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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玄冕无极》长篇连载中[第1页]

作者:穷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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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上)


    是夜,漆色如潭,残勾坠幕。虽已是初春时节,但夜凉寒重,阴冷的夜风中隐隐传来幽魂哭索之声,彻寒沁骨。
    临近子夜时分,襄阳城外一条崎岖的山道上影影绰绰有五六个影子蠕蠕而动。此处刚出荆州地界,属襄阳府管辖。夜空中残月孤照,黑云团簇,大片黑云如絮袄层叠,将月光尽数遮去。只有偶尔云层分离的间隙,漏下几片凉薄的微光,依稀照出那几个潺潺蠕动的黑影。未几,月色再次被黑云吞没,山道上人影不辨。
    “归魂夜行,闲人避道……”忽然,一声悠长的低吟宛如一道不着颜色的闪电,划破这漆黑如墨的长夜。这声音低沉嘶哑,发声之人的喉管似是被撕扯过一般,连这声音也像被撕扯受了伤。声音虽然低沉,但发声之人显然内功深厚,气息绵长。这一声低吟如荡开的波纹,悠悠然漾出数里之外,有一股摄人心魄的迷力,不禁使听者迷怔。吟声过处,鸟兽禁声,虫豸失语,这夜便如同死去一般,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约莫一盏茶功夫,又听“铛……”地一声,缓缓而行的黑影处传出一声锣槌敲击之声。这锣声一样劲道悠扬,直破长空,与之前那声低吟轻和,恰似一前一后两枚石子落水激起的波纹,划开这黑夜死寂的肚腹,一波未远,一波又起。
    不知那锣和槌是何种金属打制,锣槌相击,碰出几星绿油油的萤火。那萤火飘忽不定,如忧似怨,将漆黑的山道照出几分阴恻的暗影来。若隐若现间,隐约可见居前一人左手提着一面小阴锣,右手一根二尺来长的锣槌。
    此人身材矮小,从头到脚一色青衣罩身,头上是一顶青布帽,身上是一身青布长衫,浑然看不清面貌。在他身后,五六人一字排开,都是一色的宽大黑袍罩身,头上高高突起,似是戴有高帽,双足僵直挺立,双手僵直前挺,黑魆魆的看不甚分明。在月色漏下的缝隙间,竟看出后面几人都是蹦跳而行的!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青袍怪客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一排黑影跟着他一块儿站定。只见在他面前五六丈外,一群黑衣人横在山道之上,拦住了去路。这群黑衣人共有二三十人,各持兵刃,一色夜行衣装扮。为首腰中悬着一把佩剑,双目射出精光,傲然居中而立。
    青袍怪客停顿良久,不见对方避道,沙哑着嗓子说道:“归魂夜行,闲人避道!”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如先前的低吟声阴瘆可怖。
    为首汉子一声轻哼,大声答道:“别在这儿给老子装神弄鬼,少废话,把人留下。否则,送你们一起去见阎王!”
    青袍怪客幽幽地说道:“这里没有人,只有鬼。”语气阴森,寒意透人心背。
    “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再不识趣,休怪老子不客气!”那汉子话音未落,身后立即闪出两人,各持一柄单刀,一左一右,分向青袍客攻去。
    这二人刀法精熟,黑暗之中将手中单刀舞作一片白光,虽作攻势,却将周身要害护得滴水不漏。及至青袍客身前,一人斜刀砍向青袍客左肩,另一人则砍其右腿,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同时攻进,像是早已演练过千百遍,配合极是默契。
    青袍客见对方左右并进,进退有度,竟似不以为意,也不招架,随即飘身后退。二人眼见青袍客移身后退,不及招式用老,双双飞身跃起,齐齐从中路跃进。右手刀右圈,左手刀左圈,宛若同时砍出半个圆圈,刀光合处,两个半圈合成一圆,锋刃无比。同时,两人各出一掌,齐齐拍向青袍客胸前。
    这二人是一对同门师兄弟,师兄姓郝,左手使刀,师弟姓罗,右手使刀,这一招乃是他们的得意绝技——圆月弯刀。此招他们早已演练了不下千遍,可谓熟稔于胸,一击必杀。先前一击,虚中藏取,已同时封闭了对手左、右、前三条去路,只剩上、后两条退路,对此他们各有应对之策。
    青袍客闪身后退,正中他们下怀,杀招随即跟进。两柄单刀左右圈进,合成一弯满月,已封杀了对手左右移位的去处;双掌齐进,是要逼得对手只能出掌挡格。对手只有一人双掌,己方却是二人双掌双刀,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对手或是挡掌中刀,或是挡刀中掌,非死即伤,即是此招的取胜之道。
    这二人一上来就使出杀招,大有快刀斩乱麻、一击毙敌之意。
    只是倏忽之间,对方身形一晃,已晃出了圆月的刀圈之外,双刀、双掌齐齐落空。二人一怔,不知对手在何时遁出了刀圈,更不知他是如何轻松化解了自己苦练十余年的绝技。
    二人不识深浅,抖身再战,堪堪数个回合后连青袍客的衣角都没沾到一片。眼见青袍客身形飘忽,形如鬼魅,二人不禁心头打鼓,只是众人之前碍于颜面,不得不揉身再上。
    青袍客似乎并不急于和对方立分胜负,只是与二人游斗,间或用手中的锣槌挡格对方单刀。黑夜之中,刀、槌“当当”碰击之声甚是清冽。
    这边厢青袍客不紧不慢,游刃有余,那边厢郝、罗二人却是越斗越心惊。转眼间,三人已经缠斗了十余个回合,虽说两人的第一击杀招失空,但二人十余年勤学苦练,精心演练的杀招不止于此,明明有数个杀招堪堪得手,却总是被青袍客莫名地消弭于无形,全数落了空。
    青袍客身形如鬼如魅,几不可着,罗姓师弟想起那声幽幽的“这里没有人,只有鬼”,愈加惊恐,手中刀法渐乱。
    “师兄,此人究竟是人是鬼……”
    郝姓师兄知道师弟心神已乱,乃强自镇定,喝道:“师弟休得胡言,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嘴上强硬,但心里怯意早生,只恨众人面前不好抽身就退。
    那一干黑衣人看得心惊肉跳,知道己方二人败相早现,只是不知何故对方一直不施杀手。现下情形,二人已自乱了阵脚,生死就在对方发难的一瞬之间。
    为首汉子明白攸关厉害,略一侧头,人群中立时又有两人纵出,一持长棍,一持短斧,加入战团之中。郝、罗二人得二人相助,乃强抖精神,渐渐稳住刀法,攻守之间重现法度。青袍客以一敌四,又斗了五六个回合,不落下风。
    忽然间,“铛——”地一声震响,众人耳膜均感一阵震裂,五人缠斗的战圈内瞬间崩出一片幽绿的萤火之光,火星四溅。紧接着,只听得“扑、扑、扑、扑”四声闷响,青袍客已在电光火石之间连出四掌,四人应声倒地。刚刚激斗正酣的战圈处,只剩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在暗影中孑然站立,倒地四人牙齿咯咯作响,手脚急剧抽搐不止,随即便一动不动了。
    “不避道者,与鬼同行。”青袍客这话似是说给倒在地上的四人,又似说给前面的一干黑衣人听。沙哑的声音在阴风中回荡,连树叶也瑟瑟发抖起来。
    这变故来得实在太快,那群黑衣人全都未曾反应过来。透过惨淡的月影,隐约可见倒地四人满脸狰狞扭曲之状,双目圆睁,大张着嘴,白牙外露,气息已无。再看那青袍客,原本是左手持锣,右手持槌,不知何时右手锣槌已插于腰间。想是他插槌的速度极快,众人均未看清,然后再以右掌分击四人,一气呵成。只不知他使得究竟是何掌力,竟然如此厉害,四人均是一掌之下立时毙命。
    “好厉害的掌力,来来来,老子来接你两掌!”
    人群中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大喝一声,纵身而出。他挥舞双掌,径直向青袍客扑去,人还未至,掌风已到,“呼呼”之声破空袭来。这魁梧大汉自恃一双铁掌了得,见青袍客以掌力连毙四人,有意要在掌力上与对方一较高下。
    这大汉刚一跃出,人群中立时又有二人各持兵刃,纵身跟上。紧接着,又是两人各使薄刃短刀,贴地滚出,齐齐杀向青袍客。众人心中明白,不管这青袍怪客是何方神圣,他能在转瞬间掌毙四人,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是单打独斗,只怕这里无一人是其对手,只有群起而攻之才有胜算。
    魁梧大汉双掌交错,一招“云山雾罩”将青袍客周身罩于烈烈掌风之下。这一招虚虚实实,变幻莫测,精妙之处就在于双掌交错而进,让对手摸不清究竟是左掌为实,还是右掌为实,亦或是双掌皆实。然后,他再猝然间力惯右掌,以一记重掌力的“雷霆万钧”重创敌手。在这双铁砂掌上他潜习浸淫数十载,打出了赫赫的名声,这才敢和青袍客硬碰硬对掌。
    果然,青袍客的应对正在他预想之中,那大汉掌形一变,右掌前出,正是那一招重掌——雷霆万钧!他将数十年铁砂掌修为尽注于上,内力鼎聚于掌心,黑暗中右掌心中隐隐泛出微红之光,有如暗红烧炭。
    青袍客耳听掌风“嗤嗤”,知道对手掌势凌厉。他这次却不避让,身影一晃,竟尔迎敌而上,以右掌对右掌,要与对手硬拼这一掌!
    “赵兄,莫要与他对掌……”为首汉子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连忙出声制止。可惜为时已晚,只听“砰——”地一声,两人掌力相交,各自震出五六步开外。
    跃出的二人见有机可乘,趁着青袍客立足未稳,飞身急起,齐使兵刃向他身上招呼……
    却听得“啪、啪”两声清脆的响声,黑凄凄的空中无声无息飞出一根黑色的长索,蜿蜒飘摇,像一条长着眼睛的黑蛇,分别击在飞起二人的后心上。两人都是一声闷哼,从半空中直摔而下,痛苦地呻吟起来。
    长索乃是极软极轻之物,内力深厚者以强劲内力贯通索身,使柔软的长索变得如同铁棍一般,即所谓举轻若重。要做到这一步,非内功精湛的一流高手不可。大凡软兵器上着劲力,因力道强劲,必有破空之声,而这根黑索荡在空中悄无声息,如同吐出的黑色蛇信,看似软绵无力,实则寻点、击发皆精准无误,力透劲到,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几在同时,另外两个贴地滚出的汉子,也被从青袍客身后闪出的一条影子直挺挺挡住了去路。这黑影也是头戴一顶青布帽,一身青布长衫罩身,与那矮小的青袍客打扮一般无二,只是要瘦长了许多,恰似一根黑色的竹竿,杵在两人进路之上。
    瘦长青袍客不发一言,左手五根手指箕张开来,又细又长,足有常人的两倍有余,指甲尖锐勾长,状若锋刃。他迅捷无比地抓向二人,二人未及反应,就听得“咯咯”声响,一人左肩、一人右肩已被对手爪功穿刺,劲力透处,两人“哇哇”痛叫,肩骨尽断,手中短刀脱落。又听“啪”地一声,青袍客将右手中的长索抽成鞭状,同时缠住了二人的脖颈卷向空中,直把二人抛出十余丈外,二人脖颈断裂,定然不活了。
    矮个青袍客身形闪动,各在先前中索落地的二人身上各补一掌,两人抽搐片刻便即不动。再看那铁掌汉子,他抓着自己右手还在不住退步,浑身颤抖不停,上下牙齿咯咯打战,嘴唇上乌青发肿成了一块。他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终至步态蹒跚,向后仰天倒地,急剧抽搐片刻后亦即不动了。
    为首男子大骇不已,眼前这一幕实是自己生平所未见:黑风冷月之下,一高一矮两条黑影如幽魂飘立,不着一声;地上却已横七竖八躺了九具尸体,个个面目因抽搐而狰狞,双眼凸瞪,嘴颌大张,白森森的牙齿在冷月掩映下森然恐怖。
    这些人虽称不上是一等一的一流高手,但也是自己从大内侍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其中还不乏重金招揽来的江湖成名人物。就说那个“铁掌震关东”赵离昧,曾经凭着一双朱砂铁掌连挑关东三大镖局,声震关东。几天前的松涧观一战,正是赵离昧三掌震死了观主玄真道人,自己对其颇为倚重,熟料对方只一掌就要了他的性命。
    “二位莫不是……闻名江湖的‘湘西双尸’……两位大侠?”他已全然没了最初的傲气,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对可怕的鬼影来。
    “湘西双尸”行踪极其诡秘,一般只在湘荆一带活动,少在江湖行走,是以在江湖上名号并不响亮。因其做的是阴鬼生意,武功又阴毒无比,这才得了这么个名号。那汉子惟恐直呼“湘西双尸”大不恭敬,会触怒二人,才临时起意加了“闻名江湖”和“大侠”的高帽送出,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不伦不类,甚而有些语无伦次了。
    “既然知道‘湘西双尸鬼’的名号,就该知道法师幡下不容挡路的野鬼。要想活命,快快闪开!”矮个青袍客不接对方送出的高帽,冷冷答道。除了赶路,他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白:只要不挡路,他们就不会发难;若再要挡路,就全部超度了他们。
    为首汉子心下叫苦不迭,这两个青袍怪客,果然就是叫人闻风丧胆的“湘西双尸”,这可如何是好?
    湘西一带,盛行“赶尸”道法,这原本是驱动客死他乡之人回归故土的一种法术,与武林无渉。湘西赶尸,又称移灵,发源于湘西的沅陵、泸溪、辰溪、溆浦等四县。中国人历来讲究叶落归根,尤其是远游在外的游子离客,死后必得回归故里,葬入祖茔。而湘西沅江上游一带,地方贫瘠,多崇山峻岭,道路崎岖难行,要将死在那里的尸体运回故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于是,才有了湘西赶尸,这一极其特殊的行当。
    赶尸有 "三赶,三不赶"之说。凡被砍头的(须将其身首缝合在一起)、受绞刑的、站笼站死的这三种可以赶。这三种都是被迫死的,死得不服气,既思念家乡又惦念亲人,可用法术驱其魂魄返回故里。
    另有“三不赶”,凡病死的、投河吊颈自尽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这三种不能赶。因为凡病死的,其魂魄已被阎王勾去,法术不能把他们的魂魄从鬼门关唤回来;凡投河吊颈自尽的,其魂魄被转世投胎者缠去了,死去者和投胎者两个魂魄正在交接,此时招魂会打乱他们的交接;凡因雷打而亡者,皆属罪孽深重遭天谴之人,而大火烧死的往往皮肉不全,是以这两类尸体同样不能赶。
    赶尸人被称为法师,也叫赶尸匠。学这行的,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胆子大,二是身体好。另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相貌要丑,越丑越好。只有这样,才能镇得住死尸。法师的穿着也十分特别,不管什么天气,都是穿一双草鞋,身上一件青布长衫,腰间系一根黑色腰带,头上戴一顶青布帽,腰包里藏着一包画符。
    当有外乡人去世后,他的亲友便前往聘请法师来赶尸回乡。法师首先会查看死者的生辰及死忌,看看是否有冲克,然后便在尸旁念咒。其后,法师会把手中的桃木剑用力插入停放尸体的木板上,倘若桃木剑应手而入,即表示这尸体愿意接受号令,法师便肯接下这单契约。但倘若桃木剑屡插不入,或是突然折断,法师便立即掉头而去,因为这表示尸体不肯听从他的号令,途中很可能会发生变故,这契约是断断接不得的。
    法师接了生意后,并不会立即起程,而是要待几天,直至有四五具尸体才一并起程。奇怪的是,在法师作法后,无论天气怎样尸体也不会腐烂。起程的时候,法师把死尸集中在一起,起坛作法,将辰砂置于死者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左右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再用五色布条绑紧。之后,还要将一些朱砂塞入死者的耳、鼻、口中,同样以神符镇之。前七处是人的七窍出入之所,后三处是人的三魂出入之所,以辰砂神符镇之,意在留住死者的三魂七魄。
    最后,还要在死者颈项上敷满辰砂并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再给死者封面戴上粽叶斗笠。诸事办妥,法师念毕咒语,大喝一声“起!”死尸便会应声站起,听从法师驱使。因为死尸的各处关节均己僵硬,膝部不能屈曲,所以只能跳跃着前行,俗称“僵尸跳”。
    赶尸时,一名法师当前领路,他不打灯笼,或是敲着一面小阴锣,或是摇着一个摄魂铃,通知夜行人等避道。凡是有狗人家,听到声音就会把狗关起来,因为死尸怕狗叫,狗一叫,死尸就会惊倒。万一有狗来咬,死尸没有反抗能力,会被咬得体无完肤。
    赶尸的时间也是异于常态的。一般行人赶路是日行夜宿,但赶尸则是日宿夜行,正好相反。因为死尸身上不能照射阳光,所以赶尸必须在晚间进行,一听鸡啼,法师便要赶在天将破晓前带领死尸们投宿,整日闭门不出。直至晚上夜黑,法师会逐一检视尸体额上的纸符,没有问题,才会继续行程。
    尸体投诉的客栈也别有讲究,一般称为“义庄”,即是“死尸客店”。这类客栈都是地处偏远的荒野小店,人迹罕至,他们不接来客,只做死人生意。赶尸的地域范围往北只到朗州,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和巫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传说,这些地方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法术就不起作用了,因此只有在上述范围内,才有专为赶尸者开设的“死尸客店”。
    湘西本是荒僻蛮夷之地,“赶尸”法术诡异吓人,又无大利,一般人避其晦气犹恐不及,是以江湖中人极少涉及,向来与武林无渉。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赶尸法师中出了两个厉害已极的人物,这便是“湘西双尸鬼”。这二鬼虽然武功极高,但一向少在江湖行走,湘荆一带有不少关于二鬼的传说,但多半被当作妖鬼怪谈的轶事,二人在武林中的名号反而并不十分响亮。
    那矮个青袍客就是“毒尸鬼”,手持阴锣、锣槌作为兵刃,称为“辟凶锣”。因其一对“蛊毒掌”剧毒无比,中掌者不消片刻便即毒发抽搐而亡,是以得名“毒尸鬼”。那瘦长青袍客则是“食尸鬼”,善使一根长索,称为“索魂索”,一双“巫阴爪”凶狠阴鸷。江湖传闻此人以爪力贯穿人胸后,有时竟抓取对方心肝而食,是以得名“食尸鬼”。
    赶尸人自称法师,这二鬼也不例外。他二人性格乖张难测,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却甘于以赶尸为业,颇为耐人寻味。以他们的身手,不说开山立派,也足以称霸一方,逞作一时豪杰了。他们偶尔会接“黑镖”,所谓“黑镖”,多半是黑道上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是一些无人敢接、无人敢护的“断头买卖”。
    对二鬼来说,一般的赶尸活计没什么风险,但获利也很有限。“黑镖”就不同了,一单往往获利丰厚,但相应的护镖风险也大。二鬼接镖不问是非,只问镖金,其他一概不管,只是有一条祖训必得恪守:这“镖”必得有死尸才行,也即是赶尸行镖。二鬼护镖从未出过差池,更在道上做下了几件屠戮劫镖者的惨案,“湘西双尸鬼”的名号由此不胫而走。
    关于他们的来历,江湖上有一些传闻,莫衷一是。有的说是山中野人成精,有的说是走投无路的江湖豪客不得已而为之,还有的干脆说是阴间厉鬼还魂。此外还有一说,因他们活动的界域一般不出古苗族的鬼国辖界,就有传说这二人是出自“三苗教”下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中的某一教派。但他们的底细究竟如何,终是一团迷雾,无人知晓。
    为首汉子势同骑虎,进退不得。硬着头皮上吧,别说手下这帮兄弟,连他自己都心里发怵:就算己方一哄而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可要是就此退去,主子定然恼他办事不力,下场未必会比横死当场更好。
    正思忖间,从双鬼身后隐隐传来一沓脚步声,人数约在十人左右。为首汉子知道对方援手已到,心下不怒反喜:正好借了这个当儿先撤,总归先离了这叫人毛骨悚然的二鬼再说。
    他于是一个抱拳,冲二鬼朗声道:“今日有幸得遇两位大侠,实在是平生幸事,在下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如有得罪,还望两位海涵。”他唯恐对方仗着援手已到,形势逆转之下不肯放过自己,是以说话毕恭毕敬,还挑明了“职责所在,身不由己”的说辞,意在告诉对方自己是受命行事,并非故意要与他们为敌。
    二鬼静静伫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见二鬼似乎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为首汉子一声胡啸,一干黑衣人逃也似地散去,转瞬就没了踪影。
    他们方才退去,二鬼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赶了上来。这些人也是一色的黑色夜行衣打扮,约有十人之众,就在离二鬼数丈开外处,停住了脚步。
    “你们是不信我们,还是觉得我们没那个本事?”毒尸鬼冷冷发问,语气中似有些恼怒。比之对刚才的黑衣人,已是十分的不客气,感觉随时都会暴起杀人一样。
    黑衣人中当先一人连忙抱拳赔罪,他心知二鬼乖张,自己率众尾随已然犯了大忌,若不小心应对,只怕对方立时就要翻脸。
    “两位法师恕罪,千万不要误会,纪某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两位法师威震江湖,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只是两位法师投宿的客栈实在荒僻,我怎么也找不到,只能一路跟随两位法师至此。”
    “我们住的客栈可不是给你们住的,你们自去找你们的客栈就是!”
    “法师所言甚是。只是据我所知,再往前走就出了湘荆地界,怕法师投宿多有不便,在下已想好了法子,跟着法师是为了互相有个照应。此外……不瞒两位,我们兄弟几个武艺低微,这仇家一路上又紧追不放,我们也是存了一点私心,想着仰仗两位法师的威名,跟在身后好求得庇护。”言罢,这姓纪的汉子一记长揖,甚是恭敬。
    毒尸鬼情知对方是在搪塞自己,但这姓纪的汉子态度十分恭敬,又毕竟是托镖之人,一时倒也不便发作。再者,他所言的投宿之事,马上也确实会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他们这一趟行程要一路往北,直取燕京,已经超出了赶尸的地域范围,出了湘荆他们就会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找不到可投宿的“死人客栈”。
    湘西历来有赶尸风俗,才会出现只做死人生意的死人客栈,可出了湘西,谁会愿意去做这等晦气的生意?即便是赶尸的地域内,这种死人客栈也是极少和极难寻找到的,一旦出了荆州,只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了。
    “法师送的,可不是你们!”毒尸鬼冷冷言道。
    “小人明白,请法师专心行路即可。我等有法师威名庇佑,宵小毛贼何敢前来撒野?即便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来寻我等晦气,那也与两位法师无干。”这纪姓汉子灵便得很,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蒙混了过去。
    “哼!”毒尸鬼轻轻低哼了一声,“湘西双尸既已受人契银,必然履约送魂还乡,须知双尸开道,只有夜鬼伴行!”言罢,“铛——”地一声,阴锣开道,毒尸鬼不再理会众人,自顾向前行去。后面原本站立不动的四具尸体像听到命令一样,齐刷刷挺手挺脚向前跳跃而去。与毒尸鬼并行而立的食尸鬼自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不见他如何移动身形,轻飘飘就落在了队伍最后。
    “归魂夜行,行人避道……” 未几,一行人就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之中。
    纪姓汉子和那数十个黑衣人忍不住心里一个冷战,一阵夜风吹过,手心里犹觉湿冷,原来刚才过于紧张,掌心中已是冷汗涔涔。众人环眼四望,九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甚是刺眼。
    他心里又喜又忧,朝身旁一个汉子望了一眼。那汉子中等身材,身形普通,略显清瘦,也正望着他。他喜的是,湘西双尸果然如传闻说言,武功阴诡奇绝,托镖给他们,这一招险棋算是走对了,可以放下大半个心来。他忧的,亦是这两人武功实在太高,毕竟二鬼不好揣测,他们究竟是何路数心里着实没底,那另外悬着的小半颗心终是无法放下。眼下的为难之处在于,自己若不跟着就不能完全放心,但二鬼刚才已经把话讲明:他们的规矩不容活人跟从,若再犯忌,必然会不留情面!
    “四哥,你看这可……如何是好?”侥是纪姓汉子机敏,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
    “四哥”朝几具尸体扫了几眼,冲其他几个黑衣人说道:“你们几个去看一下,千万小心,不要碰到他们身体。”
    “是。”几个黑衣人各自领命而去。
    他顿了一顿,又对纪姓汉子说道:“六弟,人是你请来的,还得你来拿个主意。”
    两人正思量间,听到一个黑衣人呼道:“四爷,你过来看。”
    那汉子闻言,立即与纪姓汉子一起快步走了过去。
    这个被称作“四爷”的汉子,乃是北平燕王府的六大护卫之一,人称“御风行者”的周言。燕王朱棣麾下,有六个武功高强的结义兄弟,是谓燕王府的六大护卫。六人中有多人是跟随燕王征战的军中将领,不仅武艺超群,对燕王更是忠心耿耿,燕王乃将他们收为心腹兄弟。
    周言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在六人中排行第四,形貌甚是普通,与其他几个军中出身的相比,实在平凡无奇。他早年间游侠江湖,尤擅轻功,风行无迹,乃是武林一绝,江湖人称“御风行者”。后来受燕王恩遇,投至麾下效力,他是江湖出身,遂被委以秘密管理“南燕堂”的职责,专为燕王私下网罗江湖豪侠,以备大事。
    南燕堂是燕王朱棣设立的秘密组织,“南”者,面南为王之意也。自皇太子朱标死后,明太祖朱元璋属意皇太孙朱允炆接位,逐步削减各藩王军政大权。朱棣暗怀鸿鹄之志,是以密设南燕堂,暗地里网罗江湖人才。为掩人耳目,南燕堂一直处在地下运作的状态,具体事务就交由没有军职的周言打理。
    那个纪姓汉子姓纪名纲,名号“九霄游龙”,也是燕王府六大护卫之一,他在六人中年纪最轻,是以排名最末。此人三十来岁,面色清秀,生得一表人才。说起此人,也有一番来历,他也是江湖出身,年少时因缘际会,得遇一世外高人,传授其一套“游龙八卦掌”,在年青一辈中堪称佼佼者。不仅如此,这纪纲胆识过人,少有雄心壮志。早年间燕王有一次率军南征,他孤身一人阻拦王驾,长抒大志,燕王爱其才,留为己用。凭着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不出几年,就成为燕王的心腹近臣。
    这二人来到近前,只见地上一人仰面而躺,月黑之下看不清面貌,一对激凸而出的眼珠和僵硬大张的嘴巴,让死者看起来面目可憎。
    旁边一个黑衣人指着死者说道:“这人是铁掌震关东赵离昧,那日就是他打伤了倪云鹏,他一双铁砂掌甚是了得,想不到竟死在了这里。”说这话的是“袖里双刀”田浩二,是南燕堂招揽的江湖人物。
    二人甚觉吃惊,赵离昧是个厉害角色,他们都见过,对其印象颇深,怎么刚才没辨出来?纪纲取来火褶子,点亮一看,原来是他的死状太过惊恐,扭曲了本来的面目,这才不易辨认。他不敢用自己的兵刃,从不远处的地上拾起一柄单刀,凑近细细查看赵离昧的尸体,并用手中单刀戳触他的身体,然后一一查看了其他几具尸体,陷入思索之中。
    “六弟,你怎么看?”周言也查看了地上的死尸,发问道。
    “四哥,这二鬼的武功阴毒得很,死掉的九人中有七人是死于毒尸鬼掌下,七人中有六人身上都有掌印,唯独赵离昧身上没有掌印。依我看,他是在与毒尸鬼对掌时中了掌毒,然后毒发而死。”
    他指着赵离昧的尸体继续说道:“你看他,自右掌而上,黑紫之气一路蔓延至脸上,面目抽搐,死状狰狞,在嘴唇上最明显,而七窍处未见血痕,当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刚刚戳验了死者的右臂、肩部及胸前各处,均未发现有骨折的情况,他的死因就不是掌力造成的。我料想,赵离昧本想和毒尸鬼比拼掌力,却不料对方掌有剧毒,毒气透过他的掌心迅速蔓延全身,很快就毒发身死了。”
    “六弟所言甚是,我看这几人都是中了毒尸鬼的毒掌,不过以赵离昧的功力,这毒发作得如此之快,实在厉害,这究竟是什么毒掌?”
    纪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湘西之地巫术盛行,蛊毒横流,最厉害的毒物莫过于金蚕蛊毒,但看死者的毒发之态,却又不像。苗疆之地多奇门逸派,这毒掌或许出于其中,也未可知。”
    周言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四哥,你再看这二人。”纪纲话锋一转,带着众人来到被食尸鬼杀死的两人身前,“这二人肩骨尽碎,当是被爪力贯透所致,可见此人爪力十分凌厉,二人的致命伤都是脖颈处颈骨断裂,这食尸鬼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皆是心下发寒,纪纲不无担忧地说:“四哥,只怕你我二人也未必是这双尸的对手。”
    两人心意相通,互相对望了一眼,想得都是同一桩事情:这二鬼一毒一狠,底细、武功皆是深不可测,倘若别有所图,那大哥岂不危矣?纪纲尤其忐忑:自己孤注一掷这一搏,究竟是福是祸?


    纪纲沉思片刻,问道:“四哥,你是轻功行家,江湖上难逢敌手。我看那二鬼身形飘忽,轻功也甚了得,你可能看出对方是何路数?”
    周言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这二鬼的轻功路数,我也毫无头绪。江湖上的轻功派别不多,归结起来无非三类。一类是内力派。这一类的轻功不讲求技巧,惟以内功强弱而分高下。内功修为是习武之根基,轻功也是一样,如若内功精湛,即便摘叶飞花,亦能杀敌伤人;倘若内力不济,就算再精妙的招式,那也是花拳绣腿,不中用的。所以,大凡内功深厚者,即便不专习轻功,轻功一般也是不弱的。第二类是技巧派。这一类是专习轻功的,有不同门派流别之分,有的注重吐气收纳,有的注重潜行匿迹,有的注重奇门走位,不一而论。他们各有侧重,但都以研习技巧为要旨,正因如此,鸡鸣狗盗中也不乏轻功卓绝者。第三类比较特殊,是玄术派。这一类轻功往往与玄法道术相结合,颇多奥妙,非此间人,不得其真谛。”
    周言号为“御风行者”,他的轻功兼具技巧和玄法之妙,以轻功而论,江湖上已难有出其左右者。他最为玄妙的,当属其“乘风而来,破浪而去”的玄法秘技,能日行八百里。北宋末年,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有一人唤作“神行太保”戴宗。此人行功前,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一日行走八百余里。传闻周言的轻功即此秘法,如要长途远行,亦需画符烧纸,口念咒语。若行旱路,便念“乘风决”,直如乘风而去;倘遇水阻,便念“破浪诀”,亦能涉水而过,堪称神奇。
    “我看这二鬼的身形走位,游移似同鬼魅,毫无章法,倒有几分奇门秘术的意思。或许就如六弟刚才所言,他们出自湘西苗教,只因与中原武林少有往来,是以我们知之甚少。”周言继续说道。
    “四哥,以你的轻功,比之这二鬼何如?”
    周言略一沉想,答道:“愚兄自忖略胜他们一筹。”
    “那就是了!”纪纲心下略定,接着又说,“四哥,我思之再三,事关大哥安危,我们还得跟着他们才好安心。”
    “你可想到了什么主意?”
    “嗯,只是要辛苦四哥你了。”
    “哎,你说哪里话,大哥待我等情同手足,我等抵死难报,还说什么辛苦?你有什么主意,但说无妨。”
    “这二鬼性格古怪,我们万万不可惹恼了他们,接下来须十分小心。四哥你轻功卓绝,只得劳烦你跟在二鬼之后,切莫被他们发觉了。我等兄弟手脚没有轻重,跟的近了怕被二鬼发觉。我看这样,我们远远跟在二你们后面,若有变故,你就连发两支响箭,我等兄弟立时便能赶上来,你看这样可好?”
    “也只好如此了。”
    “四哥,你可千万小心,切莫被这二鬼发觉。”说到此处,纪纲的脸色凝重起来,“我是怕这二鬼本无加害大哥之意,反倒是我们,稍有不慎触怒了二鬼,反而害了大哥。”
    “六弟放心,我理会得。”周言知道在这件事上他担了天大的干系, 湘西双尸是纪纲冒险请来的,虽说是事出紧急下的不得已之举,但真要出了差池叫他如何自处?
    周言展开身形,悄然一展,人影倏忽湮没。他的轻功已至登峰造极之境,若临风而行,全无声息。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中)

    “驾!驾!”
    襄阳城外的驿道之上,六骑六人正策马扬鞭向北飞驰而去。这六骑是五男一女,年纪约莫都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只有那女子年纪稍轻,大约在二十六七岁左右。
    六人分成两排,每排二人并辔而行,都是南燕堂中的人物。当先二人,一人中等身材,身着灰色纳衣,披着头发,作头陀打扮,唤作“披发头陀”智海。另一人是个彪形大汉,生得虎背熊腰,一脸虬须密密麻麻遮去了下脸。他腰间系着两柄开山巨斧,诨号“开山斧”熊威。
    中间二人,一是“迎风剑”曹爽,一是“汲雨剑”赵大仑。最后二人,一是“凝霜剑”田壹行,一是“霏雪剑”夏纸鸢。那个女子,就是夏纸鸢。他们四人乃是师兄妹,是昆仑派上任掌门“易水寒剑”莫太言的座下弟子,称作“凛寒四剑”。
    昆仑派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前任掌门莫太言却死得不明不白,四人一直对莫太言之死怀有异议,与接掌的现任掌门生出龃龉,于是被逐出了昆仑派。四人虽然出了昆仑,但感念师恩,仍以昆仑派弟子自居。
    四人中田壹行年纪最长,约在三十五六岁左右,是莫太言最心爱的大弟子。他一张国字脸颇显英气,却永远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显出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沧桑感。夏纸鸢年纪最轻,是几人口中最关爱的“小师妹”。她虽然跟其他几人一样,一身江湖儿女的劲装打扮,明眸皓齿间却隐藏不住她的婉约风姿。
    这六人沿着驿道一路疾驰,中间并不停留,待到行出几十里外,稍稍放缓了速度。眼见前方驿道旁弯出一条小路,蜿蜒进一片密林深处,当先二人勒转马头,纵马向小径深处而去。余下四人则沿着驿道继续前行,若遇幽僻小径,则又是二人分道驰进。
    说来奇怪,这六人不寻大道,专捡荒僻无人的幽深小径而行。原来,他们是奉周言号令,专为湘西双尸寻觅日间的落脚之处。出得湘荆,已无死尸客栈可寻,行尸见不得阳光,白日里必须宿息,是以纪纲想出了一个法子:估摸出每日夜行的大致路程,由南燕堂众人提前寻觅休憩之所,从中遴选出一个最合适的落脚处,在路上做好标记,为二鬼指路,以便在天明前找到投宿之所。
    为避免多生事端,所寻之所要离开驿道大路,最好是寻到荒僻无人的寺庙,或是破败无人的客栈小屋。实在找不到,就寻个僻远的小客栈,重金包下,只留下老板烧水做饭,尽量蒙混过去。二鬼对住宿条件没有要求,只要能吃饭歇脚即可,但极重视清净,十分讨厌被人打扰。
    纪纲将此法说与二鬼,二鬼点头默许,出了湘荆后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凡事只能将就着了。纪纲心思缜密,知道生人乃是二鬼之大忌,是以每到天明歇脚之地,则将周言他们远远散在外围,既避二鬼,又充斥候。自己则以打扫清理、安排食宿为由,服侍在侧,也好时刻照应大哥。他极为小心,连周言也不敢多留在侧,一并打发了出去。除去照应二鬼的饭食外,绝不踏入二鬼房内半步,若非必要,亦不会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日将近鸡鸣时分,天还未明,二鬼跟着路上标记来到了一座破落的土地庙前。一圈低矮的土墙将土地庙圈在中间,土墙多处早已坍塌,荒废已久。中间的两扇院门大开,木门因年久腐蚀,只剩了左侧半扇斜斜地歪靠在门墙之上,风一吹就会倒了似的。
    进得院内,荒芜的杂草足有半人来高,庙前两棵老槐树有一棵已经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和枯枝,挂着几张残破的蛛网。另外一棵也只剩了一半的活命,树皮大半干瘪脱落下来,只有向阳的那一半还稀疏挂着几片枝叶,另一半则干枯死了。
    再往里走,两扇庙门同样大开,庙门的木质要比院门好上一些,又少受了些风吹日晒,门板还颇为结实。进得庙内,里面显已经过了精心的打扫,可用的条椅桌几都被归置摆放整齐,安放香炉的供桌被清理过了,一个白色的包裹放在中间,里面包的是包子、牛肉等吃食。里面还打扫出了一间厢房,一旁还有一间灶房,也被拾掇得干干净净,炉火之上正烧着热水,这一切与庙外的荒败光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鬼领着四具行尸进庙后,一人一扇,由内向外推上大门,口中念念有词。说来也怪,那四具行尸仿佛得了号令一般,分成两排,各自蹦到一扇门后,靠墙立定。二鬼同时大喝一声:“归!”随即揭去贴在四尸额上的黄色法符。那四具直挺挺站立的尸体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一下子靠墙后倒。由于死去时间已久,身体已经僵直,四尸靠而不倒,倚在墙上。二鬼重又推回庙门,将四尸掩在庙门之后。
    将尸体安置妥当之后,毒尸鬼取下供桌上的包裹,和食尸鬼径直走向里面的房间。房里早已备好了干净的床铺、洗漱热水,泡了两壶好茶。二鬼关上房门,就不再出来了。
    纪纲办事十分周到。二鬼对吃食、住宿不讲究,但他每次都是费心准备:每到一处歇脚,必提前备好了吃食,吃的必是热食,虽然简单但每餐肉食必备,怕吃食冷掉,就用包裹仔细裹好;二鬼的房内必打扫干净,备好了热水,床铺也算舒适;每隔一个时辰,泡两壶上好的茶水放在房门外,中午及晚间各备一份吃食,也是放于门外。
    最初几日,他还烫了两壶好酒一并送去,只是连着几日酒壶原封不动,他就不再准备了。须知,要在半日内将这些个破庙野屋拾掇成如此,非得费一番心思才行。二鬼嘴上不言,心下对纪纲的服侍自然也颇受用,是以由他自由行走,并不为难。
    约莫过了个把时辰,此时天已放明,一轮红艳艳的朝阳挂在东方,将夜晚的寒气渐渐驱散。纪纲估摸着二鬼已经歇下,这才从一旁的灶房里闪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几个馒头、一碟牛肉、一壶茶水,都还冒着热气。
    他将将走进庙内,忽听得“嗖——”地一声,一支响箭自东边的树林里直射云际,破空之声甚是刺耳。不消片刻,又是一声响箭从东面树林里传出。纪纲心下叫声“不好!”,赶紧将手中托盘放于供桌上,闪身跃出了庙门。
    这响箭是己方众人约定的讯号,响箭意在报警。根据不同的发箭数量传达敌情信息:若来敌人数不多,武功一般,前哨之人能够打发了,就只发一箭,意在报警。若前哨之人轻易打发不了来敌,就发两箭,告知己方其他人员前来支援。若前哨之人觉得来敌十分强劲,情况危急,则发三箭,那就表示前哨之人已经做好了舍身就死的准备,会尽量拖住敌人,其他人闻讯应立即护主撤退。
    东面方向,应是智海和熊威的哨卫之所。
    纪纲稍待片刻,不听得有第三声响箭的动静。两声响箭,代表来敌不能轻易打发,但还未到危急关头。他正寻思是否该通知其他人员前去支援,忽又听得“嗖——”地一声破空声起,接着又是一声。这次的方向,是来自西面!
    他心里一紧:那里应是田壹行和夏纸鸢的哨卫之所!两面同时有敌来袭,尚不知道南方和北方是否也有敌人?纪纲不再犹豫,立时从怀中取出一支响箭,当空直射而发!
    “嗖——”地一声,这支响箭裹挟着尖锐的刺耳声音,直直射入云中。片刻,“砰”地在空中炸裂,炫出一团耀眼的红光。原来,这支响箭上绑有火信,入空即爆,可告知其他人确切的位置。
    纪纲只发一箭,意在告知其他人不要恋战,速速向自己靠拢。在他看来,不论南方、北方是否还有来敌,既然东、西两个方向都已有了不弱的来敌,那么归拢己方人员居中抗敌应是最好的对策。这样既可以聚合力量,避免太过分散被各个击破,也不会中了敌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没过多久,周言和田浩二,以及曹爽、赵大仑先后赶到。他们两处没有敌方纠缠,是以到得最快。接着是田壹行和夏纸鸢,却迟迟不见智海和熊威。
    几人在院外围成一圈,屏息以待。
    又过了一会儿,才姗姗见到智海和熊威的身影。他们正与几人缠斗,二人的刀斧上血迹斑斑,看来已经砍杀了不少来敌。二人且战且退,但敌方不肯善罢甘休,各是三四人紧紧围住一人,兀自恶斗不休。
    随即,东面的树林里陆陆续续钻出几十个人来,人数约有四五十人。居前三人都是一色黑色斗篷罩身,斗篷背面均纹了一头白色的吊睛白额猛虎。那白虎纹在黑色篷衣之上,利齿颌张,眼露凶光,黑白两色突兀,显得那虎煞是凶猛。
    再看战团之中,三人围住头陀智海,四人围住双斧熊威,其中各有一人也是黑色斗篷打扮。斗得几个回合,已看得十分分明:敌方之中只有黑色斗篷武艺尚可,其他均是泛泛。
    熊威双斧开阖,五十六路“疯魔斧法”使将开来,力沉千钧。他先是一招“刘海砍樵”,将一人砍翻在地,斗得两个回合,反手一记横劈,又将一人当胸劈死。不多时四人中倒有两人被其砍于斧下,除了那黑色斗篷勉强支撑外,另一人已吓得乱了章法。那边厢,智海头陀的两把戒刀上下翻飞,白光舞练,没多时也砍翻了一个。
    旁观的三个黑色斗篷甚是焦急,三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想不到点子如此扎手,这羊牯怕是不好拿。眼瞧着情势不妙,其中一人一个“白虎跳涧”,纵身向着熊威扑去。他见熊威身形彪悍,斧法威猛,那剩下的两人只剩了招架的份儿,二人在他斧下分分钟都有可能丧了性命。
    这斗篷汉子身手还算敏捷,人在半空,招法已变,一招“白虎扑食”,虎头刀朝熊威当胸砍来。熊威使一招“逢山开路”,左手板斧挡开来刀,右手板斧顺势反砍,砍向那汉子面门。
    刀斧甫一相交,那汉子立感对方力道沉猛,虎口剧震,手中虎头刀几乎把握不住。他心头一悸:自己的虎头大刀是一把刚猛的硬货,想不到对方轻描淡写的一挡,竟蕴含如此强力!这汉子知道厉害,不敢再接熊威劈来的右斧,借着斧力一个反身空翻,向后纵跃退出丈许。
    熊威这对板斧,乃是用精钢打造,光重量就有一百来斤,一般人很难使动。这熊威天生神力,臂力尤其惊人,如此重斧使将开来,力道足有五六百斤,一般兵刃哪经得起他一劈一砍?
    熊威稍一分身,原本与之对战的两人以为有机可乘,分从左右滚地蹿近,挺刀分刺而进。不想熊威身形虽巨,速度却是极快,应变也极敏捷。他见左斧一挡之下那汉子已纵身后退,劈出的右斧随即回旋,身体急转,立即使一招“旋风扫叶”,身子如陀螺般快速旋转开来,双斧随转势而动,分砍进击二人的手臂。
    这一下变招奇快,那二人“哎哟”一声,急忙缩手。斧光闪处,一人右手自手肘处已被齐齐砍断,半截断手还兀自抓着单刀。那黑衣斗篷武功稍高,应变还算及时,他见熊威板斧回旋,即感不妙,万急时缩手撒刀,于毫厘之间堪堪避过了斧刃。
    熊威的双斧锋刃无比,那断臂汉子手臂已断,一时还不觉得疼痛。他眼见自己半截断臂落在地上,这才想起应是疼痛无比才是,于是捂着断臂跪地哀嚎起来,断臂处鲜血汩汩直淌,根本捂不住。后面人群中冲出二人,将断臂汉子搀回。
    那黑衣斗篷侥幸逃过一劫,模样却极其狼狈,斧刃边处,恰似砍出了一股无形的气流,削过面庞,刮得他脸上隐隐刺痛。江湖上有个“投刀认输”的说法,凡习练兵器者,比武争斗时兵刃是不能离手的,兵刃脱手即为战败,乃是奇耻大辱。有些血性汉子,宁可身死,也不愿丢弃兵刃受辱。
    黑衣斗篷适才为了保命撒刀,可说是丢尽了脸面,脸上一块青一块红,面色甚是难看。按照规矩,他此刻只有两个选择:一就是认输,拜服对手;再者,如若认为失刀乃是意外,或者宁死不愿认输受辱,那就该捡起兵刃,再与对方搏命一战。他此刻既不敢再战,又不愿当着众人认输,一时楞在当地不知所措。
    人群中又有几人冲出,准备援手,为首的黑衣斗篷一声唿哨,那几人立时停住了脚步。
    这声唿哨是叫众人罢手之意。正在与智海缠斗的二人也立时收刀罢手,跃在一边,双眼仍死死盯着智海。智海与熊威见敌方停手,也罢战退在一旁,但双手仍紧持兵刃,作戒备状。
    失刀的黑衣斗篷借机捡起地上的虎头大刀,与后来助战的黑衣斗篷并排而立,双目恨恨地盯着熊威,一脸阴沉之色。
    为首的黑衣斗篷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哨停众人后,他缓缓说道:“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各位若想无灾无祸,但把钱财留下!”这老者话音洪亮,内力当是相对充沛。
    听他说完,纪纲心下反倒松了口气:原来对方是图财的黑道绿林,不是冲着大哥来的!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后,那伙黑衣人应是摄于二鬼的阴威,再不敢盲目妄动。不过这几日行路之时,他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沿路监视,本以为是那伙黑衣人卷土重来,不料是自己想错了。看对方与智海和熊威交手,不是什么硬茬儿,只是依仗人多罢了,最多只那老者难缠。现在智海和熊威归队,要打发这四五十人当不是什么难事。
    现下形势错综复杂,纪纲一心以护主为重,不愿旁生枝节。倘若身上有钱,他宁愿尽数将钱财交出,可偏偏他已经拿不出多余的银两来了。当初他们随大哥一路南下,身边带的银两着实不少,但为了请动二鬼出山,纪纲重金许诺二鬼,并将身上银两尽数给了二鬼作为定金,所余者仅些许盘缠之资。拿这么点儿盘缠打发对方,只怕会立时惹怒对方,以为自己有意挑衅,适得其反。
    纪纲正在寻思该如何应对,却听得一旁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女子笑声。那笑声如晨空清铃,清脆娇莺,听来不觉让人心神一荡。
    众人循着笑声望去,见西面的树林陆续钻出四五十人。这些人有男有女,年纪有大有小,衣着服饰甚是特别。男的一律蓄发挽髻于头顶,有的裹着包头布,上身穿青色、藏青色或蓝色布衣对襟,下身穿织布大裤脚长裤。女的挽高髻于顶,头上插着银针、银簪等银饰,上身多为青蓝色、群青色或湖蓝色布衣,下身则是高腰或低腰围裙,在领口、袖口、裤口等处还镶有各种刺绣花纹,服色甚是鲜亮。他们不论男女,一律都打赤脚,并不穿鞋;衣上各有刺绣图案,纹得均是一只展翅的斑斓彩蝶。
    田壹行和夏纸鸢挺剑伫立,纪纲他们的目光被一并吸引过去,注视着新来的这拨人,看他们的打扮与那伙黑衣斗篷似不是一路。各人凝神以待,不知这两伙人可是一道。
    发出笑声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夹杂在众人中间。她一身湖蓝色衣裙甚是清雅,年纪虽尚显幼嫩,却已然出落出一副眉黛春山、秋水剪瞳的俏丽模样。众人之中,唯独她的蝴蝶图案是纹在一根银色的束腰带上,那束带看起来与一般束带没什么大的区别,只透着一种银悦的质地亮彩。
    这少女天真无邪,口无忌言,对着一旁一个瘦小的黑脸汉子说道:“雷公叔叔,你看这些人好不要脸,明明打不过人家,还管人家要钱。”
    这话便如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黑衣斗篷那伙人脸上。他们适才的战斗已然不小,竟还被这么一个幼稚女娃奚落,这伙绿林悍匪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他们个个龇牙瞠目,齐齐望向为首那老者。不得老者号令,他们尚不敢妄动。
    只有先前失落单刀的黑衣斗篷憋不住,操起手中虎头大刀,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你白虎爷爷面前撒野!你们是哪条道上的,报上万儿来!”
    那少女像是受了惊吓,躲到那黑脸汉子身后,不过她又不像是真的害怕,探出一张俏脸嬉皮笑脸说道:“就数你最没用,还这么凶巴巴地凶人家。”
    “三姑莫怕,有你雷公叔叔在此。”黑脸雷公穿着一件绿色上襟,身形精瘦,面相有些凶恶。他的年纪少说也在四十开外,居然管这少女叫“三姑”,委实有些奇怪。少女和他说起话来,他绷着一张黑脸,一副凶相,可每次回答这少女的问话,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这白虎堂真是越来越不济了,白虎老鬼怎么就教出了这些个不中用的东西!”两人正说话间,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红脸老者插话道。这老者方脸阔首,气宇轩昂,身上穿着一件虎皮短袄,模样甚是威猛。
    那少女回过头来,问这老者:“花虎伯伯,原来他们就是白虎堂的?”
    “正是。”那老者答道,随即指了指那几个黑衣斗篷说道,“他们就是白虎堂的下的‘四虎’,喏,那个最没用的,叫作‘暴跳虎’……”
    那群黑衣斗篷正是横行巫巴山地的黑道绿林——白虎门。
    白虎门原是三苗教下七十二堂鬼中的一堂,是为白虎堂。巴人自古有崇拜白虎的习俗,志载“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夔府图经》亦云,“巴人尚武,击鼓踏歌以兴哀……此乃架弧白虎之勇也”。三苗教式微衰败后,一百零八神、鬼堂分崩离析,白虎堂脱教自立,创立白虎门,后做起了打家劫舍的黑道买卖,成为巫巴山地的绿林一霸。
    为首老者是白虎门掌门“白虎仙人”的师弟,叫做“过堂白虎”伍人杰。“白虎仙人”身为掌门,轻易并不出马,平时都由他的师弟伍人杰率众外出做买卖。巫巴地区有古谚,“白虎当堂过,无灾必有祸”,白虎过堂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碰上伍人杰就是不祥之事,故此送了他一个“过堂白虎”名号。
    白虎门中,还有四个好手,自号“四虎”,就是另外四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伍人杰身后那人,一头卷发,头发微微泛黄,是“卷毛虎”黄标。那失手落刀的汉子,生性暴躁,是“暴跳虎”石大娃。一旁为之助战的,是他的亲兄弟石二娃,因其轻功颇佳,得名“跳涧虎”。还有那与头陀智海对战的,因额上长有一滩白斑,叫做“白额虎”王兴彪。
    那少女“扑哧”一下掩嘴而笑,一双妙眼在几人身上不停地扫来扫去,最后还是落在了失刀的石大娃身上。
    石大娃被她盯得发窘,脸上火烧一般滚烫。
    “花虎伯伯你最坏,专门骗人家。”那少女故作娇嗔状,笑盈盈地对着石大娃说道,“你说他们是四虎,我看是四只病猫还差不多,人多打人少,还打不过。”
    “四虎”听她这话,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立时冲上去狠狠抽她耳刮子。白虎门专营打家劫舍的黑道买卖,不讲究诸如公平决斗的江湖规矩,设伏、使毒、倚多为胜……为达目的,不计手段。但这伙人人数并不亚于己方,且一上来就道破了白虎门的底细,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四人不得伍人杰号令,只有拿四对凶眼瞪视着她。
    花虎老头恍若不见,笑呵呵地对那少女说道:“你这丫头不会说话,当心给你天猫叔叔听到。他最听不得‘病猫’两个字,当心他剁了你的手指!”
    少女闻言立时捂住了自己的小嘴,不再出声,双眼滴溜溜地朝着四处周遭乱转。她仿佛怕极了那个“天猫叔叔”,生怕他突然就会变了出来,真要剁了她的指头。
    忽然间,石大娃大叫一声,操起手中虎头大刀,疯也似地朝熊威扑去。四虎平日里横行一方,为非作歹,几时受过这等折辱?更何况是出自如此一个稚女之口。
    石大娃尤觉受辱,那少女一双巧目在自己身上流转,嬉笑的眼神中满是轻蔑之意,那些轻慢之话分明就是对着自己说的!他身上那管男儿血性沸腾起来,直叫他无地自容。他不好冲这幼稚女娃发作,只得自己找熊威把场子找回来!
    众人被他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熊威始料不及,只得仓促挥斧挡格。哪知石大娃疯性大发,出招毫无章法,取的都是不管不顾的近身杀招,直欲取熊威性命。他现在热血冲头,自知不是熊威对手,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命一搏,和对手拼个鱼死网破。
    这种不要性命的打法果然奏效,熊威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但他的这种打法显然也激怒了对手。别看熊威长得粗陋,头脑却不简单,周言挑出的这一干随行人众都非寻常之辈。先前甫一接战,熊威就已看出那几个黑衣斗篷当是对方重要人物,他不愿多结血仇,徒增后患,对战时对这几人总是留有余手。但现下,对方摆出一副必欲杀己而后快的架势,招招欲取自己性命,他安得不怒?
    熊威连退几步之后稳住战脚,他的武功要比对手高出许多,刚刚只是被杀了一个措手。他双斧一挺,大喝一声:“奶奶的,你这是找死!”抡起板斧,纵身跃在半空,使一招“力劈华山”,朝石大娃当胸劈去。他号为“开山斧”,神力惊人,此时杀意激起,这一招“力劈华山”又是他“疯魔斧法”中的成名杀招,一劈之下,力道何止千钧!
    这一斧劈空而来,斧风烈烈!
    石大娃知道厉害,奈何他取得是进身搏命打法,只攻不守,只进不退,此时再想后退已然不及。他将心一横,咬牙挺起虎头大刀,准备硬生生挡他这一斧!
    只听“——”地一声,刀斧相击火星四溅,虎头大刀被生生砍成了两截!劈下的斧力余势不衰,斧头“噗”地砍入石大娃前胸,血花崩溅。
    石大娃一声闷哼,手中两截断刀同时脱落,身体软软地垂了下去。
    “大哥!”石二娃与石大娃手足情深,他一声痛呼,操起虎头刀直扑过来。
    熊威不假思索,抽出板斧挡开来刀,就势一个旋风弹腿,将石二娃一脚踢开。他正欲乘势砍杀,一个黑影在他眼前一晃,迅捷无比地向他扑来。
    伍人杰情知石二娃也要不妙,一个“纵虎出山”如猛虎出林般向熊威扑去。他双拳凝气运力,使得正是本门的祖传秘技——《白虎通辟拳》的招法。他眨眼间已至熊威身后,拳力尽吐,直捣熊威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斜刺里一条灰影从旁闪出,后发而先至,速度比伍人杰更胜一筹。
    来人正是周言。他双手运掌如风,不知使了什么四两拨千斤的卸力之法,一个轻巧地转还,卸掉了对方的拳力。他随即绕着伍人杰周身蹁跹而走,身法玄妙,有若临风飘逸。
    伍人杰一拳落空,心下暗暗吃惊:他这一招蓄势蓦发,占尽了先机,拳力上又使了七成功力,本拟一击即中,定能重创敌手。不料这人从旁杀出,竟然后发先至,从容化解了自己这招重拳,身形还是这般飘洒自如,心里既惊且佩。
    周言意在救人而非相斗,绕着伍人杰游走两圈后即飘身远退,又落到远处站定。他这一手显露武功,是想叫对方知难而退。
    伍人杰虽偷袭未成,石二娃却趁着熊威错愕之际逃得性命。他亲见大哥惨死斧下,明知不敌,也要拼死报仇,稍停一下,又挺起大刀直冲再来。一直未曾动手的“卷毛虎”黄标随即挺刀助战,与他共战熊威。
    这一来又乱了套,本已罢手的王兴彪与智海头陀等三人,重又战作一团,白虎门余下众人亦纷纷操起兵刃往前冲出。
    “你们都给我住手!”伍人杰一声断喝,震住了缠斗的众人,稍顿,缓缓吐口道,“风紧,扯呼!”
    他久历江湖,适才与周言这一交手,便知这伙人绝不是好招惹的。只怪自己太过大意,轻信了人言,只道是只肥羊,都没顾得上踩盘子,此番贸然出手栽了一个大跟头。更加叫他如芒在背的,是连日来一直窥测在旁的那伙三苗教中人。他们不知怀了什么意图,一路跟从至此,今番现身,必有所谋。
    白虎门众人闻言,纷纷呼喝叫骂起来,言语中对这个师叔竟然颇多不敬。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石二娃,他冲伍人杰大叫:“师叔,我大哥惨死,怎能就此算数?我要杀了他们,替我大哥报仇!”
    “二娃,你忘了白虎门的规矩吗?”伍人杰对石二娃的犯上之举显得甚是恼怒。
    石二娃听他搬出白虎门门规,楞了一下,不敢再吱声,只得狠狠地跺了一脚,抱起石大娃的尸身,恶狠狠地瞪了熊威一眼,大叫一声“走!”
    其余众人不再聒噪,缓缓后退撤离。伍人杰与黄标、王兴彪三人落在最后,他双目如炬,在那少女身上上下扫了一眼。石大娃看似死在熊威之手,其实乃是被这少女的言语激逼而死。
    伍人杰心中有数,但此刻不是逞一时之气的时候,旁人不知道,他却十分清楚对方是何来历:那少女及其众人都是三苗蝴蝶教的。他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这伙人的突然出现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为今之计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
    第一章 归魂夜行 豪情英雄泪(下)

    要说这“三苗蝴蝶教”,得先从“三苗教”说起。
    三苗教原是古三苗国的国教,由苗族先祖所创。苗族的先祖最早可追溯到远古时代与黄帝大战的蚩尤部落,尧、舜、禹时代都曾发生过对“三苗”即苗蛮集团的战争。“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商周时期,苗族先民在长江中下游建立了三苗国,立国之念由此深入苗人之心。
    《战国策》记载:“昔者,三苗之居,左彭蠡之波,右有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而衡山在其北。”这是指整个苗蛮集团的活动地域,彭蠡、洞庭就是后世的鄱阳湖、洞庭湖,衡山是今河南南召县南的雉衡山,文山不详。但可知尧、舜、禹伐三苗以前,苗蛮集团的居地范围在洞庭、鄱阳湖之间,北界在伏牛山南麓,包括了整个南阳盆地。
    三苗国建立后,苗族先祖遂创立三苗教,以为国教。苗蛮集团盛行巫教文化,鼎盛时有三十六堂神、七十二堂鬼共一百零八个堂口,盛极一时。后来三苗国灭,三苗教随之衰落,教内门派林立,各行其是。经年累月,有的堂口脱教自立,有的堂口消散逸失,三苗教随之分崩离析。
    三苗教下原有一个“蝴蝶堂”,是教内实力最强的堂口之一。苗族部落里有一种观点,认为“蝴蝶妈妈”是苗族的始祖,有苗族古歌唱道:“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古时老妈妈。”意思是说,枫树干和枫树心生出了“妹榜妹留”。“妹榜妹留”是苗语,即是“蝴蝶妈妈”的意思。后来“蝴蝶妈妈”生下了十二个蛋,从十二个蛋中衍生出了苗族的诸神始祖,这样一来,“蝴蝶妈妈”就被奉为苗族的始祖。
    在三苗教日渐式微的同时,蝴蝶堂不断做大,陆续收服了原三苗教下多个堂口,在苗疆之地声势日隆。其教主志不在小,意欲一统苗邦,重振昔日三苗故国,为了显示其继承三苗教的正统性,遂将“蝴蝶教”更名为“三苗蝴蝶教”。近些年来,蝴蝶教已不满足于在苗疆发展,势力逐渐侵入中原之地,雄心昭然若揭。
    那个黑脸雷公,叫做杨在行,执掌风雷堂,是十二护教大神之一。那个花虎老头,叫作吴翳风,执掌花虎堂,也是十二护教大神之一。所谓十二护教大神,是三苗蝴蝶教内武功最高的十二个堂主,也是教内实力最强的十二个堂口。
    白虎门众人撤退,纪纲稍松了一口气。他原以为两面同时受敌,来敌是一道儿的,绿林黑道中合伙劫道是常有的事儿。如今一路知难而退,但愿另一路也能自行退去才好。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一下土地庙。自二鬼进屋后里面便再无动静,不知他们是故意佯作不知,还是根本无意插手,他们既不出来援手,自己倒不好轻易退却了。
    纪纲这边心思周转不停,那边周言却已愁眉罩头。不同于燕王的其他几名护卫,周言常在江湖行走,对江湖之事知悉甚多。蝴蝶教人的服饰装扮大大异于中原,尤其是那蝴蝶花绣更是再明显不过的标志,他心里已猜到了七八分。那少女管黑脸矮个叫作“雷公叔叔”,红脸老头叫作“花虎伯伯”,这二人俱是蝴蝶教内最顶尖的高手,他们在此现身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周言上前迈出一步,略略拱手道:“今日不意能在此得遇蝴蝶教雷公、花虎两位护教大神,实在是三生有幸,不知两位大神驾临,有何指教?”他这番说辞不卑不亢,开口即道破二人身份,也颇出乎二人意料。
    雷公、花虎对望一眼,雷公大喇喇说道:“不为其他,你们但把东西留下便是!”
    雷公此举甚是无礼,见面问礼乃是基本的江湖规矩。周言拱手为礼,对方既不回礼,甚至连你姓甚名谁也懒得问,可说是极度藐视对方。
    熊威第一个按捺不住,嚷道:“你奶奶的黑脸……”他话未说完,被周言一个眼色阻止,只得把后半截骂人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东西?什么东西?!”周言不明就里,看了一眼纪纲,纪纲亦显得十分疑惑。
    他双手一摊,说:“两位看我等身上可像是带有宝货之人?若是真有宝货,只要两位喜欢,在下定当双手奉上,能够结交两位当世英雄,周某哪有什么不舍之理?”
    雷公一双凶眼将周言打量一遭,冷冷地说道:“这么说来,你们是要装傻喽?”
    周言尚未答话,熊威已接口大骂:“慢说没有宝贝,就是有,就凭你们?”他挥舞双斧,后半句话的意思就是:尽管来试试!
    “咯咯咯!”那少女一阵轻笑,说道:“雷公叔叔,他们这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哟!”
    雷公的脸更黑了,大怒道:“打瞎你奶的不识相,非要你雷公叔叔动手!”
    一旁的花虎老头不咸不淡地说道:“黑脸鬼,可别太大意了。”
    雷公原本一脸怒气,闻得此言,反而换了一副笑脸,呵呵笑道:“好歹我先试试他们的成色……”一言未毕,他飞身即起,向熊威急掠而去。他身后一干风雷堂的帮众,有十余人立即随他奔杀而出。
    与他们迎面相对的是田壹行和夏纸鸢。二人各持长剑,紧退两步,互相倚背而立。曹爽和赵大仑见来敌人数众多,恐有闪失,立即挺剑前来助战。
    雷公从腰间取出一对黑色圆锤,一招“如雷贯耳”,左右闪击熊威头颅双耳处。这一招说是“贯耳”,倒不如说“贯脑”更贴切,双锤左右合击,若是中了,只怕连脑袋都要给捣烂了。
    熊威也不含糊,就势一招“左右开弓”,“!!”两声,左右双斧使得连贯,分别挡开了双锤。熊威双手虎口均感剧震,斧上余震顺着斧柄直溜爬上双手双臂,他霎时感觉两臂一酸,两柄斧子沉重无比向下坠去。他这才惊觉:此人武功与先前那几个黑衣斗篷绝不可同日而语!
    他赶紧提力拿捏住了斧子,可一口真气只能将斧子提起半截,双臂的酸麻劲儿又再发作,斧头再也举不起来。看那雷公,恍如没事儿人一样,双锤抡起,已变了招法,又砸落下来。
    熊威心头一沉:这对开山板斧精钢打铸,刚猛无比,这黑脸汉子的黑锤却不知是何物打造,竟然毫不逊色。不单他的兵器不输于我,内力更在我之上,今日怕是棘手了。
    他不敢再托大,沉心静气,劈出一招“鬼斧神工”,双斧错乱砍出。他的“疯魔斧法”每一招内都蕴含多种后式变招,视对手应变而变,绝非单纯的一招一式。其中既有“力劈华山”这样的刚猛招法,也有“鬼斧神工”这样精妙奇巧的招法。这一招看似错乱砍出,毫无章法,实则蕴藏了百般变化,似拙实巧。
    雷公见他这一路斧法精妙,大喝一声彩。适才见他与四虎对战,以为他走的是刚猛路数,不意竟也有如此精妙的变化。他饶有兴致,施展起“天雷地火雷神锤法”,与之缠斗起来。
    二人斗了十余个回合,周言和纪纲已看出端倪:雷公只是在试探熊威斧法,熊威不是其对手。
    果然,雷公猛然间一个变招,纵身腾地而起,直直跃上几丈来高。他身在半空,双锤猛地相击,不见一丝火星,只听得“咣”地一声脆响,便如白日里打了一个炸雷。他在双锤上运足了内劲,这一声惊雷振聋发聩,众人耳鼓里都是一阵巨颤。雷公趁着这一瞬,反身急转直下,头下脚上疾速俯冲下来,双锤直击熊威头顶。
    这一招便是他“雷神锤法”的绝招之一——天雷地火。双锤交击即为“天雷”炸响,也是此招的奥妙所在:运强劲内力于双锤,激撞出的雷声中内力激荡,入人耳鼓,即摄心神。对手内功弱者,楞在当地;即便内功强者,也得怔住片刻。趁着对手稍一分神,即以泰山压顶之势闪击对手。
    熊威稍一愣神,雷公双锤已挟凌厉坠势杀到!
    他不及思索,只得凝神纳胸,鼓气聚于丹田,双斧上翻,如两把宽大的蒲扇一般,将自己的头顶顶门牢牢护住。
    “——”地一声震响,斧锤相击之下,碰撞出的火星四散溅起,灿如星火。此即所谓“地火”。雷公无意伤熊威性命,双锤上只使了五成功力。
    侥是如此,熊威虎口已然震裂,对方强劲的内力透过斧面汹涌冲击入他的体内,一时间胸中翻江倒海,一股血腥之气脱缰横走,直冲口鼻。他不愿撒开双斧,受人嘲笑,于是硬挺一口真气顶撞。结果气血倒冲,内伤更甚,“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双脚拌蒜,向后连退几步,总算没有一屁股瘫坐下去,双手仍紧紧抓着双斧不放。
    雷公并不趁胜追击,反而借着斧锤交击之力一个纵身,又向智海头陀扑去。他身形瘦小,身手极是灵便,轻功亦是极佳,人在半空,招法已变,一招“雷厉风行”,双锤又取智海脑门。
    智海不意雷公在一招之内既败熊威,又攻自己,身法转换如行云流水。他匆匆向后退了两步,方才略定,操起手中戒刀展开四十九路“披风伏魔刀法”,小心接战。熊威天生神力,在几人中劲力最大,竟被对方一击震伤。智海自知不可力敌,戒刀不敢与那对黑黝黝的铁锤相拼,故而使出一招“繁星万点”,刀法恍惚,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双锤之间穿梭。
    两人游斗数合,智海瞅住一个空挡,忽然虚刀实进,变作一招“披星斩月”,右手戒刀从双锤隙间向上撩刺而出,直刺雷公胸前。按照招法,这一刀本该是直劈而出,方为“斩月”,但智海戒刀不敢与其拼斗,是以临机应变,改劈为刺。
    雷公双锤格击在外,胸前空挡尽显,眼见刀尖刺来,他却不闪不避。智海以为得手,更近一步,手中戒刀中庭疾进。不料雷公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如一个憋了的气球陡然向后缩进去三寸有余。只这三寸,已穷尽智海戒刀所长,再也不能向里递得一寸。
    智海一招失空,情知中计,深恐对方早有后着专候。他不敢等到刀法用老,旋即右手手腕圈抖,改刺为撩,在雷公胸前撩出一圈刀光,阻他冒进,自己抽身即退。这一招知难而退,即可见智海立判形势的应变之能。
    智海虽然退回,后背脊却直觉发凉:自己戒刀刺进,对方竟敢以身诱敌,可见对戒刀的递进计算精准之极,一切尽在其掌握,这样的对手想想都觉着可怕。自己这回能全身而退,绝非侥幸,只不过是对方未施杀手罢了。他略略稳了稳心神,更加小心,然后使一招“秋风落叶”,双手戒刀上下回旋,舞成一团旋风,将自己包裹其间,揉身复上。
    雷公身材矮小,却始终端着一副稳如泰山的架势,迎阵以待。他见智海又来,于是见招拆招,便如先前对战熊威一样,多取守势,并不急于进招,每每见到智海刀法妙处,还不忘喝声彩来。
    两人斗得七八个回合,智海越来越焦躁。田浩二见状,赤手跳将上前,与他双战雷公。田浩二衣着看着平常无奇,打斗起来却内有玄机,他的两只衣袖宽大无比,迎着风势一抖,便如两只张开的罩笼鼓胀起来,往雷公头上兜头罩落。
    雷公从未见过这等古怪的武功,不禁好奇心起,非但不避,反而缩身蹿入罩袍之下,一锤就往鼓胀的袖袍砸去,却软软砸了个空。他见田浩二赤手,不愿占他便宜,说:“你这袖子有意思,我陪你玩玩!”于是收起双锤,舍了智海空手来战田浩二。
    田浩二迎风张袖,两只袖袍得了风势激鼓,更加膨胀,鼓鼓作声。
    雷公听得风声呼呼,侧头轻巧避过,哪知眼前忽然一黑,被两只宽大的袖袍遮蔽了眼目。雷公一惊,情知不妙,果然见遮云般的袖口里忽然翻出两掌,只劈自己下颌。
    他急喝一声彩来,连忙遮出双掌,去迎他来掌。熟料田浩二双掌乃是虚招,蓦地里寒光一现,不知何时掌中各多了一柄精光短刃,分刺雷公气舍、云门两穴。
    田浩二号为“袖里双刀”,双袖内藏着两把极锋利的薄刃短刀,他以宽袍大袖为掩护,往往能杀对方一个出其不意。雷公一不小心着了道儿,待到发现已是不及,仓促间只得故技重施。他急撤双掌,并急吸一口气,身体紧急缩紧。寒光闪处,前襟衣衫已被划出两条大长口子,所幸并未伤及皮肉,但右手的掌缘边被划破了细长的一道,渗出一条血线来。
    雷公吃了一个暗亏,急忙抽锤防护。为防田浩二杀招跟进,他就势向后急纵丈余,双锤将身前护了个滴水不漏。
    那少女见雷公吃了亏,“咯咯”一阵娇笑,连连拍手,向花虎说道:“花虎伯伯,你看雷公叔叔又玩得过火了,刚才好险。”
    接着,她又冲着雷公叫道:“雷公叔叔,怪不得圣母妈妈老说你是小孩儿脾性,这么大人了怎么比我还爱玩儿?不过你可当心啦,这人可真坏,袖子里面还藏着刀子呐——”
    这一招“袖里藏刀”可说是田浩二的必杀绝技,讲究的是藏、快、杀的三字诀。尤其是这个“藏”字,不单是以双袖作幌,更以双掌掩“藏”,任谁都想不到真正的杀招还藏在双掌之下!他这一招几乎没有失手过,本拟杀雷公一个出其不备,必能得手,却不料被雷公那缩身的古怪功夫躲了过去。
    雷公大骂一声:“打瞎你家奶,竟敢暗算老子!”挺起双锤,冲向田浩二。他嘴里骂得虽凶,却不敢再托大,进招甚是小心。
    两人又绞斗在一起,田浩二大袖善舞,虚虚实实,双刀掩罩其中,杀机隐伏。这回雷公手里有了双锤,以稳当先,田浩二便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智海深知雷公的厉害,他现下尚不熟田浩二的招数,才有所忌惮,一旦被他摸清了路数,田浩二定然不敌。想明白此节,他操起双刀加入战团,襄助田浩二一臂之力。
    花虎看得技痒,冲着身后的一干人说道:“你们好生看护好三姑。”随即纵起,向四剑中夏纸鸢的身后冲去。
    那少女嘻嘻一笑:“花虎伯伯,怎么你也要去玩啦?”
    若论单打独斗,“四剑”在南燕堂此行众人中并不出众,但四人自创了“凛寒剑阵”,战力却也不凡。师兄妹四人自幼情深意笃,心意相通,平日里习练剑法两人一对,四人结阵,精研攻守之术,已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创出“凛寒剑阵”,实属难能可贵,尤其是在遭遇强敌或敌人数倍于己时,更能显出此阵的威力来。
    风雷堂有十余人随雷公奔杀而出,围着田壹行和夏纸鸢冲杀,这两人便倚成一对,接战迎敌。后来曹爽和赵大仑又来助战,这两人亦是倚成一对。风雷堂中并无其他厉害的高手,是以四人未结成剑阵,对方虽然人多,在他们精熟无比的剑法下讨不到什么好去。激斗多时,地上已经躺了好几人,好在四剑只伤敌而不杀敌,中剑者不过倒地哀嚎罢了。

    花虎观察多时,知道四人武功都不弱,要同时打倒四人不是易事。他一纵即出,祭出他的看家本领——“枫林烈虎爪”,四人中夏纸鸢最弱,他这双虎爪便直取夏纸鸢后心而去。
    夏纸鸢但闻身后风声,一招“雪雨霏霏”点出几朵剑花,逼退身前数人,反手就是一招“傲雪迎霜”,向花虎当胸贯刺而去。她不知厉害,本以为花虎定然会避她长剑,哪知对方竟不闪避,右手肉掌径直抓取她的剑刃。
    虎爪抓下,花虎手腕立即扭转过来。那锋刃的长剑在他爪下就如薄纸片一般,剑身被扭作了银花花一团。花虎抓牢长剑,顺势一把急拉过去。
    夏纸鸢惊愕之下脑子瞬间空白,她忘了此时该当即刻撒剑,只觉对方拉力奇大,把自己连剑带人一并拉扯了过去。
    田壹行与夏纸鸢互倚而战,未曾想花虎会从旁偷袭,只一招就打懵了夏纸鸢。这一下突逢变故,田壹行虽近在旁侧,想要救援已是不及。眼见师妹连人带剑被花虎拉扯过去,他顾不得多想,一个纵身扑了过去。
    花虎一击得手,右爪将夏纸鸢一把拉来,左手虎爪旋即抓出,堪堪向她脑门抓落。
    眼见得夏纸鸢丧命于顷,那少女清脆的声音忽然惊乍起来:“哎呀,花虎伯伯,你好不知羞,竟然偷袭人家女孩子!你瞧我怎么说给其他叔叔伯伯们知道!”
    花虎稍一愣神,爪速稍缓,手上爪力也顿时收敛了几分。田壹行此时将将扑到,抱住了夏纸鸢身体,花虎一爪抓在田壹行的右肩上,爪尖透皮入肉,鲜血四溅。
    原来,那少女见夏纸鸢长得清秀,却是一身劲装,真真是英姿飒爽!她平日里多和一些大老爷们为伍,身边的女子又多卑微谦恭,今日见到这么一个英姿勃发的姐姐,心里竟莫名地好生欢喜。她知道花虎的“烈虎爪”何等厉害,不想这个姐姐就此惨死,这才出言戏谑,好叫花虎手下留情。
    对阵破敌,必然首攻对手的短处,对手若是多人,则先从最弱之人下手,这是惯常的取胜的之道。花虎出手破敌,首要想到的是如何最快速有效地击倒对手,确实忽略了“夏纸鸢是个女人”这一细节。他被那少女出言相激,细索之下也觉得多少有些“偷袭女流”的嫌疑,他堂堂十二护教大神,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被教中弟兄耻笑?他这一犹豫,爪上的劲力便卸了几分。
    田壹行中爪,溅起的鲜血有几滴落在夏纸鸢惨白的脸上。她这才从空白的头脑中醒过神来,眼见扑在自己身上的师哥脸色煞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双臂力量渐渐松弛,大叫一声“大师哥!”,禁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田壹行脸含笑意,轻声说道:“好师妹,你不要哭,我没事。”话虽如此,身体却软软地垂了下去,气息渐弱。
    花虎此时已然住手,正自为是否真背上了“偷袭女流”的恶名烧脑伤神。那帮风雷堂帮众却不管那么多,先前多人伤在田、夏二人剑下,现在有机可乘,哪能不报这仇?多人挺起兵刃,就要砍杀田、夏二人。
    周言、纪纲二人原本有所顾虑,不愿轻易出手露了身份。他二人早年间闯荡江湖,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后来投效燕王,江湖中人尽皆知。若是今日二人同时在此现身,难免引人遐想,恐会招来更大的麻烦,但当此时刻,形势已万分危急:这边田壹行受伤,凛寒剑阵便不能施展,四剑的威力大打了折扣;那边熊威受伤,智海和田浩二两人联手依旧不占上风。对方只现身了两个护教大神,焉知没有其他人隐伏在侧?亦或是对方的缓兵之计,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两人对使一个眼色,不管如何,当得先设法扭转局面!
    纪纲当先从身后抽出一把扇子来,纵身直取雷公。这把扇子甚是特别,叫作二翎孔雀扇,是纪纲的独门兵刃。扇面碧绿鲜艳,就如孔雀的绿色屏羽一般,扇柄处插有两支蓝色的孔雀翎羽。扇子展开,就如孔雀开屏一般艳丽如彩,两支翎羽随风摆舞,煞是好看。这把孔雀扇极是扎眼,江湖上别无分家,一出手便会露了身份,这也是纪纲先前迟迟不愿动手的原因。
    周言也即抬手一扬,七八枚柳叶镖激射而出。只听得“哎哟!”声四起,冲向田、夏二人的帮众霎时倒下好几人,只有花虎纵身避过。
    曹爽、赵大仑撇开身前众人,赶到田、夏二人身前,仗剑护住。
    “又施暗箭,怎么竟使些下三滥的手段!”花虎还在恼刚才田浩二暗算雷公,更加冒出几分火气来。
    “承让承认,说起下三滥的手段……嘿嘿!”周言对着他轻笑几声,似是意有所指。
    花虎看他笑得伪诈,立时明白:对方是在反唇相讥自己偷袭夏纸鸢之举!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一时却无言反驳。观此人适才施放暗器的手法很是高明,当不是等闲之辈,他倒也不敢小觑了周言。
    “阁下的暗器功夫倒是不错,嗯……轻功也是不错的……”他不问对方名号,只是自顾自地点评一番,一如先前的傲慢。
    周言的轻功独步天下,堪称一绝,暗器功夫也是十分了得。他适才发的叫作柳叶镖,镖身纤巧形如柳叶,几无虚发。
    “在下这点微末功夫,不值花虎大神一提。”
    花虎稍感意外,自己只稍稍露了几招虎爪功,对方就一语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这人见识不凡,究竟是谁?
    纪纲一出手,那边的战况立转。他的武功高出智海头陀和田浩二不少,三人联手下,雷公开始处处见拙。雷公与纪纲拆了几招,瞥见那柄绿灿灿的孔雀扇,大叫起来:“你是‘九霄游龙’?你不是早做了朝廷的鹰犬嘛,怎的会在此处?”
    花虎经他这一喊,立时也想到了:据说此人早投了燕王朱棣,那与他在一起的这人一身轻功不凡……
    “那你就是那个叫作‘御风行者’的了?”
    周言不置可否。
    花虎哼声怒道:“呸!好端端的汉子,就甘心做了朝廷的鹰犬……”
    他还没说完,那少女声音又起:“雷公叔叔,花虎伯伯,你们别玩了,你们忘了圣母妈妈的吩咐啦?”
    花虎想起还有正事儿要办,纵身退回,一边对雷公说:“黑脸鬼,我们还有正经事儿没办呐,这羊牯暂且留着吧……哼,想不到燕王的两条走狗都来了,黑脸鬼,这事儿可有些意思呐……哈哈哈哈!”
    雷公双锤一错,舞成一团旋风,乘势逼开众人,然后几个纵身远远飘出,答道:“花老鬼,你别说,这几只鹰犬还有些本事,老子今天玩得还挺开心……哈哈哈哈!”
    花虎横他一眼:“朝廷的鹰犬,留着作甚,一锤子捣烂了便是!”
    “花老鬼,你的虎爪功可是练到第八层了吧,刚才那一手真是厉害!打瞎你家奶,你再这么练下去,可要把我比下去喽。”
    “呸!我不用虎爪功,都能撕了你这黑脸鬼!”
    “花老鬼,你又臭不要脸……”
    花虎、雷公回到少女身边,其余帮众则扶起地上的伤员,那少女临走前回头看了一下夏纸鸢,笑着冲她不停挥手告别。不消片刻,这干人就撤了个干干净净,他们来得突然,走得亦有些出人意料。
    周言、纪纲有些茫然,想不透这伙人的意图,众人保持警戒了一会儿,才确认他们真的走远了。两人赶忙去查看熊威和田壹行的伤势,幸亏了那少女一番说话,使花虎的爪力有所收敛,田壹行的肩头看着血肉模糊,却未伤到骨骼经脉。夏纸鸢哭得梨花带雨,周言温言宽慰了她几句,才渐渐止住哭势。熊威的伤势要严重许多,他和雷公硬拼内力,已震伤了体内经脉,短期内难以康复。
    周言让众人退到远处树林中休息,为避免意外,众人不再分散开来。纪纲眉头深锁,他们从福旺客栈匆匆逃出,就只剩了一些贴身之物。各人随身的药膏、银两所剩有限,北平距此还有千里之遥,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尤其让他忧心忡忡的是,这一拨一拨江湖人物的出现,都透着蹊跷。
    “四哥,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可来得蹊跷啊……”
    “此话何意?”
    “你看我们这一行人,哪里像是有钱的,怎么会被这些绿林黑道盯上?”
    听纪纲一说,周言陷入思索,道:“你言之有理,看刚才的情形,那白虎门和蝴蝶教似乎以为我们身上有什么宝货,这就怪得很了。”
    “正是!我担心是那伙人贼心不死,他们忌惮二鬼的武功了得,就找来这些江湖黑道作帮手。如今熊威和田壹行都受了伤,接下去的路程会更加艰难,他们不达目的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白虎门也还罢了,我担心的是蝴蝶教。蝴蝶教是苗疆第一大教,一向与朝廷作对,连他们都卷了进来,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你我今日泄了身份,只怕对大哥会更加不利……”
    “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武功这般了得?”
    “你有所不知,蝴蝶教下堂口众多,多奇人异士,其中有十二个武功最高的堂主,是他们的护教大神。刚才那个黑脸汉子是风雷堂的堂主,那红脸老头是花虎堂的堂主,这两人都是十二大神之一。”
    “他们怎么也会来为难我们?”
    “这个我也不知,蝴蝶教多在苗疆一带活动,但这些年来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也越来越大。”
    “这些我也听说过一些,我曾听大哥说,当年太祖征伐天下时,苗邦乘势作乱,想要恢复他们的三苗古国。我还听说这蝴蝶教的教主是个女人……”
    “不错,虽是个女人,志向可不小。据说蝴蝶教原来不过是一百零八个堂口中的一堂,但今日在苗邦已一家独大,他们等的就是这样天下大乱的机会。”
    “可是四哥,依你刚才所说,蝴蝶教一直与朝廷作对,那他们万万没有理由去助朝廷那伙贼人啊!”
    “这一点我也百思不解……莫不是……”周言的脸色惊诧起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大哥的身份?”
    纪纲顿时紧张起来:“你是说他们……是冲着大哥来的?”
    周言一忽儿点头,一忽儿又摇头,不知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
    纪纲急道:“四哥,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左思右想,没想明白。他们要不是冲着大哥来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只是凑巧?可他们要是冲着大哥来的,刚刚怎么又退了?”
    “或许是他们人手未齐,不便下手。”
    周言觉得有理,说:“刚刚他们只现身了两个大神,这两人武功虽高,但我们有二鬼相助,他们自觉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暂且退去,等待援手。”
    纪纲先是“嗯”了一声,表示同意,接着又摇起头来,说:“四哥,这样说不通。”
    “怎么不通?”
    “他们若真有心冲着大哥来,定然是筹谋好了的,行事怎会这般草率?换了是我,绝不会做这种打草惊蛇的蠢事!”
    周言深觉有理,只是这样一来,二人又丝毫琢磨不出蝴蝶教的真实意图了。
    两人默然无语许久,周言忽然大叫一声:“不好,这下坏了!”
    纪纲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你想到什么了?”
    “我知道了,他们先前并不知道我们的底细,至少不能确定大哥的身份,所以只来了这些人,为的是试探我们的虚实。可我们刚刚露了底,你我皆是大哥的身边人……”
    纪纲亦明白过来,抢着说道:“他们猜出了我们俩的身份,就能猜出大哥的身份?”
    “正是这样!”周言一声嗟叹,“六弟,蝴蝶教若真是为了大哥来的,到时他们倾教而出,只怕二鬼也不是对手啊……”
    “都是我,不该出手露了身份!”纪纲深为自责。
    “这不怪你,刚才这情形,哪里还能容我们藏着?”
    纪纲觉得事态远比想象得复杂和严重,偏偏自己全然束手无策。他望了一眼土地庙方向,才想起折腾了这么久还没有吃饭,更加担心庙里那人的境遇来。说不得,先去看看那人再说。
    他起身交代了周言几句,回去土地庙里。刚才一番乱战,湘西双尸仿佛浑然不觉,庙里静悄悄地没有半分声息。他捏了捏托盘中的馒头和牛肉,早已凉得透了,他没心思再热,蹑手蹑脚来到一扇庙门之后。
    他轻轻将庙门向前推出,门后赫然显出四具尸体,个个面部僵硬,双目紧闭,正直挺挺地靠在墙上。他在其中一具尸体的肩头轻轻拍了一下,那具死尸蓦地睁开了眼睛!
    “大哥,我扶你过去。”纪纲压低了嗓门,扶着男子到供桌旁坐下,从托盘中取过吃食和茶水,轻声说道,“刚才外面来了几个劫道的,耽误了些功夫,都凉了,要不我再去给大哥热热。”
    这个大哥约莫四十五六岁上下,头发蓬乱,脸色煞白,精神萎靡不振。他一身衣服扑满尘土,身上还散发着一股尸臭味儿,如同一个活死人。
    他接过纪纲递来的馒头,也不管冷热,大口嚼咽起来。有了食物下肚,他找回了“活着”的感觉,另一只手抢似地抓了一把牛肉,直接塞进嘴里吞咽起来。许是吃得急了,一下子给噎住了,那只抓牛肉的手立马抓起面前的茶碗,咕嘟嘟将一碗茶水都灌入口中。
    纪纲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大哥顺过气来,又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都是小弟的不是,害得你如此模样。”纪纲想起平日里那个叱咤风云的燕王,再看看眼前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发酸,落下泪来。
    谁能想到,这个形如行尸一般的人,正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四子——威名赫赫的燕王朱棣!
    朱棣,母孝慈高皇后马氏,元至正二十年生于应天府,其时明朝尚未建立。洪武三年,朱棣受封燕王,洪武十三年就藩北平。
    朱棣停下了吃食,问道:“刚才外面怎么回事儿?哪儿来的抢匪?”
    纪纲不愿增添朱棣烦恼,只略略地说:“几个黑道绿林而已,瞎了他们的狗眼,已经让四哥他们打发了。”
    朱棣情知事情没这么简单,但纪纲不愿多说,自己也不想多问。经过这些天的劫难,他已然有了一种“生死由命”开化,就算自欺欺人也好,再也不愿多费一颗脑细胞去想,一切听凭天意。他自己也很奇怪,这一点不像他的作风,那个曾经敢与天公试比高的热血燕王,哪儿去了?
    “都是我等无用,将大哥置于此等险地……”
    朱棣未等纪纲说完,拍了怕他的肩膀,宽言道:“六弟何出此言,若不是你急智,大哥这条命只怕早扔在了荆州。眼下虽说辛苦一些,好歹还留得这条命在。”
    他说这番话原本是想宽慰纪纲,但话一出口,忍不住自伤处境,一股悲戚感油然而生。想他堂堂燕王,当年拥甲数万,指斥方遒,为太祖夺取天下立下不世战功,那是何等威风?他两次率师北征,招降了蒙古大汗乃儿不花,生擒北元第一悍将索林帖木儿,那又是如何英雄?
    这一切犹在昨日,可弹指挥间,至亲的兄弟葬身火海,自己也是九死余生,尚不知命悬几何。一个堂堂藩王、贵胄之身,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惶惶如丧家之犬,期期如风中残烛,人生真是何其无常?
    想到痛处,朱棣不禁一声叹息,眼前又浮起那个熊熊燃烧着的场景: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催着白马仿佛是腾云而起一般,纵身跃入无边的火海之中……他再也忍耐不住,这个铮铮铁骨的当世枭王,禁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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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白马倥偬 烈火焚心

