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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汝欲何往》[第5页]

作者:皮皮树
首页 上一页[4] 本页[5] 下一页[6] 尾页[9]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他在——”小龙正准备要说,可是转念一想,这些人不是好人,一定是社会上的小混混,万一他们要是真的去找哥哥要钱,那就麻烦了。想到这里,小龙低头不语,赶紧收拾起石桌上的东西就走。可是,一个“红毛”挡在了他的面前,怪里怪气地说到:“小兄弟,我们哥几个还饿着肚子呢。你忍心看我们饿着吗?太不仗义了吧。”还没等小龙还没反应过来,“红毛”的一个同伙就一个箭步上前从小龙的手里将购物袋夺了过去,从里面扔出两个火腿肠给小龙说,“拿着路上吃,谢了啊。”说完,这些人就拎着小龙一袋子的食物扬长而去。
    小龙蹲下去,从地上捡起那两个火腿肠,用外衣擦了擦站在红色外皮上的尘土,装进了口袋。事情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他想破了脑袋都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只能先回家去了。口袋里的钱不多了,只剩下了两元钱。他只能徒步跑到广场去坐车。去西王庄的公交车最后一趟是下午六点半,而现在看天色,应该也不早了吧。小龙不再多想,朝着广场一路狂奔而去。
    等到小龙到达广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四十了。所幸的是,由于31路公交车一贯的晚点作风,小龙还是如愿以偿地搭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
    ◇◇◇◇
    夜晚的西王村永远是那么宁静。家家户户昏黄的灯光下,透露着甜蜜与温馨。在村口下了车,小龙一路上看着那些冒着炊烟的房屋,内心里充满了羡慕,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家庭啊。可是,现实总是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他以迎头痛击,让他连最后的那一片阵地都没有守住。失去了母亲的他,又将失去父亲。而今天下午与哥哥的一番谈话之后,他是不是也失去了哥哥?自从母亲和哥哥离开之后,小龙竭尽全力地想要守住这个家。即便这个家是那么的破烂不堪,令人厌恶,他都想守住。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个房子在,父亲在,他在,母亲就会回来,哥哥也会回来。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即便是父亲再不好,做出任何过分甚至让他觉得厌恶反感的事情,他都努力地忍着。他知道他的忍耐是一定会有回报的。到那个时候,父亲、母亲,还有哥哥都会感谢他的坚守,让他们能再次团聚。所以,即便是父亲再不好,在他心灵深处都认为只要有父亲的家,那才是个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也越来越成为他内心里那个擎天的柱子。是的,擎天的柱子,小龙精神的支柱。可是如今,这颗柱子眼看着就要倒了,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中的那颗柱子倒下,所以他就算是拼尽全力,也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支撑下去,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从巷子里拐过来,小龙老远就看到了自家院子里的灯光亮着。“肯定是妈妈来了。”小龙欣喜万分,他再次奔跑起来,就像一只愉快的小兔子看到了妈妈一样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屋里。
    “妈——”小龙喊叫着,扑过去抱住了白娥。
    “你这孩子一整天都跑哪去了?到学校找你,老师说你请假了。到网吧找你,网吧的人说你早就出去了。村子里都找遍了,都没找到你。妈还以为你出事了,担心了一天。你这是去哪跑了?”
    “没事的,妈。我都多大了,能出啥事。”小龙冲着白娥撒娇说,”班里太闹了,我想清清静静地背会书,就上山去了。”
    “哦。老师的课都上完了吗?”
    “是啊。现在老师让自由复习呢。好些同学都自己在家看书呢。”
    “要是这样,你也在家好好看书。不能瞎跑。距离中考也没几天了,要不你和妈去城里住几天,和你哥做个伴,到中考的时候你再回来?”
    “不了。我在家看书挺好的。到了城里还不习惯了。”
    “你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脾气那么倔。不过,咱可说好了啊,中考结束之后,你必须跟妈到城里去住。你爸出了那事,让你一个人在村里呆着也不是个事。这几天也不知道咋地了,我的右眼皮一直跳,总担心你出啥事。”
    “我能出啥事啊。中考一结束,我就和你去住。这下您放心了吧。”
    “说话算数啊,别到时候你又反悔了。那你这段时间就委屈一下,妈让你单叔饭店的人每天按时按点地给你送饭。晚上要把门栓子插好,盖好被子,千万别着凉。知道不?”
    “知道了,知道了。您都说一百遍了,我一定百分之百遵照您的指示执行。行了吧。妈,您做的啥好饭,我都饿了。”
    “妈知道你爱吃肉,特意给你做了红烧排骨,在厨房里的蒸锅里放着呢。米饭我从你单叔饭店里盛了一饭盒,也在蒸锅里放着。你去吃吧。”
    “还是我妈最疼我了。”小龙抱着妈妈亲了一下,就跑到厨房去吃饭了。白娥转身也出了堂屋,跟着小龙走进厨房,说:“你单叔还在秋林饭店等着我回城,你吃完饭之后,就把碗筷放到锅里泡着,明天来了我洗。”
    “你这就回去吗?”小龙有些不舍。
    “嗯。妈明天再来。你哥八点半下自习,我还得回去给他做饭。你吃完,就早点睡,别到处乱跑。”
    “哦。知道了。”
    “那妈走了啊。”白娥掀起帘子,出了厨房,关上院门走了。小龙一边看着碗里的红烧肉,一边嚼着米饭,眼泪就下来了。吃完晚饭,小龙把碗筷洗干净,放到橱柜里,就回堂屋睡觉了。
    ◇◇◇◇
    ◇◇◇◇
    小龙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所有那些曾经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力量,不知道何时被什么人一下子全部抽走了,无声无息的。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蜷缩成一团。黑暗中,有老鼠正穿过层层报纸糊就的天花板,你能听到它们细碎的脚步声或是敏捷地跑过,或是机警地驻足聆听。你还能猜出天花板上有三四只老鼠。那应该是一家子。它们时而“吱吱吱”地欢快地叫着,时而“嚓嚓嚓”地咀嚼着房梁上的木头。有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打起架来。其中一只的“吱吱”声被拉的很长,充满着恐吓与威胁;另一只的“吱吱”声短促中充斥着挑衅与不屑。最终,战争爆发了。它们在报纸糊就的天花板上兵戈相见,一些老鼠屎从天花板上的缝隙里抖落下来,落在地上,落在床上。被窝里的小龙忍耐着,直到最后那“吱吱”声令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他钻出被窝,捡起地上的一只鞋子,朝着那声响处用力地砸上去。“嗵”地一声,天花板被砸出了一个大洞。一只老鼠的尾巴露了出来,又倏忽不见。鞋子落在了床上,小龙没有去捡。借着透进来的月光,他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破洞,仿佛那是宇宙间存在的黑洞,强大的气流时刻准备着要把他吸进去。
    在命运这双大手面前,小龙第一次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蚂蚁,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碾为齑粉。在强大而神秘的命运面前,他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他不是也曾做出过选择。选择留下来陪伴父亲,选择让哥哥去过优越的生活。然而,当初他也不想选择留下,想自己去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面对悲伤地哭泣着的哥哥,他怎么忍心撇下他独自去享受美好的生活。他不能那么做。因为他不想一辈子都生活在对哥哥的愧疚之中。比起生活的困窘,精神上的折磨对于他才是最大的痛苦。因此,他第一次做出了选择,选择留下来,陪着父亲,过清贫的生活。他无怨无悔。因为那是他的选择。而现在,他又将再次面临选择。而这一次,从他的心底里,生出对于命运,对于存在于宇宙之间的那股神秘力量的憎恨。他憎恨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置于两难的境地,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要让他去做出选择?如今,命运再次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并给出了一张通往未知却必定是充满坎坷与不幸的旅程的机票。他将再次做出选择。而这次的选择不同以往,会改变他整个的人生轨迹。也许,当他做出选择的同时,他将从此失去美好的爱情、工作以及生活。然而,与父亲的死亡相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不能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也不能置哥哥的幸福于不顾,否则他会内疚一辈子。他又一次想起哥哥。哥哥不能坐牢,因为如今能照顾妈妈的只有哥哥了。爸爸、哥哥作为他生命里最亲的人,他不忍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想要尽其所能地保护他们。因此,他必须做出选择,而选择就意味着放弃,甚至是牺牲。是的,牺牲!而他的生活已经是千疮百孔,又何必担心再多一个伤口。既然他已经身在地狱,何苦再将哥哥拉入生活的深渊之中万劫不复。生活中不是总得有人牺牲吗?而在这个贫困的多灾多难的家庭里,只有他才是最好的人选。他必须牺牲。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命运,是上天赐予他的使命。拿定主意之后,小龙的心里轻松了许多。折腾了一天,他也累了。一翻身,就进入了梦乡。
