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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追凶三十一年》——根据轰动全国的真实案件改编,三代刑警的无悔追踪![第8页] |
作者:姜德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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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一章的剧情和之前的第十四章有关联,忘了的读者可以回顾一下。 |
第二十一章 1983年的下半年,又发生了一些事。持续了快四十年的冷战已经进入后期,强弩之末的苏联竟然用导弹击落了一架韩国客机,原因不明;香港遭遇“黑色星期六”,港元大幅贬值,金融市场一片混乱;中国内地的“严打”如火如荼,“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正式宣告终结。又是不太平的一年,而在周志仁看来,恐怕没有哪一年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太平吧。他经历了抗日战争、内战、新中国成立、大跃进、文革、直到现在的改革开放,“真正的太平”是什么样?这问题似乎可以永远追问下去。 从上海光华旅馆发生第一起电击杀人案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加上第一名受害者高存惠胎死腹中的孩子,凶手已经夺走了六条性命。如今正值“严打”,每天都有人被抓,隔三差五就有死刑犯被游街示众押赴刑场。公判大会上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XXX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然而讽刺的是,电击案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在局里,同事们议论的都是那天抓了什么人,今天又端了什么窝,仅仅两年,他们就已经淡忘了电击案。周志仁不禁想,如果一直抓不到“李义清”,再过几年,还有谁会记得这个案子? “或许只有我吧。”周志仁躺在床上,和妻子林贵巧说道。 客厅的座钟闷声响了十二下,漆黑的夜色中,林贵巧看不清丈夫的表情,刚才那句话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别傻了,”林贵巧安慰道,“老白、栋民、冯汗,他们都不会放弃的。” “但是他们会‘忘记’,”周志仁十分肯定的说,“很多年以后,他们可能早已想不起来那些受害者的名字、相貌,”他又叹了口气说,“只有我不会忘。” 林贵巧终于明白,抓不到电击案的凶手,周志仁就不会得到安宁。 然而她绝不会想到的是,一个月之后,周志仁疯了。 |
自从9月初从荆州回来,周志仁的状态就很差。直到一天中午,他晕倒了。 那天老白和许栋民从食堂打好饭回到办公室,只见周志仁趴在地上,饭盒里的饭菜洒了一地。 林贵巧气喘吁吁赶到医院时,医生刚刚给周志仁做完初步检查,什么毛病都查不出。周志仁回忆说他打了饭回到办公室,中午的阳光太亮,他就想去拉上半扇窗帘。结果拿着饭盒刚走到窗口,阳光就晃得他睁不开眼,眼前的白瞬间变成了黑,然后他就晕过去了。医生说,这完全有可能是压力过大所致,他建议周志仁休养一段时间。周志仁很平静,还笑着劝慰妻子说,“没事,没事。”可他说的越是轻松,林贵巧就越难受,一个劲儿的哭,因为她太清楚这两年来周志仁过得有多煎熬。 从华山医院出来,老白当即决定给周志仁放一个礼拜的假。要是以前,周志仁绝不会接受,可那天看着妻子、徒弟、老战友哀求的眼神,他同意了。告别老白和许栋民,夫妻二人沿着乌鲁木齐北路走着,他们上一次在街头漫步,还是在谈恋爱的时候。林贵巧知道丈夫不喜欢人去多的地方,因为他的超忆大脑承载不了太多无谓的负担,所以大多数时间林贵巧都是自己出去逛街。他们的儿子周望已经16岁了,可周志仁几乎没怎么带他出去玩过。小时候他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我?”没想到林贵巧笑着反问道: “你知道爸爸为什么给你起名叫‘周望’吗?” 儿子摇头。 “你爸爸是个很厉害的人,”林贵巧摸着周望的脸说,“只是他能记住太多事情了,什么都忘不掉。如果礼拜天他带你出去玩,路上看到那么多不认识的脸,他也全都忘不掉,那样的话爸爸的脑子是受不了的。” 儿子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不停地眨巴着眼睛。 “爸爸‘希望你会忘记’,所以才叫你‘周望’,”林贵巧轻轻拍着儿子的头说,“但是你要记住,爸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明天我们带小望出去玩吧。”周志仁边走边说。 “儿子已经16了,”林贵巧无奈笑道,“你现在才想到带他出去玩,是不是晚了点?” “真快啊,”周志仁惭愧的苦笑道,“小望出生那年文革刚刚开始,一眨眼的功夫,再过两年他就要高考了,”周志仁停下脚步说,“我还没问过他将来想干什么呢。” “他想考医大,”林贵巧微笑说,“当一名脑科医生。” “我希望能找到让爸爸学会‘忘记’的方法。” 这是有一次,周望陪林贵巧买菜的时候告诉她的。 |