    明建文元年四月,公元1399年,荆州城外。
    经过马不停蹄的连日奔波,朱棣一行十余人风尘仆仆,终于在这天晌午时分赶到了荆州城外。旬月之前,皇宫中的眼线传出消息:新皇建文帝又欲削藩,此次刀锋的所指,乃是——湘王朱柏、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这令朱棣担忧不已,就在不久前,建文帝以“谋反”的罪名,削去了周王朱橚。
    周王朱橚,太祖第五子,母孝慈高皇后马氏,是燕王朱棣的同母胞弟。朱橚获罪,据说是他的次子朱有爋告发谋反,建文帝于是派曹国公李景隆以备边之名经过开封,将周王全家押回南京,废为庶人,并迁往云南。新皇削藩,本在朱棣意料之中。
    朱元璋夺取天下建立明朝后,以为:“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为此,他把宗室二十五人封为藩王,分驻北部边境和全国各战略要地,想通过他们来屏藩皇室。这些藩王在自己的封地里建立王府,设置官属,拥军自重,天长日久,俨然一个个小朝廷。说来讽刺,这本是朱元璋为了保住大明王朝千秋万代基业煞费苦心想出的“万全之策”,结果反成了王朝内乱的肘腋之患。
    诸王之中,尤以九位边王(辽、宁、燕、谷、代、晋、秦、庆、肃) 地位最是尊崇,因他们担着防御蒙古边患的重任,佣兵也最重。北平的燕王朱棣拥兵十万,大宁的宁王朱权带甲八万,皆是权柄勋王,其中朱棣更因功勋卓著,太祖特授其“节制沿边士马”之权,是实力最强的一个藩王。
    按照朱元璋当初的构想,这本是一个由血亲兄弟来凝结并进行拱卫的完美设计,可偏偏这个设计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掉了链子:身为皇长子的太子朱标意外早夭。朱标死后,对于新太子的继承人选,朝中呼声最高的一度当属燕王朱棣。他战功赫赫,在军中具有极高的威望,连朱元璋都曾称赞他是“最像自己”的儿子。燕王也一度沾沾自喜起来,以为太子之位非自己莫属。但是朱元璋权衡再三后,本着“立嫡立长”的古训,最终还是决定将朱标之子——皇长孙朱允炆立为太子。从那一刻起,作为新皇继位最大威胁者的燕王就已经置身于波诡云谲、险象环生的政治漩涡中心。
    藩王日益坐大,逐渐成为皇权更替的最大威胁,这一点太祖朱元璋早就有所察觉,并开始采取措施,为皇太子朱标能顺利继承大统铺平道路。他先是裁撤了权倾一时的锦衣卫,又下令剥夺各地藩王对封地内军队、财政及政务的掌控权,逐步扫除所有可能对新皇帝不利的潜在威胁。当时虽未明令“削藩”,但各地藩王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拥兵自重、兼有声望的藩王,更成为了众矢之的,个个忧焚。朱棣正是从那时起,秘密设立了南燕堂,开始招揽江湖势力。
    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太子朱允炆即位,是为明惠帝,改元建文。当是时,诸王的军权几乎已尽被朱元璋褫夺,建文帝继位后,为了巩固中央皇权,在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卿黄子澄的力推下,开始大刀阔斧地实行“削藩”,将明晃晃的大刀指向了他的叔叔们。
    周王朱橚第一个被废。这第一刀砍得如此之快,并直接砍在了同母胞弟朱橚头上,朱棣有些始料不及。
    围绕该拿谁第一个开刀,建文帝与齐泰、黄子澄有过争议。兵部尚书齐泰认为,应先削实力最强的燕王,但太常卿黄子澄反对。建文帝思虑再三,也认为不宜首动燕王:一来燕王势大,在诸王中实力最强,他担心打虎不成反遭虎噬。万一逼反了燕王,诸王勾结,天下必将大乱,后果如何,熟难预料;二来燕王为人谨慎,一向谨言慎行,有功而无过,贸然问罪会引天下不服。三人商议多时,适逢朱有爋告发,于是就决定拿燕王胞弟周王朱橚开刀,意在敲山震虎。
    现在建文又要对湘王、齐王和代王动手了,朱棣得知消息后万分焦急,决定无论如何要想法儿与湘王朱柏见上一面。一方面,在诸王中除了胞弟朱橚,朱棣便与朱柏最亲。两人都是皇子中少有的将帅之才,平日里情谊交厚,战场上惺惺相惜。另一方面,朱棣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要说服朱柏。建文帝这一次动静不小,要一气削去三个藩王,倘若得逞,今天是朱柏,明天就有可能轮到他朱棣,不能让建文把他们各个击破!
    朱棣一面命人飞鸽传书给湘王报讯,同时分别派人秘密前往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处,一则打探虚实,二则联络有无。他自己则连夜微服出宫,轻装简行,星夜赶往荆州。为避免走漏风声,他只带了身无军职的周言和纪纲二人,另由周言从南燕堂选抽十人,以为护卫。这十人,除了“凛寒四剑”、“袖里双刀”田浩二、“开山斧”熊威、智海头陀外,还有“霹雳金刚掌”倪云鹏、“浑天伞”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人。
    朱棣一路上不敢稍作停留,到了城外却停了下来,并不急于进城,而是寻到了一家“福旺客栈”歇下。这是一家简陋的小客栈,统共只有十来间房,掌柜是个姓朱的老汉,大约在五十来岁,左手使起来不大灵便,似有残疾。另外还有两个伙计,一个是杂役跑堂,一个是厨房伙夫。
    纪纲上前一问,只剩了六个房间,他看这小客栈寒碜,便打算另外再寻一家。朱棣摆摆手,说道:“我看不必了,大家挤一挤,凑合着住吧。”
    纪纲不好再言语,就盘算着:朱棣得要一个房间;夏纸鸢是个女子,也得一个房间。剩下四个房间,周言和自己合住一间;熊威、成宇豪与智海合住一间;田浩二、倪云鹏和云息洞主合住一间;田壹行、曹爽、赵大仑师兄弟三人合住一间。床铺不够的,就打个地铺凑合着睡,反正也就将就一夜。
    他把这番安排说了,朱棣却执意要与周言、纪纲同住,二人虽觉不妥,但燕王意愿不好违背,于是就空出一个房间,让成宇豪和倪云鹏住了。这样安排停当之后,朱棣掷下严令:众人无事不得外出,只管在客栈休息,养精蓄锐。
    等到傍晚时分,朱棣悄悄叫起周言和纪纲,拿出三套道士装束一起换了,然后偷偷摸出客栈,没有惊动其他人。朱棣不说,周、纪二人不敢多问,只小心跟着他,三人闷声不响往西北方向而去。
    三人行出许里,见前方郁郁葱葱好大一片山岭。此处林木葱郁,崇岭耸立,有八道山岭绵亘逶迤,远望犹如巨龙游于云中。因这八座山岭,此山故名八岭山;又因崇岭远望宛如游龙,又名龙山。
    三人沿着山路崎岖向上,但见四周松柏翠绿,野花芬芳。所谓“纵岭八道,蜿蜒若游龙”,当真是一派清幽避世的神仙居所。及至来到山顶,顿觉豁然开朗,凭此远眺荆州城,大有一览众小之意境。山顶之上,坐落着好大一个道观,观匾上书“松涧观”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朱棣来到门前,对着看门的小道士揖手作礼,说道:“烦请禀报玄真道长,就说紫虚子的道友来访,烦请一见。”
    那小道士还礼,答道:“烦请几位稍后,我这就前去通禀。”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那小道士领着四五个道人前来迎接。当先一个道人手持拂尘,一身青蓝道袍,束发盘髻,头戴一顶扁平混元帽,穿着一双白布袜,足登船形云鞋。此人五十来岁,身形消瘦,一绺山羊胡须已经半白,精神奕奕,步态轻健,正是观主玄真道人。
    玄真道人来到近前,执礼微笑道:“前日紫虚子道友捎来口讯,说是有旧日道友来访,叫贫道好生照应,不想师兄今日就已到了。贫道玄真,这厢有礼了。”
    朱棣连忙还礼,说道:“道长有礼,吾本世间俗人,只因仰慕三清修为,忝以散人自居罢了,师兄二字实在愧不敢当。今日来得冒昧,还望道长海涵。”
    玄真道人呵呵一笑:“师兄过谦了,敢问师兄道号如何称呼?”
    朱棣略一沉吟,答道:“方外闲人而已,自号永乐,还请师兄指教。”
    玄真手捋长须,微吟笑道:“永乐……永昌安乐,好,师兄好胸怀,好度量。贫道参乾坤、龠万物,只觉方寸之际,浩浩落落,看道兄气度不凡,何谈方外散人?”
    朱棣微微一惊,觉得这玄真道人洞察天机,委实不是个凡人。他不愿话生枝节,转而向他介绍身边的周言、纪纲二人,只说是“永业”、“永明”两位师弟。玄真也略略介绍了身边随行的道人,将三人迎入观内。
    进得观内,三人发现这观内院落、寮舍、景致尽皆依拖山势山形而建,内里曲径通幽,别有洞天。中间道观三进院落,主殿居中,分别是三清殿、玉皇殿和灵官殿;左右配殿分是三皇元君殿、真武殿、三官殿及藏经阁等。院内苍松劲翠,直入云天,石崖相倚成门,石桥溪涧流水,颇有几分天工神迹,鬼斧奥妙。
    朱棣见此景致,不禁心旌为之驰醉,暗想:古来圣贤所谓“穷源有古村,二三避世客;避世非避秦,栖心炼精魄;春田自耕割,衣食无需索;风动棕花落,雨过药苗摘。”想来便是如此。他久居繁华纷扰之世,身处是非旋涡中心,乍遇这世外桃源一般的神仙居所,有那么一刹时,也生了一丝了断凡尘、遁于世外的闪念。只是这念想一闪即逝,又化为霄外云烟。
    玄真道人将三人引入自己的后室寮房,然后避退了其他道人。待伺候小道端上茶水关门出去以后,玄真对朱棣说道:“日前紫虚子捎讯来言,说一捱师兄到来,便往邀前去一叙,甚是急迫,想来师兄与紫虚子必有要事商议。”
    这“紫虚子”,便是湘王朱柏。朱柏自幼喜好道学,与道结缘,与武当创派祖师张三丰道人交好。后因一事故,勘破红尘,自号“紫虚子”,从此专心问道。说起这段事故,还要从洪武二十七年说起。
    那年,朱柏在荆州城西门扩建王宫,因修建过程中使用蟠龙柱僭越等级,在即将竣工时被人告发“逾制”,说其有谋逆之心。朱柏恐惧,求问于张真人,以求化解。后太祖降恩,湘王未及获罪,但经此一事,朱柏肝胆已裂,大病一场,后于武当山开建灵坛,祈求神灵消灾赐福。自此,他笃信道教,深居简出,自号“紫虚子”,经常云游方外,访道问仙,再也不问政事。
    朱棣微微笑道:“道长说笑了,吾等方外之人,哪有什么要事商议?只是前次与紫虚子论及《老子升玄经》,对其中‘三一’之说各有所悟,吾二人各持己见,纵论两天两宿,终不得善解。及别,二人相约,但得参详,再论经义。前些时日,吾读庄子《南华真经》,内曰:‘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又曰:‘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耳勿失,与神为一’。颇得感悟,故而愿与紫虚子一叙,再论长短。”
    玄真笑而不答,过得片刻才道:“《升玄经》又作《太上洞玄灵宝升玄内教经》,说的乃是太上道君与善胜大士、天师张道陵及仙人窦子明等人演说道教理、法及升玄的内教旨义。师兄能参透其中教义,得悟真谛,足见与道有缘。”
    “道长谬赞,不过粗陋愚见而已。世间万法皆为伪幻,无一真实。惟有守道念真,安心安神,方不为世间邪伪所动。此为‘守一’,亦即守真。”
    玄真哈哈大笑,说道:“世间之人各有所求,或为禳灾解过,或为予取予求,或为求仙长生……须知,诸事结果,终归于‘体道升玄’之奥义。所谓体道升玄,在于辨析真道,认识道体,真性超乎有无,不一不异,方得善解。”说完,他站起身来,向朱棣拱手道,“师兄稍后,贫道这就安排人去支会紫虚子,片刻即回。请三位自用茶水。”
    玄真于是推门而出,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他又推门而入,说道:“已经安排停当,到得明日应有讯息。”
    朱棣称谢,两人又探讨了一些道教经义,直到午夜子时时分,才各自洗漱睡去。
    原来,朱柏深知湘王府内必有建文的眼线,当此时刻,生人贸然入府必招致怀疑,于是他想出一计。这些年来他潜心向道,常邀请名士道友来王府研讨经义,玄真就是其中与其交厚的一位。他传信朱棣,约定以研道为名,叫他先到松涧观拜访玄真,再由玄真带领,扮作道士入府作访。荆州城内皆知湘王尚道,王府内有道友出入是极寻常的事情,当不致招人怀疑。
    朱棣等三人这两日就住在松涧观中,专等湘王回讯,一俟湘王讯到,便即安排进府。玄真为示亲近,将朱棣的房间安排在自己寮房西侧,隔得不远,其他人则安排在后院客房,朱棣欣然谢过。
    这一日的荆州城显得格外宁静,静得有些不同寻常。西向而落的残阳余晖,将最后那抹红晕如血的霞光,浓墨重彩地泼向湘王府邸。
    一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锦袍男子正步履匆匆走向内殿,此人正是湘王朱柏。他穿着一身赤色圆领的衮龙袍,袍身前胸、后背与左右两肩处共饰有四团纹龙,腰束一根白色玉带,足登一双黑色皮靴,面目甚是清朗。
    朱柏,太祖朱元璋第十二子,母妃胡氏,洪武十一年受封湘王。他自幼天性聪颖,为人儒雅,胸怀韬略,长于大志。解缙称其:“惟王幼而美异,长而通明,温恭粹徳”。朱柏身为皇族,却不同于一般的纨绔子弟,喜谈兵,膂力过人,善弓矢刀槊,驰马若飞,堪称文武双全。洪武二十四年,朱柏奉命征讨五开蛮,他计出奇谋,采取内部分化瓦解敌军的办法,“不戮一人”而平定叛乱,堪称史上奇迹。洪武三十年,他受命作为副元帅,和楚王朱桢一起讨伐贵州榕江的古州蛮叛乱,其治军严明、作战勇猛的威名传遍军中。
    获封湘王后,朱柏开景元阁,招纳人才,他志在经国,声威日隆。不过,在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子朱标病逝后,仅过了两年,朱柏即被人告发“僭越”大罪,他自此落下一块心病,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求问张真人,才算寻得解脱。
    朱柏此时显得焦躁不安,他本以为自己与世无争,便可消弭这场灾难,哪知时隔多年人家还不肯放过自己。他一边不停地快步向前,一边喃喃咒骂:“这个黄口小儿,这个黄口小儿……”
    在他身后,紧跟着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侍卫。这个侍卫头戴一顶朱红漆铁盔,红漆齐腰甲束身,腰悬一柄雁翎刀,冷眉如电,甚是英气。此人叫作冷如风,乃是湘王府的侍卫总管。他早年间闯荡江湖,一身侠骨,因其一双出云掌“翻云覆雨,繁花绕锦”,遂得了一个“出云手”名号。
    冷如风为人耿直,嫉恶如仇,喜好打抱不平,有一次失手打死了湘王府的外仆恶霸,他不想累及旁人,于是自缚领罪。湘王赏识其侠胆之风,特意赦免,冷如风感恩,遂立誓追随湘王,做了他的贴身侍卫。此人不仅武功高强,对朱柏更是忠心耿耿,深得其信任,不出几年就做了湘王府的侍卫总管。
    冷如风疾步跟在朱柏身后,知道朱柏被气昏了头,言行失矩,乃大不敬之罪,于是连连低声提醒:“王爷噤声,王爷噤声!”
    湘王早已没有了平日温文儒雅的风度,尽管冷如风一再出言提醒,他口中依然不停地咒骂,一直到了内殿。一入殿内,冷如风立即关上了殿门,内殿里此刻还有三人,均是一身灰布道袍,正是燕王朱棣和周言、纪纲三人。
    朱棣正坐于客座主位之上,高额阔耳,双目炯炯,这身道士装束掩不住他的富贵之态。周言、纪纲二人分别垂手伺立在其身后,低眉俯首,不作一声。
    进得殿内,朱柏兀自还在喃喃咒骂,可见是急怒已极。
    朱棣有些吃惊,随即站起身来,急步上前抓住朱柏双手,关切地问道:“十二弟,你这是怎么了?来使如何说法?”
    他只觉朱柏双手颤抖不已,想是心神已乱。
    “四哥,我这些年早已不问政事,一心向道,只想保个太平生活。想不到,朱允炆这个阴毒的小儿,还是不肯放过我!”朱柏显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有些歇斯底里。
    朱棣闻言大恐,急忙伸手捂住朱柏的嘴巴:“十二弟,切莫胡言,你可小声些,当心被旁人听了去!”直呼皇帝名讳已是大不敬的罪责,更何敢骂其“阴毒”?
    “被旁人听了去又怎样?就算是当着他的面,我也这样说!”朱柏看着朱棣,突然间失声痛哭,叫道,“四哥,你我如今就是他案板上的砧肉,他要什么时候砍就什么时候砍,又何须要什么旁人听不听的。”
    朱棣闻言,一阵心酸。朱柏所言不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皇帝有心杀你,何愁安不上罪名?他和朱柏一样,都已到了生死之间命悬一线的境地。
    “你休要乱想,有你四哥在此……”朱棣话未说完,朱柏忽然一把抓住朱棣,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自己如今大祸临头,怕是躲不过去了,也就无所顾忌;但是朱棣为他千里而来,莫不要因为他也受了牵累……
    朱柏仿佛一下子恢复了理智,紧紧抓着朱棣的手,声音也放轻了许多,说:“四哥,我这次是不成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你快走,你快走,不要给他落下口实,我不想连累你。你快走!”
    朱棣也紧紧抓着朱柏的手,禁不住眼泪横流,宽慰他道:“你莫急,四哥陪你一块儿想办法。你先告诉我,来使到底说了什么?”
    朱柏略略镇定了神色,转向冷如风道:“冷总管,你去屏退门外人等。”
    冷如风闻言一怔,自这三人进得王府,湘王一路上就屏退了闲杂人等。入得内殿后,更是只剩了门外的五六个亲随侍卫,可见来人与湘王商谈的必是极其要紧之事。外面仅剩的这几个侍卫和自己一样,都是湘王最贴身的心腹之人,专职护卫湘王安全,如今连他们也要屏退……冷如风不敢再想,心里倒吸一口冷气,转身推门而出。
    不多时,他重又推门而入,向朱柏禀报道:“门外众人皆已屏退。”他不知自己是否也在“屏退”之列,又不敢自行退开只留下湘王一人,是以站在当地等待朱柏指示,双眼盯在周言、纪纲二人身上。
    朱柏知道他的心思,于是说道:“冷总管,你留下。”
    冷如风应了声,却还是看着周、纪二人。
    朱棣见冷如风一直望着周言和纪纲,想是对二人并不放心,于是对朱柏说:“十二弟,这二人都是我同生共死的好兄弟,绝对可以信任。”
    朱柏点了点头,慢慢踱到茶几旁边,缓缓坐下,朱棣也陪同坐下。朱柏端起茶杯深深地饮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来使宣召,说我勾结周王朱橚,意图谋反,要我即刻进京面圣,申辩罪状。”他这会儿反倒泰然自若了许多。
    朱棣闻言大怒,立时跳起,口中叫喝:“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一巴掌狠狠拍在茶几之上,立时把个梨花茶几拍了个裂碎,茶杯、茶壶摔作一地,茶水溅洒了一片。
    朱柏惨然一笑,说道:“四哥,你莫要恼怒。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来如此。怪只怪兄弟我当年年轻气盛,做事草率,在他心里种下了僭越的罪名。这就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不杀我他是不会安心的。”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不到张真人一语成谶,我终究化不开这场劫难……”
    “十二弟,你莫要气馁,事到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早晚都躲不开,倒不如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朱棣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落定,他胸中的怒火丝毫不亚于朱柏。
    朱棣言行失态,并非出于激愤,相反,他此刻相当理智,他已经参透了事态的究局。原本,他还怀着一丝的希冀,但如今,朱柏的“罪名”告诉他: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前次,胞弟朱橚被他自己的儿子告发“谋逆”,这在朱棣看来是一个非常荒唐的故事,但他当时宽慰自己:新皇帝年少辈浅,他是担心登基后压不住这些叔叔藩王,所以要来这么一出杀鸡儆猴的把戏,也算情有可原。想来他念在一脉血亲的情分上,终不至于赶尽杀绝吧?但现在看来,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朱柏年少时或许张狂轻率,但经得一难,秉性已变,他如履寒冰数十余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竟还要被扯上“谋逆”的罪名,这可是祸及满门的弥天大罪!
    朱允炆这是摆明了要杀人啊!他登基才几天,屁股下的龙椅都还没坐热,就如此迫不及待地磨刀霍霍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小侄儿了,他早晚会成为一个杀伐无情的帝王。说湘王“勾结周王谋逆”,即便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在煌煌圣旨下,最后也会变成青天白日下的明正典刑。朱棣彻底想明白了,事到临头,他没有其他退路。
    朱柏没有察觉朱棣的心理变化,反而宽慰他道:“四哥,你休说气话。做弟弟的这十几年修真悟道,早已看破了人间生死,不就是一条性命,我若驾鹤西去,安知就不是早脱凡尘,飞仙而去?我只是悔恨当初不听张真人之言,若早遁世外,也可免了这许多年的担惊受怕。”
    原来那年朱柏被人告发后,五内如焚,他亲往武当山拜见张真人,请求化解之法。张真人本不欲忤逆天意,架不住朱柏苦苦央求,才为他指出一法:一是要他将新建王府改为道观,上供天用,作三清道场,这样一来就没有了王府“逾制”之实;二是说朱柏与道有缘,要他弃王为道,就此了却凡尘,这样才能化解这场劫难。
    朱柏听了张真人一半的话,他将王宫改为道观,作为其封国国庙,名曰“太晖”。但要他弃王为道,朱柏思之再三,终不能决。适有王府幕僚进言,说他乃太祖皇子,大明藩王,倘若去位为道,天下臣民作何想?大明朝廷脸面何在?又将置太祖皇帝于何地?
    朱柏深觉有理,不敢去位为道。后来太祖虽对其加以申斥,却未及获罪,他心存侥幸,以为这一劫算是渡过去了,于是保着湘王的名位做起了道士,成了这么个半俗半道的紫虚子。时至今日,他终得彻悟:自己当初不听张真人所言,那场劫难怕是要应在今日了。
    朱棣听他言语,已了无生念,心下甚急,大叫道:“你莫要如此轻慢生死!想你我乃堂堂太祖子孙,那是何等英雄气概!若你我兄弟联手,安知天地不可倒转,日月不可逆悬!若是一味束手待死,才真是辱没了太祖的英名!”
    他一席话说的豪气干云,叫人热血为之沸腾。朱柏空洞的眼神中泛出光彩,脱口叫道:“四哥你……”
    “你听我说,万万不可奉召进京,那是羊入虎口,自寻死路。他不仁,不可怪我们不义,事到如今,也只有拼死一搏了!你这就去召集旧部,就地举事,我马上赶回北平,和你共同举事。”
    朱柏被他的话吓着了:“四哥,你……你这是要……”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嘛!”
    朱柏显得十分犹豫,说:“早年间朝廷明令,已收缴了藩王兵权,我手上再无一兵一卒。你也知道,这几年我不问世事,为避嫌疑,早和军中将领断了往来,何来旧部?”
    “顾不得这许多了,总不能受他不白之冤,死了还被按个人人唾弃的反贼之名!你还有湘王府的亲随卫队,你再想法儿多方联络,我相信总有旧部将领会呼应跟随。荆州城驻军不过两千余人,以你当年英武,战之必定能胜。你只要先占住了荆州城,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就算朝廷派来大军,你一时抵敌不住,莫要强拼,退出城外占住山头与其缠斗。你只要熬过一两个月,到时天下情势必然转变。”
    “如何转变?”
    “我会联络其他各王,共同举事。据我消息,齐王朱榑和代王朱桂此次也在削藩之列,两王已无退路,必定起事。我们再说动其他各王,到时群王并起,天下大乱,朱允炆这小儿只怕连皇位都坐不住了!”
    “四哥,怎好如此?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朱柏深知一旦举事,自己“谋逆”的罪状那就坐实了。更让他细思极恐的是,诸王群起,必然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作为首倡叛乱者,那是要遗臭万年的!他数十年求真悟道,怎可作下这等祸国殃民的祸事?
    “要成大事,自然没那么简单。太祖爷白手起家,开创了我大明朝万世的基业,经历的困难险阻何止千万?你我兄弟再难,能有太祖难吗?你可别忘了,我们身上流的,可是太祖血脉!”朱棣越说越兴奋,感觉流淌在他身上的战将之血正在复活。
    “若真的举事,那我们……我们就真的成了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啦!”
    “十二弟你糊涂呀!我们不举事,就不是乱臣贼子啦?自古胜者王侯败者寇,若是我们功成,谁是乱臣,谁是贼子?可就两说了……不过你这么说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不能顶着作乱的罪名起事,还得想个正当的理头……”
    与朱棣的亢奋不同,朱柏陷入两难之境,无法抉择。一方面,他早已没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于生死之事看得亦是淡了,更不能容忍自己背着一个“谋逆”的罪名走向人生的终点。另一方面,他并非没有不甘,也想过横下一条心来,或许真能挣出一条生路,更有无限江山近在眼前。可是那样,他就真的成了乱臣逆子,九泉之下如何去见太祖皇帝?
    看着朱棣热切的眼神,还夹杂着他无法取舍的血脉亲情,他不敢想,也无法再想……
    “你到底怎么想的,可得赶快拿个主意。”朱棣催促道。
    朱柏难以决断,只能对朱棣说:“四哥,湘王府现下已是是非之地,你在此待了半日有余,恐生变故,还是早早离开的好。你说的事情,容我再作思量,我会告知来使,三日后的正午时刻,我在太晖观设坛焚香,祭拜先祖,然后再去京师面君请罪。你那日随同玄真道长一起早点来,我自会告知你结果。”
    “十二弟,事情火急,你可不能再有犹豫,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这几日里你一定要组织好你的王府卫队,早作准备,荆州城内的官员、将领或有可用的,也一定要多方联结!我即刻飞鸽传书其他各王,约他们共举大事,万万不可坐以待毙,切记!切记!”朱棣叮嘱再三。
    朱柏不作表态,只吩咐冷如风尽快将三人领出王府。出得王府,三人并未回到松涧观,而是曲曲折折绕了一路,确定没有尾巴之后才回了客栈。
    三人莫名消失了几日,客栈中诸人早等得急了,朱棣不与他们详说,立即着手应变事宜。他分别给齐王、代王写了书信,信中虽未言明,只写了各王目下的处境以及他对“削藩策”的担忧,相信各王身处其中,必然能够“意会”。另外,他特意给留守燕王府的姚广孝写了一封长信,交代他几件重要事项。至于其他众人,现在还不便让他们知悉实情,只是告知他们恐将有大变发生,各作准备应对。
    诸事办妥之后,各人均换了道士装扮,朱棣带着众人连夜赶往了松涧观。他心思缜密,三日后事态究竟如何演变,他心中无数,多带人手总是不错的。就怕熊威他们都是江湖出身,当日扮作道士会露了马脚,好歹让他们早几日住进道观,熟悉一些道家礼仪,就当临时抱佛脚。只是有一件事,颇显为难:夏纸鸢乃是女子,随行多有不便,但“凛寒剑阵”又少不得她,当此重大时刻四剑缺一不可。好在她是江湖儿女,自幼与几个师兄同在一起惯了,不计较那许多,当下作了一个女扮男装的打扮,模样倒也俊俏。
    朱棣看了,不禁抚须而笑,调侃道:“可惜了这个俊俏的小道士,要多装哑巴喽!”
    夏纸鸢终是女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去。她明白朱棣的意思,未免露陷,她得装成个哑巴,诸事都须格外小心。
    朱棣在观中待了两日,原以为朱柏总会传些讯息过来,结果连片言只语也没有。他在忐忑不安中熬过两日,五内如焚,总算等到了第三天的到来。这一日清晨,朱棣一行人混迹于玄真等一干道众之中,早早来到了太晖观。
    朱棣跟在玄真身后,周言、纪纲二人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混杂于众道之中。因身上不便携带,众人兵器都小心地藏在法器什物箱内,由智海头陀专门看护。
    湘王设坛是荆州城内道界盛事,各观主持、道教名士皆在受邀之列。观内熙熙攘攘,众道云集,众人混杂其间并不引入注目。湘王早有交代,玄真一行免于检查,一路进来还算顺利。朱棣只盼着能早些见到朱柏,好探知他的心意,结果未能如愿。
    太晖观巍峨宏大,金碧辉煌,史载太晖观:“国西郊有观,曰太晖,为国立也……设有殿阁、天门、帏城,左右庑,遍数琳宫,独此雄甲荆楚”。观中设有主体殿阁五座,偏殿、左右殿俱备,殿宇高大,规模宏伟。殿内雕梁画栋,熠熠生辉,故有“小金顶”、“赛武当”之称。
    朱棣看此观宏制,心下亦有感言:这本是你朱柏为自己建造的王宫,如此穷奢,背上“僭越”之罪也不冤枉你!他心中有事,顾不得欣赏景致,心中想的都是朱柏究竟会作何抉择。
    好容易等到巳时左右,离开坛只剩了一个时辰,总算有宫人前来传话:说是湘王正在沐浴更衣,请玄真道人和永乐散人前往偏殿等候。玄真和朱棣随着宫人前往偏殿,周言和纪纲不敢有闪失,跟着一并去了。
    说是偏殿,引去的是一个偏院,是湘王平日焚香沐浴、斋戒休憩之所。一路上曲廊回转,路径深远,到得院外,大门外威风凛凛站着三名侍卫,当先一人头戴一顶蓝黑色铁头盔,腰悬雁翎刀,身后背着一张黑漆铁弓,腰间系着一个箭袋,却不是日前见过的冷如风。此人三十五六岁模样,中等身材,面色焦黄,左脸颊后侧结了老大一个长疤,像是早前被箭伤所创。
    到了门前,引路宫人自行退去,由铁弓侍卫引路,将几人带往殿内。玄真当先而入,朱棣跟在身后,待到周言、纪纲进入时,门口侍卫却将二人拦了下来。铁弓侍卫回头言道:“王爷有令,只召玄真道长与永乐散人两位候见。”
    朱棣向二人使个眼色,二人随即退在院外。铁弓侍卫引着二人继续前行,一路上三步一岗、两步一哨,院内侍卫林立,如临大敌。
    朱棣见此架势,心思飞转:冷如风去了哪里?朱柏这般加强了护卫,是决心要举事了嘛?他留心查看这些侍卫,个个神情肃穆,那领头的铁弓侍卫绷着一张石头般的硬脸,面无表情。他暗自起疑:还是说朱柏他……
    去往内堂只有几十步之遥,朱棣已转了三四个心思,隐隐升腾起一种不祥之感。他没有时间再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只有等见了朱柏再说了。
    铁弓侍卫推开内堂房门,将二人引入房内,朱棣不见朱柏在内,心中忽然一阵紧张。那侍卫说:“两位道长请稍坐,王爷稍后就到。”随后关上房门,退出堂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侍卫引着朱柏进来了。朱柏刚刚沐浴完,脸上蒸红尚未消退,一脸的轻松之态。
    “赵副总管,我要和两位道长商议开坛大典的事情,你先退下吧。”
    那侍卫躬身退下。此人叫做赵有为,是湘王府的侍卫副总管。
    朱棣看朱柏神闲气定,心神稍定,但心中仍十分焦急,只是碍于玄真在场,不好就此相问。
    朱柏冲着玄真辑手道:“我与永乐道友有几句私话要讲,请道长稍候片刻。”说罢,领着朱棣进入后堂。原来这间房内还有一个侧门,里面另有一个房间。
    两人在房内待了小半个时辰,朱柏率先开门而出。过了良久,朱棣才出来,脸上难掩失望之情。他看着朱柏,有些不知所谓,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朱柏倒是轻松了很多,叫过玄真,又招呼朱棣过来,商讨起开坛大典的事宜。朱棣头脑已经混乱,根本没有听进什么去,满脑子想的都是朱柏刚刚对他说的一席话。其中交代了一件极为紧要的事情,说是对他将来定鼎天下或有大用,但这事他说得极草略,听得他一头雾水。对于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即朱柏究竟作何抉择却只字不提,只说到了今天夜里,自然会见分晓。
    三人商议停当,即行准备开坛。朱棣的心思全不在此,一直想找机会再向朱柏问个明白,但朱柏显然不想再和他多说什么,待时辰一到,即开始了大典,此后直接回了王宫,再没有和他说话。
    回到松涧观后,朱棣把自己关在房内,反复思量朱柏的那席话语,实在想不透朱柏的心思。他说今天夜里就见分晓,难道他夜里就要举兵?可这说不通啊,若要举兵,他该明确告知,这样我才可呼应,万万没有他独自举兵的道理啊!他若是准备应召面君,那也不对,这事儿不可能在今晚就见分晓。再者,依着他的性子,当不会上京去忍受这种羞辱。
    朱棣思来想去,左也不是,右也不对,直觉头痛如要炸裂。忽然,他想起朱柏最后说的那句话,那话语铿然有声,响在耳畔:“我身为太祖子孙,岂能受这等奇耻大辱!”朱棣心中愈来愈不安起来。
    这一节既想不透,他又转念去想朱柏交代的那件紧要物什。朱柏没有说明是何重要的东西,只说了藏物之所,还说对他将来定鼎天下将有大用,这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是钱财宝藏?他苦思半晌,无法猜透,联想起朱柏交代时那种临终托孤的意味,心中怅然若失:朱柏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雄心万丈的少年英王了!
    此种时刻,最为难熬,若是知道了结果,哪怕是最坏的结局,也好过这种煎熬。猜不到朱柏的心思,他就无法准备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毫无意义又令人窒息的煎熬,简直要把他逼疯了。他心里想,就算是真的造反,那也不过如此吧。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朱棣将心一横,朱柏不是说今夜就见分晓吗,那就等着看吧!他把周言叫来,叫他安排两人进城打探消息,特别要留意湘王府的动静。周言于是安排田浩二和云息洞主两人入城打探,叮嘱他们但有消息,及时来报。
    朱棣心中万千沟壑,起伏难平,索性就去找了玄真,二人再讨经义,省得一个人尽是胡思乱想。二人这次论的是“三一”之说,所谓“三一说”,最早发轫于老子的《道德经》,有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两人引经据义,各抒己见,不知不觉间将湘王之事抛了个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两人正辩得兴起,忽听得观内一片喧哗,人声大作。一个小道士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道:“观主,荆州城内好像起了大火!”
    两人一惊,玄真问道:“哪里起得大火?”
    小道士答道:“我们从山顶远远望去,似有火起,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楚。”
    “可能看出火起何处?”朱棣急切地问道。他和玄真耽于教义,此时一语惊醒梦中人,他抬头望房外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了。
    “看得不甚分明,但大家都说好像是王府那里。”
    朱棣和玄真对望一眼,立即冲出房去。观内已经乱作一团,众人都聚在观中临高处,向荆州城方向远远眺望。二人登高望去,城内远远似有一团火光,正是在湘王府方向!
    朱棣在人丛中搜索到了周言,向他投去问询的目光。周言摇了摇头,示意派去的二人至今未回,没有任何关于荆州城内的消息。
    这团冲天的火光,让朱棣心中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起来。
    正在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时,观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小道士高声喊道:“元真他们回来了。”
    玄真连忙叫道:“快把他们叫过来!”
    原来,今日湘王开坛大典,观中运了许多法器什物送去太晖观。大典礼毕,众道人早回观中,留了元真等几个小道士收拾器物,装车带回。元真他们忙了几个时辰,此时堪堪回到观中,几个小道士脸上都有些惊慌之色。
    玄真忙问:“你们可知城内发生了何事?怎么起得大火?”
    元真上前回答:“我们也不知出了何事,还好我们早得一步,出了城门,我们刚刚出城,守城军士就把城门封了,再不许人员进出。我们听得好多人大喊,城里全都乱了,好像说是王府起火了。”
    “好好的王府怎么会起火?”朱棣忙问。
    “我们实在不知,那时我们已经出城了。还好我们早了一步,不然怕是出不来了。”众道七七八八说了很多,起火的就是湘王府应无异议,但究竟因何起火,无一人知道。
    朱棣悄悄叫过周言,轻声说:“荆州城应该是全城戒严了,田浩二和云息洞主两人一时半会怕是出不了城了。你轻功好,只有辛苦你去跑一趟了,务必探得湘王消息回来!”他把“务必探得湘王消息”几字加重语调说出,这是给周言下了死令。
    “是,我一定探明消息。”
    朱棣轻轻拍了拍周言的肩膀,轻声道:“早去早回,千万小心!”
    周言离开人群,悄悄走至远处一棵松柏下,趁着众人不备,一个轻身纵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观中道士喧哗一番,被玄真喝止,遂各回房中去了。朱棣心乱如麻,拉着纪纲回了自己房内。纪纲见他面色凝重,不敢开口打搅,静静地伺立在侧,两人均沉默不发一言,就这么干等着周言回来。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纪纲听得院中似有动静,向朱棣使个眼色,轻推房门蹙身闪了出去。天上一轮朗月当空照落,照在院中颇显清朗,古树、亭台的影子在地上错落斜出。月光下阴影处暗影叠嶂,开阔处却是一览无余,光影疏离,环境一片静谧。
    倏忽间,纪纲发觉东边寮房处一个黑影闪过,身手甚是敏捷。他待要跟出,却隐约听出远处一棵松柏下似乎有动静,于是不敢轻动。这人本来笼罩在松柏的黑影之中,不易发现,但他喘息之声急促,暴露了行藏。
    东边寮房里闪出的那人也发现了此人,向那棵松树快速贴近。那条人影穿过一片开阔处,纪纲看得分明,正是玄真道人。他略吃一惊,没想到这个道人有如此好的身手。
    玄真小心翼翼靠近松柏,来人像是受了重伤,俯靠在树干上,任由玄真靠近,未作动作。玄真认出了来人,显得颇为吃惊,急忙上去扶起来人,准备带回自己房内。
    来人被扶出树冠阴影,纪纲也是吃了一惊:朗月之下瞧得清楚,那人正是湘王府的侍卫总管——冷如风!
    纪纲疑窦顿生,本不想惊动他们,准备跟着再看究竟。但一想到朱棣急于知道湘王的消息,他马上改变了想法,冷如风是湘王心腹之人,他一定知道湘王的消息,于是不再隐藏,闪身而出,轻轻道了一声:“道长,出了何事?”
    玄真稍吃了一惊,他看是纪纲,也不作掩饰,轻声答道:“冷总管受了伤,快帮我一起扶回房内。”
    纪纲上前扶住冷如风,发现他的右后背处中了一箭,箭头深入体内,中箭处衣服被鲜血浸透,已经风干,创口处的鲜血也已凝干,看来中箭的时间不短了。
    冷如风眼到纪纲,连忙抓住他手,颤抖着说:“我要见燕王殿下……”
    纪纲知道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握住他手,说道:“我马上告知王爷,我们先扶你回去疗伤。”
    玄真闻言心下一凛,暗想:我观永乐散人气度不凡,当不是寻常人物,却想不到原来就是燕王朱棣!
    玄真将冷如风扶回他的房内,纪纲则立即赶去通知朱棣。待到朱棣和纪纲赶至房内,玄真已将冷如风安顿在床上,扯开了他后背衣服,正在油灯下查看伤情。纪纲这才看清,射中冷如风的这支箭颇不寻常:此箭通体银色,箭身之上像是镀了一层银锡,在油灯下熠熠耀眼,银色的箭羽尤其闪亮。
    玄真装作不知朱棣的身份,只是说:“冷总管中箭极深,好在是在右侧,没有伤及心脏。不过他失血过多,身体太弱,若是此时取箭怕要昏厥过去;但若再拖延,就怕有性命之虞啦。”他知冷如风有极紧要的事情告知朱棣,但他的伤情不容再拖,他不便抉择,便将实情告知,由朱棣自行抉择。
    冷如风强撑精神,断断续续地说:“不……不碍事,我有几句话,必得……必得先和燕王殿下说……”
    朱棣在床边坐下,俯身靠近冷如风,见他一张脸没有半分血色,白得如同纸片,问道:“冷总管,到底是谁把你打伤的?”
    “是……是赵有为那个奸贼!”冷如风咬牙恨恨地说道,“这事……这事暂且不说,王爷……王爷他……”
    “我十二弟他怎么了?”
    “他……他骑着白隙驹,焚宫自尽啦……”冷如风悲不能已,失声痛哭起来。他身体极度虚弱,这一悲恸,立时便昏了过去。
    朱棣闻言,楞在当场,他心里早有不祥之感,但乍闻噩耗,还是震惊不已。
    玄真见冷如风昏厥,知道已不能再拖,赶紧和纪纲一起为冷如风取箭疗伤。朱棣浑浑噩噩,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自己房内。他心中愤苦,想起在山顶看到的城中火光,眼前浮现出朱柏纵马投焚的情景,却是欲哭无泪。
    那匹白隙驹,是朱柏最爱之物。
    洪武二十四年,朱柏奉命征讨五开蛮叛乱,用奇谋“不戮一人”平定了叛乱。五开蛮首领赞其为“少年英王”,将自己的白马坐骑相赠。此马神骏非凡,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奔驰如风却又稳如泰山,骑上不觉一丝颠簸。最为神奇的是,此马野性难训,连五开蛮首领也不能降服。唯独见了朱柏,即俯首帖耳,十分恭顺,似与之灵性相通。众人赞为神奇,惟因此,五开蛮首领才忍痛割爱,宝马赠英雄。
    朱柏将此马视为至宝,从不许旁人染指,因其神速,遂从“白驹过隙”中取意,命其为“白隙驹”。有次朱棣与朱柏同游,朱柏曾言:人说道长飞仙,皆曰“驾鹤西去”,乃神仙逍遥;他日我若得道,必驾“白隙”归去,又是何等洒脱!
    这几日来纠缠得他头脑欲裂的难题豁然开朗,原来朱柏早已决心“以死明志”!联想起白日里内堂相托的种种情形,那句“我身为太祖子孙,岂能任人羞辱!”的铮铮之言,这个结局其实早有预兆,并不难猜。只一夜光景,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白马少年纵马一跃,就这么惨烈地去了……
    想到此,朱棣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滚滚泪水奔涌而出,就像这漫长的黑夜一样,无声地呜咽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言走了进来。他没有注意到朱棣正在无声地流泪,禀报道:“大哥,我回来了。失火的正是湘王府,荆州城现在全城戒严,任何人等不得出入,情形相当紧张。我潜入湘王府后,发现王府已被重兵包围,我四下找了许久,找不到湘王殿下,隐隐听说……”
    他有些吞吞吐吐,又不敢有所隐瞒:“隐隐听说湘王殿下投火自焚了……不过此事我还未探得确切,还请大哥切莫心急。现下官兵已将王府人众尽数关了起来,城内人等有妄言议事者也立遭捕拿,是以一时难以探明详情。我想着大哥急等消息,就先回来禀报……”
    朱棣抬起头,冲着周言摇摇手,周言这才看见他脸上满是泪痕。
    “你不用再去了,去,去把纪纲喊来。”
    “大哥,你怎么……”
    朱棣又冲他摇了摇手,意思叫他不要再问,又说:“你去把纪纲叫来,他应该在玄真道长房内。”
    周言不便再说什么,退出去把门带上。没过多久,他就领着纪纲过来了。
    朱棣问:“冷如风如何了?”
    “箭矢已经取出,敷了金创药,道长看他太过虚弱,运功助他疗伤,睡了一会儿,刚刚醒来,就急着要见大哥你。”纪纲答道。
    “走,去看看去!”朱棣抹干了脸上泪痕,急冲冲地赶出门去。
    朱棣再见冷如风时,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想是玄真为他疗伤运了不少内力。
    冷如风一见到朱棣,立即说道:“燕王殿下,只怕你们早已被人监视了,快,你们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朱棣一惊,自己这几日行事万分小心,怎么还会被人发觉?当此时刻,他不暇细问,瞟了一眼周言,问道:“你来时可曾觉得观院四周有何异样?”
    周言答道:“我急着回来报讯,倒没注意到有何异样之处。”
    “你马上去把智海他们叫来。”
    不一会儿,智海等人尽皆赶到。
    朱棣吩咐道:“你们两人一组,到观外四处小心查看,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如有,切莫惊动对方,摸清楚情况回来禀报。”又转头对纪纲说,“你快去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走,千万仔细,不要留下痕迹。”
    众人各领命而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田壹行和夏纸鸢一组最先赶回,脸上有惊惶之色。田壹行禀道:“我们在观外西侧发现两名斥候,只是……只是都已被人杀了!”
    朱棣大惊,忙问:“可知是什么人?被何人所杀?”
    田壹行摇摇头:“这两人都穿着夜行衣,我仔细看过,并不相识。两人都是被一剑穿心而死,手法极其利落。我和师妹追出许里,不见敌踪,也未发现其他斥候。”
    紧接着,其他各组人员陆续回报,朱棣越听越心惊。观外除了北侧一面因背靠山崖无路可走,未现敌踪外,东侧和南侧都发现了黑衣斥候的尸体。东侧也是两人,南侧观院大门外是三人,均被人一剑贯心而死。
    “带我过去看看。”冷如风说。
    “冷兄弟,你伤势不轻,不可轻动”。朱棣说。
    “荆州地面我人头熟,或许可看出对方是何来路。”
    朱棣觉得言之有理,于是点点头,冲熊威说道:“你背上冷总管,我们一起过去查看。”又对其他众人说,“赶快回去收拾,我们即刻下山。”
    “浩二和洞主两人还未回来,不等他们了吗?”周言问。
    “事态紧急,不等他们了。他们回来若找不到我们,一定会找回客栈的,我们在客栈等他们。”朱棣答。
    熊威背上冷如风,朱棣并玄真等人一起前往南门观外,找到了被拖在树下灌木之中的第一具尸体。纪纲点亮火褶子,和周言一同上前仔细查看。此人致命伤乃在左胸心口处,被人一剑贯穿刺透,前胸和后背两个创口处兀自还有鲜血在滴落,说明死得时辰还不长。
    “此人死了大概也就半个来时辰,从时间上来看,应该就在四哥回来前后。四哥,你回来时有没有发现异常?”纪纲分析道。
    周言摇摇头:“我急着赶回来报讯,没有留意。”
    “只是……只是这剑伤有些古怪,田大侠,你是用剑行家,你来看看。”纪纲继续说道。
    众人之中只有“凛寒四剑”使剑,其中又以田壹行剑术最高。他俯身仔细观察死者前后创口,思索片刻,然后说道:“从创口来看,创面只有寸许,像是被剑所刺,但若细究起来,却又不像是剑。你们来看,此人被一击贯穿胸背,是以有前后两个创口,若是被剑所刺,剑身平直,两个创口应是前后平齐,即便稍微斜刺,那也应是贯成一条直线。但此人后背创口位置略略高于前胸,两个创口略呈弧度,而且……”
    “而且什么?”
    “这创口有些奇怪,若是剑伤,剑身两边都为锋刃,创口应该非常对称,可这创口……我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是刀伤,因为刀刃锋利而刀背略顿,是以创口会稍有不同。不过要说是刀……那似乎也不对,除非是一把形似长剑的细长之刀……总之,好生奇怪。”
    “田大侠不愧是剑术行家,分析透辟入理。”纪纲赞道。
    “六爷过奖,只是在下一点愚见罢了。”田壹行自谦道,“不管是种何兵刃,下手之人武艺必是极高,这人还未发觉就被对方一击毙命。适才我和师妹在西侧查看时,因怕暴露行藏,未敢点火细看,现在想来,那两人的死状应与此人一样。”
    “扶我过去看看。”冷如风虚弱地说。
    熊威背他过去,冷如风仔细查看死者面貌,摇了摇头,又问:“其他尸体呢?”
    第二具尸体离得不远,也是俯倒于路旁灌木之中。几人一同上前查看,死状与前一人如出一辙,也是被人一击贯穿心背。
    冷如风同样不认得此人,他顿了一顿,想起什么,说:“把他衣服解开。”
    熊威解开那人的夜行衣,里面是一件灰色布衣,作普通百姓打扮。
    “再解。”冷如风继续说。
    待熊威解到第三件衣服,里面穿的是一件丝绸衬衣,领口处绣有银丝花绣。丝绸乃贵重衣料,不是普通百姓穿得起的。
    “这就是了,看这人的内衬服饰,多半是宫中的侍卫。”冷如风是王府侍卫,一看即知端倪。他继续说,“如果我所料不错,大典结束时你们就被跟上了。”
    朱棣心想多半如此,自己这一行人武功不凡,当不会遭人跟踪而不察觉,只有大典结束后众人和众道混杂回观时,人多嘈杂,才不小心着了道儿。
    众人再到第三具尸体处,死状一般无异,只是这人的位置要较之前二人远出里许。纪纲猜想,南门处是松涧观大门,是以对方多伏了斥候,为策安全,此人与前两人拉开了距离,结果还是同时遭人灭杀。
    冷如风眉头紧蹙:“我看这些人并非普通斥候,如我……所料不差,应该……应该和下午进攻湘王府的一样,都是……皇宫的大内侍卫。我和他们交过手,均非……泛泛之辈,不知道是什么人,竟能……竟能同时将他们击杀……”他虽得玄真运气疗伤,实在太过虚弱,支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
    朱棣更觉不安,能同时悄无声息地击杀这么多大内侍卫,那说明对方一定武功极高,而且人不在少数。这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是在帮着自己嘛,还是……他看冷如风支撑不住了,不再多想,吩咐众人立即撤离,并安排周言及四剑断后掩护。
    玄真不愿意走,非要回去观中。
    朱棣急道:“这几日得蒙道长照料,在下感激不尽。如今湘王蒙难,势必连累道长,如若不走,只怕祸在旦夕!”
    玄真淡然道:“贫道乃一观之主,岂能说走就走?想我等是方外之人,他们还不至于为难我等。”
    “道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松下涧水我自流。”不待朱棣再言,玄真一挥拂尘,飘身远去,隐在黑暗之中。
    朱棣既劝不住,便不再管他,几人星夜下山去了。待赶回福旺客栈时,天际已泛微白,一缕微弱的晨光自东方泛出。
    几人轻轻敲扣店门,店伙计已在烧水备食。他对众人此刻方回颇存戒心,特别是见熊威背了一个昏迷之人,不停地问这问那。原来荆州城昨夜大乱之后,官府已来人周知过了。此地虽在城外,亦加强了盘查,如有隐匿嫌疑人等的,要一同锁拿抓捕。
    纪纲顺手塞给他一些碎银,伙计却不敢收,重申了一遍官府公告。正僵持间,姓朱的掌柜走了过来,他一见到冷如风,赶紧把伙计打发走开,把熊威引回自己的房内。
    纪纲见那伙计还在嘟嘟囔囔,走过去摸了一锭五两的银子给他。那伙计大喜,千恩万谢地去了。
    朱掌柜将众人引到房内,也不避讳,在床后一番摸索,然后一按,起身推开了靠墙的一个橱柜,后面的石墙上竟然开了一扇暗门。他对熊威说:“快,把冷总管背进去。”
    众人见他识得冷如风,甚觉诧异。熊威望着幽黑的暗室里面,一时不敢进去。
    “冷总管于老汉有救命之恩,各位尽可放心。”
    纪纲打消疑虑,叫熊威赶紧将冷如风背进密室。其他人一时不明就里,站在外面没有进去。
    稍后,朱掌柜走了出来,他不问众人身份,只是说:“冷总管就交给我来照料,今日时辰尚早,其他客人还未起来,我会关照小二叫他不得胡说。此间密室只有我一人知晓,为了不招人怀疑,各位以后不要来此房间。”
    纪纲暗自猜测冷如风和这老汉之间必有渊源,便回道:“如此有劳掌柜的了。”
    “各位客官,不是老汉多嘴,荆州城里昨夜出了大事,官府正在加紧盘查。我看几位都是外地来的生人,你们还是早些回去了才好,省得麻烦。”朱掌柜见了冷如风这副模样,大约多少猜到了一些。
    “多谢掌柜的提醒,只是我等还有一些事情未了,这会儿还走不得。”朱棣道。
    “你们这会儿不走,到时就怕不好走了!”朱掌柜见他们并无离开之意,只得叹了口气,“你们既不愿意走,那就悉听尊便吧。我看各位人多房少,这两日又走了几个客官,我安排一下,叫小二多腾两个房间出来,好叫众位住的舒服一些。”
    朱棣心想:这老汉是个明白人,十二弟在信中要我寻此处客栈住下,定然是信得过他的,当不会出卖我。他于是拱拱手:“有劳掌柜照料。”
    “客官放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此时尚早,各位还是先去歇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为客官腾房。”
    众人于是各自散去。
    冷如风沉沉睡了一天一宿。
    这一天一宿里,朱棣如坐针毡,坐卧不宁,他有太多的问题都要着落在冷如风身上:三天里湘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湘王因何而死?围攻湘王府并暗中监视自己的是什么人?又是什么人杀死了那些黑衣斥候,他们有何居心……这些问题冷如风未必都能解答,但他是目下唯一的知情人。
    朱棣几次设法想去探望,都被朱掌柜挡拒,亦不知冷如风究竟如何了。他心中虽急,却也束手无策,只能继续等着。到了第二天后半夜,纪纲和周言忽然惊觉,有人在房外!
    朱掌柜为众人腾出了两个房间,但周言、纪纲为护朱棣安全,三人仍住一个房间。只听房外传来朱掌柜的低声:“客官,是我。”
    周言轻轻打开房门,门外一个黑影,也不掌灯,正是朱掌柜。他不作一声,做个手势,示意众人跟从自己。
    三人于是披上衣服,轻手轻脚跟他到了房内。想来冷如风该是醒了。
    四人进得密室,朱棣见冷如风倚靠在床上,神色已较先前缓和了许多。冷如风一见朱棣,即开口道:“朱掌柜是我性命相连的莫逆之交,散人尽可放心。”
    朱棣心想:此人果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他虽十分信任这老汉,在他面前仍称我为“散人”,没有泄露我的身份,怪不得能得我十二弟的器重。他于是冲冷如风略略点头,又冲朱掌柜点了点头。
    朱掌柜很是识趣儿,自己告退而出,留他们自己说话。说起朱掌柜和冷如风的渊源,还要从八年前说起,那时冷如风还在江湖闯荡。
    朱掌柜原是一家三口,另有一个老伴和一个女儿,一直经营这家客栈,日子过得还算可以。那年他女儿正值妙龄,出落得亭亭玉立,惹人怜爱。有一日他携女儿进城,打算为她买匹好绸缎庆生,不巧撞见了绸缎庄的掌柜。这掌柜叫蔡和,是当时湘王府总管蔡坤的表亲,仗着蔡坤的势平日里横行霸道,是荆州城里有名的一霸。
    蔡和见朱掌柜女儿长得水灵,动了邪念,先是遣人来说媒,要他女儿做小。朱掌柜膝下仅此一女,怎么肯依?蔡和见说项不成,便来强娶,差了十几个泼皮,连夜将人抢了去。谁知那女儿性情刚烈,抵死不从,当夜就投井而死。
    朱掌柜一家遭此变故,他老伴急怒之下一病不起,朱掌柜咽不下这口气,将蔡和告到衙门。蔡和一面上下使钱,一面打着蔡坤的招牌威逼恫吓办案官员,案子拖了半年不见下文。他还指使泼皮,屡次前来客栈生事,打残了朱掌柜左手,将他老伴活活气死。
    那时冷如风恰巧住在店中,看不过去就出手打跑了泼皮,救下了朱掌柜。他从朱掌柜口中闻知事情原委,气恼不过,于是单枪匹马闯入蔡和府上,三拳两脚打得他一命呼呜。他因不忍朱掌柜受其牵累,自缚双手前去官府领罪。朱掌柜为搭救冷如风,散尽家财打官司,但蔡坤不肯罢休,从中作梗,定要治冷如风死罪。
    此案当时在荆州城传的沸沸扬扬,不知如何传到了湘王耳中。朱柏最恨府中下人仗势欺人,于是亲自过问此案,将冷如风无罪开释。他本想将蔡坤逐出王府,终念在他服侍多年的情份上,将他杖责三十,降为门房管事。冷如风感恩,于是投效湘王麾下,做了他的近身内侍。
    朱掌柜当时家破人亡,无力再经营客栈,是冷如风帮着他撑住了客栈,好歹保住了这活命的营生。朱掌柜一直视冷如风为救命恩人,两人因此成了莫逆之交。
    朱棣听完,想起朱掌柜的左手确是有疾,他感叹一声,在冷如风床边坐下,问:“冷兄弟的伤可好了些?”
    “好多了,幸得朱掌柜悉心照料。”
    “我十二弟他究竟……”
    冷如风哀声叹了口气,说起那日后的事情。那天朱棣他们离开王府后,湘王反复思量朱棣之言,难下决断。冷如风是江湖出身,性情刚烈,他可受不得让湘王背上这不白之冤,于是自行将王府卫队及旧部将领召集起来,以备应变。在这过程中,他意外得知了一些消息:这几日来荆州城内忽然多出了许多商旅生人,荆州城防也换了人手,暗中早成戒备之态。
    直到此时,他才觉得事态严重,但一切迹象表明,为时已晚!与湘王有旧的将领或调了防,或托辞不见;王府外面多出了许多生人面孔;就连府中侍卫,也有不少在他不知情的情况被副总管赵有为替换。湘王府已被暗中围成了铁桶!
    他急忙去向湘王禀报,出乎他的意料,朱柏听完反显得十分平静,这样的形势已帮着他作出了抉择。即便他现在想反,也反不了了,更何况他本就不愿真的做一个犯上作乱的逆臣贼子,不愿因一己私欲致使天下战乱又起,生灵涂炭,他承受不起如此深重的罪孽。
    朱柏如释重负,将冷如风召到身边,告诉了他一个在心里埋了十几年的秘密,并交托他去亲自处理。此事对朱柏意义重大,也是他此生最后的牵挂了,冷如风不好违了他最后的心意,只得先行离开。朱柏原本关照冷如风离开后勿再回来,但冷如风重情义,又匆匆赶回了王府。
    那时已是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湘王在大典结束后回到了王府,至于在他离开的两天里湘王府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冷如风也不知情。说到此处,他忽然提高了语气,愤恨地说:“一定是赵有为那个奸贼,出卖了王爷!”
    朱棣隐约想起,那日在太晖观湘王称那个铁弓侍卫“赵副总管”,莫非那个铁弓侍卫就是赵有为?
    冷如风继续说道:“那日我回到王府,远远望见王爷和赵有为在争执些什么,我就冲上前去,责他怎敢以下犯上。不料赵有为竟然污蔑我是谋反逆贼,要拿我是问,还说王爷是谋逆主谋。我和他厮打起来,他们人多,我寡不敌众,中了这奸贼一箭。他们将王爷及其他宫人软禁在王宫里,王爷不甘受辱,纵火焚了王宫,自己骑了白隙驹,投火自尽了。我中箭后冒死逃了出来,料想这几日里你们与王爷见面频繁,定然被他们盯上了,才赶去松涧观送信,好叫你们有个防范。”
    冷如风一边说,一边泪流不止。清朝查继佐《罪惟録》记载,说起湘王朱柏之死:“朝命将士伪为商旅,藏兵器于舆薪,直造王都,围王宫。王度事不成,与宫人痛饮泣别,纵火焚其宫室美人。乘白马,执弓跃入火中死。”
    朱棣听他说起朱柏临终交托了一件要紧的事情,心想:不知朱柏交托他的是何事?会不会跟交托我的事情有关?他不便直接去问,便问:“那日在太晖观,我看到十二弟身旁有一个背着铁弓的侍卫,此人是否就是赵有为?”
    “正是那个狗贼,他早年间原是军中的一个将领,王爷看他武艺高强,作战勇猛,就将他留在身边做了一名护卫。此人箭法超群,箭袋之中装有三种响箭,有一个‘三响箭’的名号。他的三种箭十分厉害,是极厉害的杀人利器。第一种箭叫作‘铁齿倒钩箭’,此箭看似寻常,箭身之上却有机括,箭入身体,触发机括,箭身上会弹出两对铁齿倒钩,深嵌入肉,几乎不可拔出。若拔出,必撕扯掉大块的血肉,性命也就不保了。第二种箭叫作‘银羽回风箭’,此箭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因风转向,箭在中途,遇风而转,叫人防不胜防,我那日就是中的此箭。第三种箭更加厉害,叫做‘金光爆裂箭’,箭头之上附有火药,射出后会引爆,杀伤力惊人,原是他从军时自行设计用于攻城之用的。
    我跟他之间本无什么恩怨,在我进府前他一直很得王爷的赏识,但自从我跟了王爷之后,他就觉得是我在王爷面前说他的坏话,抢了他的总管之位,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其实是王爷生性仁慈,觉得他杀气太重,这才渐渐疏远了他。
    那日在他身边还有一人,我听赵有为叫他‘江统领’,应该是同宣召使臣一起来的宫中侍卫。赵有为这狗贼和他们内外勾结,将原先的侍卫大都换了,将王府重重围困。只有几个王爷的近侍他调动不开,也亏了这几个弟兄拼死相护,我才侥幸逃了出来。那江统领说王爷抗旨不遵,要将他捉拿进京问罪,他们是有备而来,要置王爷于死地。”
    朱棣听完,长叹一声,又问:“那日在松涧观外监视我们的黑衣斥候当真是宫中的侍卫?你可知是什么人杀死了他们?”
    冷如风沉默片刻,答道:“依我猜想,十有八九是他们带来的侍卫,他们不仅要害死王爷,还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至于他们是被何人所杀,我也不知,但绝不会是王爷的人,他早没了那样的心思,没有培植任何势力。”
    朱棣大失所望,他原以为暗中相助的会是湘王旧部,听冷如风这么说,湘王一部根本就无可用之人。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朱棣抬眼望了望周、纪二人,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纪纲会意,想了一下,说道:“对方来历不明,虽说在暗中帮了我们,但为何不敢现身?我觉得慎重起见,还是不要先下定论,凡事小心为妙。”
    周言点了点头:“六弟言之有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知洞主他们情形如何,何时能够回来?”
    “对,此地不宜久留,你们马上就走。至于洞主他们,你们只需留下口信,等他们回来朱掌柜自会转告。”冷如风附和道。
    朱棣却换了一副心思。本来朱柏既死,他留在此地已无任何意义,但杀死斥候的神秘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不管他们出于何种目的,既然敢杀皇帝的人,自然是新皇朱允炆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应该可以成为盟友,他此时最需要的就是强大的盟友。
    他千里赴难而来,本想争取朱柏在荆州发难,谁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他不能白白冒险走这一遭,结果却空着手回去,争取不到朱柏,能争取到其他人也是一样。朱棣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说:“我想等洞主他们回来,看看消息再说。”
    “大哥,不能再等了。那日在观外难保没有脱逃的斥候,万一我们暴露了行踪,就危险了。”
    “不是让你们断后掩护,确定没人跟踪了吗?”
    “话虽如此,但毕竟事关大哥安危……”
    朱棣抬手打断了纪纲:“我十二弟死的不明不白,这事儿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你们不要多言,再多等两天,如果再没有洞主他们消息,我们就走。”
    纪纲不好再多言,轻声应了声:“是。”
    又过了一天一夜,这日下午,田浩二和云息洞主回来了。朱棣急忙把他们召进房内,询问情况。
    他们二人在城内并未探得确切消息,反因为闭城在城中困了三日。今日趁着城防稍懈,他们才想法混了出来,只知道闭城这几日内,全城搜捕湘王余党,城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云息洞主神情凝重,说起一事:“我们出城后先去了松涧观,松涧观全观道众都被人杀了,玄真道长也死了!”
    朱棣大惊:“怎么会这样,可知是何人所杀?”
    “不知道,看情形大概死了一日左右,我们不敢停留,急忙回来了……”
    纪纲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之事,打断了云息洞主:“你们回来时可曾小心了?”
    “我们当然小心,我们在山下绕了两圈,才敢回来。”
    两人又说了一些城中情形,无甚有用的讯息,朱棣大体都已知晓,遂打发两人先去歇息了,只留下周、纪二人议事。三人说及松涧观灭观惨祸,均有不祥之感,朱棣不再犹豫,着即准备回撤。但荆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回去的路上或许关卡重重,他们如何走、怎么走,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三人计议良久,不觉到了日暮时分,一个伙计慌慌张张地从外面闯进来,大叫道:“掌柜的,不好了,外面来了许多官兵!”
    朱掌柜一听,急忙跑出门去,只见大队骑马的官军和步兵,已将客栈团团围住。他冲着当先骑马的一位官军拱手道:“不知各位官爷驾临,有何贵干?”
    那官军一身戎装,身背一张铁弓,左脸后颊一道长疤甚是惹眼,正是赵有为。他高声道:“奉皇帝陛下旨意,捉拿乱臣余党!把你店中客人全都叫出来,我们要一一搜查。”
    “小店之中住的都是过往客商,哪来的什么乱党?”
    “大胆!你敢窝藏乱党,视为同罪!”赵有为一声断喝,冲身后的兵士说,“你们给我进去搜,把人全都叫出来。”
    十几个兵士应声而去,朱掌柜阻拦不住。屋里朱棣等人听到动静,纪纲一声叫骂:“洞主他们终究把人给招来了!”
    朱棣当机立断,叫道:“告诉众人,不要恋战,想办法冲出去!”
    众人于是掏出兵刃,一阵厮杀,将当先冲入客栈的几个兵士砍杀了。熊威和倪云鹏冲在最前,众人护着朱棣一齐冲杀,那些官兵不是敌手,片刻间又被砍杀了数人,余众退到客栈外,但依旧将众人团团围住。
    赵有为大喝一声:“大胆反贼,还不束手就擒!”他一言方毕,身后跃出十几个侍卫,各挺兵刃冲了过去。这些人的衣着非是官兵,是湘王府的王府侍卫,武功皆不弱。
    田壹行一声令下,挺身立于正东方向 “震卦”之位,其他三剑各持长剑,分立正南“离卦”、正西“兑卦”、正北“坎卦”之位,结成“凛寒剑阵”,将朱棣护在中间。这“凛寒剑阵”乃是从昆仑派的“太虚两极剑阵”分化而来。
    昆仑派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以阴阳两极剑法称著武林。派中分成阴剑寒水派和阳剑炽炎派两支,本来寒水、炽炎两支依八卦图走位,共组“太虚两极剑阵”。四剑师从昆仑派前任掌门“易水寒剑”莫太言,习的是寒水派剑术,四人离派下山后已无力再组剑阵。
    后来田壹行苦思构想,依着寒水剑阵的演位变化,变创出这个“凛寒剑阵”。他从后天八卦图将万物分成春生、夏长、秋收和冬藏四个季节的变化之中,融入四人的步法走位,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立春八个节气为依据,悟出四正四偶的八节变化,即:震卦为起始点,位列正东,其他按顺时针方向依次为巽卦,东南;离卦,正南;坤卦,西南……分别对应象征节气卦象走位:震为春分,巽为立夏,离为夏至……遂得此阵。
    这些侍卫的武功较那些官兵高出许多,众人甫一接手便察出不对。倪云鹏与对敌二人拆了四五招,对方二人攻守有度,招法亦甚扎实,并不肯轻易冒进。三人斗得几合,倪云鹏虽占上风,一时不能击杀对方。
    倪云鹏暗自焦急,对方人多,如此缠斗不是办法。他于是卖个破绽,转身身法故意缓了半拍,露出身后一个空隙,引敌来攻。对方果然上当,一名侍卫以为有机可乘,一柄单刀直取进来。
    倪云鹏立即旋身一个弹踢,反脚用脚后跟踢去另一个侍卫砍来的单刀,同时身体迅捷无比地旋转过来,左掌直切欺近那人的持刀手腕,右掌运起十成掌力,一招“开碑裂石”呼啸拍去。他既号“霹雳金刚掌”,掌力自然刚猛无比。攻进的侍卫不意中计,为占便宜欺身直进,脑门上挨了倪云鹏一记重掌,立时头骨碎裂而死。
    倪云鹏一击得手更不犹豫,反身后进,趁着右掌余势未消,再催掌力,又是一招“开碑裂石”招呼另一个侍卫。那个侍卫手中单刀刚刚被倪云鹏踢落,既无兵刃,只得硬着头皮聚力于掌,硬接这一掌。
    “嘭”地一声,只见那侍卫身体向后直飞出五六丈外,口中鲜血一路飞溅,摔在地上气绝而亡。
    “好刚猛的掌法,我来领教阁下高招!”赵有为身后有人一声喝彩,一人随即飞身而出,径向倪云鹏扑来。
    众人这才看出赵有为身后另有一队人马,这些人中除一人身穿侍卫官服外,其他的都作平常百姓打扮,当日就是他们伪装成商旅后,围困了湘王府。那个穿侍卫官服的人四十来岁,脸色白净,长得甚是儒雅,正是为首的那个“江统领”。
    飞出之人叫作“铁掌震关东”赵离昧,一双铁砂掌十分了得,自诩打遍关东无敌手。他自恃掌力无敌,碰上掌力高强者定要和对方在掌力上一较高下,直欲做武林中的铁掌第一人。倪云鹏在两招内以“霹雳金刚掌”连毙两人,掌力威猛,赵离昧看了不禁技痒。
    倪云鹏的霹雳金刚掌走的是刚猛路数,喜欢直来直去。他见来人并无兵刃在手,便横步守住门户,抬手翻出右掌,一招“开门迎客”,蓄势接敌。赵离昧见倪云鹏摆开架势,喜欢这种直爽的打法,于是化繁就简,在右掌上运了六成功力,直拍过去。
    “嘭——”两掌相交,两人各自震出三步开外。
    倪云鹏这招主动开门迎敌,取的是守势,他蓄足了八成的功力,以挡消对方掌力,却不知赵离昧这一掌是投石问路,只用了六成功力。
    赵离昧站定后,哈哈一笑,说道:“果然好掌力,好,再接我一掌!”两人第一掌旗鼓相当,第二掌上他便加了二成功力,缓缓贯注于右掌上。
    倪云鹏见他右掌掌心通红,隐隐有丝丝灼烧之声,这才明白对手适才一掌只是小试牛刀,心下一凛:这人的掌力怎恁得了得?他情知非其对手,但不愿折了气节,朗声问道:“在下倪云鹏,请教阁下大名!”
    赵离昧微感意外,回道:“原来是‘霹雳金刚掌’,在下关东赵离昧!”
    “莫非阁下就是一双铁掌打遍关东的‘铁掌震关东’?”
    “打遍关东算什么!废话少说,你我还未见高下呢!” 赵离昧不容分说,蓄势的那二掌狂啸拍出。
    倪云鹏见他狂傲,亦有几分恼怒,对手既然叫阵,自己怎好做缩头乌龟?他于是大喝一声,左脚重重跺下,竟在地面上踏出一个两寸来深的凹坑,左脚深陷其中。接着又是一声断喝,右脚掌斜向后跺,也踏出一个两寸来深的凹坑,然后右脚掌踮起,踏坑抵住。
    “久闻‘铁掌震关东’一双铁砂掌关东无敌,在下接你这一掌!”
    “好,你接招吧!”赵离昧运掌如风,一招“雷霆万钧”向倪云鹏当胸拍去。
    江湖英雄好要脸面,倪云鹏接他这一掌实在情非得已。他自知掌力上敌他不过,当下使的这一招叫做“磐石转移”,欲以手、足少阳三焦经为通路,意在将赵离昧的掌力部分转移至足下,导出体外。三焦经主气,为人体血气运行的要道。手少阳三焦之脉,起于小指次指之端,上出两指之间,循手表腕,出臂外两骨之间,上贯肘,循臑外上肩,而交出足少阳之后。
    赵离昧第二掌雷霆拍到,倪云鹏右掌上已蓄足了十成功力抵敌,若非他将双脚陷入坑内,只怕已经站立不稳。他右手三焦经脉尽开,只觉对方掌力如潮水汹涌奔腾而入,气塞心脉,充盈如要鼓胀裂开。他强自撑住,一面拼命运功抵抗,一面将对方部分掌力导入三焦经脉,经右手、右臂、右肩、右腿而至右足,导出化消于足下泥坑。
    这一招“磐石转移”化拙为巧,乃是他情急之下的投机之法。对手掌力要是强出太多,他立时三焦经脉崩裂而死。好在赵离昧只使了八成功力,他勉强尚可支撑,但胸中气血翻涌,实难承受,有部分掌力无法归导。他右掌渐渐麻痹无感,对方掌力在他体内四处冲涌,撞击脏器。
    赵离昧不明要理,以为对方掌力雄浑,与自己乃在伯仲之间,顿时收敛起轻慢之心,乃叫道:“好,金刚掌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再来一掌,今日定要与你分个高下!”
    倪云鹏脸色蜡黄,心下叫苦不叠,他接下刚才第二掌已是极限,此刻右臂酸麻几无感觉,内里有如翻江倒海,不能止息,如何再接他一掌?
    眼见赵离昧凝神聚气运功,知道他下一掌必出全力。倪云鹏无暇再想,强运一口真气,将体内冲乱的气息强压了下去。接着他又大喝一声,自壮声威,这次换了右脚踏坑下陷,左脚踮起抵地。原来他右臂已然震麻,连抬都抬不起来,只能换了左掌接招,期望能再以“磐石转移”抗他第三掌。
    赵离昧运功已毕,忽然疾步跑向两三丈外的一棵大树,然后纵身高跃,双足重重踏于树干之上,借着这股弹力反身扑向倪云鹏。
    那大树受了他这一踏,树叶扑簌簌往下直掉。
    赵离昧以为倪云鹏是劲敌,决意要在这一掌上分出胜负,祭出了重掌杀招——“飞来小重山”。这一掌不仅倾注了他数十年的功力修为,借着反弹纵跃之势,更能多平添二分功力。
    赵离昧身在半空,如一座飞起的山峰沉沉压来。这一掌裹挟风势,如泰山压顶,声势逼人。倪云鹏避无可避,只得硬起头皮,再接他第三掌。
    两掌相交,倪云鹏一声闷哼,足下的凹坑抵陷不住,“蹬蹬蹬”大步向后退出十余步,一口鲜血强压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接这一掌十分勉强,赵离昧又使了全力,已然受了极重的内伤。
    赵有为斜睨了那个儒雅侍卫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相斗的赵、倪二人,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他再看其他众人战况,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自己手下第一波冲上去的十几个侍卫已经死伤过半,第二波又上去了十几人,虽将对方众人围住,却找不到什么便宜。他暗自着急:此番剿灭湘王余党是他建功的最好机会,决不能让钦差大人轻看了自己!
    想到此处,他冲身旁一个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人是他的箭队队长,他抬手一招,从后排人丛中冲出三十来人,一色的强弓硬弩装备。这是他一手调教训练的铁箭卫队。
    箭队长手一扬,铁箭卫队众箭齐发,射向朱棣一干众人。一时间,箭声呼啸,箭雨如蝗。
    四剑将朱棣护在中间,被十余个侍卫围住缠斗,听得箭声呼啸,田壹行大呼一声:“不好!大家护好了大哥!”
    四人立即弃了各自的当面敌手,按着八卦走位疾速奔走起来,手中剑光舞成一团,便如卷起一面游走的剑墙,将来箭纷纷挡落。其他各人也各使兵刃挡格来箭,只有倪云鹏中了赵离昧重掌,反应不及,身上中了两箭。
    云息洞主离他最近,急忙逼退身边的侍卫,冲过去想要护住他身前。他擅长的是柔术,手中不使兵刃,难以挡格来箭,结果后背也中了一箭。
    这一通乱箭来得仓促,为了杀敌不辨敌我,立时搅乱了场上局面。那些冲杀在前的侍卫纷纷挥刀自保,有好几个同样中箭倒地,“哎哟”之声四起,其余侍卫纷纷退回避箭。
    赵离昧身在阵前,亦成了乱箭的射靶。他身形疾起,趋避来箭,几个飞身跳了回来。他心中有气,将当前射箭的几名卫士踢翻在地,冲着赵有为大骂:“暗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他是条硬汉,对赵有为行此下作行径甚是不耻,更恼他心思歹毒,不分敌我,竟连自己也一并乱箭射杀!
    赵有为没空理会他的愤怒,他已看出被四剑护在核心的朱棣是个首脑人物,立即又向身旁的箭队长使眼色。箭队长会意,立即布置箭队将攻击重点放在朱棣这边。
    江统领看着怒气冲冲的赵离昧,脸色有些尴尬。他惟恐赵离昧发作,坏了剿贼的大事,于是脸色一愠,向赵离昧道:“赵兄不可置气,这些都是乱臣贼子,跟他们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替朝廷平叛拿住这些反贼,才是眼前的头等大事!”
    赵离昧重重地“哼”了一声,自己是这江统领重金酬请而来,为了笼络自己他平日里对自己甚是恭崇,想不到这会儿竟对自己使起了脸色。他盛怒难消,又不便冲他发作,索性几个纵跃,自管扬长而去了。
    “赵兄……”江统领留他不住,脸上无光,心中怒气陡生。不过他此刻更加关心场上战况,没功夫和赵离昧置气,便任由他去了。
    周言看出这儒雅侍卫是个要紧人物,立即展身向其扑去。以他的轻功要冲出重围易如反掌,但要救出朱棣却非易事,只有先擒住敌首,或可解救。他趟风而来,人随风到,转眼已到江统领的身前。
    斜刺里一条肥大的人影闪出,一件钉耙状的古怪兵刃朝他劈面扒来。周言一瞥,是一个粗壮的赖头和尚从旁杀出,阻住了他的去路。那和尚的兵刃甚是奇怪,似是照着禅杖的样子打造,一头是月牙铲刀,另一头却是八齿钉耙。
    周言不愿与他纠缠,眼见那钉耙当胸扒来,在空中一个蜻蜓点水,轻捷跃过。他跃过之后身体疾速坠下,正好翻过那赖头和尚,足尖踮在另一头的铲刀之上,又借势向前纵出,身形之灵便大大出乎那和尚的预料。
    那和尚本拟打出钉耙必能拦下周言,不料对手身形如此轻盈,实是生平未见。不过他反应也极快,猛地骤然停住身子,但见他既不转身,也不回头,瞬间收住倾贯于钉耙上的前冲之力,转而后发,将手中禅杖直直向后掷出。
    这条钉耙禅杖极是沉猛,他一收一掷间收放自如,劲力实是相当了得。禅杖后面一头是月牙铲刀,那铲刀像长了眼睛一样,照着周言的后心呼啸而去。
    周言身在半空,无可借力,也不知他如何施展,右脚在左腿上轻轻一跺,身体旋即向右侧疾速飞旋过去,避开了禅杖。只这稍一停顿,那和尚已经反身追来,如一只掠食的大鸟,一把抓回飞出的钉耙禅杖,拦在了江统领的身前。
    那边赵有为调整了箭队,大部箭队将四剑团团围住,乱箭齐发,朱棣一时间凶险万分。成宇豪眼见不妙,飞身赶去,将手中兵刃一抖,撑开了一把铁骨大伞。他之所以叫作“混天伞”,就是因为这件特别的兵刃。铁伞收起,伞头处插着一杆锋利的枪头,可作铁枪来使,适才对战时已连着刺倒了好几个侍卫。伞面则是用犀牛皮缝制,刀枪不入,坚韧无比。
    成宇豪撑开浑天伞,正好当作一面巨大的盾牌来用,他再发力一扭,伞面急速旋转开来,把来箭尽数挡落。四剑和朱棣得他救助,形势有所好转。
    赵有为见状,冷笑一声,从身后箭袋中摸出一支银色羽箭,张弓搭箭,瞄着成宇豪一箭射出。
    “啾——”地一声,那箭如一道搓成的银光,疾速射向成宇豪。
    成宇豪不敢怠慢,闪身侧避,银箭与他失之毫厘。他暗叫一声“好险”,以为躲开了箭头,熟料那箭明明是贴身飞过了,忽而箭头一个细微的侧转,竟尔转向,“扑”地一箭射在他小腹右侧。
    成宇豪吃痛,手中伞一松,露出胸前好大一片空挡。箭队瞅准时机盯着他一阵猛射,他的前胸又中一箭,浑天伞举不动,耷拉下来。朱棣和四剑随之暴露在箭雨下,重陷危机。成宇豪强自支撑,再次将伞旋起,撑住了伞面,护着朱棣慢慢向客栈内退去。
    赵有为一箭得手,大有得色,这正是他“银羽回风箭”的厉害之处。他将此箭涂成银色,银羽是用对风力极为敏感的隼鹰尾羽制成,为的就是混淆对手的视觉,银羽见光反光,炫人眼目,再加上箭速极快,对手根本无法看清来箭的精准射向,只能依着常理判断,以为必是射向自己身体而来。而其实,赵有为射的并非对手身体,而是离他预设的着箭部位最近的一个“风口”。
    所谓“风口”,是根据对手身体的位置、当时的风速和风向、以及对手最有可能选择的闪避位置综合判断得出的一个最佳射点。此箭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可循风辨位,中途转向,叫人防不胜防。银箭射出,对方在第一时间做出闪避,因箭身反光,视觉上会产生误感。这种误感极小,却可影响人的判断,尤其是在来箭已近在咫尺时。回风箭真正的厉害之处尚不在此,高手寻隙之间亦可逃出活路,回风箭就是专为对付武艺高强者研制的。它射向“风口”,而非直接射向对方身体,让人误以为躲开了来箭,及至箭头遇风急转,虽只是毫厘之变,足可令对手猝不及防,便即中箭。
    那日冷如风中的,便是此箭。赵有为在此箭上耗费了无数心血,精研多年才创制而成,很少在人前施展,更无人知道其间的秘密。以他箭无虚发的箭术,对付寻常之辈只用铁齿倒钩箭就绰绰有余了,只有在对付武功高强之人时才会施放此箭。要将此箭运用纯熟绝非易事,尤其是要判断和选择好“风口”更是极难之事。赵有为花费了数十年之功,反复演练了何止千万遍,才将此箭术运用得炉火纯青。
    对方的箭队威胁实在太大!
    纪纲见周言还在与那和尚纠缠,忍不住大叫一声:“四哥,先护住大哥要紧,打他的箭队!”
    周言闻言,撇开那和尚,展开轻功绕到箭队后面。他伸手往怀里一掏,十余枚柳叶镖撒手而出,立时有七八个箭队兵士中镖倒地,箭雨弱了下来。
    纪纲大喜,叫道:“好,就打他的箭队。”
    周言在箭队后面游走一圈,又绕了回来,挡在了朱棣身前。
    纪纲急道:“你怎么不打了?”
    “我的暗器用完了。”
    “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用完了!”纪纲又急又气。
    朱掌柜见箭势稍弱,大叫一声:“大家快退回客栈!”冲过去拉起朱棣就往客栈里跑。众人趁势扶起伤者,纷纷退回客栈。
    一干人退回门里,有两个当先追赶的官兵追进门里,被熊威一斧一个,当即砍翻。其余官差围在门口,再不敢贸然进来。
    赵有为见众人全都躲回了客栈,心下一喜:这就叫是瓮中捉鳖了!他大声指挥箭队,抵近团团围住客栈,下令道:“给我射!”
    箭队长稍显犹豫:“大人,这里面还有其他住客……”
    赵有为横了他一眼,呵斥道:“哪来的住客,统统都是反贼!给我射!”
    箭队长不敢违拗,下令放箭。一时间,箭雨如注,齐齐射向客栈。客栈的土墙处还好,铁箭不能穿透,门窗各处则被铁箭穿透,只听得里面“哎呀!哎呀!”不断有人惨叫。
    赵有为喜不自胜:“叫你们插翅也飞不出去!”
    如此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里面惨叫声渐弱,只剩下中箭者疼痛的哀嚎声。赵有为觉得差不多了,扬手一挥,箭队立止。
    “去,叫人进去看看。”
    箭队长吩咐两个兵士进去查探。那两人蹑手蹑脚凑到门前,板门忽然“嘭”地被踢开,熊威擎着一对板斧砍杀冲出。他眦目瞪眼,有如凶神,那两人逃之不及,被他砍于斧下。
    众官兵一通乱箭射出,熊威扛起板门挡住,又退回了屋内。其余官兵心悸不已,无人再敢上前。
    如此又僵持了一刻,赵有为大骂众人无能,自己便要往里去闯。箭队长拦住他道:“赵总管,您不可以身犯险。”
    赵有为将他一脚踹开,骂道:“我不去,还能指望你们这些窝囊废嘛!”他有意在钦差面前表现,当下又要往里闯去。
    箭队长爬将过来,还是拦住了他,说:“赵总管,莫若用火攻……”
    赵有为听了,心中一动:他的箭术确实无双,但若要动手,这些人个个均是硬手,又守在客栈的暗处,硬闯进去确实不是个明智之举。不若用火将他们焚之一炬,正好陪了湘王一道,实在是一个大大的妙计!
    他不免喜形于色,夸赞箭队长道:“好计,好计,就这么办!”他缓缓从箭袋中抽出一支金色羽箭,长臂张弓,一箭射向客栈。
    那箭闪着金光,激射而出,但听“嘭——”地一声爆裂,火星四溅,撒落在客栈各处。箭队兵士均将箭头绑了火信,一齐射向客栈,霎时间火光熊熊,烈焰冲上云霄,客栈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赵有为望着冲天的火光,一张疤脸上漾满了笑意,他笑得如此得意,连那道触目惊心的创疤也显得不那么碍眼了。
    “托陛下和钦差大人的洪福,今日将湘王乱党一网打尽了!”
    江统领也是满面春风,笑道:“此次诛灭湘王乱党,赵总管你当居首功,我回京后一定如实禀报圣上。”
    赵有为闻言,慌忙跪下磕头,口中高声念道:“多谢大人,卑职定当竭尽全力,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尽忠!大人如不嫌弃,我愿鞍前马后,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江统领“哈哈”一笑:“赵总管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你我同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何分你我?”
    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笑声飞扬,回荡在黑烟笼起的云头之上。
    第三章 兵行险招穷诡道