    ◇◇◇◇
    ◇◇◇◇
    早上六点半,小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将被子工工整整地叠好后堆放在炕角,然后拿起扫炕笤帚将掉落在床上的老鼠屎和灰尘扫到地上。他穿上鞋子,打开门。今天早上的雾气很大,整个院子里迷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小龙在门口站着发了一会愣,扭头去拿脸盆。发现里面不知道是何时残留的脏水没到掉,就顺手撒在地上。等到脏水渗入地下,一股土腥味冒了出来。小龙转身放下脸盆,走到门扇背后,弯腰拿起簸箕和扫地笤帚,将刚才扫落在地上的灰尘扫进簸箕里,然后拿出屋外,放在堂屋的窗户下。接着,他端着脸盘走进厨房,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在脸盆里,开始洗漱。按部就班地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早上六点五十了,距离上早自习还有十五分钟。小龙从蒸笼里拿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之后,他就匆匆地赶到学校去了。
    校园里,也是雾蒙蒙的一片。操场、教学楼、女生宿舍楼以及两栋家属楼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搬走了。孩子们的吵闹声从空中飘下来,依稀看到有几个黑点在半空中移动。七点钟,校园里的高音喇叭扯开嗓子喊叫起来。那些模糊的黑点像是听到了命令似的,开始迅速地跑动,一会就消失不见了。从飘渺的雾气中,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小龙笔直地端坐着,仔细倾听着老师所说的每一句话。这也许是他人生的《最后一课》了,他像“小弗朗士”一样贪婪地享受着最后一课的欢愉。
    渐渐地,雾散了。太阳像羞涩的新郎,从东方腼腆地蹩着脚来了。校园里,引路两旁冬青的一缕鹅黄清秀的惹人怜爱,露水在枝头发出鬼魅般的光芒。秩序井然的校园突然在急促的铃声中像煮沸的水一样欢腾起来,一时间,人头攒动。
    穿行在奔跑跳跃的学生中间,你总能感觉到一种叫青春的东西以无法阻挡的力黏附在脸上。如斟满的葡萄酒,泼泼洒洒地漾出来,猩红地张扬着。小龙背着书包,端着一大摞复习资料走在奔跑的同学之间。在走出校门那一刻,小龙无限留恋地看了看校园里嬉笑着的同学们,然后转身决绝地离开。
    第二十四章 母亲的梦
    昨天夜里,白娥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她梦见家里的老屋突然塌了,小龙被埋在废墟里大声地呼叫她。可是她只能远远地望着,干着急没办法。二更天的时候,白娥从噩梦中醒来,就一直没有睡着。太阳穴上青筋暴出,心“噗通噗通”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口干舌燥,焦躁不安。起床喝了杯凉白开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睛等到天亮。
    天一亮,白娥就匆匆地起床为大龙准备早餐。等到大龙吃完早饭,送大龙出门之后,她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单秋林还在酣睡,就轻轻地把门掩上,着急忙慌地出门回西王村了。
    一路上,昨晚那种不详的预感时时困扰着她。车子到了西王村,还没等车停稳,她就一个箭步跳下公车,朝着李家院子跑去。
    院子还是昨日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也许是我多心了。”白娥在心里自我安慰。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院门,走进堂屋。屋子里很干净,地上的水渍还没有干透,满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白娥将房门大敞开,将门帘搭在门扇上给屋里通通气。不经意间抬头,却发现屋顶不知道啥时候破了一个大洞。白娥皱皱眉头,自言自语地说:“这房子是不能再住人了。今天说什么也得把小龙接到城里去住。”想到这里,她转身进了厨房。
    厨房里也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昨晚的碗筷也都归置的很整齐。“这孩子——”白娥的语气中透露出作为一个母亲的满足和骄傲。
    还不到晌午,白娥就已经做好饭等着小龙。她不时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小龙就应该到家了。吃完午饭,无论小龙同意还是不同意,她都要带他回城里去住的。然而,日头已经爬到人们的脑门子顶上了,小龙还是没有回来。白娥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难道这孩子在学校犯啥错误,被老师留校了?可是不会啊。小龙能犯啥错误呢?有可能是今天轮到他值日了,打扫教室耽误了些时间。以前轮到他值日的时候,也是这个时候才回家的。再等等吧。”白娥心里不断地揣测着各种情况,并努力地劝说自己再耐心地等一下。然而,等到快一点钟了,外面的蝉声都聒噪起来,家家户户都开始洗过涮碗的时候,小龙还是不见踪影。这下,白娥有点慌了神。她从包里掏出钥匙,锁上院门,就朝着学校跑去。
    午休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几乎见不到一个人。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蓝色长裤的矮胖的值班教师拿着一个登记薄,查看着宿舍里的学生是不是都在。偶尔,你可以听到他在厉声呵斥那些不安心睡午觉的学生。
    放学之后,学校的大门是紧锁着的,白娥进不去,所以只好隔着铁门朝着校园门卫喊:“师傅,能开下门吗?师傅,能开下门吗?”门卫室内没有人回应。于是,白娥提高了嗓门,并用力地摇晃铁门,希望铁门“哗啦哗啦”的声响能够叫醒或许已经沉睡的看门人。果然,一个声音闷声闷气地在里面喊:“来了,来了。大中午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那瘪嘴的老汉从门卫室里出来,冲着白娥喊道:“你找谁啊?来登记一下。”
    “师傅,我来找找我儿子。你能让我进去看看他在不在教室吗?”
    “这会子教室里哪还有人,早就放学了。不用看了。没人。”那老头说完,转身就要进屋。白娥急了,再次喊道:“师傅,我就进去看一眼,没有人我马上就出来。你行个方便吧。”老头大概是被白娥焦急的模样打动了,走过来,打开校门说:“你进去看看吧,应该没人的。老师这会都不敢擅自留学生的,怕出事。”“谢谢师傅,谢谢师傅,我进去看看就出来。”白娥不再多说,飞也似的朝着教学楼跑去。小龙在114班,114班在三楼。可是教室的门紧闭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白娥探着头侧着身子朝门背后看,还是没有一个人。“这孩子会去哪了呢?难不成又跑到山上去了吗?”想到这里,白娥不再犹豫,又转身跑下楼梯,跑出校园,朝着西山跑去。
    六月的西山上已经草木葱茏了,黄色的琉璃花怒放着,紫色的扑棱花漫山遍野的都是。树木也都换上了新装,满眼一片葱翠。可是,心急如焚的白娥无心欣赏山上美丽的风景。她从这个山头,喊到那个山头,却始终没有见到小龙的人影。汗水从白娥的脑门子上流下来,浑身上下都浸透了汗水。“看来小龙也不在山上,这孩子到底会去哪呢?”昨晚的那个梦再次涌上她的脑海。倒塌的房屋,废墟下一双沾满泥土和血渍的枯瘦的小手,以及小龙那张满是鲜血的脸。白娥不敢再往下想了,她拼尽全力地大声呼叫着小龙,无边的绿色淹没了她的声音。山上荆棘遍布,到处都是野草攀爬过去后虚掩着的小土坑。焦急寻子的白娥一不留神,一脚踏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而手着地的瞬间,又被草丛里的铁蒺藜给刺破了。所幸的是她的脚只是轻微地擦破了点皮。白娥支撑着爬起来,望着满山满眼的绿色,拼劲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用力喊到:“小龙——”无人回应,甚至连个回声都没有。汗水泪水模糊了白娥的双眼。阳光正毒,火辣辣的,白晃晃的,如同一把刚拔出鞘的利剑,悬在白娥的头顶。
    整个下午,白娥找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问遍了所有认识小龙的人,都没有打听到小龙下落。
    从山上下来,已经快三点了,是上课的时间了。于是,白娥就又跑到学校去打听小龙的消息。可是班主任老师说小龙上午就请假回家了,同学说小龙把课桌里的书本都整理好拿回去了。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小龙的其他消息了。整个下午,白娥找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问遍了所有小龙认识或者可能认识的人,还是没有打听到小龙的任何消息。眼看着天色由明转暗,白娥心中的恐惧也在与时俱增。“小龙是不是被人拐卖或者遭人绑架了?会不会是被什么车给撞了,正躺在医院里,再或者……”无数种假设都使得白娥如芒刺在背,令她痛苦不堪。她打电话给单秋林,请求单秋林的帮助。单秋林发动店里的员工也四处寻找小龙的下落,但是毫无结果。
    ◇◇◇◇
    夜里十二点,李家的院子里,一束昏黄的灯光从堂屋门前斜射出来。一个女人搬着一把小板凳坐在堂屋门前,全神贯注地谛听着村里的一切动静,不放过任何声响。她的眼睛紧盯着院门口,哪怕是一只虫子从门前爬过,都能惊得她跳起来。只见她一遍又一遍地起身朝院外张望,一次又一次失望地返身折回。突然,她包里的手机响了。
    寂静的夜晚,突然响起的铃声震耳欲聋,令她心惊肉跳。“也许是小龙打来的。”心中涌起希望,她快步走进屋内,从包里拿出手机。号码她并不认识,是一个座机。她迫不及待地接通电话之后责备到:“小龙,你在哪?”然而,电话那端响起的却是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透露出严厉与一丝疲惫。
    “你好!请问你是李小龙的妈妈吗?”陌生人问道。白娥的心狂跳起来,她急切地追问道:“你是谁?我儿子在哪?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陌生人停顿了一下,语气冷漠地再次问道:“请问,你是李小龙的母亲吗?”
    “是的,我是。我儿子在哪?”