休假的一个星期,周志仁窝在家里什么事情都没做。卷宗、指纹、笔迹,电击案的这些东西他完全没碰过。而当他头一次放下它们不管时,紧绷了两年的神经突然放松,让他感到阵阵虚脱,筋疲力竭。 这两天吃过晚饭,小望都会匆匆出门。帮忙刷碗的周志仁问林贵巧儿子这是去哪?林贵巧笑着说最近上海在播一个叫《大侠霍元甲》的香港电视剧,男女老少都在看,小望就是去邻居家看电视的。周志仁转头看了看家中的陈设,从结婚到现在,几乎没添置过什么新物件。这么多年,自己全力以赴的工作,当中还坐过三年冤狱,而他们母子却没有过一句怨言。难道刑警家庭就应该如此吗?想到这里,周志仁不由得鄙夷起了自己,“刑警”——这响亮的借口现在看来是那么冠冕堂皇。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亏欠这个家太多了。 第二天,周志仁拿上存折先去银行取了1500块钱,随后又去了趟分局。吃晚饭的时候,楼下传来了许栋民侉子的轰鸣声。 “小望,肯定是许叔叔来了。”周志仁说。 小望放下筷子跑到窗口看,楼下的许栋民正笑着冲他招手,侉子上还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大纸壳箱子。 “许叔叔车上放的是什么?”小望好奇的问。 “下去帮他拿上来你就知道了。”周志仁笑着说。 小望似乎猜到了什么,二话不说就飞奔下楼。 “栋民带什么东西来了?”林贵巧一脸疑惑,而周志仁没说话,只是笑着继续吃饭。 两分钟后,林贵巧就听见小望在门外兴奋的叫喊: “妈,我们有电视啦!” 林贵巧吃惊的看了看周志仁。 “有了电视,小望就不用跑去邻居家看了。”周志仁说。 周志仁今天特意嘱咐许栋民去买一台原装进口的索尼特丽珑彩电,这还是他有一次在南京路上无意中听到两个“老克勒”聊天,才知道当时最好的电视机叫什么、卖多少钱。周志仁只要听到了,自然就不会忘。 许栋民调出画面那一刻,正好在放片头曲《万里长城永不倒》,小望激动的又蹦又跳。林贵巧留许栋民吃饭,可他急着要走,周志仁送他下楼。 |
2012年,许栋民履行了他的诺言,他的徒弟就快要抓到电击案的凶手了。 “于队长,我们到了。前面,就是卫家村。” 于更生和徐队长站在车外抽着烟,焦急的等待着,他们的车就停在距离卫家村村口几百米远的地方。十几分钟后,之前和黄胖子同车的那个年轻小刑警从村里跑了出来,还时不时回头看,生怕有村民跟过来。大家聚拢到他身边询问,小刑警不停摇头。 “徐队、于队,这卫家村的人警惕性都很高,”小刑警说,“看到我是生面孔,问什么都不肯说,反倒问起我来了。” “问你什么?”徐队长紧张问道,“你没慌吧?” “他们问我是谁,来这干嘛,”小刑警笑着说,“我就说我是地产开发商来看地的。” “笨蛋,”徐队长怒斥道,“上个月他们刚因为拆迁和警方有过冲突,你还说地产开发,他们能不提高警惕吗?” 小刑警面露愧色,徐队长不停地挠着寸头,焦躁难耐。 “我们得换个策略。”徐队长冷静过后说道。 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打电话给局里,叫档案部门找一个老家是卫家村的人。他们回到车里等档案部门的消息,徐队长向于更生解释道: “如果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让他去村里摸底,比我们警察靠谱。” 于更生点头称是,心想这个徐队长的效率和应变能力还真不含糊。大约半小时后,局里打来电话,说他们找到了一个人,此人叫卫长鸣,就是卫家村人,现年36岁,是鹰潭市交通局的一个小处长。徐队长马上要来了卫长鸣的联系方式,打去电话没人接,他们在车里陷入沉默,两个人都知道,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等。五分钟后,卫长鸣回了电话,徐队长用最简短的话道清的原委,并恳请卫长鸣能来协助警方的工作。卫长鸣考虑片刻,同意了,不过要等他把单位的事情处理完再过来。 “等吧。”徐队长又点了根烟说道。 |
又等了两个小时,车外面的地上全是烟头,已经四点了。卫长鸣终于开车来了,于更生看到他下车走过来时手里拎着几袋鹰潭特产,贵溪捺菜、灯芯糕、北山油茶。 “我们家都已经不在村里住了,你们说的那个卫红光,我得去亲戚家问问他的情况,”卫长鸣的声音非常朴实,他不好意思的笑着说,“所以来之前我去给他们买了点东西,耽搁了一会儿。” 他能想得如此周到,让于更生和徐队长都备受感动。 等到卫长鸣从卫家村出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天都黑了,他一路小跑过来。原来亲戚非要留他吃饭,他是在饭桌上假借聊天才套出了卫红光的情况。 “卫红光现在不在村里。” “啊?”足足等了一下午的徐队长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在哪?” “在外打工,据说是在高铁工地干活。” “哪里的高铁工地?”徐队长愈发急切的问。 “他们一共三个人,经常换地方干,不过卫红光毕竟六十几岁了,太远的地方他吃不消,就是在江西境内。” “江西境内的高铁工地也有好几段,”于更生说道,“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徐队长紧接着说:“对,一个一个查!” |
当天晚上,他们就驱车来到了余江县,这里的高铁工地是距离鹰潭市最近的一处。徐队长带人检查了所有工人的身份证,卫红光不在这里。他们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西边的抚州市东乡县进发,到达那里的高铁工地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然而,他们又一次扑空了。于更生毫无困意,他焦躁的想要打人,等了三十一年,现在明明已经锁定了凶手,可怎么就找不到他呢?临走时,工头追出来叫住了他们。 “我想起来了!”工头呼哧带喘的跑过来说,“之前的确有三个鹰潭人在这里干过,上个月走的,好像是要去南昌那边!” “快查查,南昌那边的高铁工地都有哪些!”徐队长催促着手下。 “找到了!”年轻小刑警高喊道,“离这最近的工地在进贤县!” “出发!” |