    江统领心情大好,伸手入怀摸出一只金色的酒樽来,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金色的小酒壶,小心翼翼地拧开壶盖。酒一出壶,醇香溢出,他使劲儿吸了一口,神情大动,大赞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妙啊!”
    他就着熊熊的火光,缓缓地将金樽斟满。他斟酒时极为小心,似乎唯恐洒落了一滴,然后举起酒樽深深呷了一口,连呼:“好酒!好酒!”
    赵有为见他甚是陶醉,忙不叠地奉承道:“大人不愧是‘金樽一壶酒’,果然是豪迈英雄!”
    江统领闻言,举起手中金樽,哈哈一声长笑:“赵总管,这可是皇上御赐的朝廷贡酒秋露白,你可有兴趣也来一杯?”
    这江统领叫做江中月,乃是皇宫中执掌大内侍卫的副统领。此人自命风流倜傥,好酒好诗,尤其嗜酒成性,身边一盏金樽、一壶清酒不离身,因此博了个“金樽一壶酒”的雅号。他此次奉旨南下宣召,名义上是护卫宣召使臣,实则是奉了皇帝密诏,要将湘王锁拿进京。
    他行事周密,南下时不仅从大内侍卫中抽调了大批好手,更不惜重金招揽了一批江湖豪客。场面上他只安排了十余个侍卫身着官服随行,其他人等皆扮作客商模样,分批潜入荆州城内。入城后,又与湘王府内线赵有为暗中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湘王朱柏,堪称大功一件。尤其令他惊喜的是,赵有为牵出的“湘王余党”十有八九就是燕王朱棣!
    燕王是皇帝的头号心腹大患,在皇帝的铲除名单中排名第一。皇帝不是不想动燕王,只是忌惮燕王的本事不敢贸然下手。如果自己这次能“顺便”把燕王当作湘王余党一并铲除了,岂不是上天送来的一个天大功劳?想到这些,他的心情怎能不畅?
    他酒壶中的秋露白是极珍贵的宫廷御酒,平时连自己都舍不得喝,赵有为只是湘王府的一个副总管,和他没有半分交情,哪能轮得到给他喝?但他今日心情极佳,定要请赵有为喝上一杯,要说起来,能捞到朱棣这条大鱼,还得亏了赵有为。只是他身边向来只带一个酒樽,却去哪里再寻个酒盏来?
    江中月环顾四周,问道:“可有人带了酒盏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均想:除了你这个酒鬼,有谁会在战阵杀敌之时随身带着酒盏?
    江中月见众人不答,知道他们都没带得酒盏。赵有为是个机灵人,不好冷了场面让江中月难堪,便说:“卑职多谢大人美意,大人的好酒是陛下御赐,我等卑贱小人哪里消受得起……”
    “哎——”江中月一摆手打断了他,“正因为是陛下御赐,才更应和兄弟同享,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酒同喝!”说罢在酒樽中又斟满了一樽,递给赵有为,“赵总管,来,此次诛灭湘王逆党全靠有你相助,你该当痛饮一杯!”
    赵有为见江中月将他自己的酒樽递给自己,又是惶恐又是高兴,双手敬抬毕恭毕敬接过酒樽。他哪里知道,眼前被大火焚烧的客栈中躲着的所谓“湘王余党”,竟是另一个威名赫赫的藩王——燕王朱棣。他一意要剿灭湘王余党,其实是存了极大的私心,为的是要铲除冷如风这个后患。
    他本是军中武将,向有野心,当初投效湘王是想着要干一番大事业,为自己挣一份前程的。结果冷如风入府后,湘王对他日渐冷落,后来连王府的侍卫总管一职也叫冷如风夺了去。他嘴上不说,心中却对冷如风无比仇恨,就连对湘王亦逐渐产生了怨恨,觉得是湘王有负于他。
    待到新皇朱允炆即位,备受冷落的赵有为立即嗅出了机会,觉得自己翻身的时机到了。他在湘王身边潜心经营数十载,岂能甘心一番心血尽付东流?他当初追随湘王是另有居心,结果世事难料,一番阴差阳错反弄成了一个僵死之局,如今,他终于有机会重新解开这个死局。
    湘王这些年不问政事,早没了争雄之心,这些赵有为都是清楚的,但他为了向新主子邀功卖宠,迎合了皇帝的削藩心意,有意构陷湘王。湘王不甘受辱,自焚而死,这是赵有为最愿意看到的结果。这样一来,湘王的“畏罪自杀”就坐实了他的谋逆罪名,他的功劳也就确之凿凿了。整件事态的发展皆顺从他的心意,只是有一点未得圆满,就是那日冷如风中箭脱逃,这是他的一个心头后患。
    他和冷如风共事多年,深知此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冷如风在湘王府做了这么多年的侍卫总管,势力不可小觑,他素来忠义,无论如何都会找自己报仇的。赵有为不知道朱棣等人的真实身份,见他们最近和湘王过从甚密,以为必是同党。所谓斩草除根,只有将冷如风等一干湘王余党尽数剿灭,绝了后患,他方可安枕无忧。
    赵有为深谙官场之道,深知自己此番究竟能获得几许功劳,全在江中月一纸奏折上,是以对他极尽奉承之能。此外,他还有另一层心思:湘王既倒,自己这个侍卫副总管已经一文不名,即便朝廷论功行赏,也不知能得个什么差事。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江中月既是钦差大臣,又是新皇帝的近身内侍,若能攀上这棵大树,何愁没有出头之日?他以诛灭湘王余党的名义,引着江中月一路追杀至此,就是有意要让他看看自己的本事,倘能被他看中,前途就此不可限量。
    赵有为的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殊不知自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将一件天大的功劳拱手送给江中月。朱棣一行潜踪匿行,处处小心,却未曾想到他们的行踪早在江中月掌握之中。赵有为要剿除湘王余党,江中月也不点破,反正活儿是他干,功劳自己来领,何乐而不为?
    赵有为不明就里,见江中月如此亲待自己,以为攀附有望,心情大好。他仰起脖子将酒樽中的酒一饮而尽,只觉入口醇香绵厚,细细回味,别有一股清冽的口感。他看着空空的金樽,心想:怪不得人人都要削尖了脑袋往宫里钻,果然是不一样,连这酒也是宫里的好喝……
    江中月见他看着空酒樽发愣,呵呵笑道:“赵总管,这御赐的秋露白滋味如何呀?”
    赵有为连忙回过神来,又毕恭毕敬地将空酒樽托起奉上,答道:“卑职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蒙统领大人如此抬爱,这御赐美酒果然非凡,人间难觅啊!”
    “正是,正是!赵总管果然是懂酒之人,你可知这秋露白是如何酿造?”江中月接过酒樽,卖弄起来,“此酒需等到秋露时节,由酒坊匠人于半夜时分在花草茂盛之处放置托盘,收集草木上的露水,以露水而酿之。因为取自天然秋露,味最香甜清洌,所谓:春泉如醴,出自京师,秋露凝甘,遍於竹苇,故名‘秋露白’。此酒酿制不易,一季也只能酿得几十坛,算得上是宫中数一数二的珍品啦。玉壶一双秋露倾,唯此可以忘吾情啊!来来来,你我兄弟再来一杯,切莫辜负了此刻的良辰美酒!”一谈及美酒,他兴致斐然,再看着一旁熊熊不熄的大火,更加畅快无比,又满满斟了一樽酒,递给赵有为。
    赵有为受宠若惊,仿佛在火光中看到了自己来日的飞黄腾达,于是却之不恭,接过酒樽又是一饮而尽,大喊一声:“好酒!”
    江中月接回酒樽,给自己倒了一樽,也是一口干尽。两人对着燃烧的大火,又是一阵纵声长笑。
    赵有为在江中月的酒樽中吃了两杯酒,以为他收了自己这个门人,内心窃喜不已。这几日来为了将湘王极其党羽一网打尽,两人不敢大意,着实操劳了一番,如今大事已毕,该是他献殷勤的时候了。他于是躬身请道:“大人连日来剿除逆党辛苦了,如今大事已了,不如请大人先行回去歇息,也好让卑职略尽地主之谊。”
    他本拟江中月定然满口答应,不料江中月却摆了摆手:“不忙不忙,我等奉旨剿灭逆党,岂可马虎?我就等在此处,等大火熄灭,再去检视这些逆贼的尸首。”
    赵有为心想:朝中之人最会作态,正主儿朱柏都已伏法,手下几个同党还需要这么惺惺作态嘛?这么大的火人早烧没了,还检视什么尸体?他陪着笑脸,又进言道:“大人您尽可放心,几个漏网之鱼而已,这么大的火早就烧成灰烬了。有我的铁箭卫队在此,您就放一百个心吧,这里的事情我自会料理停当。大人您连日劳苦,卑职已略备了薄宴,一来给大人接风,二来也给大人庆功!”
    江中月忽然冷下脸来,说道:“赵总管,你我都是皇命在身之人,为陛下办事,该当尽忠职守才是。如今大事未了,你我岂可耽于享乐?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替朝廷、替陛下办差的嘛!”
    赵有为想不到江中月会来这么一出,他本是好意献殷勤,想不到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刚才还金樽把盏称兄弟,这会儿说翻脸就翻脸,竟冲着自己摆起官威来了。他一时间楞在当地,唯唯诺诺说道:“大人教训的是,是卑职疏忽了,还望大人宽恕。”
    他不知是江中月为人古板,不喜应酬,还是哪里有所疏失,江中月借题发挥,心里一时惴惴不安。他哪里知道,江中月真正关心的是燕王朱棣的生死,此事干系重大,他非得亲自验证不可。
    江中月见赵有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知道自己刚才语气稍重,怕是惊着了这位赵总管,于是缓了语气,问道:“赵总管,我看你的铁箭卫队很是厉害,想来调教不易吧?”他故意转开话题,是不想赵有为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这几个“湘王余党”身上。他可以赏赵有为两杯御酒,可绝不愿在剪除燕王的功劳簿上也分他一杯羹。
    “回禀大人,卑职原是军中行伍出生,对箭术略懂一二,这支铁箭卫队正是卑职亲手调教的。卑职以为,不论是沙场征伐,还是剿贼护卫,都应该有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箭队……”赵有为正等着江中月如此发问,这支铁箭卫队是他展示能力的最好范例,于是滔滔不绝汇报起来。
    “嗯,好,好……我倒忘了,你的名号叫作‘三响箭’,箭术当世无双,怪不得能调教出的这样的箭队来。”
    “承蒙大人抬爱,卑职组建箭队就是为了给朝廷效力。今日得遇大人,真是机会难得,还望大人不吝指教。”铁箭卫队是他的得意之作,正好借机卖弄一番。
    “是嘛?”江中月表现得饶有兴致的样子,请他进行演示。
    赵有为正巴不得,立即将箭队召集到近前,亲自进行演说:“这铁箭卫队是我亲自选拔,由我亲自训练,个个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大人请看,这是卑职研制的铁齿倒钩箭。”说着,从身后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铁箭,呈到江中月面前,然后一捏箭身机括,箭身上立时弹出四组铁齿来,上下各有两组,每组各有四个铁齿,呈“×”状型排列。
    “此箭射入身体,立即触发箭身机括,四对铁齿倒钩弹出,嵌在身体里就拔不出来了。”
    江中月仔细端详箭身上的四组铁齿,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尖锐倒钩,状如犬齿,看着就让人心里肉疼。他喃喃道:“果然是厉害的杀人利器,赵总管的手段当真了得!”
    赵有为见江中月大有赞赏之色,立马表态:“蒙大人错爱,卑职铭感于心,大人如不嫌弃,我愿做大人军前一卒,以供驱使!”
    江中月呵呵呵干笑几声,连说:“好!好!好!”他想起一事,问道,“赵总管箭法超群,我刚才见你一箭射中那个逆贼,用得……好像是一支银箭?”
    赵有为微微一哂,心想:这姓江的倒也不简单,竟能看出我用箭的区别。“银羽回风箭”是他的心血之作,其中奥妙他从不在人前言及,于是淡淡答道:“是,是一支银箭,不过若论威力,却不及铁箭厉害。”他一语轻描带过,不愿多提。
    江中月只想扯开话题,对此也不在意。两人又闲扯了一些话头,等着大火足足延烧了约一个时辰。江中月见大火兀自不停,皱眉道:“赵总管,这火再烧下去,只怕连逆臣的骨头都寻不到啦!”
    赵有为不知其中关节,心下暗骂:这姓江的当真呆板,几个余党也值得这般小题大做?这会儿人都烧成焦炭了,还认什么尸!他心下虽有不满,但经了刚才那一出,不敢再稍触其颜,于是吩咐箭队长寻水灭火,清点客栈内的尸首人数。
    箭队长领命而去,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复命:“大人,经清点,客栈之内共有九具尸体,皆已烧得不成人形,无法辨认了。”
    赵有为不假思索,向江中月禀道:“大人,里面统共有九具反贼尸首,皆已烧化了。”
    江中月略一思量,勃然怒道:“九具尸体,刚刚在客栈外就有不下十个反贼,赵大人,你虽是军中行伍出身,怎么连数都不识嘛?”
    赵有为见他动了怒,紧张起来,问那箭队长:“你们都清点清楚了吗?可有遗漏?”
    “回禀大人,卑职已经清点过两遍了。”
    “会不会火太大,把人烧化了?”
    “应该尚不至于连骨头也烧化了。”
    “带我去看!”
    江中月觉得蹊跷,立即翻身下马,跟着赵有为一起前去查看。
    走进火场,一股焦腐臭味扑鼻而来,赵有为忍不住皱了皱鼻头。客栈早化作了一片焦垣残壁,大火虽灭,余烬未熄,好几处火苗还在延烧,尚未散尽的灼气和烟火滚滚笼在身前,呛人呼吸。
    九具尸体都已烧焦脆化,不便搬移,两人只得逐一前往检视。这九人身上都中有铁箭,少则一支,多则三四支。有几人中箭后应是不得就死,在火海中苦苦挣扎,因此死状甚惨。说是九具尸体,其实已成了九团焦炭,根本无法辨认。
    赵有为数来数去,只有九人,再未发现其他尸体烧灼的痕迹,额上不禁冷汗涔涔。他明白,火势再大,也不可能就此将人烧化于无形,那就是说,一共就只有这九具尸体!且不说人数对不上,这九具尸体身旁没有一件兵刃,寻遍整个火场也未见到一件。若说人是烧化了,难道连兵刃也都烧化了吗?他心底泛起一个害怕的念头:那些湘王余党,跑了!
    江中月是明白人,一看即知端倪,“哼哼”两声:“赵总管,你办的好差事啊!”
    赵有为一下子像掉进了冰窟窿里,神色大窘。他原本是想在江中月面前好好露把脸,不料却把屁股露给了人家看。他脸色十分难看,冲着箭队长吼道:“去,再给我仔细翻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逆党的尸首全找出来!”
    他见烧焦的客栈里还有几处房梁塌作了一团,余火燃烧未熄,先前兵士只是略略搜过,心中还存了一丝侥幸,指望着这些余党就挤在其间,死作一团。箭队长带人将未灭的余火尽数浇灭,将塌在一起的房梁、焦土全部翻开来重新找过,仍是一无所获。
    箭队长战战兢兢回来禀报,赵有为这次却不发怒,只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他盛怒之后已经冷静下来,火场中连一件兵刃都没有找到,那对方一定是跑了。他不再心存侥幸,开始思索对方究竟是怎么走脱的,他的铁箭卫队将客栈层层包围,莫说是人,就算只鸟也飞不出去,除非……除非这间客栈之内别有密道?
    他眼睛一亮,瞥了一眼江中月,见对方正冷着脸盯着自己,眼神甚是冷峻。他没法,寻思着这些人不过是些漏网的小鱼小虾,江中月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他、于己颜面上都可好看,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江中月不会不懂。
    他于是硬起头皮,准备将糊涂装到底,说:“启禀大人,这人都已经烧焦了,实在难以辨认。依卑职愚见,这九人定是湘王余党无疑,只是人数上尚有稍许差池……是卑职失职,定当全力继续查办,将漏网余党全部缉拿归案!”
    在他想来,湘王既以伏法,此案大功已成,就算走脱几条小鱼小虾也不是大事。这九具面目难辨的尸体就是“湘王余党”,拿去交差领功即可,江中月身在官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没有必要在场面上为这点儿小事为难自己,为难他就是为难江中月自己。
    他想得原不差,熟料江中月不按套路走,他鼻中重重地“哼”了一声,厉声道:“赵总管啊赵总管,本钦差看你这几日办事还算勤勉,原以为你是个可用之人,哪知你竟如此搪塞于我。你可知道,欺蒙我就是欺蒙 ,你好大的胆子,这欺君之罪你可吃罪得起?”
    赵有为想不到江中月连半分情面都不讲,还搬出了“欺君之罪”来,吓得魂儿都飞了,立马跪在江中月面前,连连磕头:“卑职不敢,请大人息怒,卑职一心只想着好好为陛下办差,从未有过欺蒙圣上的想法,还望大人明察!”
    到手的鸭子竟然平白飞了!江中月一肚子怒火无处发泄,又不能和赵有为明说,就只能拿他来撒火。他见赵有为磕头如捣蒜,自觉情急之下有些失态,想着他诛灭湘王有功,不好太为难了他,更不能引他生疑,于是语气稍缓,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作态,说:“罢了罢了,赵总管,不是我要与你为难,我们做臣子的,当想着为陛下分忧解难。湘王谋逆此等惊天大案,怎可草草敷衍了事?今日倘有余孽脱逃,他日必成朝廷之患,这点道理你当懂得?”
    “卑职懂得,卑职该死!”赵有为伏在地上还不敢抬头,豆大的汗珠哔哩啪啦直淌。他不明白江中月为何对这几个余党如此在意,只觉得此人喜怒无常,难以揣度,心中惊恐不安。
    “唉,我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了,赵总管你起来说话吧。我且问你,依你看,这些逆党怎的就凭空消失啦?”
    赵有为这才敢缓缓站起,答道:“依卑职愚见,只怕这客栈之中另有密道。”
    这客栈之中还真有密道!湘王为什么要在信中指名让朱棣住在福旺客栈,自然有其深意。
    在福旺客栈中挖掘一条密道,是冷如风的主意。湘王处境艰难,冷如风早有体会,他时常去客栈看望朱掌柜,心中的苦闷和烦恼也会跟他倾诉。有一次酒后,他将担心湘王安危的烦闷说给朱掌柜听,朱掌柜听后就提议在他的客栈中打造一间密室,以备不时之需。冷如风觉得有理,进而提出要在密室之中另建一条密道,紧急时可作逃生之用。此事他没有和湘王商量,只在完工后才告知了湘王。
    这日情急,朱掌柜率先就想到了这条密道。他叫众人退回客栈,就是想用这条密道逃生,熊威双斧守住大门,挡住追兵,为众人逃脱赢得时间。赵有为指挥箭队在外面乱箭齐射,射死的乃是店中的客人和两个伙计,火场中的九具尸体就是他们。
    朱掌柜领着众人匆忙躲进密室,冷如风见了众人狼狈模样,倪云鹏、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个都中了箭,成宇豪身上更是赫然插着一支银色羽箭,心中便已明白,恨恨地骂道:“又是赵有为这个狗贼!”
    纪纲甚为焦急,说:“我们困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可如何是好?”
    “诸位不用着急,我自有法子带你们出去。”冷如风看着朱掌柜,冲他点了点头
    朱掌柜会意,走到冷如风床后,伸手在床板后的机括处一拉。“咔”地一声,床下传来响动。
    众人把床搬开,见床下的地面打开了一个出口,下面有一条地道。朱棣和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这密室之内另有地道。
    “快,从这条地道走,可直通一座荒弃的寺院。”冷如风说。
    田浩二点亮火褶子,当先钻入地道,片刻后他探出头来,说道:“这地道十分狭窄,洞主他们身上中了箭,恐怕不易行走。”
    云息洞主强忍疼痛,伸手就要去拔身上铁箭。
    “不可!”冷如风喝止他道,“此箭唤作铁齿倒钩箭,是赵有为那贼专门研制的杀人利器,箭身上有铁齿倒钩,万难拔出。若是强行拔出,血肉也会被一同扯出,立时就有性命之忧。”
    云息洞主闻言一愣,作势拔箭的手放了下来。此时外面一声炸响,正是赵有为的金光爆裂箭爆响之声。众人管不得其他,让朱棣跟在田浩二后面下入地道,其他人挨个钻入地道中。
    这地道挖得十分简单,只是掏空了其中泥土,挖出了一条仅容一人躬身通行的地洞。里面漆黑一团,田浩二靠着火褶的光亮摸索探路,其他人紧跟在后。冷如风没想到有朝一日真能靠它逃命,自挖通后一直未曾使用过,里面一股腐土霉味,有几处的洞身已有坍塌,好在都是泥土,简单清理后即可通行。
    十几人簇拥在狭小的地道之内,走的甚是辛苦。众人不知在其间爬行了多久,忽然田浩二不再前行,整个队伍也都停了下来。
    田浩二发现前面已无去路,身手一模,似乎是一块巨石挡住了通道去路,赶紧问冷如风:“前面好像有块大石挡住了去路……”
    “是了,是了,这就是地道出口。你用力推,这石头看着巨大,下面是活的,你只要用力就能推开。”
    田浩二略略使力,巨石果然开始活动,他再一加力,只听“咔啦啦”声响,竟然将这巨石推移开好大一条缝隙,足容一人通过。他当先钻出地道,在四周侦查了一会儿。
    此处是个荒废的寺院,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大致判断地道出口在寺角的一处山石之中,十分隐蔽。他出来之后瞧得仔细:这块巨石巍然挺立山石之间,看着十分敦实,少说不下千斤,竟然能被轻轻推动,不知这石下是装了什么移转的机括。他不及细想,返到洞口将朱棣扶了出来,其他人依次而出。熊威背着倪云鹏,最后才出来。
    倪云鹏气息衰微,已经昏迷。他和赵离昧对掌,受了极重的内伤,又中了两支铁箭,地道之中狭促,箭身多有剐蹭,箭镞搅动创口,伤情更甚。加之地洞中空气稀薄,他呼吸更加困难,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再看云息洞主和成宇豪二人,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二人经这一番折腾,铁箭创口都已搅烂,情势堪忧。
    朱棣看三人伤情,万分痛惜,问冷如风:“可有法子救救他们?”
    冷如风神情黯淡,摇了摇头:“赵有为阴狠歹毒,他研制这铁箭为的就是杀取人命,一旦中箭便拿再取出,除非有极高明的医家开刀取箭,但那也是九死一生之事。他们现下的情形,创口内里已被捣烂,莫说没有医者,就算神医在侧,只怕也……”他顿了一顿,看了一下地上的三人,指着成宇豪说,“先将他身上的银箭取出来罢。”接着是一声叹息。
    田壹行拔出长剑,走近成宇豪,田浩二忙上前扶起成宇豪,将手上火褶凑近银箭创处。
    田壹行轻声说道:“成兄,你忍着点。”
    成宇豪已经昏迷,也不答话。
    田壹行将长剑挑开创口皮肉,成宇豪吃痛一声喊叫。田壹行趁势将银箭一把拔出,成宇豪又一声惨叫,创口处鲜血激射而出。田浩二急忙一把按住创口,田壹行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给他敷上,然后扯下身上衣襟将伤口处包扎好。
    “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脱身才是。”纪纲说道。
    “正是。那狗贼以为放火将我们烧死了,我们才得空逃出。一旦他们找不到我们尸首,必然会全力缉拿我们,此处距客栈不远,他们片刻就会搜查过来。”冷如风也言道。
    朱棣看了看地上三人,又看了看冷如风,说道:“可是你们几人身上有伤,又如何能赶路?”
    “你们赶紧走,他们三人由我和朱掌柜照顾。赵有为那狗贼要抓的人是我,你们现在走还有机会,再不走,你们也走不脱!”
    朱棣情知留下他们几人必死无疑,事情也绝非冷如风想的这么简单,此刻一张天罗地网怕已罩下,他们真正想捕的网中之鸟或许正是自己,要想一路通关北上,谈何容易?他领兵多年,算得上身经百战,深知此刻最忌仓惶无主,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才好。
    他站起身来在周围巡视一圈,这寺庙是个偏僻之所,看样子已经荒废了很久,加之地洞入口十分隐秘,似是个安全的藏身所在。所虑者,倒是地道来时的通路。他转向田壹行,吩咐道:“你和熊威一起,回去把地道的来路封死。记住,尽量要在前头封住,一定要封死了!”
    稍后,他又想到什么,吩咐赵大仑道:“你们去将洞口里面掏大,要容得下我们这些人藏身。还有,掏出的泥土拿去堵死地道,不可露在外面,我们可能要在此躲藏一段时日了。”
    几人各自领命而去。
    周言插话道:“大哥,此地凶险,我们该当立刻赶回北平才是,倘若耽搁了时辰,再要脱身就千难万难了。”
    朱棣焉有不明之理,他心里比谁都想早些回到北平。燕王府中此时无主,无主就易生变,若是府中生变,他大势去矣!但他现在有别的担忧,使他不能不对接下来的所有行动慎之又慎。
    他临危不乱,已在极短的时间内对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捋过一遍,心中疑窦重重。他自忖一路南来极尽小心之能,却不知在什么环节出了差池,从松涧观到福旺客栈迭遇险情,一切似乎尽在他人掌握。想到这些,他心中后怕不已,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多半已经暴露了。
    如果真是这样,他眼下的处境就太凶险了。自己是新皇帝的头号大患,他们一定会倾尽全力将自己绞杀于此,再名正言顺给自己按个“勾连湘王谋逆”的罪名,正好遂了他们的心愿。他此刻最需要的是冷静,而非仓惶逃命!他一定要沉下心来,把事情想清楚,然后找出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有先消除了隐患,才能筹谋一个万全的脱身之策。所有这些,他都需要有时间思考,有时间冷静。
    纪纲不知道朱棣所想,以为他是不忍心丢下伤重的三人,于是附和着周言劝道:“大哥,你身上担着大事,怎可因小失大。你尽管和四哥先走,洞主他们我留下来照料。”
    朱棣看着纪纲,又逐一看过其他人,意志都十分消沉,于是慷慨言道:“本王一生沙场征伐无数,最重的就是一个兄弟情字。当年我率军北征蒙古乃儿不花,带着亲随卫队五十人逐险追击,陷入敌军重重围困,我可曾丢下兄弟自行逃命?”他顿了一顿,提高了音调,“各位都是追随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们几时见过我朱棣为了自个儿活命就丢下你们不管的?”
    一席话说得豪气干云,冷如风听了都不觉拜服,心想:早就听说燕王乃当世英雄,果然是非常人物!
    纪纲有些惭愧,连忙解释说:“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我们被困在荆州,北平恐生变故。”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倒是的,我们不得不防。六弟,你容我好好想想,北上的路上那么多通关隘口,只怕贼人早就设下了伏兵,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呐!”
    “大哥所言在理,为今之计我们须得从长计议妥当才是。”
    过了不久,田壹行和熊威钻出洞来。熊威叫道:“那地道已叫我们封得死死的,谁也别想找过来。”他两把板斧对付一个土洞绰绰有余,将地道尽皆捣烂封死了。
    田壹行冲着朱棣点点头,说:“我们一直返回去了一多半路程,一路封堵过来,就算他们找到了入口,也断断寻不到此处来。”
    赵大仑他们也将入口处的地洞掏好了,洞里宽敞了不少。朱棣甚觉满意,吩咐众人:“你们收拾一下,将东西都放回洞内,外面打扫干净了,不要让人看出痕迹来,大家收拾完后就呆在洞里,不可随意走动。”
    收拾完后,朱棣让众人坐下休息,但洞里实在憋闷,空气不畅,于几个伤者大是不好。朱棣于是对周言说:“四弟,劳烦你去外面警戒。他们三人有伤在身,不宜憋在洞中,我们先在外休息,若有变故再撤回洞中。”
    末了,他又转头看着夏纸鸢,说:“夏姑娘随你一同去吧,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周言、夏纸鸢领命去了。
    众人又将伤者搬出洞外,这才觉得舒畅了些。朱棣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将几日来的情形重新细细捋过。纪纲不敢打扰,挨着他身旁坐下。他最头痛的是中箭的三人,铁箭不除,三人只有等死的份儿,朱棣若不肯丢下他们,必受牵累。
    纪纲思来想去,觉得别无他法,只有痛下决心护着朱棣先走,于是鼓足勇气又劝道:“大哥,你必须先走,你若涉险,将置我等兄弟于何地?我想过了,我们几个分开来走,你和四哥还有田壹行他们一路,我跟冷总管他们一路。”
    朱棣看着纪纲,不置可否,然后又瞟了一眼其他人,见他们皆困顿不堪,在各自休息,便说:“你随我去看看洞中的地方可够宽敞?”站起来就往洞口走去。
    纪纲知道他有话要讲,跟在他后面一起钻入洞中。朱棣进洞后向外瞥了一眼,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如我所料不错,我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真要如此,他们必设下了重重罗网,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纪纲吃了一惊,他从未想过这些,一时哑口无言。
    “接下来行事更须小心,必得想个万全之策,否则不可妄动。”朱棣继续说道,“从此刻起,任何人不得单独外出,大家守在一起,还要密切留意其他人的可疑动向。”
    纪纲忽然明白过来,刚才周言出去的时候朱棣为什么又叫了夏纸鸢同去。“他……他这是连周言也不放心?”纪纲不敢再往下想。
    朱棣见他神情有异,问道:“怎么了?”
    纪纲生怕被他瞧出心事,扯了个话头问:“洞主他们伤得不轻,可怎么办好?”
    “他们身上有箭伤,官府一定在药铺设了眼线,若去采买药品定会招来官兵,唉,我看也只能熬得一时是一时了。”朱棣一声叹息。
    纪纲闻言,默不作声。他虽力谏朱棣先行撤离,但那是他做臣下的职责使然,听朱棣话里的意思竟不打算施救三人,生死任由天命了,这跟叫他们白白等死又有何异?
    朱棣看出了他的心思,压低了声音说道:“六弟,欲成大事,当放下妇人之仁。在大哥心中,除了咱们兄弟七人,其他的都不足道。”
    纪纲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还在众人面前表现得义薄云天的朱棣,竟然说出这等话来。
    朱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冲他点了点头。纪纲努力稳住身体,跟着他默默点了下头,心里完全是另一番滋味。两人不便在洞中多谈,朱棣随后就走了出去,只留下纪纲一人待在洞中,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泛亮,但夜色仍显得有些深沉。周言和夏纸鸢飞身跃了回来,轻声道:“大家快回洞中,远处有火光,来人不少。”
    众人立即将受伤的三人抬入洞中,冷如风由朱掌柜搀着钻入洞中。纪纲倍加小心,待其他人都钻入洞后又仔细检视了洞外,确认没有可疑痕迹,才返身钻入洞内,推动巨石将洞口封上,凝神听着洞外动静。
    过得一会儿,外面一阵啰唣,有官府的人马搜寻来了。赵有为猜到有密道后,下令在火场中掘地三尺,终于找到了密道入口。他本想沿着地道追寻,不料中途已被捣烂堵死,无路可寻,于是周知了附近的官府差役,并将人马分成几队在客栈方圆二十里内进行搜索,其中一队人马搜到了此处。
    这队人马在寺中匆匆搜索一番,不见有人踪,没过多久便即离去了。朱棣不敢大意,在洞中又待了一个多时辰,才由周言、纪纲二人外出打探后,重新出得洞来。
    众人折腾了一夜,腹中都已饥饿,身边却无甚干粮。朱棣想着此处刚刚搜过,短时间内官兵应该不会再来,于是吩咐周言和纪纲二人出去打猎。他心中有顾虑,只叫了最信任的两个拜把兄弟出去,周言本欲叫上田浩二同去,朱棣却淡淡地道:“弄些吃食你们两人足矣,洞主他们有伤,还是让浩二留下照应着吧。”
    纪纲向周言使个眼色,周言不好再多言,与纪纲出了寺院。纪纲藏不住,在路上将朱棣的担心说与周言,周言听后若有所思:“大哥生性就是多疑,我们一路小心,怎会露了身份?我看官军定是追着冷如风来的,要么就是洞主他们招来的。”
    纪纲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伙贼人奸诈得很,我们接下来行事更须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周言点头称是,两人略略说了几句,就分开各自打猎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纪纲和周言先后回来,两人都猎得一些野兔、野鸡之物。
    纪纲说道:“大哥,我顺便在周遭走了一圈,附近已无官军迹象。”
    朱棣点点头:“还是六弟仔细。你们去把这些处理了,记得,分开来多掏几个地灶,只用微火慢熏,切勿散出烟来,叫人瞧见。还有,一定要收拾干净了,不可留下痕迹。”
    几个人分头去弄,过得一会儿,纪纲拿过来一只熏熟的野兔,递给朱棣。朱棣不接,说道:“先给洞主他们吃吧。”
    “大哥,你先吃吧,洞主他们自有人照料。”
    “他们有伤,先让他们吃。”
    纪纲看他的推托不似做作,心里有些懵了,不知他究竟是虚情还是真意。这时田壹行急匆匆过来,默然说了句:“倪云鹏……他,不行了……” 几人中倪云鹏受伤最重,众人心里都已有了数。
    朱棣急忙过去查看,只见倪云鹏脸色煞白,嘴角血渍未干,身上两支铁箭还插着,已没了气息。朱棣抚着倪云鹏尸身捶胸顿哭,他不敢放声,只能哀嚎:“我的好兄弟啊,都是做大哥的无能,救不了你呀……”
    其他众人围作一圈,默默地看着死去的倪云鹏,心中一片悲凉。云息洞主和成宇豪两人尤觉悲戚,他们身上铁箭未除,无医少药,等待他们的将是和倪云鹏一样的结局。他们并不惧死,可是像这样在绝望中等死,不免格外哀凉。
    田壹行似有不甘,缓缓将两支铁箭从倪云鹏身上拔出。箭上倒钩嵌肉极深,侥是他万般小心,拔出来时还是撕扯下几块血肉。他拔除铁箭,既是对死者的尊重,心中也存了一丝侥念,想试试是否有法子能拔出其他二人的铁箭。当他看到拔出的铁箭上四组八对倒钩如锯齿一般,钩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心如死灰。
    众人心中有痛,却不敢哭出。夏纸鸢忍耐不住,悲声道:“若不给洞主和成兄救治,他们可就没救了!”
    田壹行轻声喝她:“师妹,不可任性,我们若出去求医,必然会招来官兵。你我死不足惜,害了大哥我们万死难赎!”
    夏纸鸢抽泣道:“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嘛……”
    田壹行唉声叹了口气,其他人皆沉默不语。朱棣亦不说话,只是抱着倪云鹏尸身哭嚎。
    云息洞主惨然一笑,对夏纸鸢说:“夏姑娘勿须伤心,我等今日丧命于此,乃是天意。我此生能追随燕王效力,何其有幸,大丈夫行事,生死无悔!”
    朱棣听他说得动情,亦动情地说:“洞主,都是我连累了你们,我这就出去,给你们找解救之法!”
    云息洞主扯住他:“不可,万万不可!”
    纪纲看着倪云鹏的尸体,心念一动,说道:“大哥,我想到一法,或可助我们脱身。不过这法子太过冒险,我心里也没有底。”
    朱棣一直苦思无策,听他这么说,立即道:“六弟但说无妨。”
    纪纲将目光缓缓望向冷如风,说:“我听说荆州城外西三百里有一座龙山,山中有一处山谷叫做迷雾谷,不知冷总管可知……”
    冷如风听他说到迷雾谷,心中猜到了八九分,他低头沉思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法子冒险,但或可一试……”

    江中月平白走脱了朱棣,心中好不气恼。他不愿赵有为搅入燕王之事,转头对那赖头和尚说:“不戒大师,你立即带人去搜寻那些走脱的逆贼,尤其是那个高额大耳的,务必要给我拿住,死活不论!”
    那赖头和尚本是云台山一带的游僧,叫作“八不戒”和尚,此人武功怪异,跟着江中月已有多年。此次来荆州,江中月最倚重的就是这个和尚和赵离昧两人,不过赵离昧是他花重金起来的,只有这个赖头和尚是他的心腹之人。
    说起这个“八不戒”和尚,也算是江湖一奇。
    佛家有八戒,曰: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这本是对出家人清净修为的规矩管束,偏偏这赖头和尚一样都戒不掉。“八不戒”的怪号便与这“八戒”有关。
    他其实早已不是什么和尚,只是他头上长赖,再也长不出头发,仍是光溜溜一个秃头。他当初做和尚是迫不得已的祛灾之法,不敢违背,才一直以和尚自居。他早年间练武成痴,为求速成不惜铤而走险,终于在一次练功时走火入魔,经脉易位,心魔缠障,几乎身死。所幸他命大,晕厥几日后竟然醒转,武功还有大进,只是间歇性心智迷乱发作,时好时坏,时癫时痴。他好时神志清醒,与常人无异,但发病时形同痴癫,武功全失。
    随着入魔越深,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痴癫的时间越来越长,几同废人。也是他造化大,有一次发作时得遇一少林高僧,那高僧慈悲为怀,运功救了他一命,又说他与佛有缘,并指点他:“若要根除魔怔,非得潜心修习佛法,悟成正果,再以正宗的少林内功心法导之,方可化解。”意欲收他为徒。他平生志在于武,怎么肯做和尚,高僧也不勉强,授了他一套少林内功心法,助他祛除心魔。
    他并非出家弟子,仓促间虽习得心法,终是一知半解,受用有限。高僧于是荐他去云台山出家,要他修身养性,参悟佛法。高僧离开后,他迫于魔怔之害,不得已去了五台山。剃度那日,恰逢他魔怔发作,只听寺中主持叨叨念道:“第一戒者,尽一日一夜持心如真人,无有杀意,慈念众生,不得贼害,动之类,不加刀杀,念欲利安,莫复为杀,如清净戒,以一心习;第二戒者……”
    他听得脑中“嗡嗡”乱响,头皮阵阵发麻,几欲发狂。总算他强运心法之功,勉强压制了魔怔,但从此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八戒”乱说,听之就心烦意燥,恨之莫有及也。
    剃度之初,他也一度想着做个正经和尚,但时日稍久,他终究无法忍耐寺中的清规戒律,也无法克服作祟的心魔。终至一日,他脑中“八戒”之声齐声轰响,引得他魔怔大发,大嚷着:“一也要戒,二也要戒;三也要戒;四也要戒,老子偏偏什么都不戒!”将寺院打砸一番,冲下山去。
    他下山之后不敢去少林寺,一来是因为修佛不成,无颜去见那高僧;二来自从习了少林的内功心法,他的魔怔已好转许多。他想着只要自己勤加练习,或许就此好转也未可知,于是练功愈加勤勉。说来也奇,他自此悟性大开,常有奇招妙想,武功更是突飞猛进,功力大增。
    他从走火入魔中入道,异于常人,武功路数也极怪异,便连他打造的兵器也十分奇特。此后他在江湖上闯下了不小的声名,只是无论他怎样修炼,终无法消解他的魔怔,反而在达到一个拐点后开始反复,压制起来愈发困难,魔怔愈加强大。不过这一点,只有他一个人清楚。
    江中月折腾了一宿却两手空空,心神俱疲,他没有精神再和赵有为虚与委蛇,当下将他叫到身前:“赵总管,我要回官驿去了,捉拿逆党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且记住,但有逆党的消息就来报我,我请不戒大师带人助你。”说完自会驿馆去了。
    江中月回到驿馆就歇下了,可是脑子里杂乱无章,根本睡不着。本来诛灭了湘王朱柏,诸事随遂,他已然是大功一件,正该额手相庆才是。可燕王朱棣的意外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既定部署,使局面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使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若是自己能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顺便将燕王一并铲除,皇帝必然大喜,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从此晋身为新皇的心腹宠臣亦未可知。但现今走失了朱棣,这消息若是被皇帝知道,定然会责他办事不利,说不定连诛灭湘王的功劳也会化为泡影,更加令他担忧的是,自己从此在新皇眼中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他辗转反侧,直到脑子变得混沌不堪才迷迷糊糊睡去,这一觉睡得很累,仿佛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第二天将近中午时分,有下人来报,说是赵有为求见,他以为是有了什么消息,立即起身召赵有为来见。
    赵有为进来时身旁还站了一个人,是个低矮的胖子,右眼角眉梢处有一颗大黑痣。他看此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没有多在意,迫不及待地问:“赵总管可是有了逆党的消息啊?”
    “这个……卑职正在全力缉拿,目前……目前尚在缉拿之中。”赵有为小心翼翼答道。
    “噢……”江中月大失所望,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那江总管不去缉拿逆党,来我这里作甚哪?”
    赵有为陪着笑脸:“大人驾临荆州已有多日,这些时日一直忙着缉拿逆党,甚是辛苦,也怪卑职照应不周,没有尽到地主之谊,这不我想着到了午饭的时辰了……呵呵,那个……还望大人赏光。”
    “赵总管的心意我领了,只是江某有个毛病,差事没办完就喝不下酒吃不好饭,怕是要扫了江总管的兴了。”
    “大人您说哪里话,卑职这几日跟在大人身边,那真是受益匪浅。大人为国尽忠、为陛下分忧的精忠之心实在叫卑职感佩万分。卑职自知差事没有办好,本来不敢来搅扰大人,实在是有些许小事,想要劳烦大人……”赵有为说着,朝那矮胖子连使眼色。
    那矮胖子连忙朝门外喊道:“还不快把东西抬进来!”
    两个小厮从外面抬了两个大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上。
    “赵总管,这是何物?”江中月问道。
    赵有为趁机答道:“回禀大人,刚才忘了介绍,这位是孙福才,原本是湘王府的总管,这是他从王府中搜出的一些罪证,烦请大人带回勘验。”
    “湘王府的东西不是都由朝廷抄没查封了嘛,还有什么需要我勘验的?”
    “大人,您是钦差,湘王府里的重要物件当然得请您亲自勘验,大人请看!”孙福才借机上前一步,走到江中月近前,将两只箱子的盖子揭开,里面装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宝货。他走近江中月,继续说道,“湘王这些年一心要做个清贫道士,王府中没什么好东西,小人拣了一些尚能入眼的,请大人过目。”说完腆着一张笑脸退回箱子处,引江中月观看。
    江中月已明白二人心意,他们这是要借花献佛。俗话说:抬手不打笑脸人。他不好拂了他们的一番心意,便道:“那好吧,本官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就随你们随便去吃些吧。”
    赵、孙二人闻言大喜,赵有为抢着道:“卑职当先引路,大人请。”
    二人引着江中月来到了城中的一座花坊处,江中月一看,上面挂着一块“心悦坊”的匾额,楼面甚有几分气派。江中月见是个烟花之地,停下脚步,眉头微皱,这可不是个清净的去处。
    他正待开言,却被赵有为抢了话头:“大人,城中酒肆人多眼杂,反不如此处清净雅致。”
    “此处还能清净?”
    “大人您别不信啊,随我来,您要是不满意,我立马换地儿。”
    江中月将信将疑,随着二人进入花坊,一股胭脂香气扑鼻而来,将他熏得微微飘然起来。花坊老鸨一见赵有为,立马花枝招展跑上来,陪着笑脸说道:“哎哟,赵大人您可来了,我早就都给您预备好啦。”于是领着三人径直穿过了主楼,走进一条幽长的小径。
    与外楼的烟花喧嚣不同,小径往里另有幽深,原来后面还有一个精致的别院。别院里另有十余栋独立的风情小楼,是专供有身份有脸面的达官贵人消遣的,可说是小楼东风,别有洞天。江中月想不到这里曲径通幽,另附风雅,果是个清幽的所在。
    老鸨领着三人来到其中一栋小楼,这座小楼共有二层,一楼是一个大厅,中间放着一张古琴,其余陈设均见雅致,装点得古色古香。二楼上有三个房间,老鸨将三人引入其中一间,里面酒菜皆已齐备。
    赵有为笑着问:“大人,您看此处可还满意?”
    江中月点点头:“赵大人有心,果然是个清净的所在。”
    “那就请大人入座,大人放心,卑职已将这个院子整个包了,绝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
    江中月显出几分满意的神情,端坐下来:“如此甚好。”
    赵有为得他夸赞,喜形于色,向那老鸨使个眼色,说:“你下去安排吧,叫人来添酒加菜。”
    老鸨会意,笑着答道:“大人您尽管放心,你们先喝着,我这就去安排。”说完下楼而去。
    三人入座后,赵有为先给江中月斟满酒杯,殷勤说道:“前日得蒙大人赏赐御酒,卑职不胜惶恐,自觉无以回报。这是此地有名的佳酿黄头山,自然不能和大人的宫廷御酒相比,算是卑职的一番心意,请大人品鉴。”
    “噢?江河数片白,黄山一点青,这可是荆州的名酒啊!”一说到酒,江中月立即来了兴致,凑鼻上去闻了一回,反而考问起赵有为来,“此酒亦是难得的佳酿,赵大人可知这酒的来历?”
    “说来惭愧,卑职粗人一个,只会喝酒,不会评酒。”
    “哈哈哈哈,好一个只会喝酒,不会评酒。”江中月开怀大笑,拍着赵有为肩头说道,“赵大人,会喝酒就是你的福分。我来告诉你,这酒所以叫做黄头山,就是因为产自黄头山。据说此山可不寻常,山上有一个藕池湖,湖水清澈纯净,饮之甘甜可口。更加神奇的是,此湖大旱不涸,且冬暖夏凉,这黄头山酒就是用此湖水酿造。有了好水,还得有好窖,据说这黄头山有上千口老窖,已有上千年的历史……”
    孙福才看他兴致盎然,心中甚喜,这一招投其所好算是投对了,于是和赵有为连声应和,借机劝酒:“大人果然学识渊博,说来惭愧,我等久居此地,却不知此酒的来历,今日聆听大人教诲,受教受教!”
    “且让我试试此酒如何!”
    江中月端起酒杯深深抿了一口,连呼:“好酒!好酒!果然是佳酿极品,醇香无比!”一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孙福才连忙又给他斟满一杯,江中月又是“咕咚”一饮而尽。他刚放下酒杯,孙福才忙不迭又来斟酒,江中月一连饮下了三杯,然后招呼二人道:“两位也喝,一起喝。”
    两人这才端起酒杯,与江中月同饮了一杯。孙福才见江中月心情甚好,张口欲言,但又怕说错了话。赵有为此前已有关照,说此人不好揣度,是以吞吞吐吐不敢开口。
    赵有为见状,忙接过话头:“大人有所不知,此次能顺利剿灭湘王逆党,孙总管也有不小的功劳啊。”
    “噢?原来孙总管也是有功之人?”江中月斜睨了孙福才一眼,这才想起在进出湘王府时似乎见过此人。
    “大人明鉴。这些年来孙总管一直监视着湘王的一举一动,然后向朝廷报告,这次卑职能查实湘王的谋逆罪状,多亏了他的消息。”
    江中月冲着孙福才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此番能剿灭湘王逆党,两位都是首功之臣呐!来,江某敬两位一杯。”
    说起孙福才此人,算得上是湘王府的老人了。与张扬跋扈的原王府总管蔡坤不同,孙福才做人做事谨小慎微,为人低调,做事却十分勤勉。蔡坤被贬后,朱柏看重他是个老实人,就让他接了蔡坤的总管之位,谁知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竟然和赵有为暗中搭上了,又串通了被贬后心怀不满的蔡坤,三人狼狈勾结,出卖了湘王。
    孙福才赶紧捧起酒杯,极恭敬地将杯中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后诚惶诚恐地说:“小人不敢,若要论功,大人您不辞劳苦,乃是当然的首功!”
    江中月得意地一阵长笑,赵有为见时机已到,凑近了说:“大人,这孙总管是个老实人,他立了功,却不敢表功。卑职斗胆,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有事但说无妨。”
    “大人您看,如今湘王府倒了,孙总管一家老小就没了活计。卑职想着大人您明察秋毫,是否能将孙总管的功劳禀明圣上,让朝廷赏他个一官半职,下半辈子也算有了着落。”
    “这事简单,论功行赏是朝廷的制度,既然孙总管确有大功,我一定如实向陛下禀报。”
    孙福才大喜,连忙跪下磕头,高声道:“多谢大人,小的来日一定报答大人!”
    江中月叫他起来,又斜睨了一眼赵有为,嘿嘿一笑:“赵总管怕是也有这番心思吧?”
    江中月既然捅破了这层意思,赵有为也不藏着掖着,趁势说道:“为朝廷效命本是卑职分内之事,哪敢想什么赏赐?不过大人既然提到了,卑职不敢欺瞒大人,湘王府现下已被查抄,卑职的这个侍卫副总管这会儿连个摆设都算不上了,卑职今后的去处……这个……还请大人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才是!”
    他本有心思想跟着江中月,但客栈那晚后觉得此人喜怒无常,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心里打起退堂鼓来。他不愿再提为他犬马效劳的话,只希望江中月能帮着说话,将来赏他一个实事。
    “这个自然,赵总管尽管放心。我早说过,你们只要尽心竭力为陛下办差,朝廷是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这件事儿我记下了。”
    “多谢大人!”
    江中月端起酒杯,然后又放了下来,作出犯愁的样子,说:“只是还有一样,那些走脱的湘王余党你务必要给我用心缉拿。”
    赵有为听他又说及此,心中直骂:“你姓江的也忒死心眼儿了,非要揪着这些个小鱼小虾不放?”他面上不敢有丝毫违拗,连连应诺:“卑职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拿来献于大人!”
    江中月大悦:“甚好,如此甚好。”
    两人正说着,老鸨轻轻推门而入,后面跟着四个曼妙女子。
    老鸨媚笑着说:“大人您看,我可把咱心悦坊的头牌姑娘们都给您请来了。”说罢拿眼光向四个女子一瞅,说,“青衣、柳翠、紫烟、蓝霞,还不去给客人们斟酒?”
    那四个女子各着一色青、绿、紫、蓝的绸衫,娇而素雅,举止优婉。四人步态轻盈,分入座中,其中两人分伺江中月左右,另外两人各伺赵有为和孙福才身前。
    江中月环视四女,暗想:想不到此间还有这等女子,不显烟花之俗气,可是十分难得。
    四女陪着三人饮宴,江中月兴致大好,接连喝了好几杯,一时诗兴大发,大声道:“有酒岂能无诗,此乃楚酒,惟楚才敢赋辞!”他略一沉吟,脱口道,“《九歌》有云:‘瑶席兮玉镇,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楚酒之美,想来莫过于此!”
    赵、孙二人,一个是武人、一个是粗人,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只得木然地附和叫好。
    江中月见二人木顿,不免有种对牛弹琴之感,甚觉无趣。他正自嗟叹,身旁那个叫紫烟的紫衣女子说道:“大人不光酒量好,这诗文也好,不知大人刚才念的可是《楚辞》中的辞赋吗?”
    江中月略微一惊:“姑娘你懂《楚辞》?”
    紫烟莞尔一笑:“这《楚辞》艰涩得很,我可不懂,我们姐妹只略略懂些诗文罢了。孤雁儿妹妹懂,我有时听她会唱些,记得一些词句。”
    “噢?那你懂些什么?说些我听听。”
    紫烟抿嘴轻笑:“我胡乱说些,大人你可不要笑我。”
    “姑娘你有如此雅趣,江某岂敢笑你,不如我们来出题请诗如何?”
    紫烟盈盈一笑:“还请大人出题。”
    江中月看她酒后颊生红晕,浅笑生姿,娇嗔无比,不禁为之迷醉,低声吟道:“美人既醉,朱颜酡些;嬉光眇视,目曾波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长发曼鬋,艳陆离些;二八齐容,起郑舞些。我们今日喝了这样的好酒,那就以酒为题吧。我先来。”
    他略略一想,脱口道:“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紫烟听了,细想了一会,然后叫道:“不对呀大人,怎么没有‘酒’啊?”
    江中月将她往怀里一搂,拿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我的美人儿,哪里不对,没有酒哪来的醉啊?”
    紫烟恍若大悟:“原来大人出的题,只要有‘酒意’就行?”
    “对喽,我的小美人,该你啦!”
    紫烟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好,妙!醉吟先生的诗,好意境!”江中月对她赞不绝口,转而想起冷落了一旁的蓝霞,于是转向蓝霞道,“美人儿,该你啦。”
    蓝霞也是信口拈来:“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赏。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四个女子各人一首,江中月连声叫妙,他最喜欢这样的风流场面。等到轮到赵有为了,他却憋了一脸的通红,告饶道:“大人,我是一介武夫,对诗文那是一窍不通啊!我就免了吧?”
    江中月偏偏不许,说道:“我也是一介武夫,我也没免啊?”
    “大人您文武双全,誉满京城,岂是我这等粗人能比?我是真的不会啊!”
    江中月酒兴正酣,无论赵有为怎样告饶,他就是不许。四个女子也跟着一起哄他,把赵有为急得一头热汗。猛然间,他一拍脑瓜子,大叫道:“有了!大人,我想到了。酒逢知己千杯少!”
    江中月等他良久,谁知赵有为讲了这一句就没了下文。
    “这就完啦?”
    “完啦!有酒啊!”
    江中月指着他,又好气又好笑:“我的赵大人啊赵大人,叫我说你什么好,也罢也罢,我不难为你了,权且算你过关。”
    赵有为如蒙大赦,拿袖子擦了一头蒸汗,松出一口气来。接下来是孙福才,这矮胖子实在憋不出什么诗文,告饶又不准,被几个女子强灌了好多杯酒。
    几人闹得正欢,却听一阵幽怨的埙声隔门传来,如泣如诉,曲调极是哀婉。江中月停下手中酒杯,静静听了一会,问道:“这是何人在吹奏?曲调恁得凄婉?”
    紫烟答道:“这是孤雁儿妹妹在吹埙呢,今日几位贵客临门,妈妈特意安排她在楼下吹埙。”
    “孤雁儿?那是谁?我怎的不知?”赵有为问道。
    他身旁的青衣嗔怪道:“是呀,我的赵大人,您怎么不知?您可知有多久没来看我们姐妹啦?”
    “我前些日子跟着大人忙正事哪,哪有空来此偷闲啊?你跟我说说,这孤雁儿到底是谁?”
    青衣这才说道:“说起孤雁儿妹妹啊,那可是个绝世的美人儿,才艺双绝。我听妈妈说她是遭了难才临时在此落脚,妈妈见她可怜,收留了她,才没几天呢。”
    赵有为“呸”了一声,道:“你妈妈会有此好心?我看定是看她有几分姿色,拿她作摇钱树吧。”
    青衣拿手指在赵有为额头上一戳:“就数你最聪明。”
    江中月冲着紫烟说道:“去,把人给我叫上来。”
    少倾,紫烟领着一个女子袅袅而来。那女子跟在紫烟身后,人还未到,一缕暗香如风过留痕,沁香入鼻。
    江中月心旌一荡,暗道:莫道不消魂,有暗香盈袖,正应在此。他仔细看那女子,约莫二十来岁,身姿卓越,容颜极是秀丽。她手中拿着一个碧绿的陶埙,一袭长发及腰,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漆夜疏影,深邃幽远。
    孤雁儿见了众人,不卑不亢道了一个万福,便静静站立在侧,如一朵静莲,自有一股清冷气质。
    江中月自命风雅,他虽喜女色,但那是男人本色,并非贪色之辈。此女气质不凡,他不免心动,问道:“听姑娘适才吹奏,胜似天籁弦音,可曲调却凄婉了些,不知姑娘吹的是何曲目?”
    “深闺怨曲罢了,让大人见笑了。”孤雁儿的声音如冷泉叮咚。
    “横吹才听泪已流,寒灯照雨宿江头。凭君莫作关山曲,乱世人人易得愁。我听姑娘之曲,不知怎的有种关山万重的伤感……噢,我这是有感而发,也不知说的对与不对。”
    孤雁儿听他轻描谈写一番说辞,倒是切中了此曲的要害之意,微微有些错愕。
    她刚才吹奏的乃是古琴曲《湘妃泪》,此曲最初的版本讲述的是舜和娥皇、女英二女的爱情故事。相传舜南巡时,娥皇、女英追寻到湘江,听说舜已死于苍梧之野,于是恸哭不已,泪洒青竹,成了“湘妃竹”。二女为舜殉情,溺死于湘江中,后人据此传说谱成《湘妃泪》,曲调哀婉,流传于世。及至唐代,有曲者将王昭君出塞和亲的故事谱入此曲,做了改编,于情殇怨愁中又融入了大漠荒烟、去国离家的悲怀,传成绝唱。此曲本是古琴曲,她却以陶埙吹奏,韵味自然会有不同,埙的音色幽深悲凄,使此曲更平添了几分萧索的伤情。
    孤雁儿那双幽帘般的大眼睛将江中月重又打量一番,她原以为对方只是几个喝花酒的达官显贵,不想其中还有知音人,于是轻轻说道:“大人过谦了,这曲子本是古琴曲,讲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我用陶埙吹,已然失了神采,不想大人还能听出关山万重的韵意,可见大人确实是个知音之人。小女子孤雁儿,这厢有礼了。”说完冲着江中月盈盈一拜。

    江中月见她神色舒缓了许多,那张秀丽的脸上虽然未展笑颜,却不似刚才那般紧张和局促了,显出几分明媚的光彩,心中欢喜,当即站起身来邀她入座。
    紫烟识趣儿,将孤雁儿推到江中月身前,将她按在自己原先的座位坐下,自己则在赵有为身旁坐下。她又轻轻推了一把孤雁儿,打趣地说:“这位是从京城来的江大人,可算是妹妹的知音人啦!你们俩好好聊聊。”
    江中月见孤雁儿肌肤粉白胜雪,握着陶埙的右手水嫩白皙,一时忍耐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右手。
    孤雁儿以为他有轻薄之举,立时将右手撤到身后。紫烟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咯咯笑道:“我的大人哪,孤雁儿妹妹可不似我等姐妹,她只卖艺不卖身。”
    江中月一听,也觉自己太过唐突,脸色略显尴尬,连忙收回了手,向她赔罪道:“江某唐突,冒犯了姑娘,不过在下并非有意轻薄。我看姑娘手中的陶埙似是一个古物,想借来一观,一时失态,姑娘莫怪。”
    孤雁儿见他彬彬有礼,便不怪他,道:“大人好眼力,这埙是师傅给我的,说是她的家传之宝。她老人家膝下无子,又无传人,就送给了我,我也不是太懂,大人您要看就拿去吧。”说着将陶埙双手奉上。
    江中月接过陶埙,细细看了起来。此埙乃是个雅埙,鹅卵般大小,有六个埙孔,通体碧绿,秞彩光泽,确是个上好之物。他一边看,一边说:“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圣人贵焉。姑娘此埙实是个难得之物,想来必有来历,却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孤雁儿淡淡地答道:“我师傅和我一样,都是落魄之人,我曾答应她不向外人述其身世,大人莫怪。我师傅很喜欢这个埙,管它叫作‘秋音’。”
    “秋音?倒是合意……”江中月喃喃道,“《乐书》说: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小者声合太簇夹钟,要皆中声之和而已……”
    孤雁儿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添了几分好感:“想不到大人于音律一门如此精通,适才小女子班门弄斧,大人莫要取笑。”
    “姑娘过谦了,江某粗通乐理,聊以自娱而已。姑娘所奏乃天籁之音,是江某有幸得此良机聆教,还望姑娘不吝指教。”江中月一见此女,即被深深吸引。若论姿色,其他四姝也属绝色,但此女身上另有一股清冷气质,叫人心生怜爱,可怜她不知因何变故,竟然堕入此间之地。
    他一边想,忍不住问道:“请恕江某唐突,我观姑娘言行举止,若非出自名门,也必是大家闺秀,怎么会流落在此,又叫了‘孤雁儿’这么个名字,叫人听来好不凄苦?”
    孤雁儿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中似乎藏着无尽的委屈和幽怨,只是她点到即止,却不往下说,只摇了摇头:“小女子命苦,还是不说为好,不要搅了诸位大人的雅兴。”
    她愈是如此,愈引了江中月的好奇心,但此种事情不好追问,他于是岔开话题,再说音律之事。赵有为见状,轻轻附在紫烟耳旁说了什么,紫烟一阵娇笑,也附在赵有为耳旁细语一番,然后两人起身离席。
    过得一会,二人才和老鸨一同回到小楼。三人还未进楼,就听那老鸨一叠声地叫苦:“哎哟,我的赵大人哪,您可知道我呀,哪里敢得罪大人您哪?可是这丫头的事情我真做不得她的主,她虽栖身在我这里,可她不是我心悦坊的人。我是看她可怜,才让她在坊中唱曲儿,她跟其他姑娘可不一样……”
    赵有为何等样的聪明人,他看出江中月属意此女,立即去找老鸨,想让此女今夜陪侍江中月。哪知老鸨竟然不允,诸多搪塞之辞,赵有为动了肝火,将老鸨逼得急了。她实在无法,只得带着他们亲自来问孤雁儿。
    紫烟当先轻轻推门而入,见众人已下了楼来,江中月和孤雁儿正并肩坐在古琴前一起抚琴。两人琴瑟和弦,琴音清幽,如一阵清泉缓缓流淌,又如寒香沁入肺腑,抚的正是古琴名曲《梅花三弄》。
    孤雁儿朱唇轻启,唱道:“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槊谁!空凭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她唱的是南宋词人洪皓的《江梅引?忆江梅》,这也是《梅花三弄》古琴曲中流传较广的一个版本。洪皓曾作为南宋使臣出使金国,被扣留羁押十余年,受尽屈辱而气节不改。这首《江梅引?忆江梅》诉尽了他的思乡念国之苦,也借梅花之典表达了他洁身自好、矢志不渝的坚贞品格。
    孤雁儿神思曲外,将此曲唱得凄婉回肠,仿佛已在塞外的黄沙中荒凉落寞了一个世纪。众人不觉都听得痴了,江中月更是将双眼直直地定在孤雁儿脸上,片刻也不曾移开。
    三人见此情景,一时不敢打扰,只得静静站在一旁。赵有为脑子转得飞快,心想:江中月对此女的心思恐怕非比一般!当即转变了原先的想法。
    两人一曲抚毕,众人皆拍手喝彩。老鸨正欲开腔,赵有为抢先说道:“江大人和孤雁儿姑娘真是心有灵犀,这曲子实在弹得太好了!你们二位在一起,那真是……这说书的都怎么说来着?那叫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啊!”
    众人听了,都一起拍手起哄。孤雁儿羞红了脸,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中月见她脸上红晕飞升,更添娇羞,心中荡漾。他起身护住孤雁儿,说道:“你们取笑江某不打紧,不要取笑雁儿姑娘。”
    他这一下护花之举,立时又遭众人嘲弄。赵有为见时机已到,走到孤雁儿身边,说:“姑娘,赵某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出来还请姑娘答应。”
    孤雁儿早已不敢抬头,只是细声应道:“大人请讲。”
    “我听妈妈说,姑娘本是清白人家女子,遭了难才暂居在此。此乃烟花之地,姑娘高洁之身哪能在此驻留?我看姑娘和江大人情投意合,堪称知音,我想替姑娘赎了身,你就跟着江大人吧。江大人乃当朝大员,陛下身边的红人,姑娘若是跟了大人,今后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赵大人,不可鲁莽!”江中月听到此处,立即开口打断了赵有为。
    赵有为竟要为他赎下此女,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心底暗自称赞他是个会办事儿的。他阻止赵有为说下去,并非不愿领他这个人情,相反,这很合他的心意。不过赵有为是个粗人,哪里弄得风月?似孤雁儿这样的冷傲女子,怎好用那套“荣华富贵”的庸俗说辞,那只会引起她的反感,适得其反。
    赵有为愣了一下,不知江中月为何要打断自己。江中月不看他,转向孤雁儿,温言说道:“姑娘,赵大人为人爽直,若有言语冲撞,还望姑娘见谅。江某也有一言,想说与姑娘知道。”
    孤雁儿已不敢抬头看他,微声道:“大人请讲。”
    “适才赵大人所言,虽然唐突,却有几分道理,想姑娘清白之身怎能玷污在此烟花之地?江某不才,却绝非好色小人,也绝无趁人之危之意。我实不忍姑娘沦落此间,有一策愿姑娘详考:我等今日为姑娘赎身,姑娘若信得过我,就跟着江某做个知音人,我绝不勉强姑娘作任何不愿之事。哪天姑娘想走,江某也不强留,来去自便。姑娘若不愿跟着江某,赎身之后尽可离开,江某给付盘缠,派人护送你返乡回家。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孤雁儿听江中月说得恳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低着头,轻啜嘴唇,两手不停地揉捏那只陶埙。
    江中月见她良久不语,有些沉不住气了:“江某所言句句出自肺腑,不管姑娘如何抉择,听我一言,此处绝非姑娘容身之所,万万不可在此毁了一生!”他这话出于真心,他确实不想她就此堕入烟花柳巷,暴殄了这天人一般的人物。
    孤雁儿缓缓抬起了头,望着江中月,那双幽帘一般的眼中已经打湿,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几片晶莹,微微啜泣:“我知道大人是为我好,可是我早已无家可归了……”
    老鸨见此,知道有戏,立马凑上来劝道:“我的好女儿啊,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碰上了这等贵人。不是妈妈要撵你,妈妈在这里几十年了,几时见过哪个姑娘有你这般造化的?就说紫烟她们几个姐妹,别看那些男人来的时候跟你掏心掏肺的,又有几个真肯出银子赎她们的?”
    紫烟她们几个一齐上来劝她,真情动处,不免落下泪来。众人一齐劝说,孤雁儿柔肠百转,心念动摇起来,但仍是不愿点头。
    江中月是风月老手,自觉事情已有了成算,于是以退为进,好彰显他的风度,他替孤雁儿挡驾道:“我看这样吧,大家就不要再难为雁儿姑娘了,此事关系她的一身,委实重大,就让她好好考虑清楚再做决断。”
    他转过头,对老鸨说:“我们今日就为姑娘赎了身,要多少银两你尽管开口,不过姑娘这几日还要暂住你处,你给我好生伺候着,不得再让她待客!”
    老鸨笑逐颜开:“那是当然,大人您尽管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女儿一样伺候着。”然后她又转向孤雁儿,“你这小妮子,这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呀,还不快谢谢大人!”
    孤雁儿抬眼望向江中月,眼神中既有感激,又有不安:“怎好叫大人您破费……”
    江中月望着她的双眼,说:“姑娘勿须着急,江某在此地有公干未了,还须待上几日。这几日只得委屈你暂住此处,你只管好生静养,思虑清楚,江某返京之前必来拜会姑娘。到时姑娘愿走则走,若不愿走我即派人送你返乡,决不食言!”
    他今日情致已尽,为了博孤雁儿一个好印象,决定不宿烟花之地,于是对赵有为和孙福才说:“今日尽兴,我们走吧。”
    那二人本打算在此消遣快活一夜,听江中月说要走,顿觉兴味索然。两人无法,跟着他悻悻离去了。