    “你好。我们是城区公安分局刑侦支队四大队工作人员。李小龙因为涉嫌一起绑架杀人案,已经被我们刑事拘留了。”
    “什么?”白娥打断了陌生人的话,惊叫起来,“不会的,我儿子怎么可能杀人?不会的。”
    “这位女士请您保持冷静,听我把话说完,好吗?”陌生人语气严厉地说,“我们现在正在调查审讯阶段,至于杀没杀人我们会通过证据说话的。而且由于这起案件涉及到未成年人犯罪,我们肯定会慎之又慎的。这一点请您放心。另外,请问您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是的,是的。叫大龙,他们俩是双胞胎。”
    “是这样的。由于案情复杂,一些细节我们需要做进一步核实,所以请您明天一早带着李大龙到我局协助调查,地址是在大兴路32号。明早八点半务必到场。”
    “好的。好的。我一定准时到。这位警官,我儿子现在在你们局里吗?我能不能先去看一下他。”白娥乞求着。
    “对不起。在案件调查期间,你们是不允许见面的。很抱歉。明天一早请您务必准时到。谢谢合作。”陌生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电话里传出一阵“嘟嘟嘟”的忙音。白娥手里举着电话不知所措,“我儿子怎么会杀人呢?他那么乖,那么懂事。一定是警察弄错了,一定是警察弄错了。”知道了小龙下落之后,白娥的心里反而更加沉重起来。杀人,这是多么可怕的字眼。它怎么可能会和自己最乖巧懂事的儿子联系在一起呢?不可能,就算是打死她都不会相信的。
    白娥打电话给单秋林,让他开车来接她回城里。一路上,单秋林不时地透过后视镜看看白娥,希望白娥能说点什么。可是白娥表情木讷,始终一言不发。回到家,单秋林想问一下白娥小龙的情况,可是白娥说找了一天太累了,就上床休息了。
    ◇◇◇◇
    ◇◇◇◇
    最难熬的一夜。一大早白娥就醒了,她照例去准备早餐,去叫大龙起床。只是在大龙准备要上学的时候,她才说和大龙一起走。
    走出楼道,白娥对大龙说:“今天你就别上学了。”“不上学?去哪?”大龙紧接着问。可是白娥并没有回答,脚步不停地向前走着。“去哪啊?都快考试了,我不想耽误上课。妈,你倒是说一句话啊。咱到底这是去哪?”大龙一边抱怨,一边追问。可是白娥还是一声不吭,脚步不停。出了小区,白娥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已经习惯了察言观色的大龙,此时看母亲一脸的阴云,也就不再追问,紧随着母亲上了车。上车之后,俩人都保持了沉默。
    车子穿过平安路,拐过一个弯后,径直驶上了大兴路。当车子停在城区公安分局门口的时候,白娥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就在这停一下吧。”白娥掏出钱递给司机,然后冲着大龙说:“到了。咱们下车吧。”大龙扭头看看,说:“去哪?”白娥站在车外说:“昨晚你睡得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公安局说你弟弟杀人了,让咱们娘俩来协助调查。”母亲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大龙的鞋子上犹如安装了一个超强功率的吸盘,他怎么都无法抬脚迈出一步。“城区公安分局”!大龙后脊梁一阵发凉,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淌下来,模糊了他的双眼。思维一下子陷入了困顿,整个人形同泥塑一般站在那一动不动。
    “大龙——大龙——你咋站在那不动呢?赶紧走,你弟弟还在里面呢。”走在前面的白娥扭头喊大龙。
    大龙好像是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犹如天外之音,从遥远地地方飘来,又不留痕迹地从身边飘去。白娥转身返回来,走到大龙身边,问道:“大龙,你怎么了?”大龙还是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
    “大龙——大龙——”白娥晃动着大龙的身子,关切地问道:“你咋了?身体不舒服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的大龙望着母亲,既像是自语,又像是质问一样,说:“妈,你昨晚上为啥不告诉我?”白娥看了看大龙,垂下头去,说:“我回去的时候你都睡了,所以没告诉你。”“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应该提前告诉我的啊。”白娥沉默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大龙说:“当时你单叔叔在家,也不方便说。我想等今天把事情都了解清楚了之后再说。”大龙的目光越过母亲的头顶,前方那块白色的长方形木头上醒目的几个大字又一次进入他的眼帘,“城区公安分局”!那些字在他的面前扭曲变形,一个个都幻化城坚硬冰冷的镣铐,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大龙“啊”地大叫一声,本能地向后退去。然而,也正是浮现在大龙眼前的这一番充满着威胁与恫吓的幻想,才使得大龙从先前的恐惧与不安中清醒过来。天上的云飞速地流动着,地上的风匆忙地跑过。大龙的脑子也像是飞速旋转的陀螺。他的理智终于帮助他战胜了恐惧。他面无表情,却又像是满怀关切地问到:“不是说人是我爸爸杀得吗?怎么又说是小龙杀的?”
    “是啊。我也感到很奇怪。他们为什么会说是小龙杀的呢?”
    “妈,你看有没有可能是小龙为了替我爸爸顶罪,才故意向公安局这么说的。”
    “顶罪?”白娥有些茫然。
    “嗯。前天小龙找过我,说我爸可能会被判处死刑。所以,我想是不是小龙想救爸爸,才到公安局自首的。”
    “你这么说有道理。一会进了公安局也把这情况向人家公安局的人说说。”
    “他们会信吗?”大龙反问道。
    “你弟弟怎么会杀人呢?他多懂事,怎么可能杀人?你说是不是?现在有人说他杀人,就只可能有一种情况,像你说的那样,是为了救你爸爸。”
    “可是——”大龙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白娥追问道,“大龙,你是不是有些事瞒着妈?你要是知道些事情,你一定要告诉妈。妈现在可再也受不了什么打击了。知道吗?”
    “万一要真是弟弟杀了人呢?”大龙垂下头,不敢看母亲的脸。
    “不会的。不会的。”大龙的话显然令白娥有些支撑不住,她的身子晃动着,像是要栽倒。大龙赶紧上前扶住母亲。
    “你弟弟是不会杀人的。是吧,大龙?”白娥紧盯着大龙的眼睛问。大龙回避开母亲的目光,把视线转向别处,说,“妈,我们进去吧。”说完,大龙扶着白娥朝公安局院内走去。
    门外两个值勤的民警拦住了他们,要求他们出示自己的身份证,并进行来访人员登记。可是白娥和大龙都没有带身份证,只好向值班民警说明来意。民警打电话进行了询问,就看到从眼前那幢三层小楼里走出两名警察。负责接待他们的是王警官和段警官。
    还没等两位警官开口,白娥就焦急万分地问:“同志,我儿子小龙在哪?能不能让我见一面?”两位警官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分别将他们带到了审讯一室和审讯二室。
    审讯室内,李大龙表现的很镇定。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态就连审讯他的段警官都觉得奇怪。李大龙承认了那天他确实在场。不过,他不是在屋内,而是在屋外。而且等到他走进房间里的时候,杨文远已经死了。至于说杨文远是怎么死的,李大龙则回答的很含糊。他说他也不是太清楚,有可能是被捂死的,也有可能是被掐死的。段警官接着追问,“李小龙为什么要杀死杨文远?”李大龙说,“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段警官反问一句,“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是你弟弟杀了人?”李大龙沉默不语。”是吗?”段警官继续追问。
    “是的。”
    “那么,你当时也在案发现场?”
    “嗯。”
    “请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的。我在案发现场。”
    “那么事情发生之后,你为什么不选择报案,或者告诉公安机关是你弟弟杀的人。”
    “我不能说,因为他是我弟弟。”
    “是你们的父亲让你们这么做的吗?”
    “不是。我没有见过他。”
    “出事前后都没有见过?”
    “嗯。”
    “那出事之后,你和李小龙见过面吗?”
    “见过。”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李大龙犹豫了一下,右手拇指的指甲盖深深地嵌进了他食指的肉里,好像下了很大狠心似的,“他说我父亲可能会判死刑。所以……”
    “所以什么?”
    “他说人是他杀得,不能让父亲替他顶罪。”
    “他还说什么了?”
    “没再说什么。”
    “那你后来干什么去了?”