1983年10月底,周志仁结束了休假,回去上班。老白已经正式升任静安分局副局长,上班第一天看见老白,周志仁打趣道: “陈副局长好。” “别闹了,不叫我老白,我还以为你在和别人说话呢。” “晚上到我家吃饭,”周志仁笑着说,“让贵巧做几个好菜,咱们喝点。” “好啊,我正好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 “酒桌上才能说的事,”老白卖着关子说,“现在说就没意思了。” 晚上五点下班之前,周志仁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 “你好,是周望的父亲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周望的班主任老师,”说到这里,女人的声音开始无法自持的颤抖起来,“周望…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被卡车撞了…” 半个小时后,周志仁和林贵巧赶到了医院,负责抢救的医生浑身沾满鲜血从急救室走出来,冲他们摇了摇头,小望死了。 |
肇事司机已被羁押,经调查,他叫杨仲林,是一名退伍转业军人,参加过79年的中越自卫反击战。杨仲林隶属最后一批撤离越境的部队,撤离途中,在眼看快到国境线的地方,他和战友搭救了一个受伤倒地的越南小女孩,然而小女孩手里竟藏着枪,战友被其一枪毙命!杨仲林慌乱中凭借本能不停开枪,小女孩倒在了血泊之中… 杨仲林退伍后回到上海转业成为一名货运司机,可是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经常产生幻觉。当时没人知道他其实是患上了PTSD——创后应激综合征。下午他开车经过学校门口,幻觉再次出现——那个越南小女孩就站在马路中间,他吓得调转方向盘躲闪,正撞到了正要过马路的周望… 从看见医生摇头的那一刻,直到后来的整整一个月,这期间的记忆,竟然在周志仁脑中形成了空白。他明明可以记住所有事情,可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周志仁如论如何都回想不起来了。 记忆是从小望死后一个月的某一天逐渐清晰起来的。那天许栋民到家里来看望周志仁,开门时,他毫无血色的脸把许栋民吓坏了。师母林贵巧好像已经在家里昏睡了一个月,醒了就哭。而许栋民进到周志仁的房间时,他惊呆了——墙上贴满了电击案的指纹、笔迹比对样本,周志仁面无表情的坐下来继续比对着指纹。 “师父,师父…”许栋民哭着去抓周志仁的肩膀,“不用查了,电击案不用查了…” “为什么?”周志仁的眼神涣散,根本无法对焦,“抓到李义清了?” “没有…”许栋民低着头说,“陈局调你去警校当老师,他让我来告诉你…” 周志仁愣在那,半天没有反应。 “师父…”许栋民还想要劝慰周志仁。 “你骑车来的吗?”周志仁问。 许栋民点头。 “带我去局里。”周志仁的声调毫无起伏。 “师父,冷静点,陈局说本来上个月就想和你说这事了,可因为小望…” “带我去局里。”周志仁双手抓着许栋民的衣领,狠狠说道。 到了静安分局门口,正好赶上下班时间,周志仁看见老白从里面走出来,跳下许栋民的侉子冲了过去,一拳把老白打倒在地!!周围的同事全都傻了,只见周志仁骑在老白身上不停地殴打他的脸!! “你答应我等破了电击案再让我走的!!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周志仁撕心裂肺的喊着,而满脸是血的老白始终没有还手。 从此,静安分局的人都说,周志仁“疯了”。 |
于更生一行人凌晨3点到达了进贤县。为了不在夜里打草惊蛇,他们决定先在一家小宾馆稍事休息。早上8点,他们来到了高铁工地。工头说确实有三个鹰潭人在这打工,这会儿他们都在后面的山顶上打桩呢。 于更生、徐队长、黄胖子三个人跟随工头上了山。到了山顶,在明亮朝阳的映照下,于更生看见了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的背影。 于更生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卫红光。 第二十一章完 |
终于赶在新年之前更了,在这里祝大家新年愉快! |
@双胞胎附体 2018-01-01 16:31:12 楼主新年快乐!???? ----------------------------- 感谢!新年快乐!!! |
今天更新,敬请期待!! |
第二十二章 站在山顶的高铁工地上,于更生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勉强压制急促的呼吸。这山不高,爬上来很轻松,然而此刻他竟像刚刚跑过终点线一般气喘吁吁。可能是太兴奋了吧,于更生想。 上山时,健谈的黄胖子和工头聊了起来。工头虽然长得精瘦,看上去却很结实,灵小的身躯里似乎藏着股猛劲儿。他是江西本地人,口音很重,滔滔不绝的说着高铁—— “现在啊,全国都在建高铁,京港高铁、福杭深客运专线、沪汉蓉高铁,没有一条经过我们江西,全都绕着走,”工头说到这,略显激动的抬高了声调,“新闻联播里都讲过,还配了张地图,周围几个省全都是绿的,就我们这是空白的,”最后他还不忘自嘲:“嘿嘿,谁让我们江西穷呢。” 快到山顶时工头不无自豪的笑着说,他们正在修建的是沪昆客运专线,等到2014年完工时,这就是江西境内的第一条高铁。 “卫红光来这多久了?”于更生自顾问起工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高铁话题。 “快一个月了吧,”工头算了算时间说,“他们三个都是鹰潭人,上个月底从抚州工地过来的。高铁工地的工人流动性很大,他们三个都不是什么技术工种,属于干杂活的力工。上个工地的活干完了,就去下一个,总之就是沿着这条高铁线走。” “他平时表现怎么样?或者说,你对他是什么印象?”于更生进一步问。 “嗯…”工头沉吟道,“他话不多,挺安静的一个人。