东西都能拿出来展览,给我一支笔我马上可以画上一百幅了。” 女生紧抱着男生的手臂,认同了他的说法,回应道:“好可怕呀,我们还是别看了,我觉得不舒服。” 曹歌停了下来,看着那对年轻情侣,说道:“肤浅。” |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发火,或者说,他们只是代表着一种存在的偶然性,不巧地正好遇上了她心中那团无法驱散的焦躁。有时候她也想不明白究竟美是什么呢?她从事着与美相关的工作,可她真的又能解释得清楚什么是美吗?还是说她正在试图传达的美不过只是在加固了一种通过媒介宣传而为获取利益的的固化了的意识形态,一种基于先天生物性感受基础而形成的认知,一种每个人都可以讨论,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的存在。 曹歌不愿再继续沿着这个问题思考下去,这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并非一个重要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她所能解决的问题。既然不是她所能解决的问题,她为什么要自添烦恼呢?她所应该做的是解决自己当下正在面对的问题。 她给助理拨打了电话,问道:“之前退货的那个客人的姓名还有收件地址发给我一下。” 果然是在同城的。她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曹歌一个人开着车来到她这个甚少涉及的区域,那是在平川市的近郊,其中一条地铁线路的终点站附近的一段街道。街道和天空一样是灰色的,天空的灰属于正在聚拢的雾霾和乌云,而街道的灰属于马路自身本质的其中一个外延。街道上的建筑物仿佛将其拉回了熟悉的记忆中,低矮的,陈旧的建筑物外墙贴着廉价的牙白色和珊瑚色方形瓷砖,搭配着已经不多见的蓝色或绿色玻璃窗户。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街道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脚边摆着三个塑料镂空篮子,一篮装着冬枣,一篮装着橙子,还有一篮装着石榴。旁边则是一辆连着车斗的三轮车,三轮车车斗上装满了苹果,一半红,一半绿。曹歌望着三轮车旁那条悠长的巷子,巷子里的铺面前或摆着干货,或停着车辆,或装了一篮蓝的水果和蔬菜。 |
她的汽车是开不进去的了。她只好停在了丁字路口外的一家茶叶贩卖店铺前,一个人走了进去。巷子里的生活似乎距离现在的曹歌已经很遥远了,然而当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坐在马路边,贩卖着自己种植的白色玉米时,她还是不经意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那时候,她也常常跟在外婆身边,牵着她已经起皱了的手,沿着相似的巷子慢悠悠地走,挑选着每天需要购买的食材或者专门需要给外公购买的白米酒。 同样地,酒香味也从巷子里的一家高粱酒铺面中飘了出来,曹歌回过头,看见上方写着的“自产自销”几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毛笔字,不免会心一笑。她心中的那团焦躁也随之被打散了。 她犹豫着,还是走上了那栋灰色外墙的住宅楼,敲响了二楼的房门。心想,这个周小姐会是谁呢? 门打开了,首先出现的是凝重的药味和消毒水气味。说出现似乎不大恰当,气味本就是无色的,如何能够被视觉所捕获呢?即使无法被视觉所捕获,那么嗅觉作为一种暂时先决地超越了视觉的感受,是否不能够与出现二字建立联系?即使可以,也还是不够准确。因为首先出现的气味和而后出现的刘佳颖的面孔其实并不必然地存在一种时间上的先后秩序,他们是同步同时出现的,在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们也就一并存在了曹歌的面前。在这一瞬间,刘佳颖的脸也就和这阵药味以及消毒水的气味形成了曹歌意识中一种被默认了的联系,以后当她想起刘佳颖的时候,她也就想起了这阵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而当她想起药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时,她同样会想起刘佳颖的脸。视觉与嗅觉第一次在她的身上,或者说她的灵魂中获得了一个平等的地位。 |
刘佳颖有些惊讶地看着曹歌,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 曹歌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心里已经明白那个所谓的周小姐其实便是刘佳颖。心中感到一丝恶心和反感,她知道她一定是故意的。 这时,曹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划开屏幕一看,显示出一条推送的群消息,曹之的班主任江平在家长群中写道:“今天是我们新学期的第一次家长会,希望各位家长们不要迟到哦,开会的地方是在我们原来一年一班的教室。” “要进来坐坐吗?不过可能这里……”刘佳颖的话还未说完,曹歌转身就沿着楼梯走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被推入一片无法抗拒的荒谬中,丈夫出轨,再到父亲意外离世,现在又是一个怪异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出现,就像她身旁楼道墙壁上贴满了的广告纸,她的自我意识也被遮蔽了。 曹歌快步走出巷子,仿佛在努力着挣脱和摆脱这一切。直到最后再次走回巷子口停放的汽车位置,她又往后退了回来,退向那道不远处的斑马线,望着中年男人脚边摆着的一整篮金灿灿的橙子。她扯下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子的橙子。 她坐在驾驶座上,拿起一个橙子,拼命地吸取着橙子皮所散发出的香味。心想,冷静,我要冷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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