    “下午快三点的时候,我就走了,去上课。”
    ……
    讯问从早上八点半开始,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多。等到大龙从审讯室出来的时候,白娥已经在等候室内等了有一个多钟头了。提前从审讯室出来的白娥四处向人询问小龙被关押的地方,但是警察局里的警察告诉白娥,在案件没有完全结束调查之前,他们是不可能见面的。没有见到小龙,白娥心里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放心不下。她跑到刑侦队队长办公室,苦苦哀求,但面对法律的约束,队长说,他也无能为力。所以,等到大龙从审讯室出来之后,母子二人就一同回家了。
    ◇◇◇◇
    ◇◇◇◇
    天气非常炎热,尤其是到了夜晚。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静止不动。没有一丝风,人们拼命地摇着蒲扇制造出可怜的一点点微风。夏日的夜晚大多数的人都躁动不安,只有白娥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煞白,如同一具死尸。她的目光一动不动,紧盯着悬在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试图想要从中找出她所需要的答案。从公安局回来之后,她的内心里充满着疑问与困惑。狗剩都承认人是他杀的了,小龙为什么还要去投案自首说人是他杀的?出事的前一天,大龙为什么回到家之后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什么出事那天老师打电话说大龙没去上学,那大龙他到底去了哪?答案只有一种可能,大龙那天也在场。今天公安局的说人确实不是狗剩杀的,因为死亡时间不对,而且有人证实狗剩在这段时间还在和人喝酒,那么出事的时候,就只有兄弟两个在场了。那杀人的肯定就是大龙和小龙他们中的一个人了。出事的当天,大龙很晚才回家,晚饭都没有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连着几天都神思恍惚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小龙出事的前一天要去找大龙,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难道——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进入白娥的脑子里,她瞬间就从先前的混乱中清醒过来。在她的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人是大龙杀的,人是大龙杀的。”白娥“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穿上鞋子,就想要去大龙的房间问个究竟。然而,就在开门的霎那,她又停住了。她想起来带小龙走的时候,大龙哭天喊地,说她和狗剩偏心小龙的情形。作为母亲,她视两个孩子为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从来没有一点偏心。可是,大龙这孩子敏感,偏执,心思重。要是今晚上自己贸然去问,那孩子心里不知道又会怎么想,肯定又会以为是自己偏心小龙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剜掉哪一块自己都心疼。白娥左右为难,她退回到床边,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等公安局调查的结论吧。”说完,白娥重新又躺在床上,望着在黑暗中露出些亮白的吊灯,迷迷糊糊地她进入了梦乡。
    从长长的走廊尽头,小龙缓缓地走了过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眼眶里满是泪水。白娥喊叫着小龙的名字,想要冲过去抱住儿子。可是,她被拦住了。一道无情的铁栅栏横亘在她的面前,使她不能与儿子亲近。她拼尽全力地呼喊、哀求,可是无济于事。那押解着小龙的人面无表情态度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像个机器人似的向前挪动着,不断地推搡着小龙朝着前面那扇厚重的铁门走去。白娥眼睁睁地看着小龙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却无能为力。不一会,那扇厚重的铁门缓慢地向上升起,又缓慢地落下。然而,就在铁门即将完全关闭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小龙挣扎着大声喊叫:“妈——妈——人不是我杀得,不是我杀的,你救救我,你救救我。”白娥也大声回应着,“妈知道不是你杀的。妈知道不是你杀得。”“妈——你偏心,你偏心。你明明知道人是我哥哥杀的,可是你却不说。妈,我恨你,恨你——”
    “不要抓我儿子啊,不要抓我儿子。”躺在床上的白娥身体扭曲着,拼命地喊叫着。突然,“呯”地一声枪响穿透刚硬的铁门传到白娥的耳朵里,“小龙——”白娥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她大汗淋漓,深思恍惚,惊恐地四下观望。卧室里一团漆黑,一点光都没有。黑暗中,白娥伸手去探单秋林,可是身边却空无一人。她无力地靠在床头,任凭黑暗将她吞噬。
    第二十五章 比现实更残酷的是真相
    天气热的可怕。她没有打开空调。因为她怕从那里面的跑出来的冷风会像屠夫的刀子一样剐她的骨头。汗水打湿了衬衫,紧贴在她丰满的胸脯。虽然她束起了马尾,额头上还是有一些乱发紧贴在上面,而从束缚中逃脱出来的几缕,也被汗水牢牢地抓住,粘附在她绯红色的腮边。从远处望去,她的整张脸就像是被戏曲里旦角所用的额贴和墨黑的大鬓角所包裹。她正在擦地,擦桌子,擦椅子,擦一切她认为不干净的东西,擦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她还是认为不干净。打从小龙入狱之后,白娥就一直是这样。单秋林劝过她好几回,可是白娥还是每天不停地擦啊擦,直到自己累的动弹不得时候才罢手。在白娥的意识里,她认为自己身边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存在着。这些不干净的“东西”总跟着她,吃饭跟着,睡觉跟着,洗澡跟着,走到哪都跟着,干什么都跟着。这让她有些魂不守舍,精神恍惚。
    村里有人到城里办事,来看秋林。见到白娥的情形之后,说白娥这是“鬼上身”,劝单秋林尽快找个“阴阳”来看看,去去白娥身上的邪气。然而,村里的人回去后,把这事添油加醋地说一遍,一传十,十传百,众人根据自己的口味随意地演绎出多个版本。有人说白娥狐狸精转世投胎,到人间祸害男人来了。她先是舍下自己男人不要,去勾引有妇之夫,把一个好好的家庭拆散了,还弄人家一家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遭报应了,他男人因为她蹲了大牢,判了个终身监禁;孩子因为她也住了“教育所”,一住就是三年。上了年纪的老人们说她是商纣王时期的“苏妲己”,周朝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就是个“祸水”。不过,村子里最让人信服的一个版本是说白娥身上粘着的不干净的“东西”,其实就是静娴的鬼魂。因为白娥逼死了静娴,还让人弄死了静娴的儿子晓彤,所以静娴现在来找白娥报仇了,她要让白娥也尝一尝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起初,白娥还和人争辩几句,可是到了后来,慢慢地说的人多了,白娥也渐渐地认为是静娴的鬼魂来找她报仇来了。于是,一向不怎么迷信的白娥去高匠村去请了位“异人”到家里为自己请神、安神,并请和尚与尼姑为静娴做法事,超度亡魂。然而,《阿弥陀经》念了一百遍,《金刚经》诵了一千遍,白娥依然没有好转。
    天还是热的可怕。
    地板已经擦过三遍了,白娥还是不停地擦着。终于,在擦拭过五遍之后,白娥停下来,坐到了沙发上。汗水就如同千万条小河,从她的额头、脸颊、腋下等地方涌出,流经她身体的每一片土地。汗渍扎的她的眼睛生疼,而不断流淌的小河就像小虫子蠕动让她觉得奇痒难耐。终于,白娥忍不住了。她抓起身边的毛巾,随意地抹了一把脸,然而从储物箱里搬出电风扇,把它开到最大,让它三百六十度旋转。
    起风了。
    风从东面吹来,又吹到西面,弹回来,到达东面的墙上,撞散了。汗滴如断线的风筝,飘远了。头发舞动起来了,和狂风中左右摇摆的枝叶一样。白娥目光呆滞,呆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四点钟的太阳光侧着身子溜进来,白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这道光,看它慢慢地加长,慢慢地变细,变成一把轻薄锃亮的刀子,轻轻地撬开了大龙房间的门,一溜烟地跑了进去。“大龙的房间好几天没打扫了吧?”白娥想着,站起身来,去卫生间把抹布洗涮干净,走进了大龙的房间。
    大龙的房间很干净,东西归整的也很整齐。可是,白娥还是里里外外地将大龙的房间重新打扫了一遍。等到打扫完之后,她感到有些累了,就坐在大龙的床上休息,目光落在写字台上。
    还有几天大龙就要参加中考了,桌子上的辅导资料都堆成了一座小山。自打狗剩和小龙出事之后,大龙也好像变了一个人,每天一进门就钻进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还总躲着白娥。作为母亲,白娥觉得大龙这是在责怪她没有看护好弟弟,才导致小龙住了“教育所”。白娥自己在心里上也觉得是自己理亏,所以出事之后,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地满足大龙的一切要求。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娥越是对大龙好,大龙反而越是后退,就像是白娥是患了“传染病”,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了一样,躲得远远的。虽然说住在一个屋子里,可是白娥除了吃饭时间能见着大龙,其他时间基本上连个照面都看不到。这孩子好像一个影子一样存在着。有时候,白娥觉得自己也像是一个影子,不敢到那亮光强的地方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没了。
    先前的那道光还在。门是敞着的,这一回它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洒在大龙的床沿上,照在写字台左边的柜子和抽屉上。一个银色的小铁牌晃晃悠悠地来回摆动,发出亮闪闪的光芒,俏皮地在地上和墙壁上跳跃着,翻滚着。白娥的视线落在上面。她将那块小铁牌放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上面是一个几乎赤裸的男人,被定在一个十字架上,脑袋微微左倾向上仰起。白娥认识这块铁牌上的男人。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他是耶稣,上帝的儿子。“可是儿子身上为什么要带这样一块牌子呢?”白娥觉得纳闷,她的手下意识地就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下面垫着一张报纸,报纸上放着一个墨绿色的本子。上面的图案依旧是一个被缚的耶稣。白娥的好奇心被点燃了,她有些紧张地拿起本子。一张红色的卡片从里面掉了出来,白娥随手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压在本子里面。她定一定心神,好奇心驱使她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
    ◇◇◇◇
    落日的余晖完全退却了,包括那道神奇的亮光也消失不见了。黑暗从洞穴里爬出来,蜿蜒地前进。它们吐着红色的信子,四下里搜寻着可以任它们肆意凌虐的对象。此刻,它们正匍匐在白娥的脚下,吞吐着猩红的蛇信子,圆睁着诡异邪恶的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白娥。由于过度的紧张、焦虑、激动以及震惊,白娥如同身处于数九天的冰窟窿里,身体剧烈地抖动着。那个墨绿色的本子此刻也像是烫手的山芋,随着她的身子在手里上下左右地颠簸。泪水在白娥的脸上肆意地流淌,内心之中的痛苦已经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述。她痛心疾首,不断地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嘴里喊着:“造孽啊,造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同蚀骨的硫酸,消磨着白娥的精神与意志。她站起身来,手里攥着那个本子,走到了客厅。她没有开灯,疲惫地将身子靠在沙发上。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突然,饮水机里的水“咕咚”一下,一个巨大的气泡如蘑菇云一般上行,最后又向四周散开。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一片死寂。
    李大龙背着双肩包,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内走进楼道。他跺了一下脚,楼里的顿时明亮起来。他面无表情循规蹈矩地迈着步子,爬到四楼。他掏出钥匙,迟疑了一下。以往这个时候,只要他一站在门口,母亲就会从里面把门为他打开。然而今日,房间里却没有任何动静。“也许是妈妈不在家吧。”李大龙将钥匙插进锁眼,打开了房门。屋里漆黑一团。借着楼道里的透进来的那点光,李大龙从鞋柜里取出拖鞋穿上,然后打开客厅里的电灯。就在灯光亮起,他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了沙发上呆坐着的母亲。
    “妈,你在啊?怎么不开灯?吓死我了。”李大龙带着抱怨的语气问母亲,并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然而,不到两秒钟,李大龙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他跑到母亲的面前,高声地质问道:“妈,你翻我东西了?”白娥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盯着李大龙。母亲哭过,两只眼睛红肿,目光中充斥着痛苦。可是,李大龙顾不上这些,他继续追问:“妈,我的东西呢?我的东西呢?”说完,李大龙就在母亲所坐的沙发上和茶几上翻找起来。白娥始终没有动一下,眼前的这个孩子让他觉得陌生,甚至是有些可怕。直到看到李大龙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时候,白娥才从她靠着的沙发靠垫下边取出了那个墨绿色的本子,“啪”地一声扔在茶几上,然后目光严厉地喝问到:“你是在找这个吗?”