要说我对他的印象么…”工头想了想说,“他这个人啊,总是不敢用正眼看人,胆子好像挺小的。” “哈哈,”黄胖子听到这不禁笑出了声,“他胆子可一点都不小啊。” “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啊?把你们警察都招来了,”工头猜测道,“是不是在上一个工地偷东西了?” 于更生笑着摇头说:“比偷东西严重得多。” “啊?真是看不出来,”工头先是惊愕又是唏嘘,“听和他一起来的那两个鹰潭老乡说,自从他孙子死了以后,他话就更少了。” “他孙子?”旁边的徐队长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好像是前几年得病死的,”工头最后说,“也是蛮可怜的。” 孙子死后话更少了——于更生琢磨着,三十一年来,卫红光(或者说是李义清)在几代静安刑警眼中已经变成了符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个在黑暗中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没想到他也有亲人。 |
到了山顶,打桩机隆隆作响,工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在这些工人之中,于更生一上来就注意到了在打桩机旁干活的那个背影——1983年周志仁在荆州追逐过的那个背影,现在和他只隔了不到十米的距离。于更生看了眼工头,工头点头向他确定那背影就是卫红光。 12月底的江西很冷,更何况是在山顶上,可卫红光只穿了件单薄的红色绒线衫,上面沾满了尘土。他撸起了袖子,正把碎石块铲到工友的单轮手推车上,一锹一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呼吸愈发紧了,不行,于更生告诉自己要在卫红光转身之前平静下来。他调整着,然而心跳声和打桩机的轰鸣声却仍在持续震荡着他的耳膜。 于更生使给工头一个眼色。 “鹰潭的,”工头操着浓重的赣南口音喊道,“鹰潭的三个,过来一下。” 临近的工人闻声回头看着他们,而在打桩机旁边干活的卫红光好像并没听见。 “停一停!”工头一边挥舞双手比划一边大声喊着,“打桩机停一停!” 打桩机停了,山顶上这才安静下来,已经能听得见风声。 “鹰潭的三个,过来一下。”工头又重复了一遍。 有两个人已经往这边走来,而卫红光就好像被施了定身咒,站在那没动。 “还有一个呢?”工头大声问道。 卫红光这才转过头,他身后的太阳晃得于更生眯缝着眼睛看不真切,只有一个瘦小的轮廓。他慢慢朝这边走来,脚步很轻,像女人,他的脸也逐渐从阴影中浮现——眼睛不大、颧骨很尖;小脸盘,短下巴;面颊消瘦,粗粝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虽算不上尖嘴猴腮,可于更生就是觉得这面容像老鼠——在下水道的幽暗之中觅食的老鼠,一丁点动静都会让他马上逃走。于更生想到了那副画像,当年的“警界马良”申勇竟能凭借有限的信息画出七分相似,实在厉害。最大的不同是卫红光老了,当时的画像上还没有皱纹。从两个眼角钻出来布满整张脸的皱纹,像是刀刻出来的一样深,简直能从里面抠出多年累积的灰尘似的。 三个人站在工头和于更生他们面前,谁都没说话。另外两个看着工头,只有卫红光时不时偷眼看着于更生他们这几个陌生人。他个子不高,看于更生的眼神一直在向上瞟。于更生坚定的与他对视,而他却不敢持续,看一会儿就会游移。虽然三个人都没说话,于更生却明显能看出区别——另外两个人的表情是那种“农民的胆怯”,而卫红光却是“老鼠的狡黠”。 |
“我是总公司的,”于更生轻松的说道,“你们三个跟我下去一趟,工资要重新核对一下,给你们加点钱。” 这是他们上山之前制定好的抓捕计划,徐队长提出绝不能在山顶上“扑人”,工地环境复杂,人多设备多,警察一去抓他,别说逃了,跳崖都有可能。于更生也持相同观点,所以才编出来这套“总公司的人过来给他们涨工资”的说辞。只要骗卫红光下了山,剩下的就好办了。 听到要加钱,另外两个人脸上乐开了花,并没有对这个蹩脚的谎话表现出丝毫怀疑,而卫红光却无甚表情,于更生能感觉到他不太相信。 “走吧。”于更生说完就转身下山,他要尽量表现的从容不迫。他走在最前面,没有回头,现在回头一定会引起卫红光更大的不安和怀疑。下山的步伐越来越快,于更生边走边想,他跟来了么?还是根本没走?并没有人说话,只有几个人的脚步声,他就这样走着,直到半山腰才回头看了一眼,卫红光和他两个老乡就在自己身后,工头、黄胖子和徐队长走在最后截住了上山的去路,他跑不了。山顶上打桩机又响了,可已经离得很远,等他们来到山脚下时,几乎都快听不到了。从山顶下来总共花了不到10分钟,可当于更生迈出最后一步踏上山脚下的平地时,他觉得恍若隔世。 看到于更生他们下来,守在下面的其他五六名刑警立刻赶了过来,把卫红光四下围住。这时,于更生才转过身,亮出了自己的警徽。 “我是上海警察,”于更生坚定的说,“有案件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卫红光两个老乡听到这话一脸惊愕,而他却依旧沉默,然而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 “完了,一切都完了。” |