    朱棣算算日子,纪纲去往龙山已经是第五日了。
    龙山在荆州以西三百里,并非他们返北的方向,朝廷的勘查应该不严,不知道纪纲路上是否顺利。他不知湘西双尸是何等样的人物,光听冷如风和周言寥寥数语,便知非是善类,心中有些忐忑不定。
    龙山位于湘西北边陲,地处武陵山脉腹地,连荆楚而挽巴蜀,被称作“湘鄂川之孔道”。龙山的地势北高南低,东陡西缓,山中有一座迷雾谷,有“云海雾谷”之称。传说迷雾谷中云雾缭绕,终年不见日光,寻常人入谷不辨方向,必定迷失其间,湘西双尸就避世栖身于此。
    那日纪纲提到迷雾谷,冷如风就猜到他是想借“湘西双尸”之力,将朱棣护送回北平。他久居荆州,对他们有所耳闻,传说此二人武功极高,行止诡秘,更有不少骇人听闻的流言传于坊间。不过有一点为人称道,湘西双尸在道上很有信用,几未听说过他们有失镖失信之事。
    纪纲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遭到了周言的反对,他认为湘西双尸是武林中的异类,不好以常理揣度,不能冒这个险。他的担心不无道理,连纪刚也变得迟疑起来,众人无从决断之际,最后朱棣下了决心。他离开北平的时间不短了,此刻燕王府中群龙无首,迟则生变,北平是他的根本所在,万万不容有失。他没有别的选择,不能再等下去了,就算冒点风险,他也必须孤注一掷!
    主意既定,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该派何人前去。周言的脚程快,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对双尸持有异议,显得并不情愿。再者,与这等非常人物周旋,须得十分的智谋和万分的谨慎才行。朱棣思虑再三,决定让纪纲去,只要买上一匹好马,往返四、五日的行程应该足矣。
    朱棣正想着纪纲那边会是怎样的情形,忽听洞中传来一声痛叫,紧接着田壹行慌张跑来,说道:“不好了,洞主他……他拔了铁箭……”
    朱棣立即随他前去,只见云息洞主身前一大滩血迹,喷溅出的血渍洒了他一身,创口处的衣裳尽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云息洞主右手抓着拔出的铁箭,颤抖不已,铁箭上勾扯着大条大条的血肉,一片模糊之状,叫人不忍直视。
    众人知道他这是自求一死,尽皆黯然无声,默默地看着朱棣。
    云息洞主见朱棣前来,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王爷,我……我是不成了,你们……你们不要再管我了,赶紧……走吧,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们了……”
    朱棣见了他这副模样,心中亦有几分痛惜。为了不败露行藏,他严令众人不得外出,如此一来无异于断绝了云息洞主等三人的生路。他眼含热泪,紧紧抓着云息洞主的手,说:“都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众人正自神伤,忽听夏纸鸢“啊——”地一声惊呼,但见黑沉的洞中白光一闪,成宇豪趁其不备抽出她腰间长剑,一剑刺进了自己胸口。他出手极快,“噗”地一声轻响,长剑自其心房贯穿而入,没哼一声便即身死。
    成宇豪一直由夏纸鸢照料,她想不到他会趁众人分神之际突然夺剑自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在自己面前,一时间吓得花容失色,惊魂不定。
    云息洞主扭头望着成宇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吃力地说:“好……好……”他气息减弱,再也无力扭回头来,脖子一歪,气绝而亡。
    朱棣看着二人尸体,泪流满面,喃喃自责道:“你们何必如此……何必如此……”只顷刻之间,两人尽皆身亡,众人心中的悲恸无以复加,夏纸鸢更是轻声嘤嘤抽泣起来。
    众人将二人尸体拖入洞中深处,然后各自或散或聚,没有人再说过一句话。这日风大,呼呼的风声将寺院中几棵大树的树叶“哗哗”地吹了一地,然后无情扫去。众人听着外面的风声,各怀心事般沉默着,静得令人窒息,使洞中的气氛显得十分压抑。
    朱棣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色,初夜时分的天空就像一面挂在天上的湖镜,既不透彻,亦不平静。大朵大朵的黑云飘在空中,仿佛落在镜面里的落叶,随着流水一样的风声,成片成片向远方湍急流去,最终不知飘向何处。他正有出神,忽听得一声轻呼:“大哥,我回来了!”
    他嚯得一下站起身来,正是纪纲的声音!
    纪纲一晃来到他的身前,他急切地问:“怎么样,事情办得如何?”
    “我已经把两位法师请来了。”纪纲将手往前面的空地处一指。
    朱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乍见之下,身上汗毛不觉根根竖立:不知不觉间,丈余远的空地处已一高一矮树了两根黑影。这两人都是一身青袍罩衫,从头到脚罩了个严严实实,如一高一矮两根瘪瘦的青竹杵在当前,只有从罩帽下森然露出两点凶光。
    两人挺在那里一动不动,朱棣透过耷落下来的帽檐依稀可见这两人的面容都极丑陋,两张面皮上一样的毫无生气。不,与其说丑陋,不如说恐怖更贴切:高个青袍客的脸上似是被火灼燎伤过,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矮个青袍客的面皮则像是已经枯死了,只有两只黑洞洞的眼睛还透着一丝活彩。一阵急风吹过,将两件宽大的青袍刮得猎猎风响,惨淡的衣影落在地上随风乱舞,像两只鬼影张牙舞爪起来。
    朱棣早先听说了一些关于湘西双尸的惊悚骇闻,仍架不住这一番惊吓,差点“啊”地叫出声来。其余众人也吃惊不小,各人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怎得被人悄无声息地欺到身前竟全然不晓。四剑更是暗中把住了长剑,以防生变。
    纪纲知道二鬼惊了众人,他初见二鬼时也被吓了个半死,于是赶忙拉住朱棣,说道:“大哥放心,两位法师是我请回来的。”
    朱棣被他一拉,魂魄归位,稍稍镇定下来,上前两步向二鬼拱手道:“多谢两位法师仗义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不瞒二位,在下为仇人追杀,走投无路,还需仰仗两位……”
    “你不必多言,湘西双尸的规矩,只问钱财,不问来由,更不敢说什么仗义。只要你出得起价钱,我们必定送你平安归去。”矮个毒尸鬼撕裂着嗓子打断了朱棣说话。
    朱棣听他的声音悚人,心里发毛,只得继续拱手道:“如此……如此有劳二位了。”
    “湘西双尸还有一条规矩,你当知道……”毒尸鬼眼中忽然寒意大盛,直勾勾盯着朱棣说道,“法师手下,向来只渡死人,不渡活人!”
    朱棣不知他此话何意,看他眼中寒意瘆人,便如要从中飞出一个鬼来,刚刚归位的三魂七魄又要飞散出去。纪纲急忙解释道:“大哥,法师不是这个意思,法师的意思是说……那个……大哥还要委屈一下……”然后附耳向朱棣这般那般说道开来。
    朱棣听完,眉头微蹙,原来纪纲的意思是要他装死人,只有这样,二鬼才会答应接下这单生意。虽说湘西双尸的规矩向来如此,但这实在是一个折煞脸面的法子,叫他以后如何立于天下人前?
    纪纲看他脸色难看,心中忐忑不安:他擅自做主在二鬼跟前应承了此事,这才请动了二鬼前来。但毕竟事关朱棣颜面,倘若触怒了朱棣,局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他说动二鬼前来,倘若朱棣不应,无异于耍弄二鬼,岂不又多招来一桩祸事?
    他既不敢劝,又不敢催,只得自己给自己解释:“我知道此法欠妥,但若非如此请不动两位法师出山……”他凑到朱棣耳边,极轻声地说,“大哥,他们久居荆湘之地,平日行走从不走官道,我们或可借他们的阴路逃出荆州。”
    “阴路?”朱棣不明所以。
    纪纲点了点头,极神秘地说:“这是给死人走的路,旁人不知。”
    朱棣听罢,不再踌躇,拍了拍他的肩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这些时日辛苦六弟了。”然后甚是恭敬地朝二鬼一辑,“如此有劳两位法师了,法师但有所命,在下无不遵从。”
    毒尸鬼也不答话,略略点了点头,一旁的食尸鬼则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朱棣将纪纲拉到一边,叹了口气:“六弟,你晚来一步,洞主和宇豪今天刚走,你再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纪纲听说二人已死,悲伤不已,进洞去对二人作拜一番。他出来后,对朱棣说:“大哥,我意把他们三个一起带回去。”
    “带他们回去?那不是会添许多累赘?”
    “大哥有所不知,他们三个正好可为法师所用。”于是又对这朱棣耳语一番。
    朱棣听了甚喜:“好,如此最好。”
    众人于是收拾起来,朱棣走到冷如风跟前,有意招揽于他,问道:“不知冷总管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此次冒险南下,本是想说动朱柏率先发难,共为同盟,不想最后却是这个结局。湘王猝然自尽,还有许多未尽之事、未明之密困扰着他,比如:湘王究竟有无旧部可用?他临死前交托的要紧之事冷如风是否知情?松涧观外暗中相助的到底是什么人……凡此重重疑问,冷如风是当真不知,还是另有隐情?总之,这个人将来或有大用。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要给王爷报仇,宰了赵有为这个卖主求荣的狗贼!”
    “冷总管忠肝义胆,实在令人佩服!可是现如今的情形,你要报仇谈何容易?倒不如先随我回北平,十二弟的仇,我这个做哥哥的早晚会替他报!”
    冷如风犯起踌躇,他与朱棣相交不久,却深觉此人果敢有谋,确有成大事的枭雄之风。别的不说,就冲他千里赴难的这份情意,就颇对他的脾性。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别说为湘王报仇,能活着逃出荆州就不易了,朱棣的提议不失为一个选择。但隐隐之中,他对朱棣的为人又有些吃不透。这几日他观朱棣言行,与湘王殊为不同,感觉少了些仁厚的宅心。别看他平日显得情谊深厚,但心肠狠硬起来实在有些叫人心寒。细思起来,云息洞主和成宇豪虽是自杀身死,但究其原因,还是朱棣见死不救。
    若是换了湘王呢,他会如何?冷如风不免这样想。回想当初之所以选择矢志追随湘王,不就是因为看重湘王的那份仁心仁善吗?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便说:“多谢散人好意。只是赵有为这狗贼必欲除我而后快,再者我伤势未愈,若与你们同行必然拖累你们。你们不要管我,快些离开,此处僻静,我正可将养几日。我若能留得命在,他日定去找你。”纪纲找来了二鬼,他又改称朱棣为“散人”了。
    “既然如此,你先把伤养好,等你伤好一定来北平找我。”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过得不久,纪纲走过来,将他与二鬼商定的计策说与朱棣。朱棣听后点点头,就此与冷如风话别。
    众人已将倪云鹏、成宇豪和云息洞主三人的尸体并排放在洞外的地上,毒尸鬼围着三人的尸体画符做起法来,口中念念有词。只见他迅捷无比地在三人额头上各贴了一张符纸,大喝一声“起!”三具尸体竟然直挺挺地站立了起来,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朱棣正看得诧异,忽然间眼前青影一闪,高个食尸鬼已飘到面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见食尸鬼,一张枯死的脸皮乍然呈现在眼前,着实惊着了他。那脸颊上似乎没有一点肌肉,眼窝深陷,便似两个无底的黑洞。食尸鬼的整张脸浑是一个骷髅的面骨,只是贴了一张死皮而已。
    朱棣未及惊出声来,食尸鬼运指如风,连点他后颈处的哑门、玉枕两穴。这两处都是人身重穴,运力稍有差池便可致人死命。朱棣惯于沙场征伐,武功也不算弱,面对食尸鬼竟然没有丝毫抵御之力,身体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田壹行等人见状大惊,按着手中长剑便要上前来,却被纪纲伸手阻拦。他已横下了一条心,既然将身家性命交到了二鬼手上,就该相信他们。
    食尸鬼并不停顿,抽出一张黄色符纸贴在朱棣额上,口中亦是念念有词,随即也是一声大喝“起!”朱棣便即直挺挺地挺立起来。再看朱棣,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了惨白。他双目紧闭,手脚僵直挺立,跟那三具行尸一般无异,不知是真的死了还是活着。
    毒尸鬼念咒已毕,“哐——”地敲响手中阴锣,长呼一声“走——”朱棣连同那三具尸体仿佛听了命令一般,在毒尸鬼身后自觉排成一列,蹦跳着前行而去。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喘出一声,只觉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直到二鬼他们渐行远去,田壹行才缓过神来,说道:“这……他们……我们……”
    纪纲说:“大家听我说,湘西双尸性格乖僻,行事无常,他们最忌赶尸时有活人,所以我们只能在后面远远跟着,不被他们发觉才好。倘若犯了他们的忌讳,别说大哥,就是我们也难活命。”
    “这双尸究竟是何来历,怎好将王爷交在他们手上?”
    “早知他们是这样的妖人,还不如我们兄弟拼死护着,也一定能返回北平!”
    “就是,这两人不人不鬼,这么做不是儿戏嘛?”
    “他们要是对王爷下毒手,我们怎么来得及相救?”
    ……
    众人七嘴八舌,都认为纪纲的这个法子太过冒险,要上前去拦住二鬼,夺回朱棣。
    “大家不要再吵了,此事已得大哥应允,大家莫再节外生枝,一切听我吩咐行事!”纪纲见众人颇多异议,语气遂强。他将眼神瞥向周言,希望他出声声援,不料周言看了他一眼,并不出声,看来他还是不赞成此法。
    纪纲只得缓和了语气:“我知道大家担心,其实我和大家一样不放心这二鬼。我们此次北上关隘重重,朝廷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官道是无论如何走不得的。二鬼常在此地行走,必有山间密道,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大哥乃真龙之主,必得皇天庇佑!”
    众人听了,遂不再多言,依着纪纲的法子远远跟在二鬼身后,不敢靠近。二鬼尽在崇山嶂岭间行走,常人根本难以行走,有好几处明明都断了去路,或为山势所阻,或为流水所隔,也不知这二鬼是如何找的出路,总能柳暗花明,重现开朗。
    说来也怪,这样子走路,连他们都觉不易,二鬼是如何带着四具行尸爬山涉水的?还有更奇的,深山嶂岭之间竟然还能找到极隐秘的客栈,供二鬼歇息落脚。这些客栈散在荒山野岭之中,诡异莫名,便是传说中的“死人客栈”。纪纲他们不敢靠近,想象不出里面会是怎样阴森恐怖的景象。
    如此昼伏夜出行得数日,纪纲和众人心中都感忧惧:他们已在崇山之中行了数日,完全不辨方向,不识所在,二鬼要是带着他们“鬼打转”,他们就要迷失在这深山之中了。好在没过几日,二鬼领着他们翻出了大山,走的虽然还是荒僻山道,偶尔能见到人烟了。
    纪纲询问得知,大为意外,竟然是出了荆州地界而至襄阳府管辖了。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想:这二鬼果然有些手段,竟能另辟蹊径。这几日虽然走得辛苦,总算避开了官兵捕拿,出了荆州形势或能好转一些。不料他刚有此想,当夜就遇到了黑衣人拦道截杀,为首的正是江中月。
    这伙人当真了得,竟还能追踪至此,实在叫人难以想象。
    第四章 烽火十三妖

    江中月将自己关在房内一个人喝闷酒,不过这会儿他是喝不出“金樽清酒斗十千”的滋味儿来了。襄阳城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折了他不少好手,连铁掌钟离眜都搭了进去,一想起那鬼魅般的湘西双尸,他依然心有余悸。他想不到朱棣竟然能另辟蹊径,避开层层设卡的关隘道口,跳出了荆州。更想不到他会招来湘西双尸这等厉害的角色,将自己杀得一败涂地。
    本来,他以为朱棣已陷入穷途末路之境。为了贪天之功,独占诛除“燕王逆党”的功劳,他甩开了赵有为,想要自行擒获朱棣。满以为将一切盘算得停停当当,朱棣就是只瓮中之鳖,手到即可擒来,哪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吃了大亏,却不甘心就此退去。他目下人手不济,万难拿下朱棣一行,便想到了一法:派人四处散播消息,说是朱棣一行身怀宝货,以此吸引江湖黑道前去劫杀,待对方斗得两败俱伤时,自己再从中渔利。
    白虎门听信了消息,于是盯上朱棣一行。伍人杰见这伙俱是江湖人物,行事又十分鬼祟,信以为真,便想出手夺宝。不单是白虎门,就连蝴蝶教也稀里糊涂卷了进来,不过他们的目的不在夺宝,只是赶巧凑个热闹瞧瞧,是以适时抽身而退了。
    江中月自斟自饮,心中烦闷难消。他的计策虽然奏效,但白虎门实力不济,根本无法折耗对手,蝴蝶教则更不受其左右,对所谓宝货无甚大的兴趣。他折了钟离眜后,别说手下众人,就连他自己都被二鬼吓得胆寒,再不敢贸然行动。他绞尽脑汁,要如何才能拿下朱棣?
    “大人。”门外传来一声娇脆的声音,正是孤雁儿。
    江中月停下酒杯,嘴角微露得色。果不出他所料,孤雁儿思量几日还是决定随在他的身边,这美人儿早晚在他掌握之中。
    “噢,原来是雁儿姑娘,快快请进。”他连忙应道。
    孤雁儿轻轻推门而入,一股暗香袭人。她每次近身,都有一股暗香萦绕,令江中月心猿意马。
    “大人怎么在一个人喝闷酒啊?”
    “江某心中有些烦闷,喝上几杯聊以消遣。”
    “大人说笑呢,我听赵大人说,大人奉旨剿灭了什么逆党,是大大的功劳,回京之后就是高官厚禄,哪里还有什么烦闷?”孤雁儿轻轻一笑,顺势坐在了江中月旁边。
    江中月呵呵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湘王逆党还未尽数剿灭。”
    “原来那什么逆党就是湘王啊,连湘王都畏罪投火了,还能有什么余党。”
    “想不到姑娘你也关心湘王的生死啊?”
    “我一个风尘女子,哪有什么闲心关心湘王的生死。好端端的一座湘王府被烧成了灰烬,城中百姓人人都在传说,说是湘王畏罪自尽,又有哪个不知?”说着,拿起酒壶去给江中月斟酒。
    江中月又见她一双白皙玉手,盈盈可握,借着她上来斟酒之际,不觉又要去捉她小手。孤雁儿看出他意图,伸出一手拿过他的酒杯,避开了他的双手,将酒杯放在自己面前斟满,再放回他的桌前。
    江中月又是呵呵一笑,手指冲着她点道:“你呀……”
    孤雁儿也不难为情,抿嘴一笑:“大人,您喝酒呀。”她和江中月处了几日,知道此人风雅,谨守礼数,算得一个谦谦君子。
    江中月拿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孤雁儿拿过酒杯,继续给他斟酒。
    “大人,外面传说都是市井传闻,我也不知真的假的,那湘王投火可是真的?”
    江中月点了点头:“湘王投火,乃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吓——”孤雁儿作势一惊,又问,“当真是大人捉拿了湘王?”
    “江某是奉旨拿人。”
    “大人,那湘王……真的要造反吗?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做,还造什么反。”
    江中月沉吟了片刻,将杯中酒饮尽,道:“皇上的旨意是将湘王锁拿进京,再加审问,我也想不到他会投火自焚。他是不是真的造反……唉,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
    “不懂我才问你嘛,你还不愿告诉人家。”孤雁儿假作嗔怒。
    江中月见她嗔怒,呵呵笑道:“好好好,我告诉你,只要是雁儿问的,我都告诉你。”
    孤雁儿这才高兴起来,又给他斟酒:“那大人就给我说说呗。”
    江中月略想了想:“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叫欲加之罪?”
    “简单地说就是——皇帝说湘王是逆党,湘王就一定是逆党。”
    孤雁儿听不明白,眨着大眼睛望着他。
    江中月一阵长笑:“就说你不懂嘛。”
    孤雁儿一撅小嘴:“谁说不懂啦,那就是说湘王就是逆党,大人您杀他杀得没错。”
    江中月赞许地看着她:“我的雁儿果然聪慧过人!”
    孤雁儿啐他一口:“谁是你的雁儿!”
    江中月哈哈大笑。
    孤雁儿又给他斟酒:“如此说来,大人就是立了大功了,为甚还要烦恼啊?”
    “雁儿不知,还有几个湘王余党,至今尚未归案。”
    “大人是我见过最认真的官儿了,为几个甚么余党还如此费心伤神,交给赵大人去抓不就是了。那些个官员整日价只会寻欢取乐,有几个能像大人一样的?就冲这一点,雁儿敬大人一杯!”
    孤雁儿这话也有几分奉承之意,只是话从她嘴中说出,江中月听来说不出的受用。
    他干了杯中酒,说道:“能得到雁儿姑娘的错爱,江某也就不枉了。你有所不知,这几个余党不比寻常,不可交给赵有为,他们一日不得归案,我心便一日难安哪!”
    “湘王都死了,还能有什么要紧的人物,大人你又欺我不懂了。”孤雁儿嗔作起来。
    “我哪里敢欺我的雁儿,其中有一人保不齐比湘王还要紧……”江中月堪堪说了半句,猛地一醒,心想:我今日这酒喝得猛了,怎恁地多话?他于是话锋一转,叹了一口气,“唉,我一人喝酒也是有一些嗟叹。你想,好端端的一个王爷,这说没就没了,当真是人生无常、浮生若梦啊!”
    孤雁儿见他转了话头,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自怜自艾道:“大人,您是朝廷大官,功名事业只在眼前,哪似我这等风尘女子,那才是波面浮萍两凫浮,一朝风雨尽打去!”她大概是想到了自己身世,伤心伤情,眼眶处不由红润起来。
    江中月见她怜态,更增幽怨之美,忍不住又伸手去捉她小手。孤雁儿这次却不逃避,被他将一双玉手尽握于大掌之中。
    江中月只觉她双手温润,皮肤细滑,柔若无骨,一时怜心大起,信誓旦旦地说道:“雁儿放心,有我江中月在,绝不会再让你做声断云外的孤雁儿!”
    孤雁儿大受感动,细声说道:“雁儿蒙大人搭救于水火之间,大人之恩如同再造,我无以为报,本当以身相报,只是……只是我……”
    “雁儿莫说此话,不瞒你说,我自第一眼见到姑娘,就为姑娘气质倾倒。想我江某人什么绝色美女没有见过,偏偏对姑娘情难自禁!我这次来荆州,最大的收获就是遇见了姑娘你,什么功劳不功劳、赏赐不赏赐的,都是过眼云烟,江某余生若能得姑娘为伴,夫复何求?那日我就对姑娘说过,绝不难为姑娘,我可以等,等到哪日姑娘心甘情愿……”
    “大人……”
    两人厮磨起来,江中月不失君子之风,除了握着她手,并无逾越之举,只是甜言蜜语哄个不停。
    孤雁儿稍稍挣脱了他手,又将两人酒杯倒满,递给他一杯酒,说道:“雁儿谢大人错爱,来,我再敬大人一杯。”
    两人相视将杯中之酒饮尽,孤雁儿继续倒酒:“雁儿是个女子,无甚见识,帮不了大人,但望能陪在大人身边,为大人排遣些许烦忧。大人若有烦恼,尽可说与我听,只是不要笑话我没有见识,我希望可以……可以做大人心里的人儿……”说到此处,脸上羞色泛起,白皙的脖颈红成一片。
    江中月见她动了真情,心中暗喜,连道:“好!好!能得到姑娘这样的红颜知己,江某求之不得!不瞒雁儿,你别看我在人前神气,其实内心也有许多苦闷,无人可说,就只能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啦!”
    孤雁儿轻轻“扑哧”一笑:“以后我陪着大人,您就不要再一个人喝闷酒啦。”
    “那是自然,有雁儿作陪,我哪里还会有什么烦恼?”
    “那倒未必,雁儿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可没什么本事能帮到大人,就拿那些个逃脱的余党来说,我可没本事把他们抓回来,最多逗逗大人开心,让大人暂时忘了他们。”
    “姑且再让他们逍遥几日,我早晚要将他们缉拿归案!”
    “雁儿不懂什么逆党,不过这些人看来还真不简单。我听妈妈说,那个赵大人厉害得很,想不到还是给他们逃了。”
    “这些人自然不简单,湘王和他比,那可差远了,也难怪赵有为会失手。”
    “湘王不是朝廷的王爷嘛,那是何等厉害的人物,难道还有比王爷更厉害的?”孤雁儿瞪大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江中月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此事关系重大,你万万不可向旁人说起。这逃掉的逆党,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王爷——燕王!”
    孤雁儿惊得张大了嘴巴,喃喃道:“另一个王爷?”
    “你千万记得,以后不管我跟你说过什么话,只许你一人知道,万万不可说与旁人知道。”
    孤雁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即从怀中掏出她的陶埙来,说:“我只知道湘王是王爷,却不知还有什么燕王也是王爷。大人说的事情雁儿果然不懂,我还是给大人吹首曲子吧。”
    “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当着雁儿说什么乱臣逆党,岂非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实在有负此等良辰美人!”
    孤雁儿嫣然一笑,吹起陶埙。
    经那日土地庙外一战,熊威和田壹行两人负伤,伤势均是不轻。尤其是熊威,内伤修养不易,一时难以恢复。纪纲不得已,只好改变了策略。他原先是几路人马先头分进寻找,从中择一最佳处作为二鬼白日的歇脚处。现下他不敢将众人过于分散,便让周言带着田浩二和智海头陀三人先行探路,自己则和四剑以及负伤的熊威随后。
    对于歇脚处,他没有精力多作选择,只能因陋就简。只要能找到可将就的栖身之处即可,如果能找到僻静的小客栈,就花重金包下。他们身边所余盘缠有限,他只得将众人随身的贵重物品先行典卖,凑些现银。
    他们继续北上,一路上并不太平。一些江湖黑道风闻江中月所散流言,时有人半路劫杀。这些绿林黑道多为乌合之众,没有多大的威胁,尽被众人打散,只有赵大仑左臂处中了一剑,好在是皮外伤。
    众人又行了数日,这日到了开封府外。周言他们在城外寻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僻远的小客栈。这客栈离城大约有二、三十里,十分破旧,客栈的匾额早已掉落,连个招牌也没有。
    周言当先进得店内,一个小二立马上来招呼:“客官,您是要打尖哪还是住店?”
    周言环顾四周,见店内歪歪斜斜摆放着四张桌子,陈设十分简陋。此刻已是中午时分,客栈内没什么人,显得相当冷清。他对小二说道:“去,把你们掌柜叫来。”田浩二和智海头陀二话不说,分别朝店内各处转去。
    那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在柜上站着,听周言这么说,就从柜中走了出来,粗声应道:“我就是,客官有何吩咐?”此人身体粗壮,一身粗布衣衫,粗眉瞪眼,长得有些恶煞,说话也是粗声粗气,不似是个掌柜模样。
    周言见到此人,心里咯噔一下,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敢问这位掌柜如何称呼?”
    “小人姓余,多余之余。”
    “噢,原来是余掌柜,这客栈就你主仆二人在此打点吗?”
    “还有我的婆娘和一个伙夫,客官问这干嘛?”
    “你这客栈有几间客房?”
    “我这店是个野店,统共也就十来间房。客官你要几间,打算住几日?”
    周言不答他,继续问:“你这店中今日住了几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掌柜听他问得奇怪,拿眼睛将周言上下打量一番,说道:“你要是住店就说话,管我这店中住的什么人呢!”他说话很冲,看来脾气不小。
    周言见他气性不小,于是略作拱手:“余掌柜切莫误会,在下姓王,向您打问客栈情形乃是事出有因,请恕冒昧!”
    掌柜也向他拱了拱手:“客官不必多礼,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只要小店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
    “如此多谢了,我看您的客栈正合适,就是怕给您多添麻烦。”
    “我打开门就是做生意的,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嫌麻烦我还开什么店啊?”
    周言呵呵一笑,这时智海头陀和田浩二两人从各处转回,冲着周言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客栈中并无不妥。他于是将掌柜引到一边的角落处,说道:“我想和余掌柜商议一下。”
    “你尽管说。”
    “我家主人想包下你的客栈两日,价钱好说,只是要劳烦您将住店客人都请了出去。”
    “客官,这可使不得。小人是个粗人,这小店是小本经营,可我也懂得诚信二字。小店这几日住客不多,但也有几个住家,你叫我如何将他们请出去?”
    “我知道此事为难了店家,不瞒你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家主人本来是南下做生意的,不料途中旧疾发作……”他伸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示意是脑子出了问题,继续说道,“他脑子疯癫发作,言行癫狂,见人就咬,病得厉害,尤其不能见得生人。我们无法,在路上请了两个法师以法术将其治住,但还是时好时坏,常会突然发作,所以只得出此下策,包下客栈,以免惊了其他住客,还望店家通融。”
    “你几时见过开店的将客人往外赶的?再说了,这客人也不是我想请就能把他们请出去的,他们要是不肯,我有什么法子?”
    “店家,你看这样如何,我们多赔他们一些银两,叫他们另寻他处去住?”
    “那也不行,他们要是肯那还好说,要是不肯呢,难不成我将他们赶出店去?”
    两人僵持许久,这掌柜终是不允。一旁的智海头陀不耐烦了,“啪”地一巴掌将一张桌子拍得粉碎,怒目圆睁,喝道:“好你个不识相的店家,惹闹了洒家,将你这破店砸个稀烂!”
    智海头陀虽是一副出家人打扮,但一脸凶相毕露。他故意站起身来,露出腰中悬着的那两把明晃晃的戒刀,显得愈发凶恶。
    那掌柜果然是个有气性的,不但没被他吓到,反而破口就骂:“你个臭头陀,敢吓唬老子,你奶奶……”他刚刚发起火来,不知怎的调门转而由高一路走低,至最后没了声音。
    智海以为吓住了他,眦目须张,攥着两只拳头凑近,作出要冲上去揍他的样子。余掌柜这才显出害怕的样子来,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周言见状,假装呵斥智海,然后好言抚慰掌柜:“我这兄弟脾气暴躁得很,店家莫要见怪。他是个莽汉,真若发起火来,我也未必拦得住,只怕真要砸了你的小店。不若这样,你店中的住家由我们来赔他们银两,再将他们请出,不管他们允或不允,自由我们料理,与你店家无关。你看如此可好?”
    余掌柜斜眼瞟那智海,只见他一双凶目正牢牢钉在自己身上,只得唉声叹道:“那可说好了,店中住客你们去请,与我无干。”
    “店家放心,我们自会料理。”
    “你们有多少人?要住几日?”
    “统共十来个人,住个两日即可。”
    “那……你们出多少银钱包下我的客栈?”
    “五十两纹银。”
    “五十两?你们这么多人要吃要住,五十两银子好像……”
    “五十两怎地?就你这个破店,统共住满又能挣几个银子?五十两还嫌少啊?再要啰唣,看洒家拳头招呼你!”智海冲他又是一顿暴喝。
    余掌柜一张粗脸渐渐赤红,他脖子一梗,嗓门重又拉了起来,高声骂道:“你个臭头陀,还真当老子怕了你嘛!你奶奶的,你再啰唣,看老子怎么招呼你……”
    “哎哟哟,如今这天下是没有王法了嘛?强要住我的店不说,还要砸了我的店呀?老娘这店开了十来年了,倒是没见过这等蛮横的客官!好啊,你砸呀,你砸一个我看看,老娘倒要看看,哪个吃了豹子胆?”忽然间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传来,余掌柜立时收住了嗓门。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从里间袅袅走出,在她身后还跟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那老头脸色枯黄,身形削瘦,看着一身病态,还瘸了一条左腿,拄了一根拐杖,走路一步三晃。
    那女子却有几分惊艳,她披着一件白色羽衣,肤色白皙,打扮精致。那件轻柔如纱如羽的白色羽衣优美别致,更衬得她冰清胜洁,与这简陋破旧的小客栈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身妆容甚显清雅,偏偏那一双眼睛顾盼摇曳,秋波横流,专会勾人心魄。
    周言见了这二人,心中微起波澜,脸上却不露痕迹。
    余掌柜见她出来,没好气地道:“你个婆娘怎么出来啦?”
    那女子笑道:“我再不出来,你可要挨人打了。”她一边走,一边冲那伙计道,“小二,去,给我报官去!我倒要看看,这天下还有王法没?”
    “呸,看是我挨打,还是哪个没眼色的挨打!”说着横了智海一眼。
    女子连声咯咯娇笑:“就你这个没用的,还想打别人?老常,你看他有这个能耐嘛?”
    老常就是她身后那个老头,是这店里的老伙夫。老常耷拉着脑袋,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不知是答谁的话。他眼皮向上翻了一下,扫了一眼余掌柜,余掌柜就不吱声了。
    女子一双媚眼在众人身上逐个扫过,她不吃智海那一套,双手叉着腰,口中喋喋不休,应该就是老板娘了。智海不能和个女人一般见识,忍着气,由着她一通数落。
    周言赔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女掌柜了?你看,才多大点事,何必要惊动官府?我这兄弟就是这脾气,他也就说说而已,哪能真个动手啊!你们要是嫌银子少了,还可以再商量嘛。”
    女子白了智海一眼,冲周言换了一副笑脸:“这位客官说话嘛,还算是个讲道理的。”
    “那您开个价,看多少银两合适?”
    “我看哪,少不得一百两银子。”
    智海大怒,骂道:“你这婆娘想要讹人哪!”
    “嫌贵你到别处去住啊,老娘还不想做你的生意哪!”女子不甘示弱,指着智海鼻子又大骂起来,“就数你最凶,无端砸烂我的桌子,老娘还没叫你赔哪!还想砸我的店,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小二,你还愣着干嘛?不是叫你去报官吗?我看这头陀凶神恶煞的,不像是个好人,指不定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周言连忙将智海拉开,一个劲儿地向那女子赔礼:“都是我管教无方,您莫要生气,砸烂了你的桌子是我们不是,我们赔,一定赔!”以周言的身份对银钱向不在意,只是现在手头拮据,才不得已计较起来,但讨价还价实在非其所长。
    田浩二为人圆滑,将那女子拉到一边,好言劝慰:“老板娘您消消气,犯不着跟个粗人一般见识。我待会就去教训他,让他给您赔罪。”
    “赔罪嘛免了,我是开门做生意的,你们都是我的客官,哪有让客官赔罪的道理?只是他砸烂了我的桌子,须得赔我!”
    “赔!这个自然得赔,只是您这一百两银子,实在是高了点儿……”
    女子将田浩二打量一番,见他一副讨好之态,便说:“我看这位客官嘛倒是个会说话的,我跟你说,就他那样的,慢说一百两银子,就是给再多银钱,老娘也不做他的生意!我看在你的面上,那就八十两吧,不能再少了。”
    “行,那就八十两!”
    “还有,店中这会儿还住着四、五个客人,这清客赔钱的事情你们自己去做,可得好好跟人家说话,莫又要动手打人……他们都是我的住店客人,传了出去,以后谁还敢来我家住店?”
    “这个自然,我们一定好好说,多赔他们些银钱。”
    智海知道女子乃是在拿话说他,强忍了心中一股怒气,不跟她计较。女子见智海憋着一股闷气,好不得意,冲着掌柜说道:“我说当家的,待会让他们先把银子付了,这些人哪,别到时候吃饱喝足了拿不出银子来。”说毕,细腰一扭,回里间去了。
    田浩二从怀中掏出银子交给掌柜,余掌柜接了,吩咐道:“老常,他们人多,待会儿你去多备些吃食。”
    老伙夫一声轻咳,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周言,佝偻着老腰,一瘸一瘸缓缓走去伙房。
    周言拉住余掌柜,说道:“掌柜的,还有一事我须关照于你。”
    “你尽管说。”
    “我家主人疯病发作起来吓人,见了生人又踢又咬,你务必关照好店中伙计及尊夫人,切莫靠近他的房间。他的一应吃食我们自会有人料理,就不劳烦店家啦,还有,他这疯病最忌嘈扰,你们凡事务必轻声。倘若惊扰了他,就怕法师也治不住他了。”
    余掌柜被他说得一吓一吓的,口中嗫嗫说道:“这是什么怪病,怎么跟疯狗似的?我这店里都是活人,哪能没有声音?”
    “你说谁是疯狗?”智海怒道。
    “我又没说你,你家主人还要咬人,可不是疯狗嘛。”
    “你……”
    周言轻轻拉住智海,示意他不要再争执,然后对余掌柜说:“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倘若他疯病发作,误伤了你们,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我的意思是说,这两天你只要吩咐好伙房备好吃食、热水即可,其他的我们自行料理,就不给您多添麻烦啦。你们就待在自己屋内,尽量不要出来。”
    余掌柜一听不要他们伺候了,当即应允:“那敢情好,我一定关照好他们就是。”
    “此事要紧,您可千万在意了。”
    余掌柜将银两揣回怀里,忽然又想到什么,说:“我记下了,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家主人若是发作,坏了我店中的物件,一律照价赔偿!还有,这个到时另算。”他指了指被智海砸烂的那张桌子。
    “好的,我们离店时另行结算。”
    余掌柜说完,吩咐小二招待客人,自己向里间房里走去。他故意走过智海身旁,鼻孔中重重地哼出两声来。智海憋着胸中怒火,强自按捺下来。
    打发了掌柜,周言将田浩二叫到身前:“你这就回去告诉他们,晚上到此处歇脚。”
    田浩二领命去了,周言则和智海开始清退店中住客。大凡住此破旧小客栈的,多是囊中羞涩之人,听得有人愿多赔银两,大都欢喜应允。偶尔遇到一两个顶牛的,智海稍加恫吓,也只能拿着银钱走人了。
    两人软硬兼施,没过得半个时辰,就将五个住客尽数请出,然后早早吃了晚饭回房休息去了。他们到下半夜就须起来,为二鬼的到来做好准备,第二天一早又要先行探路,寻找下一个歇脚之处,必须抓紧时间休息。
    约莫到了寅时时分,两人蹑手蹑脚起来,生怕惊动了掌柜和伙计。出了荆、湘没了“赶尸”的风俗,倘被他们看见二鬼赶着四具尸体来投店,还不要吓出人命来?
    过了不到一个时辰,田浩二引着二鬼当先来到。两人将二鬼引入客栈,二鬼将四具尸体领入一个房间,靠墙倚放,自己则在隔壁房间歇下。出了荆、湘难以找到合适的落脚之处,二鬼只得靠纪纲帮忙,对规矩也就不那么讲究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纪纲他们才随后赶到。此时天已蒙蒙发亮,众人赶了一晚的夜路,都觉疲惫,先各自回房歇下了。店小二刚刚起身,见平白多出这许多人来,觉得奇怪,问道:“你们这伙客官倒是奇怪,晚上赶路,白天歇脚?”
    周言随便糊弄道:“小二哥你说哪里话,谁愿意大半夜的赶夜路?不瞒你说,我家主人在前个客栈疯病发作了,在客栈中乱砸一通,还咬伤了一个小二。那店家怕得厉害,硬是把他们给赶了出来,他们只好连夜赶路,这才此时到来。”
    小二一听还要咬小二,吓得一哆嗦,问:“那……那你家主人的疯病好了没有?可别在我们这儿发作……他若发作,我们也要赶人的。”
    “小二哥放心,已经给法师治住啦,只是……”周言故作紧张地指了指二鬼那边的两个房间,轻声道,“你们千万不要靠近那两个房间,若是惊动了我家主人,保不齐他又会发作……”
    小二战战兢兢地看了那两个房间一眼,说:“我自然不去,那……你们自己伺候他吧。”
    “嗯,我们自己会料理的。小二哥,我那些弟兄赶了一晚的夜路,又冷又饿,你快去准备十个人的吃食,多备些热水。你们只管准备,其他的我们自己料理。”
    小二备好早饭,纪纲一人摸进朱棣房内给他送饭,其他众人则在厅中吃饭。正吃着,老板娘自里间走出,看见忽然多出这许多人来,也觉奇怪,问道:“这么一大清早多了这么多人,你们这些客官难不成是半夜里赶路,清晨来住店的吗?”
    那小二凑到她的跟前,在她耳边轻声说话,一边说着,还一边指指二鬼那边的房间,想是把周言所说的告诉了她。老板娘听了,一双秀眉微蹙,也拿眼梢瞟那边房间,冲着周言说:“你们可千万看好了他,别在我店中生事。”
    周言立即站起身来:“店家尽管放心,只要不去惊扰,就不会有事的。”
    老板娘走上前来,一双媚眼在众人身上滴溜溜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停在了田壹行身上。众人之中,若论相貌,当属纪纲和田壹行最为出众。纪纲年青斯文,模样俊俏;田壹行年纪稍长,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甚是英武。
    夏纸鸢见这女子狐媚,盯着田壹行看个没完,心中厌恶,就没好气地说道:“师哥,你好好吃饭,吃完早去歇息。”
    老板娘又将一双眼珠转到了夏纸鸢身上,见她长得清秀,脸上却憋了一股怒气,知道必与田壹行有关。她轻轻一笑,故意凑到田壹行的桌边坐下,献媚似地说道:“各位客官不要拘束,到了我这店就跟到了自己家一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怕小店简陋,招待不周……”她这话虽是对着众人说的,一双眼睛却勾着田壹行看。
    田壹行被她盯得不好意思,避开了她眼神,只作低头吃饭。
    老板娘不饶他,继续贴近了他说:“就说这饭菜吧,我这儿荒村野店的,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道合不合各位客官的口味……我说这位客官,您要是觉得不行,我吩咐伙房给您另外再做。”
    田壹行无法,只得回她:“店家不必如此费心,我们都觉着挺好的,我等是江湖草莽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有一口吃喝就知足了。”
    老板娘咯咯两声媚笑,有意无意地说:“江湖草莽倒还罢了,像我这种开门做生意的呀,最怕的就是来路不明的客人,尤其是那些白天黑夜不分的,兴许啊,就是哪里来的江洋大盗!”
    周言听她话外有话,连忙接过话头:“老板娘说笑了,如今天下太平,哪儿来那么多江洋大盗啊……”
    “天下太平?我看未必,这世上啊多得是男盗女娼。”
    周言呵呵敷衍道:“老板娘您看,我们这些人哪个像是有江洋大盗的胆子?”
    她如一条水蛇般在田壹行面前扭起腰肢,冲着他脸上轻轻吐气:“客官你说笑了,这人的胆子大不大,哪是看就能看得出来的?尤其是你们这些男人的胆子,一个个都是那什么胆能包天的……”
    夏纸鸢看得厌恶,喝道:“你起来好好说话!”
    老板娘妖妖袅袅站起来,故意对着田壹行,说:“不过我看这位客官嘛……江洋大盗的胆子是没有的,其他的胆子有没有可就说不好了……”
    田壹行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应对。夏纸鸢大怒,攥着拳头差点砸了桌子,但她终究是个姑娘,骂不开口,只得在心中暗骂:哪来的骚娘们,好不要脸!
    老板娘看出二人的窘迫,反而笑得欢了,这时纪纲恰从朱棣的房间推门出来。她见纪纲生得粉面俊朗,春心又动,立马风情万种地迎上前去,“哎哟,怎么这里还有一位客官,小店真是招待不周……”
    纪纲初时只与她客套几声,偏偏这女人贴着他身不放,一双媚眼频频暗送秋波。他再看众人神情,便即猜出几分,随即与她周旋起来,不时将她逗得咯咯乱笑,花枝乱颤。夏纸鸢他们几个看不下去,草草吃了早饭,各回房中休息去了。
    及至午时时分,纪纲正在房中休息,忽听门外似有动静。他的房间就在朱棣隔壁,再过去就是二鬼的房间,正好将朱棣的房间夹在中间。
    来人脚步极轻,声息全无,若不是他一直处在全神戒备之中,根本难以发觉。他不敢起身,惟恐惊了门外,又恐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凝神屏住气息,侧耳再听:没错!外面必是有人。
    他感觉来人已经摸到房门之处,立即起身轻轻一纵,跳到门后,随即打开了房门。他这一下纵起、开门,皆在转瞬之间。
    外面果有一人,正是那风情万种的老板娘。
    老板娘见房门乍开,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秒。她脸上的错愕一闪即逝,随即轻声埋怨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可吓死我了!”
    纪纲心想:明明是你跟个鬼一样,反倒说起我来,这女人手脚如此之轻,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做起戏来,假意道:“我正好要出门,没想到惊着了老板娘,实在不好意思。”
    老板娘捂着自己胸口,装模作样地揉了起来,嗲声道:“可不是嘛,可把人家的心吓得……扑通扑通乱跳呢!”
    “对了,您过来有什么事儿嘛?”
    “我过来嘛,那自然是有事啦!”她捂着嘴羞涩一笑,不等纪纲招呼就径直踏进了他的房门。
    这一下把纪纲弄了个措手不及,这女人青天白日的就摸到别个男人的房内,也忒大胆了些!
    “那……您有什么事儿?”
    “我嘛,就是专门来看看你呀!”
    她一捱进房就娇声道:“看看……客官你住的是否合意?房中若是缺了什么,尽可跟我说……”她一边说,一边继续拍着她的胸口,故意将手停在胸前衣衫处。
    纪纲这才发现,她已精心打扮了一番,连衣服也从里到外换了一身,着意穿了一件薄纱般的绸衫,胸脯处的丝衣极薄,里面的贴身肚兜隐然可见。她手指停住的位置,正在她双乳之间,白皙粉嫩的肌肤从薄纱中漏出明媚的春光,鼓鼓的胸脯在肚兜里几乎束缚不住,似要喷薄而出。
    纪纲见了,心中一荡,他赶忙收敛起心神,暗自思忖:这女人这般精心打扮,难道真是为了勾男人来的嘛?他适才听她在门外无声无息,对她的身份有疑,但见了她这副模样,又觉得她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刻意放轻了手脚。一时之间,对这女人猜详不透。
    他正想着该怎么托辞打发她,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喊:“六爷,不好了!客栈外围了好多人!”紧接着田浩二风风火火闯进房来。
    他见老板娘也在房内,愣了一刻,便不去管她,着急道:“六爷,怕是来者不善!”
    “可知是什么人?”
    “好像是那日白虎门的人。”
    “走,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他向老板娘匆匆摆了摆手,说道:“店家莫要惊慌,只管好生待在房内,不要出来。”
    两人出得客栈,只见田壹行他们已经列阵以待,对面乌压压地站了不下五、六十人,为首几人都是一色的黑衣白虎斗篷。除了那日见到的伍人杰和四虎外,另有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双目精光炯炯,单人匹马立在最前。这老者就是白虎门掌门——“白虎仙人”杨风烈。
    伍人杰那日铩羽而归,回到白虎门后被其他三虎添油加醋数落了一番,将折了石大娃、辱没了白虎门声名的罪责都推到他的头上。伍人杰说是杨风烈的师弟,在门中却受尽排挤,有口难辩。
    杨风烈大怒,重重责罚了伍人杰,立誓要替石大娃报仇雪恨。他只留了独子杨贯荃看守门户,亲率白虎门精英倾巢而出,这回他不单要夺宝,更要找回白虎门的场子。
    纪纲暗叫一声“糟糕!”,周言、智海头陀和曹爽三人一早先行探路去了,因田浩二昨天行了一日一夜,今日就换了曹爽去。现在店中连他在内只有六人,其中熊威、田壹行和赵大仑三人还各有伤情,他们和白虎门结了死仇,怕是轻易化解不开。
    纪纲硬起头皮,当前一步,朗声道:“各位英雄……”
    “呸,你不要假惺惺的!你们杀死我大哥,今天就叫你们血债血偿!”他话未说完,被石二娃狠狠打断。
    “这里面实在是有些误会……”
    “误会?你们平白杀了我的徒儿,还跟我说什么误会?休要再言,我已在徒儿灵前发下血誓,定要取了尔等的狗命!”说话者正是杨风烈。
    黄标、王兴彪和石二娃三人摩拳擦掌已久,听他一声呼喝,立时率领众人冲杀上来。纪纲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心里亦十分恼火,明明是对方劫道在先,反跑过来兴师问罪。他连日来胸中憋着一股闷气无处发泄,这白虎门既来作死,正好拿他们泻火!
    当下他不再多言,飞身突入对方人群,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刹那间“啪啪啪”连出四掌,立时便将四人毙于掌下。纪纲既下了重手,便无他想,高声冲田浩二说道:“快放响箭!”
    田浩二立即掏出响箭朝天空连放两箭,“咻——咻——”之声破空传出老远。
    对方来势汹汹,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二鬼的武功虽然高深,但不可指望他们出手相助,想法儿自救才是正途。希望周言他们已在返回途中,或能看到响箭,及时赶来。
    杨风烈见纪纲如此了得,心中大惊,白虎门在西南一带绿林横行无忌,多年来做下了不少大案,怕过谁来?早先听门下众人传说对方如何厉害,只道是他们推诿事败的诸多籍口,不想对方果然是厉害的角色。
    他顿时收起了轻敌之心,冲着众人叫道:“点子厉害,大家小心招呼!”旋即足尖一点,飞身直奔纪纲而去。他见了纪纲身手,自知门下除了自己和伍人杰外,无人能敌,于是振开双臂,发一声呐喊。只听得臂骨间“咯咯”作响,他的双臂徒然间伸长了五六寸,如大鹏展翅般撑直展开,直扑而下。他的“白虎通辟拳”功力犹在伍人杰之上。
    纪纲见他来势凌厉,侧身轻巧避过。哪知杨风烈一意要抢敌先机,见纪纲闪避,旋即变招,双臂横扫,如两条铁棍横打直切,直扫纪纲腰际。这一招“白虎横林”如棍扫千军,风卷一片,煞是威猛。
    纪纲见对方咄咄逼人,将身一扭,一招“龙游四海”,步法游移,双掌随着逶迤游走的身形绕在杨风烈周身连绵而出,分击其头、胸、背上八处人身重穴。他的掌法飘忽不定,变幻极快,叫人难以捉摸。
    杨风烈也甚了得,他不愿失了先手,不被纪纲掌法所迷,干脆化繁为简。明知“白虎横林”这招已经用老,却不变招,索性就老用老,继续横打,将这招用到极致。他双臂横扫一切,既是攻敌,也是御敌,对方若是欺身近攻,也要遭他铁臂横打,反倒是化解纪纲的一手妙招。
    纪纲大出意外,按照常理,将招法用老乃是大忌,因为对方多半已猜透了你的招式,必会寻破绽攻之。纪纲的掌法虚幻难测,本意是叫他疲于应对,好抢个先手,哪知对方竟毫不理会。自己掌速虽快,对方的拳法也不慢,倘不变招,即便打中了对方,自己也必会为他铁臂所伤。
    不得已,他收住双掌,就势向后一个撤步。恰有一个白虎门人从他身后举刀砍来,他听风辨位,也不转身,晃身避开来刀,足尖借着撤步时踮地的弹力急速后闪。
    那门人用力太猛,一刀砍空后人向前冲,倏忽瞥见纪纲已闪在了自己身后。他后心门户大开,大惊之下急于转身,纪纲哪里容他,轻飘飘一掌拍下,那门人一声闷哼,仆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杨风烈趁纪纲稍一分神,立即跳将上来,拉开架势一记右拳击出。纪纲有意要试他内力,便出右掌迎着他来拳一掌拍出。两人拳掌相击,各自向后纵跃出数步。
    这两人存的是一样的心思,都想试探对方的功力,是以各只用了几成功力。一试之下,两人都不清楚对方适才到底使了几成功力,只得暗自揣测。杨风烈仗着己方人多,胜算应该更大,胆气稍壮,又是一轮抢攻狂风般掠来。
    其他众人中,石二娃毫无疑问直扑熊威而去。石大娃死于熊威斧下,他报仇心切,恨不得将熊威砍成三段。熊威自与雷公一战受了内伤,一直未得静养,伤情未有好转。他的两把板斧沉重无比,寻常兵器不能相抗,平日对敌时颇占优势,但此时他气力上亏损甚大,这两把沉重的板斧反而成了极大的负担,极耗体力。
    石二娃不知他身有内伤,见他提着两把板斧像座小山般矗在面前,想起他先前的威猛,心中恐惧。但他一想起石大娃的惨死之态,脑门里的热血涌了上去,咬咬牙挺刀就砍了过去,白虎门中另有四人一起围攻上去。他虽是发了狠心,心里还是发怵,不敢硬攻,虎头刀连着几招点到即收,不敢与他板斧相碰。
    如此一来,几人缠斗在一起,损耗了熊威不少体力。石二娃越斗越是纳闷,觉得今日的熊威浑然没了那日的威猛之气,招式、速度和力量与先前都不可同日而语。虽说此刻得了四个同门的相助,以五攻一,人数上占了便宜,但那日也是多人围攻,随随便便就给他顺手砍翻了。
    熊威被五人困于核心,左支右拙,只能勉力支撑。石二娃心中更增疑惑,不知他是真的不济,还是他的诱敌之计?他不敢冒进,当下谨守门户,以观其变。其他四人与熊威是第一次交手,心中没有忌惮,仗着人多急于进攻,将熊威逼得方寸错乱。
    熊威又气又急,换作平时,这等毛贼他只需抡起板斧就能将他们劈成两半。但他现下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力气不逮,竟连自己的斧头也挥动不起来。他急怒攻心,借着一口怒气上冲强发起狠来,大喝一声“你奶奶的!”旋即伸展开双臂,身体原地急速旋转开来。正是那一招“旋风扫叶”,他先前曾以这一招杀退了白虎门多人围攻,技惊当场。
    石二娃识得厉害,见他原地起旋,立即抽身疾退,冲其他四人大喊“小心!”。那四人已将熊威逼得狼狈不堪,以为再进得两三招便可将其砍于刀下,正杀得兴起,哪料到熊威斧风突变,力量、速度骤然提升,再想抽身已是不及。
    只听“!!”两声,熊威双斧荡开两人砍刀,紧接着又是“噗!噗!”两声,斧头分别砍在另外两人前胸之上,鲜血立时从两人胸口喷溅出来,飞溅的血柱射在熊威脸上,满头满脸喷了他一身。
    几人都怔在当场。石二娃暗叫一声侥幸,心想:这厮果然奸诈,故意示弱引我们入套。逃过死劫的另两人砍刀被震荡脱手,刚刚从鬼门关外转了一圈,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惊悸。
    中斧两人一时不得就死,却亲见斧头的刃边已劈进了自己胸膛,惊恐更甚疼痛。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太过惊恐,两人身体的痛感反而不那么强烈,身体缓缓、而再缓缓地软了下来,似乎至死也没明白何以在刹那间熊威就完全换了一个人。
    熊威强自发狠使出这一招,已将体内气力消耗殆尽,双手脱力,手上没了一丝气力。好在中斧的两人慢慢地歪倒靠在了一起,一时并未倒地,他双手还保持着擒着双斧的样子,否则只怕连斧子都提不住了。石二娃他们见熊威满脸鲜血,面目狰狞,无人敢再上前,熊威因此稍得喘息。
    黄标和王兴彪双战田浩二,正斗得难解难分。这两人原本合力也非田浩二对手,但另有三个白虎门人在侧助战,或伺机偷袭,或见危施救,田浩二不得不分神提防。他虽一刀抹了一人,但架不住对方人多,有几次险遭暗算,场面亦有些凶险。
    田浩二知道如此下去必无胜算,得想法儿先解决掉一虎。偏偏这二虎乖滑得很,躲在众门人间绝不冒进,有几次他连施杀招,眼见将他们逼入险境,却遭其他门人夹攻,被他们逃了性命。他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既然这二虎轻易难除,不如先解决旁边的门人,然后专心对付二虎。
    想到此,他几下杀招抢攻直进,招招都往二虎要害处招呼,杀得二虎一阵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一旁的三个门人看见情势不妙,一人从左后、两人从右后,分别挺刀趁隙攻他后路。
    这一来正中田浩二下怀,眼见三人上当,他立时变招,将头一低,一个猫腰向右侧转身错步迂出,低身转至右后侧的两人,一招“回风拂柳”向那二人脸上直削而去。这两人的武功不及二虎,吃了田浩二算计,被他两把短刀划面而过,生生将脸划成了两半,痛得两人捂脸哀嚎乱叫。
    田浩二一招得手,更不收手,转身又向另一门人扑去,吓得那人没命地往前乱奔。二虎缓过神来,立即挺刀上来截杀,总算救下了那门人一命。白虎门早定下了倚多攻少的策略,每一战处都是多人团团围住,田浩二才砍杀了两人,立时又有三个门人挺刀加入。田浩二暗暗叫苦,这样看来这个计策也是不成,对方人多,倘是车轮战耗他,时间久了必然不妙。
    “凛寒四剑”缺了曹爽,难成剑阵,被数十个白虎门众团团围在中央,好在三人平素习剑娴熟,默契已成,对付这些白虎门众绰绰有余。不多时,已有多人中剑倒地,或死或伤。只是三人中赵大仑身有剑伤,田壹行的爪伤更亏气血,缠斗时久,体力渐感不支,三剑不得不转入守势。
    杨风烈与纪纲斗了十余个回合,想不到这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武功竟然不俗,自己在绿林道上横行多年,极少能遇到这样难缠的对手。他一面猜测对方是何方神圣,一面纵观场上的形势,心中焦灼,不由将眼光瞥向一旁的伍人杰。
    伍人杰一直冷眼旁观当下战况,一言不发,似乎没有插手干预的意思。杨风烈知他前日受了自己责罚,害他在门中弟子前失了颜面,心中不满,故而迟迟不愿出手。白虎门中除他之外就数伍人杰武功最高,他迫于形势,只得低声对他说道:“师弟,今日之战事关白虎门荣辱,难道你真的忍心看本门百年声望毁于一旦?你忘了师傅的临终嘱托吗?”
    他这话正戳中了伍人杰的软肋。
    白虎门前任掌门共有五个弟子,杨风烈排行老大,伍人杰排行第四。杨风烈为人心胸狭隘,心计重重,为了谋得掌门之位,对几个同门师兄弟极尽排挤压制之能。五人中原本老二的天资悟性最好,最得师傅喜爱,却在二十二岁那年突然暴病而亡。大家当时都伤心沉痛,以为是天妒英才,但伍人杰后来联系到杨风烈排除异己的种种所为,不由得对二师兄当年的暴毙产生了怀疑。
    杨风烈接掌白虎门后,更加专横跋扈,对几位师兄弟愈发刁难。他先是找借口将老三逐出了白虎门,后来老五也在一次劫道中被杀,到最后只剩了伍人杰一人。杨风烈没有除掉伍人杰,是因为他性格最为孱弱,武艺也不及他,对他的掌门之位不会造成威胁。另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杨风烈挟艺不授,导致门下人才凋零,即便最出众的所谓“四虎”亦是徒有虚名,实在难当大任。他需要伍人杰来为白虎门撑点门面,更需要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冲锋陷阵,大凡黑道上的买卖都是由伍人杰带队去做。
    名义上,伍人杰是与杨风烈同辈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杨风烈,是众门人的“师叔”。但实际上,由于杨风烈的压制他在虎门中根本无甚地位,连师侄辈的四虎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四虎都是杨风烈的徒弟,仗了杨风烈的势,对他有恃无恐。
    四虎的武功不怎么样,在白虎门中却算得上出挑的好手,反观伍人杰的弟子却都籍籍无名。这并非他伍人杰教徒无方,实在是杨风烈太过歹毒,但凡他稍有资质的徒儿必被杨风烈威逼利诱,皆改投了杨风烈的门下。偶有一两个重气节的徒儿不愿就范的,就派他们去执行危险任务,总要想法儿害了他们性命才肯干休,想当年老五就是这么被他除掉的。
    伍人杰受尽欺辱,本想过一走了之,但他性格优柔寡断,念念不忘师傅临终前“光大白虎门”的嘱托,不忍负恩离去。前日他审时度势,及时撤退,虽说折了石大娃,却实在是明智之举。不想回到门中,杨风烈只听三虎一面之词,重重责罚了他,他心中愤懑难平,干脆袖手一旁,只作壁上观。
    杨风烈此刻无法,只得拉下脸面低声委求于他。他的心胸过于狭隘,接掌白虎门后就想着要传位于独子杨贯荃,“白虎通辟拳”的本门秘技只教了他的独子,门下徒儿一个未授,最多只在高兴时赏教四虎一招半式。如此一来,自然无人能在武功上威胁到杨贯荃,但白虎门由此人才凋敝,日渐没落,要靠四虎他们赢得今日之战,是断无可能的。
    杨风烈搬出过世的师傅来说动伍人杰,这一招屡试不爽。伍人杰心软,眼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不少门下弟子,想着师傅倾注了毕生心血的白虎门不能就此毁掉。他对这个掌门师兄纵然有千般不满,却不忍辜负恩师的临终嘱托,每念及此,他的心就软了下来。
    伍人杰轻轻叹了口气,一个长身飞鸟般掠起,直扑熊威而去。熊威已和石二娃他们又斗在一起,他适才稍得喘息,勉强将气息匀顺了再战。石二娃他们见了他刚才的威勇,不敢轻易冒进,这才堪堪能够支撑。
    伍人杰久历战阵,已看出熊威不是在卖弄玄虚,确实是力所不逮,料想他应是有伤。他旁观战局多时,胸中早拟下了破敌之策:对方个个都是高手,要想取胜必须对他们分而击之,各个击破!而熊威正是那个最弱、最易下手的目标。
    他飞掠而起,一招“猛虎扑食”,双拳裹挟着呼呼的风声,朝熊威迎面直扑而去。他料得熊威受的内伤不轻,干脆采取正面直击的方式,务求一招败敌。
    熊威即便未受内伤,也不是伍人杰敌手。他此刻应付石二娃等人的围攻都嫌勉强,眼见伍人杰暴掠而来,情知不妙。他急想闪避。奈何身体不听使唤,行动根本跟不上心思的反应。伍人杰这一招刚猛凶悍,若吃上这一拳,必然会五脏破碎;可若想尽力挡格,且不说抵挡不住,身后也必遭旁人刀剑加害。他无暇细想,本能地提起双斧来挡。石二娃见他身后露出大片空挡,怎可错失此等良机,立即挥刀砍进。
    熊威凝气擒住双斧护于胸前,伍人杰的双拳“砰”地打在他双斧之上,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排山倒海涌来,撞得他身体腾空飞起。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巨浪卷起的螃蟹,重重地摔打在沙滩上,已全然没了感觉。
    熊威一声闷哼,双斧脱手掉落,张嘴吐出一口大血来。石二娃虎头刀同时重重砍下,斩进他后背结实的肌肉里面。他一心为兄报仇,下了死力,刀子斩进后一时竟不得拔出。
    伍人杰不亏是江湖老手,毫不停顿又转身向田浩二扑去,他已盘算好了破敌的先后次序。对方之中熊威最弱,是以先杀熊威;余下众人中纪纲最强,只能放在最后;三剑互为攻守,轻易难破;田浩二武功不弱,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合二虎之力,就拿他作下一个目标。
    田浩二见熊威惨死,狂怒已极,手中双刀寒光闪烁,一气急攻了五、六招,急于取了二虎性命。二虎被他杀得连番后退,甚是狼狈,黄标躲闪稍慢,险些被他锋刃削去了鼻子,只削去了一点鼻尖翼,脸上斑斑洒上几滴血迹。他三魂七魄中吓出了七魄,当下瘫在当地几不能再战。田浩二待想给他补上一刀,斜刺里伍人杰飞身已近,拳风嚯嚯,直向他脑后袭来。田浩二不得已,只得回转身来,左刀右旋,右刀左旋,一招“漫天飞舞”,将双刀旋作片片雪花飞舞,将伍人杰拳风裹在其间。
    伍人杰一招击杀熊威,实是占了大大的便宜。田浩二袖里双刀,隐在袍袖下神出鬼没,可就没那么便当了。伍人杰毕竟是一对肉掌,不敢近身接战,于是手型一抖,变拳为掌,直切田浩二手腕脉门。田浩二刀法千变万化,虚实难辨,他干脆攻其本源,压制住他双腕脉门,再精妙的刀法也难以施展。
    田浩二的两把短刀极薄极刃,是近身短兵战的利器,伍人杰欺身直进,本正符合他的心意。但伍人杰太过老诈,他欺近后更近一步,变近身战为贴身战,因他贴得实在太近,田浩二的刀法反而不得尽情施展,威力便减了不少。
    伍人杰则不同。他赤手空拳,拳法又是所长,拳掌交替,直切、横扫、斜劈、上勾、下坠,连环递进,将田浩二连着逼退十余来步。伍人杰出招太快,田浩二退得也快。王兴彪本想着从旁偷袭,捡个便宜,可两人的动作实在太快,自己竟插不上手去。
    石二娃用力拔出虎头刀,见熊威倒地后双目依旧圆睁,想起那日大哥死状,心头火起,操起大刀又狠狠补了一刀,这才解恨。他见伍人杰已占上风,便操起虎头刀去战三剑。
    伍人杰甫一上手,田浩二便知对方江湖老道,武功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他急于想要和对方拉开距离,好施展开刀法,但伍人杰就使一个“贴”字诀,像一片会飞的狗皮膏药紧紧贴住了他。无论田浩二如何腾挪纵闪,伍人杰如影随形,不给他一丝甩脱之机。
    田浩二甩他不脱,又瞥见王兴彪握着大刀在一旁虎视眈眈,只要自己稍有疏失,他就会一刀砍来。他明白当此情际最忌心浮气躁,于是收敛起急切之心,沉心静气与之相斗,不给对手可趁之机。
    纪纲眼观六路,对当下的情形焦急不已,伍人杰一出手,场上情形登时大变,只恨自己被杨风烈所缠,腾不出手来相助。照这样下去,田浩二的处境也会不妙,于是大声喊道:“浩二,他们人多,莫要恋战。”
    田浩二听出纪纲是在提醒自己向三剑靠拢,共同御敌。于是一阵抢攻,意欲逼退伍人杰。伍人杰也听出了这个意思,非但一步不退,反而加紧拳势,要与田浩二速战速决。
    田浩二抢攻之下,身后破绽显出。王兴彪瞧出便宜,瞅准时机挺刀就砍。两人前后夹攻,要杀田浩二一个避无可避。
    田浩二正面吃紧,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王兴彪,万急之下只得将左手短刀向王兴彪甩出,整个人同时缩身向后贴地急滚,这才躲开了伍人杰的拳风,形状狼狈已极。他平素双刀不离手,那刀便如牢牢吸附在其掌心,削、劈、穿、刺,划、斩,皆在掌中旋舞。此时无奈,将左手刀作暗器甩出,却也收到了奇效。王兴彪被杀了一个措手不及,短刀从其肩头插入,他仰天一跤摔倒。
    王兴彪挣扎着坐起,一把拔出肩头短刀,重重摔在地上。他肩头鲜血喷溅而出,立时有两个门人上来帮他摁压住伤处,将他扶了下去。
    伍人杰见对方如此难缠,心中十分不安:这伙人绝非寻常之辈,不知是何来头,既跟对方结了血仇,只有将他们尽数歼灭于此,才能绝了后患!想到此,他连环踏上两步,手上毫不放松,趁着田浩二立足未稳,有心要将他立毙拳下。
    乍地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马上一名骑者自马背上腾空而起,一道剑光如流星划过,径直刺向伍人杰后心。
    伍人杰不敢怠慢,只得向旁跃闪避过。来人一剑落空,并不跟招递进,借着凌空跃势跳到田浩二身前,挺剑护住了他。来人正是“迎风剑”曹爽,他与周言、智海已寻到了下个落脚处,正快马当先返回报讯。
    他在途中听到了响箭报警之声,其时周言、智海尚留在客栈打理,未与同行。他来不及回去报讯,也发了两支响箭示警,只望两人能够听到,自己则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田浩二得人援手,缓了口气,两人二话不说,直往三剑那边冲杀过去。
    伍人杰略一定神,发现援军不过一人,稍加放心,冲着众门人叫道:“快拦住他们!”
    王兴彪中刀,已不能再战。黄标吓瘫了半晌,此刻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领着众门人又将二人团团围住。只是这边围住了二人,那边却拦不下三剑。
    围着三剑的门众人数虽多,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三剑意识到形势危急,于是鼓足全勇一意冲杀,终于和曹爽他们合在一处。四剑合璧,威力登时大增。四人踏起反八卦位移,“凛寒剑阵”寒光凛烁,四剑剑锋所向,白虎门人应声倒地,就连伍人杰也难再近到四剑身前,只剩了束手无策。
    白虎门仗着人多,将四剑困于核心,众人缠斗多时,伍人杰渐渐看出端倪:田壹行和赵大仑有伤,赵大仑还尚可,田壹行亏输了气血,体力明显不支,剑阵一角隐隐显出残缺。他暗自大喜,冲着门下弟子高声叫道:“你们给我仔细围住,不要冒进,给我耗,耗死他们!”他是想先拖垮田壹行,等剑阵自破。
    伍人杰一边指挥门人,自己则围着剑阵专找田壹行的破绽抢攻,像一头狡诈的野狼,专盯着野牛的伤口处反复撕咬,以此扳倒巨大的猎物。他想破了凛寒剑阵,唯此一途,却要费些时间。
    田壹行察知他的意图,明白自己是剑阵的软肋,一旦自己有失,便要累及众人,于是强自硬撑。三剑心意相通,各自加快位移走势,并将防护重心放在田壹行一侧,替他卸去不少压力。众人全力转入守势,多拖得一刻便是一刻,暗自祈祷周言能早些回来。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白虎门依然无法攻破凛寒剑阵,却听得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奔腾而来。伍人杰暗叫一声“不好!”,他方才抬头,一道灰影在阳光下从他头顶一掠而过。
    黄标只觉眼前灰影一闪,一人迅捷无比地突到了他的身前,更令他惊悚的是,来人的手掌已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他吓得魂飞天外,连忙甩掉了手中刀回手来抓。
    来人哪里容他?掌力一吐,“喀喇”一声黄标脖骨扭断,直扑扑向后倒去。
    原来是周言到了。他身形稍错,踏个“游”字诀,展开“乘风”步法,在人丛中如一条游蛇乱走,“啪啦啪啦”双掌连出,立时将五、六个门人打翻在地。
    众门人乱作一团,又听见后面暴喝声响起,智海头陀抓着两把戒刀杀将进来。他在人群中一通乱砍,血花四溅,转眼砍翻了三人。四剑见援手已至,精神大振,乃转守为攻,齐齐亮剑刺杀而出。白虎门人大败,无心恋战,四散逃命去了。
    伍人杰知道形势逆转,覆水难收,乃纵身跃在杨风烈近处,“呼呼”两拳逼退纪纲,拉住杨风烈的手,说道:“师兄,今日事败,莫要逞一时之气,咱们快走,容后再图。”他终究顾着同门情谊。
    杨风烈眼见白虎门众死伤过半,自知回天乏术,他执掌白虎门数十年,从未遭此大败,心中切齿,恨恨叫道:“此仇不报,我杨风烈誓不为人!”师兄弟二人领着众人乱蓬蓬四散逃去。
    周言待要追赶,纪纲一声将他叫住:“四哥,穷寇莫追,这老儿的拳法着实厉害!”他和杨风烈激斗多时,被杨风烈的“白虎通辟拳”压制得好不辛苦,若不是采取游斗的策略,早就难以支持了。
    周言以为他受了什么损伤,问他:“有伤到你吗?”
    “还好,我没有和他硬拼。”他心中记挂着朱棣的安危,匆匆答完便急欲回客栈去。那个魅惑勾人的老板娘,是他的一块心病,可不要出点什么事才好!
    周言不知道他的担心,看到倒在地上的熊威,忙快步上前查。熊威兀自怒睁着双眼,已然是气绝了。

    纪纲急匆匆赶回客栈,见里面空无一人,什么动静也没有,他这才稍稍安心。
    余掌柜和那伙计从柜下先后探出脑袋来,看见是纪纲,又向外张望了一眼,问:“客官,外面出了什么事了,这么大的动静?”
    “遇上了些强盗。”
    “强盗?”那伙计壮着胆子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哎哟妈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
    余掌柜也跟着出去看了,指着满地的尸体紧张不已:“客……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这可如何是好……”
    “这些强盗要杀人劫财,我们也是不得已。”
    余掌柜见他说得轻松,连忙道:“我不管你们得已不得已,人死在我这里,你叫我怎么说得清楚?”他正说着,其他众人陆续进得店来。田浩二捡回了短刀,田壹行、赵大仑等人各寻了凳子坐下,调息运气,智海走在最后,身上驮了熊威的尸体。
    余掌柜一见,连连摆手,将他拦住:“外面死了那么多人,你还给我驼个死人进来,这怎么行?”
    智海横了他一眼,喝道:“难道把我兄弟扔在外面喂狗嘛?你快给我闪开,省得吃我拳头!”
    余掌柜见智海蛮横,也不客气:“你们杀了这么多人,要给我招来多大的麻烦,不行,我得报官去。”
    智海正憋了一股闷火,挥起拳头作势欲打,怒喝道:“再不让开,连你一起打死了!”
    纪纲怕智海生事,正待劝解,却听老板娘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我就怀疑你们不是什么正经客商,怎地?打死了这么多人,打算连我们也一并打死了嘛?”她不紧不慢地从里间走出,斜眼打量着智海。
    纪纲见她这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疑心更重,有意要探她的底细,当下厉声呵斥了智海,然后走到她跟前赔礼:“店家莫要误会,我等真是行商赶脚之人,外面那些真真是拦路的强盗,叫作什么白虎门的。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没一句是骗你的。”
    “哎哟,瞧你说的,你们这些客商可了不得!”老板娘一双媚眼盯着纪纲,说,“这些强匪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竟然抢到你们的头上,你说这是谁抢谁呢?”
    纪纲赔笑道:“我们这些弟兄确实会些武艺,这出门行商不安全,我家主人也是防备万一,才多带了人手……”
    老板娘一声轻哼:“我不管你们什么白虎门黑虎门的,在我店中杀了这么多人,我可交代不过去,咱们报官去!”
    纪纲凑近了她:“哪里是在你的店中,这不在你店外嘛。”
    老板娘见纪纲挨近了自己,俊面逢迎,不由得换了一副笑脸,口气也不似刚才,哀声叹了口气:“本来我开门做生意,也不愿管你们那劳什子事情,可是客官,现在我的店外死了这么多人,你说叫我如何是好?”
    纪纲惟愿息事宁人,说道:“还望店家指教一二。”
    老板娘望着纪纲,眼中春意荡漾,她假意娇羞道:“要我说嘛……”她顿了一顿,忽然眼中放出凶光,喝道,“留下你们狗命!”她“命”字刚刚脱口,立即俯身从靴中抽出一对薄刃短刀,左右开弓,朝着纪纲面门滑削过来。
    这一下突起变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纪纲也是了得,硬生生一招铁板桥,身体直直向后仰去,竟然避开了来刀。那短刀从他鼻翼削过,大概只差了两三张纸的厚度,额前的长发却叫她削了一缕下来。
    这边纪纲堪堪避过,那边智海却着了道儿。在那女子动手的同时,拦在智海身前的余掌柜也忽地从腰间的衣服下抽出一对峨眉刺来,疾速刺在了智海的小腹两侧。
    智海吃痛,驮在身上的熊威翻落倒地。余掌柜重重地飞起一脚,将智海踢出丈余,骂道:“你奶奶个熊,老子忍你到现在,你当真以为老子怕了你个狗臭头陀!”
    客栈中众人立时站起,抽出兵刃待敌,曹爽和赵大仑抢出一步,将智海救起。智海双手在小腹两侧一摸,满手都是鲜血,他口中怒骂,站起身就要往前扑去,众人当即将他按下。他小腹两侧已被刺出两个血洞来,流血哗哗不止。
    几乎同时,“喀喇喇”几声响声,有四、五人同时从客栈的木窗处破窗飞入,手中各持兵刃。那店伙计也从柜中抽出一柄单刀,与来人将周言他们围在中间。周言定睛看时,觉得这几人依稀有些面熟,再一想,就是日前他和智海劝退的那些住客。看来对方已摸清了他们的行程规律,精心设下了这请君入瓮的诡计。
    再看门外,呼啦啦不知从哪里冒出几十人来,将大门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正是江中月,旁边站着八不戒和尚,他们这次有备而来,绝非白虎门之流可比。
    余掌柜见那女子一招未能杀了纪纲,骂道:“你这婆娘,见了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就要坏事!”他以为是这女子见纪纲生得俊俏,老毛病又犯了,故意手下留情。
    实则这女子自己也大感意外,但她嘴上不饶人,故意答道:“你这又是吃得哪门子干醋,人家生得俊俏,那也是天生地养,白白糟践了,岂不可惜?”
    余掌柜大怒,又骂:“你这人尽可夫的骚婆娘,你要发骚也不看看时候!”
    他骂得极难听,那女子却不恼怒,反而笑盈盈地说:“我再人尽可夫,也轮不着你呀,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德性!”两人浑然不顾这一触即发的场面,你一言我一句地对骂起来,反将纪纲他们看傻了。
    其实那女子适才一击手下并未容情,要不是纪纲早有防范,必然也跟智海一样着了道儿。早前那女子偷摸进纪纲房来,纪纲心中便起了疑,他能发觉门外的动静,乃是因他澄清心宇,凝神防备的缘故。这女人行止悄无声息,不像是常人的偷摸之举,倒像是身负上乘武功之人。他总觉得他打开房门撞破了女子的举动,她才假意偷蹙进自己房来,其真实用心着实可疑。
    那女子手上两柄短刀又短又薄,刀身薄如蝉翼,闪着冷峻的寒光,比之田浩二的双刀更有过之。江湖上成名的女中英豪寥寥,他脑中飞速旋转,却怎么也想不出她是哪一号人物。
    那女子和余掌柜依然嘴仗不休,似乎浑然忘了两边剑拔弩张的情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里面“咚、咚、咚”传出几声沉重的碰击声,那个瘸腿的老伙夫拄着那根烧火拐棍从里面缓缓踱出,只听他低沉着嗓门说道:“你们两个,忘了我们是干嘛来了吗?”
    “三哥,你看这婆娘,见了男人就发骚……”
    “你给我住嘴,九妹她自有分寸。”
    “她还知道分寸?三哥,你忘了大哥是怎么吩咐的,这婆娘浪在外面到处招摇,你奶奶个熊,见了小白脸就坏事!”
    “你不说话,还能把你当作哑巴不成?!”那三哥将烧火铁棍在地上重重一戳,“咚”地一声直插入地下尺许,脸上现出愠怒之色,吓得余掌柜不敢再出一声。他又转过头来,语气中带着十足的威势,对那女子说道,“九妹,非常时刻,你也该当收敛才是。”
    那女子不敢顶撞,轻轻应了声:“三哥说的是,九妹记下了。”
    那店伙计使个眼色,有两人便持着兵刃往朱棣的房间摸去。周言他们立即动身去拦,对方闯进店来的几人一拥而上,阻住了他们的去路,只有周言身形最快,那伙计阻拦不及。
    瘸腿三哥见状,将铁棍往地上一点,整个人腾空而起,拦在了周言的身前。周言不发一言,右掌向内翻卷而出,借势蓄力,轻飘飘一掌朝他面门拍去。这一掌来去无风,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蓄势于后发。
    瘸腿三哥没把周言放在眼里,见来掌平平无奇,随便翻出左掌迎击。哪知周言这一掌前半段软绵无力,后半段却似触发了弹簧一样,徒地激发而出,掌势凌厉,直劈自己的面门。瘸腿三哥这才吃了一惊,他左掌蓄力不足,慌乱中只得横过右手铁棍,顶他这一掌。
    “啪”地一声,周言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在铁棍之上,打得那根铁棍一阵震颤。瘸腿三哥右臂一沉,脸色略显郑重起来,眯着老眼将周言打量一番。他适才有些轻敌大意,看走了眼,这会儿将瘸了的左腿向旁跨出半步,整个人往中间一挺,尽量站得方正。然后他缓缓松开右手,硕大的手掌中竟抓着一个铁锤,他将铁棍慢慢倒竖过来,抓住了另一边的把柄。
    周言这才看清,原来对方手中的兵器并非铁棍,而是一把铁锤。这铁锤十分特别,锤杆稍细,极长,便跟一根铁棍一般。锤头甚是小巧,他一直抓在掌心之中,看不出来,只道是一根长铁棍。他看到这把古怪的铁锤,并不显得意外,朗声道:“原来连‘巫山十三妖’的大驾也惊动了,真是何其幸会!”
    “巫山十三妖”是数年前在江湖上新冒出的一个神秘杀手组织,传说共有十三人,因有传言其巢穴在巫峡一带,故而得名。这十三人个个武功诡绝,江湖上传得玄乎,更有说他们各怀妖术的。巫山十三妖主要做的是重金买命的杀人买卖,他们杀人如麻,下手几不留活口,是黑道上骇人听闻的赏金杀手。但也有不是为钱而是另有独到作恶怪癖的,譬如:专斩男人命根的“龙阳羽人”,以及声名狼藉的淫贼“鸣蝉”,还有就是无端杀人成性的“大鬼”。这三妖恶名昭彰,杀人或是为了泄愤,或是为了取乐,无论在武林还是民间,皆是怨愤极大。
    周言瞥了一眼那女子,她既是老九,那就是“龙阳羽人”了,她手中双刀就是“断根刀”无疑了。传闻这女人淫荡成性,且狠毒异常,见了俊美的男子就要勾引与其交合,但凡完事,必要砍了那男人命根,听他哀嚎失血而死。传说死在她断根刀下的男子已逾百人,无一人活口,也难怪无人识得。至于那余掌柜,使得兵刃既是一对峨眉刺, 那该是老六崇鬼。传说此人以刺破人的肚肠取乐,喜欢在人的肚腹处戳出无数洞眼,让人的肠子都流出体外,最终哀嚎失血痛苦而死。
    巫山十三妖绝非寻常之辈,万不可掉以轻心,他立即出言提醒:“六弟,这三人是巫山十三妖中的人物,大家千万仔细了。”周言猜得没错,那妩媚女子是十三妖的排行第九的“龙阳羽人”,余掌柜是排行第六的“崇鬼”,那个“三哥”则是排行第三的“勾魂”。
    勾魂听他开口道破他们的来历,微微有些吃惊:十三妖行事向来诡秘,这些年来为了躲避追杀更是潜踪于无形,此人能轻易道破他们的来历,可见不简单。
    细究起来,十三妖中只有老七“大鬼”是唯一一个张狂无忌之人。他形容丑陋,十分凶恶,常常提着矛戟无端杀人,以此为乐。他从不刻意隐藏行迹,正因如此,他才在数年前为仇人所杀。除他外,十三妖中在江湖上风闻最多的就是龙阳羽人和鸣蝉。这两人一男一女,皆好淫成性,龙阳羽人专一奸杀俊美男子,鸣蝉则喜淫人妻女。这三妖作恶多端,声名狼藉,赖他们的恶行,“巫山十三妖”的名号才渐渐在江湖上响出。不过除了他们三人,其他诸妖极少在江湖上显露痕迹,排在最前的四妖更是藉藉无名,鲜为人知。
    这个瘸腿三哥“勾魂”,便是排在第三之人。龙阳羽人和崇鬼见勾魂重新拿回了铁锤的把柄,知道他平素惯是拿着锤头倒拖着锤把,只有在遭遇强敌才会将铁锤倒回拿正,看来他是有几分认真对待了。
    勾魂和周言正凝视对峙着,崇鬼却等得不耐烦了。他将手中双刺往前一送,径点纪纲胸前膻中穴和巨阙穴,冲着龙阳羽人嚷道:“你这婆娘见不得俊俏的男人,还是你六哥替你打发了这小白脸罢!”
    纪纲听周言说出“巫山十三妖”,心中便觉发紧:自那场惊心动魄的夜战后,对手摄于湘西双尸之威,一路尾随却不敢再出手。这次他们竟然请动了巫山十三妖,此刻发难想是已觉得成竹在胸了,连二鬼也不放在眼里了。他对十三妖有所风闻,听闻被他们盯上的目标无一能够幸免,如今三妖现身,不知其他诸妖是否就在左近,倘若群妖毕至,那真是要至死方休了!
    他还不及细想,崇鬼的双刺已经点到,使得乃是极上乘的打穴手法。膻中和巨阙两穴都是极要紧的人身大穴,纪纲不敢怠慢,忙抽出二翎孔雀扇遮他双刺。
    崇鬼见他的扇子上还插着两支极漂亮的孔雀尾翎,每支翎上各有三枚蓝、绿色的翎片,喃喃嚷道:“你奶奶个熊,小白脸就是爱花哨,扇子上还搞这些花头。”
    他双刺的招法未及使老,纪纲便展开孔雀扇遮了他的刺尖,随即一个变招,扇面贴着他双刺滑将进来,人竟也从他双刺间滑了进来,扇面直削他小腹。崇鬼轻轻“咦”了一声,未料到这个小白脸有此不俗的武功,只在一招间即反守为攻。他收起轻蔑之心,双刺回撤,身体却不大避,将左右双刺各向前挺出,刺尖抵在纪纲身前。
    他实是认穴打穴的一流高手,早看准了纪纲的身法,算出了他下一步的进身身位,两支刺尖所抵的位置正是纪纲鹰窗穴和乳中穴的所在。他这一招甚是老道,兵家有曰:攻敌所必救。他连攻敌都不用,只须守在纪纲的必经之道上,纪纲若是继续进招,必先撞在他双刺之上。
    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瞬念之间。高手过招,念随身动,所谓随机应变;更讲求念先身动,即谓之制敌先机。但要何时而动,如何先动?绝非说来那般轻巧,需要提前做出极精准的预判。崇鬼就是看出了纪纲的进招路数,伏于半途,来个守株待兔。
    纪纲进招极快,骤然见对方双刺阻于当途,刺尖所指正是自己挺身而上的必经之处。这一来,倒成了自己往对方刺尖上撞,未及伤敌,先要伤于对方刺下,变成了自投罗网的败招。他只得撤扇变招,将扇面打个回旋,反手去削对方手腕。
    崇鬼得理不饶人,双刺扑簌连点,眨眼间连点纪纲鸠尾、神阙、七海、关元、中极、曲骨六处身前大穴。他刺法极快,打穴既狠且准,间以虚实莫测,纪纲被他逼得将扇子左遮右挡,一阵子手忙脚乱。
    龙阳羽人被崇鬼抢去了对手,环顾了一下店中众人,笑意盈盈地向着田壹行走去。她只喜欢英俊的男人,这里面只有纪纲和田壹行能引起她的兴趣。夏纸鸢早就看她不爽,抽住长剑青光一闪,拦在了田壹行身前。
    龙阳羽人见夏纸鸢一双妙目圆睁,怒视着自己,猜出几分,调笑道:“哟,这是师妹要护着师兄呀!”
    “呸!你个……妖女,休想伤我师兄!”她本是要骂她“骚女人”,话到嘴边觉得实在难堪,不便出口,便改口骂她“妖女”。
    龙阳羽人丝毫不以为意,还是一脸笑盈盈地说道:“你师兄长得这般英俊,我哪舍得伤了他呀!你莫要挡道,坏了你师哥好事!”
    夏纸鸢听她言行轻浮,更加恼怒,啐她一口:“想你这妖女,还能有何等好事?”
    龙阳羽人“咯咯咯”一阵娇笑,满面桃花盛开,轻轻地道:“你这不懂风情的雏儿,我要与你师哥快活一回,你却在此挡道,岂不是坏了你师哥好事?”
    夏纸鸢听了又气又恼,脖颈以上涨成朱红,骂道:“你个妖妇好不要脸!”挥剑就朝龙阳羽人刺去。
    龙阳羽人侧身避过,继续戏谑道:“你是个女人,怎么只知道帮着男人骂女人?这些男人啊,见了漂亮女人全一个德行,你不知道,你师哥嘴上不好意思说,心里其实欢喜得很哪!”
    “呸!我师哥怎会喜欢你这种……荡妇!”她终于将胸中憋了许久的这句“荡妇”骂出,登时觉得心气为之一抒,手中剑如银蛇飞练,剑势也徒然长出尺许。
    “哎哟,你师哥不喜欢我这个荡妇,难不成还喜欢你这个雏儿不成?”
    夏纸鸢被她说中心事,又羞又恼,她和几个师兄自幼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尤其是对这个大师哥,自她情窦初开便对他暗生情愫,相比其他几个师兄又多了一层牵挂,只是不知道田壹行的心意,多年来一直不敢捅破这层意思。如今被龙阳羽人说到男女情事,她当真则乱,也不管对方是否戏谑之言,“刷刷刷”三剑疾攻,要叫对方止言住口。
    龙阳羽人从夏纸鸢的青涩羞态中更加确信无疑,“哈哈哈哈”纵声长笑,手中断根刀荡开夏纸鸢长剑,嘴上更不饶人:“原来是师妹看上了师哥呀,却不知师哥有没有看上师妹……”她右足足尖踮起,一个发力,人如轻羽般浮掠而起,倏忽掠至夏纸鸢身前。
    田壹行大惊,惟恐师妹吃亏,立即挺剑从旁刺来。龙阳羽人微微一笑:“哟,这师哥是心疼师妹啦,这么赶着来救人啦?”她嘴上说得轻描淡写,脚下丝毫不慢,双足一个回旋,如一个陀螺般低身转出半圈,避开了田壹行来剑,竟尔转到了夏纸鸢身后。她的回旋步法甚是精妙,旁人看去,以为是霓裳羽衣,曼妙美奂。
    夏纸鸢惊觉有险,未及转身,右脚飞起向后蹬出,原本斜向前刺的长剑急转回来,自上而下抡出一个反圆,直刺身后的龙阳羽人。
    龙阳羽人见她剑法精妙,又是一个女人,并不曾有意伤她。她所憎恨者,只是男人,越是英俊潇洒的男人,她越是憎恨。她于是双足是一个反旋,竟尔依着刚才旋过来的半圈,又反向转了回去。她旋转时与夏纸鸢贴得甚近,夏纸鸢甚至能感觉到她双刃贴来的寒光。
    夏纸鸢又急又慌,赶忙也是一个回旋向外旋去,要与她旋开距离,同时抽手一剑急砍,意欲砍断两人身间的间隙,防她双刀趁势进招。龙阳羽人并无进招之意,她只贴着夏纸鸢华丽旋转而过,在她耳鬓边幽幽留下一句话来:“自古女子痴情,男人痴梦;若要男人痴情,那是痴人说梦!”
    夏纸鸢当时只觉着与她贴得太近,心中极恐遭她毒手,紧想着要抽身自救,无暇会意。及至与她旋开,才觉着她旋身转过的那一刻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眼神别有哀怨,浑不似刚才那个水性荡漾的妖妇。那句“女子痴情,男人痴梦”的说话,竟如幽怨驻耳,挥之久不能去。
    夏纸鸢蓦然间觉着眼前这女人似有一肚子的心酸,不知是她无处可诉,还是不屑于诉,反而激起了她与天抗争、与命相搏的执傲。同为女人的直觉,让她对龙阳羽人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之心,她怔在那里,心神恍惚。
    田壹行见她楞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为她遭了龙阳羽人的暗算,急忙上前来看,焦急地问道:“师妹,你怎么啦?可曾伤着没有?”
    夏纸鸢这才回过神来,应道:“师哥,我没事,没伤着。”她再看龙阳羽人,见她仍是笑吟吟地盯着自己,只是眼中没了刚才的那丝幽怨之殇。
    “我说这个师妹,你莫被你师哥骗啦,别看他现在郎有情来妾有意,到了,男人都是一般货色。”
    “你胡说,我师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哈哈哈哈,说你是个雏儿你还就是个雏儿!老娘这辈子不知道睡了多少男人,有一多半都是人前的道德君子,结果呢?老娘只要这么……”她作出一个宽衣解带的动作,“又有哪一个不是像个畜生一样就扑了上来?”
    “他们是畜生,我师哥才不是……他是……好男人……”
    “好男人?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好男人!这世上的男人全都一个样!”龙阳羽人忽然收敛了笑意,整张脸惨白肃杀,眼中凶光炽盛,“我只要想跟他们睡,他们个个都来跟我睡,好前和你山盟海誓,好完就把你忘个干净!我就跟他们睡,叫他们快活,我也快活,等他们快活完了……”她顿了一顿,扬起手中断根刀,目光冷若寒霜。
    她将刀身微微一侧,寒光如电流般掠过刀身:“就把他们的快活斩断,断他们个干干净净!”她吐字有如刀斩,一个“断”字离口,人即如弹出的飞箭直扑田壹行而去。
    夏纸鸢听她说完最后那段言语,定是触及了她心底的痛处,使她杀意萌生,忽然没来由地恐惧起来。她不知是怕暴怒之后的龙阳羽人会就此杀了她的大师哥,还是怕其他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她和几个师兄闯荡江湖多年,大小阵仗经历无数,虽是女儿身,早已炼出了一副男儿性情,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过。她隐隐觉得,这个女人身上笼着一股叫她既可怜又感到害怕的杀气!
    田壹行见她扑来,手中长剑一抖,挽出五朵剑花,使出一招“五道霜花”,旨在御敌于外。龙阳羽人双刀甚短,以短搏长本不可取,她却浑然不顾。左刀横挡,右刀先是上挑,旋即直进斜砍,紧接着右刀横挡,左刀点刺劈掠,连破他五道剑花,已经欺身直插进来。
    田壹行大吃一惊,他适才观龙阳羽人与夏纸鸢相斗,知道她未出全力,但想不到她画风激变之下,竟然隐藏了如此的实力。他五道剑花被破,临危尚能不乱,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则一寸险,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又是善使短兵刃的,无论如何不能和她短兵相接!想明白此节,他手腕一抖,又挽出三朵剑花,将龙阳羽人罩在其中。他重复用招,只在阻敌,同时足尖轻点,向后迅捷退去。
    龙阳羽人那张秀丽的脸上早已不见了前时对田壹行的含情脉脉,冷寂的目光中肃杀凝结,与先前完全判若两人。她双刀疾进,对罩在周身的剑花置若不见,只听“!!!”三声清脆的撞响,她双刀连续拍在田壹行剑身之上,三朵剑花立时消弭。
    田壹行一把长剑挽出三朵剑花,其实剑只一把。所赖者,一是剑速极快,剑影残像;二是剑招精妙,虚实变幻。龙阳羽人不为虚幻剑影所扰,窥其本源,直破中庭,武功上胜了田壹行岂止一筹?
    夏纸鸢看得心焦,她自龙阳羽人神情大变起,心中就涌动一股莫名的恐惧。眼见田壹行势危,她挺起长剑不顾一切向龙阳羽人疾刺而去。龙阳羽人破了田壹行剑招,本待急进顿杀,斜刺里夏纸鸢一剑飞虹刺来,她只得顿了攻势,左手刀向外翻出,以刀刃挡格来剑。
    她的刀薄如蝉翼,大约只有三四张纸的厚度,因其专斩男人命根,故而叫作“断根刀”。以短薄之刃与长大兵器磕碰本是大忌,她却完全不顾,这刀显然非是寻常兵刃。
    两人刀剑相交,夏纸鸢被她刀上内力震退两步,龙阳羽人则停下了疾进的脚步。
    龙阳羽人凝视着夏纸鸢明亮的双眸,恨恨地说:“我今日替你斩杀了这孽障情缘,省得他日后负你伤心。”
    “不!我师哥他……不是那样的人!”她本想说“师哥他不会负我”,又觉两人情未道破,名分未定,说这话实在要羞死她了。
    龙阳羽人见她说得坚贞,幽幽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女人啊,若知他日,必悔今朝。我告诉你,男人都是负心薄幸的东西,他今天对你情意绵绵,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你。一旦得到了,你在他眼中就是破衣烂衫一件!我这把断根刀,断的是男人的命根,也是女人的孽根!”
    她扭头望向田壹行,说道:“越是你们这些模样英俊的男人,越会骗女人,你师妹还小,不经男女情事,她是不会明白的。我今日就要替她杀了你,她今日伤心,也好过日后伤情!”说完将右手刀缓缓举至面部,左手刀向后拉出,拉开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的架势。
    夏纸鸢急忙奔至田壹行身前,大声叫道:“傲雪凝霜!”
    田壹行会意,知道夏纸鸢是要与他联结抗敌。他们师兄妹俩常在一起练剑,两人情愫早生,只是谁也不敢道破,私下里便自行演练二人剑组。龙阳羽人的武功远在他们之上,只有两人联手,或可抵敌一阵。田壹行当下长剑斜向上抖出,拼上仅存的内力,将掌中内力传于剑身,“嗡嗡嗡”的震颤之声激越而起。夏纸鸢与他倚背而靠,长剑斜向下抖出,正是两人演练的迎敌之态。
    龙阳羽人抖起左腕,腕间三百六十度转起,恍如没有腕骨一般。她将左手刀旋转如飞,挡住了夏纸鸢长剑的来路,右手单刀直进,径削田壹行面门。田、夏二人这一招待敌而动,既可互守,又可协攻,是他们多年演创而成,轻易不易拆解。龙阳羽人稍作试探,忽而双刀分拆,右手刀取田壹行,左手刀旋斩二人的联结中点。这一招既是勘破了二人的要害之处,又是要试验二人的结合是否牢不可破。
    刀光一晃,龙阳羽人的右手刀已近在田壹行面前尺许。她双刀轻灵,招法既狠且快,田壹行忙扭头矮身侧闪,提剑直刺对方腋下。龙阳羽人一个反身,避开来剑,改横削为直下斜削。田壹行急闪过去,那片凉凉的薄刃就在他面皮寸许之前削过,右面半边脸皮顿觉一阵寒意。
    夏纸鸢被她左手旋刀分隔,知她意在阻援。中路既然不通,她长剑立即下探,指向下三路,剑点双花,手腕一抖,改刺为撩,分向龙阳羽人两腿处撩去。龙阳羽人见两人配合极有章法,不得已,小步向后急退尺许,躲过夏纸鸢长剑。便是这尺许的退步,她的右手刀已难再企及田壹行。
    田壹行形势既缓,见夏纸鸢疾攻对方下三路,立刻“唰唰唰”连刺三剑,攻向对方上三路。两人双剑合璧,威力显现,将龙阳羽人逼退两步。但田壹行气力亏缺太多,刚才一阵疾攻很快到了强弩之末,剑势衰减,两人又落了下风。
    龙阳羽人一生斩杀男人无数,却从不无故杀女人,因此对夏纸鸢手下多有容情。田壹行每到危处,夏纸鸢必舍身相救,龙阳羽人不知存了怎样的心思,似乎不愿伤她,往往收了杀招,二人得此便宜,才堪堪与之相持。
    勾魂和周言很快也交上了手。勾魂手中的铁锤形状奇特,看似纤巧,实则沉重得很。他素以此锤砸烂人的天灵盖,将人砸得脑浆迸裂而死,故而名为“天灵锤”。
    他一锤朝周言劈头砸下,裹挟风声,甚是迅猛。周言听这风声,展开轻功避过。勾魂这招不过是投石问路,一锤落空,他并无意外,但周言身法如此之快,还是微微让他有些吃惊。
    他瞥见周言身形左移,立将天灵锤锤勾一面反向侧出九十度,从后急速勾回,欲用锤勾勾拿周言咽喉。他的天灵锤锤头纤巧,另一侧的两个锤勾却又细又长,常靠它勾取敌人的兵器。他这一招窥敌身动而招先发,抢了周言一个先手,是他“天灵锤法”中的一招“勾魂锁拿”,与他名号十分契合。
    周言听得脑后风声,不作多想,凝炼一口真气,念一个“乘风决”,脚下生风,于电光之间踏风飘去。
    勾魂锁拿不成,心中大大疑惑一声:他的身法比之先前更快了许多,可见他轻功未使全力,天下之大果然不乏奇人!不知他的轻功比之那人会是怎样?他瞬念闪动,想起一人来,江湖上盛传此人轻功卓绝,难道他就是“御风行者”?
    周言已飘在二丈开外。他的内力不及勾魂,擅使的暗器在前几番恶战中使完了,只有仗着轻功与之缠斗。他运起双掌,脚下风云涌动,绕着勾魂飘忽游走,出掌专往勾魂身上空档寻隙。
    周言赤手来攻,因为他的身法实在太快,勾魂的天灵锤难以发挥威力。“乘风”步法精妙无比,只见其影,不见其人,勾魂的招法尽皆落空,就好像同时在与多人相斗,四处都是敌影。勾魂心下惊骇:不会错了,此人必是御风行者!自己听过此人名号,还以为是江湖浮夸,想不到今日遇上,当真神乎其技,低等轻功当世除了“白光”之外,绝无出其右者。
    周言对他颇存忌惮,不敢与他硬碰硬相斗,躲着他天灵锤游移不定,往往一碰即撤。两人相斗十余招,勾魂沾不到他身,也只得徒呼奈何。
    那伙计一伙已和田浩二、曹爽和赵大仑三人接上了手,乱斗多时。这几人都是江中月精心挑选出来的大内侍卫,武功不弱,他们以六敌三,田浩二他们不好打发。智海小腹中刺已难再战,好在对方对他也不在意,无人理会于他。
    那伙计见其他五人不落下风,立功心切,竟尔蹿出战圈,疾步奔向朱棣房间。他在店中潜伏多时,早摸出了朱棣的所在,此次的任务只在朱棣,只要拿下他,就是头功一件。智海捂着伤处晾在一旁,见那伙计蹿出,已知其意,当下不顾伤处痛疼,抽出戒刀横上拦截。
    那伙计武功不弱,单刀横劈,“!!”两声,将智海的戒刀撞开。智海失血甚多,难复神勇,被对方刀上内力激震,向后趔趄退出两步。
    崇鬼杀人,以捅刺对方小腹致其流肠失血而死为乐,故有“穿肠刺”之说。这种杀人方法甚为残忍,他又喜多番捅刺,将对手小腹戳成数个透明窟窿,让肚肠混着血水外溢横流。人身小腹处无重要脏器,伤者一时不得就死,还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肠血外流,更增恐惧,死得极是痛苦。
    那伙计见智海趔趄后退,知他失血力亏,也不跟他虚耗刀法,就要以力取胜。他踏进一步,蓄足了劲力,举刀劈面砍下。智海身法已钝,情知闪避不开,只得咬牙架起戒刀,再挡他一刀。
    “!”地一声震响,那伙计单刀砍在智海双刀之上。智海只觉虎口震麻颤裂,双刀险些震落,他拼命死死擒住,才未得脱手。
    那伙计见他死硬,举起刀来又是一刀劈头重重砍落。
    智海闯荡江湖多年,恣意豪侠,几时受过此等窝囊?他先前是怕伤口失血速崩,有意敛气收力,不敢大开。这会儿他英雄气起,与其如此窝囊就死,倒不如来个干脆!
    他索性豁了出去, 大喝一声,气门全开,将内力尽数贯于双刀之上。
    又是“!”地一声震响,只不过这次却是那伙计向后趔趄着退去,单刀几欲脱手。那伙计还未想得明白,智海展开“披风伏魔刀法”,朝他一路追砍过来。他仓促接下三招,见智海状如疯虎,俨然换了一人,心中不明就里。
    两人又斗了几个回合,智海伤处血流不止,刀法渐趋散乱。那伙计看出他是困兽之斗,所谓困兽犹斗,稍有不慎反遭其噬,于是改变策略,有意耗他气力。
    崇鬼已将纪纲逼得不住后退,见智海又“活”出来逞威,心中怒气顿生。他扮作余掌柜时几次遭智海威吓,若不是受制于勾魂的计策,怎能忍受得住?他先前刺了智海两洞,心中尚不解恨,以他的急火脾气,定要将智海戳出无数个洞眼不可!
    崇鬼于是一个纵跃翻到纪纲身后,未待他转身,双刺朝他身后大椎、风门、肺俞、心俞等八处大穴疾点而下。纪纲见他来势迅猛,恐来不及,当下不敢转身,憋足了劲儿足下发力,向前疾奔躲开,同时反手将孔雀扇遮于身后,向上反撩展开。他扇上的两支孔雀翎长有尺许,可不单单是装饰之物,六枚翎片都是精钢打造,如刀片一般锋刃。纪纲撑开扇面,尽可将身后要害护住。
    哪知崇鬼指东打西,这一阵疾攻尽是虚晃。他见纪纲中计,身形急转,返身向智海疾奔过去,从身后将双刺狠狠插入他的腰部。他还不解恨,拔出双刺又迅捷在他腹部连刺五六下,然后弹出右腿一脚将他重重踢开,骂道:“你奶奶个熊!叫你这狗臭头陀知道老子厉害,戳你一百个透明窟窿!”
    他双刺打穴精准,唯独在刺人小腹时猛扎乱捅,毫无章法,只为增加伤者痛楚。智海被他一顿捅刺,已无力爬起,在地上双手乱爬。
    那伙计见已无人阻拦,心头窃喜,急抢到朱棣房门外。他正要推门而入,忽地听到一声轻硬的破窗之声,似是什么物什穿透了窗纸。
    他待要反应,已然不及。一条软索如长了眼睛的长蛇,“啪”地一声拍在他后心上。索上内力积聚,他直觉胸口一闷,“哇”地一口鲜血吐出,顿时站立不稳,一跤向前仆倒。
    紧接着,“砰!砰!”两声,一高一矮两个青灰色的暗影分从门、窗两处破跃而出。矮个毒尸鬼正落在那伙计身侧,吓得他慌忙急要爬起,只是他内伤不轻,一时难以挣扎起来。
    毒尸鬼不待他站起,也不瞅他,翻出左掌朝他头顶天灵盖一掌拍下。那伙计头骨碎裂,登时一命呜呼。
    食尸鬼轻飘飘落在另一侧,森着一张残脸,阴恻恻盯着房中众人:“尔等这些不怕死的,今日定要法师渡你们去黄泉不成?”
    第五章 燕云铁骑 逐梦北归