    李大龙愣住了。很显然,本子上所写的内容母亲肯定已经看过了。母亲应该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如今,再隐瞒躲藏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况且,自从事情发生之后,他都无法面对母亲。尤其是看到母亲因为弟弟坐牢不断消瘦和日渐苍白的脸颊,他都忍不住要告诉母亲事情的真相。一次又一次,他欲言又止。一次又一次,他选择继续逃避。有时候他常想,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母亲会渐渐从伤痛中走出来。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而母亲的情绪却越发的令他感到焦虑和担忧。每次吃饭时候,面对神情呆滞眼神中难掩悲伤的母亲,他就不止一次地咒骂自己的不孝。可是,内心当中对于牢狱的恐惧还是让他选择了沉默。他也曾经想过迟早有一天这个秘密会被母亲发现,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而且还是以这种方式。现在,既然秘密已经发现,他只有跪下来去请求母亲的原谅。可是,他要说些什么,才能求得母亲的谅解呢?那两个被他伤害的人里一个是他的父亲,另一个是他的弟弟,他又怎么能厚颜无耻地去求得面前那个男人的妻子和那个孩子的母亲的原谅呢?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更何况从小到大,父亲和母亲不是更疼爱弟弟吗?若是母亲知道是他杀了人,是绝对不会让弟弟替他去顶罪的。他知道答案,可是他又对答案不太确定。如果母亲真的要那么做,他会怎么做?会乖乖地听母亲的话去公安局自首换回弟弟吗?他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他知道国家的法律不是儿戏,不是谁想进去就进去,谁想出去就出去的。如果他自首了,弟弟能出来吗?不能!小龙还是会因为包庇罪而关在里面出不来的。这些李大龙都考虑过。可是,母亲考虑过吗?万一她不计一切后果,就是要逼迫他自首又该怎么办呢?也许——也许只有说出那个秘密会阻止母亲做出可怕的事情来。总之,李大龙已经无数次地在心里演练过当秘密被发现之后的应对之策。所以,当他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之后,头脑反而更加地沉着冷静。所以,他决定什么都不说。
    李大龙跪在白娥的面前,低头不语。有那么一瞬间,白娥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的人。小小年纪,他的心里怎么就能藏着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不告诉她?而且还在她的面前表现的那么镇定自若。若不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他来,白娥几乎就要怀疑是自己在医院把孩子抱错了。可是,作为母亲,她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孩子吗?若是她尽到了一位母亲的职责,孩子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吗?是她没有当好母亲在前,才会有孩子犯错在后。况且,下午从大龙的日记本上,字里行间,她不是也读出了孩子的愧疚与痛苦吗?如今,责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关键的是要把错误扭转过来,让大龙学会承担。毕竟他已经十七岁,是个大人了,他也应该为自己所犯的错误去承担罪责。想到这里,白娥对大龙说:”你起来吧。”大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看母亲,然后又垂下头去。
    “你起来吧。地上凉。”白娥又说。听到母亲这么说,大龙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你过来坐这。妈想和你谈谈。”白娥拍拍身边的沙发说。大龙站着没动,依旧垂着头。“刚才跪着难受吧,过来坐这儿。”白娥又说,并起身将大龙拉到身边。
    “大龙啊,是妈不好,是妈让你受委屈了。”白娥摩挲着大龙的头,“这件事妈不怪你,要怪就怪妈没照顾好你,还有你那该死的爹。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干出那傻事。妈知道你心里有多苦,真的,妈知道——”母亲温柔的话语令大龙充满紧张和戒备的心放了下来,眼泪夺眶而出。
    “妈,是我错了。我不该让弟弟替我去顶罪。是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妈,你骂我吧,打我吧。”大龙激动地抓起母亲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白娥一把揽住大龙,将大龙抱在怀里,哽咽着说:“这都怪妈啊,都怪我当初没照顾好你们兄弟俩,才会让你们今天遭了这罪。都是我的错啊。”母子两个相拥而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母子两人都停止了哭泣。大龙起身从卫生间给母亲拿来个湿毛巾,让母亲擦了擦脸,然后就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白娥将手里的毛巾叠了又叠,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开口说:“大龙啊,今年你是不是已经十七岁了?”“嗯。”“十七岁在古时候都是孩他爹了。”白娥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读的书多,道理也比你妈懂得多。既然你也知道当初是你自己做错了事情,那是不是应该去主动承担错误。”听到这句话,大龙的身子直了起来,朝一边靠了靠。“你心里很清楚,你弟弟没有杀人,他是为了救你爸爸,也是为了成全你,才扛下的这个恶名。作为哥哥,你应该给你弟弟做个榜样,像个男人一样勇敢地站出来去扛下你所犯的错误,而不能像你爸那样一辈子躲在人后,被人说长道短,让人瞧不起。你说,妈说的是不是这个理。”白娥说完,伸出手去拍大龙的肩膀,没料到,大龙却一下子闪开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坐牢,把弟弟换回来,是吗?”
    “妈不是说让你去坐牢,是说你自己犯的错,要自己去承担。”
    “那还不是一个意思?我又不是傻子。”大龙说完,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刚才我以为您已经原谅了我,还傻乎乎地以为在您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儿子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您的心里还是只有小龙。小龙有什么比我好的,你们这么袒护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和爸爸这么讨厌我?”大龙满脸泪水,冲着白娥喊。
    白娥赶到吃惊,她没有想到大龙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她站起来,直视着大龙,也有些激动地说:“妈心里怎么没有你?你说说看,妈怎么心里没有你?你和小龙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了那块我不伤心难过。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个我心里能好受?”
    “那你还让我去换弟弟回来?”
    “这是换吗?人是你弟弟杀的吗?人是你杀的。你做的事情就应该你负责。你是做哥哥的,怎么能让弟弟替你背上这个黑锅,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你叫他以后咋办?”
    “那我以后咋办?我以后咋办?你光考虑我弟弟,那我将来咋办?”
    “让弟弟替你顶罪,你心里好受?你这一辈子不觉得愧疚,你良心上能安生?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至少你现在承认了错误之后,良心上会好过,会安生。哪怕是将来吃糠咽菜,妈都陪着你。”
    “吃糠咽菜的日子你能过得下去,要是你能过得下去,你就不会和我爸离婚。要是你和我爸不离婚,就不会发生今天的事。这些都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恶毒的话从大龙的嘴里脱口而出,直戳白娥的心窝。白娥气的浑身哆嗦,一抬手,“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大龙的脸上。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妈?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养这么大,你心里竟然这么看你妈。要不是为了你们,我会和你爸离婚?你爸整天在外面吃喝嫖赌,家里输的一干二净,我拿什么养活你们?你们兄弟俩要吃饭,要念书,钱从哪来?我是去偷,还是去抢?”白娥停顿了一下,“这世上有哪个女人愿意走离婚这一步?但凡你爸能顾着点家,我能走这一步?”白娥说完嚎啕大哭起来。李大龙则站在一边,冷漠地看着母亲。
    “你天天说我和你爸爸偏心袒护你弟弟,你看看你这个做哥哥的做了些什么?我和你爸爸没离婚前,你帮我洗过一次碗,还是扫过一回地。你再看看小龙,每天回到家,帮我干干这个,帮我弄弄那个。那孩子啥时候有过一句怨言。从小我就知道你心气高,好面子,好与人争个长短,所以就一直让你弟弟让着你。可没想到,你奸心这么大。你咋就没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呢?”白娥边说边哭,边哭边数落着大龙。“这回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再这么横行下去。不然你将来还不知道要成个啥人呢。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你的错。你杀了人,你就得自己担着,明天我就和你到公安局去,把事情说清楚。把你弟弟换回来。”
    “你以为你说换就能换回来?”李大龙坚决的态度,反而让李大龙冷静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说。
    “你弟弟没杀人,怎么不能换回来?”
    “哼”,李大龙脸上不经意地露出一丝讥讽,“你以为我去了,你儿子就能回来?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开的,说放就放?”白娥迷惘了,她望着眼前的这个儿子,等待着李大龙继续说下去。”他也会因为包庇罪而被抓起来的。你把我送进去,他也回不来!”李大龙望着母亲,看着母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里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畅快。
    白娥捕捉到了大龙脸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一阵阵寒气从心底里泛起。有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问她“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此时此刻,白娥心里担心的已不只是小龙了。现在,她更担心大龙。照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这孩子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想到这里,白娥拿定了主意之后说:”不管小龙出来出不来,你都得去自首。明天我和你一块去。”
    “我不去。”
    “你必须得去!”