回到鹰潭市局,于更生本来想请徐队长吃一顿饭表达谢意,没想到徐队长却要赶他们走。 “还吃什么饭啊,你们赶紧回去,现在是九点半,”徐队长看了看表说,“开足马力的跑,晚上六点之前应该就能到上海了,”徐队长抬手不让于更生说话,还把他拉到走廊深处压低声音接着说,“说实话老于,我真是想好好跟你喝一顿,但你们还是别留在这了,夜长梦多啊——审讯前你给卫红光思考的时间越多,就越对你不利。 “你们手头有什么决定性证据?监控那时候没有,毛发呢?鞋印呢?杀人凶器呢?目击证人呢?你们只有四枚指纹——指纹只能证明他去过那个旅馆的那个房间,可不能直接证明他杀过人啊… “我当然相信那些人就是他卫红光杀的,可定罪要的是证据。如果卫红光足够狡猾,判断出你们并没有他杀人的直接证据,那他完全可以一口咬定自己没干,到时候你们只能放人…” “唯一的办法…”徐队长还没说完,于更生其实早就已经想到了—— “让他主动认罪。”于更生说道。 卫红光已经被戴上手铐押上了于更生他们的车。临走前,徐队长让属下搬来了三箱水和两大袋吃的一起放上了车。 于更生上车前,两人又互相点了支烟。 “抓住他只不过是个开始,”徐队长吐了口烟说,“真正考验你们的是审讯这道关啊。” 于更生不停地点头,他知道,想让卫红光亲口承认自己的杀人罪行谈何容易。他回头看了眼车后排的卫红光,他眼神发直,蹙着眉,从工地到现在,他一句话都还没说过,只是偶尔点头。 “对了,当年负责这案子的老刑警叫什么?”徐队长在于更生临上车前问他。 “周志仁。” “三十一年都没放弃,”徐队长最后说道,“老头儿是好样的。” |
1990年9月7号,已经在警校当了六年老师的周志仁给那一届新生上了第一堂刑侦课。课堂上那个叫于更生的学生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世界上存在完美犯罪吗?” 周志仁站在讲台上半天没说话,眼神有些放空,下面的学生开始窃窃私语,不明白这位周老师是怎么了。又过了一会儿,周志仁好像回过了神。他先让起立提问的于更生坐下,然后简单介绍了一下连环电击案。 周志仁最后说:“我们该怎样定义完美犯罪?真的就像小说里写的,精巧的布局、缜密的计划、干净的手法?可那都只是小说,是发生在纸面上的犯罪,你们今后要面对的都是血淋淋的现实,现实让我确信一件事情——人活在世上,无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会留下痕迹。电击案的凶手很走运,他绝大部分的痕迹都被打扫卫生的服务员擦掉扫掉了,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在通风口上留下了四枚指纹。” 周志仁喝了口水,长叹一声说:“电击案已经发生9年了,我离开静安分局也已经7年。现在凶手还逍遥法外,如果没人继续追查下去,这就是一起完美犯罪。可是我还没有放弃,我相信那四枚指纹能带我找到他。每年学校放假,我都会带着它们走访全国各地的公安局做指纹比对。” 周志仁寻找到下面的于更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警察没有放弃,世界上就不存在完美犯罪。” |
那天下班后,周志仁刚走出警校大门,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周。” 周志仁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白,刚从马路对面的一辆白色桑塔纳里出来。两个人上次见面,还是在静安分局的大门口,周志仁打了老白,那竟然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老白现在已经是市局的副局长,而周志仁是警校老师,他们都已经和静安分局没关系了。 “好久不见”、“我们几年没见了?”、“最近怎么样”,周志仁过马路走向老白时想着待会儿该说什么,可到了老白面前,他觉得说什么好像都挺没意思的。老白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反目成仇的老搭档时隔七年再次见面,有什么好笑的?周志仁自己都想不通,可两个人都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笑着。 “去绿波廊聊吧,喝点儿。”老白打开了车门。 去往绿波廊的路上,周志仁看着坐在旁边开车的老白——他的白癜风已经愈发严重,几乎已经布满了整张脸。 “怎么样,比七年前更白了吧?”老白呵呵笑着说。 到了城隍庙的绿波廊,还是那几道必点菜——水晶虾仁、腐乳扣肉、红烧鮰鱼、蟹粉豆腐,一壶烫过的花雕。 “七年了,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还要一直躲着我?”老白点完菜问道。 “当年在分局门口把你打成那样,”周志仁无奈道,“我哪还好意思见你。分局里的人都觉得我疯了吧。” “唉,不怪你,是我没有信守诺言,”老白摇头说,“我答应过你等破了电击案再让你去警校的。” “可你也没做错啊,9年了,到现在案子还没破。”周志仁失神看着桌子发呆,二人陷入了沉默,直到菜上齐了,老白才开口—— “高存惠、吴明山、魏喜来,后来在黄石、岳阳遇害的两名死者叫罗兵、王力年,”老白斟满酒递给周志仁,“加上高存惠老婆流掉的孩子,六条人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没忘,栋民、冯汗他们都没忘,”老白干了一杯酒说道,“老周,这案子不是你一个人在扛。” |
那天晚上,两个人喝的很尽兴,直到打烊才离开。老白喝了酒不能开车,他们就吹着9月的晚风一路走着。他们说了很多,而大多数话题都是关于电击案的。 当年离开静安分局去警校之前,周志仁把电击案的卷宗完完整整的做了备份。后来到了警校,假期就成了他外出走访调查的日子。他回述了六年来的调查情况,85年的时候他曾经在河北遇到过一枚相似的指纹,指纹的主人35岁,是石家庄机械制造厂厂长的儿子,高大威猛,仪表堂堂。待业在家的他杀了好几个女人,已经被逮捕羁押。石家庄警方给他和周志仁安排了见面,当问及是否去过上海,是否在旅馆电死过人时,他全都承认。 “他说五个人全都是他杀的,脸上的表情无所顾忌,”周志仁苦笑道,“但是怎么可能呢。” “你说的这个人,所有东西都对不上?”老白问。 “就不说别的了,光凭一点就可以肯定不是他——这人身高1米85。” “哈哈,”老白笑着说,“懂了。” “但他的指纹已经是六年来最接近李义清的一个了,”周志仁说,“我现在干的事就是大海捞针。” “以后去外地的公安局,有什么麻烦就给我打电话,我要是有空,就和你一起去。”老白的语气很真诚,绝不是安慰。 周志仁抬头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好像能从里面找到什么似的说道:“你知道吗,这些多年我经常作同一个梦,在一个屋子里,我不知道是在哪,李义清就坐在我对面,我们一直聊天,聊了很多,但是醒来以后,我却永远都想不起来他的脸。” |