    杨风烈领着白虎门一帮残众匆匆退去,一行三十余人扶伤搀弱,衣冠不整,身上血迹斑斑,好不狼狈。他此次率众而出,现今回眼,来时五十余人死伤近半,只剩了一帮残兵败将。四虎之一的黄标战死,王兴彪肩头中刀,白虎门创立至今未逢如此大败,他心中郁结,暗将无名怒火迁怒于伍人杰身上。
    其实伍人杰战前多有提醒,不可轻敌,杨风烈当时听信四虎之言,刚愎自大,完全不当回事。现在吃了大亏,却开始盘算起找人替罪,只是眼下时机不宜,他不好发作,等到回了白虎门再拿伍人杰问罪。
    杨风烈恐多生事端,专拣密林山道而行,急匆匆逃出二十余里后,被门人背着的王兴彪经受不住颠簸,哼唧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石二娃见状,跑到杨风烈面前说道:“师傅,师兄弟们多有损伤,经不起长时折腾,我断后观察多时,没有追兵,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吧。”
    杨风烈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干伤兵败将,说道:“也罢,我们去寻个清净的去处。”他环顾四周,指着不远处说,“我看前面是座矮山,你带上大伙儿往山上去,我再去后面瞧瞧。”
    “掌门师兄,还是我去后面看看吧。”伍人杰说道。
    杨风烈瞟了他一眼,冷着脸说道:“不劳师弟大驾。”自顾自向后去了。
    伍人杰深知这个掌门师兄的秉性,他是恼他适才出手晚了,等回到门中必跟自己秋后算账,将此次大败的责任全推到自己头上,好维护他的掌门威仪。
    石二娃领着门众往山上而去,众人正要寻地方歇下,石二娃眼尖,发现前面的一棵树下有一丛翠绿似有动静。他提起大刀,高声喝问:“谁?是谁在那里?快给你爷爷滚出来!”
    那丛翠绿中窸窸窣窣一番响动,众人循声望去,果见从中钻出一人来,是个穿着绿衫的女子。
    石二娃定睛一看,竟然就是那日在土地庙外讥讽白虎门的三苗教少女。他看见这少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石大娃虽是死于熊威之手,那日若不是这少女出言讥讽,他也不至于以命相搏。说起来,石大娃之死,这少女也算得一份。
    他疾步向那少女冲去,左手施展擒拿手,向那少女右肩抓落。
    “二娃,不可莽撞!”伍人杰觉得这女子突然在此现身,必有蹊跷。他一直心忧三苗教对白虎门有所图谋,故而出言喝止。
    石二娃对这个师叔素来不敬,此时替兄报仇心切,哪里听他?左手擒拿手继续抓落,他刚刚抓到那少女肩头,就听那少女“哎哟”一声大叫。
    石二娃手到擒来,连自己也有些不信:这少女竟然不会武功!他虽然莽撞,却不敢轻视三苗蝴蝶教中的人物。那日这少女讥讽白虎门,今日又敢孤身在此,想来定是身负不凡的武艺,是以这一爪上使了八成功力,也不寄望于能够一招制敌。哪知这少女丝毫不会闪躲,稍一吃痛就“哇哇”大叫起来。
    石二娃大感意外,立即撤力,五指却依旧牢牢扣在她的肩头,防她有诈。那少女只痛得“哇哇”乱叫,对石二娃“坏蛋”、“欺辱人”大骂不止。石二娃见她果然不会武功,哈哈大笑起来:“我还以为甚么蝴蝶教有多厉害,这么一个丫头片子就敢到处招摇,原来不过是群草包!”
    那少女闻言大怒,两条黛眉直竖,大叫道:“你才是个草包!敢辱我圣教者,必叫你蛊毒化脓而死!”
    “死到临头,还敢唬你大爷?先前还说你大爷是病猫,我还当你是只老虎,怎么连个病猫也不如?”
    那少女仔细瞧他,依稀记起他便是那日被她讥为“病猫”的四虎之一,转怒为笑:“我说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原来你就是那四只病猫里的一只呀!我说你们病猫又没有错,要不是你们逃得快,那日也定跟那只死猫一样……”
    石二娃知道她指的就是那日惨死的大哥石大娃,心中盛怒,不待她说完,立刻喝止:“住口!你不要辱我大哥,要不是看你一介女流,我现在就活劈了你!”
    那少女似乎被他吓着了,稍顿了一下,惊疑地看着他眼中凶光,忽又咯咯大笑起来:“原来那只死猫是你大哥,你们哥俩倒是有趣得紧,一只死猫,一只病猫……”她笑得岔了气,连话都讲不下去。
    石二娃听她不仅羞辱自己,更辱及死去的兄长,暴怒之下手指发力,捏得那少女肩头骨骼“咯咯”作响,恶狠狠说道:“敢辱我白虎门者,我先叫他碎尸万段而死!”
    那少女吃痛,再也嬉笑不出。石二娃本待她告饶时反加奚落,不料这少女倔强得很,直疼得流出泪来,却死挺着不愿告饶。石二娃见她一张俏脸梨花带雨,甚是清丽,这才发觉原来这少女美若天仙,只是她年纪稍幼,尚显稚嫩。他先前被她言语激怒,忽略了这少女容貌,如今发现,不禁淫心大起。白虎门做的就是杀人越货、奸淫掳掠的勾当,这等美人儿岂能放过?
    他手上松劲,换了一副奸兮兮的笑脸,诓她道:“你虽对大爷不敬,大爷念你是个无知女流,就不和你一般计较了。这样吧,你只要连说三声‘蝴蝶教是病猫’,我就放了你。你看如何?”
    那少女横他一眼,啐道:“呸!你这个草包病猫,我定要叫你化作一滩脓水!”
    石二娃大怒,指上发力,痛得那少女死去活来,口中骂个不休道。石二娃看着差不多了,指劲稍松,将脸凑近那少女面庞,淫笑道:“敢骂你大爷?大爷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现在说三声‘蝴蝶教是病猫’还来得及……”
    忽然,从树顶处传来一个人声:“白虎门都是狗杂种!白虎门都是狗杂种!白虎门都是狗杂种!”
    石二娃闻言一惊,那少女听了却是大怒,骂道:“好你个天猫叔叔,躲在上面由着这草包坏人欺负我!”
    那人哈哈哈一阵长笑,道:“谁叫你不听花虎老儿的话,擅自跑出来惹事生非,活该让你长长记性!”
    “我不要和你啰嗦,你还不快点下来救我,这草包坏人都要把我的骨头捏断啦!”
    “你不要和我啰嗦,我偏要和你啰嗦!你要我下来救你,我偏不下来救你!”
    “哎呀,我的好天猫叔叔,你不要和我闹了,人家的骨头真的快要断啦!”
    “你不要和我闹,我偏要和你闹!”
    那少女见他和自己纠缠不清,突然高声喝问:“天猫堂主,难道你忘了圣母妈妈的吩咐了吗?她说过,我要是有一丝儿闪失,就拿你是问!”
    “你以为搬出圣母来我就怕了吗?旁人怕她,我可不怕她。再说了,我也没见你哪里有闪失了呀,这么个草包东西你都打发不了,又想什么鬼主意呢?”
    “我哪里有什么鬼主意,他抓得我好痛……”
    这两人一搭一档,倒像是两个小孩儿在拌嘴。
    石二娃听不下去,高声喝道:“是谁躲在上面?鬼鬼祟祟的,还不快给大爷滚下来!”
    伍人杰听那少女管上面那人叫做“天猫堂主”,脸色倏变,石二娃语出不敬,恐有大祸临头,立刻喝止:“二娃,快快给我退下……”
    只是为时已晚。
    蓦地里一条青影从树上扑下,刀光嚯嚯,就听得石二娃一声惨叫,“哐啷”将右手大刀扔下,紧紧捂着自己左手,鲜血霎时从指缝间冒了出来。
    一晃眼,一个又廋又矮的汉子立于树下,大咧咧说道:“你个狗杂种,我自和我家朵儿说话,要你啰唣些什么!”此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矮小,穿着一身青色长衫,耷拉着一个麻将牌一样的方形脑袋,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那少女得他相助,脱了石二娃魔爪,弯下腰去不知捡拾些什么东西。她拾捡完毕,站起身来,口中数道: “一、二、三、四、五!”将手掌摊开,竟是血淋淋五根断指!
    她捧着断指,凑到那汉子身边,笑嘻嘻说道:“天猫叔叔,你又使你的‘双十一剁手刀法’啦?你刚才一共砍了五刀,可是我一刀都没看清。”原来这汉子只在一瞬间连砍了五刀,每一刀削剁一指,将石二娃的左手五指尽数削剁了。
    汉子白她一眼,说道:“什么‘双十一剁手刀法’,跟你说了多少遍啦?那叫‘正反两仪十一路破风刀法’!”
    “什么正啊反的,还破伤风来,起这么个又长又难记的名字。我来问你,你的刀法共有几刀?”
    “正仪十一路,反仪十一路,共有二十二路。”
    “这就是了,正面十一刀,反面十一刀,不就是两个十一吗?这就是‘双十一’。你那正啊反的,太也啰嗦。”
    “那是十一路,不是十一刀……”
    “我再问你,你这破伤风的刀法,是不是专剁人手指?”
    “那可不是,我这破风刀法……”
    “天猫叔叔你休要狡辩,我自幼长在教中,哪能不知?你和别人交手,有哪一次不是剁人手指的?”
    “这……是,又不是……我……”汉子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这刀法本非专为剁人手指,只是他生出癖好剁人手指,久之成瘾,每每与人交手,必要剁去对方手指。今日被她一问,思想之下,似乎确实没有不剁人手指的例外。
    “这刀法不是剁人手指的。”
    “那你还剁?”那少女拎起两根断指,在他眼前晃荡,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我是剁了他手指,可这刀法不是……”汉子急得跺了一脚,“唉,我跟你说不清楚!”
    少女“扑哧”一声笑了,说:“说不清楚就不要说了。”又指着血淋淋的断指继续说,“这是铁证!你这刀法专剁人手指,可不就是剁手刀法?这就叫——双十一剁手刀法!”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尤其是那“双十一剁手刀法”,更是一字一顿说出。末了,又补充一句,“我给你的刀法起的名儿,又好记又贴切,你说是不?”
    汉子挠了挠头,道:“错了错了,你就爱胡搅蛮缠,我说不过你。”然后又连连摇头,像是自言自语,“我这刀法是师门祖传,哪能随便就给你改了名字?”
    伍人杰听他们两人斗嘴,从树上斗到树下,兀自不休,浑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他见此人腰间悬着一柄砍刀甚是特别,刀长不足两尺,颇似砍瓜用的砍刀,只是要精巧许多。刀身自中间位置分成黑白两色,上半部刀背黝黑铮亮,下半部刀刃清白寒亮,泾渭分明。
    他心中有气,又不敢发作,这人若真是天猫堂主,那就是三苗蝴蝶教的十二护教大神。天猫堂主叫作阿里马,在十二大神中亦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据说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刀法之快,世所罕见。他适才从树上纵下,刹那间连砍五刀剁了石二娃五指,又收刀回悬于腰间,一气呵成,自己竟没法看清。
    伍人杰恐他伤了石二娃性命,走上两步,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天猫大神……”
    “你们白虎门的人怎么都如此啰唣,我自和我家朵儿说话,你们一个个都来插话。我们的话还没讲清楚,被你们一搅和,不是更讲不清楚了吗?”
    伍人杰遭了阿里马一顿抢白,好不尴尬。
    “你给我听好了,我再跟你说一遍,你天猫叔叔的这套刀法,叫作——‘正反两仪十一路破风刀法’!”他转向那少女,极认真地对她说,说到“正反两仪十一路破风刀法”时,也故意拉高了语调,一字一顿地说出。他郑重其事地报完刀法名,又恢复了平常的语调,自言自语叨道,“可不是你那乱七八糟的什么十一剁手刀,平白坏了你叔叔的威名。”
    那少女见他计较得认真,笑得更欢,嘴上不再跟他较劲:“好好好,不是‘双十一剁手刀法’,我的好天猫叔叔,看在你今天帮我剁了那草包的份上,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是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是他本来就是那个……什么!”
    少女凑到汉子身前,笑靥如花,殷勤道:“我的好天猫叔叔……”
    阿里马看她这副作态,瞟她一眼:“又有什么事情要求你天猫叔叔?”
    那少女叉腰一指,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指着石二娃说道:“天猫叔叔,这个草包病……”她本是要说“病猫”的,蓦地想起这是犯了阿里马的大忌,生生把个“猫”字吞了下去,改口道,“这个草包坏蛋,他敢辱我圣教,按我教规,必要叫他受蛊毒化脓之刑!”
    石二娃被阿里马连剁五指,痛彻心扉,现今又被这少女一指,更吓得魂飞魄散。
    阿里马嘿嘿一笑:“他刚刚抓痛了你,你就要我替你杀他报仇?我可不上这个当,你要报仇自己动手就是!”
    “朵儿可不是要天猫叔叔替我杀了他。”
    “不杀他?那你要如何?”
    那少女勾住阿里马手臂,撒娇道:“天猫叔叔,我有一个问题,一直觉得好生奇怪,却想不出来。”
    “什么问题?”
    “你看哪,天猫叔叔的刀法一共有十一刀,每一刀剁人一根手指,可人一共才十根手指呀。十刀剁下来十根手指,那人就没手指了呀,还剩下一刀剁什么呀?”
    “你又来搅和!跟你说啦,那是十一路刀法,不是砍十一刀!正反两仪十一路,那是二十二路,哪来的十一刀?这么大人了,连数也不会数!”
    那少女想了一下,连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喃喃道:“人家就记着你的‘双十一剁手刀法’了……咦?你要是砍二十二刀的话,是不是连他十个脚趾头也要一起砍啦?那也不对,十个手指加上十个脚趾,那也只有二十刀,还是多出来两刀,砍什么呀?”
    阿里马听她胡搅蛮缠,不耐烦起来,道:“去去去,你怎么老惦着剁手剁脚的事情,都跟你说啦,破风刀法不是剁人手脚的!”
    “到底是我惦着剁人手脚呢,还是有的人惦着剁人手脚哪……”那少女又将两截断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阿里马被她说得抓狂,一时无言以对。
    少女挽着他的胳膊一阵狂摇,说:“天猫叔叔,你的刀法实在太快!刚才你从树上下来,砍了这草包五刀,我一刀都没看清,要不你……”她将脑袋别向石二娃,“你再砍他五刀,把他另外五根手指也剁下来。”
    “你就是求我这事儿啊?”
    那少女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事好办,这狗杂种刚才说我们圣教是病……”他对“猫”字甚是忌讳,故而吃去,继续说,“这些狗杂种,辱我圣教,罪在不赦!”俗话说猫狗不相容,他既是天猫堂主,生平最恨的就是狗了,所以在他口中,“狗杂种”就是最恶毒的骂人话了。
    那少女见他应承下来,心中欢喜无限,又补了一句:“天猫叔叔,这次你要砍得慢一点,好让朵儿看得清楚!”
    伍人杰心中一寒,想不到这少女年纪轻轻,看似天真无邪,心肠却这般歹毒。他先前看她摆弄石二娃血淋淋的断指,心中就很觉不适,三苗蝴蝶教被视为邪教异端,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他怕阿里马对石二娃再施杀手,拦身挡在石二娃身前,全神戒备,眼见阿里马身形晃动,他双臂急剧运力扩张,骨骼“咯咯”作响,抡起右拳朝他砸去。
    阿里马听他臂骨作响,知他拳力不俗,于是拨出左掌迎击。伍人杰一拳砸在他的掌心,他借力飞出,身子向后飘摇坠去。伍人杰不知是计,追打过去,阿里马翻身急跃,从他头顶一跃而过,翻落在石二娃身侧。他更不待言,右手抽刀即斩,刹那间“唰唰唰”连砍五刀,石二娃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右手五根手指又被尽数斩落。
    伍人杰听着石二娃撕心惨叫,心中惊颤:砍人手指并不难,难的是一气之间连出五刀连砍五指,每一刀只砍一根手指。此人这刀法之快、落刀之精准,实是生平所未见。
    那少女兴高采烈,拍手欢呼,嘴里却抱怨道:“叫你砍慢一点,你还砍这么快,我又没看清。”她慢悠悠晃到石二娃跟前,石二娃十指尽断,正跪在地上哀嚎痛叫,无暇顾及于她。
    少女又将五根断指逐一捡拾起来,细细看了断指的切口,然后作出一副嫌恶的样子,将五根断指全数抛到他的面前,慢条斯理说道:“本姑娘说过,敢辱我圣教者,必叫他化作一滩脓水。”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黑色的瓷瓶,轻轻拧开瓶盖,就朝石二娃身上洒去。
    那药水一经沾上石二娃身体,立时冒出一股惨白的灰烟,紧接着就是石二娃撕心裂肺的惨叫之声,夹杂着“嗞嗞”的血肉灼烧之声。空气中顿时弥漫了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混着石二娃的惨叫声在林间回荡,听得白虎门众人毛骨悚然。
    这药水乃是三苗蝴蝶教的“蛊毒销魂水”,是教中精研多年而成的不传之秘。此药水剧毒剧腐,是惩处辱教叛教者的极刑施法。人若淋上,不消一时半刻,即被消化成一滩血肉脓水,最后只留下一具白森森的骨骼。
    不消多时,石二娃叫声歇止,全身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坨,空气中的腥臭味令人作呕。伍人杰不忍观看,将眼光瞟向那少女,见她正笑盈盈地盯着那坨肉泥,浑然没有一丝害怕的神情。
    伍人杰自逞黑道老辣,什么血腥场面没有见过,但此情此景实在叫他刻骨难忘。这药水如此厉害,那少女一双纤纤玉手随意挥洒,竟丝毫不以为意,她也不怕沾上?三苗族人崇尚巫蛊邪术,不知接下来他们会用什么法子对付自己?想到这些,他亦不禁生出几分胆寒来。
    “二娃——”杨风烈堪堪赶回,裂声大呼。他听得石二娃叫声凄惨,急忙赶回,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只看到地上一坨血肉,渐渐露出模糊的一堆骨架。
    杨风烈看爱徒死得惨烈,恨不得扑上去撕碎了那少女,他强自忍住,咬牙切齿地说:“偷偷摸摸,算什么英雄好汉,都出来现身吧!”
    话音未落,只听一人纵声长笑,从后面的一棵大树上飞出两条人影,拦在白虎门众之后,正是花虎和雷公,纵声大笑的那个正是花虎。
    白虎门一路溃逃至此,杨风烈出于谨慎,才去勘查后路,结果意外发现了后面有追兵。不过与他的预想不同,追兵并非是纪纲一伙儿,而是曾在日前尾随过他们的蝴蝶教人。
    花虎和雷公一现身,那少女顿时大怒,道:“噢,原来花虎伯伯和雷公叔叔一直在这儿,看着那坏蛋欺负我也不帮我。”
    花虎嬉皮笑脸,答道:“谁让你这丫头不听话,自己偷跑出来,活该让你吃点苦头。”
    雷公也是一脸幸灾乐祸之情:“他欺负你,你怎不打他,你自己愿意挨欺负,还要怪别人不成?”
    少女正要再言,杨风烈打断了他们,他可没有心情听他们在此胡诌,问道:“我白虎门和你蝴蝶教素无瓜葛,各位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们,到底意欲何为?”
    自那日伍人杰与蝴蝶教遭遇时算起,蝴蝶教就一路尾随他们,一直到伍人杰回到了白虎门。伍人杰曾向杨风烈提及此事,但他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他亲率白虎门众北上,偶或也有察觉遭人跟踪,只是不能确定。杨风烈自负甚高,想着本门精英尽出,何惧之有?此时他新逢大败,蝴蝶教便在此现身,绝非单单一个“巧”就能说得过去,他想起伍人杰之前的提醒,也嗅出味儿不对来,这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或许远超自己的想象。
    “杨堂主此言差矣,想你白虎堂原是我圣教座下一百零八圣堂之一,怎么能说是素无瓜葛呢?依我看来,不单有瓜葛,而且很有渊源哪!”花虎一点儿不客气,直接称他作“杨堂主”,这是已经不拿他当外人看了。
    杨风烈哼哼一声冷笑:“都是上百年的老黄历了,阁下还翻出来说事儿?托我祖师爷神武,白虎一门创派至今已逾百年,江湖上赫赫声名,又与你蝴蝶教有何干?想你蝴蝶教当初也不过是三苗教下一百零八堂之一,如今妄自尊大,竟然想要独吞三苗了嘛?”他将花虎的一番说辞如法奉还,反唇相讥。
    花虎并不生气,得意道:“我蝴蝶圣教继承了三苗大志,现如今改叫了三苗蝴蝶教,这些年来我圣教如日中天,杨堂主想必该有耳闻。大家当年同出一脉,如今又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你看我花虎堂、风雷堂,不是尽归于我圣教门下了吗?”
    “请恕杨某人不识好歹,我只听过一句话,宁做鸡头,不为凤尾!”
    雷公看他倨傲,破口骂道:“今天是叫你认祖归宗来了,你不识相,叫你连鸡屁股也做不了!”
    杨风烈强忍住心头怒火,蝴蝶教三位护教大神在此,可不是做摆设来的,不到最后的地步,不能撕破了脸皮。他于是将眼光扫过石二娃那滩血肉,痛心疾首道:“阁下口口声声与贵教颇多渊源,何故今日又杀我弟子?何其歹毒!”
    花虎有些尴尬,石二娃之死实非他之所愿。他奉了教中圣令,欲收服白虎门重归三苗教,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以武力进行弹压。若要以剿灭白虎门的代价收服白虎堂,可不符合圣母的心意,可恨吴幼朵这个爱惹事的,任性妄为,杀了杨老儿的爱徒,接下来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花虎瞪了一眼那少女,怒喝道:“你好不晓事,忘了临行前圣母妈妈是如何嘱咐的?白虎堂是我圣教同枝,门中子弟皆是我教中手足兄弟,要你好好尊敬杨伯伯。可你倒好,无端伤人不说,还惹怒了你杨伯伯,还不快给我过来,给你杨伯伯赔罪!”
    那少女却不买账,嘟着一张小嘴:“那草包辱我圣教,违反了我教第三条禁令,罪不可赦。我是依令施刑,干嘛要我道歉?”
    花虎被她气得不行。原来这少女叫做吴幼朵,吴姓是苗族的强宗大姓,有头苗之称。吴幼朵的身份更加非同一般,乃是教中的圣女,在教中地位尊贵,不是他能管束得了的。此女出自大族世家,自幼骄纵,又是小女子心肠,凡事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她被立为圣女后,教中除了圣母外几乎就没人能管得了她。
    三苗蝴蝶教乃苗宗异邦,与中原武林有很大差异。苗人崇拜“蝴蝶妈妈”,将之视为苗族始祖,因此崇拜母系,以母为尊。在苗族神话传说《苗族古歌》中,有《妹榜妹留》的祭祖古歌(即《蝶母歌》),苗语的“妹榜妹留”意思即为蝴蝶妈妈。在苗族十三年一次的祭祖之年,巫师在祭祖仪式上唱起古歌,年轻的苗族姑娘穿着绣有蝴蝶图案并饰有蝴蝶扣的衣裳,载歌载舞,祈求“蝴蝶妈妈”庇佑。
    三苗蝴蝶教由蝴蝶堂中兴,遵循苗族先民对“蝴蝶妈妈”的信仰崇拜,教中不设教主而设教母,尊其为“圣母妈妈”,执掌本教。教母在位时,从教中和世族中遴选六名天资聪颖的女童悉心调教,最后选定一人作为圣女,日后接掌教权。吴幼朵自幼聪慧,又是宗族世家之女,自十岁起被遴选为圣童。她在六名圣童中最得圣母喜爱,最终淘汰了其他竞争者,被选立为圣女人选。
    花虎虽贵为十二护教大神,对圣女却也束手无策,只得向杨风烈陪笑道:“小娃娃胡闹没有分寸,还望杨兄海涵,我将她带回教中,一定依照教规严厉惩处!”
    “胡闹?我徒儿死得如此之惨,阁下倒说得轻巧!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儿就如此歹毒,都说你们三苗教是邪魔外道,看来所言非虚,我白虎门岂能与你们这些妖孽同伍?”
    “好你个老头,敢说我圣教是邪魔外道,你辱我圣教,那草包徒弟便是你的榜样!”吴幼朵饬喝道。
    “你这小妖女,大言不惭,要不是看你幼稚女流,我立刻一拳结果了你!”
    “呸!你这老儿,看来也想尝尝我蛊毒销魂水的滋味……”
    “还不给我住嘴……”
    花虎刚要喝止,一旁的雷公沉不住气了,高声叫道:“花虎老儿,别跟他们废话,他们既然不识趣,那就不用跟他们客气!”
    杨风烈瞟他一眼,哼声道:“阁下好大的口气,我白虎门的名声也不是好赚的!”
    雷公冲他嘿嘿笑道:“你们的创派祖师当年是何等英雄的人物,到了你手上就干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你个不肖子弟,辱及先祖,居然还有脸说你白虎门的名声!姓杨的,你当真不要面皮嘛?”
    杨风烈被他一通数落,脸色阴沉难看,说不出话来。雷公不去管他,对着白虎门众正色喝道:“白虎堂众人听着,今日奉我圣母教令,令白虎堂即日起重归教下。原白虎门掌门杨风烈为白虎堂堂主,今后奉召教令,不得有误,如有违令不遵者,罪在不赦!”
    杨风烈听他一口一个“白虎堂”,俨然是对属下发号施令的口吻,再也忍不下去,冷笑连连:“我要是不奉令呢?”
    雷公脸色一沉:“灭你白虎满门!”
    杨风烈长笑一声:“想要灭我白虎门,只怕也没那么容易!”他话音刚落,从身后的树林中陆陆续续钻出五、六十人,渐渐向白虎门帮众围拢上来。原来是风雷堂和花虎堂的教众从山下围了上来,断了白虎门的后路。
    雷公从身后拔出双锤,说道:“你既然不识抬举,那便做不得这白虎堂的堂主。”
    杨风烈看到他那对黝黝的黑锤,微微一晒:“原来是风雷堂主,那么这位是……”他转向花虎。
    “不才吴翳风。”
    “呵呵呵呵——”杨风烈又是一阵长笑,说道:“想不到我区区白虎门,竟然要劳动贵教三位大神,杨某不才,多谢抬爱!”他将“多谢抬爱”几字重重说出,语气中极具讽意。
    “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吧!”雷公一声断喝,“我倒要看看,当年威震武林的白虎通辟拳到底有多厉害,区区一个白虎堂,也值得圣母如此兴师动众!”
    杨风烈向伍人杰身处微微踏近两步,面色凝重:“师弟,白虎门今日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还望你看在死去师傅的面上,不计前嫌,齐心协力保住本门基业。”言毕,也不管伍人杰是否答允,自管自运起双拳,冲着雷公奔去。
    雷公已将双锤提在手中,见他赤手来攻,不愿占他这个便宜,索性又将双锤插回,也是赤手迎他来拳。
    花虎见了,嫌他托大,叫道:“黑脸鬼,你可小心他的通辟拳。”
    雷公嘿嘿一笑:“花老鬼,我先探探他的底,不劳你动手,你帮我在一旁掠阵即可。”
    杨风烈见对方狂妄,怒气更胜,起手便是一招“虎跃平阳”,身体腾跃而起,双拳砸向雷公太阳穴。雷公矮身避过,瞅准他下坠之势,一拳直出,正是他胸前颤中穴所在。
    杨风烈为人刚愎自用,武功却尽得其师真传,白虎通辟拳已练到第六层境界,在伍人杰之上。他身在半空,见雷公一记直拳打来,并不急于闪避,将双臂一沉,右拳略略内收后蓄力“呼”地一声,也是直直打出,借着下坠之势砸向雷公脑门。
    杨风烈身形较之雷公要长大许多,手臂自然也比雷公长。雷公听他臂骨“咯咯”作响,手臂似乎又增长了几寸来,他有意试探对方拳上的威力,当下不趋不避,重拳和其抗击。
    “嘭”地一声,雷公身形一颤,杨风烈却是岿然不动。他进拳不作停顿,继续砸进,拳法是其所长,赤手空拳他不怵雷公。
    雷公心里一惊,暗想:这老儿的拳法确是厉害,看来白虎通辟拳的确有些名堂,怪不得圣母如此看重。刚刚一拳上他使了六成功力,非但不能撼动杨风烈分毫,连他的进拳势头也未能阻下。当下不敢再小觑对方,绕到杨风烈身后,收拳变招,施展开擒拿手,去抓他的后肩。
    杨风烈双肩一耸,从雷公爪间滑落,急速反身左拳一记勾撩,击向雷公下颌。雷公自知在臂长上吃亏,拳法更不及对方,遂不敢与他正面冲突,仗着自己体形灵巧,身法迅捷,专以擒拿手法进行牵制。他左手横切,扣向对方左手脉门,右爪同时一个虚晃,抓向对方咽喉。
    杨风烈为应对他的擒拿手,只得施展反擒拿手与之互博,右拳也变作擒拿招式,反抓对方右手脉门,同时左腕翻转,变勾撩为横扫,“嚯”地一拳,虎虎生风。
    雷公不待他左拳近身,双手擒拿猛然提速,左爪右出,右爪左出,自杨风烈双肩以下一路交替下抓,端的是疾如风暴。他抓至雷公裆部,又反手一路交替上抓,皆是拿他前身大穴。杨风烈不及他迅捷,有些顾此失彼,只得将双臂护于身前,见招拆招,全力转为守势。
    雷公得势不饶人,双爪一错,又换了“×”字锁拿,双爪交错叠进,爪爪凶狠。杨风烈一时间眼花错乱,疲于应付,反被他逼退数步。他毕竟是一门宗主,很快明白过来:自己不知不觉着了雷公的道儿,舍弃了最厉害的拳法与他比拼擒拿手,实在愚蠢至极。
    他明白过来,立即改变战法,重又展开白虎通辟拳法。他这一回打定“以我为主”的策略,不受对方擒拿手的影响,自管自进攻,很快扭转了局面。两人眨眼间又拆了五六招,雷公弃其所长,置独门锤法而不用,明显落在了下风。

    在林天阳治下,白虎门中兴一时,在武林中蜚声一时。他五个弟子将将二十出头,都已在武林中闯下了不小的名头。自己生性驽钝,武功修为在几个师兄弟中排在最末,尤其是后来蹊跷早夭的二师兄,林天阳一直赞他天资聪慧,曾对他寄有大望。花虎所言虽有些奉承迎好之意,也酸的实情。
    蝴蝶教早有收服白虎门之意,之所以迟迟没有下手,就是在蛰伏待机。林天阳过世后,白虎门日渐衰败,这才将此事提上日程。教中此番派出三位护教大神,绝非小题大做,而是摄于白虎门昔日声威,郑重待之。花虎他们跟踪窥测已有数日,亲眼见如石二娃之流所谓的白虎门“四虎”庸碌无能,心中唏嘘:林天阳过世才几年光景,不想白虎门竟衰败至此!
    伍人杰哀声叹了一口气,白虎门堕入绝境,他焉能不知,怎能不痛?杨风烈接任掌门后,为坐稳他的掌门之位,将几个师兄弟或害死、或逼走,只留下了他一个。依照白虎门规,掌门之位非是世袭,乃是从众弟子中卓拔出类者继之。杨风烈不敢公然坏了门规,授人以柄,便挟技不授,只将白虎通辟拳传于其子一人,即便是他的四个爱徒最多也只能习得一招半式。
    伍人杰无意藏私,曾将拳法传授给几个徒弟,结果他们无一例外遭到陷害,被杨风烈设计除去。凡此以后,即便他伍人杰想教,也无一人敢学,致使白虎门人才凋敝,中生代中竟无一人出类。不仅如此,杨风烈利欲熏心,将白虎门引入歧途,竟然专做起了为人不齿的绿林买卖。可叹白虎门衰败至此,杨风烈还浑浑噩噩,妄自尊大,伍人杰心中清楚,这些年他们打家劫舍,遇到的都是些寻常武师,所以才屡屡得手。今日的白虎门,早就今非昔比了。
    “伍兄,请恕我直言,照此下去,白虎门早晚得断送在杨风烈身上,你怎么能对得起令师的在天之灵?要我说,以伍兄的胸襟气度,才是执掌白虎门的最佳人选。莫不趁此机会重归我圣教门下,不要把那一门一户的虚名看得如此之重。再说,若要论起名分,白虎门本就脱胎于我教白虎堂,如今历经百载回本归源,也算是修成正果。”花虎认为上策是息干戈招抚,是以一力劝说,以执掌之位诱之。
    伍人杰却不是那贪权恋位的小人,慨然答道:“幸蒙吴兄抬举,只是伍某才堪平庸,自知不是作掌门的料……”
    “嗳,伍兄错了!”花虎打断了他。
    “怎么……错了?”
    “愚兄以为,要执掌一门一派,才智武功固然重要,却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要有容人之量。就说你白虎门吧,杨风烈的才智武功均在你伍兄之上,可你看看现下的白虎门。要我说,换作是你伍兄执掌,不出十年,必能重振昔日声威。”
    “吴兄抬爱,我当不得如此大任……”
    “伍兄你且听我说完。”他又打断了伍人杰,不给他留任何反驳的机会,“依我之见,要想重振白虎门,首要之义不是找一个武功如何之高的人来做掌门,而是要寻一个大公无私、有奋发之志的人来执掌。惟如此,白虎门才能重获生机,我观白虎门上下,除了伍兄再无人能当此大任!你听我一言,这么做不是你伍兄要谋权篡位,相反是在救你白虎门的百年基业。”
    伍人杰听他说得恳切,亦是在情在理之言,可要他取杨风烈而代之,他一是心中不忍,二也怕背负恶名,终究难下抉择。
    “师傅,他们说的在理,只有你才能救白虎门。”
    “师傅,这些年咱们受他们欺压还不够吗?”……
    伍人杰还在犹豫,他的弟子们忍不住了,纷纷附和。伍人杰的身份地位在门中仅次于杨风烈,尚且遭受如此排挤,他弟子的情形就可想而知了。他们在门中地位卑微,平日里不仅受尽欺辱,更随时有性命之忧,最难、最危险的任务往往都落在他们头上。
    伍人杰看着这些弟子的殷殷期盼之情,心中酸楚。他的诸多弟子中,很多人受不住气,要么转投杨风烈,要么离教出走,要么就被陷害而死。时至今日,还能守在他身边的都是些忠心耿耿、肯为他赴死之人了。
    “伍兄,你尽可放心,我吴翳风今日在此以性命担保:只要白虎门诚意回归,必以手足同胞之礼待之,我教圣母仁厚,必然厚待伍兄!”花虎以情动之,既是给伍人杰面子,也着意强调他们“源出同宗”的渊源。
    “师弟,你不要中了他们的奸计!蝴蝶教图谋已久,不将我们斩草除根怎能安心?”杨风烈虽在与雷公激斗,却一直留心听他们说话。他极担心伍人杰会反水,拼命想拉住他作为救命的稻草。杨风烈的白虎通辟拳已经练到了第六层,能打开体内八门中的前五门,五门尽开,是人体体术的极限,已属十分难能可贵。
    雷公身形矮小,功力却着实惊人,杨风烈和他激斗甚久,虽能占得上风,却不能一招制敌。眼见着数十个回合已过,自以为“天下无敌”的白虎通辟拳已使出了全力,仍未能伤得了雷公分毫,伍人杰的心迹又不明,使他愈发急躁起来。
    白虎门是在数百年前由创派祖师“三星白虎仙人”所创,传说此人乃上天白虎星武将下凡,天资聪慧,百年一遇。他自创练就了本门秘技——白虎通辟拳,称霸当时武林,然后脱三苗教开派自立,被本门后世传为神人。他之所以被尊为“三星白虎仙人”,实有说道。
    所谓“三星”,即民间所称的福、禄、寿三星,这三颗星在天空正中排成一条直线,间距相等、亮度相同,都闪烁着青蓝色的光芒,在除夕夜举目南望,尤为明显。三星之外,另有四颗亮星撑起四个角,左上角的唤作参宿四,右下角的称为参宿七,它们一红一蓝,闪闪发亮。
    这七颗星组成的中国星官就是“参宿”,《史记?天官书》说,“参为白虎”。从整体上看,参宿细腰宽背的形态,恰似威武雄壮的猛虎,故而得名。“白虎通辟拳”以古代“八门遁甲”的修真功学为根底,人体气门共分八门,即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惊门和死门。每开一门,功力便可大增,精益更进一层。
    其中前五门(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是体术修习的极限考验,是对人意志品质和身体承压的极限考验。五门全开,将将能练到第六层境界。后面三门(景门、惊门、死门)则对人的天资和心智有着极高的要求,极难突破。每开一门,就能再进一层,但后面每进的一层皆是质的飞跃,绝非前五门所能比拟,表现在武功修为上便如萤火与日月之光,不能与之争辉。八门全开,就能达到第九层境界,非得百年难遇的旷世奇才不可,至于突破九成而至十成,那更须讲求可遇不可求的天机因缘,绝非单纯的人力可及。
    白虎门数百年来,只有创派祖师“三星白虎仙人”八门全开,练到了第九层境界,成为当时武林中最顶尖的绝顶高手。其后几代大都碌碌无为,练到第六层便难有突破,只有到了上代林天阳这里,天资悟性超人,突破惊门,练到了第八层境界,使得白虎门中兴一时。
    杨风烈执掌白虎门后,日夜闭关苦修,终于突破了前五门的体术极限,达到第六层。他欣喜若狂,以为只要勤加练习,定能再上层楼,于是日夜不辍,没想到此后再无任何精进。他坐井观天,渐生惰性,以为武功上已至极限,便将心思放在了顺利传位于子上面,勾心斗角于门户内耗。今日遭遇强敌,他才想到要倚靠伍人杰,希望以同门大义说动他,只有两人联手,或可有一线逆转的生机。但无论如何,他是宁死不会归降的。
    杨风烈忽然伏地趴下,四足着地,换了一副走兽架势。雷公看着惊奇,大叫道:“这是甚么招式?看着好玩儿!”他性喜耍玩,见了古怪的招式大觉有趣。
    杨风烈作猛虎形状,将双拳变作虎爪,扑食一般扑向雷公。
    雷公见了,冲花虎叫道:“花老鬼,人家也使虎爪,待我会他一会!”他玩兴起来,便顾不得胜败利害,遂又收了双锤,迎着杨风烈扑来之势,使开擒拿手欲去拿他虎爪。
    杨风烈腾在半空,弓起身子,虎爪与他擒拿手相搏。他这一招,虎爪其实是个虚手,他弓起身子,在双足上蓄足了力道,伺机重重蹬出。雷公见他双足蹬来,大吃一惊,杨风烈早有算计,虎爪已将他双手牢牢扣住,使他挣脱不得。
    雷公不似杨风烈,乃是立于地上,没有另外的双脚来抵杨风烈的双足蹬腿。眼见这一蹬就要重重蹬在他的小腹上,他临机急变,双手扣紧对方手腕,足下用力一顶,身体三百六十度翻旋起来。所幸他身材矮小,在杨风烈双臂间急速翻转过来,双足迎着他蹬来的双足亦用力蹬了过去。
    两人这一下不是对掌却是对脚了,不过雷公是临机应变,这个亏是吃定了。他被杨风烈蹬出丈余,一个鹞子翻身勉力站稳,只觉腿骨震麻,双腿酸软。他久历江湖,知道杨风烈一招得逞,必会乘势追击,于是不顾双腿酸麻,急忙又抽出双锤,以作护卫。
    杨风烈果然追进,又是一个虎扑扑向雷公。雷公双腿行动不捷,于是挥舞双锤挡他来拳,哪知杨风烈一个俯身弯腰,竟从他背后生出一根褐色的“虎尾”来,生生打在雷公左肩上。
    雷公如吃了重重一记皮鞭,“哎哟”一声,顾不得双腿酸麻,强行腾挪闪避。杨风烈哪里肯饶,乘着扑将之势,虎尾又是两鞭“噼啪”抽下。这“虎尾三剪”是他的秘藏杀技,不到紧急关头绝不施展,连他的门下弟子也无人见识过。
    常人只道猛虎扑猎无非虎爪利齿,殊不知虎尾之力有如皮鞭,也是老虎捕猎的重要利器。这根“虎尾”乃是真的虎尾,三星白虎仙人当年在长白山曾毙杀过一只凶猛的噬人大虫,他与虎相博时不知虎尾的厉害,挨了那大虫一鞭,由是从中推演创出了此招,并留下了那根虎尾,沿传白虎门历代掌门。杨风烈将虎尾秘密缝在后背衣裳中,虎尾柔韧,是以难以发觉。它的厉害之处就是“无中生有”,能杀人一个出其不意,连雷公这样的高手也着了道儿。
    雷公毕竟不凡,将双锤在地面一撑,一个趟地滚出丈余,躲开了后面的“二剪”,但模样显得狼狈不堪。吴幼朵见雷公吃了一鞭,咯咯笑弯了腰,差点连气都笑岔了,说:“雷公叔叔,叫你耍,挨鞭子了吧?”
    雷公倒不生气,摸了摸左肩痛处,说道:“有些意思,好玩儿,来来来,我们再来打过,你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说完又扑了上去。他嘴上说得轻巧,那一鞭毕竟扫了他的脸面,这一轮疾攻极是猛烈。
    “伍兄,在下所言句句出自肺腑,望你三思。再说……”花虎稍顿片刻,身形忽然毫无征兆地暴掠而起,如猛虎出林一般向杨风烈纵扑而去。他“烈虎爪”十指硬如铁钩,那日便是凭着一只肉掌绞弯了夏纸鸢的手中长剑,乃是爪功中的顶级人物。
    他这一出手,丝毫没有容情,虎爪直取杨风烈的咽喉。他想得透彻,杨风烈冥顽不灵,又是个狭隘小人,即便降了久之必是祸害,倒不如今日除了,也好给迟疑不决的伍人杰看看颜色。
    杨风烈虎尾鞭击雷公得手,登时助长了他的狂妄气焰,想着所谓的护教大神也不过如此,见花虎虎爪抓来,心想:你是花虎,我是白虎,既是两虎相争,可不能输给了你,老子的虎爪功也不是吃素的!于是变拳为爪,竟不知好歹地要以虎爪对虎爪。
    他生性狂妄,弃了所长的拳法去与花虎比拼虎爪,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虎爪不过是一对肉掌,花虎的烈虎爪却已练得精钢铸铁一般,这不是自寻死路嘛?
    杨风烈虎爪抓在对方爪上,如抓在一块铁板之上,仿佛对方的虎爪不是血肉骨骼。他立知不妙,待要撤爪已然不及,花虎虎爪反包,只听“喀嚓”声响,他的右手掌骨已被抓碎,痛得他一声惨叫。
    花虎有意杀鸡儆猴,这一爪上使足了十成的爪力,左爪一招“锁骨断喉”,锁住了他咽喉。他扣住了杨风烈,稍作停顿后才将说给伍人杰的后面半句话说完:“我圣教要灭你白虎门,那是易如反掌,吴兄莫要执迷不悟!”言毕,“喀嚓”一声将杨风烈喉骨捏碎。
    杨风烈的脑袋随即软绵绵歪了下来。
    这一下将伍人杰及一干白虎门众惊得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花虎只在一招之间便取了杨风烈的性命。众人见他威风凛凛傲立当前,一个个噤若寒蝉,一时间全场哑寂。
    其实以杨风烈的武功断不至于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他倘能以白虎通辟拳认真应敌,花虎未必能杀得了他,怎奈他夜郎自大,竟然不知死活地与花虎比拼虎爪,焉能留得命在?
    雷公见花虎一出手便取了杨风烈性命,心中不快,嚷道:“花虎老儿,他是我的对手,你怎能就这样杀了他?”
    吴幼朵笑道:“雷公叔叔,这老儿打了你一鞭,难道不该死吗?”
    “他自然该死,只是不该死在花虎手里。”
    吴幼朵拍手道:“是呀,雷公叔叔报不了他的一鞭之仇喽!”
    “你还别说,这老儿刚才那一招着实精妙,却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打得我生疼生疼,都怪花老鬼,我还没有耍够哪。”说着走到杨风烈尸体近旁,去看他背后的那根虎尾,惊奇叫道,“还真是根老虎尾巴,有趣,有趣得紧!”他一边说,一边扯下他背后的虎尾。
    吴幼朵大感好奇,问道:“他后面真的有根老虎尾巴?快拿来我看。”
    雷公将虎尾扔给了她,她接过一看,果然是根虎尾,黄、黑、白三色纹间,甚是好看。她大喜,轻轻抚摸虎尾,只觉触手又软又韧,手感极佳。她简直爱不释手,摸了一遍又一遍,这根虎尾不知做了什么特殊的处理,竟然能历传数百年。
    “你只知道耍,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了吗?”花虎对雷公有些恼意,说得雷公不作声了。他然后抓起杨风烈的尸体,扔在伍人杰面前,说道,“他终究是一派掌门,你们好些收敛了他吧。”
    伍人杰看着杨风烈的尸体,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五味杂陈。要说恨吧,他杀他的心也有过;要说情吧,终究师出同门,如今变作一具死尸横躺地上,他实在于心不忍,甚至有那么点儿冲上去报仇的冲动。
    “伍兄,杨风烈已死,本大神传我圣教敕令:今后就由你执掌白虎堂,重归我圣教门下。你这就来接令吧。”花虎捧出敕令高高举起,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伍人杰不敢来接,又不敢不接,迟疑片刻后托辞请道:“回花虎大神,道上有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我等眼下流落在外,不在本堂奉领尊令,便是对圣教不恭,而且……而且我杨掌门尸骨未寒,伍某我实在……实在不敢领命。”他硬起头皮说出这话来。
    花虎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不好强逼,便收了敕令,道:“既是如此,十日后我圣教圣女将携圣母敕令到你白虎门开坛设堂,到时你再奉令。现在命你即刻回去砍了杨贯荃的人头,十日后拿来祭礼,不得有误!倘若你不接令,届时灭你白虎满门!”花虎全然换了一副威严的面孔,这是给伍人杰下了最后通牒。
    “好了,我们大事已毕,这就走罢。” 花虎扔下白虎门一众,携吴幼朵及一干教众即行离去,再也没多看伍人杰一眼。
    伍人杰头上热汗蒸腾,心里却寒彻透骨,呆立良久。他的弟子纷纷围了上来,你一句我一言劝他执掌本门,四虎中仅剩的一个王兴彪和其他门人全都缩在一堆,无人敢出声。