    “我就是不去。”
    “你不去也行,我先去公安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警察讲清楚,然后你再去。”
    “你要是去,我就告诉警察我爸做得好事。你要是想让我爸死,你就去。到时候,你看小龙会不会恨你,还会不会认你这个妈。”李大龙语气中带着威胁。
    “你爸?你爸在教育所里呆着,他还能做什么?”白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地看着李大龙。
    “我爸他——”李大龙刚准备说,却又迟疑了。这个秘密已经他的心底里埋藏了这么久,如果说出来不啻为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这是一步险棋,他在考虑这个秘密能不能说,万一走不好,他也会受到牵连。他担心把这个秘密告诉母亲之后,母亲会一意孤行地告诉单叔叔,那么到时候他就必须得离开这个家,回到以前在农村生活时那个阴冷破旧的屋子里去。回到农村他也无所谓,吃糠咽菜他也无所谓,反正将来他也是要离开那里的。只是,要让他离开单秋林会让他生不如死。虽然只有五六年时间,他已经打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比母亲更爱这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他甚至可以做出任何牺牲。现在,他要说的这个秘密,肯定会伤害到单秋林,他不想单秋林因为父亲做的事情而去恨他。他爱单秋林,即便他知道这种爱是畸形的,不正常的,他都爱。现在这个秘密可能会伤害到自己所爱的人,可是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阻止母亲做出愚蠢的行为吗?没有。从母亲之前的态度看,她是执意要将他送到监狱里去的。可他不想坐牢。坐牢会离开单秋林,会被单秋林看不起。他不能让他爱的那个男人看到他身上有任何污点。所以,他不能听从母亲的话去自首去坐牢。因此,他必须冒险。就李大龙看来,他对母亲的了解远胜于母亲对他的了解。想到这,李大龙决定赌一把。手心里攥出了汗,李大龙用另一只手搓了一下,十分冷静地反问一句:“您真的想知道?”白娥点点头。李大龙说,“那您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别一会吓着您。”大龙故意拉长语气,看着母亲脸上的表情,“我单叔叔家的孩子——”
    “你单叔叔家的孩子怎么了?”白娥显得有些紧张,追问到。
    “你知道单叔叔家的晓彤是怎么丢的吗?”
    大龙的一句话,令白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有些磕巴地反问,“怎么丢的?”
    “是被我爸拐走的。”
    “你胡说。这怎么可能。”白娥喊起来,“我知道你爸爸是有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这种缺德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他做不出来?”大龙反问,“那他怎么会绑架我同学?”
    白娥一时无语,跌坐在沙发上。过了好久,才又问道:“这件事你是咋知道的?”
    “晓彤丢失的那天晚上我知道的。”
    “你爸把晓彤关在咱们家?”
    “没有。那你是——”
    “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吧?”大龙说完,走到母亲跟前,再次从沙发上拿起他的那本日记本,翻开里面,拿出一张红色的卡片,说:“就凭这个。”
    “就凭这个,咋能证明晓彤是被你爸拐走的?”
    “因为全村里只有晓彤有这张变形金刚的卡片,谁都没有。而且,你仔细看看,卡片的右下角是不是写着单晓彤三个字?”
    白娥浑身颤抖着将卡片对着灯光认真仔细地看着。是的,那上面是写着“单晓彤”三个字。
    “造孽啊!”白娥说完,突然觉得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一头栽在沙发上。
    “妈——妈——你怎么了吗?”李大龙跑过去,扶起母亲。缓过神来的白娥,推开李大龙的双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李大龙也随着站起来,他想要再次扶住母亲,可是母亲再次拒绝了他的搀扶,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望着母亲紧闭的房门,李大龙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拿起手中的日记本,转身回到房间。他关掉房间的灯,让自己置身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发生“杀人”那件事之后,强烈的灯光总是会令他浑身不自在。他时常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无数的灯光背后是无数双犀利嘲弄的眼神,他们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台子上赤身裸体的他,并朝他投掷石块或者吐口水。每天到了夜里,当刺目的灯光笼罩着整个房间,他都感觉身处在冰天雪地之中,仿佛满屋里的灯光都变成了白花花的大雪,堆满了整间屋子。所以,李大龙更喜欢在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呆着。
    当黑暗如同一层薄纱将他覆盖,他像一个婴儿一般蜷缩成一团。在暗夜的遮蔽下,李大龙感受到了温暖与安全。他闭上眼睛,惬意地伸展自己的四肢。从母亲刚才的态度来看,她是不会再逼迫他去自首了。他依旧能守着这个秘密过他想要的生活,和他喜爱的单叔叔一起生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还是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那件令他感到不安的事情是什么呢?李大龙想了又想,翻身又从床上起来,把抽屉打开,拿出那个墨绿色的日记本。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他开始撕扯。为了怕母亲听到,他用被子蒙住,一页一页地扯下来,将它们撕成碎片,然后手捧着走到卫生间,倒在马桶里。
    李大龙呆呆站在马桶边,望着急速旋转的水流裹挟着细碎的纸片一点点消失。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曾经拥有的少年的纯真。
    在另一间卧室里,白娥背对着房门,面朝着窗户坐着。她的脑子已经乱了,纷乱的如同落了一地的鸡毛。她没有想到自己当初的猜测居然是真的,真的是大龙杀了人,而小龙是无辜的;她更没有想到单晓彤的失踪竟然会是自己的前夫所为。而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大龙居然会用这件事来要挟她。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是要继续去做大龙的思想工作,劝他去公安局自首吗?可是如果真像大龙说得那样,即使他去自首了,小龙仍然放不回来,那她又该怎么办?一个孩子的前途已经毁了,她又怎么忍心亲手去毁了另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现在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救一个,就得伤一个。与其这样,还不如保持现状。可是,反过来一想,白娥心里又觉得对不起小龙,觉得亏欠那孩子太多,一碗水没有端平。想到这,白娥就忍不住掉泪。事到如今,作为女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要不和秋林商量一下?但很快她就自己将这个想法否定。虽然现在她和秋林结了婚,可大龙毕竟是狗剩的儿子,更何况要是告诉秋林是大龙杀了人小龙替他顶得罪,那以后大龙还能有什么脸面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不能。不能和秋林说。只能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白娥叹口气,周围没有个可以商议的人,来帮她拿个主意。而目前她也只能维持现状,不再继续强迫大龙去自首了。想完了这件事,另一件事又接踵而至。大龙说是狗剩拐走了晓彤,是不是真的呢?红口白牙,也不能听大龙一面之词,她得去向狗剩问个明白。那么,关于狗剩拐走晓彤这件事要不要先告诉秋林呢?白娥紧盯着窗户外延伸向远处的电线,陷入了沉思。“还是等问了狗剩之后再说吧。”这么想着,白娥站起身,走出卧室,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拿起电话,拨通秋林的手机,问:“在哪呢?几点回来?”随后,她又回到卧室,拉上窗帘,上了床。
    夜已深了。白娥却没有丝毫睡意,一件又一件事风起云涌般朝她扑来,每一件事都压的她透不过气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像是在烙煎饼,怎么也睡不着。
    @基本模式凶 2017-06-24 13:38:08
    一直顶顶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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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sdndyu19471 2017-06-24 15:04:00
    456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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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抱瓮叟拐 2017-06-24 16:28:49
    是强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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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力争取中……
    @小秋温柔撕 2017-06-24 17:52:23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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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夜空中的星腺 2017-06-24 19:19:41
    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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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宁南外地人剿 2017-06-24 20:44:00
    支持楼主,这么好看的故事。快点更啊,光等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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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一章,谢谢支持
    @绿金子纪wm 2017-06-25 07:27:33
    顶,好看够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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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廉价的真心殴 2017-06-25 08:52:09
    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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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支持
    @sdndyu19471 2017-06-25 10:23:05
    我们支持你。难得一见的好文。勤奋点多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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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日一章,谢谢支持
    @抱瓮叟拐 2017-06-25 11:49:12
    这才是社会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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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逗迩玩驴 2017-06-25 13:20:34
    真心希望本文不会烂尾或是太监了
    楼主加油!