2012年12月23日,下午6点半。 林贵巧烧好了一锅鸽子汤端进屋里,刚刚练好字的周志仁放下毛笔来到饭桌前,还真有点饿了。他刚要坐下,电话响了。 周志仁接听电话,是于更生打来的。 “周老师,抓到了。” 第二十二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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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我想不起来了。”卫红光说道。 审讯第一天。 早上,于更生醒来时有些恍惚。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在江西的高铁工地抓人,而此刻却已经躺在上海静安分局办公室的沙发上了。他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已经抓住电击案的凶手了,不是梦。 办公室里憋闷得很,他起身去开窗。冬日上海的早晨,空气总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白色,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挡住,天色晦暗,让人提不起精神。手表上的日期显示,2012年只剩下不到一个礼拜,而电击案并没有宣告结案。他站在窗前告诉自己,不能拖进第三十二个年头,多一年就多一分耻辱。此时,天上的云竟慢慢开了,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拨云见日?这似乎是个好兆头,于更生想。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很糟糕。 |
静安分局的预审室位于主办公楼的地下一层,于更生独自步入地下室的走廊时不禁想到,三十一年前,卫红光在延平路光华旅社的地下室房间开始作案,如今又回到地下室受审,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他并没有去预审室,而是来到隔壁的一间小会议室。长桌周围摆放着几张椅子,桌上有好几个烟缸,壁挂电视上实时播放着隔壁预审室的监控画面——这会儿审讯还没又开始,预审室里空无一人。 于更生点了支烟等待着,时间仿佛停滞,抽一支烟竟如此漫长。烟抽完了,几乎同时外面走廊传来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于更生侧耳倾听,由远及近,脚步声经过他所在的会议室,在隔壁的门口停了下来。他赶紧掐灭烟头,拉椅子坐到电视机前,死死盯着屏幕——监控画面里,卫红光被带进预审室,在审讯椅上坐了下来。在他和审讯人之间隔着一道铁栅栏,栅栏门被关上,审讯即将开始。 于更生的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电视。画面中,卫红光四下张望,还抬起头看了眼棚上的监控,透过镜头他与隔壁的于更生目光交汇——光惶恐不安的目光却透着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狡黠。 “别装了…”于更生不禁喃喃自语,手上的空烟盒被他紧紧捏扁。 此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进来的人是黄胖子。 “开始了吗?”他急切问道。 于更生点头,黄胖子在旁边坐下来,一起看着监控画面。此刻正在隔壁负责审讯卫红光的是专案组的两名年轻警员,这是昨晚经过开会讨论制定出的策略——第一天上午的审讯,于更生先不要参与。 |
昨天晚上,把卫红光羁押进分局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料理妥当后,没有人回家,专案组全体成员直奔会议室商讨第二天的审讯,于更生还专门请来了分局的审讯专家章诚。 “不好审,”章诚翻阅过所有资料后直截了当说道,“我们手上的牌太少了。”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证据不足。 “三十一年前采集到的四枚指纹,只能证明指纹的主人卫红光到光华旅社42号房间,却不能证明他在那里杀过人,这属于间接证据,大家心里应该很清楚,”章诚不厌其烦的提醒着众人,“法院是不会依据这四枚指纹认定犯罪事实的,更别说其中的两枚还是残缺不全的,”章诚摘下眼镜说,“而且,不要小看这个卫红光,我有种预感,他要比我们想象的难对付。” “章诚,你也太高估他了吧。”黄胖子打趣道,然而章诚的表情已然严峻。 “他亲手杀过五个人,有多冷血就有多冷静,”章诚断然道,“这么说吧——如果他坚称自己是清白的,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给他定罪…” 章诚的话给了所有人一记重击,会议室里顿时陷入沉默,烟雾缭绕中大家眉头紧锁。 “册那…费了这么大力气抓住他,难道放他走?!”黄胖子怨恨道。 “我们要想到最坏的情况。”章诚冷静却又无奈的说。 “只有一个办法,”沉默许久的于更生终于开口,“让他主动认罪。” “主动认罪?”一名年轻警员问道,“卫红光这么狡猾,怎么可能轻易认罪呢?” “策略,我们要有一个策略,”章诚重新戴上眼镜起身踱步道,“审讯,看上去是简单的我问你答,其实每一个来回都暗藏玄机,就像打拳,互相试探、步步为营、针锋相对,在这个过程中不停寻找对手的弱点和突破口,”章诚转头对于更生说,“于队,听说你平时喜欢玩拳击,这里的门道你应该比我懂——KO没那么容易出现的,多数情况都是到最后计点数。想要赢,就一个字——‘耗’。” |