    湘西双尸突然破门窗冲出,店内相斗的众人都为之一愣,各自停下械斗,望向二鬼。江中月率一干人等原本守在店外,见二鬼终于现身,十分紧张,立刻闯进店来,将他们围住。
    食尸鬼适才软索击人的一招实是匪夷所思,非是武功极高之人绝难使出。长索绵软无力,要将它使得如同坚挺的长棍,已是极难之事,而食尸鬼那一招先是长索破窗前出,力贯索身,这一份刚劲便可见出他的武功之上乘。但更加难的是后面的软劲:索头破窗前出后,竟尔又转向后击,这一前一后的力道转折收放自如,堪称刚柔并济,令人叹为观止。须知,这可不是挥拳打击,收放之力皆可受人身控制,它是在一根绵软无力的长索上!那伙计的武功不弱,被这软索一击便站立不起了,索上的这份劲力可想而知。
    勾魂见了这一手,微微有些讶异,走上一步问道:“两位是……”
    巫山十三妖自视极高,从不会过问目标的是何等人物、护卫如何,接下这单买卖也不例外。他们既然不问,江中月更加不愿多说,是以勾魂并不知道湘西双尸的存在。
    毒尸鬼冷冷答道:“湘西法师行路,闲人避道。”
    崇鬼闻言,大咧咧叫道:“你奶奶个熊!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个活死人,你们给我听着,你爷爷可不管你是死人活人,若不识趣,保管叫你们变成真死人!”
    毒尸鬼扯着嗓子阴阳怪气答道:“一会儿你奶奶,一会儿你爷爷,你到底是个雌的雄的?”
    崇鬼大怒,瞪着眼珠子喝道:“你奶奶的!那我们就来分个雌雄!”说着就要冲上去动手。
    龙阳羽人咯咯咯咯一连串娇笑,荡漾着妩媚的笑容,调侃崇鬼道:“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爷爷还是奶奶。”
    崇鬼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老九,你到底是站那边的?”
    “反正不是你这一边。”
    “你……”
    食尸鬼勾勾看着龙阳羽人,低声问道:“你们是巫山十三妖?”声音中闪过一丝惊愕。他极少开口说话,声若游丝,极是轻微,语调尽是平声,毫无高低起伏的变
    勾魂微感惊异,心想:怎么我们还没出手,这人就道出了我们来历,他是谁?他不禁望着高高的食尸鬼,那被罩帽遮下的脸面隐藏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楚。
    龙阳羽人见这二人穿着打扮怪异非常,兜头兜脚的青袍罩衫从上到下把他们遮了个严严实实,不免好奇心起。她于是踮起脚尖化作一卷春风,在二鬼身前翩然周转一圈,揶揄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怎么妖魔鬼怪都凑到一起了?”她转过食尸鬼面前,不曾想到瞥见的却是一张燎烧过的恐怖面孔,着实被吓得不轻。
    她“哎哟喂”一声尖叫,飞速旋转回纪纲身前,不停轻拍着她的胸口,连声叫道:“怎么长得这副鬼样子,可吓死我了!”她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见食尸鬼一对黑洞洞的眼睛仍是盯着自己,轻轻笑道:“你长得太丑了,我可不要你做对手!”说罢笑脸转向纪纲,抛眼道,“还是你看着顺眼。”
    龙阳羽人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发现食尸鬼仍是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她被他瞧得浑身上下不自在,深深一颦,嫌弃道:“你别再盯着我看了,老娘我是喜欢男人,可不是你这样的!”
    “你……”食尸鬼似要说话,又停住了嘴。
    崇鬼很有几分幸灾乐祸:“谁叫你名声在外……”
    龙阳羽人一张脸阴沉下来,厉声道:“再不闭上你的狗嘴,我早晚也断了你的根!”
    食尸鬼发觉失态,忙转了开去,眼光回到勾魂身上。
    崇鬼讨个老大无趣,发起无名邪火,冲二鬼叫嚷起来:“既然知道巫山十三妖的名头,还不乖乖滚开!”
    毒尸鬼瞟了他一眼,脸上死皮寂然,淡然说道:“你几时听过湘西法师会给活人让路的?”
    崇鬼大怒,骂道:“你奶奶个熊!你难道听说过巫山十三妖会给人让路的?”
    “老六,莫要暴躁!”勾魂喝住崇鬼,将眼光放在食尸鬼身上。食尸鬼刚才露了那一手软索功夫,不知怎的他总有种怪怪的感觉,可要说怪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他走近两步靠近食尸鬼,换了商量的口吻:“两位法师当知我兄弟所为何来,还请两位移步,免得伤了和气。”他从未这般客气和人说话。
    食尸鬼一言不发,毒尸鬼接过他的话头:“我们自然知道尊驾所为何来,但尊驾也该知道我们所为何来吧?”
    “那是自然,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是天经地义的事嘛!依在下看来,既然是可以拿钱财解决的问题,何必非要兵戎相见呢?两位法师,在下有个想法,说出来请两位参详” 江中月突然插进话来,他对二鬼心存忌惮,便想用重金收买。
    毒尸鬼冷哼一声:“什么想法?”
    “他们出两位法师多少酬金,在下三倍奉上,只请两位移步。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你这是想坏了我们的名声!”
    “岂敢岂敢,在下对两位法师敬仰得很,怎敢有这样的想法?我是不愿与两位伤了和气,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湘西法师虽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却也识得信义二字,岂是那种贪财忘义之辈?”
    “跟这两个活死人有什么好啰嗦的,你们怕他们,老子可不怕!”崇鬼早耐不住了,挺起双刺照着毒尸鬼就戳,两人当即交上了手。
    勾魂将天灵锤攥紧手中,又问了一遍:“两位当真不愿交人?”
    毒尸鬼将手中小阴锣“咚”地一声敲响,喝道:“尔等几时听过有谁能从湘西法师手中拿得人去?”他收起阴锣,形如魅影,倏忽飘至崇鬼身前,一掌朝他胸口拍去。
    崇鬼被他阴锣鼓声一震,呆了一呆,只这一愣神,对方青影已然飘至。毒尸鬼一掌向他胸口拍落,他待要反应,已然慢了半拍,心中大叫一声“糟糕!”
    蓦地里两片白光闪过,却是龙阳羽人及时来救,她双刀削退毒尸鬼来掌,横眉咋喝一声:“你发什么呆!想死啊?”这两人平素吵得没一刻安生的时候,危难关头却不含糊。
    崇鬼得她相救,直呼侥幸,暗骂自己:奶奶个熊,这是中了什么妖法!他心里吸进一口凉气,刚才那一瞬间自己跟着了魔似的,好像元神出了窍。他闹不明白,怕龙阳羽人吃亏,便提醒她道:“九妹你可小心,这活死人可透着古怪!”他感激龙阳羽人救了自己一命,连语气也温和了许多。
    龙阳羽人不领他这份情,怼他道:“我可不像你这么爱发呆。”一边“嚯嚯嚯”连着三刀,砍向毒尸鬼的下三路。二鬼丑陋不堪,她本嫌恶和他们动手,这下不得不硬着头皮打下去。
    毒尸鬼见她双刀锐利,抽出锣槌“”连挡她三刀。两人使得都是短兵刃,速度皆是极快,转眼间你来我往拆了五六招。短兵相接,最是凶险,往往只在毫厘之间,便有削手断指之虞。
    勾魂旁观者清,觉得毒尸鬼身上透着诡异,想来这食尸鬼也非善类。他攥紧了天灵锤,在食尸鬼丈余之外缓缓踱步,开口道:“既然两位不愿相容,在下得罪了!”天灵锤“呼”地一声甩出,砸向食尸鬼左脑太阳穴。
    食尸鬼右臂一甩,原本软软垂在地上的长索波浪般翻卷起来,如一条长蛇向天灵锤缠绕过去。勾魂见了,生生将砸落的天灵锤停在半途,大力拉回躲开长索,然后直挺挺捅戳出去。这次戳的,是食尸鬼额前的神庭穴。
    食尸鬼立定不动,右臂疾速向右翻转,上下波伏的长索立即改作横向翻滚,形成一团翻涌的旋涡,又要将天灵锤翻卷进去。勾魂点到即止,天灵锤不愿被对方长索缠住,于是立即撤回,然后将锤头在地上轻轻一点,整个人腾跃飞起,如猛禽张翅扑向食尸鬼,锤头往他天灵盖上砸落。
    他连续两招试探都被食尸鬼以长索化解,甚至不能近到对方身前,于是改变策略:自己的天灵锤是硬兵器,对方长索上的内力再强劲,也绝无和自己硬拼的胜算。他若再以长索缠我,我就不避他,和他硬拼,且看他敢是不敢?
    食尸鬼按部就班,这次是右臂向上甩出,依旧要用长索缠他的天灵锤。令他略觉意外的是,勾魂这次竟不变招,天灵锤依旧砸落下来。他很快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勾魂是算准了他不敢和他硬拼。
    勾魂想的不错,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之举。食尸鬼明白这个道理,于是率先变招,他将右手手腕一抖,长索作“弓”状剧烈抖动起来。这一波抖动的波浪抖到索头处,索头忽然拉直,随即如离弦之箭般激射而出。
    勾魂一惊,暗想:他的长索比我的天灵锤长出五六倍有余,我跟他比 “硬”,他却来跟我比“长”。这样下去我的天灵锤还未打到他,会先被他长索伤了,此人果然不简单!当下急使一个千斤坠,身子自半空中坠落,天灵锤由直砸改为横扫,意欲扫开对方索头。
    食尸鬼的用意似乎侧重于守而不在攻,原本平直飞射而去的索头一与对方锤身相碰,立即软绵绵地垂了下去。他右臂一收,又将长索如一条团蛇般收了回去,盘落于他身前的地面,然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勾魂连出三招,他皆以长索化解,脚下不曾移动一步。
    勾魂愈加吃惊:此人武功已入当世一等一之列,究竟是什么人?他的长索覆盖范围极大,轻易不好攻破,不过这房内局促,不利于他施展,我占有地利之便。他一边继续试探,一边思忖破敌之策。
    崇鬼一个人落了空,一肚子怒气无处发泄,好不焦躁。他猛然间想起什么,大步就朝朱棣房间走去:奶奶个熊,怎么反倒把正事儿给忘了?
    纪纲抢前一步,横在他身前,一掌就朝他胸口拍去。崇鬼侧身闪避,反应稍迟,这一掌“啪”地打在他左肩之上。
    崇鬼一愣,连纪纲也是一呆。他亲见崇鬼刺杀智海,此人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殊未想到这一掌他竟然没能避过。别说纪纲,连崇鬼自己都没想到,所幸纪纲这一掌意在阻敌,只使了三成力。
    崇鬼皮糙肉厚,挨了这一掌并无大碍,但叫他不能容忍的是,他今天已经丢了太多的脸面,一张脸立即涨成了猪肝颜色。
    “你个死鬼,发起呆来还没个完啦?”龙阳羽人一面与毒尸鬼激斗,一面还不忘嘲讽他一句。她虽是女流,刀法着实了得,刀光追着毒尸鬼周身闪烁不停,渐渐将他逼到壁角之处。
    毒尸鬼退至壁角,再无退路。他猛地一个蹲身,钻过刀圈,呼的一掌斜上拍出,打向龙阳羽人的颌面处。龙阳羽人瞥眼见他掌心惨白,掌纹却是道道黑线,很是分明,不由一惊:难道掌上有毒?
    她想起适才崇鬼险些莫名着了道儿,立时惊醒,将右手刀交至左手,一个长身向左掠过,趁手抓起壁角旁一个侍卫,扔向毒尸鬼。客栈中地方狭小,几大高手作对厮杀,其余人便被逼退到了各处角落。这侍卫退在壁角狭处,哪料到龙阳羽人会突然发难,被她随手一拎扔了出去,正撞在毒尸鬼掌上,落地后浑身抽搐不止,没多久就断了气。
    龙阳羽人暗叫一声:好险,此人毒掌恁得厉害,这狠劲儿不输老八!老八指的是刀劳鬼,在十三妖中排行第八,极擅使毒。
    她凭着一对蝉翼刀将毒尸鬼逼至死角,以为对方武功也就如此,生了轻慢之心,现下惊觉对方毒掌厉害,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与之周旋。刀劳鬼曾说过,大凡顶尖的使毒高手在武功上很少能到登峰造极的境地,因其惯于赖毒杀人,于习武之事自然生出惰性。但这种人使毒的本事非同小可,擅能杀人于无形,远比那些顶尖高手更加可怕。
    崇鬼怒不可遏:怎么今天任谁都能消遣起我来?他缓过神来,暴跳起来,破口大骂:“你奶奶的熊!小子找死!”叉起双刺朝纪纲戳去。
    纪纲见激怒了崇鬼,不敢大意,一个旋身绕至周言近前,低声道:“四哥,今日凶多吉少,你赶紧带着大哥想法儿冲出去,不要管我们!”说完,又旋身绕至崇鬼身侧,一掌拍了过去。他自知身陷绝境,决心舍命拖住敌人,只望周言能仗着卓绝的轻功带朱棣逃出。。
    崇鬼挥刺挡格,反手就刺他风池穴。两人你来我往斗了四五个回合,纪纲见周言还不行动,急道:“你还不快走,护住大哥要紧!”
    “我不能丢下你们。”
    “这都什么时候了……”纪纲稍一分神,立被崇鬼峨眉刺压制,跌遇险情。
    客栈中六人捉对厮杀,余下众人全都被逼退到各处壁角。江中月一干人和周言、四剑紧张对峙,屋里已无空间让他们放开来打,只好互相人盯人盯住。
    周言经纪纲一再催促,遂奔向朱棣房门。八不戒见状,横身飞起,要阻他去路。那日他与周言交手未占上风,有意与他再决高下。
    周言不愿与他纠缠,风行神移,绕开八不戒,抢到门前。他一声“大哥”尚未叫出口,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朱棣迎面出来。
    朱棣身在房内,时刻关注着门外的动静,听纪纲叫周言护着自己先走,就赶紧出来了。他这一现身,立即使江中月一干人等露出凶狼般的眼神,有几个大内侍卫不顾危险,从几人相斗的罅隙间挨进来,直扑朱棣。
    朱棣“呼呼”两拳,打在当先一个侍卫胸口,接着重重一脚将他踢开。他沙场征战勇猛无敌,太祖赞他是“最像自己的儿子”,武艺亦是相当了得。
    周言冲四剑叫道:“你们护着大哥先走!”四剑于是奋不顾身地杀奔过来,屋中的场面被彻底搅乱。周言趁机拽住朱棣,展开轻功直奔门口,他的身法太快,又占了乱局的便宜,竟被他将朱棣拖出了屋外。
    江中月大急,高声乱叫道:“快!给我把他们拦住,跑了一个,我拿你们是问!”
    江中月在屋外尚留有人手,周言挥掌打倒两人,这一停顿便被八不戒他们赶了上来,又将两人围住。四剑跟着冲出客栈,杀到朱棣身前,立即结成了凛寒剑阵,将他护于阵中核心。江中月的人马全部冲出客栈,十几人围住了四剑、朱棣和田浩二,八不戒则缠住了周言,一时走脱不得。
    江中月是用剑行家,见四剑剑法精妙,剑阵奇奥,知道必是出自名门。他观察片刻,看出是昆仑剑法,同时也看出了剑阵的破绽:田壹行和赵大仑的位置上残角隐现,滞缓了整个剑阵的走势。尤其是田壹行,运剑迟滞,显得跟不上其他三剑的剑势。
    他暗自得意,又望了一眼被八不戒缠住的周言,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微笑:照此下去,只要三妖拖住了二鬼,拿下朱棣就是时间问题。
    忽然“嘭嘭”两声响,食尸鬼的长索自客栈内横荡而出,将店门处的木椽、窗棂扫断一片。紧接着,食尸鬼和勾魂两人一前一后从客栈中纵跃而出。湘西双尸虽是黑道人物,对名声可看得极重,不能任由别人坏了他们的买卖。
    勾魂和食尸鬼几番试探较量,若论武功,勾魂更胜一筹,但食尸鬼的追魂索不好对付,急切间难以分出胜负。勾魂生性谨慎,没摸透对方的底之前不敢贸然涉险,两人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
    又斗得半个时辰,已有三四个大内侍卫伤在四剑剑下,但田壹行体力已近耗尽,赵大仑的伤臂也愈发沉重,剑阵的剑势渐趋散乱。众侍卫眼见功成,手下更紧,有两人的刀剑齐刷刷往田壹行身上招呼。田壹行脚下虚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其余三剑有心救援,奈何面前各有劲敌,分身乏术。
    眼见田壹行难逃刀光之灾,食尸鬼猛然抽动长索,索头奔着那两人身后急飞而去。那两人猝不及防,一人后心首先中索,噗地倒地。另一人急忙回刀护身,总算躲过了一劫。
    食尸鬼这下出手,并非是为了救田壹行性命,他救的乃是凛寒剑阵。剑阵一旦被迫,朱棣的性命就堪忧了,他们的这单生意就此黄了,于他们的名声可是大大不利。他明知这下出手必会给勾魂带来可趁之机,却也不得不为之。
    勾魂见他长索甩出,身前空挡已现,怎肯错失此等良机?当即挥舞天灵锤,从中路疾攻进来。食尸鬼索长难收,“啪”地一记抽响,重重抽在地上,左手手掌从长长的袖袍中抓出,径直抓向天灵锤。
    勾魂见他十指箕张,十个手指又细又长,似乎只在指骨上包了一层死皮,侥是他见多识广,心里也不禁有些发麻:此人当真是个活死人吗?他仗着自己有天灵锤在手,不惧他的骨爪,天灵锤继续直击进来。
    食尸鬼施展巫阴爪功,一把抓在天灵锤上。勾魂只觉对方力道极大,竟是想硬夺他的兵器。他一声轻哼,暗自道:好不自量力!
    勾魂在十三妖中排行第三,当世武功能胜于他者,可说是寥寥可数,无怪乎他自负如斯。他当下催动内力,想要将对方震开,不想食尸鬼的内力也极为深厚,竟然不能如其预想地将他震开。他暗暗吃惊,几番催力,堪堪保持着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食尸鬼刚才长索抽地,索头折向撤回后抓于右手中,等于是将长索作了对折,长度上便短了一半。他料到长索外击后勾魂必会趁机来攻,长索太长,不适于近身作战,索性将长索对折后当做鞭子来使,狠狠抽向勾魂。
    勾魂正与他角力于天灵锤上,场面上两人功力相当,是个僵持的局面。食尸鬼一鞭抽去,满拟他无可闪避,只有撒手弃锤一个选择,但事实也非他所预想的那般。但见勾魂掌心发力,将天灵锤疾速扭转开来,这股旋转之力奇大无比,食尸鬼的巫阴爪再也抓不住锤头。天灵锤的锤勾又尖又长,旋转起来比快刀还要锋利,食尸鬼无法,只得撒手。
    食尸鬼从来没有轻视过勾魂,但勾魂的武功之高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和勾魂争夺天灵锤的角力,其实并非如场面上那般平分秋色。今天的这场遭遇战,江中月是有备而来,做下了精心的设计和准备,反观朱棣这边就处于明显的劣势了。食尸鬼洞察形势,为了在和勾魂的相斗中占得上风,刚刚那一记巫阴爪一上手就使了八成的功力,又经几番催力争夺,几已穷尽其力。他不知道的是,勾魂却留有余地,并未使出全力,与他保持住一个不胜不败的态势,其实是为了测他的深浅,所以当他抽出索鞭时,勾魂仍有余力发挥,一举便夺回了天灵锤。
    食尸鬼借着撤招之势快速纵退出丈余之外,他彻底明白过来,对方的武功更在自己之上,于是将手中索头放开,又恢复了长索阵的守势。既然硬拼不是对手,他只有依托长索的优势,两人重新陷入对峙之态。
    纪纲且战且退,也从客栈内退了出来,崇鬼紧追着他不放。他见朱棣并未走脱,心里着急,被崇鬼连着两刺险些刺中。
    朱棣眼见田壹行已无力支撑,凛寒剑阵随时都会崩溃,心里不由得一声长叹:难道老天真的要我今天亡在此地吗?
    忽然间,北面半空处窜起两支响箭,看起来有三四里之遥。朱棣看到响箭,大喜过望,连声大叫:“快!快!”
    纪纲亦是一喜:这不是我们的响箭吗?不过他马上又疑惑起来:难道这里会有我们的人?他顾不上去想这些,跟着大叫起来:“快,快放响箭!”但各人此刻都陷于生死苦斗,又有谁能腾出手来?
    江中月一直旁观在侧,本以为胜券在握,蓦然见到响箭,心生警悟。他二话不说长剑出鞘,人已跃在空中,剑锋所指正是凛寒剑阵的残角——田壹行。
    他师承剑法名家,剑法上的造诣相当了得。这一剑凌空刺去,劲力凝结,剑身嗡嗡震颤。田壹行体力透支,应付当面的侍卫都嫌勉强,见他这一剑凌厉无比,只得硬起头皮横剑去挡。两名侍卫趁他长剑横出,从他身前空档挥刀直砍进来。
    夏纸鸢情系田壹行,顾不得自己正面来敌,分身扑去,“”两剑荡开了砍向田壹行的两刀,自己身后却门户大开,在她正面的二人趁机砍她后心。朱棣见夏纸鸢危急,冲上去一拳打飞了一人手中的单刀,又将另一人踢翻在地。
    田壹行体力不济,长剑挡不住江中月来剑,“哐啷”脱手落地。江中月被他一挡,剑锋稍歪,噗地一声刺入他左肩肩头。
    朱棣虽解了夏纸鸢之危,但凛寒剑阵缺了两角,登时破乱,各人随即陷于各自为战的境地。江中月急欲拿下朱棣,抽剑便要去刺,哪知田壹行发了狠劲,用右手死命抓住了剑身,使他一时抽拔不出。
    其余侍卫不知朱棣的真实身份,只知道此人是个贼首,十分紧要,都想抢下头功,立时便有四人扑将上来。朱棣悍勇非常,拳打脚踢又打翻两人,但双拳难敌四手,面对不断扑涌上来的侍卫渐渐感到不支。
    说时迟那时快,从一旁灌木中蹿出一黑一白两条短影,却是两条极矫健的猎犬,饿狼扑食般咬住了冲在最前二人的手腕。两人刀剑落地,两条猎犬还死咬着不放,甩起脑袋使劲撕咬起来。那两人惨声嚎叫,拼命想甩脱猎犬,却怎么也挣脱不得。
    少倾,两犬放脱了那二人,又冲其他侍卫扑咬过去。这两犬疯比饿狼,转瞬间又咬住了两人,撕扯不停,把其他侍卫吓得呆了。纪纲看到两犬,心中再无怀疑,失声叫道:“黑曜!灵缇!”
    他一分神间,躲避崇鬼的刺杀稍慢,右腿上被他的峨眉刺刮伤,划了好长一道口子。他急忙一个蹚地滚出丈余,将手中孔雀扇一张,“嗤、嗤、嗤”三声轻响,一支孔雀翎上的三枚翎片急射飞出。原来他的翎上另有机括,危急之时两支翎上的六枚翎片皆可做暗器射出。
    崇鬼本是趁胜追击,要将他戳于双刺之下,不曾想到纪纲还留了这么一手。万急之中他猛刹止步,瞅准翎片飞来处双刺挡出。
    “!!”两声,他挡开了前面的两枚翎片,第三枚却从双刺缝间贴飞进来。他急忙将头后仰,翎片擦肉飞过,额头眉心处还是被划出了一道两寸来长的口子,鲜血顺着鼻梁一路流淌下来。
    崇鬼大怒,骂道:“你奶奶的熊!小子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挺起双刺就要扑上前去。
    忽然间一声战马长嘶,一条人影飞至纪纲身前,擎起一杆虎头磨砂亮银枪挡在他身前。
    纪纲喜出望外,叫道:“三哥!”
    来人名叫朱能,四十来岁模样,一脸虬须,脸上三道刀疤甚至扎眼。此人也是燕王府的六大护卫之一,官至燕山中护卫副千户,因其一把亮银枪使得出神入化,水泼不进,称作“雪银枪”。
    朱能见他挂彩,说道:“六弟退下,有你三哥在此。”
    “三哥小心,此人是巫山十三妖中人物,不可小觑!”
    朱能哪里管他什么十三妖、十三怪的,只将手中长枪滚成一圈,在阳光下滚出一道银圈,熠熠闪光,明晃晃的枪头直挑崇鬼。
    那边厢,马蹄得得,也是一人手持一把蜡银斩马陌刀,飞跃至四剑战圈核心。这人三十五六岁年纪,目光炯炯,甚是英武,是六大护卫中排行第五的张玉。他以一套“铁马大横刀法”征伐沙场,望者披靡,被称作“横断刀郎将”。
    此人原为元朝枢密知院,一身肝胆豪气,后为朱棣收服。朱棣赏识其人才武功,不以其降将的身份为意,破格卓拔结交,累功至燕山左护卫指挥佥事。张玉感恩,对朱棣忠心耿耿,不作二想。那两只猎犬是张玉驯养的极珍贵的蒙细北犬,生性凶猛,野性难训。这种犬源出蒙古,《契丹国志》载“取细犬于萌骨子(即蒙古)之疆”,身形比一般细犬高大健壮,四肢却极修长,流线奔速,力量和野性兼备。
    那只通体黑色的是雄犬,叫做“黑曜”,浑身上下不见一丝杂毛。另一只白色的是雌犬,叫做“灵缇”,只在胸径处长有一撮黑毛,其他再无一丝杂色。这两犬张玉得自蒙古,驯养多年,极通人性,他向来视若珍宝。
    两犬见了张玉,立即松口放脱了两人,奔回张玉身前,和张玉一起护住了朱棣。众侍卫见两犬龇牙凶相,个个心有余悸,竟然无人敢上前来。
    朱棣见了张玉,几乎喜极而泣,叫声:“五弟!”
    若非朱棣呼唤,张玉几乎不敢与他相认,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更护住了他,说:“大哥放心,二哥领兵就在左近!”说毕从怀中摸出一支响箭,朝天放去。
    少倾,北面半空处即有响箭回应,看样子,仅有里许之遥了。江中月狠狠抽回长剑,知道形势有变,急得大叫:“大家伙一起上,拿下反贼,生死勿论!”他原是想生擒朱棣,因为皇帝未有明诏,他不敢自专,但此时已管不得这许多,错过今日,只怕再无此等良机。
    众侍卫得了江中月命令,拼死攻上。张玉挥舞斩马陌刀,起手便是一记砍杀大招“横断南山”。陌刀出现于隋,盛行于唐,堪称战场上尤其是骑兵战中的重型杀器。他这把陌刀重八十斤,长七尺有余,斩马劈将,威力惊人,若不是因为战马负重吃不消,八十斤的重量他尚嫌轻了。
    张玉是沙场悍将,他的刀法又是惯于沙场征伐的,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几个回合下来,他如砍瓜切菜般将三人斩于当下,余者惧他悍勇,裹足不敢上前。
    未几,北面道上蹄声隆隆,扬起好大一片尘土。江中月观此景象,来者恐怕不下百骑。他自知良机已失,捶胸顿足,再不走恐要反遭对方所擒,不得已一声令下,率众撤退。
    张玉待要追击,被纪纲喝止:“五哥,穷寇莫追!”他心系朱棣安危,江中月等人虽退,那三妖仍在,这三妖武功极高,容不得一丝马虎。
    勾魂见转瞬间形势逆转,冲着客栈内还在与毒尸鬼激斗的龙阳羽人说道:“老九,咱们走罢。”
    崇鬼一听,老大不乐意:“三哥,咱兄弟做事,几时有这样没了断的?”
    “老六,今日的帐咱们改日再算!”
    “那可不成,今日帐,今日了!”
    “老六,你又不听三哥的话了?莫忘了咱们的规矩!”龙阳羽人纵出了客栈,毒尸鬼也追了出来。
    崇鬼大骂一声:“你奶奶的熊!”又冲着纪纲说道,“你小子等着,老子早晚要把你戳成个透明窟窿!”
    勾魂腿脚不便,他翻转天灵锤,握着锤头又作拐柱来用,然后将锤子在地上一点,轻身纵出,几个起落便隐没在了树林中。崇鬼虽有不甘,也只得与龙阳羽人一起追了上去。
    三人行出里许,崇鬼越想越气,停下了脚步,叫嚷道:“三哥,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了?”
    勾魂轻轻“嗯”了一声。
    “三哥,我们兄弟办事,几时失过手来?如此回去,岂不被弟兄们耻笑?”
    “你不见对方来了多少人马?此事难成。”
    “怎地就做不成啦?别看他们人多,还不都是些酒囊饭袋,有你三哥领头,何事不成?”
    “老六,这些人不简单,事情没你想得容易。”龙阳羽人插话道。
    “你奶奶个熊,有什么不简单的!我看你这婆娘是死性不改,还惦记着那个小白脸。你奶奶个熊,你们怕他们,老子可不怕,大不了我自己回去宰了他们!”说罢就欲转身回去。
    “你……”龙阳羽人没想到他又提起这茬儿,气不打一处来。
    “你给我站住!你再胡搅,休怪你三哥手辣!”勾魂眼中掠过一丝凶意,灼灼盯着崇鬼。
    崇鬼似乎怕极了勾魂,重重“唉”了一声,使劲儿跺了一脚。
    勾魂语气稍缓:“我不是怕他们,这伙人有名堂,我们不可莽撞。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个好轻功的该是燕王身边的人……”他顿了一顿,开骂起来,“这姓江的狗官奸诈得很,差点诓我们弟兄上了套,我们还是先回去禀明老大,可别坏了老大的大事。”
    “燕王身边的人?”龙阳羽人像是悟出了些什么。
    勾魂略略点头:“这伙人武功不凡,必然大有来头。我听闻燕王身边有个叫作御风行者的,轻功独步,多半就是他了。哼,那姓江的狗官还说他们是什么朝廷钦犯,怕是连老大也给他诓了。”
    崇鬼“呸”了一声,不屑道:“凭这小子的三脚猫轻功,也敢称独步天下?他和二哥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老二的轻功确实绝世无双,但那小子也不简单,这世上轻功能胜他的,大约也只有老二了。”
    崇鬼兀自不服,喋喋不休,勾魂不去理他,自言自语道:“若那汉子真是燕王的身边人,那他们拼死保护的那个人又会是谁?”
    “你是怀疑那是燕王?”龙阳羽人问道。
    “我们可差点坏了老大的大计了!”
    “什么大计不大计的,真是燕王又怎地?不过又是一个朝廷的狗官!” 崇鬼正自骂骂咧咧,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大叫道,“哎哟,不好!”
    龙阳羽人受他一惊,怼他道:“你又怎么啦?一惊一乍的。”
    崇鬼转向勾魂,问道:“三哥,你刚才说那姓江的是狗官?”
    “怎么啦?”
    “三哥你糊涂啊,大哥也糊涂啦!这狗官的买卖也能做?你们都忘了,我们兄弟怎么会落到这番田地?还不是被朝廷害的,兄弟们当时是如何起誓的,这会儿难道都忘了不成?”
    “咱们自然没忘,但老大有他的打算。”
    “呸,狗屁的打算!大哥这是记吃不记打,难道还想做回他的春秋大梦?”
    “老六,怎么说话呢?没点儿规矩了嘛,我都说了,老大有他的打算。”
    “打算,甚么打算?说出来我听听。”
    “老大的打算,只有他心里清楚……”勾魂似乎也有些言不由衷。
    “我呸,他的那点心思,你当我不知?我倒要去问问他,那么多兄弟的血海深仇,他当真忘了不成?”
    “老六,你再放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奶奶个熊!三哥你要杀要剐,老六悉听尊便!就算是当着大哥的面,我也要和他说个清楚!”他这回浑然不把勾魂当回事儿,可见是生气已极。
    勾魂知他性急如火,肠子不会转弯,倒也不再责骂于他。其实在他心底,对这桩买卖也有些微词,只是不好相驳罢了,于是由着崇鬼嚷骂。
    过了一会儿,他听崇鬼骂得烦了,忽然转头向龙阳羽人,问道:“九妹,你看那对活死人是什么来历?”
    “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我怎么知道?”
    “那死鬼一直盯着你看,怎么,你不识得?我以为你们是旧相识呢!”崇鬼嘿嘿笑道。
    龙阳羽人听出他话中的龌龊,腾地亮出蝉翼刀来,骂道:“你嘴里再不干不净的,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你断子绝孙!”
    “好了,你们俩都给我少说两句,天天在我耳边聒噪,吵死人了!”勾魂怕两人真动起手来,不得不出声。
    崇鬼讨个没趣,便岔开话题:“湘西双尸,什么鬼,下回我去会会他们!”他没和二鬼交上手,总觉得有些不爽。
    “不是我长他人的威风,你们两个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勾魂泼他冷水道。
    崇鬼暴跳起来,嚷叫道:“三哥,你也忒把那两个活死人当回事儿了!”
    龙阳羽人亦有些不服,说:“三哥,我和矮个的毒尸鬼交了手,他除了那对毒掌厉害,武功也就那样。”
    “毒掌就是他的武功,你这么小看他,可有几成把握赢他?”
    龙阳羽人不作声了,要说能赢下毒尸鬼,她心里真的没底。
    “而且……厉害的是那高个的食尸鬼,九妹,你有没有觉得那个使长索的……”勾魂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他这长索上的武功……”勾魂吐出一半,沉吟着不往下说了。
    “三哥,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了。”
    “哎!不说了,是我想多了,这怎么可能呢?”勾魂自个儿摇起了头。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三哥,你到底想到什么了?”崇鬼又发起急来。
    勾魂回到正题,他觉察出此事不同一般,决断道:“老三老九,这桩买卖咱不做了!”
    “什么?不做了?”崇鬼咋呼起来。
    “如果那人真的是燕王,我得回去禀明老大,这事儿重大,恐怕连老大都被蒙在鼓里!”
    “买卖不做了,那不是坏了咱的规矩?”崇鬼气咻咻地嚷个不停。
    “跟这群狗官讲什么规矩,我们这就回去。”勾魂蓦然又想起一事,向龙阳羽人郑重道,“九妹,你可不能再胡闹了!”
    龙阳羽人一呆:“我胡闹什么了?”
    崇鬼借机插言道:“你还能胡闹什么,不就是为了小白脸嘛。”
    龙阳羽人稍一错愕,随即荡声纵笑起来:“三哥,这个你也要管?你九妹就这点癖好,你还不知嘛?”
    “我和你说正事儿,你忘了老大是怎么交代的?老七、老十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勾魂正色道。
    龙阳羽人身子微微一颤:“三哥,你是说那死鬼……”
    “不管那死鬼是什么来路,多半是冲着咱们来的。老十的行踪连我都不知道,竟然也遭了他的毒手,你再这么招摇,当心惹祸上身。”
    他们口中的老十是“媪”,在十三妖中排行第十,专以吸人脑髓的手法杀人。此人行事阴险,踪迹难觅,尤擅易容术,喜欢扮作不同的老妪,想不到竟也为人所杀,死状与几年前被杀的老七大鬼一般无异,皆是被人生生剥去了面皮。
    大鬼被杀时,众妖尚不在意,以为他作恶多端,犯了众怒,遭人诛恶也在情理之中。直到这次媪的被杀,叫众妖生出了警醒,这二人被剥去面皮的死法与多年前锦衣卫的四大骁龙卫被诛一案如出一辙,难免叫人浮想联翩。
    “我们又没招他惹他,他为什么要和我们过不去?”
    “这事儿现在还不好说,总归是我们作孽太多,老七、老十的祸事摆在眼前,咱们还是小心为妙。老大千叮万嘱,其他人则还罢了,偏你和老十三最不叫我省心。” 老十三指的是鸣蝉,与龙阳羽人一样声名狼藉。
    龙阳羽人恨恨说道:“他要来就来,我正愁找不见他呢!”
    “我知道你和玄武的关系,不过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连死鬼的底细都没摸着。他在暗,我们在明,是要吃大亏的。”
    “管他在明在暗,他要是敢来,你奶奶的,老子帮老九戳他几个窟窿!”
    勾魂不理崇鬼说话,眼望天际,说道:“好了,咱们快走。”
    客栈外只剩下了湘西双尸。朱能看这二人面目可憎,以为是敌人一伙,就要上去动手。
    纪纲拦住他道:“三哥,这两位是湘西法师,多亏了他们相助,大哥和我才得脱大难。”
    朱能是个耿直汉子,听纪纲这样说,赶紧赔礼道:“在下朱能,多谢两位法师仗义相救我家大哥。我是个粗人,刚才莽撞了,还请两位勿怪。”
    食尸鬼却不领情,淡淡说道:“受人钱财,自当忠人之事,谈不上什么恩情。”
    朱能身为军中大将,见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强忍下怒气,说道:“不管如何,两位有恩于我大哥,也就是有恩于我朱能,在下该当拜谢。”
    两人说话间,有大批马队赶到。当先一人四十来岁,身材魁梧,满面风霜之色,腰间插着一对鎏金狼牙棒,十分雄壮。此人是“杀威将军”邱福,在六大护卫中位列第二,官至燕山中护卫千户。再看他身后的马队,有百骑之众,一溜的深漆明铁盔,一色的红袍锁字战甲,战马雄骏,骑士矫健,猎猎铁骑,好不威武!
    邱福见了朱棣,立即翻身下马行礼:“大哥,我们兄弟来迟,让您受惊了!”
    朱棣上前扶起他,仔细端详,连声说:“好,好,你们来了就好。”
    邱福身后另有两个虬须壮汉,见了朱棣亦是喜不自胜,立即滚下马来磕头拜见。
    朱棣扶起二人:“于谅、周铎,你们也来啦?”这二人是燕王府的旗校,均是他心腹之人。
    食尸鬼见此情形,对纪纲说道:“看今日的情形,已无需我兄弟劳手,我们就此别过吧。”他与纪纲的约定是将朱棣安全送到北平,时下虽未到北平,但朱棣的安全应当无虞了。湘西双尸素来隐秘,自然不愿与如此大队人马同行。
    纪纲挽留不在,于是拱手相谢。
    “两位法师且慢!”朱棣见这二人武功卓绝,起了结交笼络之意。依他所想,二鬼既然肯为了千两黄金舍命相送,当是贪图富贵之辈,只要许以重利,必能收为己用。
    “两位法师一路上舍身搭救于我,在下感铭于心,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两位法师移驾舍下,在下另有重酬!”
    “我早说过,我们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何谈恩情?你们的酬金已收了,又何须重酬?”
    “法师此言差矣。在下的性命于法师看来,不值一提。但对在下来说,却有攸关之重,天下之大莫惟此大。两位救了我的性命,区区千金怎能表达我的心意?在下另有酬谢,也是理所应当。”
    “你以为我们兄弟是那等贪财忘义之徒吗?我们取财讲得是信义之道,岂是那等逐利小人?”朱棣的话不知怎的触怒了毒尸鬼,他嘶声喝问,把朱棣吓了一跳。
    纪纲和二鬼相处最久,对二人的脾性揣度出了几分,他们一定是猜出了朱棣的意图。他怕弄巧成拙,赶忙出来圆场:“两位法师息怒,我大哥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性情中人,知恩必报。我大哥是真心感念两位的大恩,想要好好报答两位,绝无他意。”
    “正是,正是,在下就是想聊表寸心,绝无他意。”朱棣连忙附和。
    “我们兄弟独来独往惯了,攀不得龙也附不了凤。我们现在人账两清,再无赊欠,就此别过。”食尸鬼言毕,一条长影掠起,人已在几丈开外。毒尸鬼瞪了朱棣一眼,随即飘身追上。
    朱棣看着二鬼离去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且不说此次荆州之行劳而无功,自己更是九死一生,险些无命北归。尤其令他痛心的是,他苦心经营南燕堂多年,前来投效者虽众,但真正堪称豪杰的不过二三十人,这一趟就折了五人!他收罗人才不易,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大都自命清高,肯委身投效者少之又少;即便有些武功高强者肯为名利而来,又皆是利欲熏心之徒,也当不得大用。
    众人看他出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邱福试探着说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北上才是。”
    朱棣回过神来,兄弟重聚的喜悦让他丢掉了烦忧:“想不到我们兄弟在此相聚了,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呵呵呵!”
    朱棣笑着讲出此话,邱福、朱能和张玉三人听着却甚是不安。这三人与纪纲、周言不同,都是军中将领出身,一身刀霜剑气,行伍作风。三人立时单膝跪地,齐声说道:“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还望大哥恕罪!”
    朱棣连忙扶起众人:“众兄弟快快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心高兴,高兴还来不及,哪来的什么罪过。”朱棣知道,有他们在了,他这回是真的逃出大难了。
    “对了,你们怎么会在此地?还把我的亲随卫队带了出来,如此兴师动众,岂不招人打眼?”
    邱福呵呵一笑,道:“大哥尽可放心,道长自有神机妙算!”
    这道长即是姚广孝,少年时曾拜入少林寺为僧,有少林俗家第一高手之称。后来不知怎么原因改而入道,自号“道玄真人”,又作“逃虚子”,拜入朱棣帐下。此人足智多谋,朱棣深为倚重,是他幕下的第一谋臣,也是六大护卫之首。
    朱棣为笼络六人,与他们结拜为异姓兄弟,并坚持以长幼年序排行。七中人姚广孝最长,朱棣便要尊他为“大哥”,姚广孝心中明镜一般,无论朱棣如何谦慈,他终究是主,他们为仆,岂有仆大主从之理?于是坚辞不受,朱棣不允,他只得以“自己是方外之人”为由,不与众人插香结拜,跳脱了这番牵扯,众人于是都尊他为“道长”。
    朱棣此番南下,留姚广孝坐镇北平,两人飞鸽传书,互通有无。此后湘王势危,朱棣急于向姚广孝讨问对策,却不想中途露了行踪,一路遭人追杀亡命,就此与北平断了讯息。姚广孝接到朱棣最后一封书信后,许久未有音讯,他心急如焚,知道必然出了重大的变故,于是急召几个兄弟商议。
    众人议来议去没有结果,最后姚广孝做出决断:留他一人坐镇北平,其他人星夜赶赴荆州接应朱棣。他担心朱棣或会陷入险境,人手带的少了无济于事,带多了又会动静太大,引起朝廷的怀疑,于是在燕王的亲随卫队中精选了近百名死士。
    燕王的这支亲随卫队总数八百余骑,是朱棣亲手调教而成,取士多为燕云豪壮,性剽悍,善骑射,敢死战,个个骁勇,战力极强,有“燕云铁骑”之称。说起这支卫队,就不得不提一下燕云十六州。
    公元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反唐自立,建立后晋。为稳固政权,他向契丹求援,作为代价,将中原的屏障,包括燕(幽)、蓟、瀛、莫在内的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自此将中原大地的门户向塞外蛮族敞开。中原王朝深以为耻,同时也是为了维护王朝的安全,其后数个朝代厉兵秣马,几次试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均以失败告终。其中最著名的一场败仗就发生在大宋开国之初。
    宋太祖赵匡胤建国后志在收复燕云,曾在内府库专置“封桩库”,打算用金钱赎回失地。宋太宗赵光义更加强势,公元979年,他御驾亲征,移师幽州,试图一举收复燕云地区,并在高梁河与辽朝激战。结果宋军大败,宋太宗中箭,乘着驴车落荒而逃,此后再不敢征燕云。
    直到公元1368年(即洪武元年),明太祖朱元璋遣徐达、常遇春为将,攻克元大都,重新收复燕云十六州。洪武五年,太祖再次命徐达、李文忠和冯胜三人为将,合十五万骑兵,分兵三路远征漠北,基本肃清了蒙元的残余势力。燕云边陲,自此方得稳定。
    数百年来,燕云之地命运多舛,饱经战火洗礼,也锻造了边地人民“燕云多壮士,慷慨赴悲歌”彪悍豪情。朱棣就藩北平后,萌发了征召燕云壮士组建亲随卫队的想法,然后亲自调教,果然战力彪炳。
    姚广孝想出了一个计策,大明建国之初,各地烽乱不止,各种残余势力死而不僵,朝廷为了平叛,军中常有小规模的调动。他们将燕王卫队改头换面,换作戍边军队的装束,一路上堂而皇之穿州过府,因为行事“光明正大”,竟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这支队伍轻骑简行,走得飞快,由于不得朱棣的确切讯息,只得追着去时的道路赶去。说来也巧,这日正在道上行军,突然发现了燕王府示警的响箭,这才循声赶来。
    那两支响箭正是曹爽所发,当时是为了通知周言和智海回援,不想正巧被邱福他们发现。邱福当即命朱能、张玉两人急出寻路,张玉的两条蒙细北犬神骏非凡,识得朱棣的气味,一路寻迹而来,果然找到了朱棣。
    朱棣听邱福讲述经过,仰天长笑:“道长真乃神人也!我得当世卧龙和众位兄弟相助,何愁大事不成!”他一路亡命,只以为性命难保,想不到竟能在此绝境下逃出生天,顿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若非奉天承命,怎么生出这等奇迹?
    “大哥说的是,我们兄弟能在此重聚,一切都是天意安排。大哥是天命所归,上天焉能不助?”
    朱棣心中一动,暗想:“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遭此番劫难,焉知不是上天对我的天命考验?”遂平了早前的种种不堪怨气,精神大振。
    朱棣重又抖擞起精神,略作安排,将伤者包扎,死者一同装殓,然后即行上路。他有了亲随卫队护从,心遂大定,一行百余骑风尘北归,再无战事。
    第六章 武当峰冷 潜龙于渊

    金陵城内,金銮殿上。
    这日早朝后,朱允炆只留下了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卿黄子澄商议国事,两人正为如何对付燕王朱棣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这两人都是新皇朱允炆的心腹大臣,也是力主削藩的领头大臣,但在下一步如何“走棋”上产生了激烈的分歧。
    “兵法有云:先发制人者制人,后发者必为人所制!陛下以雷霆手段行削藩之策,连削了周王、齐王、湘王、代王、岷王,当此之际,正如箭在弦上,怎能引而不发?”齐泰是削藩的强硬派,主张以雷霆手段行霹雳之事,下一步就该趁胜拿掉燕王这颗棋子。
    “齐大人此言谬矣!燕王者,何许人也?太祖四子,勇冠三军,是我大明的开国功臣,为诸王之首,若无必胜把握岂可轻动?”黄子澄是削藩的温和派,深忧燕王势大,主张稳扎稳打,将朱棣放在最后,徐徐图之。
    “依黄大人所言,陛下的削藩国策,今日就要止于燕王喽?”
    “齐大人!”黄子澄重重叫道,“你我同朝为臣辅助陛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对削藩的态度你难道不知?我与你一样,都是支持陛下的,前番削去周、齐诸王,我黄子澄哪一次不是力排众议,和你站在一道?”
    “既是如此,黄大人应该知道,削藩是国之重策,攸关各地藩王的生死利益。我们已经拔出剑来,就只剩了快刀斩乱麻这一条路,趁他们还没来得及串联在一起,将他们一刀砍断,逐个拿下。否则,遗祸无穷!”
    “齐大人所言在理,老夫也深表赞同,但你不该先对付燕王。你须知道,燕王势大,不同于其他藩王,我们须慎重待之,不可操切。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逼反了燕王,打虎不成反被虎咬。”
    “黄大人,你这是误国之言!陛下以雷霆手段连削五王,无一遗祸,你可知是为什么?无非两点:一是削藩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乃是众望所归之举,二是诸王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尚未形成勾联之势,这才被各个击破!事情到了这一步,宜速不宜缓,宜动不宜静,一旦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那才真真是遗祸无穷哪!”
    “正是因为陛下已连废了五王,诸王警觉,人心惶惶,才更要设法稳住燕王。齐大人若是在第一时间剪除燕王,老夫定然深以为许,绝不阻拦,但今日不同当时,时机已失,岂可强来?齐大人,诸王至今尚无人反,你可知是为何?”
    “这有何为何,煌煌上谕,赫赫皇威,有敢以下犯上者,是谓谋逆,招天下兵马共讨之。诸王皆是太祖子嗣,自当奉召守法,恪守人臣之道。”
    黄子澄冷笑一声:“齐大人迂见!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难道诸王就甘心引颈待戮?他们之所以没反是因为实力不济,自知反了也没有胜算,还落下一个悖祖篡逆的恶名,遗臭万年。他们缺的不是反心,而是一杆可以依附的大旗!”
    “你的意思是说,燕王就是这杆大旗?”
    “正是,燕王势大,又最具威望。他若起兵造反,只要振臂一呼,群王必然响应,到时就不是北平一地之乱,只怕全国都要乱套了。”
    “这一层,你以为我没有想过吗?”
    “既然想过,为何还要行此险招?”
    “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燕王现在已成惊弓之鸟,我们必须一鼓作气,将他拿下!”
    “糊涂!你这才是误君祸国之论!那燕王是谁,岂能比作惊弓之鸟?他可是一头凶猛的野兽!若是惊弓之鸟,我一箭不中,它最多远遁高飞。可你要是将一头野兽逼入绝境,一箭射它不死,他是要扑上来吃人的!”
    “这个道理我岂能不知?正因为燕王是头猛兽,我们才要趁早动手,难道要等他长出了利齿、磨好了利爪之后,再去铲除吗?”
    “当然不是。燕王暗蓄大志久矣,是我们的头号大患,不除燕王,天下摇动,圣心难安。我的计策是欲擒故纵,此时不宜再动燕王,不但不应动他,陛下还应下诏好生安抚,将他稳住,然后集中精力剪除其他诸王。诸王虽众,不过一盘散沙而已,只要燕王不出来挑这个头,我料他们无人敢反,等平定了诸王,我们再回过头来对付燕王。我知道燕王得此喘息之机,必会招兵买马、扩充实力,但到了那时他已无外援可以依仗,不过是以一隅之力对抗天下王师,我们定能稳操胜券!”
    “黄大人可真是好谋算哪!”齐泰轻哼两声,脸露嘲讽之色。
    “齐大人不以为然?”
    “燕王天下枭雄,岂是如此易与之辈?陛下削藩之志天下尽知,你以为这燕王是三岁娃儿,会受你这等哄骗?我今日在此断言,燕王谋反只在迟早,恐怕此时就已经在暗中勾连诸王了,他们或许已经沆瀣一气,共谋对抗之策了,那还能如你所愿?要我说,兵法有云: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我们拿下燕王,其他诸王就会望风而降,再不足虑。”
    “好,好,就算你齐大人言之有理,我且问你,这燕王到底犯了大明哪条律法,你要拿他问罪?”
    “他勾联诸王,意图谋反。”
    “哼,齐大人说的轻巧,证据哪?燕王行事素来谨慎,从无违法乱纪之行,他是太祖皇子,在朝中声望甚高。要治他的罪,即便是陛下也得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这还不简单,陛下只须一道旨意,就说有人密告他牵连湘王之罪,召他进京问对。他若敢来,就将他扣下慢慢详加调查;他若不敢来,就是抗旨不遵,就坐实了他的谋反之罪。”
    “只怕燕王接到这道旨意之时,即是他起兵造反之日,你这不是要把他逼上绝路吗?”
    “黄大人此言差矣。旨意只是召他来问对,又不是给他定罪,怎么能说是逼他上绝路呢?相反,召他来就是要请他澄清事实,以证清白,他若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奉召?”
    “哼,齐大人,若换了是你,你敢来吗?”
    “君子坦荡荡,有何不敢?”
    “齐大人真乃真君子,只可惜刀不是架在你的脖子上!”黄子澄对齐泰一脸鄙夷之色。
    “你……你……”
    “好啦,好啦,两位爱卿不要再吵啦,吵得朕头都痛了。”齐泰正欲反驳,被朱允炆出声打断,两人连忙跪地磕头,大呼:“微臣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恕罪。”
    朱允炆使劲揉了揉两侧太阳穴处。他这几日白天思虑万千,晚间夜不能寐,已经连着有几日寝食不安,精神极度疲惫,尤其是脑子不能转动,稍一思量,立即感到头痛欲裂。他指着案几上摊开的一份上书,颓然地瘫坐在龙椅上,说道:“你们可知这是谁的上书?”
    齐、黄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答道:“微臣不知”。
    朱允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是燕王的上书”。
    齐、黄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黄子澄问道:“敢问陛下,燕王上书说了些什么?”
    “他求朕救他一命,说他一直遵守太祖遗训,谨守人臣之道,对我大明朝廷忠心耿耿,从不敢作他想。他在书中苦苦哀求,说自觉湘王之祸迫在眼前,求朕看在皇室一脉的份上饶他一命,他愿自贬为民,求一个太平余生。”
    “陛下,燕王这是在演戏。臣料定,这定是他的拖延之策,想以此迷惑圣上。陛下,万万不可受他蒙蔽!”齐泰进言道
    “陛下,臣以为,既然燕王主动上书,陛下正好顺水推舟,下诏好言抚慰与他。不管他到底存了何种居心,将他稳住乃是当下的第一要务。”
    “陛下不可,燕王此时示弱,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尚无充分的准备,自知此时起兵必败,这正是我们的千载良机,不可错失。”
    “齐爱卿,朕和燕王同出一脉,难道非得将他们赶尽杀绝吗?他可是朕的皇叔啊!”
    “陛下,万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啊!陛下以皇太孙之尊继承大统,虽是太祖钦命,顺承天意,但那些个叔伯藩王们又有几个心悦诚服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惦记着陛下的龙椅啊!如果不将他们剪除,微臣斗胆,敢问陛下能卧榻酣睡吗?”
    “燕王至今未现丝毫反迹,岂能仅凭臆测就无端将其治罪?陛下你圣心仁厚,行削藩之策实是不得已之举,但倘若无端兴罪,屠戮宗亲……”黄子澄顿了一顿,狠狠地瞪了一眼齐泰,“齐大人,你须知青史如铁,史笔如刀,难道你真的要陛下在百年之后,留下一个同根相煎、手足相残的暴虐之名吗?”
    朱允炆闻言浑身一震,口中嗫嗫说道:“我已经对不起十二叔了,是我害了十二叔啊……”
    原来,湘王朱柏焚宫自尽的消息传来之后,朱允炆一直陷于深深地自责愧疚之中。他这几日寝食难安,就是源于此。他本性宽仁慈孝,颇有乃父之风,他年少即位,尚无资历弹压各镇藩王,为了巩固皇权行削藩之策,实是迫不得已。他的本意是要褫夺藩王们的爵位封地,使他们无力谋反,而不是要杀害他们性命。哪知湘王性烈,竟然阖家自焚而死,给了朱允炆重重的一击。好几次梦中,他梦到死去的湘王寻他索命,便连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太祖皇帝,也对他严加斥责,骂他“丧失人伦,有失朕心”,使他对削藩策的继续推行产生了动摇。
    江中月在回京的路上思虑再三,将在荆州意外发现朱棣的情况隐去不报,故而朱允炆及其他朝臣对朱棣串联湘王的事情都不知情。在江中月看来,荆州之行的任务就是捉拿湘王,本就与燕王无渉,如果能意外拿获燕王,那自然是天降之喜。但既然走脱了朱棣,倒不如干脆不报,省得皇帝一怒之下降下罪来,连自己剿灭湘王的功劳都白搭进去,岂非得不偿失?再者,他追拿朱棣一行,终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这“构陷皇室贵胄”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回京复命时,对荆州之行的“意外”只字不提,只盼能凭着“剿灭湘王逆党”的功劳,博得龙颜大悦。不过就是这点私心,他也未能如愿。那日他将如何剿灭湘王逆党的经过添油加醋大大表功了一番,本以为皇帝看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会好好奖赏他一番。熟料朱允炆听到朱柏自焚的死讯后,默然半晌不语,最后只说了一句“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连半句赞赏的话也没有,委实气得江中月郁闷不堪。
    这是那日的闲话,因为江中月匿情不报,朱允炆对朱棣的反迹未有丝毫察觉,心中念念想的都是朱柏的死。他一想起湘王宫冲天大火的情景,便觉愧疚不安,朱柏之死非其本意,所以才对江中月没有封赏。他自言自语道:“朕即位未久,连黜诸王,若又削燕王,何以自解于天下?你们两个都不要再说了,此事容朕好好想一想,你们先退下吧。”
    “陛下,燕王狡诈,万万不可被他蒙蔽。老臣冒死请谏,恳请陛下下旨,召燕王进京面对,以绝后患!”
    “你不用再说了,你们都退下吧。”
    “陛下……”
    “退下!”

    冷如风和朱掌柜在那废弃的山寺中躲了一段时日,在朱掌柜照料下伤情渐好,行动已能大致如常。随着江中月回京复旨,荆州城中的风声渐渐平静下来,他心中还有未了之事,于是辞了朱掌柜,循着武当山的方向一路隐形匿踪,这日终于来到了武当脚下。
    武当山位于湖北省十堰市丹江口境内,山势雄俊,人杰地灵,乃是有名的神仙道场,古有“太岳”、“玄岳”、“大岳”之称。冷如风曾多次跟随湘王朱柏登山访仙,对这里很熟悉。
    他触景生情,不禁出口吟道:“拂袖御云气,翩翩来南荆。风物老秋色,湘江波静荆山横……君衣绿霓羽,我着紫霞璎。君咏步虚曲,我吹青玉笙……”
    这首诗正是朱柏为武当第二代掌门王休休道长所作。元末明初,武当派由始祖张三丰开宗立派。张三丰武道双修,名满天下,短短数年间就将武当派发展为名动江湖的武林大派,声势影响直追武林泰斗少林寺和江湖第一大帮丐帮。
    张三丰座下六大弟子,是为“武当六子”:大弟子“天蟾子”王休休,其余分别是“铁蟾子”李玄宗、“金蟾子”王道宗、“清蟾子”张清修、“海蟾子”李静修、“油蟾子”邱元靖。其中大弟子王休休相貌清奇,古道热肠,深得张三丰的真传,是个方外高人。
    冷如风行至山下,已过了正午时分。他今晨一早就出来赶路,到了武当山下才觉得腹中饥饿,肚皮咕咕直叫。他寻思着该先找些吃食,等吃饱了稍事休息后再行上山。
    湘王出事后,赵有为将他列为湘王的重要党羽,朝廷发下海捕文书四处缉拿,所以他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饿了就随便打些野味充饥,渴了就寻些清水解渴,极力避开市镇人烟。他见山脚下南面的一片树林甚是茂密,想来该有不少野物,于是在地上寻了三四颗豌豆大小的石子,作为打猎的射石,然后潜进林中。
    这片树林到处都是花木,长草及身,视物不易。林中的野兽都甚灵敏,稍有响动便即逃散,他在林中摸出约有二三里深,找不到可猎之物。他稍觉懊丧,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两声鹿鸣,心中一喜,于是循着鸣声蹑迹寻去。
    往前行得半里左右,隐隐听到有溪水流泻之声,想来前面有一潭清溪,那鹿定是在溪边饮水。他顺着溪声摸去,前面果然是一洼清潭,溪水随着山石一路流淌而下,到了此处溪路断绝,便自山上倾泻而下,挂作一卷水帘。水帘下有一深潭,溪水淙淙,尽入潭中,汇作这一汪碧绿莹玉的清泉。
    冷如风循声望去,那水潭四周是一片开阔的平地,正巧在他眼前恰有一丛灌木遮挡,几乎遮去了他的视线。他从右眼角稍处漏出的一抹视线隐隐看到一头鹿的后半个身段,应是在低头喝水。鹿是极灵敏的兽类,他不敢再有稍动,捏了一块石子在右手拇指上,凭着精准的判断蓄力弹出。
    “嗤”地一声,射石破空之声极低,射速却是极快。那鹿一声哀鸣,仆倒在地。
    冷如风自灌木丛中一跃而起,右手第二块射石已弹压在手,他怕那鹿吃痛乱奔,准备要再补上一石。他第二石扣紧正欲弹出,猛然发现有一条灰色人影扑在了那鹿身前。
    冷如风大吃一惊,他原先视线受挡,没法看见那鹿前半截身前的情形,此时跃出,才发现那鹿近前竟然站得有一人。那人见鹿突然倒地,大概想去上前查看,却正在冷如风射石准头上。
    他第二石弹压在手,将射未射之际已不及收手,好在他急中生变,忙将指头扭转。射石转了方向,没有射中那人。
    冷如风好生过意不去,急忙上去查看。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一件灰布道袍,见了冷如风,怒气不消,质问他道:“好端端地你干嘛要射杀它?”
    冷如风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满脸怒气,以为他受了射石的擦伤,忙问:“这位仙童,可曾伤了你么?”
    “不是伤我,我是问你为何要射杀于它?”小道怒气冲冲,指着那头受伤倒地的鹿。
    冷如风一愣,原来这小道是为了那头鹿发这么大火,答道:“不为什么,我打猎来着。”
    “物有自然,天道无私。世间万物,皆由道化生,花鸟虫鱼,皆隐含灵性,施主你无故伤生作孽,是何道理?”
    “在下不过是山野一匹夫,不是有意伤生害命,不过是肚中饥饿,打猎充饥罢了。”
    “禽兽一切皆性命,何故自食宰生灵?”那小道一声哀叹,自转过身去查看那鹿的伤情,不愿再搭理冷如风了。
    冷如风见小道悲戚之情至诚,一时也心软了下来。他虽是个草莽的江湖汉子,追随湘王多年耳闻目濡,多少也有了些悟性。他慢慢走上前去,帮着一起查看那鹿的伤情,一面轻声说道:“在下莽撞,还请仙童宽恕。”
    “你伤的又不是我,何必要我宽恕?”那小道怼他一句,然后想想又觉不妥,遂换了一副温和的语气说道,“慈心于物,乃是有德,便是一虫一兽,亦不可伤生。伤生,便是伤了天命。”
    冷如风见这小道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见识,不由得肃然起敬。仔细看他时,似乎有几分相熟,他尚不以为意。他和湘王多次造访武当山,与张真人和武当六子都相熟,这小道既在此处,必然是武当子弟,多半见过,只是不曾留意罢了。
    “敢问仙童可是武当子弟?如何称呼?”
    小道士回他道:“小道洪顺,正是武当弟子。”
    冷如风听他自称道号“洪顺”,身子陡然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眼前这个小道士,就是湘王临终的交托之人?他强自镇定,惟恐有错,又追问一声:“敢问尊师是哪一位?”
    “其实我只能算是半个武当弟子,祖师爷张真人和各位师叔祖都待我甚厚,却不许我正经拜师,所以我也说不好到底哪位是我师傅。”他答完便俯身查看鹿的伤情。
    那鹿被冷如风一石子打在后退胯骨之处,已不能站立,卧在地上瑟瑟发抖。说来也怪,那鹿先前还在不停发抖,眼中满是哀惧之情。这小道士俯身轻轻抚摸于它,它便镇定下来,伸头过去轻轻舔舐小道的手,和他甚是亲昵。
    “它的腿骨断了,好在还有的救。”小道士轻轻抚弄它的伤处。
    冷如风将心中的狂喜按捺下来,偷偷再去瞧他的眉目,越看觉得越像,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有法子救它?”
    “我来帮他接骨,你身边可有什么伤药?”
    “有,我有上好的金创药。”
    “你再去给我找两根树干来,要直的,得这么粗。”他用手比划了一下。
    “好来。”
    小道接骨的手法甚是纯熟,两人忙活了一阵,就差将树枝和断骨绑在一起了。小道寻摸半天找不到绑绳,于是准备扯开自己的道袍,冷如风心念一动,说道:“仙童且慢。”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来。
    小道接过锦帕,展开一看,这是一方极上等的丝绸锦帕,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幽香。帕面上绣着一幅精致的仕女图,图中的女子容貌清丽,怎奈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愁云。图旁另绣有一行小字,“别时容易见时难,奈何人间!”略略显出一种悲凄之感。
    小道看完,连忙将锦帕叠起,递回给冷如风,说道:“施主,这却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这鹿儿既是为我所伤,这便使得。”
    “施主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这方锦帕如此精致,想来必是施主的心爱之物,用来绑扎伤口,实在可惜了。”
    冷如风呵呵一笑:“这方锦帕确是有一番来历,只不过却是与你颇有渊源,仙童若是觉得用来绑扎伤口不妥,不妨仔细收着便是。”
    小道大惑不解,问道:“小道从未见过此物,怎地会跟它有什么渊源?”
    “眼下时机未到,我不便告诉你,你只管收着便是。”
    小道又将锦帕展开,仔细端详帕中的仕女图像,摇了摇头。他又盯着冷如风看了一会儿,也摇了摇头,说:“施主,我不认得你。”
    “那你认识画上这人吗?”
    小道好自奇怪,问道:“画上的人是假的,怎么可能认得?”
    “也是,瞧我胡说八道些什么。”冷如风自嘲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奈何人间?”小道将帕中诗句念了一遍,心底莫名涌起一股酸楚之情,似乎与帕上女子的愁容产生了共鸣。他神思稍一恍惚,一声轻叹,“小道愚钝,还请施主明示。”
    冷如风想起湘王临终的关照之言,忍住说道:“仙童恕罪,并非我故弄玄虚,确实是时机未到,不便说明。”
    “既如此,还是物归原主吧。”小道又将锦帕叠好,恭恭敬敬递给冷如风。
    冷如风见他不肯收,也觉得这样有些唐突,便将锦帕收回,然后从自己衣襟处扯下一条来,递给小道作绑扎。
    “好啦!”小道士起身拍了拍手,又看了看那鹿,自言自语道,“我得给你找个地方好生呆着。”于是抱起了那鹿,寻了一块大的山石下面,将它放了下来,然后自己坐在旁边。
    冷如风在他身旁坐下,心中好生奇怪:难道这鹿是他驯养的不成?他正要开口询问,小道却先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你打猎充饥,情有可原,却终究是一桩罪孽。望施主能记住小道今日之言,真道恶杀而好生。”
    “仙童小小年纪却有这番见识,在下今日受教,一定铭记于心。”
    小道士朝他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个饼来,递给冷如风:“施主既是饿了,那就吃饼吧。”
    冷如风推托不要,小道执意要给。冷如风不喜婆婆妈妈,于是就受了,谢过之后一口咬下,冲着小道大笑。小道也笑了起来。
    冷如风将饼咽下,问道:“刚才听仙童说,张真人与你有何关系?”
    小道一笑,知道他定是怀疑自己的说法。这也难怪,张真人是武当创派祖师,若是活到现在已有百十几岁。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儿,就算是武当弟子,那也是徒孙的徒孙辈了,怎么能和张真人扯上关系?
    “施主不要叫我仙童,我只是武当门下一个弟子,你叫我洪顺就是了。我知道施主不信,不过我自小便是祖师爷带着的,打从我记事开始,就跟着祖师爷了。”
    “那么你是自小便入了武当……”冷如风试探问道。
    “祖师爷说,他有一次上山采药,在一块大石头上听得有婴孩啼哭,那便是我。他不知我的身世来历,怕我被山中野兽叼了去,就将我带回了武当。”
    “那你可知你的生身父母是谁?”
    小道摇了摇头,答道:“祖师爷说那山上人迹罕至,那块大石足足有两丈多高,常人是上不去的。他常说我是顺天降临,便给我起了个洪顺的道名。”
    冷如风暗暗点头:没错,这小道士就是湘王临终交托他寻找之人!他想着自己才受命上武当寻他,原以为事情必会有所曲折,不想这么容易就在此遇着了!这莫不是湘王有灵,天意昭彰?
    世人皆以为湘王无子,却不想他会在武当遗有一子。此事绝密,冷如风先前毫不知情,直到湘王临终托孤,才向他道出原委。他初见洪顺第一眼时,觉着他面善,以为是之前在武当见过,现下才明白:他是湘王秘密托于武当的遗子,眉目之间和湘王有几分相似,无怪乎会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说起湘王的这个秘密,那是近二十年前的旧事了,还得从湘王受封说起。洪武十一年,朱柏受封为湘王,时年七岁,到洪武十八年,他就藩于荆州。湘王自小便有慧根,天赋异禀,因时机缘,有一次认识了当世仙人张三丰真人。两人坐而论道,成就了一段忘年佳话,不过那时的湘王志不在此。
    前面说过,湘王文武双全,暗怀大志,是皇子中难得的治国之才。他当时年少气盛,锋芒毕露,行事难免有不周之处,后来终于因为建造王宫逾制,被人以“僭越谋逆”之罪告发。他当时向张真人求告解救时,另有一段隐情。
    张真人洞悉天机,本不愿违逆天意,架不住朱柏苦苦哀求,不得不替他卜问了一卦,却是个“祸及满门”的大凶之兆。他曾对朱柏言道:“所谓天命难违,我等凡夫俗子,本不该背天而行。但念在我太上真君亦有好生之德,汝若要脱此灾难,惟有出离尘世,潜心侍奉三清圣祖。汝既不在了人世,或许可脱此天命之劫。”
    张真人给他指出的化解之法,是要他出家向道。湘王犹豫再三,终是不敢,他堂堂皇子若就此弃藩出家,大明皇家颜面何在?这岂不荒唐,太祖若闻之,必然龙颜震怒,立时就要拿他问罪。
    朱柏不敢受领,又怕卦象应验,便向张真人提出了一个私下的请求。原来他那时有一个叫作陈滟晴的侍姬适逢有孕,是他唯一的骨血,他深恐这未出世的孩儿受到波及,恳请张真人解救。
    张真人本着“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的善念,点头应允了他。此后湘王一意修道,再不问世事,他身虽不得出家,心却已超于世外,指望依着张真人的指点潜心尊奉三清,或可消弭灾劫。后来陈姬生产,他便使了一个狸猫换太子的计策,着一个心腹侍卫将遗子连夜送往武当山去了。在宫内只说陈氏难产,产下的便是一个死婴,连其生母也隐瞒不告。陈氏思子心切,久之渐痴渐疯,湘王便将她送回老家养病,从此与王府断了联系。
    当是时,冷如风还未跟随湘王,故而对此事毫不知情。那遗子送往武当后亲交给了张真人,武当上下只有张真人一人知悉实情,对外只说是山石上捡来的一个弃孩。张真人十分喜欢此子,发觉他像极了其父朱柏,生有慧心,与道有缘,给他起了个“洪顺”的道号。
    “洪”者,“红”也,即是“朱”。此子既是朱柏子嗣,俗家自是姓“朱”,张真人有意为他消灾祛劫,既已收入武当门下,俗家的姓氏自然不能再用了。张真人入道已臻仙境,深知“天命不可违”,所谓“顺”者,即承天顺命之意也。他本着一颗仁心着力化解,毕竟只是略尽人事而已,洪顺最后的造化要终究归于天意。
    洪顺继承乃父,不仅极具慧根,更有一项异能。他自三四岁学步起,身边便常有飞鸟围绕,他亦喃喃而语。初时,众人只以为奇,及长,山间走兽不惧,常伴左右,洪顺亦常语之。众人问之,却道能明鸟语,通兽意,众人遂大惊,张真人亦引为神奇。
    张真人因此子造化“遁于天外”,不敢造次,虽录入武当,却不敢收于门下,只让他出家修真,作一清净道童罢了。于是,洪顺在武当的身份便极特殊。他入武当时,张真人已近百岁高龄,武当六子也年在六七十间,他算是真人半个有实无名的关门弟子,因此众人从不将他作普通道童看待。但他身在武当门下,却无一个正经师傅,身份辈属难以界定。久之,众人不再纠缠于此,只叫他的道号“洪顺”,都以平辈之礼待之,但他心中自感难安,对长者皆以晚辈之身执礼。
    冷如风与他攀谈愈多,心中感慨愈多。湘王临终,对其遗子执念难舍,这才对冷如风和盘托出此密,要他上武当山来找王休休道长,替他见上洪顺一面,以抒心结。叫冷如风难以置信的是,湘王明知遗子就在武当,竟然从来没有见过!
    冷如风强忍住内心的悸动,情不敢外露。他遥遥望向武当峰巅,想起峰自屹立,而湘王不再,惟遗子无辜,不禁泪湿双眶。洪顺未曾留意他神情有变,只顾悉心照顾那头伤鹿。
    冷如风擦拭了眼角,平复好心情,好奇地问道:“我看这鹿好像不怕你,是你养的吗?”
    洪顺便将自己的异能说了,冷如风听后更加惊奇,心中直想:这少年天赋异禀,难道真是上苍有灵?将来或有奇缘,也未可知。他心中盘桓,该如何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这件事情突兀得很,贸然说出怕是会吓坏了这个小道士。他此来武当不单是要替湘王看看他,更有另一桩要紧事需要说动他,要是一开始就搞砸了,后面就不好收场了。
    冷如风压下心中的冲动,问道:“敢问仙童,贵派掌门王休休道长可在山上?”
    “掌门和几位师叔祖这几日正在闭关,一时出不来。眼下武当的事物都是由苍梧师伯主持,他正在山上呢。”苍梧道人是王休休首徒,年已在五十开外。王休休年逾八旬,将武当的大小事物都交于了苍梧打理。
    冷如风心想:湘王说洪顺的秘密只有武当掌门一人知悉,张真人在时是张真人,后来王休休接掌武当,这苍梧道人现下还不是武当掌门,不知王休休有没有告知于他?湘王遗命,是要我找王休休,却不是其他旁人。他打定了主意,只能亲会王休休,便说:“在下是王道长旧友,今日有事上山拜谒,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仙童可否答允?”
    “施主请说。”
    “不知能否请仙童同行引路?”
    “这……”洪顺脸有为难之色,半晌才说,“按礼来说,施主既是掌门师叔祖的贵客,小道自当引路。可是这鹿儿伤得不轻,已不能行走,这山间多有猛兽,小道若不将它安置妥当,只怕就给猛兽叼了去。小道想,施主是师叔祖的旧友,当识得上山的路才是,只好请施主宽恕小道失礼之过了。”
    冷如风哈哈一笑:“想不到仙童小小年纪,便有这般仁心,他日必成我道法大家。”于是拜别了洪顺,自上山去了。
    冷如风上了武当,武当六子果在闭关清修,苍梧道人接见了他。冷如风曾多次随湘王造访武当,苍梧认得他,赶紧将他引进内室,屏退了旁人后才敢说话。前番时日,湘王谋逆自焚之事传的沸沸扬扬,赵有为缉拿冷如风未果,也曾派人来武当山查问,只是摄于武当威名,不敢造次。
    苍梧不愿沾染凡尘事,是以甚为小心,两人正在内室座谈,外面忽有一个小道前来禀事:“启禀师傅,不知为何,前几日来的那几位香客和昨日来的几位施主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在客舍那边打起来了。”
    苍梧脸色一沉,问道:“哪里来的狂徒,怎敢在我武当山撒野?”
    “启禀师傅,依弟子来看,似乎有一拨是昆仑派的人。”
    “哼,凭他昆仑派,也敢在我武当生事!走,你领我去!”苍梧向冷如风告罪,跟着那小道急匆匆去了。
    冷如风想起当时护着朱棣的田壹行四人便出身昆仑,起了好奇念头,便悄悄跟在两人后面想去瞧个究竟。苍梧来到那边客舍,见师弟苍遒已在那里。两方一边是四五人,一边是十余人,均已按剑在手,若不是苍遒镇着,只怕已然动上手了。
    “武当山三清圣地,何人胆敢在此放肆!”苍梧一声断喝,声若洪钟。
    冷如风听他这声断喝内力充沛,心想:苍梧是武当第三代中的佼佼者,王休休之后必是他执掌武当,果然是个不凡的人物。他躲在一根廊柱后往那执剑的两方瞧去,不觉吃了一惊:那方人少的赫然便是纪纲和凛寒四剑!
    “他们怎么会来了武当山?却不知燕王现在何处,可脱了险境?”冷如风心中暗想,一双眼睛急在几人近身处搜索,只寻得他们五人的身影。他再朝另一方看去,有十约人之数,为首的是个赤脸灰须的老者,年在五十开外。
    苍遒见苍梧到了,连忙叫道:“程大侠!”
    那老者猜到来者定是苍梧,急忙抱拳道:“哪里哪里,武当派赫赫声名,我等怎敢在此放肆?实在是门下弟子见了几个本门叛逆,一时情急,冲撞了贵派。在下昆仑派程青,万望道长恕罪!”说完小声呵斥身后门人,“不知好歹的东西,还不快给我把剑收起来!”
    苍梧心中微微一凛,程青绰号“一丈红”,是昆仑派掌门“炀山炽剑”周法旨的师弟,有名的“昆仑三炽剑”之一。昆仑派是西域武林的第一大派,在武当未立派之前与中原的少林寺和丐帮鼎足三立,不过近些年来随着武当的快速崛起,昆仑派第三大派的地位岌岌可危,武林中已然有了四大门派之说。武当、昆仑两派尚不能和有着武学泰斗之称的少林寺和弟子遍及天下的第一大帮丐帮比肩而立,别看两派平素无甚往来,但在暗中分庭抗礼已是不争的事实。
    “程青怎么会突然来了武当山,我怎么没有听门人言及过此事?”苍梧对昆仑派的突然造访十分敏感,对他们的用意更有所忧虑。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按照江湖规矩,门派间拜会一般都会提前通报,好方便对方安排身份对等之人接待,更何况是昆仑派这样的名门大派,程青又是昆仑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不会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退一步来说,即便是上门挑战,一般也须提前支会,似这般不速而来的,可说是十分失礼。
    苍梧心中揣测,脸上假作吃惊状,揖手道:“原来是昆仑派的一丈红程青大侠到了,贫道苍梧,久仰大名,还望程大侠宽恕失迎之罪。”说罢,换了一副斥责的面孔,喝问门下,“昆仑派前来拜山,你们缘何不报?这等失礼,岂不叫人耻笑我武当不识礼数?”他这话明着是在怪责门下,实则是在骂昆仑派不懂规矩。
    程青明知苍梧在指桑骂槐,但他失礼在先,只得吞下这个哑巴亏,低声道:“道长切莫怪罪他们,此事与他们无干。说起来,是在下临时起意,上山之前未曾通禀,失了礼数,还望海涵。”
    “临时起意?程大侠这是如何说来?”
    “不瞒道长,在下原是奉了掌门师兄谕令,下山处理一些派中事物,途中路过宝山。我几个劣徒久闻武当乃玄门正宗、神仙居所,想要上山瞻仰。在下素知贵派清修用功,我等上山也无甚正事,恐误了道兄清修,便不作通禀径上山来,本拟略作游历即行下山,却不想在此处撞见了弊派几个叛徒。唉,说起来也是本门不幸,出了这等叛逆之徒,我几个劣徒一时激愤,想要清理门户,结果冲撞了贵派,都是我管教无方,这厢给道长赔罪了。”说完,向着苍梧深深一揖。
    苍梧自然不信他的这套说辞,但对方赔礼之态还算恳切,他不好再作追究,于是答道:“既是一场误会,贫道可担不得程大侠如此大礼。”也作一揖算是回礼,然后说道,“不过我武当毕竟是三清圣地,贵派若是有什么门户之见,在此恐怕不便……”
    “岂敢岂敢!弊派的些许家务小事,怎敢扰了武当清修圣地?”
    苍梧微微一笑:“既是如此,各位远来都是客,还请程兄到我房中奉茶。”
    “多谢道长。”程青不好推辞。他门下一干弟子对田壹行等四人怒目而视,双方虽是剑拔弩张,却也明白此处绝非斗武之地,不得已各自收剑回鞘。
    苍梧回头转向田壹行一行,眼中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淡淡说道:“这几位贵客也是一样,你们仰我三清,登门造访,老道无不欢迎,但我武当山不是由人寻衅之地,望各位自知。”
    田壹行赶紧揖手拜道:“不敢不敢,都是我等失礼,万万不敢再犯,请仙长赎罪。”
    “如此甚好。”苍梧捋了捋胡须,转向程青道,“程大侠,请。”程青是昆仑派中的重要人物,他于礼该当接待。
    两拨人于是各自散下,程青一行跟着苍梧去了,田壹行他们则回去客舍。
    冷如风心中奇怪:纪纲他们怎地会来了武当山?他此刻不便现身,众人警惕性很高,他不敢暗中跟从,只得先回去自己屋里,想着以后寻机再和纪纲相见。
    曹爽回屋后,兀自愤恨难平,骂道:“这些欺师灭祖的狗贼,居然还叫我们作叛徒,简直是岂有此理!”
    赵大仑随即附和:“今日若不是武当派的道士拦着,我定要砍了这群狗贼!”
    几人越说越气,只有纪纲和田壹行一直默不作声。少倾,曹爽一拍桌子,大声嚷嚷道:“师傅死得不明不白,今日既在此遇到了这群狗贼,若不砍了他们,我们有何脸面面对师傅的在天之灵?”说完就要往外冲去。
    “放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田壹行摆出大师兄的威严,叫住了曹爽。
    “就算是武当派,也管不得我昆仑派的家事!”
    “我昆仑派的家事,怎能在武当山了结?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大师兄,师傅的仇难道咱们就不报了吗?”
    田壹行紧紧攥着拳头,恨恨地说:“师傅的仇咱们一定要报,但现在不是时候。”
    “他们炽炎剑派占了昆仑山,人多势众,今日他们几个落单在此,我们若不杀之,以后哪里会有机会?”
    “有程青在,要杀他们谈何容易?再说,你们难道忘了我们来武当山的目的?大事要紧,不可节外生枝。”
    “还是田兄虑事周详,我们切莫忘了正事才是。”纪纲不便插足他们的门户之事,听得田壹行所言,这才插话,“各位放心,你们今日襄助我大哥,来日大哥必然助你们扫灭群贼,重振昆仑派。当下的紧要事,还是尽快完成大哥的交托之事。”
    四人闻言,都不再作声。他们此番上山另有目的,为了方便行事扮作了外地来的香客,已在山上住了几日。若不是今日撞见了程青等人,一时激愤,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事故。
    “大师兄,我们在山上找了几日,什么也没找到,一点头绪都没有。眼下我们露了行藏,再要行事只怕更加难了。”夏纸鸢不无忧虑地说道。
    “师妹所言甚是。武当派玄门正宗,高手如云,我们前几日行事已是不易,现下露了身份,再要行事须得从长计议。”田壹行低声道。
    少倾,他又望向纪纲,问道:“你说那东西藏在紫霄宫的玉龙之中,可我们连着找了几天了,紫霄宫中哪里有什么玉龙?纪兄,这东西究竟藏在何处,你可知到底是何物?”
    纪纲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大哥只说湘王临终前特意告知有一重要物什藏于武当山紫霄大殿的玉龙之中,要他务必取得,说是对他大有裨益。这事说得不明不白,不瞒各位,我也是苦思无解,不知湘王打得是什么哑谜?”
    “这湘王也是的,既是有心相告,那就说个明白,话说一半,还要人猜谜不成?”曹爽抱怨道。
    几人低声絮叨良久,依旧想不出什么法子。纪纲见田壹行良久不语,问道:“田兄一直不说话,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程青他们怎么会来了武当山,昆仑派远在西域之巅,与中原武林一向少有往来。他们此时出现在武当山,你不觉得有蹊跷吗?”
    “你说他们还能为了什么事儿来?”曹爽没好气地说。
    “难道你知道?”田壹行问道。
    “你刚刚没听他们说话嘛,程青上武当山,连苍梧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套路,难道昆仑派现在连拜山的规矩都不懂了嘛,还是当真上武当山游山玩水来了?”
    “你想到什么了就直说,别卖关子!”夏纸鸢催促道。
    田壹行倒是有些明白过来:“难道他们是上武当山挑事儿来了?”
    “你说呢?武当派这些年来风头正劲,咱昆仑派自师傅死后,那是越来越不行了。周法旨这个人你还不知道,本事不怎么样,心可大得很,我看他一定是不甘心被武当派盖过了风头,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
    夏纸鸢点点头:“二师兄说得有道理,不过他真的有胆在武当山闹事?”
    “明着不敢闹,就在背地里使什么下作手段呗,结果没曾想撞上了我们,坏了他们的好事。”
    田壹行亦跟着点了点头,吩咐众人道:“不管程青他们打的什么鬼主意,我们既然撞上了,下面行事务须小心谨慎,不要坏了六爷的正经事。”
    四剑见到程青,勾起了许多昆仑派的陈年旧怨,纪纲听着他们说话,脑子里装得却全是关于“玉龙”的秘密,想起临行前朱棣交托此事时的情形,尤觉身上的担子不轻。
    原来,朱棣回到北平后的当日,即召集了姚广孝、邱福、朱能、张玉、周言和纪纲密商。这六人都是他结义的心腹兄弟,朱棣遇事必要与他们相商,当他说及荆州之行险些丧命的重重凶险情形,众人无不义愤填膺,大骂朱允炆不念骨血亲情,为了皇位不惜手足相残。
    朱能最是耿直,一句“太子既然不在了,这皇位自然应该传给燕王,哪里轮得到朱允炆那个黄口小儿?”说破了诸人的心事,邱福、张玉立即附和,纷纷劝谏朱棣要早做打算。朱棣严辞喝止众人,几个武将都是粗人,兀自不肯作罢,姚广孝、纪纲和周言三人却很少说话,不作表态。
    姚、纪、周三人都不表态,内里原因却有很大不同。纪纲和周言是不敢论及此等谋逆大罪,心有惶恐;姚广孝则不同,他面上冷眼旁观,实则洞若观火,更明白朱棣的真实所想,之所以迟迟不开口,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众人良久争执不下,一直稳如泰山的姚广孝忽然开口了,不过说的却是另一桩事情:“王爷您刚从荆州归来,有一事只怕尚不知晓吧?”
    “何事?”
    “就在不久前,岷王朱楩已被废为庶人,徙置漳州啦。”
    朱棣闻言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湘王死后不久。”
    “好你个心狠手毒的小儿!”朱棣将手中茶杯狠狠一摔,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朱能趁机说道:“大哥,你不能再犹豫了,咱再不作打算,那下一个可就轮到……”
    姚广孝一把拉住朱能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道长,我……”
    姚广孝连连摇头,冲他直使眼色。朱能会意,不再说话,其他几人也即不再作声。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里,房间里静寂无声,众人的呼吸之声清晰可闻。朱棣的呼吸声最是明显,在听到了岷王的消息后一度急喘粗重,可见心潮之起伏澎湃。不过他的呼吸声很快转为平静,慢慢平缓下来,不久后平复如常。
    朱棣平复心情后,转而说起了湘王临终前交托于他的一个秘密,说湘王在密室中告诉他在武当山紫霄大殿的玉龙中藏有一件重要物什,叫朱棣千万找到此物。湘王没有明言,只说此物十分要紧,朱允炆若要害他,此物或可对他有大助。朱棣几番相询究是何物,湘王只是不答,且深深自责之,不断说“自己造孽”。朱棣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思索此事,没有任何头绪,只好问于众人。
    邱福、朱能等人都是莽直汉子,不明白朱棣怎么放着眼下十万火急的事情不作决断,却讲起这件事儿来。朱能沉不住气,叫嚷起来:“大哥,眼下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讲这档子事儿,什么玉龙不玉龙的,你赶紧拿个正经主意啊,咱到底反不反他娘的!”
    姚广孝心里哀叹一声,这朱能的脑袋真是榆木疙瘩,非要逼着朱棣把不该说的话讲出来嘛?他十分清楚,不管朱棣刚才如何骂朱能他们“大逆不道”,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决断,但这种“大逆不道”的决定决不能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朱棣将来是要起天下王师、行正义之举的,他的身上不能有任何道义污点,所有的黑锅都得由别人来背。
    “你给我住嘴,你要造反不要拉着王爷一道,看把你能得!”姚广孝大声呵斥朱能,“王爷是什么人,陛下可以对王爷不仁,王爷不能对陛下不忠。”
    朱能想不到姚广孝帮着朱棣一起训斥自己,气得冲姚广孝发起火来:“难道咱就眼睁睁看着小皇帝砍了王爷的头?”
    他这话说的实在有点儿重,朱棣气得就要砍了他的脑袋。姚广孝觉得时机到了,一边帮着拉架,一边向朱棣进言:“王爷息怒,朱能就是这个臭脾气,口没遮拦的,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不过他说的虽是气话,却是实情,你忠君体国,天下皆知,可你不要忘了,湘王爷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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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棣岂能真的砍了朱能?他见姚广孝来劝,立时停下了冲动。这二人心照不宣,最能契合彼此心意:朱棣是必然要反的,但不该是朱棣要反,而是他身不由己,不得不反。这故事便如当年的宋太祖“黄袍加身”一样,不是宋太祖贪恋皇帝的宝座,而是被部下们逼迫,他身不由己,被“逼”着按到了龙椅上。朱棣作出这场戏来,就等着姚广孝来配合着演下去。
    姚广孝没有让他失望,继续进言:“湘王爷忠义,宁死也不愿作出非人臣的逆举来,可他最后反落了一个谋反的罪名。难道王爷你也想像湘王爷一样,死后还遭人构陷,被人唾骂?”
    朱棣作出如梦初醒的样子,问姚广孝:“那依道长所见,这事儿能有几成把握?”算是默许了。

    姚广孝不作回答,问朱棣:“请问王爷,您观当今bi下是何等性情样人?”
    朱棣略作思索,答道:“优柔而寡断,孱弱而胆薄,非是成大事之人。”
    武当山的主峰——天柱峰上,坐落着一片鳞次栉比、气势宏伟的道观群落,始建于北宋宣和三年的元圣紫霄宫就坐落其中。紫霄宫坐西北朝东南,被照壁、三台、五老、落帽、香炉等诸峰环绕,天然形成一把二龙戏珠的宝椅形状。此宫规模宏大,由上而下递建龙虎殿、十方堂、紫霄大殿、圣文母殿等三进院落。及至明代,共有建筑近三十栋,占地二十七万平方米。
    紫霄大殿乃是紫霄宫的主殿,为重檐歇山顶式大木结构,由三层崇台衬托。殿面阔进深各五间,高近二十米,阔近三十米,深十余米,共有檐柱、金柱三十六根,十分雄壮。
    纪纲浑没想到紫霄宫有如此宏制规模,湘王留下的“玉龙”讯息又十分含糊有限,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武当山不是寻常地方,白日里紫霄殿人来人往,他和四剑只得作香客瞻仰搜寻,夜间又恐惊动武当道士,只能在后半夜寻隙摸索,难以找得精细。他们在紫霄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搜索了四五日,没有找到所谓“玉龙”的任何踪迹,反倒撞见了同样扮作香客的昆仑派众人。
    这日到了后半夜,纪纲换了一身夜行衣偷偷摸出房门,又往紫霄殿而去。这夜皓月当空,月光皎洁如水,洒在白色的石阶路上,将路面照得如同一条蜿蜒的玉带一般。纪纲心细,有了白天的那一出,不敢轻易靠近,在殿外远远地寻了一棵大树伏下,仔细观察周遭情形。
    他伏下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忽见紫霄殿外的空地上有一条黑影倏忽闪过。他看得不甚真切,再仔细看时,白晃晃的空地上却什么都没有。他看那边空地处十分通透,没有藏身之所,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这时,一阵风过,不远处倒影在月下空地处的树影摇曳起来。他猛然省悟:刚才那条一闪而过的黑影不是在地面上略过,而是在殿阁顶上穿行,是被月光投射到地面上的人影!他赶紧往殿顶上看去,月色清亮,上面似乎并无异样。
    再盯得片刻,殿顶上有一处似乎稍稍挪动了一下,动作极小,并不易发觉。纪纲紧紧盯着那处,发觉上面果有一人,似乎是趴着在小心搜寻着什么。纪纲心脏一阵剧烈跳动,暗想:这会是什么人,这么晚摸到紫霄殿来干什么?
    他正欲再潜到近前看个究竟,猛听得一人唱道:“无量天尊,何处宵小,也敢来我武当山造次?”正是苍梧的声音,声音虽轻,却铿锵有力,激荡耳膜。
    纪纲循声望去,不由一惊,只见几丈开外的一棵大树枝桠上盘腿坐着一人。那枝桠只有手臂般粗细,一个百十多斤的人坐在上面纹丝不动,此人隐于夜色之间,根本无从发觉。纪纲暗叫一声好险,若不是那人正对着紫霄大殿,只要自己稍有动作,必然被其发觉。
    那趴在殿顶上的黑影一惊,立即蹿起,向着殿南一片密林中急驰而去。几乎同时,又有四五个黑影从殿内掠出,分从东、南、北三个方向蹿去。苍梧哪里肯容,如一只黑色大鸟扑腾飞出,急追着那人的身影去了。同时,又有一条黑影从另一侧的一棵高树上扑出,却是苍遒急追着离他最近的一个黑影去了。
    不消片刻,先后听得有呼喝拳脚之声从两处传来,想必是苍梧、苍遒追上了对方,打斗正急。武当派的道众受了惊动,各处屋舍中的灯火纷纷亮起,有人已循声朝着紫霄宫赶来。
    纪纲庆幸自己慢了一拍,这才未被发觉,于是悄悄抽身即退。他一转身间,眼光中猛地划过一片白光,心里“咯噔”一下,脑袋似被什么东西拍打了一下。他于是再回头去寻那片白光,发现月光下一片亮晃晃的光影如玉带游宛,流光溢彩,原来是紫霄宫前那座汉白玉石砌成的禹迹桥。此桥用汉白玉石砌成,当此皓月反射之下,玉石晶莹,流彩夺目。
    纪纲再四下瞧时,更无其他。他心里纳闷,不知刚才敲打脑壳的那记“咯噔”意味着什么,他隐隐似乎想到些什么,又实在不明就里,耳中听得武当道众的脚步声音渐近,不敢停留,只得先行退回房内。
    他刚一回房,四剑立时来问,众人只道是他惊动了武当派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纪纲将刚刚的情形说了,几人听了,全都懵了,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夜闯武当。
    纪纲心中颇觉异状,有人夜闯武当不算什么,可他们为什么要夜闯紫霄大殿?那里不过是武当派的三清道场,平日里由人瞻仰,能有什么稀奇宝贝的地方?他心中别有所想,凡事就不自觉往那方面去靠,越想越是惊心,最后猛然跳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们该不是和我们所为同来吧?
    四剑七嘴八舌,一直在猜测是什么人夜闯武当,曹爽突然冒出一句:“你们说,会不会是程青他们?”
    赵大仑当即附和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自从咱师傅死后,昆仑派江河日下,武林第三大派的地位早就不保了,周法旨一定是嫉恨武当派,这才派了程青来暗中生事,难不成还真是为了捉拿我么来了?”
    四剑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尤其希望被拿住的就是昆仑派人,大有隔岸观火之意。四剑的猜测提醒了纪纲,想到昆仑派这次上山来得实在蹊跷,他倒有七分怀疑四剑的幸灾乐祸多半会成真,但他们的真实目地就不好说了,或许并不如四剑想得“挑衅武当”这么简单。
    他没有心思跟四剑一起胡猜,要揭晓这个答案不是难事,到了明天自会知道分晓。此刻他心里另外还装着一个疙瘩,没法儿解开,就是脑壳中那记分明的“咯噔”,于是自回房中再去思量:它到底在提醒自己什么?这一夜他辗转反侧,脑海中全是禹迹桥浮现在月光下的那片光影形状,挥之不去。
    他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一刻也不曾合眼,心里有一个念头愈来愈强烈:禹迹桥一定有名堂!他还没有想明白,那记“咯噔”仍是一个死结,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急不可耐,想要再去禹迹桥瞧上一瞧。但昨夜闹了这么一出,他又委实有些不敢,武当派或许仍在暗中监守,他不能打草惊蛇。
    纪纲在等待的煎熬中苦熬,终于有一缕极微弱的晨曦透进了窗户,天将佛晓了!他猛地坐起身子,说服自己道:“我假装早起晨步,远远地走到禹迹桥那边瞧上一眼,就算被武当派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不过他很快又摇起头来,否定道:“不行,就算是早起晨步,哪有起得这么早的?还是会惹人怀疑。”
    他在说服自己的摇摆中又耗了一些时辰,发觉天光已亮了许多,终于忍耐不住,换了一身装束,装作早起散步的样子,有意无意踱去禹迹桥的方向。此时晨曦微茫,暗淡的夜色尚未完全消散,天光已渐渐占据了上方,武当山上便如笼着一个轻纱般的梦境。
    纪纲故意不隐匿身形,坦然自若地散着步,远远能望见禹迹桥时便停了下来,四处眺望观景,实则全副注意力都在那座桥上。在微亮的天光中,禹迹桥的形状已不如先前晶亮溢彩,但远远望去还是如璞玉一般光洁透亮。纪纲看得片刻,脑中灵光闪过,登时省悟了:禹迹桥的光影远观宛若一条游龙,此刻在晨曦的轻纱梦中,真如一条腾跃云中的白龙!紫霄宫的“玉龙”秘密指的莫非就是此桥?
    他心中一阵狂喜,却不敢有所流露,有心再上前去弄个明白,终是怕不甚妥当,于是按捺下这份悸动的心情,思量来日再寻机去好好探查一番。他自觉窥测出了“玉龙”秘密的线索,心情大好,于是轻捷漫步回去了客舍。他不愿多生枝节,将此发现藏在心里,也没有同四剑说起。
    冷如风刚刚早起,苍梧便匆匆来到,略略关照了他几句 “务必小心,不可露了身份”的话,然后急匆匆离开了。他见苍梧形色匆匆,颇有怒容,猜想必是与昨夜的事情有关。他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又见苍梧一早便赶来特地关照,以为或是自己给武当山引来了祸事,心中十分不安。
    苍梧匆匆几句,绝口不提和自己有关,但冷如风不能不想。“如果昨夜的事情真是因我而起,那我必须尽快下山,不能牵累了武当派!”他这样想着,于是暗中跟着苍梧,想要将事情弄个明白。
    苍梧径直回到了十方堂,堂内已依次坐着数十位武当道众,脸上皆有怒色。众道见了苍梧,齐齐望向他,有几个火气性的,就破口嚷嚷开了。
    苍梧也显得十分生气,并不阻止众人叫嚷,威声叫道:“去,把昆仑派的人给我请来!”他说的虽是“请”,语气中全然没有半分客气的意思。
    不多时,程青率着手下弟子来到,脸上青红交加,脸色很是难堪。他昨夜率众夜搜紫霄宫,不料苍梧早有准备,门下两个弟子被当场拿获,看武当派今天这架势,定是要兴师问罪了。
    程青头皮发麻,再瞥见一旁的角落处缚着两人,正是自己的弟子王金平和柳云,更加没了脾气。他看两人垂头耷耳,显得狼狈不堪,不过两人身体皆好,没受什么伤,看样子也没遭到审问,武当毕竟是名门正派,行事还算客气。他正在思量该如何托辞,苍梧当庭一声怒喝:“程大侠,想你昆仑派也是武林中鼎鼎一支,为何要来我武当山行此宵小之事?究竟所谓何来,请恕贫道愚钝,还望告知!”
    昨夜既被抓了现行,程青无可抵赖,但无论如何不能透出此行的真实目的。事到如今,他索性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假装叹了一口气,答道:“唉,都是在下教徒无方,道长若要降罪,我程青甘当领罚!这几个逆徒,我昨天早已明令,叫他们不得在武当山生事,怎奈他们几个除贼心切,非要去寻那几个叛徒清理门户,不料误闯了贵派重地,还请道长千万恕罪。”
    王金平是个活络人,听了程青如此说,立即叫道:“师傅,都是徒儿无能,累及师门。可这几个叛徒逃匿多年,今日在此遇见,怎能让他们跑了?徒儿虽是违了师命,却不后悔,甘受责罚!”
    “你给我住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儿嘛!”程青呵斥他道。
    两人一唱一和,座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道人一声轻哼:“你当我武当派都是三岁娃儿吗?编这等鬼话骗人?”此人道号苍柏,是苍梧的师弟。
    程青被他说破,脸上如铁烧一般,好在他面色赤红,倒也看不出来。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不管对方信与不信,只能咬死了这说辞。他们夜探紫霄宫,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万全的说法,武当派拿不出真凭实据,也不好轻易处置他们。
    他于是拱手向苍柏问道:“敢问这位道兄是……”
    “贫道苍柏。”
    “原来是苍柏道兄,在下失敬。”
    “你休要客套,我且问你,贵派夜闯我紫霄大殿,所为何来?”
    “道长你当真是误会了。我昆仑派虽然偏居西隅,立派至今也有数百年了,虽不如武当这般赫赫声名,却也不是鸡鸣狗盗之流。弊派对武当一向敬仰得很,怎么能到武当山来生事?再说了,紫霄大殿不是贵派的秘密禁地,平日里供人瞻仰,我们有什么必要夜闯来着?”
    苍柏被他说得一时语噎,这也是他们百思不解的地方。紫霄宫终日开放,是善男信女及各地香客的请法道场,任谁皆可自由出入,确无夜闯的必要。但程青刚才的那番说辞任谁听来都漏洞百出,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的。
    “若按阁下所说,你们要清理门户,当去客舍寻人才是,怎么又会到了紫霄宫中?”
    “道长所言甚是,只是武当山上殿舍楼阁甚多,我这几个劣徒寻错了地方,这才误闯了紫霄宫。”
    “哼!一派胡言!”苍柏重重哼了一声。
    程青干脆耍起无赖来,略带讽意道:“道长不信我说的话,那你觉得我们去紫霄宫干嘛,难道贵派在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
    苍柏被他反呛一句,气得差点吐出血来,嚯地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程青自知话说过头来,赶忙赔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话赶话的,就情急了些,还请千万海涵。”
    苍柏怒气冲冲道:“你们打的什么心思,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
    程青假作惊讶道:“我们打的什么心思,还请道长明言。”
    “好了!”苍梧一声喝,打断了二人的争执。他明知程青是在说瞎话,苦于无凭无据,难以驳他。武当、昆仑两派这些年明争暗斗,他和其他众人都是一般心思,以为昆仑派的目的是暗中寻衅来了,这般闹将下去于两派的体面都不好看。
    “既是一场误会,便请程大侠将两个徒儿领了回去。只是我武当山清净之地,不是贵派清理门户的地方,还请你们即行离去,免得再生事端,大家就都不好看了。”苍梧发话道。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师兄,此事必要查个清楚,岂能就这样放他们走了?”苍柏争道。
    苍梧将手一摆,示意他勿再争论。俗语说“捉贼拿赃”,他们虽然拿下了昆仑派两人,但没有搜出什么有用的证据,就算把二人扣在山上也不好处置,反会变成个烫手的山芋。说不得,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程大侠,非我武当不待客,还请雅量。”
    程青未曾想到武当派这么轻易就肯放人,对方逐客虽属十分无礼,毕竟自己理亏在先。于是就坡下驴,再三告罪,谢过苍梧,领着门下弟子灰溜溜下山去了。
    冷如风得知了昨夜事情的原委,这才放下心来。没过多久,消息亦传到了纪纲和四剑的耳中,昆仑派被灰头土脸赶下武当山去,四剑大大乐祸了一番,纪纲没有他们的好心情,反而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他想不到夜探紫霄宫的竟真是昆仑派,这一来使他对昆仑派上山的意图愈发怀疑起来。
    纪纲此番密上武当山,其真实目的只有朱棣和他们几个结义兄弟知悉,连四剑亦是在上山之后他才稍加吐露,更毋庸说“武当山紫霄宫玉龙”这样指向明确的细节之说。昆仑派为什么要夜探紫霄大殿?他细思极恐,不敢再往深里去想,如果这样消息都会泄露,那这件事的背后实在太可怕了!
    纪纲的心悸抖不已。
    田壹行察觉他神情有异,上来问询,纪纲满腹心事,瞧谁都可疑,于是敷衍几句,推说身体不适,自行回屋去了。
    出了这场风波,纪纲变得更加谨小慎微,连四剑都不信任。他熬了两日,觉得风头渐渐平息下去,在第三日清晨时分再次来到禹迹桥边,决意要探个究竟。他早想好了对策,仍是装作早起散步,此时天色尚早,香客信众还未上山,来往的道徒亦极少。
    禹迹桥如今已成了座旱桥,桥身选用上好的汉白石砌成,历经多年依然平整光滑。纪纲假意站在桥上观景,实则偷窥桥下,桥下干涸一片,水流不知断了多少年了。溪床上堆叠着大大小小许多石头,如今郁郁葱葱长着各类植草,很是繁茂。
    他在桥上踱了一圈,见四下没人,从腰间取下一块随身佩戴的玉佩扔下桥去,然后一个飞身跃到桥下。他一待落地,立即闪身躲入桥下,查看起桥下的情形。
    桥身的内壁多是大块的汉白石砌成,纪纲拿手逐一抚摸过去,着手处甚是冰凉滑溜。汉白石壁平整光滑,而桥下阴潮,这么多年已爬满了青衣苔藓。他再细细查看脚下,溪床早已干透,没有一丝水迹,大大小小的乱石杂乱堆砌,半人来高的野草从乱石间隙中拔出疯长,看情形从来没有人来过下面。
    纪纲正一筹莫展,忽听桥上传来人声,那人说道:“今日可巧,又在此遇见了仙童。”他觉得这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想不起是谁,于是静下来倾听。
    另一人的声音答道:“不是和施主说了嘛,不要叫我仙童,折煞了小道。我要去观中作早功课去,今日就不和施主多说了。”
    那人呵呵说道:“既如此,那我就叫你洪顺小老弟吧。小老弟功课要紧,还请自便。”
    洪顺摇摇头,这声小老弟叫得委实有些不伦不类。他没空与他再辨,径自离开了。
    纪纲凝神静气,始终未听到另一人离开的声息。怎么没了一点声息,难道那人留在桥上一动不动? 他正自纳闷,桥上那人声音又起:“阁下在这桥下找了半日,可曾寻到甚么宝物?”
    纪纲一惊,想不到对方已发觉了自己。他只得探出身子,在刚刚抛下玉佩处一弯腰,拾起玉佩,答道:“可算是找到了宝物,不过却不是别人的宝物,是在下不小心掉落下来的小玩意儿。”说完扭头望向桥上,顿时吃了一惊,只见桥上乐呵呵瞧着自己的那人赫然竟是冷如风。
    “怎么会是你……”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找个僻静处说去。”
    纪纲点点头,足尖轻点,一个鹞子飞身,跃上桥头。
    原来冷如风一直在暗中留意纪纲,他们在荆州结下生死情谊,此时遇到,各有话说。
    “你跟我来。”冷如风领着纪纲快速离去,到了自己的住处。苍梧因担心冷如风的通缉身份累及武当,给他安排的住处极是偏僻。
    “冷总管,你怎么会在此处?那日别后,你和朱掌柜可还好?”纪纲假意和他寒暄,实则对冷如风的出现极其敏感。他记得清楚,冷如风曾经说过湘王临终托事的话,以为他也是冲着玉龙的秘密而来。
    冷如风略略将别后的情形说了,但对于来此的原因实在不好说出,他是耿直汉子,不打马虎眼,直说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了湘王临终交托之事,非是在下信不过纪兄,实在是湘王有遗命,此事不得说与旁人知晓,还请纪兄宽宥。”
    纪纲听他这么说,心中愈加肯定:冷如风一定是为了“玉龙”而来,可惜他不知道,湘王临终前已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燕王,他既然不知实情,那我只能和他装糊涂了。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做包打听了。”纪纲呵呵一笑,心里轻松了许多。
    冷如风的意外出现,使那个紧紧扣在他心头几乎要令他窒息的死结解了开来:他最担心和害怕的那个泄密源头一定是出在湘王那边,而不是燕王这头!这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不过他心中仍有一个疑惑未解:即便是湘王那边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搅进此事来的为什么是昆仑派呢?
    “纪兄,燕王爷可好?你们怎么来了此处?”
    纪纲正暗自想着,冷如风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于是也将别后的情形略略讲过。他不似冷如风爽直,编个说法道:“我和田壹行他们本是要去一趟荆州,不想在路上遇见了昆仑派的人。你有所不知,田壹行他们出自昆仑门下,是上任掌门莫太言的弟子,他们一直怀疑莫掌门是被现任的昆仑派掌门周法旨害死的,因此素有积怨。我们在路上发觉了昆仑派的踪迹,就一路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在武当山鬼鬼祟祟,前日夜间竟敢夜闯紫霄宫……”他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想看冷如风有何反应。
    “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惹得武当派十分不快。”
    “这也难怪,他们夜闯武当重地,那也太失礼了,就是……就是我有些想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说好好的他们为什么要夜闯紫霄宫,这个事情蹊跷啊!”
    “不瞒纪兄,这个事情我正好略知一二。”冷如风于是将他那日听到的程青和武当众道的对话简略说出。
    纪纲听不出其中的意味,便问他:“这能说明些什么?”
    “依我猜想,这事或许与武当和昆仑的门派之争有关。”
    纪纲看他说的煞有介事,以为他故意想将自己引入歧途,兴味索然,不想深究下去,岔开话题道:“你一大早的怎么会去桥边?”
    纪纲当时跳下桥去的举动十分奇怪,冷如风本想要问他的,结果说着说着说到昆仑派的事情上去了。这会儿听他主动把话问了回来,这才想起,反问他道:“对了,说起来你好好地跳下桥去干嘛?”
    纪纲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反把自己兜了进去,只能将那块玉佩摸了出来,呵呵笑道:“诚如冷兄所见,我是下去寻宝去了。”
    他这话半开玩笑,倒令冷如风不好追问下去了。纪纲这么说,摆明了是不想据实以告,冷如风不愿讨个没趣,主动转开话题:“你说要去荆州,还去荆州做什么?”
    “其一,便是要寻冷兄你。”
    “我?”冷如风大吃了一惊。
    “冷兄你忠勇双全,燕王对你很是赏识,再三叮嘱一定要我找到冷兄。湘王死得冤屈,燕王立誓要为湘王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冷兄你眼下遭朝廷通缉,不如去投了燕王,也好为主报仇。”
    他这话倒是不假。朱棣确实有招揽冷如风的意思,今日既然遇到了,纪纲正好借题发挥,劝他投效燕王。冷如风是湘王的心腹,在荆州的影响力不容小觑,正好引为朱棣所用。
    冷如风不置可否,反问:“那么其二呢?”
    纪纲见他不作表态,索性挑开天窗说亮话:“其二就是联络湘王旧部,共同举事,为湘王报仇。”
    冷如风沉吟许久,不知该如何表态。以他快意恩仇的脾性,湘王死得冤屈,他就是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一定要为湘王报仇。但他又深深明白湘王舍身成仁的这份心意,便是不愿看天下生灵再遭涂炭,自己倘若这么做了,那将大大有违湘王的本愿。
    纪纲见他踌躇不决,问道:“冷兄,湘王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为湘王报仇?”
    冷如风重重叹了口气:“王爷对我恩重如山,我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难报万一。”
    “这就是了! 无道,为了坐稳皇帝的宝座竟然屠戮自己的宗族皇亲,天理难容。你单枪匹马,要为湘王报仇谈何容易?燕王是天下雄主,又是湘王的四哥,手足情深,他本无意天下,如今逼不得已,只能想法儿自己救自己。”
    “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只是……”
    “你还犹豫什么,好汉做事莫要踌躇,你真有心为湘王报仇,这就是最好的法子。”
    冷如风沉思了一会,说道:“燕王厚爱,冷某无以为报。请纪兄回禀燕王,冷某受王爷临终所托,眼下还有一桩事情未了。此外,还有赵有为和孙福才这两个卖主求荣的小人,我必要亲手砍下他们的狗头,以慰王爷在天之灵,待这些事了,我自会去找燕王。”
    “也罢,冷兄你义薄云天,湘王在天有灵也感欣慰,在下有一言,请冷兄千万谨记。”
    “纪兄请说。”
    “一人之力毕竟力薄,冷兄一定要量力而行,须知燕王府的大门随时都向冷兄敞开。”
    “在下谨记。”
    纪纲不得“玉龙”秘密的要领,本想拿话来套冷如风,无奈他几番都不接话头,两人只好又说了一些闲话,然后散去。
    此后几日,纪纲得空便来禹迹桥溜达,实则继续暗中搜寻,终是一无所获。他心中怅然,暗想:难道是我想错了,玉龙指的不是禹迹桥?他心有不甘,想到初见禹迹桥月影下的情形,于是等到一个皓月之夜,再次在月光下眺望禹迹桥。清朗的月光下,禹迹桥通体晶莹,泛着淡淡的流光,真的便如一条云龙腾空。
    纪纲越看越真,心下想:这玉龙定是禹迹桥不错,但东西究竟藏在哪里呢?他直直盯着桥看,蓦然有一些醒悟:既然“玉龙”是在夜间显现,那或许东西也该在夜里寻找才是!他一直想着夜间黑暗不便寻物,却忽略了白天根本没有“玉龙”这个细节。
    想到这里,他大觉兴奋,立即潜行至禹迹桥下,要再探个究竟。他双足刚刚落地,便觉得桥下有异,黑漆漆的桥下赫然有一团明晃晃的光影照在地下,很是亮眼。
    纪纲心生好奇,往四周张望了一圈,不见有何光源,也寻不到能反光之物。那这光团从何而来?他再抬头望向一边的桥墩,顿时大喜,原来在居中那根最粗的桥墩中间,有一块方型的石壁甚是奇特。
    这些桥墩在向阴处,内壁终年难见阳光,壁上已爬满了苔藓,惟独那块石壁上不知为何寸藓不生,光洁异常。在月光的映射下,壁身泛着淡淡的荧光,好似在石壁中另外嵌了一块玉璧。
    他再望向另一边的桥墩,也是如此,可说是对称无二。
    看来奥妙就在此间!纪纲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白天光线明亮,难以发现石壁中的异样,但在黑夜中来看,却是如此分明可见。
    他轻轻纵身一跃,想跃到那泛光的白壁处探个究竟。他伸出左掌探在桥壁上,本想以掌力吸附于石面上攀行,哪料这石面极平整,又布满了湿滑的苔藓,竟然丝毫借不得力,哧溜溜就滑了下来。他一连试了几次,均是如此,竟然无法在白壁处停留片刻。他又换了一边,也是如此。
    纪纲颓然坐在地上,抬头仰望高处的白壁。那白壁如此不同,必然是解开“玉龙”之谜的关键所在,可有什么法子能够上去呢?他苦思无法,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片光团上,那光团巧不巧地正照映在一块鹅卵石上。那块卵石疏落在杂草之间,并不起眼,经光团一照显出格外的透亮。
    忽然,纪纲的心被触动了一下,自己第一眼看到这片光团时,好像也是照在这块石头上。他下桥来有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这光影仍是照在石头上面,好像没有动过?
    他刚才对此不曾留意,所以不敢确定,于是又将桥下细细查看了一遍,确信别无反光折射之处。他沉静下来观察,渐渐发觉了奥妙:这团光影是壁上白石因月光投射而成,这一点应是无疑了。奇就奇在,两侧桥壁上各有一块白石,为何只投射了一个光影?他盯着光团又观察了小半个时辰,确定它确乎是静止不动的!
    “如果是月光投射成影,必然随着月位走移,又怎会静止不动?莫非……”纪纲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轻轻触在那块卵石之上,稍微使劲,卵石竟纹丝不动!他心跳加速,知道找到了打开“玉龙”之谜的钥匙,握住卵石细细摸索了一遍,尝试向各边旋拧、拉扯,偏那卵石似是钉在地上一样,惟有用力下压时才有所松动。
    纪纲屏住呼吸,停顿了良久,倾听周遭声息无人后,用力将卵石按压下去。只听一阵沉闷的石门移动之声,桥下一侧的一块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来。
    他欣喜若狂,也不怕里面有没有机关,会不会危险,急躬身摸蹙了进去……
    第七章 少年纯心 人生只若初见