    我们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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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顾红尘醉凡ix 2017-06-25 14:48:46
    又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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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小宝既fm 2017-06-25 16:18:00
    在此留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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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着等待辖 2017-06-25 17:44:04
    写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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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转寂寞纸 2017-06-26 10:42:19
    求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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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么毒吧 2017-06-26 09:13:33
    写的非常好,超一流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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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金子纪wm 2017-06-26 07:51:08
    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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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魔公子人pu 2017-06-25 20:41:42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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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阵清风艘gc 2017-06-25 19:14:27
    好文啊,每天必看,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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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小宝既fm 2017-06-25 16: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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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探 监
    正如李大龙预料的一样,母亲并没有再逼迫他去自首。但是从那天起,母亲却再也没有和李大龙说过一句话。每天早午晚,母亲总是准时准点做好饭,然后放在餐桌上,就独自去自己的卧室里呆着去了。客厅里的电视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被打开过,即便是单秋林在家的时候,白娥也总是呆在自己的卧室里不出来。过去是李大龙躲着母亲,现如今却是白娥躲着李大龙。母子之间再无话说,就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李大龙心里明白母亲无法原谅他,知道母亲讨厌他,正如讨厌他的父亲一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她要尽母亲的责任,她可能早就离开了。李大龙不想失去母亲,他想要修复母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他努力了几次,但都被母亲冷冷地拒绝了。大龙知道母亲是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以就不再做任何努力。同一个屋檐之下,母子两个就这样互不理睬地生活着。
    这一年的春节来的早,一月三十号就是农历大年初一了。年前,白娥就一直想去看看小龙,可是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给耽搁了。眨眼间过了年,走完亲戚,白娥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没想到老天爷却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的一下就是三天。大雪封路,高速路不通,走二级路单秋林又不放心她去。因此去看小龙的事情一再耽搁下来。眼瞅着正月十五也要过了,白娥说什么也要赶在十五之前去看小龙,单秋林只好给白娥买了张火车票,送她上了去C市的火车。
    白娥到达C市的时候,那里的大雪还在下。乌泱乌泱的大雪片子比J市的还要大。打不到车。而从C市到路村监狱有二三十里的路程,白娥就一路走着到了那里。到了监狱所在地,已经是晚上一点多了。监狱里的人说太晚了,让明天再来。可是路村监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白娥又无处可去。于是一位狱警就安排白娥在一位女警的宿舍里住了一宿。白娥望子心切,一大早就又到监狱门口去等待。履行完复杂的一系列登记手续之后,白娥终于在会见室里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
    小龙瘦了。那身宽大的灰色蓝条的囚服穿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两片麻袋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白娥看了直抹眼泪。小龙从见到母亲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笑着。他没有哭,这个懂事的孩子,无论何时都时刻顾念着母亲的感受。昨天晚上,监狱里的狱警叔叔已经告诉他母亲来了,就住在宿舍里,明天就会来看他,这个消息让他高兴的一晚上都没睡着觉。他已经有差不多半年没有见到母亲了,他从心底里想念妈妈,想要见到妈妈,和妈妈说说话。可是在推开会见室门的那一瞬间,看到妈妈憔悴的脸庞,他的嗓子就像被啥东西噎住了,心里直想哭。可是他忍住了。他知道要是他哭的话,母亲会更伤心,也会更担心。所以,懂事的他一直忍着,还笑着劝母亲也别哭。
    “妈,您别哭了,旁边的人都看你呢。”儿子的话让白娥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问道:“儿子,你在里面还好不?”
    “好。都好。您别担心。”
    “饭吃得惯吃不惯?”
    “吃得惯,顿顿有肉。你看,我现在可比以前还胖了好几斤呢。不信,你看看。”说着,小龙撸起袖子,让妈妈看他的胳膊。白娥知道儿子是在安慰她,但是仍仔细地打量着儿子,“你在里面过的好,妈的心就放下了。儿子——”话还没说完,白娥的眼泪就又忍不住的往下掉。
    “哎——”小龙答应着,“你看看您,怎么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真的,我在里面挺好的。妈,您别担心,真的挺好的。”小龙在里面急得满头大汗,不住地劝慰着母亲。刚才还在垂泪的白娥抹掉脸上的泪水,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儿子,委屈你了。”
    “我没受委屈,真的,妈——我在里面真的挺好的。”
    “傻孩子,委屈你了。”白娥不敢看儿子的眼睛,双目下垂,低声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小龙挠了挠头,“您都知道了?我哥心里就是藏不住事,啥都往外说。”
    “儿子,妈知道你从小就仁义,心也善,啥事都让着你哥哥。可是这事你咋也能让呢?你为啥就不和妈商量一下呢?要是妈早点知道,绝不让你干这傻事。”白娥边说,边掉泪,“现在妈知道了,你说让妈咋办?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妈哪个都舍不得,伤着哪个妈心里都难受。你这个傻孩子,要是你早点告诉妈,妈如今也不会这么为难。”
    “妈,事情是我自己愿意承担下来的,又不是您和哥哥逼我的。以后,您就别瞎想了。等我哥明年考上大学,有了工作,以后再赚了钱,你就不用再替我们兄弟俩操心了。到那个时候,我也该出去了,也找份工作,好好赚钱,让我哥俩好好地孝顺您。”
    “儿啊,你的心咋就这么大呢?你哥要是有你一半好,妈也就知足了。你说这件事,妈都知道了,咋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我儿受这份不白之冤啊。儿啊,自打妈知道这事后,整宿整宿睡不着。你说妈要是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这辈子都会背着个包袱,都觉得愧对你啊。”
    “妈——”小龙努力平复着自己内心的情绪,不断告诉自己要忍住要忍住,千万别哭出来,“妈,你看看你。我都说了是我自己愿意的啊。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也别怪我哥,他也挺难受的。你说是不是?”小龙停顿了一下,“再说,我哥学习比我好,而且又在城里重点学校上学,认识的人都是些有本事的人,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我爸不是常说,老李家祖坟上不冒青烟吗?你看吧,将来给咱门老李家光宗耀祖的,肯定是我哥。我说的对吧,妈——”小龙看了看母亲,白娥没有回答,于是,他又继续说:“我哥担负着咱家这么大的责任。您说,我做出这么点小牺牲还有啥值得说的呢?”小龙再看看母亲,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这件事又是我自愿的。怎么能怪到你和哥哥身上呢?妈——您就别自责了。您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各的脾气秉性。眼前的这个孩子是多么善解人意善良懂事,而家里的那个又是多么的自私狭隘冷酷无情啊。想想两个孩子,白娥真希望住在监狱里的是大龙,而不是小龙。可是,她又狠不下心来。就像大龙说的,就算是他投案自首,小龙也出不来。作为母亲,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俩孩子都住监狱?她狠不下心来,所以只有忍着,艰苦卓绝地忍着,并希望她的忍耐和小龙的付出最终能够换回大龙的幡然醒悟。
    “会客时间到了。”门外的狱警推开门喊道。白娥站起来,脸和手紧紧地贴在面前的玻璃墙上,不忍放下来。
    “会客时间到了。”狱警再次催促到。
    “小龙,过来,让妈亲亲。”白娥说着,将嘴唇贴在玻璃墙上,小龙凑过去,将脸贴上去。“不好意思,会客时间到了。”狱警进来要将小龙带了出去。白娥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流着泪说,“龙啊,这是妈妈来的时候给你拿的吃的,还有些换洗的内衣内裤。你要还有啥需要,就打电话给妈,妈给你送来。记住,在里面千万别和人打架吵嘴啊。”
    “知道了。妈,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时间到了。”狱警进来,将小龙带了出去。在转过身去的瞬间,泪水从小龙的眼眶里夺眶而出。
    黑色的铁门在白娥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领口、袖口,以及裤管里钻进去,令她浑身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白娥系好围脖,一头扎进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
    雪还在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将乡村世界打扮的分外美丽。然而,这样的天气,对于外出办事或者急于归乡的外乡人来说,就显得不近人情了许多。路上积雪很厚,也很滑溜。因此,公路上仍旧没有通车,偶尔有几辆私家车经过,也如蜗牛一般缓慢地前行。白娥依旧步行走回到了C市。回到C市,她并没有坐车返家。此行,除了探望小龙,她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去见见狗剩,问问究竟是不是他拐走了晓彤。如果是,那么晓彤现在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她都要知道答案。而她做这一切,不只是对单秋林有个交代,更重要的是能让自己的良心能够获得些许的安慰。他们一家带给单家太多的伤害,静娴因她而死,晓彤也因她而不知所踪,生死未卜。老话常说,因果报应。所有的罪孽皆因她的贪念而生,却都报应在她的两个孩子身上,令她生不如死。她想赎罪,想求得神明的原谅。而当下能做的,就是帮助单秋林打听到晓彤的下落。从家里出来之前,她已经打听到了狗剩被关押的地方。说句实在话,若不是赎罪,白娥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见到这个男人。法院判决那天,在法庭上,白娥看过狗剩一眼。即使是在法庭之上,那个男人都像个没事人似的摇头晃脑,好像已经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无关。那情形,白娥至今想起来都恨得咬牙切齿的。
    狗剩关在距离C市三百多公里的Y市。所以,从路村出来,进入C市,她就直接奔向火车站,坐上了开往Y市的火车。经过近五个多小时的颠簸,白娥终于到达了Y市。通过打听,白娥了解到Y市的监狱在城市的西面,虽说不在市中心,但交通却很方便。于是,她决定先找个旅馆安顿了下来,休息一下,第二天再去探监。
    ◇◇◇◇
    狗剩看到白娥先是有些吃惊,坐下来后更是手足无措。他没有想到白娥会来,最后一次见到白娥,是在法庭之上。当他站在审判席上,能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他的后背。就在庭警将他带离审判庭,他的目光无意中与白娥的目光对视时,他从这个女人的眼里看到了仇恨,一种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仇恨。他能理解,并觉得白娥应该恨他。因为他确实做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拖累了孩子,毁了孩子的前程。他对不起他们。一想到这些,狗剩心里就不免感到愧疚。这半年多来,他日日夜夜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期待老天爷能可怜他,不要让小龙在监狱里受苦,不要让大龙受到众人的轻视与嘲笑。或许是年龄大了,再或者是监狱里单调枯燥的生活让他觉得乏味,打从他被关进监狱的那天起,俩孩子成了他心里唯一的牵挂。
    “你啥时候来的?”
    “昨天。”
    “你一个人来的?”
    “嗯。”
    “大龙没陪你来?”
    白娥没说话,恶狠狠地剜了狗剩一眼。狗剩打了个凛,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一阵沉默之后,他又试探性地问:“你去看小龙了吗?”他心里虚,所以问出来的话也小的像蚊子一样。白娥不耐烦地说,“你刚才说得甚?”狗剩赶紧又重复了一遍,“你见到小龙了吗?”白娥“嗯”了一声,还是没有多说。
    “他在里面没受苦吧?”白娥没应声。“天冷,你给他多送点衣服。”狗剩又小心翼翼地问,“大龙还好吧?”