章诚随后说出了他的计划—— “首先,从明天开始审讯,无论会持续多久,我们始终都不能提到“电击、杀人”这些字眼,犯罪事实——必须由卫红光主动交待。” “为什么我们不能提呢?”另一个年轻警员问道。 “我们掌握的证据太少,如果在审讯中问他当年是否杀过人,那就是诱供。即便他承认,证词到了法庭也不足以被采信。”章诚解释给大家听。 “这…”年轻警员为难的问道,“这可怎么审呢?” “我不太想说出这个词儿,可事实上就是‘哄骗’。”章诚说。 “哄骗?”黄胖子笑道,“怎么个骗法?我们可是人民警察啊。” “所谓‘哄骗’不过是一种基本的心理战术,这也是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我们要让卫红光觉得,警方已经掌握了他所有的犯罪证据,现在只不过是给他一个主动交代、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空城计?”黄胖子问。 “没错。”章诚打了个响指说道,“还有,第一次审讯不能急于求成,不要指望他一上来就交代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明天的主题只有一个——试探。” “试探什么?”于更生问道。 “探他的底,观察他如何应对审讯。有的作案人其实很容易见底,你还没问他就全交待了;有的人就很难对付,一个字都不说的人我也是见到过的。所以我们要先判断出卫红光是哪一种路数,然后见招拆招、再作打算。” 章诚又想了想,最后补充道:“于队、老黄,你们明天上午先不要出现。” “这又是为什么?”黄胖子睁大眼睛不解道。 “你们从江西大老远抓他回来,一路上坐在同一辆车里,他对你们已经熟悉了。明天要给他创造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让他不安——这就好比高空跳伞没了伞包,在空中,他可抓不住任何东西。” |
“我想不起来了。”卫红光说道。 这是第一天上午的审讯中,卫红光说过最多的一句话。 起初他有些紧张,审讯人问什么他都老实作答。于更生注意到卫红光的口音果真是南腔北调,和那个高铁工头的江西口音差别很大。他想起了周志仁关于凶手口音的描述,就是南腔北调,而且他当年的判断也是对的——凶手年应该当过兵:据卫红光交代,他年轻时曾在成都军区服役。退伍他后回到江西鹰潭务农,还在生产队维修过拖拉机。 说到这里,卫红光的坐姿已不再僵硬,身体会时不时动动,或是抬头看一眼监控镜头。于更生看得出,卫红光根本就没把对面的两名年轻警员放在眼里,因为他说的经历对于年轻人来说简直遥不可及。 “后来你就一直待在鹰潭吗?” 卫红光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80年吧…我记不太清了,当时村里陆陆续续有人出去做生意嘛,我也就跟着出去了。” “离开鹰潭以后,你都去过哪里?” “嗯...去了挺多地方的,都是在南方。” “1981至1983年期间,你有没有到过上海?”审讯人开始进入正题。 “81年…?”卫红光略显意外的问道,像是没听清一样。他皱着眉头努力做出一副回想、思考的表情。 “演技真不错啊,”于更生看着监控画面不禁佩服道,“你看他的表情,非常克制,一点都不夸张,极其自然。” |
“时间太早了,”卫红光假模假式的“思考”片刻后答道,“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1981年你三十二岁,不是小孩子了,”审讯警员的语气变得有些严厉,“当时的记忆你会想不起来吗?” “不会不会,”卫红光马上摇头,随即毕恭毕敬的辩解说,“那几年我一直外地做小买卖,”他又停顿下来,低头思索着什么,随后又抬起头露出一脸无辜说,“去过太多地方了,具体在哪一年到过什么地方,我真的记不清了…” “不需要你回想其他地方,我们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来过上海?”审讯警员再次发问。 “来过,”这次卫红光没有迟疑,“三年前来过,带我孙子来看病,来过好几次的。” “你当我们抓你来是寻开心的吗?”年轻警员拍了下桌子,“我问的是1981年到1983年期间你有没有来过上海?!” 隔壁的于更生无奈的摇头,他没想到情况这么快就发生了逆转,卫红光已经开始占据上风。 “好像来过,”卫红光低声说道,“好像来过。”他的语气似乎在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两名年轻警员有些沉不住气了,一时语塞。只见卫红光抬起头看着他们,反问了一句—— “警察同志,你们能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把我抓过来吗?” |