    冷如风要等王休休出关,这几日就在武当山住下,正好借机亲近洪顺,无事便去找他聊扯,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热络起来。他曾有意试他武功,发觉他内力根基不错,应是武当的玄门内功修行小有所成,但此外皆属平庸。细问之下,才知洪顺除了习得一套武当入门的内家拳外,于剑法、拳术皆一窍不通,无人教授修习,令冷如风颇出乎意料。
    他和洪顺接触愈深,愈觉此子自幼得沐武当玄道清风,心地纯正无邪,心中愈加纠结:湘王遗愿就是希望此子能安怡若此,平安终生,他本不该违拗。但要冷如风瞒下他的身世,实在有违人伦天道,乌鸦尚有反哺之义,身为人子,不知父、不知母,浑噩度日,这难道会是他人生幸事?
    这日晨时,冷如风又来到三台峰的侧崖,远远地果然望见那个消瘦的灰布道影正坐在一块凸石之上。洪顺每日做完早间功课,便会独自一人来此处喂鸟,他灵性通于鸟兽,曾见天寒地冻之时有鸟儿冻饿而死,便开始在此处喂鸟。久而久之,这里每日都有百鸟围聚,他一人坐于百鸟之间,与他们互诉衷肠,成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课”之一。
    这些鸟儿环绕簇拥在洪顺身边,有几只停落在他肩头,发觉有人靠近,立即“扑楞楞”群起飞去。其间有一只大概只飞起五六尺来高,被骤然群起的鸟群撞到,跌落在地。它努力振起双翅,却飞不起来,惊恐地扑在地上“喳喳”直叫。
    洪顺站起身来,将它从地上捡起,放于掌心之中。那鸟儿似受了安慰一般,叫声渐轻渐止,伏于掌中渐渐不动。洪顺用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它,轻声说道:“怎么,你爹娘也不管你了吗?”神情甚是落寞。
    冷如风缓缓凑近,看见那鸟儿嘴角微黄,原来是一只刚刚离巢的雏鸟。它才刚刚离巢自立,飞行尚不老练,才会被群鸟撞落。它看见冷如风凑近,立刻又惊惧地展开翅膀,大叫起来。
    洪顺连忙将它捧近嘴边,轻轻抚摸,软声说道:“不怕不怕,你再休息一会儿,就放你去找爹娘。”那鸟儿这才安静下来。
    冷如风叹为神奇,不敢出声,停在原地不再挪步。过了一会儿,洪顺说道:“好啦,你去找你爹娘吧。”将手掌摊开,高高托于头顶。那鸟儿稍一振翅,便即飞去。
    “它长大啦,爹娘要他自己过活,不再管它啦。”冷如风这才开口。
    “鸟儿长大了就要离开爹娘,人要是长大了,是不是也要离开爹娘?”
    “这人和鸟儿可不一样,爹娘永远都是爹娘。小老弟现下虽在武当修行,待下了山回到家中,你爹娘还把你当孩子来看。”冷如风故意说道。
    “我……我没有爹娘……”洪顺嚅嚅道。
    “哎哟,我差点忘了,小老弟和我说过。你瞧我这记性,一时忘了,勿怪勿怪。”
    洪顺笑笑:“没事儿,我都习惯了,师祖说我是天生地养的,我就当自己是天生地养的。”
    “那是你师祖逗你哪,人身血肉之躯,皆是父母所赐,哪来的天生地养?”
    洪顺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我是父母生养,却不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人!”
    冷如风心中一动,问道:“小老弟可想知道你的生身父母是谁?”
    洪顺又叹了一口气:“连师祖也不知道,我又怎能知道?”
    “如果能知道呢?你想不想知道?”
    洪顺好奇道:“你不要拿我寻开心,这种事情怎么是我想知道就能知道的?”
    冷如风一脸神秘:“你不知道,或许我能知道呢。”
    洪顺看他说得认真,眼中放出光彩来,不过那光彩一闪即逝,随即又黯淡下来:“施主,我看你是个好人,可你不该拿这种事情来开小道的玩笑。”
    冷如风看他神伤,知道他不信自己的话,想想也是,换了是谁能信呢?他这会儿碰到好大一个难题,不知该怎么办。湘王临终大约是神志不清了,交代完他来看洪顺的事情后,最后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让他带洪顺去见上生母陈姬一面。这本是人之常情,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湘王的这份心境不难理解,但难就难在他一再关照不能对他们两个说出实情,唯恐坏了他的苦心筹谋。他没有想过,你不告诉洪顺实情,他平白无故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愿意跟着他走?
    冷如风想过种种说辞,都觉得牵强不能使人采信,不知道该怎么向洪顺开口。此事没有两全之法,他刚才因时触情,差点就想委婉说出实情,终觉不甚妥帖,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正不知该如何安慰洪顺,听得背后有人呼唤自己,回头一看,是一个道人。
    那道人见了他,说道:“冷施主,我师傅说有急事,要请你过去一趟。”
    冷如风认出此人是苍梧的一个弟子,便问道:“请问道长,可知是何急事?”
    “好像是掌门他们出关了。”
    冷如风大喜,急忙说道:“快,带我前去!”于是辞别了洪顺,跟着那道人一路到了王休休的住处。
    冷如风进得房内,见房内只有苍梧和王休休两人。王休休白发皓首,一副神仙逸派,苍梧正在向他禀报这些时日来的武当事务,正说到昆仑派夜闯紫霄宫的事情。
    两人见冷如风进来,立即停下话头,王休休抚须笑道:“冷施主别来无恙?”
    冷如风辑手拜道:“道长神仙风骨,更胜往昔。”
    王休休呵呵一笑,将颌下长须一捋,叹道:“对持真境应无取,分付空门又未能。想不到多年前一别,斯人已驾黄鹤去,空余幽幽。”
    冷如风不由地悲怆起来:“紫虚子乘风归去,还望道长看在昔日情分,为他超度一番。”朱柏在武当只以道家子弟自居,从来不敢显皇家尊贵。
    王休休轻轻点了点头,对一旁的苍梧说道:“我要为紫虚子念诵一场功德,你且下去罢。”
    苍梧退下后,王休休将拂尘一摆,单掌合十,默默念诵起来。冷如风不敢打扰,静静坐在一旁,待王休休诵念完毕,才敢开口:“道长,我这次来……”
    王休休将手一摆,轻轻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他来的。”
    冷如风开门见山:“正是,在下凡夫俗子,正为此事烦恼,还要请道长指点迷津。”
    “施主请说。”
    “紫虚子遗愿,只愿他平安一生,不再坠入凡尘俗事。”
    王休休略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只是……只是……”
    “施主还有烦恼?”
    “正是。湘王的遗命我本不该违拗,但此子身负血海深仇,倘若就此籍入无名,不但王爷就此无后,沉冤难洗,即便他能保得一个平安终身,可生而不知为何人,死而不知为谁鬼,这样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大丈夫生当天地间,倘似这等不明不白,便是活着,也是冤屈!”他脱不了一身的江湖豪气,话刚说完自觉不妥,赶紧赔罪道,“在下俗人愚见,放肆了,还请道长见谅。”
    “施主是性情中人,何来放肆?唉,自古艰难唯一死,紫虚子宁愿舍身一死,休止天下干戈,此等悟化纵是贫道亦是不及。所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但莫如是,贫道敬仰。”
    冷如风见他短短几语参透湘王生死心迹,更加敬服:“适才在下所扰,还请道长指点。”
    王休休看了他许久,避而不答,反问道:“施主可知,在这武当山上知道他身世的,只有吾师张真人和贫道两人?”
    “在下曾听紫虚子言及,此事机密,仅有武当掌门一人可知。”
    “你又可知,他虽在我武当门下,吾师却不让他拜师学艺,名籍亦不入我武当?”
    “在下不知。”
    “施主可知这是为何?”
    冷如风想了想,答道:“不知。”
    王休休长长地叹了口气:“此子命数,本不该在武当,亦不该在当世。吾师当世神人,洞悉天机,他当年看出紫虚子在劫,本不该向他泄露天机,干犯天条大忌。吾师在时,对我言及此事,心中常怀惴惴,恐有大祸于人间。正因此,吾师在一百岁时消迹于人间,不知所踪,贫道揣测,他定是求经消劫去了。
    贫道前时听闻紫虚子自化于荆州,想是他顿悟了天机,用自己身上的一把火,消弭了人世间的一场战火。这一切都是往生劫数,冥冥之中皆有天属,非人力可为。吾师在时,曾嘱托与我,此子命数在天不在地,他的生死祸福吾等尽不得人事,一切但凭天意。我如此说,施主可明白了?”
    冷如风有些似懂非懂,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说:洪顺的命数本该同湘王一道陨于荆州,只因张真人动了恻隐之心,他才在降生之后来到了武当。从那一刻起,他的命数已脱离了天道正规,即便如张真人亦不敢有所揣测,洪顺今后的命数只能放之于天,看他自己的天命造化。
    “在下愚钝,还请道长明示。”他不得甚解,只得求告。
    “无量天尊!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何谓道法?心何于道?一切道法顺于自然,一切道法化于内心,是为道也,乃作命也。”
    冷如风听他讲起道法谶机,更糊涂了:“道长的意思是说天意不可违?可洪顺的命数已跳脱天意之外,这又作何解?”
    王休休笑而不答,稍待了片刻,说道:“冷施主,这就请自便吧。”
    冷如风木然,但王休休言尽于此,不会再多吐一字,只得起身告辞。他将将走出门外,听王休休又道一声:“无量天尊,知之莫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
    这一夜冷如风辗转难眠,反复揣度王休休的那番话。他不能参透其间的玄机,只能猜个大意,那就是天命不可违,但王休休最后那句“知之莫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实在不知道什么意思,令他费解。
    “这世间本就不该有‘洪顺’此人,哪里又有他的天命?难道说……”他一个激灵:“难道道长的意思是说,洪顺若随我下山,必将顺了天命,归于死途?”
    冷如风的心里不由害怕起来,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这么来理解。王休休为什么要说起洪顺的名籍不录于武当这事儿?那就是说他还是凡尘中人,既是凡人自然难逃天命,即便他身在武当,最终的命运恐怕还是一样,未必便会有善终。若是如此,洪顺的命运早已注定,无论我说与不说、他知与不知,结果不都是一样?
    他越想越乱,不由又想起了湘王。湘王虽能参透自己的生死,到底还是看不破自己儿子的生死,他这般煞费苦心,焉知到头来不会是一场成空?如果真是这样的结局,与其窝窝囊囊受死,倒不如轰轰烈烈活过一场,倒也痛快!
    他如此一想,倒似乎不再纠结那么多了。道长说,一切道法顺于自然,一切道法化于内心,那就顺其自然吧。这既是洪顺的命运,与其我替他操这么多心,不如让他自己去做抉择吧!
    翌日早间,冷如风又来到三台峰等候洪顺,到了时辰却迟迟不见他来。他平日来此处喂鸟极其规律,这日不知为何晚了,冷如风等了近一个时辰,才见他姗姗来迟。
    洪顺见冷如风在此等他,颇感意外,问道:“冷施主你是在等我吗?”
    “正是,小老弟今日来得晚了。”
    洪顺稍一皱眉,想了一下,说:“这事本不该说与冷施主知道,但你不是坏人,告诉你也无妨。昨日夜间,有贼子潜入我武当,师叔伯们一早紧急召集我等,要我们小心注意,多加留意陌生人等。噢,对了,冷施主你这几日千万注意,不要误闯了我武当禁地。”
    冷如风暗想:昨日还听苍梧和王休休说起昆仑派的事情,怎么昨夜又有了动静?他昨夜纠结于洪顺的心事,对此事毫不知情,担心会否和纪纲他们有关,于是问道:“噢?武当山是何等地方,怎么有恁大胆的贼子,敢来武当派生事?”
    “我也不甚清楚,听说昨夜有两个贼子擅闯紫霄宫,被巡夜的道兄发觉。那两个贼子武功很高,五六个道兄都没有拿住他们,被他们走脱了。”
    “竟有此事?那贼人也忒大胆了!”
    “说也奇怪,紫霄宫算不得我武当的禁地,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为什么总有贼人三番五次去闯?真真有些奇怪,噢,差点忘了,还没请问冷施主何故在此候我?”
    冷如风昨夜一番思想斗争,本是想好了要告诉他真相的,被他这一问反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于是讪讪说道:“这个嘛,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他看见停在附近树上的鸟儿见了洪顺齐齐飞落下来,灵机一动,说,“我闲来无事,心中有些好奇,想着昨日那只雏鸟不知今天还会不会再来。”
    洪顺环顾周围群鸟,并未见昨日那只雏鸟,叹口气道:“想必是不会来了。”
    “小老弟天赋异能,只可惜不知你的生身父母又是何等奇人。”他故意将话题引了过来。
    这话戳中了洪顺心事,他心中略生酸楚,自语道:“哪里是什么异能,我只是觉得和它们心意相通而已……”才说了半句,念及自己身世悲苦,便即停口不言。忽然,他转向冷如风,说道:“小道有一事相求,还请施主应允。”
    “甚么事?”
    “那日施主拿出的那方锦帕,可否再借我一观?”
    冷如风有些诧异:“这个自然可以。”从怀中摸出那方锦帕。
    洪顺小心地双手捧过,展开锦帕,细细地端详那帕上女子,神情庄重。
    冷如风有些不解,问道:“小老弟你这是……”
    “不怕施主见笑,我那日初见这块锦帕,便觉得帕上的女子好生面善,这才想借来仔细观看。”
    冷如风仰天一声长叹,跪了下来,叹道:“苍天在上,难道真是天意昭彰,必有灵显?”
    洪顺被他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冷施主你这是怎么啦?”
    冷如风再无一丝犹豫,一把抓住了洪顺双臂,看着他秀气的面庞,说道:“你可知为何会觉得帕上人亲近吗?因为那帕上的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
    洪顺恍如遭了晴天霹雳,整个人怔在当场,一脸莫名。
    冷如风待他稍稍缓过神来,带他寻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将他的身世细细说与他听。洪顺如坠五里云中,神思恍惚,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他曾好几次胡乱猜测过自己的身世,想过种种可能,但要他从一个懵懂不知的小道士突然变为身负血海深仇的王室遗孤,这种只在说书故事中出现的桥段,任何一个常人都难以接受。
    “殿下,你是湘王在世上仅存的骨血,王爷含冤而死,死后还背负着谋反的罪名,你难道不想为你的生身父亲洗刷冤屈、报仇雪恨吗?”
    洪顺恍恍惚惚,对冷如风置若罔闻,他的脑子已蒸成了一屉热笼,白茫茫不知所谓。在他心里,对那个蒙冤而死的“父亲”——湘王朱柏,实在没有多少感觉。冷如风说得惨烈,却没有激起他多少为父报仇的激愤来,这个父亲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他甚至想象不出他的任何样貌。不过,对锦帕上的那个女子——,他却莫名地有些牵念。
    “冷施主,你不要欺我年幼,就拿这种事情寻我开心,我……我……”
    冷如风急道:“我骗你做什么,你一个小道士,又什么好让我骗的?”
    “那……那也……你说这个帕上的女子,她真是我的生母吗?”
    “千真万确。”
    “那……她是谁?”
    “我只知她姓陈,是王爷的一个爱姬。”
    “她现在何处?”
    “我这次来,就是要带你下山去找她的。”
    “她还活着?”洪顺眼中放射出兴奋的神采。
    “她在处州老家,你要是信得过我,我这就带你去。”
    洪顺的兴奋劲头只维持了一小会儿,神情很快黯淡下来,摇头道:“不,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你还是不信我的话?”
    洪顺凄恻一笑:“就像冷施主说的,我一个一无所有的小道士,有什么值得可骗的?”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去,难道你不想见一见你的母亲?”
    “见了又能怎样,他们不喜欢我,我又何必要去见他们?”
    “谁说他们不喜欢你了,天下有哪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如果不是他们不喜欢我,怎么会生下了我又狠心抛弃了我?”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不是抛弃你,把你送上武当来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冷如风于是将湘王遇劫和陈姬因失子之痛精神失常的事情略略说了,洪顺这才转变了想法,重又显出激动的心情来。
    “那你可知她……她现在如何?”
    “王妃的老家在处州丽水县,我没有去过,具体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想应该不难找。”
    洪顺变得激动和急迫起来:“那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
    “这个事情我须先禀明了王休休道长,如果他点头应允,那我就尽快带殿下下山,越快越好!”
    “你不要叫我殿下。”洪顺被这一声“殿下”叫得惶恐不已,“我只是武当山的一个小道士,你刚才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也不知道……唉,我现在心中好乱,什么都想不清楚,我就是想能见上她一面……你、你让我再好好想想……”他捧着那方锦帕愣愣地出神。
    冷如风明白,要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受如此巨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他不单是去见他的生母,将来身上更系着湘王的血海深仇,总要给他一些时间缓过这口气来。他既然肯和自己下山,这就是一个契机,其他的事情可容后计议,于是将那方绣帕留给洪顺,自己则去求见王休休了。
    洪顺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内的,他恍如做了一场大梦,在接下来的几日闭门不出,像生了一场大病。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湘王朱柏,以及锦帕上那个哀怨如水的女子,想着他们为何要在他出生之时就狠心舍弃了他;想着他们是否也会像他一样猜想他们的容貌模样,在孤寂的夜里思念他们;一忽儿又在脑海中升腾起一股熊熊的大火来,一个模糊的身影不停叫喊着他的名字,然后在火海中挣扎湮没,形状凄惨……
    他不敢相信冷如风告诉他的身世,又不得不信。冷如风,这个和他素不相识的汉子,没有任何诓骗他的理由。他已经平淡孤苦地过活了十几年,即便年少懵懂,也明白接下来迎接他的人生,不知要卷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他无法想象,不敢想象。
    湘王,这个在冷如风口中含冤而死的父亲,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模糊的人影。他的死或是冤仇,冷如风视之重若泰山,并且想把这份沉重一并压在他的身上,而他无意背负这份沉重,牵引他下山的意念只有一个,就是帕上那个哀怨的女子。这个因为失去了他精神失常的女人,他的生母,仅仅只与他有过帕上的一面之缘,何以能在他平静的内心掀起波澜的巨浪?或许,这就是母子间天性的羁绊,无论如何都割扯不断的羁绊。
    洪顺在房中关了三日,纠缠了三日,终于决定要同冷如风一起下山,他无法违抗内心的那个执念。冷如风见他作出了决定,大喜,他早已禀过王休休此事。王休休闲云散淡,似乎无意干预他们的决定,任由他们自行来去。冷如风担心他不谙世事,会泄了机宜,反复叮嘱并教会了他一套说辞,要他千万不能泄露真实身份,然后即行打点行装准备下山。
    第二日一早,二人便起身下山,洪顺没有旁的衣服,仍是一副小道士打扮。两人行至一处山坳转角处,冷如风正好回头去看洪顺,转过弯角时差点和前面一人撞个满怀。他急刹停步,洪顺在他身后收步不及,撞在他身上,背着的包袱掉落在地。
    那人也受了一惊,冷如风看时,却是纪纲。原来纪纲正站在此处出神想着事情,因想得入神,竟没发觉二人下山来的动静,一时不查,差点撞在一起。
    纪纲有些意外,见洪顺蹲下身来收拾被摔散的包袱,连忙上去帮着捡拾。包袱里是一些随身的衣物,还露出一些书籍散在地上,他瞥眼见是《抱朴子内篇》、《玄珠录》和《南华真经》这些道教经书,就抬头看了一眼洪顺,见这个小道士生得有几分灵气,便问:“冷兄你这一清早急匆匆要去哪里?敢问这位小师傅如何称呼?”
    冷如风也十分意外,随口答道:“我和这位小师傅有一些急事要下山去办,走得急了些,冲撞了纪兄,实在对不住。”
    “应该是我对不住才是,害你们把包袱都撒了。”
    “对了,这一清早的你怎么会一个人在此?”
    纪纲那日夜间发觉了禹迹桥下的暗室,在其中找到了早年间朱柏投放的金龙、玉简、玉璧等贵重之物。这些都是朱柏当年为了消灾祈福做道场时埋下的,是他供天奉伺之物,虽然贵重,但断断不会是湘王所指的要紧物什。他又在暗室中仔细搜寻一番,最后寻到了一本书,封皮上写着“拱卫司名闻录”。
    对于拱卫司,旁人或有不知,但纪纲是知道的。他曾听燕王讲过,所谓拱卫司就是锦衣卫的前身,难道这本册子和锦衣卫有关?说起锦衣卫,上至朝中功勋贵戚,下到民间平民头百姓,闻之无不胆寒,谈之无不色变。这个太祖皇帝朱元璋亲手创立的组织,兼具护卫、情报、刑名、暗杀等多种职能于一身,杀伐屠戮,权倾一时。
    如果湘王的交托之物就是这本册子,此事涉及锦衣卫,道理上就说得过去了。他于是翻开书略略看了几页,上面密密麻麻记了许多人名之类的内容,愈加肯定,这就是一本拱卫司的花名册,那就意味着册子上的这许多人都是锦衣卫中的元老级人物,有着举足轻重的厉害关系。不过在洪武二十年,太祖突然下令裁撤了锦衣卫,一夜之间,这个手握生杀大权、凌驾于朝廷和万民之上的庞大权力组织便飞灰烟灭了,泱泱数万之众的锦衣卫也随之无声无息地湮灭在黑暗之中,消匿于无形。
    纪纲借着昏暗的火褶光,看着书上的那些名字,感觉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锦衣卫都不存在了,那么这本名册里还有什么秘密?为什么湘王还要将它当作宝贝一样献给燕王?这本名册对大明王朝、对雄心勃勃的燕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对政治懂得不多,脑中这一连串问题无法解答,不过有一点十分清楚:如果你真正了解锦衣卫的可怕,那么这里面一定还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巨大秘密,这个秘密多半和已经消失的锦衣卫有关!
    锦衣卫,是明朝专有的军政情报机构,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就被赋予了传奇和恐怖兼具的神秘色彩,在后来的演变过程中权力大大凌驾于大明朝的所有机构和一切律法之上。可以说,它的存在影响了大明整整一朝的兴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明王朝的最终命运。
    锦衣卫最初的职能是“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简单地说就是护卫皇帝的安全,它的前身即是拱卫司,最早的雏形是朱元璋起兵时的近身护卫队。这些护卫多从军中敢死善战的军士中遴选,不仅武艺超群,对朱元璋更是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在他征伐天下的过程中,他们不计生死,几次将他从鬼门关中救出,因此成为他最信任的心腹。
    后来随着朱元璋势力日渐庞大,他军中将领的成分越来越复杂,有元朝的降将,以及各路归降的义军。这些人中难免有各怀鬼胎、反复无常之辈,包括一些追随他多年的老弟兄,为了各自的政治利益也有起贰心的,这些都引起了朱元璋的警觉。
    当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条,随着得到的越来越多,朱元璋的心态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害怕失去,害怕背叛,变得多疑、猜忌,见谁都担心对方会砍了自己的脑袋取而代之。朱元璋起于民间,深知暗地里私相串联为祸甚巨,必须随时掌握底下的一举一动,才能保证自己的脑袋不会再睡梦中搬家。
    于是,朱元璋通过这支最信赖的卫队暗中招募安插密探,广布军中,作为自己的千里眼、顺风耳。渐渐的,他发现这支队伍还有别的妙用:倘有桀骜不驯的将领,不如直接将其暗杀掉;倘有心迹不明的手下,与其劳心费力提防,不如将其暗杀;倘有难以对付的政敌,也不如将其暗杀……总之,所有对他构成威胁的存在,都可以用这种简单有效的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甚至还可以栽赃嫁祸,实在太好使了!
    朱元璋由此玩出心得,玩出花活,大明朝建立以后,他又将这套模式应用到治国理政上面,可谓得心应手。洪武元年,朱元璋设拱卫司,后又改为拱卫指挥使司、都尉司;至洪武三年,再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掌管皇帝仪仗和侍卫;到洪武十五年正式改置为锦衣卫,由此登上了历史舞台。
    国家渐趋稳定,但朱元璋内心的恐惧没有稍减,反而与日俱增。他不相信文臣,放心不下武将,更担心民间再冒出另一个“朱元璋”,于是大肆扩展锦衣卫的职权,特令掌管刑狱,下设镇抚司,赋予巡察缉捕之权。锦衣卫只对皇帝一人负责,暗探遍布朝野民间,可以不经任何程序逮捕、审讯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功勋重臣,无人可免。明初震动天下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等,牵连屠戮数十万之众,皆是锦衣卫的杰作。
    时人谈锦衣卫色变,由此而始。它就像一个黑夜中的幽灵,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了大明朝的周身肌体,飘荡在世人呼出和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之中。它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惧和无所不用其极。你今日在醉酒狎妓时的一句戏言,在推杯换盏中的一记醉骂,甚至是自家卧房中的一声怒怨,明日便有可能成为锦衣卫将你抄家问罪的铁证。
    锦衣卫,已经不仅仅是那群提着绣春刀,露于河面之上的官人了,还有无数双隐在河面之下的眼睛,日夜不辍地监视着这个王朝的一举一动。他可能就在你的酒杯之中、你的窗台之下,哪怕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也难以逃过它的耳目。明初四大案中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最为典型,背后都隐伏着锦衣卫的魅影。
    胡惟庸案是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侦办,前后牵连诛杀三万余人。胡惟庸是淮西朋党集团的重要成员,担任明朝的左、右丞相近十年,是明初最重要的文臣代表。洪武十三年,朱元璋以“谋不轨”罪诛胡惟庸九族,杀御史大夫陈宁、中丞涂节等数人,并牵连处死韩国公李善长、列侯陆仲亨等开国功臣。胡惟庸死后,朱元璋罢左右丞相,废中书省,其事由六部分理,终结了历经千余年的丞相制度,从而达到了皇权专制的目的,胡惟庸也成为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任宰相。
    蓝玉案是第二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侦办,牵连遭戮者近二万人。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作战悍勇非常,被称为“常胜将军”,后封凉国公,是武将中的翘楚。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以蓝玉欲图谋反为名,诛杀蓝玉并大肆株连杀戮功勋旧将,而罗织蓝玉谋反的罪过不过两点。据《明史》和《明太祖实录》记载,第一,是蓝玉嫌自己官小,说他“不乐居宋、颖两公下”,并曾说过“我不堪太师耶”这样的牢骚话;第二,蓝玉曾向太祖奏过几件事,太祖都没有听,口没遮拦的蓝玉又说了句“上疑我矣”。
    胡惟庸和蓝玉,一个是文臣领袖,一个是武将勋臣,死得都很冤枉。朱元璋以莫须有之罪杀之,从根本上是为了加强中央皇权专制的需要。他借了“锦衣卫”这把快刀做这两件事情,由此杀出了锦衣卫的威名和血腥,但出人意料的是,朱元璋对锦衣卫态度很快发生了的转变。胡、蓝两案后,毛骧和蒋瓛两人都被当成了替罪羔羊,最后被太祖为了平息众怒而诛杀,此后不久锦衣卫亦遭到了裁撤,引来世人诸多非议和猜测。
    这些都是旧事,纪纲知之不详,只略有听闻。他跟随燕王多年,深知锦衣卫之能,他们或负卫戍皇权之责,武艺高强;或承侦缉办案之能,精明强干;或担潜伏谍报之命,强于谋算,无不是翘楚精英。太祖当年能够成事,这伙人功不可没,这本若真是锦衣卫的名录,那不吝就是一支强大的军队!数十年前,锦衣卫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他们的消失和他们的存在一样,除了那种令人发毛的恐惧感觉,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倘能按照这本名录按图索骥,是不是就能唤醒这支沉睡的大军?
    纪纲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暗室中不宜久留,他匆忙退了出来,小心回到自己的房间,然后仔细翻阅起来。书的前页记述有“洪武元年”、“拱卫司在籍人员三万六千二十四人”等内容,但他快速翻完全书,渐渐觉出不对来。他没时间细数,可凭他的估算全书记载的人员信息至多一万多人,这些人都有相应的官职匹配,无甚不妥,但肯定达不到“三万六千二十四人”之多,那么剩下的近一半人呢?为何没有记载?
    纪纲又将全书草略翻了一遍,没找出什么线索,他判断这本名册并不完整,于是将在暗室中搜寻的情形细细回想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此外,还有一桩他想不明白:拱卫司是老黄历了,即便这些人后来都成了锦衣卫的重要人物,时隔这么多年能否健在尚是个问题,又能帮到燕王什么呢?但要说没什么用,湘王又何必要郑重托付?
    他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以为自己或有疏漏,于是又择机去桥下密室搜寻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没过一两天,又发生了有人夜闯紫霄宫的事情,他听四剑议论,说这次来的两人武功不弱,竟然被他们全身而退了。此后武当上下加强了戒备,纪纲再不敢轻举妄动,他没有把发现暗室和名册的事情告知四剑,一个人苦思冥想,仍是想不明白。
    “我解不开这个谜团,那就只有把名册带回去交给燕王,他和道长或许会有答案。”纪纲最后只能这样想,不过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那就是怎样才能把名册带回燕王府?联想到后来发生的夜闯紫霄宫事件,他才明白隐患并没有随着昆仑派被打发下山而消除。
    “难道是昆仑派去而复返?还是冷如风那边动了手?”他拿捏不准,不得不倍加谨慎。从那趟荆州之行开始,他的身边便充斥着诡异的谜团,他唯恐自己这一行人暗中已被人盯在了眼上。
    他不敢贸然下山,山上尚有武当派的庇护,下了山可就诸事难说了。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把名册重新放回密室中,等日后择机再取回去。可人的心态都是参不透“舍得”之道的,即凡是到手之物总觉得抓在手中才是最放心的,即便暂时的舍弃,亦会深深不甘。此即所谓只想“得”,而不愿“舍”。
    纪纲同样,这几天就被如何保住所“得”弄得焦头烂额,这日清晨他趁着山气清冷,正好转到这山坳清净处派遣心愁,冥想对策,不意撞到了冷如风。
    纪纲听说冷如风要下山,心头大大疑惑起来。他一直以为冷如风上山的目的与己相同,如今名册在自己手上,他倒怎么要下山去了?冷如风的这个意外举动,令纪纲前番抚平下去的心绪陡然又紧张起来:“难道他不是为了这本名册来的?那昆仑派来此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冷兄有何要紧之事,怎么走得如此匆忙?”
    “也谈不上要紧之事,只是为故人完成心愿而已。”
    纪纲猜想或与湘王有关,就说:“前日我与兄台尚有许多未尽之言,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冷兄,你若不急着赶路,可否到我房中稍待片刻,我还有话说。”
    冷如风看他神情郑重,想是有要紧事,不好推脱,只好说:“我不急这一时三刻,诚如纪兄所言,你我他日相会不知又在何期。纪兄请。”
    纪纲大喜,当前引路,将他们带到自己房内。冷如风待洪顺放下包袱,知留他不便,便将洪顺支出了门外。纪纲先是问了冷如风一些湘王旧部的事情,然后跟他讲起前几日又有人夜闯紫霄宫的事情,故意聊及昆仑派,探他的口风,发现他似乎真的与此事无涉。
    两人话毕,纪纲心头沉重,那种极不好的预感又爬蔓上了心头:昆仑派不是跟着冷如风来的,那他们到底怎么来的?又是为了什么来的?
    冷如风浑然不察,叫进洪顺,洪顺背起包袱,两人准备辞行。纪纲见状忽起灵机,说道:“这位小道长且慢!”
    洪顺一愣,问道:“施主有何事?”
    “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拜托小道长?”
    “施主但说无妨。”
    “在下有一位结义兄长,也是方外高人,法号道玄真人,现居于北平城内的燕王府中。他对武当仙风仰慕已久,得知我此番来武当,特意嘱托我向贵派求取几本真经。前日得蒙贵派几位仙长赐教,将那几本经书送与了我,我本想将这几本经书尽快带回送与我那兄长,他必十分欢喜。怎奈我现下还有一些俗物缠身,一年半载内未必能回去,如此可冷了我那义兄的热盼,所以才想出这个法子,倒是要给小道长添麻烦了。”
    洪顺不明白他是何意,问道:“甚么法子?”
    “我听闻小道长要与我这位兄台一同下山,我与他有来日相会之约,所以……所以想烦请小道长帮我将这几本经书带与我那义兄。”
    他这话一出,冷如风和洪顺都觉得有些怪异。经书又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晚得些许时日又有何妨,何必要假他之手?再说他们此行是要往处州方向,与北平非是同途,这个请求委实有些不通常情。
    冷如风以为他是怕自己将来失了与燕王之约,这才变着法儿绕弯让自己去北平,他面上不好驳他,只得不作声。洪顺天性淳厚,更不懂得拒绝,见冷如风没有拒绝的表示,只好说:“这个嘛……本也没什么,小道也愿为施主代劳,可我们下山不是去北平,等我们办完了事再去北平寻你那义兄,恐怕要耽搁许多的时日……”
    他这话本有几分推脱之意,哪知纪纲就在这里等他,不待他将后面的话讲完,立即接口道:“小道长既肯代劳,那就最好不过啦,在下在这里先行谢过。耽搁些许时日不要紧,我那义兄虽在俗世,却颇有道行,他曾对我言道,说我若求得真经,仙人必托有缘之人带回,我想小道长必是那有缘之人。”
    “这个……这怎么能够,我不过一个小道士而已,再说我……我这一路上时日非短……”洪顺结结巴巴,不知该如何推诿,只得望向冷如风,希望他能解围。
    冷如风认定了纪纲意在诓自己去见燕王,再怎么推脱他也不会罢休,于是就说:“既然纪兄如此说了,我们遵命就是。”
    “如此多谢,我义兄说了,惟待有缘,有缘则灵。”
    洪顺颇有一些无奈,说:“烦请施主请真经来。”
    “还请两位稍后。”纪纲进到卧房之内,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捧着几本经书出来。
    洪顺看时,那经书有三本,叠在一起。他双手捧过,发现三本经书被绕捆在了一起,四周用白线缠绕箍实,打不开来。最上面的一本是《太上老君清静心经》,最下面的一本洪顺一望封底,即知是《太上老君说了心经》,只有中间那本夹在当中看不出来。
    洪顺看这捆扎的痕迹像是临时箍扎,暗想:这人真有意思,几本经书还要箍扎起来,像是谁会偷看他似的?他将这套经书与自己的几本经书一并包了,装在包袱里,与冷如风一起辞了纪纲,两人下山而去。
    纪纲俟两人下山后,仍有些担心,忽然间心念一动,想:“我若与他们同时下山,或许能引开那些人的注意。”于是立即将四剑招来,吩咐他们打点行装即刻下山。
    四剑发觉他这些天神神道道,均感不解,曹爽问道:“六爷,我们的事情还未办成,怎能就此下山?”
    “不办了,昆仑派这次来得蹊跷,依我的直觉,多半是冲着咱们来的。”
    四人大惊,田壹行说:“这怎么可能,此事机密,昆仑派怎么可能知道?”
    纪纲叹了口气:“但愿是我多虑了,不过谁也保不准湘王此前是否曾将此秘密泄于旁人。我观这几日的情形,武当派已经有所察觉,我们多留无益,还不如早些下山,免得招人猜疑。”
    田壹行点了点头:“六爷说得很对,如果不是你再三关照我们不要妄动,或许我们早就栽在武当山了。”
    “那我们不是白来一趟?”
    “是啊,紫霄宫里到底藏了什么宝贝,我们要是就这么走了,就不怕东西旁落人手?”
    “紫霄宫中的秘密我们参详不透,旁人也未必能参详得透,东西留在这里,未必就能让人拿了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纪纲问。
    “六爷说得是,东西要是能被人拿走,早就被人拿走了,我猜武当派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呐。”夏纸鸢回道。
    “那我们下山后去哪里?”曹爽又问。
    “回北平。”
    “回北平?难道真这么空手回去,我的意思这都到了武当山了,不如去趟荆州?”田壹行试探问道。
    “你想联络湘王的旧部?”
    “一样来了,不能无功而返呐。”
    “不,有昆仑派搅局,我们还是万事小心,免得给人落下口实,将燕王置于绝境。”
    四人听了,对纪纲愈加钦服,此人智勇双全,无怪乎被燕王倚为心腹。四人于是各回房中收拾,一行即刻下山去了。
    五人来到山脚下,便去寻先前歇脚的小客栈,他们上山前曾将坐骑寄养于此。及至客栈,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吵嚷之声,进客栈后见四个大汉将客栈掌柜围在中间,正不知为了什么吵得面红耳赤。
    其中一个大汉怒起,一只大手一把抓在掌柜颈间,将他整个人儿提溜了起来。那掌柜身子悬空,几乎透不过气来,双足使劲儿乱蹬,张大了嘴拼命说着什么,却被勒得发不出声来。
    纪纲见状,冲田壹行使个眼色。田壹行一个闪步冲到那大汉跟前,一把抓住他提人的手腕,说:“大家有话儿好好说,先把人放下来。”
    那大汉只觉手腕处像被箍了一个铁箍,越箍越紧,手上再也使不出力来,只得松开了手。掌柜落下地来,田壹行才松开了他手腕。那大汉使劲儿揉着手腕,自知招惹不起,遂和其他几人一起盯着田壹行,嚷道:“这厮毒死了我们的马,我们就靠这几匹马贩些干货为生,如今叫我们如何是好?”
    掌柜大喊冤枉,说马不是他毒死的。他正要辩解,看到田壹行身后的纪纲等人,登时想起这几个也是将马寄养在他处的客官,这不是又多了一批讨债的主儿吗?他索性也不说了,瘫倒在地只顾哭天抢地地哭嚷起来。
    纪纲将躲在一旁的小二拉来,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小二哆哆嗦嗦,说是养在后面马厩里的几匹马,忽然之间全都死掉了。那几个客商怀疑是掌柜喂食不小心,毒死了马,要跟掌柜讨要说法。
    纪纲眉头一皱,问:“马是什么时候死的?”
    “就刚才,今天早上喂它们草料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全死掉了。”
    “你带我去看。”
    小二领着他们来到后面的马厩,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九匹马,其中五匹正是他们寄养在此的坐骑,另外还有四匹应该就是那几个大汉的。纪纲俯下身去查看,发现这些马才刚死了没多久,身体尚温热。
    田壹行见每匹马的口鼻处均吐有大量白沫,凑近闻了一闻,说道:“这些马都是中毒而死。”
    那小二急得连忙摆手:“不会的,不会的,这马是今天早上我亲手喂的草料,我都喂了几天了,怎么会有毒?要是有毒,都吃了几个时辰了,怎么这会儿才死?”
    田壹行站起身来,凑到纪纲近前,小声说:“别是冲着我们来的?”
    纪纲显得心事重重:看来他先前的担忧应验了,果然是有人冲着他们来了,或许就是昆仑派的人!此地离最近的市镇少说有十余里路,对方抢在前头毒死了他们的坐骑,必然会在半路对他们不利。
    纪纲回到客栈,见那几个大汉正对掌柜拳脚相加,掌柜被打得鼻青眼肿,叫屈不止。他对曹爽说:“罢了,这掌柜也是受我们牵累,平白死了这些好马,哪里赔得出银子来?你去取些银两,赔给他们吧。”
    曹爽于是喝止了众人,从包裹中取出银两,赔给那几个大汉,又丢给掌柜十两银子,算是给他的伤药钱。
    掌柜得了这莫大的恩典,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儿来。他本以为这几个客官死了五匹好马,必然也要向他讨要钱财,少不得又是一顿拳脚,没想到人家非但不要他赔,还帮他把另外四匹死马的银子给赔了。他直呆了半晌,这才想起来要谢谢人家,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纪纲领着四剑出了客栈,小声说道:“路上不太平,大家千万小心!”
    一行五人沿着山道一路行出了七八里,路上竟十分太平,纪纲抬眼望了望将将西坠的那一抹残阳,想着是不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夕阳的余晖透过茂密的树林,将无数斑驳的小光点投射在密密的落叶之间,满地的落叶铺满厚厚一层,只见叶深不见山道。
    “大家再赶一赶,天黑之前应该能到前面的市镇。”
    纪纲话音刚落,前面的树林里呼啦啦惊起几只乌鹊,拍打着沉重的翅膀飞向空中。他惊觉有异,小声叫道:“大家小心!”
    风中传来扑簌的树叶纷落之声,由上面飘悠悠坠下,落叶声中隐伏着肃杀的剑气。几人抬头一看,身遭的树梢顶上均有人仗剑从上滑落下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一人高声喝道:“本门逆徒,还不束手就擒?”
    田壹行看时,正是昆仑派程青一行,四面角上各有二人,将他们困于当中。
    夏纸鸢骂道:“究竟谁才是欺师灭祖的叛徒,你们心里清楚……”她话未说完,却见一道霞光从正前方直贯而来,疾风扫劲草,将满地的落叶激荡两开。
    “师妹小心!”田壹行情急飞身而起,护剑挡在夏纸鸢身前。
    “”地一声震响,田壹行眼前霞光似星光乱溅,手中的长剑白光乱颤,几乎抓握不住。他强咬住牙,长剑如扇面挽出两朵剑花,以防敌人挺剑再进。
    来人并不乘胜进击,飘身退在二丈开外,手中一柄长剑通体微泛红光,在夕阳映照之下如一道霞光展开,甚是瑰丽。正是“一丈红”程青。
    程青微微点了点头,赞道:“不枉莫师兄亲手调教你一场,竟然能接得下我这招‘长虹贯日’。唉,不管怎么说,你我都师出昆仑,我不想大家难堪,你们乖乖跟我回去,听候掌门师兄发落就是。”
    “呸!要我们听候周法旨的发落,那是做梦!”夏纸鸢仗剑护在田壹行的身前。
    “你们即便与掌门师兄有一些误会,回去好生认个错就是了,掌门师兄胸怀广大,不会跟你们几个晚辈计较,大家毕竟是同门,何必非要兵戎相见?我好歹也算是你们的师叔,我来替你们作保,掌门他不会为难你们的。”
    “你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当我们不知?你和周法旨狼狈为奸,害了我们师傅,我等四人余生只剩一件事,那就是为死去的师傅报仇!为昆仑派清理门户!”
    “住口!你们这几个逆徒,我念你们是晚辈,才好言相劝,想不到你们血口喷人,简直狂悖已极!你们当我就收不得你们几个?”程青本来还算和颜悦色,听他们污蔑自己害死莫太言,登时怒不可遏。
    “师傅,不要和他们废话,今日就将他们拿了,带回昆仑山交由掌门发落。”他几个弟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程青一声令下:“给我拿下!”
    田壹行冲纪纲叫道:“纪兄,这是我昆仑派的门户恩怨,你是外人,无论我们师兄弟今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你不要插手!”又冲着三剑叫道,“结阵!”
    纪纲心中暗想:田壹行你好生糊涂,昆仑派此番来岂是为了你们的门户恩怨?即便是我想抽身而走,只怕他们也不会让。不过程青自重身份,并未出手,他便也作壁上观。
    四剑同昆仑派的门人交上了手,他们虽然出自“寒水”、“炽炎”两支,但毕竟昆仑两仪,源出同宗,彼此知根知底。田壹行等四人是莫太言门下“寒水剑派”的高足,而程青带来的八人则是“炽炎剑派”的佼佼者。若论武功,这些人原本都在伯仲之间,但四剑遭逢师门巨变,这些年一心为师报仇,练武艰苦不辍。再加之四人精研剑阵,生死同心,心意相通,在江湖上大浪小浪闯过无数,于实战一节已将这些同门甩出一截。
    四剑结了剑阵,威力更显,以四敌八不落下风。不多时,昆仑派已有两人被刺伤,而四剑愈战愈勇,气势愈盛。程青想不到短短几年不见,这几个师侄的武艺精进如斯,适才田壹行接下他一招,已让他大感意外,如今见他们剑法精深,剑阵奥妙,才知并非侥幸。
    程青心中焦急,照此下去门下必败,自己却苦于拉不下脸来参战。他们以八对四,已然占了人数上的大便宜,四剑是自己的师侄辈,自己若再以大欺小,传扬出去他炽炎剑派的脸往哪儿搁?
    “你们给我稳住了阵脚,八个打四个还打不过,真是丢我的老脸!他们是你们莫师伯的弟子,昆仑两支,源出同宗,他们再怎么变,也是我昆仑派的剑法。我平时都是怎么教你们的?人家反了个走位,你们便不认识了?一群猪脑子!”
    程青明着是骂弟子无能,实则是在给他们提醒。他是昆仑派的长辈,只消几眼便看出四剑的凛寒剑阵是从昆仑派的“太虚两极剑阵”分化而来。太虚两极,寒水剑派主“寒极”,炽炎剑派主“炎极”,两极合并,共组“太虚两极剑阵”,阴阳相合,威力无穷。凛寒剑阵其实就是两极中的“寒极”剑阵,只不过“寒极剑阵”原是八卦图走位,凛寒剑阵却反其道而行之,变成了后天八卦图的反向走位,故而他的门下都不识得了。
    他门下的王金平最是机敏,听了程青的话,再走得几个回合,立时悟出,大声叫道:“他们使得是两极剑阵中的寒极一路,走得是后天八卦位,诸位师兄弟都小心了,破他剑阵!”
    田壹行听程青开口说话,便知他窥破了剑阵的奥秘,这剑阵内战不比外战,大家知根知底,威力要消去许多。不过斗得这许多回合,他早已试出了这些昔日同门的斤两,即便不用剑阵,打发他们也不是难事,因此丝毫不惧。
    众人又斗得一会儿,田壹行心生一计。自王金平喊破凛寒剑阵的变化来历,昆仑派众人对剑阵的招式路数便有了提前抵御之策。这也难怪,“太虚两极剑阵”是昆仑派的镇派大阵,不管是寒水派还是炽炎派中的佼佼者,皆会被挑选出来精练此阵。这些人都是昆仑年青一辈中的好手,对剑阵招式、路数无不熟稔于胸,故而能依着剑阵的招式和后天八卦图的走位提前作出预判,早做防御。
    这本该成为他们的制胜之机,无奈王金平他们太过刻板,只会墨守成规。他们明明可以洞悉先机,首要想的却不是如何因机克敌,而是如何御敌,只知一味防守,是以始终陷于被动。
    田壹行大喊一声:“凛风破阵!”
    三剑均是一愣,旋即会意。原来,依着剑阵走势两招之后将是一招“凛风而行”,而田壹行喊出的却是“凛风破阵”,意思是要在“凛风而行”这一招上变阵。“破阵”既是变阵的意思,既然剑阵已被识破,那就没有必要再固守不变。
    四剑心意相通,自被程青喊破剑阵,对方在应对上就有了防备,他们很难再制敌了。三剑其实也隐约感觉到了这层变化,不过他们犯了和昆仑派同样的错误,只知因循守旧,摆脱不了固有的思维程式。只有田壹行突破了藩篱,想明白在如此困局下制胜的关键在于大胆求变,以求取胜机。
    四人循着剑阵又走了两招,至“凛风而行”这招时,田壹行大喝一声“破阵!”四人齐齐变招,四剑齐出。赵大仑使了一招“窗含西岭”,曹爽使招“寒鸦飞渡”,夏纸鸢一招“秋水无痕”,田壹行则是一招“北风萧萧”。这四招都是昆仑寒水剑派的剑招,王金平他们本也识得,但他们一味揣度着凛寒剑阵的走势,浑然想不到对方会突然撤阵变招,被杀了一个出其不意,八人中又有三人被刺伤。四剑念在同门之谊,手下容情,几人受的都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程青一张赤脸再也挂不住,暴喝一声:“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把昆仑派的脸都丢尽了!”他剑随声起,又是一招“长虹贯日”,长剑挂空直刺田壹行。
    他是炽炎剑派顶尖的三大高手之一,剑法至纯至阳,手中这柄赤炎剑是用天坠陨铁打造,剑身通体微红,刚硬无比。传说昆仑派的前人用那块陨铁打造了三把利剑,剑身之上分别刻了“火”、“炎”、“焱”三字,分为赤火、赤炎、赤焱,称为“火炎三剑”,现下传在昆仑三炽剑手中。程青拿的,正是那柄赤炎剑。
    程青的剑法刚猛无比,将纯阳内力运于剑身,激得剑身红光扑朔,宛若罩着一层薄薄的红色雾光。他舞起赤炎剑,周身丈余之内剑气横荡,红雾笼罩,旁人近不得一丈之内,这才得了个“一丈红”的名号。
    田壹行知道这个师叔的厉害,见他出手,立即叫道:“大家小心,快快结阵!”
    程青一声轻哼:“老子练两极剑阵的时候,你们几个还在吃奶哪!化了一个残阵出来,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说毕长剑挑出,欺身直取田壹行。他已看出凛寒剑阵虽然游走不定,核心却是田壹行所在的震卦位置,破了田壹行,剑阵不攻自破。
    三剑见程青直取田壹行,知道他勘破了剑阵的奥秘。三人心意相通,齐齐出剑,一招“绕水三匝”,分从三路进剑,想要护得田壹行周全。
    程青见他们四人剑意相通,不禁起了惜才之心,暗叹一声:想我昆仑门下弟子,有几人能有他们这番修为?莫师兄泉下有知,也当感欣慰。他心中有感,手上却丝毫不松,左手拨出一掌拍向田壹行,右手剑迎着三剑的来势,还是一招“长虹贯日”。
    “、、”三声脆响,赤炎剑神兵非凡,将三剑的长剑齐齐斩断。田壹行护三剑心切,明知不济,硬生生接了他一掌,被震出五尺开外,震位遂失。
    程青有心惜才,四剑虽在一招之内败北,却无人受伤。这一个回合,将纪纲看得目瞪口呆。他深知四剑的武艺,更知这剑阵的厉害,正因如此,他才不急于插手,待到发觉不妙,已然救援不及。程青几番出手,就是那一招“长虹贯日”,四剑居然毫无招架之力。
    程青自幼天资过人,十来岁入昆仑,待到十六岁时便崭露头角,被选入研练两极剑阵,他在两极剑阵上花费的心血已有三十多年。大凡练武者,皆有一个习惯:待到一项绝艺练成之后,必会潜心研究破解之法,一方面是力求精进完美,另一方面也是防备万一遭高人破解时可作应对。程青亦是如此,对两极剑阵的优劣之处早已烂熟于心。凛寒剑阵不过是田壹行从寒极剑阵中参悟变化而来,他的见识修为远不及程青,在外战时虽甚有威力,但在程青眼中根本不值一晒。他既窥破了其中关节,又有神兵在手,自然手到擒来。
    “难得你们能有这番修为,他日必成我昆仑柱石。你们听我一言,跟我回去,向掌门认个错,有什么误会消除了就是。掌门爱才,必不会为难你们。”
    “程青,你休要花言巧语!我们今日败在你手里,只怪自己学艺不精,你要杀便杀!要想我们回去认贼为师,休想!”夏纸鸢性情刚烈,开口便骂。
    “师妹,不得无礼!”田壹行见程青几次三番好言相劝,不像是惺惺作态,于是转向程青,温言说道,“多谢程师叔手下留情,我等心领,只不过杀师之仇不共戴天,恕我等万难从命。”
    程青闻言大怒,大声呵斥道:“你们几个休要胡言乱语,昆仑上下谁不知莫师兄是遭了‘煞骷髅’的毒手,与掌门师兄何干?”
    田壹行看了看程青,又看了看其他弟子,说:“程师叔,有些话是不当在此处说的,便是说了你也不信。既然多说无益,不如不说,我等四人曾在师傅灵前立下誓言,与周法旨不共戴天,还请师叔见谅。”
    “混账,你们这几个目无尊长的逆徒!掌门早有明令,要将你们拿回昆仑发落,我是怜你们之才,不忍伤了同门情谊,这才好言规劝。不料你们非但没有悔罪之意,竟然还敢污蔑师长,以下犯上!你们当我真的拿你们不得?”
    “我们就算不是你的对手,今日也要拼死一战!”夏纸鸢紧紧握着半截断剑,怒目而视。余下三人互相倚背靠在一起,对战程青,他们几无胜算。
    “想不到堂堂昆仑派,在西域武林雄霸一方,做事的行径却如此不屑,也不怕武林同道耻笑吗?”纪纲不能再袖手旁观,冷冷说道。
    “噢?敢问阁下是……我昆仑派自处理我们的家务事,与阁下又有何干?”
    “区区在下不值一提,你们昆仑派的家事本来与我无关,只不过身为武林同道,见了倚多为胜、以大欺小这等事情,有些不平罢了。”
    纪纲说他们倚多为胜、以大欺小,换在平时程青定然觉得有失颜面,但此时他巴不得纪纲自己撞上门来,丝毫不以为意。他此次奉命下山,正与纪纲猜想的一样,乃是为了武当山的“玉龙”之密。周法旨不知从何处得的消息,要他上武当山探查紫霄宫的秘密,并指示莫太言的四个弟子或与此事有渉。
    程青闹不明白周法旨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不敢违令,于是挟众混迹武当山,不曾想稍有动作即被识破,被逐下山。他们下山后一直守在山下,得知田壹行一行下山,赶在前面毒死了他们的坐骑,期望从他们身上挖出“玉龙”的秘密。他打着清理门户的名义捉拿四剑,目的是要探查秘密,但纪纲是外人,他不好下手,可要是纪纲自己撞上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于是也不生气,淡淡说道:“如此说来,阁下是打算狗拿耗子了?”
    纪纲哈哈一笑:“阁下这个比方打得好。”
    程青一愣,随即省悟:他这是借着自己的话头骂他们是耗子。大怒,骂道:“你小子找死!” 赤炎剑化出一道霞光,起手又是那招“长虹贯日”。
    他这一招使了多次,招式早已用老,纪纲却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深知只有绝顶的高手,才不忌招式老套落窠,立即将身一展,抽出孔雀扇,却不敢接他长剑,脚下一溜,滑至程青近前,然后手腕一抖,将扇面展开,顺势就向程青腋下削去。
    程青长剑在外,并不收势,右足轻点,极轻巧地跳跃起来,一个连环双踢腿,踢向纪纲手腕。纪纲见他这把年纪身形还如此灵巧,不禁暗喝一声彩。他手腕翻旋,将扇面折旋过来,两支孔雀翎冲着程青的双足滑旋而去。
    程青见他这柄扇子甚是奇特,遂留了心眼,尤其那翎片边缘泛出微光,知道必是利刃,便回剑去削他扇面。纪纲见过他赤炎剑的厉害,收起扇面,反身翻到程青身后,将扇子作判官笔用,点他肩上的肩井穴。
    程青也不回头,听风辨位,反手一扬,长剑从自己腋下穿过,挑剑直上,正顶在纪纲扇头,分毫不差。纪纲扇头与他长剑甫一接触,立即如蜻蜓点水般弹跃纵后,落在丈余之外。
    两人在眨眼间试探了三四招,兔起鹘落,甚是利落。程青想不到眼前这人年纪轻轻,武功竟是这般了得,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叫道:“好身手,可惜你今日惹错了人!”言毕仗剑揉身复上。
    王金平他们已将四剑围住,激斗正酣,他们的武功虽不及四剑,但人数占优。四剑中夏纸鸢等三人长剑已被斩断,缠斗时久,渐渐落于下风。
    纪纲和程青斗了十余个回合,渐渐被他剑风裹住,周身丈余内红光笼罩,剑影嚯嚯。他倒吸一口冷气,暗暗叫道:这“一丈红”果然名不虚传!我若不及时抽身退去,只怕就要糟糕!于是展开扇法,扇面上下翻飞,照着程青头面部一阵疾攻,随后一个虚晃,撤身向后急退出去。
    程青的剑法一丈之内威力最盛,岂肯轻易放他走脱?纪纲几次冲突,都被他剑光裹住。他早已算准纪纲这番疾攻乃是虚张声势,见他撤步,长剑立时追出,如赤练吐信一般,追着纪纲不放。
    纪纲周身陷在红色的剑光之中,耳听得“丝丝”的剑声环绕,已难辨虚实。他索性将心一横,“嚯”地旋开扇面,转腕便朝程青面部削去。撑开的扇面就如半个风火轮一般,急旋着削向程青,两支孔雀翎更似给它插上了一双翅膀,呼呼削来。
    程青并不慌忙,迅速抬起手腕,抬高剑身,欲以剑身挡他孔雀扇。哪知那扇子将将削到面前二尺来处,竟然“嗤、嗤”地飞出两枚翎片,射他双眼之处。两支翎片射速极快,转瞬即至。
    程青大吃一惊,慌了手脚,慌乱撤步挥剑横挡。只是距离实在太近,他只挡去了一枚翎片,还好他撤步神速,另一枚翎片擦着他的眉梢飞了过去,总算侥幸。
    这一合程青方寸尽失,甚是狼狈,他不由怒骂道:“想不到阁下原来是这样的英雄好汉!”正欲挺剑再战,却发现纪纲早已乘机脱逃,隐在密林丛中不见了。
    他胸中一口闷气无处可出,“嚯”地腾身而起,径往四剑核心扑去。他腾在半空,这一招使得却是“万丈光芒”,将四人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四剑中只剩了田壹行一把长剑,外围尽被昆仑弟子挺剑抵住,田壹行无计可施,只得硬起头皮腾身而起,欲以一人之命救下他们三人。
    程青一声轻喝:“不自量力!”他见田壹行舍身相救,心有赞许之意,不愿伤了四剑的性命。于是长剑稍顿,光芒尽收,剑锋偏转,“”地一声,只砍断了田壹行手中长剑。左掌翻出,一掌拍在他右肩上。
    田壹行中掌落地,程青迅捷跟上,在他神阙穴上轻轻一点。田壹行一阵酸麻,再也不能动弹。夏纸鸢心系大师哥,握着半截断剑从人丛中杀出,直扑程青而来,曹爽和赵大仑阻止不及。
    程青冷哼一声:“你们俩倒是有情意。”抬起手中剑就向夏纸鸢拍去。夏纸鸢关心则乱,心中早已没有章法,抓着半截断剑像一个莽妇一般冲去,被程青轻轻一拍,断剑拿捏不住,飞了出去。程青随即抬起一脚,将夏纸鸢踢翻在地,两个昆仑弟子立时挺剑上前抵住她咽喉。
    夏纸鸢开口便骂:“程青你个老匹夫,和周法旨那奸贼狼狈为奸……”一个昆仑弟子冲上去抬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你个叛徒,还敢污蔑师尊!”反手又是一巴掌准备拍下。
    “罢了。”程青出言喝止,他见夏纸鸢被打的半边脸上印出五道红印,嘴角处也流出血来,就说,“晃华,她好歹是你的师妹……”
    “师叔,她是本门的叛徒,哪儿是我的师妹?她辱及本门师尊,怎么还配作昆仑弟子?”这弟子姓万,叫万晃华。
    “呸!”夏纸鸢吐出一口血水,狠狠地瞪着万晃华。
    万晃华大怒,抬手又要打,只是摄于程青的威严,一个巴掌抬在半空,打不下来。
    “你们要打便打,要杀便杀,我可不会领你的情!”夏纸鸢又狠狠地盯着程青。
    程青见她眼中充满恨意,索性移开了目光,冲着曹爽和赵大仑叫道:“你们两个还不束手就擒,难道非要老夫出手吗?”
    此时日已西坠,天光昏暗,他话音甫落,迎面吹来一阵夜风,风中裹挟破空之声,隐隐泛出几星寒光。他大叫一声“小心!”,闪身侧避,并舞起长剑护住周身要害。
    一条人影迅捷地突入战核之中,噼里啪啦几掌打翻了三四个昆仑弟子,低声叫道:“你们两个快走。”原来是纪纲去而复返。
    曹爽和赵大仑乘势杀出,曹爽记挂着田壹行和夏纸鸢,便要往程青那边冲去,被纪纲一把拉住:“你们不是他对手,快走!”
    “凛寒四剑情同生死,怎能扔下大师兄不管?”
    “我们再想法子救他们,快走。”
    赵大仑也拉住了曹爽,说:“六爷说的有理,我们再想办法。”
    两人合力拖住曹爽,曹爽冲着田壹行大喊一声:“大师兄,我们一定会回来救你们的。”
    纪纲见程青避开了翎片,恐他追来,一扬手又射出两枚翎片。三人快速消失在霭霭的暮色之中。
    程青见三四个弟子躺在地上,不知伤情如何,便也不去追赶。他将众弟子召到近前,八人中有五人挂了彩,他将众人扫视一圈,怒气难消:“你们和他们份属同门,看看人家的武功,再看看你们的熊样,将来如何将昆仑派发扬光大?”
    众弟子都低下了头,不敢出声,只有柳云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禀道:“师傅教训的是,徒儿谨记今日之耻,今后一定勤加练功,不负师父所望。”他正是程青自己的徒儿。
    其他弟子见状,齐齐单膝跪下,说道:“弟子一定谨记师叔(傅)教诲,努力光大昆仑门楣!”
    程青这才点了点头,稍思索了一会儿:“金平、晃华、陈超、侯亮,你们四人将他们二人押回昆仑山,听候掌门发落,其他弟子随我先行养伤,再做计较。”
    众人应声领命。
    程青又嘱托王金平:“金平,你人最是机敏,路上千万小心。这二人的武功都在你等之上,万万大意不得,并请禀告掌门师兄,我一定完成他交办之事,请他放心。”
    王金平应了。