    “你生的种,能不好?”白娥语带讥讽。
    “咋了,他惹你生气了?也是,大龙这孩子打小就不如小龙懂事。算算日子,这孩子应该快中考了吧?”狗剩自言自语,”唉,要是小龙不出这事,也该参加考试了。”一听到狗剩提起小龙,白娥就一肚子的火,可是为了从狗剩嘴里套出话来,所以一直忍着。但是刚才狗剩那句“小龙也要参加考试”的话,一下子把她给激怒了。她尖着嗓子斥责到:“要不是你,小龙能落到这步田地?要不是你养的好儿子,小龙会遭这趟罪?你们父子俩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坏透了!”
    “是,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小龙。”狗剩忙不迭地认错,头几乎都要挨着地板了。“不只是你,还有你养的那好儿子?是他杀——”白娥头脑一热,差点脱口而出说出事实真相。
    “这位同志,请您说话小声一点,不要打扰到其他人,好吗?”一旁的狱警走上前来提示白娥。
    “你说什么?”狗剩听出白娥话里有话,紧跟着追问到。
    “我说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原来那机灵劲哪去了,眼不瞎,耳不聋的,俩孩子啥性子你不清楚?亏你还是当爹的。”
    白娥的一番话,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一股寒气从后脊梁骨直往上冒,嗓子眼里停着一口凉气。狗剩用力地将这口凉气咽了下去,瞪大一双牛铃般的眼睛,吞吞吐吐地问:“你是说,是大龙?!”
    白娥冷眼看着狗剩,并不回答。但是,狗剩显然已经被这个消息弄得不知所措,就像当初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样。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狗剩的样子,白娥心里头竟然有了一种类似于报复性的快感。同时,她也很想知道狗剩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是一个什么态度,是不是还会像当初坚决让她带走小龙一样,命令她去把大龙送到监狱,然后带回他所认为的李家的“接班人”小龙。既然在狗剩心里,小龙如此重要,那么此时此刻,他是不是会大声地呼叫狱警,把大龙举报出来?白娥此时既希望狗剩这么做,又担心他做了之后带来更严重的后果。然而,狗剩的迟疑、迷茫与慌乱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他叹口气,说:“也只有小龙这孩子才能做出这种傻事,当初我咋就没想到呢?唉,这就是命啊。命啊——”这句话既像是对白娥说,又像是自己对自己说。说完这句话,狗剩不再言语。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俩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同样的处理方式。
    会见室里的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来探视的人大都一脸的愁云惨雾,悲悲戚戚。地板上有一个小纸团,白娥用脚踢来踢去,她在想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让狗剩说出单晓彤的下落。她肚子里的“墨水”有限,而且在狗剩这样的“油条子”面前,她就是再拐多少个弯,狗剩也能一眼看穿。因此,白娥决定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地问。想到这里,白娥将椅子向前挪了挪,尽可能地靠近面前的这个台面。她的身子努力向前倾斜,把声音压的很低,还用一只手遮住话筒。白娥的行为有些古怪,而狗剩也以为白娥要说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因此,也配合着白娥身体前倾,话筒紧贴在耳朵上。
    “晓彤在哪?”
    “什么?”突然听到白娥向他打听晓彤的事,狗剩有些反应不过劲来。
    “晓彤在哪?”白娥继续追问。
    “你瞅你这话问的都没个来头。晓彤在哪,我哪能知道。单秋林找了那么久,都没有找到,我哪能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我要是有神仙那本事,早就帮他找回来了。”狗剩故作轻松,抖抖肩,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别在我这装傻充愣,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别再想糊弄我。晓彤在哪?”白娥继续耐着性子问。
    “我真不知道晓彤在哪。我要是真的知道,还能不告诉你。虽说我和秋林那颗种有仇,我也不能把气撒在那孩子身上不是?再说了,人家秋林还养着我的儿,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供着,我要是知道,我能不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我也看我儿子的面。我要是真知道,我肯定告诉你。要是我帮秋林找到儿子,那他不就欠我个大人情,日后他能不好好对待我老婆和孩子。我是真不知道。”
    “你放屁。谁是你老婆。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狡辩。”
    “你知道啥了?”
    “我啥都知道了。”
    “你啥都知道,还来问我?”狗剩嬉笑着,继续装糊涂。
    “你给我说老实话,晓彤到底是不是被你拐走的?”白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这婆娘,心咋就这么狠,非要把这事栽在你男人头上。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咋就不念我个好?我咋能干那缺德带冒烟的事。”
    “真得不是你?”
    “不是。”
    “那这个是什么?”白娥说着,从兜里掏出那张红色的卡片,将它紧紧地按在面前的玻璃上,“你认得这是谁的吧?”这下子狗剩不吭声了。沉默了好大一会,他像只被人踹了一脚的狗一样,蔫吧着问:“这东西是小孩耍的,我咋能认识?”
    “你看看上面写着的字!”
    “老了,眼花了。看不清了。你给我念念。”狗剩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白娥将卡片贴在玻璃上,手指指点着写着字的地方,“看清楚没?上面写着晓彤俩字。”
    “这下看清楚了。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狗剩感叹道,随后轻描淡写地问了句:“这东西你是从哪找到的?”
    “你的好儿子手里。”
    “大龙?!”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觉,没人知道?我告诉你,你儿子早就知道了。还用这个威胁我不让我去举报他。你说,我要是把这个东西送到法院,他们是不是会再多判你几年,或者判你个死刑?”白娥用挑衅的眼神看着狗剩,“到现在你还不承认是你干的吗?今天你要是告诉我晓彤被你拐到哪了,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我也不会去举报你。要是你不说,那你也别怪我心狠。”说完,白娥紧盯着狗剩不再说话。
    “凭这张卡片,就能证明是我拐走了晓彤?这话说出去,谁信?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吗?”
    “是吗?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了,那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你不是说晓彤不是你拐走的吗?那好说,我现在就把这东西交给警察。让警察好好审审你。不过,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到时候警察要是找到大龙,大龙吃不住惊吓,再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到时候你可是鸡飞蛋打,赔了‘儿子’不说,自己还得再多住几年,或者就再也出不来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我都说的清清楚楚的了。你要是还想把另一个孩子送进去,那我就没办法了。不过,那也好。让你的好儿子进来陪陪你,你们父子俩也能在里面团聚团聚。话我就说到这,说不说,你看着办!”
    “虎毒不食子。我不信你当妈的能做出这种事来。”狗剩强作镇定。
    “是吗?那我今天就做给你看看!”白娥说完,放下话筒,佯装起身去招呼站在一旁的狱警。
    “别——别——你等等。你看你着急个甚,我这不是在想吗。”狗剩急忙喊住白娥,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奈地说,“人我送到河南一个朋友那了,后来他又把人卖到了福建。具体是哪,我也忘记了。”
    “还真的是你。你这是作孽,你知道吗?你也是俩孩子的爹,你咋能做出这种丧良心的事,给祖宗抹黑呢?你简直是禽兽不如,辱没先人啊。”白娥气不打一处来,在话筒这头骂起来。
    “这位同志,您小声点好吗?”狱警上前提醒白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注意。”白娥赶紧冲着狱警连声道歉。而在这当口,对面的狗剩嘟囔了一句,“我做这些,还不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是我叫你拐走人家孩子的?是我叫你绑架别人家孩子的?”白娥有些咄咄逼人。
    “你要是不嫁给他,也不能有这事?”狗剩小声地嘟囔,可是还是被白娥听见了。“我为啥要嫁给秋林,你不知道?”白娥厉声反问到:“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给你,图了你个甚?整天不正干,赚不到一分钱,你让我们娘仨喝西北风?你没本事也算了,赚不到钱也算了,还在我们娘仨面前耍威风,动不动就对我和孩子们拳打脚踢。以前,为了孩子我忍了。可是俩孩子都长大了,需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没办法,我才走了这一步。”白娥说着说着,眼泪就从眼眶子里掉下来。她抬起手擦掉眼泪,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说也没啥用。至于对错,你自己心里比我明白。好了,我也不和你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想起来生气,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把那人的地址和电话告诉我!”
    狗剩表现的很配合,他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来软的,什么时候来硬的。白娥低头记下狗剩说的信息,放下电话,再没多说一句,起身就走。狗剩在玻璃墙后冲着白娥摆手,示意她等等。可是不管他在里面叫什么,喊什么,白娥都没有理会。
    ◇◇◇◇
    走出会见室的白娥,背靠在楼道里坚硬冰冷的墙面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十多年的夫妻情分,你要说没有,那是骗人的。但是这个男人伤害得她太深,又做出了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不能不让她从心底里对他生出厌恶。可是反过来,想到这个男人是因为她才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却又让她有点恨不起来。但话又说回来,他和她之间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过去。而她当下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去弥补因为她和狗剩给单秋林一家所造成的伤害。但她现在还不想告诉单秋林实情,她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帮单秋林找回晓彤之后,然后跪在单秋林面前去乞求他的原谅。
    白娥读书不多。因此,她相信因果报应,认为作恶的人死后一定会下地狱。她不想成为恶人,更不想下地狱。而事实上,在白娥的潜意识里,她更担心报应会落在儿子们身上,所以她想赎罪。为狗剩,为俩孩子,也为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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