“真没想到这老东西这么沉着。”午间休息时黄胖子忿忿道。 “于队,黄队,都怪我们没审好…”两个年轻警员一脸自责的检讨着。 “什么审没审好的,”黄胖子扔给他们两支烟,“越是这样难搞的对手,才越能提高你们的水平,再说本来也没指望一个上午就让他交待嘛。” “不能提电击、杀人,也确实难为你们了,”于更生苦笑道,“卫红光都六十几岁了,他年轻的时候你们还出生呢,换做是我去审也未必能占到什么便宜。审讯有时候需要以退为进,先让他得意得意也好。” 年轻警员点着头,于更生看着他们羞愧的样子,想起了当年刚刚跟着师父许栋民办案的情形。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们抓住了一个入室抢劫杀人犯,而另一名犯罪同伙依然在逃,那是于更生第一次参与审讯。罪犯的名字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脸上有道长长的疤,总喜欢冷笑。这疤脸人十分残忍,和同伙抢劫成功后还纵火烧死了一家三口,被捕后不但拒不认罪,还不肯供出在逃同伙的下落。于更生恨不得杀了他,在审讯中多次情绪失控。 “审讯急不得。”这句话从师父那老烟嗓里说出来,沙哑低沉,终于让于更生冷静了下来。许栋民带着于更生没日没夜连续审了三天,罪犯还是不肯认罪。最后一天的深夜,两人在外面抽烟,许栋民突然说道: “他快招了。” “嗯?”于更生大惊道,“您怎么知道?他不像是要交待的样子啊。” “他快耗不住了,”许栋民自信满满的说,“他情绪有波动,我能感觉到。” “啊?这怎么感觉啊?” “呵呵,”许栋民扔掉烟头笑着说,“当警察年头够多了,这种感觉自然就有了,急不得。” 果然,在他们抽完烟回到审讯室以后,疤脸人崩溃了,供出了同伙的下落。 一眨眼的功夫,师父已经不在了。 “下午换我们来审。”于更生说道。他抬头看着天空,心里对许栋民说,“师父,我就要和卫红光面对面了,保佑我吧。” |
下午一点三十分,审讯继续进行。 卫红光刚被带进审讯室就看见在此等候多时的于更生和黄胖子。他只是看了一眼,就马上扭过头去。他被执勤警员带到铁栅栏后的审讯椅上坐下来,解开手铐,铁门关上,执勤警员离开,审讯室内恢复平静,持续的平静。 于更生不急于开口,他只是盯着铁栅栏后的卫红光看。卫红光一直低着头,看不见表情,然而于更生却清晰感受到了卫红光情绪的波动,脑中甚至能听到卫红光愈发快速的心跳声,那是一种近乎第六感的体验,身体的每个毛孔好像都兴奋的张开了,倾听、吸收着审讯室里的情绪波。 于更生拆开一包新的烟,由审讯室内过于安静,撕掉塑料包装的声音都显得有些刺耳。 “抽烟吗?”于更生向卫红光示意手上的烟。 “抽。”卫红光抬起头回答,这可能是他今天说过的最真诚的一个字。 黄胖子拿出一支烟走过去给卫红光点上,卫红光抬手点头表示感谢。于黄二人也抽了起来,审讯室再度安静下来,烟雾缭绕。 “别急,烟有的是,你想抽多少都行,”于更生不紧不慢的说道,“抽着烟,你就得好好想想,我们为什么要千辛万苦的从江西把你抓到上海来,”于更生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的说道,“三十一年前,你在上海做过什么,好好想想。” 卫红光皱着眉头使劲嘬着烟点了几下头,烟从他的鼻孔和口中同时呼出。他正在盘算,于更生看得出来。 那支烟没几口就被卫红光抽完了,他再度抬起头,于更生和黄胖子的表情坚定不移。 “警察同志,还能再给我一支烟吗?”卫红光怯生生的问道。 黄胖子又给他点上一支烟,卫红光猛吸一口说道: “我想起来一件事。” |
“什么时候的事?”黄胖子问道。 “81年吧…”卫红光装出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说,“好像是81年,时间我记不太清了。” “发生在哪里的事?”黄胖子继续问。 “上海…”卫红光边抽边说,“上海…” “也就是说,1981年你确实来过上海,对吧?”于更生问道。 卫红光默默点头,不敢和他们对视。 “你当时来上海做什么?” “当时没太多想吧,就想来看看有什么钱赚。”卫红光的语气很松弛,就像是在聊家常。 “然后呢,你想起来了什么事?” 于更生和黄胖子都等待着,看卫红光到底会交待什么。 “我那天就在街上走嘛,然后就看见一个女的在买东西。她那个买菜的篮子就放在地上…上面有钱。然后我就趁她没注意,把篮子上面的钱拿走了…”卫红光说完,继续低了了头。 |
“你想起来的就是这件事啊?”黄胖子摇头笑着问。 “嗯,警察同志,我真的就做过这么一件亏心事。”卫红光抬起头说道。 黄胖子正要说话,于更生稳住了他。 “你偷了钱以后呢?”于更生接着问。 “偷了钱以后…”卫红光的眼神不停的游移着,随后说,“我就把钱花了。” “看来你还是没有想清楚,”于更生站起来走到铁栅栏前看着坐在里面的卫红光说道,“我来帮你回忆一下吧——你偷钱的时候被一帮小混混看见了,你没走出多远,他们就在一条巷子里把你堵住了。他们抢走了你偷来的钱,还有你自己身上的钱,我没胡说吧?” 卫红光看着于更生,他使劲抑制着脸上不可思议的表情,随即点了点头。 “那个为首的小混混,叫阿三,你跟他说你是从吉林来出差的,没错吧?” 此刻卫红光的头动了动,无法判断是点头还是摇头。 “后来呢,你和阿三他们去了哪?” “我…”卫红光好像差点要说出什么,于更生期待他能就这样继续说下去,可卫红光却把话咽下了下去。 “我想不起来了…” 之后,卫红光便陷入了沉默,唯一的回答就是“我想不起来了。” |
第一天的审讯持续到晚上六点,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了,于更生可以肯定。审讯结束后,于更生让下面的人把卫红光转移到市看守所,这是在进一步给他施加压力,让他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可能用通过交待一次小偷小摸蒙混过关。 第二天上午,于更生和黄胖子赶往市看守所对卫红光进行审讯,可卫红光依旧保持沉默,他当时在上海待了多久、住在哪里、做过什么,他统统回答“我想不起来了。”审讯陷入停滞。可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卫红光突然交待了。 “警察同志,我交待,我都交待…”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卫红光所交待的,根本不是于更生想要的答案… 第二十三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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