    洪顺和冷如风一路南下,冷如风顶着“湘王余党”的罪名,行事十分谨慎。两人风尘仆仆,这日来到了武昌城外,冷如风见天色尚早,说:“我们先在城外找个僻静处歇息,等天色暗了再进城,这样方便一些。”
    两人于是在城外的树林里寻了一个僻静的所在,坐下歇息,歇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听得远远地传来一声狼嚎,嚎声悠长凶促。冷如风并不在意,洪顺却忽地坐起身来,侧耳全神凝听。那嚎声悠长不绝,及至尾段,跳脱出几声凶吠,随后消声断绝。
    “冷大哥,你快听!”
    “几头野狼而已,不打紧。”
    “不是,不是。”
    “甚么不是?”
    “不是狼,听着像狗。”
    “管它是狼是狗,你好生歇着吧,有我在,它们敢来,我正好打来下酒打紧。”
    “不对,冷大哥,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狗,它这是在求救哪,我们得去看看。”
    “我知道你能听懂禽兽说话,但畜生自有它们的活法,一头狼的死活,与你我何干?莫要多事。”
    洪顺听了他的话,刚欲站起的身子重又坐下。哪知片刻之后,嚎声又起,这一次不似先前那般悠长,更显急促。
    “不行,我要去救它!”洪顺爬起身来,也不管冷如风,冲着嚎声的方向飞奔而去。
    “这小子……”冷如风不得已,只得起身随着他一同奔去。
    两人循着嚎声奔出里许,钻进密林深处,听得嚎声渐近,冷如风不由得提高了戒备,对洪顺说道:“你小心点儿,当心有狼群!”
    “冷大哥你放心,我说了那是只狗,不是狼。”
    冷如风心中存疑:这听着明明是狼嚎,怎么会是狗呢?
    “冷大哥,你看前面!”
    冷如风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望去,透过长草可见前面的林间有一小块空隙。那一小片地上没有长灌木,只有一棵大树竖在那里,使那里显出一些空旷出来。杂乱的长草丛中,有一团白影倚在大树底下,不知是狼是狗。
    两人小心上得近前,发现那是一只毛色通体纯白的北犬,体型较一般家犬为大,较狼则更为纤细。身形呈流线型,体态健美,是极难得的北犬上品。这只北犬正是燕王帐下六护卫之一的张玉所豢养的“灵缇”,不知因何会在此处。
    灵缇前面,还站着一个矮瘦的汉子。它正低首曲身,撑腿竖尾,呈全副戒备之态,对着那汉子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呜呜”之声,仿佛随时都要扑咬上去。
    “天猫叔叔,你可莫要伤了它。这狗儿纯白如雪,我可喜欢得紧呢!”说这话的正是蝴蝶教圣女吴幼朵,她站在那汉子身后,那个矮瘦汉子则是天猫堂主阿里马。
    “朵儿,这只狗可不一般,性情极凶悍。你要我拿下它,又不能伤了它,哪有那么简单?”阿里马刚才领教过灵缇的悍猛,险些被它咬到。
    “那我可不管,反正我不许你伤它。”
    阿里马白了她一眼:“你不许我伤它,难道让它伤了我?”
    吴幼朵立即换了一副娇嗔的作态,冲阿里马作个鬼脸:“嘻嘻,我堂堂的天猫叔叔,怎么能连个狗儿都斗不过……”
    “你岂不知猫狗是天生的冤家,几时见过猫和狗能和平共处的?”阿里马说着疾步冲向灵缇,想赤手空拳将它拿住。
    灵缇一直处于全神戒备,见他扑来,不闪不避,反而腾空朝他扑咬上去。北犬是极其凶悍的猎犬,灵缇和黑曜均是出于北方蒙元之地的稀世极珍,由张玉在军中一手悉心调教,珍爱如同儿女。这两犬野性凶悍,宁死不退,平日里几十个军士都进不得它们身,凶猛如虎豹者亦非其敌。
    阿里马知道这狗的凶悍,双手十指相扣,想箍它脖颈。岂料灵缇竟似猜懂了他的心思,低头避过,前爪扑出,扑向他胸前撕咬抓去。阿里马与它缠了几个回合,这狗迅如闪电,灵动似人,竟然拿它不下。
    阿里马暗自心惊,想:这是哪里来的猎犬,竟然如此神骏?如此良犬,必有其主,只怕就在左近。他稍一疏神,灵缇看出他的破绽,一个迅扑几乎扑到他的面门,张开大嘴就去咬他咽喉。
    阿里马一惊,急忙伸手去摁住狗头。哪知灵缇的扑势其猛无比,他摁压不住,竟然被它扑倒在地。灵缇立即拿出它的捕猎本领,白森森的一口利齿就咬向他的喉颈。
    阿里马死死掐住灵缇喉颈,感觉狗鼻中呼出的热气呼呼刺在脸上,那白花花的犬牙已经刮抵在自己的面皮之上。他平生最讨厌狗,如今被一只狗欺成这样,心中恼怒异常,发一声呐喊,弹起一脚踢在狗肚子上,右掌运力一掌拍在它的身上。
    灵缇“啊呜”一声惨叫,被打出几丈之外。阿里马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杂草,骂道:“好个畜生……”
    “啊!天猫叔叔,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打它?你把它打死了怎么办?”吴幼朵一声咋呼。
    阿里马大怒,凶光扫向吴幼朵,大声说道:“你没见那畜生刚才差点要咬死我?我打个畜生你心疼,咬死了你天猫叔叔怎么不心疼?”
    吴幼朵见他发了怒,不敢再大声,啜啜说道:“天猫叔叔怎么会被咬死……”
    阿里马横她一眼,她才住嘴不敢再说话了。阿里马再向灵缇望去,见那狗已支撑着又站了起来,浑身白毛直竖,冲着他龇牙不已,眼中凶光更盛,摆出一副斗死方休的样子。
    他知道此犬性极烈,极难驯服,心中亦不免有些相惜。阿里马素来不喜狗,见了灵缇却有些不同的感觉,他赤手与灵缇相斗,并非全是吴幼朵“不能伤它”的关照。刚才情急之下出了重手,手上没拿捏住分寸,也不知伤得它怎样。
    灵缇将身上抖落一番,忽然引吭一声长嚎,声音比之前更显凄厉。嚎罢,它又重新抖起精神,直勾勾盯着阿里马。
    洪顺听灵缇这声长嚎,听出这是它决死之前的悲鸣,就好像壮士赴死之前的悲歌一样,悲怆壮烈。他心有不忍,当即冲了出去,冲着阿里马大叫:“你放过它吧,它不过就是条狗。”
    阿里马见忽然冲出一人,吃了一惊。灵缇也受了惊动,见洪顺奔向自己,立即调转身来,呲牙冲着洪顺。
    “不要怕,你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洪顺轻轻张开怀抱,缓缓靠近灵缇。
    灵缇见洪顺靠近,先是“呜呜”的凶声大起,呲着牙毛发根根树立起来。洪顺一边呼唤,一边挨近,说来也奇,灵缇渐渐松弛下来,呲裂着的狗嘴渐渐止声,竖起的毛发落了下来,尾巴也渐渐耷拉下来。
    洪顺慢慢走近它身前,轻轻抚摸着它,将灵缇身上杂乱的皮毛逐一抚平,又查看它的伤处。性烈如火的灵缇在洪顺面前,竟然收敛了凶煞,变得甚是温顺,俯首由其抚摸。阿里马和吴幼朵见了,都以为他就是灵缇的主人。
    吴幼朵老实不客气,说道:“喂,你这小子,这狗儿倒是不错,本姑娘喜欢,我老老实实把它交给我。”
    洪顺抬眼望了她一眼,不由看得痴了。眼前这少女十五六岁模样,穿着一身青蓝相间的彩布衣衫,脖上、腕上缀满了银闪闪的银饰,将她雪白的肌肤衬得光洁无比。一张青春粉嫩的俏脸笑靥如花,一弯黛眉下忽闪的大眼睛,清澈无底。
    洪顺此时十七岁年纪,正是男子春情萌动的年纪。他以前在武当山一心修道,在男女之情上没有欲念,此番跟随冷如风下山,一路穿州过府,渐渐见识了市井的繁华和人世的烟花,一路上见了不少青春靓丽的女子。他抵不住青春的荷尔蒙本能,俗念陡生。
    他前时见着漂亮女子,总要偷偷看上几眼,又怕被冷如风发觉,便跟做了贼一样。他虚心有愧,自觉这不是一种好行径,却又抵不过身体深处的那股冲动,忍不住还是要偷看。这会儿一个青春妙人面对面地看着自己,他顿时心慌意乱,脸色涨得通红,明知不该,双眼却舍不得从这少女俏丽的脸庞上移开。
    吴幼朵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也不答话,怒道:“姑娘跟你说话哪,你瞧什么瞧!”
    洪顺这才醒了过来,护着灵缇,说道:“这……不是我的狗,我……不能给你。再说,你们如此打它,我怎能把它给你。”
    吴幼朵换了一副笑脸,笑眯眯地说:“你放心,我不打它。你看它浑身雪白,多好看哪!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狗,我可喜欢它呢,怎么会打它?”说着,凑上近来,她看见洪顺摸它甚是温顺,忍不住也想摸一摸灵缇那雪白的皮毛。
    灵缇野性难驯,根本近不得生人。它见吴幼朵朝它伸手,立时蹿上去扑咬她的手,吓得吴幼朵“妈呀”一声大叫,身子急往后缩。
    灵缇迅捷如电,她哪里躲得及?好在阿里马早有防范,一把扯住她腰间那根束带将她急拉回来。
    灵缇极有气性,它刚才挨了阿里马的打,对这二人仇恨极深。吴幼朵惊魂尚未定,它一扭身又扑了过来,吓得吴幼朵“哇哇”乱叫。
    阿里马护她心切,见灵缇不依不饶,下意识地翻出一掌朝它拍去。他一掌击在灵缇身上,灵缇一声惨叫,身子直线般飞了出去。
    洪顺听灵缇惨叫凄厉,急忙飞身跳了出去,在空中将灵缇抱住。他武功平平,抱住灵缇后将它紧紧搂在怀里,以防又摔重了它。这样一来,他落地便失了重心,落在长草丛中,一连滚出几个跟头。
    “哎呀,天猫叔叔,你怎么又打它?”吴幼朵反倒埋怨起阿里马来。
    阿里马狠狠瞪了她一眼:“我若不打它,刚才你的手都被它咬断啦!”他心中有气,冲吴幼朵嚷道,“在你眼里,你天猫叔叔连条狗都不如啦?”
    吴幼朵见他发了火,悻悻然不再作声,赶忙向洪顺那边跑去,想看看灵缇到底怎么样了。冷如风怕他们对洪顺不利,纵跃而出,拍起双掌向阿里马拍去。
    阿里马见他掌势漂浮,侧步轻身闪过,冷如风连出几掌,都被他轻巧避过。冷如风惊于此人武功之高,旋即双掌一错,“出云掌法”缭绕扑朔,想抢他一个先手。
    阿里马见他掌法繁复,四处腾挪躲闪,偶尔出掌拆当几招,或是反攻一两招探查虚实。冷如风一气罩着阿里马攻出七八掌,看得人眼花缭乱。倏忽间,他从彰叠的掌影中直出一掌,一招“拨云见日”直击阿里马胸前膻中穴。
    阿里马轻喝一声“来得好!”竖起左掌直切下来,将身侧避,同时横身右肘抬出,撞向冷如风胸口。
    冷如风这招本是要以诸般繁绕的虚手分散对手注意,然后出其不意一掌致胜,没曾想对方一眼就识破了他的掌法。他急忙撤招,已是不及。阿里马左掌变切为扣,一把扣住他手腕,将他往前拉来,右肘跟着撞进,正撞在他胸口之上。
    冷如风应变也是极快,趁着手腕脉门尚未被他扣死,双腿急翻,一脚朝他面门重重蹬去。阿里马右肘撤下,伸长右臂去抓他足面。冷如风趁他左手稍松,发狠将手腕一甩,挣脱了出来。侥是如此,他胸口挨了一记肘撞,有些闷痛,挣脱出的右腕上也划出了五道指痕。
    阿里马也不追击,淡淡说道:“你这掌法太过花哨,不过是银样枪头,中看不中用。”
    冷如风被他一语道破短处,有些无地自容。他这套掌法看着繁华锦绣,煞是华丽,在绝顶高手面前却是不甚实用的花架子功夫。
    吴幼朵奔到洪顺跟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洪顺在长草丛中滚了几圈,爬起来时身上滚满杂草,就连头发上也沾着好几根,模样甚是滑稽。
    “喂,你个草包,看着还蛮好笑的。”她嗔笑道。
    洪顺抬头见她一双乌黛深眸正看着自己,眼中饱含青春的活力和神采。这是他第一次离一个妙龄少女如此之近,仰息之间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暗淡的幽香,他心旌摇荡,恍若醉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看着好笑嘛,你……看起来,真美……”他毫无人情经验,情由心生,便脱口而出,却不知道一个男子乍然对一个年轻女子说出这等话来,实是轻薄无礼之举。若是中原女子听了此等话语,定要斥他登徒浪子,轻薄下流。
    吴幼朵听了,不怒反喜,问道:“真的吗?我看起来美吗?”她是苗邦女子,苗邦女子不受中原礼教束缚,天性奔放,敢爱敢爱,似这等情爱之语,她们听了并不觉羞耻难堪。
    女子爱美乃是天性,遭人爱慕难免喜不自胜。吴幼朵天生丽质,这几年渐渐出落成人,但她在蝴蝶教中身份特殊,即便有青年男子仰慕,也不敢向其表白,故而从未听得青年男子当面夸赞过她好看。
    “真的,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来。
    吴幼朵两道绯红印上双颊,仿佛一下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娇羞之态尽显。她轻声道:“你别……骗我……”
    “没有,没有,你是真的……很美。”
    两个娃儿春情萌动,刚入佳境,猛然听见灵缇冲着吴幼朵一阵狂吠,这才惊了两人。洪顺赶忙去看怀中的灵缇,他的担忧没错:阿里马这一掌失了分寸,将它的左腿腿骨打断了。若不是如此,它早扑上去咬吴幼朵了。
    洪顺甚是痛心,轻声抚慰灵缇,着手查看它断骨处的伤情。吴幼朵也极心疼,她是真心喜欢灵缇,想不到结果反伤了它,几次想伸手抚摸,都被它凶狠的样子吓得缩回了手。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嚎,与灵缇的嚎声如出一辙。灵缇一个激灵,扬起脖子一阵哀嚎,远处的嚎声急切响起回应。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看来真正的狗主人来了!
    嚎声越来越近,灵缇的回应越来越激动。不消多时,一条黑色的犬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洪顺疾奔扑来。
    黑曜就像一股黑色的疾风,只露着白森森的犬齿,口中呜呜作声,作势就要扑上撕咬洪顺。灵缇发出一阵呜咽之声,似乎在对黑曜说着什么,黑曜猛然停在洪顺身前三尺来处,一对幽绿的眼珠闪着凶光,呲牙打量着洪顺。
    洪顺目光温和,看着它柔声说道:“别怕,你过来吧,我不伤你。”他一边抚摸着灵缇,一边示意黑曜过来,对它说,“它的腿骨断了,不过不要紧,我马上把它接上,会好的。”
    一人一犬僵持了片刻,黑曜竖起的黑毛渐渐松弛,仿佛通了灵性一般,缓缓走近洪顺,口中呜咽有声,像是在询问灵缇的伤情。吴幼朵在一旁看得都呆了,禁不住喃喃问道:“你能和它们说话?”
    两犬凑近一处,灵缇极是激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无奈断腿处伤痛,只好又趴在洪顺怀里。两犬缠在一起,互相舔舐,极是亲昵。
    猛听得一人暴喝,声如炸雷:“何人大胆,敢伤了我的灵缇!”一人提着一把蜡银斩马陌刀,从树林中一跃而出。此人威风凛凛,正是“横断刀郎将”张玉。在他身后,数十个汉子分列两旁,均是剽悍的健儿。
    阿里马向来自负,不屑道:“是在下不小心伤了阁下的爱犬,还请见谅。”他虽是致歉,神态却甚是倨傲。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出手“伤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绝不会开口致歉。
    张玉大怒,骂道:“阁下可真是英雄好汉,不打人打狗嘛?”语气中满是轻蔑之意。
    阿里马听他言语中有打不过人打狗的讽意,重重哼了一声:“我是狗也打,人也打,人狗来了一起打!”
    黑曜仿佛听懂了他这话,一下子给激怒起来,舍下灵缇直扑阿里马。
    张玉见了,恐黑曜又有闪失,喝道:“黑曜,给我退下!”黑曜听了张玉喝止,只得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瞪视着阿里马。此犬令行禁止,可见训练有素。
    张玉挺起陌刀,喝道:“看我拿下你这狂贼!”
    他方要起步,身后纵出两个壮汉,说道:“收拾这等狂徒,岂劳将军动手?待属下将他拿下!”两人一左一右,分从两边朝阿里马攻去。
    阿里马眼皮不抬一下,站着纹丝不动。待两人挥拳攻近,倏忽纵跃而起,双腿劈开,各弹一脚,将两人远远踢开,然后又落回原地,仿佛未曾移动过一般。他这一下干净利落,众人看了都是一呆。
    这些汉子的武艺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张玉从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善战壮士。此人既能打伤灵缇,自然绝非泛泛之辈,但对方武功如此之高,还是出乎张玉的预料。那两个汉子从地上爬起后,仿佛还未回过神来,怔在当地不敢再上。
    张玉身后又闪出两人,手中均持了一对形似鹰爪的铁爪,大声喝道:“狂徒休要猖狂,待我们兄弟来会你!”这二人并非军士,乃是一对亲兄弟,是与张玉同行的南燕堂中好手。老大叫秦少仪,老二叫秦少华,号为“岭南双鹰”。
    张玉将陌刀一抬,横在两人身前,说道:“你们退下,我要亲自会会这位英雄好汉。”他恼怒阿里马打伤了灵缇,定要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于是抬刀指向阿里马,“你张爷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号!”
    阿里马淡淡地答道:“你要是够本事,连我的脑袋一并拿去,还要甚么名号。”
    张玉大怒:“叫你知道你张爷爷的厉害!”大踏步流星而去。
    阿里马听他脚步沉重,那柄陌刀三尖两刃,盖是军中力士斩马劈敌的重刃,猜想此人应是军中出身。“大凡军中武将多是莽夫力士,走马战阵还行,要是论起武艺……”阿里马心里轻嗤一声,随手从背后抽出双刀,轻轻拍向对方刀面。
    张玉大步流星,展开“铁马大横刀法”,起手一招“铁马冰河”,陌刀展开,如风卷残云,横扫一切。阿里马的双刀本是要探他虚实,见了这等仗势,即知此人力大无穷,若与他硬碰实是不智之举,于是收起双刀,仗着身形灵便,与之展开缠斗。
    张玉是马上将军,这套刀法在马上最具威力,横刀杀阵,刀光覆盖周遭几丈,威猛无比。阿里马暗暗心惊张玉的这番劲力,此人神勇非凡,刀法亦是横贯大气,有磅礴之势,倒是自己小觑了他。
    两人身处树林之中步战,只这片儿稍显空旷,张玉的刀法纵横捭阖,不适合在林间施展,威力大打折扣。陌刀展处往往遇大树阻隔,招数不得尽展,刀速也受迟滞,几招下来未伤到阿里马分毫,倒把树砍倒了好几棵。
    阿里马看出这等便宜,他的刀法本就胜在轻灵神速,于是又抽出刀来,双刀如灵蛇出动,左右开弓,分进合击。张玉空负了一身神力,不得尽数施展,渐渐被阿里马逼落下风。
    秦氏兄弟看出不妙,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随即挺起铁爪上前助战。这二人的武功绝非那几个军士可比,三人敌一,张玉的形势大为好转。
    洪顺无暇顾及场上的激斗,对吴幼朵说:“我要尽快给它接骨,晚了它的腿可要残了。你去给我找两根直的树干来,要这么长,这么粗。”他示意比划了一下。
    吴幼朵连连点头,不一会儿捡了五六根树枝过来,任洪顺挑选。洪顺从衣服上扯下两条布片,一边温言劝慰灵缇,一边开始动手接骨。吴幼朵想要帮忙,苦于插不上手,只得焦急万分地看着。黑曜也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不时焦急地走来走去,就跟通人性一般。
    洪顺忙活了一阵,总算替它接好了骨,又用冷如风递来的伤药给它涂了,这才抬起头,冲着吴幼朵笑了。吴幼朵见他满头是汗,笑得非常开心,心中也不禁欢喜。忽又见他头上还粘着几根长草,傻笑的样子甚是滑稽,忍不住又“扑哧”笑出声来。
    灵缇似乎懂得洪顺是在帮它治伤,断骨处固定后不再如先前疼痛,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洪顺的手,似是在表示感谢。黑曜则绕着他将尾巴摇成了一把扫帚,显得极其兴奋。
    吴幼朵看洪顺抚着灵缇雪白的皮毛,心痒难耐,可又不敢伸手,于是轻声问他:“怎么它们对我这么凶,对你却这么亲近?它们当真不是你养的吗?”
    “不是,不过我明白它们的说话,它们也明白我的心意,我不会伤害它们,它们自然也不会伤害我。”
    “这么神奇?”吴幼朵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
    “我从小就能跟飞鸟走兽互通心意,明白它们在想什么,其实人和动物一样,之所以会产生误会,就是因为互相不懂。”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吴幼朵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能。”
    她试探性地问:“你能不能跟它说说,我也想摸摸它。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想伤害它,我是见它好看,真心喜欢它。”
    “我试试吧。”洪顺低下头来,附在灵缇耳边轻声嘟囔着什么,就像在跟人说话一样。过了一会,他冲吴幼朵笑笑,说:“你来摸吧,不过轻着点儿,慢慢来,不要惊着它。”
    吴幼朵将信将疑,将手慢慢地靠近灵缇,见它果然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轻轻在它身上抚摸起来。她触手处光洁柔软,灵缇的皮毛像涂了一层蜡油一样顺滑光溜,她越摸越开心,一张脸上堆满了笑意。
    她心里欢喜,抬头正想和洪顺说些什么,猛然发现他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脸看,眼神中闪着一种灼热。她从未正视过一个男人如此灼人的眼光,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之感,脸上火烧起来一般,赶忙又低下头去,只作不知。
    洪顺自觉失态,也赶忙避开头去,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两人都是心中小鹿扑通乱跳。他想着该做些什么化解尴尬,看到场上四人还在相斗,于是大声说:“你们别打了,我已经帮它接好了断骨,快带它回去养伤吧。”
    阿里马护她心切,见灵缇不依不饶,下意识地翻出一掌朝它拍去。他一掌击在灵缇身上,灵缇一声惨叫,身子直线般飞了出去。
    洪顺听灵缇惨叫凄厉,急忙飞身跳了出去,在空中将灵缇抱住。他武功平平,抱住灵缇后将它紧紧搂在怀里,以防又摔重了它。这样一来,他落地便失了重心,落在长草丛中,一连滚出几个跟头。
    “哎呀,天猫叔叔,你怎么又打它?”吴幼朵反倒埋怨起阿里马来。
    阿里马狠狠瞪了她一眼:“我若不打它,刚才你的手都被它咬断啦!”他心中有气,冲吴幼朵嚷道,“在你眼里,你天猫叔叔连条狗都不如啦?”
    吴幼朵见他发了火,悻悻然不再作声,赶忙向洪顺那边跑去,想看看灵缇到底怎么样了。冷如风怕他们对洪顺不利,纵跃而出,拍起双掌向阿里马拍去。
    阿里马见他掌势漂浮,侧步轻身闪过,冷如风连出几掌,都被他轻巧避过。冷如风惊于此人武功之高,旋即双掌一错,“出云掌法”缭绕扑朔,想抢他一个先手。
    阿里马见他掌法繁复,四处腾挪躲闪,偶尔出掌拆当几招,或是反攻一两招探查虚实。冷如风一气罩着阿里马攻出七八掌,看得人眼花缭乱。倏忽间,他从彰叠的掌影中直出一掌,一招“拨云见日”直击阿里马胸前膻中穴。
    阿里马轻喝一声“来得好!”竖起左掌直切下来,将身侧避,同时横身右肘抬出,撞向冷如风胸口。
    冷如风这招本是要以诸般繁绕的虚手分散对手注意,然后出其不意一掌致胜,没曾想对方一眼就识破了他的掌法。他急忙撤招,已是不及。阿里马左掌变切为扣,一把扣住他手腕,将他往前拉来,右肘跟着撞进,正撞在他胸口之上。
    冷如风应变也是极快,趁着手腕脉门尚未被他扣死,双腿急翻,一脚朝他面门重重蹬去。阿里马右肘撤下,伸长右臂去抓他足面。冷如风趁他左手稍松,发狠将手腕一甩,挣脱了出来。侥是如此,他胸口挨了一记肘撞,有些闷痛,挣脱出的右腕上也划出了五道指痕。
    阿里马也不追击,淡淡说道:“你这掌法太过花哨,不过是银样枪头,中看不中用。”
    冷如风被他一语道破短处,有些无地自容。他这套掌法看着繁华锦绣,煞是华丽,在绝顶高手面前却是不甚实用的花架子功夫。
    吴幼朵奔到洪顺跟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洪顺在长草丛中滚了几圈,爬起来时身上滚满杂草,就连头发上也沾着好几根,模样甚是滑稽。
    “喂,你个草包,看着还蛮好笑的。”她嗔笑道。
    洪顺抬头见她一双乌黛深眸正看着自己,眼中饱含青春的活力和神采。这是他第一次离一个妙龄少女如此之近,仰息之间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暗淡的幽香,他心旌摇荡,恍若醉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看着好笑嘛,你……看起来,真美……”他毫无人情经验,情由心生,便脱口而出,却不知道一个男子乍然对一个年轻女子说出这等话来,实是轻薄无礼之举。若是中原女子听了此等话语,定要斥他登徒浪子,轻薄下流。
    吴幼朵听了,不怒反喜,问道:“真的吗?我看起来美吗?”她是苗邦女子,苗邦女子不受中原礼教束缚,天性奔放,敢爱敢爱,似这等情爱之语,她们听了并不觉羞耻难堪。
    女子爱美乃是天性,遭人爱慕难免喜不自胜。吴幼朵天生丽质,这几年渐渐出落成人,但她在蝴蝶教中身份特殊,即便有青年男子仰慕,也不敢向其表白,故而从未听得青年男子当面夸赞过她好看。
    “真的,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一样。”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来。
    吴幼朵两道绯红印上双颊,仿佛一下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娇羞之态尽显。她轻声道:“你别……骗我……”
    “没有,没有,你是真的……很美。”
    两个娃儿春情萌动,刚入佳境,猛然听见灵缇冲着吴幼朵一阵狂吠,这才惊了两人。洪顺赶忙去看怀中的灵缇,他的担忧没错:阿里马这一掌失了分寸,将它的左腿腿骨打断了。若不是如此,它早扑上去咬吴幼朵了。
    洪顺甚是痛心,轻声抚慰灵缇,着手查看它断骨处的伤情。吴幼朵也极心疼,她是真心喜欢灵缇,想不到结果反伤了它,几次想伸手抚摸,都被它凶狠的样子吓得缩回了手。
    忽然间,远处传来一声长嚎,与灵缇的嚎声如出一辙。灵缇一个激灵,扬起脖子一阵哀嚎,远处的嚎声急切响起回应。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看来真正的狗主人来了!
    嚎声越来越近,灵缇的回应越来越激动。不消多时,一条黑色的犬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向洪顺疾奔扑来。
    黑曜就像一股黑色的疾风,只露着白森森的犬齿,口中呜呜作声,作势就要扑上撕咬洪顺。灵缇发出一阵呜咽之声,似乎在对黑曜说着什么,黑曜猛然停在洪顺身前三尺来处,一对幽绿的眼珠闪着凶光,呲牙打量着洪顺。
    洪顺目光温和,看着它柔声说道:“别怕,你过来吧,我不伤你。”他一边抚摸着灵缇,一边示意黑曜过来,对它说,“它的腿骨断了,不过不要紧,我马上把它接上,会好的。”
    一人一犬僵持了片刻,黑曜竖起的黑毛渐渐松弛,仿佛通了灵性一般,缓缓走近洪顺,口中呜咽有声,像是在询问灵缇的伤情。吴幼朵在一旁看得都呆了,禁不住喃喃问道:“你能和它们说话?”
    两犬凑近一处,灵缇极是激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无奈断腿处伤痛,只好又趴在洪顺怀里。两犬缠在一起,互相舔舐,极是亲昵。
    猛听得一人暴喝,声如炸雷:“何人大胆,敢伤了我的灵缇!”一人提着一把蜡银斩马陌刀,从树林中一跃而出。此人威风凛凛,正是“横断刀郎将”张玉。在他身后,数十个汉子分列两旁,均是剽悍的健儿。
    阿里马向来自负,不屑道:“是在下不小心伤了阁下的爱犬,还请见谅。”他虽是致歉,神态却甚是倨傲。依他的性子,若不是出手“伤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绝不会开口致歉。
    张玉大怒,骂道:“阁下可真是英雄好汉,不打人打狗嘛?”语气中满是轻蔑之意。
    阿里马听他言语中有打不过人打狗的讽意,重重哼了一声:“我是狗也打,人也打,人狗来了一起打!”
    黑曜仿佛听懂了他这话,一下子给激怒起来,舍下灵缇直扑阿里马。
    张玉见了,恐黑曜又有闪失,喝道:“黑曜,给我退下!”黑曜听了张玉喝止,只得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瞪视着阿里马。此犬令行禁止,可见训练有素。
    张玉挺起陌刀,喝道:“看我拿下你这狂贼!”
    他方要起步,身后纵出两个壮汉,说道:“收拾这等狂徒,岂劳将军动手?待属下将他拿下!”两人一左一右,分从两边朝阿里马攻去。
    阿里马眼皮不抬一下,站着纹丝不动。待两人挥拳攻近,倏忽纵跃而起,双腿劈开,各弹一脚,将两人远远踢开,然后又落回原地,仿佛未曾移动过一般。他这一下干净利落,众人看了都是一呆。
    这些汉子的武艺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张玉从军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善战壮士。此人既能打伤灵缇,自然绝非泛泛之辈,但对方武功如此之高,还是出乎张玉的预料。那两个汉子从地上爬起后,仿佛还未回过神来,怔在当地不敢再上。
    张玉身后又闪出两人,手中均持了一对形似鹰爪的铁爪,大声喝道:“狂徒休要猖狂,待我们兄弟来会你!”这二人并非军士,乃是一对亲兄弟,是与张玉同行的南燕堂中好手。老大叫秦少仪,老二叫秦少华,号为“岭南双鹰”。
    张玉将陌刀一抬,横在两人身前,说道:“你们退下,我要亲自会会这位英雄好汉。”他恼怒阿里马打伤了灵缇,定要亲自出手教训教训他,于是抬刀指向阿里马,“你张爷爷刀下不斩无名之辈,报上你的名号!”
    阿里马淡淡地答道:“你要是够本事,连我的脑袋一并拿去,还要甚么名号。”
    张玉大怒:“叫你知道你张爷爷的厉害!”大踏步流星而去。
    阿里马听他脚步沉重,那柄陌刀三尖两刃,盖是军中力士斩马劈敌的重刃,猜想此人应是军中出身。“大凡军中武将多是莽夫力士,走马战阵还行,要是论起武艺……”阿里马心里轻嗤一声,随手从背后抽出双刀,轻轻拍向对方刀面。
    张玉大步流星,展开“铁马大横刀法”,起手一招“铁马冰河”,陌刀展开,如风卷残云,横扫一切。阿里马的双刀本是要探他虚实,见了这等仗势,即知此人力大无穷,若与他硬碰实是不智之举,于是收起双刀,仗着身形灵便,与之展开缠斗。
    张玉是马上将军,这套刀法在马上最具威力,横刀杀阵,刀光覆盖周遭几丈,威猛无比。阿里马暗暗心惊张玉的这番劲力,此人神勇非凡,刀法亦是横贯大气,有磅礴之势,倒是自己小觑了他。
    两人身处树林之中步战,只这片儿稍显空旷,张玉的刀法纵横捭阖,不适合在林间施展,威力大打折扣。陌刀展处往往遇大树阻隔,招数不得尽展,刀速也受迟滞,几招下来未伤到阿里马分毫,倒把树砍倒了好几棵。
    阿里马看出这等便宜,他的刀法本就胜在轻灵神速,于是又抽出刀来,双刀如灵蛇出动,左右开弓,分进合击。张玉空负了一身神力,不得尽数施展,渐渐被阿里马逼落下风。
    秦氏兄弟看出不妙,两人不约而同对望一眼,随即挺起铁爪上前助战。这二人的武功绝非那几个军士可比,三人敌一,张玉的形势大为好转。
    洪顺无暇顾及场上的激斗,对吴幼朵说:“我要尽快给它接骨,晚了它的腿可要残了。你去给我找两根直的树干来,要这么长,这么粗。”他示意比划了一下。
    吴幼朵连连点头,不一会儿捡了五六根树枝过来,任洪顺挑选。洪顺从衣服上扯下两条布片,一边温言劝慰灵缇,一边开始动手接骨。吴幼朵想要帮忙,苦于插不上手,只得焦急万分地看着。黑曜也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不时焦急地走来走去,就跟通人性一般。
    洪顺忙活了一阵,总算替它接好了骨,又用冷如风递来的伤药给它涂了,这才抬起头,冲着吴幼朵笑了。吴幼朵见他满头是汗,笑得非常开心,心中也不禁欢喜。忽又见他头上还粘着几根长草,傻笑的样子甚是滑稽,忍不住又“扑哧”笑出声来。
    灵缇似乎懂得洪顺是在帮它治伤,断骨处固定后不再如先前疼痛,伸出舌头轻轻舔着洪顺的手,似是在表示感谢。黑曜则绕着他将尾巴摇成了一把扫帚,显得极其兴奋。
    吴幼朵看洪顺抚着灵缇雪白的皮毛,心痒难耐,可又不敢伸手,于是轻声问他:“怎么它们对我这么凶,对你却这么亲近?它们当真不是你养的吗?”
    “不是,不过我明白它们的说话,它们也明白我的心意,我不会伤害它们,它们自然也不会伤害我。”
    “这么神奇?”吴幼朵瞪大了难以置信的眼睛。
    “我从小就能跟飞鸟走兽互通心意,明白它们在想什么,其实人和动物一样,之所以会产生误会,就是因为互相不懂。”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吴幼朵觉得匪夷所思。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能。”
    她试探性地问:“你能不能跟它说说,我也想摸摸它。其实……我压根儿就不想伤害它,我是见它好看,真心喜欢它。”
    “我试试吧。”洪顺低下头来,附在灵缇耳边轻声嘟囔着什么,就像在跟人说话一样。过了一会,他冲吴幼朵笑笑,说:“你来摸吧,不过轻着点儿,慢慢来,不要惊着它。”
    吴幼朵将信将疑,将手慢慢地靠近灵缇,见它果然没有反应,这才大着胆子轻轻在它身上抚摸起来。她触手处光洁柔软,灵缇的皮毛像涂了一层蜡油一样顺滑光溜,她越摸越开心,一张脸上堆满了笑意。
    她心里欢喜,抬头正想和洪顺说些什么,猛然发现他正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脸看,眼神中闪着一种灼热。她从未正视过一个男人如此灼人的眼光,不知怎地突然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之感,脸上火烧起来一般,赶忙又低下头去,只作不知。
    洪顺自觉失态,也赶忙避开头去,空气在一瞬间仿佛凝固,两人都是心中小鹿扑通乱跳。他想着该做些什么化解尴尬,看到场上四人还在相斗,于是大声说:“你们别打了,我已经帮它接好了断骨,快带它回去养伤吧。”
    场上四人相斗正到要紧处,阿里马以一敌三,尚自未落下风,反倒是秦少安左臂被他划了一道。秦少仪护弟心切,“呼啦”一声竟将手中铁爪抛了出去,原来这爪柄之内栓有铁链,危急时刻亦可作飞爪来使。
    阿里马猝不及防,闪身向后侧避,秦少安要报一刀之仇,亦将手中铁爪飞出。秦氏兄弟交替不断,两只飞爪不给阿里马喘息之机,爪爪向他要害招呼。张玉瞧出破绽,将陌刀横于腰际,大踏步回旋转进,直追阿里马,正是那招横扫千军的“横断南山”。这招是他铁马大横刀法中的碾杀重招,以腰力旋斩,挡者皆为齑粉。
    阿里马被秦氏兄弟追击,分身不暇,张玉陌刀随即追撵而至,身后仿佛追着一扇旋转的螺旋桨叶,这若是被劈到,定然给砍作两截。他缩身急走,又遭秦氏兄弟分进阻击,方奔出两丈开外,已觉那猎猎的刀风几乎刮到了自己胸际,暗叫一声:我命休矣!
    他正自哀叹,猛听得“喀喇喇”一声巨响,贴胸的刀风戛然而止,紧接着一棵一人怀抱粗的大树轰然向他倒来。原来是这棵大树替他挡了一刀,被张玉的陌刀拦腰砍断。
    张玉见阿里马侥幸躲过一劫,于是不再追击,嚷了一声“罢了”,便向灵缇奔去。他们之间本无恩怨,只因阿里马伤了他的爱犬,这才大打出手,如今砍倒一棵大树,心中的火气也算出了大半。
    阿里马惊魂未定,心想:不知这壮汉是何来历,竟恁得了得!他张狂归张狂,毕竟是一条好汉,输了就要认栽,于是开口问道:“在下今日差点输了一条性命,却不知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张玉是豪爽之人,说:“在下姓张名玉,今日倚多为胜,作不得数。阁下若要报仇,去北平寻我便是,在下候教。”他平素都在军中,江湖中少有人知。
    阿里马寻思了半天,对这个名字无甚印象,有些纳闷。他不再多想,拱手作别:“好,在下改日定来讨回今日的场子,咱们后会有期。”遂转向吴幼朵说,“朵儿,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我们走罢。”
    吴幼朵有些不舍,阿里马连催了几次才站起身来。洪顺知道她要走了,心中依恋,轻声问:“你……要走啦?”
    吴幼朵点点头,洪顺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眼睛,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忽然间,他感觉后背一阵抽疼,似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他急抬头,见吴幼朵手中拿着一根黄黑相间的软鞭似的长物,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洪顺有些急怒:“你……你好好的打我作甚么?”
    吴幼朵吃吃笑道:“我师傅常说,男人都是些不长记性的东西,得常常抽打抽打,他们才记得住。”扬了扬手中的“长鞭”,正是杨风烈的那根虎尾,她觉着好玩儿,便从雷公手里夺了来。
    洪顺不明所以:“要记得住什么?”
    吴幼朵不再答他,笑靥如花,转身离去。
    阿里马一边走,一边冲着吴幼朵自艾自叹:“唉,你天猫叔叔今天丢人可丢大了……”
    吴幼朵适才并未关注他们相斗的情况,反问道:“天猫叔叔,你怎么不用你的剁手刀法把他们的手指都砍了呀……”
    阿里马以为她有意取笑,怒目横她一眼。两人渐行渐远,洪顺望着吴幼朵远去的背影,怔怔出神,浑然忘了背上的抽疼。他正出神间,吴幼朵远远地回过头来,冲他莞尔一笑,明媚的脸上跳动着青春的光彩,清丽不可方物……
    洪顺久久望着,无法再将目光移开,一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密林深处。
    张玉查看了灵缇的伤情,见洪顺的接骨手法甚是老道,由衷地向他拜谢,心中更多的是惊奇和纳闷:灵缇、黑曜除了我与几位兄弟外,旁人决计不能近得其身,怎么能乖乖服了这个小子?
    张玉等人和冷如风稍事寒暄后即各告辞,双方都隐了真实身份,是以冷如风并不知道这些人乃是燕王麾下,张玉也不知眼前两人都与湘王有关。灵缇与洪顺分别时,呜咽有声,像是不舍离去。
    张玉此行,乃是奉了燕王密令,专为联络楚王朱桢而来。朱棣最后听了姚广孝的建议,未待时机,不可妄动。姚广孝给他出了两条计策,一是示弱于敌,二是示诚于友。于是朱棣一面“泣血”上奏,向皇帝痛陈心迹,朱允炆心善,果然受了他的迷惑。
    另一方面,他则加紧暗中联结藩王,争取盟友。楚王朱桢是朱元璋的第六子,天资英睿,天性端重,就籓于武昌,亦有几分将才。早年间,他曾率军平定大庸蛮夷,征讨云南,讨伐西蛮;在洪武三十年,曾同湘王朱柏一起讨伐古州蛮族叛乱,颇有建树。
    为了拉拢楚王,朱棣特意派了张玉前来联络。张玉与他的爱犬形影不能离,便一同带来武昌。灵缇、黑曜都是猎犬,张玉从不将其束缚,两犬常在野外追逐野物,有时追出数十里之遥,但其天性敏锐,不管多远都能寻踪自回。这日灵缇独自逐出数十里外,被吴幼朵撞见,她见此犬通体雪白,灵俊异常,不免心生欢喜,这才要阿里马去捉它,闹出了这么一场。
    自那日毙杀杨风烈后,吴幼朵与蝴蝶教一众在约定之期来到了白虎门。他们此次收服白虎门,另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拿到白虎门的武功秘籍《白虎秘籍》。
    伍人杰回到白虎门后,自忖对抗蝴蝶教毫无胜算,门下弟子苦苦哀求他杀了杨贯荃,但他心慈手软,下不了这个狠心,不少弟子不得已私下逃亡,眼见着白虎门分崩离析。偏那杨贯荃不知死活,平素仗着杨风烈之威从不把伍人杰这个长辈放在眼里。杨风烈一死,他即以“少掌门”的身份自居,不但大言不惭要诛尽蝴蝶教替父报仇,还欲将杨风烈之死的罪责全数加在伍人杰身上,借机除掉他。伍人杰这才忍无可忍,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率众归降了蝴蝶教,并献出了《白虎秘籍》。
    蝴蝶教对《白虎秘籍》看得颇重,当年三星白虎仙人能够睥睨武林,那就证明《白虎秘籍》必有非常之处。他们原本要将秘籍带回教中献给圣母,不料吴幼朵这丫头只因与花虎拌了几句嘴,便偷了秘籍私自脱逃出来。她第一次来到中原的花花世界,事事觉得新奇有趣,不愿就此回去。
    蝴蝶教教规特异,尤其对于培养圣女有着诸多特殊的规定。苗族先祖信奉母系崇拜,蝴蝶教以母为尊,由圣母执掌本教。圣母必须是纯洁无暇的苗邦女子,且在四十岁前必须退位,由接任的圣女继任,成为新的圣母。这样的传承方式,使得圣母永远都是年轻美丽的形象,为千万教众所仰慕。
    对圣女的遴选有严格的要求,一般每批遴选六名圣童,从苗族的世族大宗或蝴蝶教内精选,必是是容貌、天资等各方面俱佳的幼女。她们自六岁起开始接受悉心调教,天文地理、军事韬略等包罗万象,以期培养她们将来统驭全局的能力。
    每名圣童由一至两名护教大神悉心抚育,负责传授其武功,保护其安全,被称为带教大神。带教大神与圣童常年陪伴,因此积累的感情一般最为深厚,吴幼朵的带教大神就是阿里马。到这些圣童十六岁上,有一次至关重要的淘汰遴选,最后只留下二人,资质最好的一人定为圣女候选,另一人作为圣女随侍。吴幼朵在这批圣童中资质最好,是选定的圣女人选,她在六童中排行第三,因此被称为“三姑”。
    圣女在十六至二十岁的年纪,必须游历天下,积累见识,以便切查天下之情。这条规矩使蝴蝶教不同于任何其他门派,其间隐含的是其复兴祖业、匡扶天下的经天大志。吴幼朵刚刚被立为圣女,正到了游离天下的阶段,此行便含有此等目的,是以花虎他们不急着追她回来,只暗中让阿里马随行保护。
    圣女到二十岁时结束游历,回到教中由圣母亲自调教,另授本门秘技。在此阶段,圣女会经历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称之为“醍醐灌顶”大法,整个过程痛苦而决绝,非一般常人可以承受。一旦功成,伴随着武功大进,圣女原本的心性也会大变,便如淬火炼钢一般,从一个稚嫩少女一跃而成为统教之主。
    吴幼朵这年正是十六岁年纪。
    第八章 西风破 暗潮生

    冷如风和洪顺捱到天色昏暗,才夹杂在人群中进了武昌城。武昌被称为“楚中第一繁盛”,是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享有“九省通衢”的美誉。两人入城时已近入夜,但城内商铺鳞次栉比,街上灯火通明,人流熙攘,一派繁盛景象。
    两人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歇下,洪顺自见了吴幼朵一面,便在心底扎下了一枚钉子,难以自拔。他和冷如风下山后,本急着要寻他的生母,每日必定早起兼程赶路,恨不能一日飞到处州,但冷如风第二天早早起来,却发现隔壁的房内没有什么动静。他以为洪顺有恙,便去房中查看,见他似醒非醒,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以为洪顺昨夜没有休息好,也不催促他起来,就让他好好休息。
    洪顺昨夜确实没有睡好,满脑子都是吴幼朵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一声一吟皆印在脑海,挥之不去。他一直到将近中午才懒懒起来,冷如风见他无精打采,便提出带他在城中四处转转,让他见识繁华世面。洪顺是犯了相思春症,羞于被冷如风看出,便提出要独自在走走逛逛。冷如风觉得他有些古怪,关照他出门当须小心。
    洪顺离了客栈,在城中四处闲逛,越是人多热闹之处,他越觉孤单落寞。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一条小河旁,河边稍显清净,他就在一座小桥边临河坐下,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发起呆来。水中自己的面庞,清瘦而白稚,不时被水面激起的涟漪荡碎。待水面稍静,片刻之后,那无数破碎的残影又重新将他的面庞拼凑起来。
    他越看越呆,不时泛起的涟漪将他看得头晕目眩,破碎的河面上一忽儿凑出他的面庞,一忽儿又凑出吴幼朵的脸庞。他渐渐分不出现实与虚境,到后来,河面上泛起的无数涟漪里,都是吴幼朵的青春笑脸,令他迷醉。
    忽然间,他的头上被扔了一把杂草,将他一下子从幻境中惊醒。他刚抬起头来,便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荡漾传来:“哪来的小草包,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洪顺顿时心花怒放,这犹如天籁一般的声音,不是吴幼朵又是谁?桥上一个少女明眸皓齿,正望着他吃吃而笑。
    “你……你做什么拿稻草扔我?”洪顺理了理头上的长草。
    “头上不长草,还能叫什么小草包?”吴幼朵笑得更欢了。
    洪顺看她笑得欢喜,心中也无限欢喜,咧开嘴也笑了起来。两人双目对望,相视而笑。当一个人的心里装了另一个人的时候,只需要一眼,他的心就被装满了。
    吴幼朵纵身轻轻一跳,从桥上跃了下来,落在洪顺身旁,然后与他并肩坐在一起。洪顺这才发现,她今天换了一身汉人打扮,原来缀满一身亮闪闪的银饰拿掉了,上身穿了一件鹅黄的绸衫,下身则是一条白纱长裙,甚是可人。她原来的装束是苗族打扮,在城中有些扎眼。
    “喂,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哪?”
    “我……”洪顺不好意思说出心事,讷讷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左右顾盼,想避开话题:“咦?怎么不见你那个……那个大叔?”
    “你是说天猫叔叔吧?唉,他发脾气走了,你别看他这把年纪了,气量可小的很。不过他走了也好,省得对我管头管脚的。”
    阿里马那日败在张玉手下,越想越气,心里窝了老大的火气。吴幼朵不看颜色,嘴上说话没个把门儿的,两个人几句话呛了起来,阿里马一气之下便离开了。
    “哎,我刚才问你哪,你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
    “这个嘛……我……”不知怎的,他脑中不自觉将吴幼朵在水中的面庞和锦帕上的陈氏联系了起来,于是说,“我这次下山是要去找我母亲,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只见过她绣在手帕上的画像。我刚刚坐在水边,忽然就想起了她,这才……这才发起呆来。”
    吴幼朵看他显出悲伤的神情,不由瞪大了眼睛:“怎么你连自己的亲妈也没见过?”
    “没有,我从出生起就被人抱到了武当山,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洪顺摇了摇头。
    吴幼朵起了同情心,叹道:“想不到你的身世如此可怜。”
    洪顺觉得和她天然亲近,于是将冷如风上山寻他的事情略略说了,其中隐去了父亲是湘王的关节。这些说辞都是冷如风教他的,他知洪顺生性纯良,不善撒谎,替他编了这套说辞,让他一连演说了好几日,直到背得滚瓜烂熟为止。
    吴幼朵听完,突发奇想:“你的身世很可怜,我反正也没事,不如就随你一同去找你的母亲吧。”
    洪顺心中大喜,又隐隐觉得不妥,口是心非地答道:“这样……恐怕不是很妥当吧……”他自幼长于武当清净之地,于男女之忌懵懵懂懂,心里知道此事大大不妥,但到底不明白如何不妥。他只知道,有吴幼朵在身边,自己便十分欢喜。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我从来没来过中原,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和你结伴,还能有些乐趣。”
    “你没有来过中原?那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这样跟着我乱跑,你那个什么叔叔不会来找你吗?”洪顺一气问了好多问题。
    “那个病……叔叔居然敢扔下我自己跑了,哼哼,这样也好,他不在我可自由多了。我才来中原,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十分有趣,我可不想这么快回去!”吴幼朵本来生气要说“病猫叔叔”的,但似乎又怕极了被阿里马听见,急忙收口。
    “可是……”
    “别什么可是了,难道你不想我和你一起结伴吗?”
    “不是,你和我结伴……我心里欢喜……得很,不过,不知道冷大哥会不会答应?”
    “冷大哥,就是那个你父亲找来的人?”
    “是他。”
    “他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你去找你的母亲,要他答应干嘛。他要是不答应,大不了我们自己去找,没有人管头管脚,岂不更加有趣?”
    “那可不行,冷大哥人很好,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再说只有他才能找到我的母亲。”
    “那……那可怎么办呀……”
    “我们只有先去求他,不过……不过你一个女孩儿家,和我们一起多有不便,我怕……怕他多半是不会答应的。”
    “我可不管他答不答应,我在中原就只认得你一个,你要是不带我,那我就没地儿可去啦!”
    “不是我不带你,我是怕冷大哥不会同意。”
    “嘻嘻,我的脚长在我自己腿上,我爱跟谁走就跟谁走,又有哪一个能管得了?”
    洪顺听她这么说,把心一横,咬咬牙说:“好吧,我带你回去找冷大哥,我好生求他,一定要他答应为止!”
    吴幼朵使劲儿点了点头。
    洪顺看她烂漫,忽又想起一事,问她:“对了,那日你干什么要拿鞭子抽我?”
    吴幼朵听他提起这茬儿,故作神秘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师傅常说,男人须得时常抽打,才长得记性。”
    “我忘性又不大,为什么要抽我?”
    吴幼朵嘿嘿一笑:“抽你,是要你记住!”
    “记住什么?”
    吴幼朵又是嘿嘿两声,不再回他。任洪顺如何追问,不再接此话题。两个人于是一同回去客栈,一路上洪顺又问了吴幼朵的身世,她信口胡诌了一些。洪顺也不在意,他只觉得有她在身边,一切都格外美好。
    冷如风对洪顺突然带回一个少女大感意外,再一看,才发觉就是那日在林中遇到的女孩儿,心中满腹狐疑。洪顺刚刚讲出要带她同路结伴,冷如风便以“男女同行多有不便”为由,坚不同意,无论洪顺如何哀求他都不允。
    这少女来路不明,偏偏在此时缠上洪顺,焉知不是别有用心?还有她身边那个武功奇高的阿里马,这两人到底什么路数,着实可疑。
    吴幼朵见洪顺苦求无果,不由得黛眉直竖,怒道:“喂,小草包,你不要再求他啦,再求他也没有用!”然后转向冷如风,气呼呼地说,“我的脚自长在我身上,我往哪里去,还要你来管嘛!”说完噔噔噔一溜烟儿跑出了客栈。
    洪顺见她离开,大急,几近哀求:“冷大哥……冷大哥,你……唉!”他想要去追她,又有些不敢,急得直跺脚,最后只得重重地大叹了口气。
    冷如风想起早些时候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叹了口气对洪顺说道:“你年轻历浅,从来没有在江湖上走动,容易上当受骗。这两个人来得不明不白,尤其和她一起的那个矮瘦汉子,武功高得出奇,我怕他们接近你是别有所图。”
    “阿朵她不会的,她只是初到中原,没有朋友……”洪顺不自觉就唤她为“阿朵”了。
    “哼!你才下山几天,见过几个生人,怎知道人心险恶啊!”
    洪顺不敢再多作声,闷闷不乐地将自己关在房内,满心的失落。
    纪纲和曹爽、赵大仑三人为了躲避昆仑派的追击,在最近的集市上买了三匹快马,快马加鞭一路北上。程青有心追赶,怎奈留在身边的几个弟子尽皆有伤,不得已延缓了速度,落下了纪纲他们一大截路程。
    这日抵达洛阳左近,三人在马上奔袭了大半日,人困马乏,见前面有一处茶水铺,曹爽便说:“六爷,我们去前面歇息一下吧,这马也该饮饮水了。”
    三人来到茶水铺前,要了三壶凉茶,大口喝将起来。曹爽一瞥眼,见茶铺外面的树荫下躺着两个叫花子,随口说了一句:“洛阳是河南府重镇,几代繁华,怎么一路上这么多花子?”
    他这话提醒了纪纲,他隐然觉得这几日行经的几处歇脚地儿,确乎都有一些乞丐的身影,之前光顾着赶路,未曾放在心里,现经曹爽这么一说,便多生了一个心眼。他暗中朝那两个花子暼去,这两人身上都负了三只麻袋,似乎是懒洋洋在树下躲懒,却时不时总要朝这边偷瞄上几眼。
    纪纲轻声说:“这两人都是丐帮弟子,经你一说,我也想起一路上遇着不少乞丐,你们小心留意着些。”
    “我们与丐帮素无瓜葛,六爷你是不是多虑了?”赵大仑轻声说。
    “我也希望是我多虑了,不过自我们上了武当山,事情就不对了。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总之小心为妙。”
    两人应了,稍事休息后继续赶路,当日在洛阳城中寻了一家“紫来轩客栈”住下。这家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在洛阳城中算是数得上号的,三人连日奔波疲乏,一到客栈便歇下了。
    歇到傍晚时分,纪纲听楼下人声有些嘈杂,仿佛有人在喊“有没有生人住店”之类,便起身出了房门,贴着墙面偷偷往下窥视。
    楼下两个汉子一身青衣结束,穿着一模一样,青衣背后绣了偌大一个牛头,正在和掌柜啰唣。一个汉子大声嚷道:“我师哥刚刚问你,今天有没有生人来投店,你是聋了还是怎地?”
    那掌柜陪着笑脸:“您瞧您说的,我这客栈迎来送往的都是生人,哪儿有本地人没事来住店的呀?”
    “我说的是三个人一伙儿的,都是三十来岁模样,其中一个穿着白衣,是个小白脸儿。”那个师哥补充道。
    纪纲一惊,暗想:“这不是在说我们吗?”
    那掌柜不愿多事,想也不想便答:“没有。”
    那师弟脾气颇大,开口便骂:“你这老东西,想也不想就说没有,你糊弄我们哥俩哪!”
    “我哪儿敢糊弄你们伏牛派的大爷呀,可是敝店确实没有大爷您说的那些人哪!”
    “既然知道大爷是伏牛派的,还敢跟我顶嘴!大爷不信,要搜你的店!”
    掌柜赶忙将手一拦,阻在他们身前,陪笑道:“两位大爷千万使不得,您要是搜了我的店,传扬出去叫我以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再说,你们伏牛派再牛,那也不是官府呀,怎么能说搜就搜……”
    “我们伏牛派就是这么牛,还敢跟我们啰嗦,给我闪开,不然老子砸了你们的破店!”那师弟将掌柜一推,就要往里去闯。
    掌柜见他们要硬闯,忽然硬气起来,双手叉腰拦在他们身前,冷笑道:“砸了我的破店?你也不放亮你的招子给我瞧清楚喽!知道这紫来轩是谁家的店吗?这可是陈老爷家开的,莫说你们俩,就是你们封掌门也不敢在这里造次!”那陈老爷想是大有来头,这掌柜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伏牛派两人一时被唬住了,不敢再造次。可是就此退去,两人又觉得丢了脸面,三人就僵持在了那儿。
    忽然间,听得楼上一个男子的声音不耐烦地嚷道:“吵吵吵,吵什么鬼!不知道老子正跟美人儿喝酒嘛,扫了老子的兴致!”
    众人循声望去,楼上一个青年男子正探头向下张望。这男子二十七八岁模样,衣着华丽,是个斯文干净的白面小生,脸色醺红,已然有了几分醉意。
    “哎哟,是尹少爷您哪!都是小店照顾不周,扰了您的酒兴,小的这就给您赔礼啦!”那掌柜换了一副笑脸,赶忙给他赔不是。
    “赔礼有个屁用啊!本少爷今天难得有雅兴来你这儿喝顿酒,兴致全他妈让你给扫了!”
    “是是是,尹少爷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只是……只是这两位伏牛派的爷,非要来搜小的店,这才,这才……”
    “什么?他伏牛派管得也太宽了吧?他当自己是官差啊!”
    伏牛派的两人认得此人,知道不好招惹,那师哥赶忙抱拳说道:“小的不知道尹少爷在此喝酒,搅了您的雅兴,还请恕不知之罪。”
    尹少爷见两人还算识趣,呵呵笑道:“不知者不罪嘛,来来来,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话儿。”说着向两人勾着手指,示意他们上前。
    两人向前走近几步,尹少爷从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扔了下去,两人接下银子,谢个不停。尹少爷摆摆手,晃悠悠地便往房里回走,一边说:“去吧,不要再来搅我喝酒。”
    两人欢天喜地地走了。那掌柜瞧着眼馋,也想讨个赏,于是高声道:“尹少爷,都是小的照顾不周,小的一会儿就上来,向您自罚三杯请罪。”
    “你自罚三杯?跟你喝酒有甚趣味?我要跟我的美人儿喝酒去,你少来烦我。”果听他房内传来几声女人的娇笑声音。
    那掌柜自讨了一个没趣,嘴里轻声嘀咕了几句,众人各都散了。
    纪纲正要回房,却见曹爽和赵大仑也已出房,瞧见了刚才的一出。他走到两人身前,轻声说:“不要多说话,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赶紧回房整理行李,悄悄离开,不要和店里招呼。进城时我见城东有一家叫作‘迎客来’的小客栈,我们晚些在那里汇合。记着,你们俩分开入住,不要一起。我看那伏牛派是冲着我们来的,我跟过去看看他们什么路数。”
    纪纲说罢赶出客栈,已找不见那两人,只瞅见前面的拐角处隐隐过去两条人影,当即追了上去。他心下不解:伏牛派在河南地面上算是数得上号的,怎么无缘无故也跟我们纠缠起来?
    他追过拐角,果见前面的小巷里有两人小步疾走,于是展开轻功追近一看,这两人衣衫褴褛,却是两个花子。他心下一紧:怎么又是丐帮?
    他既追错了对象,索性将错就错,看来这丐帮也是来者不善,他要探个究竟。他跟着两人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在拐角路口处时不时有一两个乞丐或躺或坐在一边,看情形是丐帮设下的暗哨。他愈加小心,避过这些乞丐的耳目,直追着二人的身影到了小巷的尽头。
    那里是一个荒废的财神破庙,庙前坐着三个乞丐。先前两个乞丐和门口三人说了两句,便推门进去了。纪纲轻轻翻过墙头,见两人进了其中一间房屋,便跃上房顶,蹑手蹑脚爬了过去,扒开一处瓦片往下瞧去。
    房内原本就有三人,正在激烈争执些什么。纪纲看三人都是乞丐打扮,其中一人背上负着八个麻袋,另两人都负着七个麻袋。丐帮自帮主以下,以九个麻袋身份最为尊崇,这三人都身负七、八个麻袋,在丐帮中的地位应该不低。
    先前两个乞丐进来后向那八袋乞丐行礼:“属下参见雷舵主。”
    三人这才停了争执,那雷舵主“嗯”了一声,问:“事情探得怎么样?”此人是丐帮大仁分舵舵主,叫做雷振雄。
    “启禀舵主,属下已探查清楚,那三人确是住在紫来轩客栈。不过不知为何,伏牛派的人似乎也在寻找他们。”其中一人答道。
    “伏牛派?你们没有弄错,他们来凑什么热闹?”雷舵主有些讶异。
    “属下不知。伏牛派似乎也布了眼线,自三人进城起便在各处客栈挨家挨户查寻。”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两人退了出去。
    雷舵主稍顿了片刻,对一旁的一人说:“于副舵主,你刚才说的意思我都知道,不过这是本帮机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问你,我叫你安排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属下都已安排妥当,不过……”那于副舵主吞吞吐吐。
    “于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
    “属下还是认为,我们与燕王府素无往来,更无冤仇,这样对付燕王府的人似有不妥。燕王的身份非比寻常,我们与燕王府为难,无异于和朝廷作对,这件事非同小可,不知……不知诸位长老对此事是否知悉?”
    “于光青,你大胆!舵主有令,我等自当遵从,如你所言,难不成雷舵主还会假传号令不成?”另一人大声呵斥道。
    于光青赶忙辩解道:“属下不是此意,属下是觉得事关重大,还请雷舵主明示。”
    “于兄弟不必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是心系我丐帮,我完全理会得。不是我信不过你,这三人身上藏着重大的干系,不是我能明言的。你尽管放心,我是奉了帮主的号令才敢行事,否则你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自作主张。”
    他说完横了另一人一眼,威严说道:“洪大有,对于副舵主出言无状,以下犯上,该当何罪?还不快给于副舵主赔罪!”
    洪大有挨了他训,不情不愿地向于光青赔罪。
    “这可使不得,洪兄弟说得不错,若说以下犯上,属下适才才是以下犯上,请舵主恕罪。”
    “于兄弟说哪里话,你何罪之有?”
    “多谢舵主宽宥。对了,适才您说奉了帮主号令,程老帮主这些年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帮中已好些年没有他的音讯了。难道他最近回到了帮中?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好吗?”于光青听说有帮主的讯息,着急探问起来。
    “这个嘛,我没有见过他老人家,这事情……这事情是池长老吩咐下来的,我等照办就是。”
    池长老是丐帮的持棒长老,在丐帮五老中位列首位,专伺看护丐帮的镇帮之宝——打狗棒。丐帮帮主程维飏名望极高,江湖上有“一剑二鬼,虎啸龙吟”之说,指的是当世公认的五大绝世高手,程维飏便是其中的“二鬼之一”。所谓“一剑二鬼”,“一剑”指的是有天下第一剑客之誉的“谪仙剑”慕容秋风,“二鬼”一个是有着谜一样惊悚传闻的“死鬼”——人皮将军,另一个“醉鬼”指的就是程维飏。程维飏贪杯好酒,有酒必醉,一套“醉泥青鸾拳”冠绝武林,未逢敌手,因此博了一个“醉鬼”之名。
    丐帮帮主常年不在帮中,目下就由他暂代执掌帮中事务。
    程维飏性情洒脱,常因贪杯吃醉误了帮中大事,自觉做不好这个丐帮帮主,数十年前便开始淡出江湖,将帮中大小事务托付给副帮主冯琛海打理,自己则放迹于酒肆醉海,神踪难觅。数年前,冯琛海被神秘组织“煞骷髅”暗杀,这件震动丐帮的大事天下皆闻,但程维飏居然没有回来主持大局,整个丐帮全体发动寻找程维飏,他的消息却如泥牛入海一样沉邈无踪。
    当时不仅丐帮,整个江湖都议论纷纷,丐帮副帮主被害,这是何等大事?死得是冯琛海,矛头直指的无疑是丐帮,程维飏断然没有不知的道理,他就是将这个丐帮帮主看得再淡,碰上这种情况也绝不会坐视不管。可是迟迟不见他现身,各种流言蜚语便开始私下流传起来,说什么的都有,甚而还有人怀疑他是否尚在人间。
    群龙不可无首,为了稳定丐帮的人心,身为持棒长老的池长老不得已暂代了帮中事物,一方面继续寻找程维飏,一方面率众追查杀死冯琛海的凶手。这些年来,以丐帮遍及天下之众,居然没有查到煞骷髅的有用线索,更遑论替冯琛海报仇了,不过倒是偶或有弟子会带来程维飏的行踪讯息,令帮中弟兄能兴奋个一时半会儿。但这些程维飏的讯息模糊不清,且往往一现即失,没人能见到他的真身,池长老每回皆是含糊其辞,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是确是实,亦或者是他有意为之,为的是能稳住丐帮越来越浮动的人心。
    “噢,原来如此。”于光青听雷振雄说的又是这等含糊不清的言语,刚才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冷了下来。
    “怎么,你不信我说的话嘛?”
    “属下不敢,我前不久才和龚长老通过讯息,没听他说起有程帮主的消息,我以为舵主你这回是有了帮主的实信儿,不想也是跟前几回一样的。”
    “程帮主这些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是我,就是他们几个长老也未必有他的实信儿。怎么,你最近和龚长老通过信儿?”雷振雄神情微微有变。
    “这个……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是向他老人家打听一些帮主的消息。”
    “池长老目前代掌本帮,有关程帮主的讯息多是从他那里发布出来的,我在想,是不是帮主现在有什么不便之处,不好现身,但他暗中委托了池长老,所以池长老其实是知道帮主下落的,只是不便透露。”
    于光青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或许如此,还是舵主想得周全。”
    “你先下去布置吧,通知他们今夜三更行动,然后回来报我。”
    “属下明白。”于光青领命退了出去。
    洪大有待于光青退出,走上前两步,轻声说:“舵主,这个于光青……”
    “你不用多说,我自有主张。”
    洪大有退在一边,不再多言。
    过不多时,于光青回来复命:“禀舵主,属下都已安排停当。”
    “好,辛苦于兄弟了。”
    雷振雄缓缓踱步到于光青身前,拍了拍他的肩头,作出一副踌躇的样子,说:“我刚才思来想去,这事儿本是本帮机密,不该说与两位兄弟知道。但刚才于兄弟说的也甚有理,此事干系重大,众兄弟未得明令,难免有些疑虑,反而容易生出误解。你们两位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是我的左膀右臂,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此事告知你们。不过此事乃是绝密,即便是帮中诸位长老也未必尽知,你们必须对天立誓,绝不可向旁人泄露只言片语,否则以叛帮大罪论处,绝不轻怠!”
    “属下蒙舵主信任,一定谨守誓言,绝不透露本帮机密。属下这就对天起誓,如有违反……”于光青郑重立起誓来,哪知他话未说完,雷振雄忽地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扎在了他的后心。
    这一刀既狠且快又准,于光青没有防备,没来得及哼出一声,便即倒地毙命。
    “舵主你……”洪大有没有想到雷振雄会突下杀手,差点惊呼出来。
    雷振雄拔出匕首,将刀上的血迹在于光青衣服上擦拭干净,幽幽说道:“大有,从即日起,你便是大仁分舵的副舵主了。”
    洪大有大喜:“多谢舵主提拔,属下定当肝脑涂地,为舵主效力!”
    “他刚才的话提醒了我,丐帮人多眼杂,我们难以尽数掌握,擅自和朝廷为难,这是犯了帮中大忌的。”
    “那舵主的意思是……”
    雷振雄踢了于光青的尸体一脚,说:“你待会儿拿他的尸体去布一个局,就说他是被燕王府的人杀的。”
    洪大有立即悟出来,连声赞道:“这招儿高啊,如此一来,我们捉拿那三人便是事出有因。即便是池老鬼知道了,我们也有话说,又能除了于光青这颗眼中钉,真是一箭双雕啊!”
    雷振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这事情你得亲自去办,不可露出一丝马脚来。”
    “舵主你尽可放心,包在我身上。对了,属下还有一计!”
    “你说来听听。”
    “这赵老六和耿峰平日与于光青走得甚近,我看他们必定是一伙儿的,何不把他们两个也给……”他作了一个铲除的手势。
    雷振雄望着他,默默点了点头:“好,你千万把活儿做干净了,然后一并算在燕王府头上!这样一来,大仁分舵就尽在我们掌握之中了。”
    雷振雄似又想到什么,阴恻恻地说:“不光他们两个,姓于的刚刚倒是提醒我了……”
    “舵主,你的意思是……连那老鬼一并除了?”
    “那老家伙早晚都是个祸害……”
    纪纲在房上听得心惊肉跳,毫无疑问,丐帮内乱已生。这本与他无干,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连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也要和燕王府为难?他和四剑密入武当,这本是极机密的事情,现下倒好,从昆仑派到丐帮,甚是连伏牛派等辈都搅了进来,整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的气息。
    他意外撞见了丐帮的这桩惊天大案,趴在屋子上小气也不敢喘出,一直等到屋中的人都散了以后才敢起身,当下不敢停留,立即去到了约定的“迎客来”客栈。这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曹、赵二人已在其中等候,他将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二人,把他们两个全都听懵了,长大了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纪纲思量了一会,开口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很不寻常,这里不能再呆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出洛阳城。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我们从上武当山开始或许就已经给盯上了,我们在一起目标太大,还是分开行动为好。你们记着,明天一早就走,不要结账,不要惊动店家,你们两人一起,我自己走。洛阳城往东三十里有个许家集,明日巳时我们在镇上碰头,到时再作打算。倘若有人未能准时赶到,不管是谁,其他人至多再等半个时辰,过时不候。”
    两人齐声应了。翌日三人早早起来,分坐了两桌吃早点,纪纲一人一桌,曹、赵二人坐了一桌。三人刚刚坐下,听得邻桌的客人正在和店小二搭话,围了四五个人,说得津津有味。
    “你们是不知道啊,尹少爷的那活儿给人齐根砍了,大半夜的就在客栈里嚎叫,叫人听了瘆得慌。”
    “哎哟,砍了尹少爷的命根,那不是断了尹老爷子的独根啦?”
    “可不是嘛……”
    “那后来哪?”
    “紫来轩哪里出过这种事情,把掌柜的吓得不行,连夜跑去官府报案,还派人去尹府报了尹老爷子。”
    “尹少爷那东西真给砍啦?”
    “哪还有假?听说房里的血流了一地,啧啧啧……”
    “那尹少爷还能活?”
    “自然是活不了啦,尹少爷被连夜接回了尹府,听说嚎啕了半夜,天没亮就一命呜呼啦。”
    “啧啧啧,你说说,尹老爷子就这么一根独苗,就这么没了……”
    “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事情啊妙就妙在这里,听说啊,尹少爷那晚是搂着一个小娇娘去的紫来轩……”
    “这么说来,是被那小娘子给砍的?”
    “这可就不好说了,不过听紫来轩的伙计说,尹少爷出事的时候,那小娘子早没了踪影……”
    三人听几人七嘴八舌说着,心头均是一凛:他们说的莫非就是昨日紫来轩里那个贵公子?这事儿就发生在他们昨日住的客栈中,不免令人起疑,纪纲使个眼色,曹爽于是假意凑上去听个热闹。
    “众位大哥,刚才听你们说的事情,似乎香艳得很哪!”曹爽饶有兴趣地凑了过去。
    “岂止香艳,还很血腥!”
    “还很玄乎!”
    这些人见来了同道中人,不由得谈兴更浓。
    “这尹少爷是什么人哪,好像你们都认得?”曹爽问。
    店小二瞄了他一眼,说:“客官你是外乡人,不认得尹少爷,凡是在洛阳城的,有哪个不认得他呀?他是咱洛阳城首富尹老太爷的独子,长得那叫一个俊,风流着哪!”
    “噢?怎么个风流法儿?”
    “他吧也就二十七八岁,已经娶了六房小妾啦!尹老爷子觉着他这么娶下去不是个事儿,就不准他再娶了,他呐不娶反而更好了,到处勾搭漂亮的娘子。他长得好,又有钱,舍得给女人花钱,洛阳城里凡是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个他没沾过?”
    “这小子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一个粗汉大声插话道。
    “可不是嘛,想想那些娘们儿,平日里假装一本正经,见了那小子,还不是一个一个由着他来操。”
    “你这是馋的……”
    “我是馋他,难道你不馋?”
    几个人猥琐地哄笑在一起。曹爽听他们岔开了话题,赶忙又问:“刚刚听你说,他是让一个女人给砍啦?”
    “这可不是我说的,是紫来轩的伙计说的。他说昨天尹少爷搂着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来住店,他一见那女子,就觉着那女子妖媚得很,肯定是狐狸精变的。”
    “狐狸精?难道还真有狐狸精?”
    “可不嘛,她要不是狐狸精,哪个女人敢作出这等事情来?她要不是狐狸精,怎么平白无故地就没影没踪了呀?”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越说越玄乎。
    “我怎么就碰不着狐狸精哪!”其中一人忽然说。
    “怎么着?你也想像姓尹的一样,快活死啊?”
    “有何不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与其天天守着我那黄脸婆娘,倒不如让我撞上了狐狸精,就算死了,这辈子也没白活!”
    众人一阵哄笑,越说越下流。
    “你说那狐狸精要是扒了衣服,是一副什么模样?”
    “哪还用说,定然是香喷喷地迷得你晕头转向,那摸上去啊,啧啧啧……”
    “你怎么知道是香喷喷的?依我看呀,是骚哄哄才对……”
    几人又是一阵哄笑。纪纲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冲曹爽使个眼色,曹爽便退了回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狐狸精,不过他们的话倒是让他想明白些什么,怪不得当日听见尹公子屋里发出的女子荡笑声有几分眼熟,难道是她?他心头寒意凛起,眼前浮现起龙阳羽人那张媚惑无限的吟吟笑脸。
    三人吃完早饭分开来走,曹、赵二人在先,纪纲在后,各自离了客栈。纪纲出了洛阳城,并不策马疾奔,反而一路兜兜转转,走走停停,为的是确认身后有无追兵。
    他到达许家集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些,没有见到曹、赵二人,于是守在许家集镇口那条必经之路上,找了一处隐蔽的树荫歇下。他心中有些不安:二人走得早,如果顺利应该早于自己到达,难道是路上出了岔子?
    他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约定的时间已过,连额外的半个时辰时限都要到了。这时,听得来时的路上马蹄声得得,听声音像是两匹马,又过了一会,才见曹、赵二人策马姗姗来迟。
    他迎上前去,问道:“你们怎么才到,是路上出了岔子吗?”
    赵大仑答道:“六爷你所料不差,我们果然给丐帮盯上了。我们出城十分小心,如果不是你提醒得早,恐怕还不能发现被人盯了梢,我们一直向东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绕过来,总算把他们给甩了。”
    纪纲见二人风尘仆仆,想是一路上奔驰不歇,便说:“你们先下马歇息一下。”
    二人翻身下了马,与纪纲一同到树荫下歇息,纪纲又问:“你们确定是丐帮的人吗?”
    “没有十分把握,但多半是,我们出城门的时候,看见城门处有几个乞丐。”
    好一招守株待兔,他们知道城门口是必经之处,早就布好了眼线。纪纲眉头微皱,说:“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他们若真有心为难我们,只怕不好脱身哪。”
    “那……那我们还歇个屁啊,赶紧动身吧。”曹爽说。
    纪纲苦笑了一下:“既来之,则安之。你们的马跑了一个早上,就算你人不歇,马也是要歇的。”
    赵大仑十分不解:“我们和丐帮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为什么要栽赃嫁祸我们?”
    纪纲不好回答,显得心事重重,阴沉着脸什么话也不说。赵大仑本来还要再问,被曹爽拉住,他看出纪纲的心情很差,拉着赵大仑一起将马牵在一旁吃草。
    三人都有些丧气,坐着一言不发,歇了不足一刻钟,纪纲听来路上脚步婆娑声乱起,听声音有几十来人。
    三人互望一眼,均想:果然来了!他们佯作不知,仍自顾自歇息。
    不一会儿,几十个乞丐将他们围住,当先走出一人,正是洪大有。他们本准备在昨夜三更时潜入紫来轩客栈,用迷药迷倒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不曾想到了客栈已寻不着三人的踪迹,倒是尹公子的事情闹得惊天动地,差点把他们牵扯进去,好在雷振雄在洛阳城的四门提前布下了眼线,这才一路追踪至此。
    纪纲假意道:“这位兄台,你们这么多人围了我们,这是想干什么?请恕兄弟眼拙,好像不认得各位。”
    “呸!你少在这儿假惺惺,你们杀害了本舵于副舵主,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吗?”洪大有指着他们大骂。
    “什么于副舵主,我们见都没见过,兄台一定是认错人了。”
    “这是我亲眼所见,难道还能冤枉了你们?”洪大有气势汹汹,冲着身后的丐帮弟子喊道,“兄弟们,就是他们三人杀害了于副舵主,还有赵老六和耿峰两位兄弟,我们一定要给于副舵主报仇!”
    “给于副舵主报仇!”丐帮弟子齐声高呼。
    “放你妈的狗臭屁!你们血口喷人!”曹爽大骂。
    纪纲无意中听到了雷振雄的奸计,知道丐帮帮众已受了他们蛊惑,多说无益,但他忍不住还是要辩:“这位兄弟,你说亲眼见我们三人杀害了你们的副舵主,我们与你们的副舵主素不相识,敢问你是在何地、何时所见,我们又是因何事而要杀人哪?”
    “这……”洪大有一时语塞,强自说道,“就是在昨天晚上,洛阳城里……为了、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于副舵主,或许是和尹少爷的死有关!对了,你们一定是杀死尹少爷的凶手同党!”
    “放你妈的臭狗屁!叫花子红口白牙不说人话,就会诬赖好人!”曹爽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丐帮堂堂天下第一大帮,绝不会平白诬赖好人,你们杀了我帮中三位兄弟,要是不敢认下这件事,哼哼!那也好办,只能委屈各位一趟,请你们随我去见帮中长老,咱们当面对质。”
    “老子又不曾杀人,干嘛要和你们回丐帮!”
    “三位要是不乖乖地跟我们走,可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
    “来来来,老子看你们有多大能耐!”曹、赵二人立即提剑在手。
    纪纲前日见雷振雄心狠手毒,落在他的手里定然不会有好,他们有意构陷,说什么都是废话。三人于是拉开架势,准备开干,洪大有身后冲出四五个丐帮弟子,都是四袋、五袋的弟子,二话不说扑了上去。
    曹、赵二人的佩剑已被程青斩断,前些日子在集市上又买了两把,不称手也只能凑合着用。两人互为倚仗,纪纲则是独自应战。那几个丐帮弟子武艺平平,不消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洪大有见三人武艺不凡,撸起袖子呼啦一下跃上前来,伸手从背后一掏,手中多了一柄鬼头大刀。他高声喝道:“你们当我大仁分舵没人了嘛!” 举刀便向纪纲砍去。丐帮人丛中同时跃出四个人来,其中一人和洪大有一样,身上负了七个麻袋,其他三人都是六个麻袋,四人围攻曹、赵二人。
    洪大有身为丐帮七袋弟子,武功相当了得。他的鬼头刀圈转劈砍,横拆竖挡,刀法运用精深娴熟,转眼间和纪纲拆了五六招。纪纲仗着八卦步法轻忽,以一对肉掌在刀光之间穿插,尚能游刃有余,但那边曹、赵二人的境况却不是很妙。
    那四人都是丐帮好手,四丐联手,二剑只能堪堪与之持平。斗过二三十合,四丐的身后有群丐助阵,底气十足。二剑则气势有亏,战之越久,心里越发没有底气,渐渐呈出败相,四丐更加步步紧逼。
    洪大有勉强和纪纲走到三十合上,鬼头刀已由攻转守,但求自保而已。猛听得纪纲一声暴喝“去吧!”一掌重重拍在他刀背上,掌力透过鬼头刀劲涌过来。他噔噔噔向后退出五六步方才站定,攥着刀把的右手震颤发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纪纲一掌震退洪大有,旋即回身一掌直追另一丐后心。那丐正全力攻取二剑,不意身后遭人偷袭,他的身手也属矫健,危急之中反手翻出一掌,硬生生接了纪纲这一掌。但听得“喀喇”一声,那丐身子直飞出三尺来远,一口鲜血在地上撒落成一条直线。他的武功本就不及,这一掌接得仓促,纪纲又是蓄势而来,手骨焉能不断?
    纪纲在转瞬间扭转战局,连创大仁分舵两大高手,将丐帮众弟子惊得面面相觑。雷振雄原本一直躲在洪大有身后,见势不妙,腾身飞掠落入场中,高声喝令:“结打狗阵!”。
    洪大有回过神来,赶忙叫道:“快结打狗阵!”人丛中立时冲出二三十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手中一律拿着长杆打狗棍,呼啦啦将三人围在了中间。
    丐帮打狗阵威震天下,纪纲晓得厉害,一旦被困在阵中,就是插翅也难飞了。他顾不得二剑,纵身急跃而起,想趁着结阵未成之机抽身脱出。
    对方早料到他会有此一着,在他将身欲动未动之际,八名乞丐早他一步纵身高跃,伸出长棍在半空织成一张棍网,在他头上打罩下来。几乎在同时,传来了洪大有得意的呼喝:“天罗地网,给我关门打狗!”
    纪纲被棍网罩落,甫一落地即贴地向前滚出,他急欲脱出阵中。哪知此着也尽在众丐筹算之中,六根棍头早已在前方贴地候着他,见他滚出,棍头齐齐拄地冲他犁扫顶来,在地面划出六道深深的犁痕,尘土飞扬,硬生生将他逼回了阵中。
    丐帮打狗阵变化多端,既可结十余人的小阵,也可结百余人的大阵,全在因敌变化。此阵看似乱棍打狗,杂乱无章,实则精深奥妙,算无遗策,经过历代不缀的演练完善,早已将对方可能的脱逃之路尽数封杀。连一条狗都逃不出去,更况人乎?
    雷振雄见三人被困于阵中,面有得色。众丐看似乱棍乱出,实则各按本分,依阵施展。三人勉力支撑了一会儿,身上或多或少都挨了几棍,所幸这些乞丐的武艺一般,棍上的力道还捱受得住,但长此下去,被缚只在早晚间。
    忽然间,一个女子娇媚的笑声“咯咯”传来,只听她说:“这丐帮的打狗阵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个粗陋的汉子声音说:“名不虚传个屁!你奶奶的熊,还不是人多欺负人少!”
    那女子娇笑不止:“那我们给他来个人少欺负人多怎么样?”
    粗声汉子哈哈一笑:“正合我意!”
    刹那间,几道白光掠着寒意从旁闪出,龙阳羽人和崇鬼斜刺里冲出,从众丐身后杀入。龙阳羽人的蝉翼刀和崇鬼的穿肠双刺在众丐丛中白浪点点,溅起无数血花,霎时间就砍翻了七八个乞丐,打狗阵立时散了。
    龙阳羽人几个闪步挪到纪纲身前,不失妩媚地柔声说道:“山水有相逢,看来咱俩总归是情缘未了啊……”一记媚眼抛去,摄人心魄。
    纪纲浑身一酥,瞬间似被勾去了魂魄一般,忙急运一口真气才镇住了心志。他瞥眼望去,二妖的身后远处从容地立着勾魂,好几个丐帮弟子向他蜂拥扑去。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他想着不管如何人家出手相救,自己总要表达感谢,说话就该客气一些。可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龙阳羽人,在肚中搜罗了半天,只能嘣出“女侠”两字。
    谁知他这一声“女侠”竟引得龙阳羽人差点笑岔了气,她笑得花枝乱颤,几乎接不上气来。
    “三哥,你听见没,这小白脸叫老九‘女侠’,哈哈哈哈……”崇鬼也是大笑不止。
    雷振雄怒起暴喝:“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在我丐帮撒野?”呼啦一掌朝勾魂拍去。
    勾魂右手天灵锤顺势扫出,从一众丐帮弟子身前划过。他那锤头尖勾又尖又长,几个突在稍前的乞丐登时连肚皮都给划开了,肠子混着血水一起流淌出来。勾魂身子横侧,跨出一脚扎下马步,左掌顺手翻出,极随意的接下雷振雄那一掌。
    雷振雄这一掌使了八成功力,熟料打在对方掌心如撞生铁,对方竟然纹丝未动。他立觉不妙,感觉巨大的反震力回震过来,千钧不止。他一口气顶不上来,立即使出借力打力之法,返身急抽,使身子如鹞子般飞弹而起,飞跌落出二丈开外。
    洪大有看他落地不稳,急忙跑来将他扶住。雷振雄胸中翻涌,那口气仍提不上来,他长大了嘴,冲着洪大有喊:“快……快,打……打……打狗阵……”虽是喊出了全力,声音细若游丝。
    洪大有听不真切,忙问:“舵主,你怎么啦?你说什么?”
    雷振雄强运一股真气,这才稍稍稳住,说:“快,快结打狗阵!”只这一掌,他便知对方武功奇高,如不赶紧结起打狗阵,只怕有全军覆没之虞。
    洪大有嘶声喊道:“结打狗阵——”
    丐帮先前二十多人的打狗阵被三妖杀得人仰马翻,哀嚎一片,那些围在外圈的乞丐听了洪大有嘶喊,全部围拢上来,欲将众人尽数包裹其间。勾魂见此阵势,大声喊道:“老六、老九,丐帮的打狗阵非同小可,莫要恋战,赶快走!”他们刚才是从阵外偷袭,这才占了大便宜,倘若给丐帮结成了大阵,那可大大不妙。
    “什么打狗阵、打猫阵,我看不过如此,怕他个熊!今日我便杀光这些叫花子。”崇鬼杀得兴起,不愿就走。
    “你不要胡闹,大哥还等着我们回去复命。”勾魂斥他道,然后将天灵锤舞作一卷旋风,趁着大阵未成之机率先脱了出去。
    纪纲挨在龙阳羽人近旁,闻得一股暗香袭人,充满诱惑,赶紧将心神收敛,暗自提醒自己:“这女人邪门得紧,我得当心提防才是!”
    龙阳羽人大约是觉得那声“女侠”实在好笑,手中一边双刀扑闪不停,一边挨近了他,幽幽吐气道:“你刚才是在叫我女侠吗?”
    “是……是的……”
    她“咯咯咯咯”一纵长笑,嗲声道:“我这辈子被人骂作妖女淫妇多了,可从来没听人叫过我女侠,你可真有趣儿……”
    “我不管别人如何对你,你救我一命,对我来说就是大恩,我总该谢你才是。”
    “你打算怎么谢我?”
    “这个,这个嘛……你说怎么谢法?”
    龙阳羽人笑得娇颤不止,声音如银铃悦耳,甚是动听。她忽地撤回两步,脸颊贴在纪纲耳际,幽幽吐气道:“昨夜你怎么不好生在客栈待着,不告而别,叫人好生失落。”
    纪纲心头大震:昨夜在紫来轩做下血案的女子,果然是她!
    “那个……我不知道你也在客栈之中。”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以为我去紫来轩是为了那姓尹的嘛……”龙阳羽人贴近了他,吐气如兰。
    “那……那是为了什么……”纪纲想到那被断了命根的尹公子,他的哀嚎惨呼似乎就在眼前,与这张媚态丛生的吟吟笑脸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你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到嘛?”
    纪纲的心里愈加发毛:“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龙阳羽人百忙中抽出一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嗔笑道:“你想哪儿去了,你长得这么俊,我可舍不得那么对你。是那姓尹的命不好,我晚上去找不见你,只好拿他来撒气了……”她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纪纲却分明能感觉到她戳着自己额头时蝉翼刀的寒锋冰冷贴过,浑身爬痒起一种彻骨的寒意。
    龙阳羽人一边与他调笑,忽然右手刀脱手,向上飞速旋出。那刀旋作一团白光,正划在一个腾空向她扑来的乞丐脸上,那乞丐的脸被划开大半,痛呼哀哉。纪纲受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她右手倏出两指点在他的哑门穴上。纪纲猝不及防,立即中招,身子软绵绵地昏厥了下去。
    龙阳羽人抬手接过落下的刀子,并交左手,右手一把提起纪纲,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纵身飞出。纪纲足有一百五十来斤,她提在手中便如提了一个篮子,奔行如风。崇鬼见二妖皆脱出阵外,不敢恋战,双刺逼退身前数丐,一个长身飘纵出去,追着二妖去了。
    曹、赵二人武功不及,逃不出去,雷振雄担心众丐会杀了二人泄愤,立即喝令道:“给我拿下他们,不要伤了性命。”
    众丐一番折腾拿下了二剑,雷振雄看着一地的伤残,急怒攻心。洪大有上来搀他,被他一把推过,恨恨地说:“想不到这些人武功如此之高,你去,给我查清他们的底细。还有,派人去把孟舵主和铁长老请来,不报此仇,我丐帮今后还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他口中的孟舵主叫做孟超,是丐帮大信分舵的舵主,铁长劳则是“丐帮五老”之一的护法长老。
    洪大有指着曹、赵二人问道:“这二人怎么办?”
    “他们好歹是昆仑派的人,要死也不该死在我们手上,你派人好生看管着,我还有话要问他们。”雷振雄余怒难消。

    纪纲迷迷糊糊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身在何处。他浑身酸麻无力,眼前黑乎乎一片,觉得置身处甚是阴冷,他稍一运息,周身经脉凝滞,丝毫不能动弹。他稍微凝神清醒了一下思路,让眼睛慢慢适应这黑暗的环境,极缓慢地调息周转。如此一番后,他觉得身体略有了些微知觉,能感觉到身后有很微弱的暖意。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后,黑暗并不显得那么深沉,透着很微弱的光,他能看出微光跳曳引出奇形怪状的黑色剪影,在黑漆漆的石壁上扭动。
    他的身子不能动,于是想尽量扭动脖子向火光处去看,结果连脖子也扭不过去。他几番努力皆是徒劳,只得放弃尝试,暗自猜想这里该是一个山洞之类的地方。他的知觉略有恢复后,三妖的说话声跟着传入耳中,吓得他立即一动都不敢再动。
    “你说大哥这是搞得什么名堂,前番让我们杀了这个小白脸,现下又要我们去救他!”这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听就是崇鬼。
    “你的脑袋就是不好使,老大什么时候说要杀这小白脸了?前次咱是冲着燕王去的,又不是为了他。”龙阳羽人又和他顶撞起来。
    “呸,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德行,怎么,我一说要杀了小白脸,就把你给心疼的,真他奶奶的骚货!”
    “你这张臭嘴是不是一天不喷粪就嫌淡得慌?”龙阳羽人怒叱他道。
    “你们两个不要吵了,天天吵,你们俩上辈子到底是结了多大的冤仇?”勾魂已是习以为常的无奈了。
    “又不是我要跟他吵,是他自己嘴欠!”
    勾魂为了平息龙阳羽人的怒气,呵斥崇鬼道:“九妹说得不错,我们前次是被姓江的狗官给骗了,这才差点杀了燕王,如今老大既然发话了,我们就给他把这姓纪的小子带过去。这是老大的命令,我们不可违背,你不要再胡搅九妹!”
    崇鬼并不买账,索性连老大一起骂起来:“三哥,我看大哥的脑子是坏掉了,连我都不如了。我脑子是蠢,可还没蠢到那份上,他要咱救这姓纪的小子,到底打得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勾搭这姓纪的小子,还不是为了勾搭燕王,他勾搭燕王,他还想干什么?还能干什么!”
    “你给我住嘴!”
    “我住什么嘴,我凭什么住嘴?咱兄弟那些血海深仇,他忘了,可我全记着呢!”崇鬼越说越气,几乎要咆哮起来。
    忽然间“啪”地一声闷响,崇鬼粗声一喘,停下了吼叫。龙阳羽人一声惊呼:“三哥,你不要打他!”
    “你给我记着,老大的事情还轮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崇鬼挨了勾魂天灵锤一记重锤,不敢再顶撞,但从他鼻孔中重重哼出的喘气中,听得出他并不服气。
    “老九,我皮糙肉厚,扛得起打。”
    “呸,你以为你扛得住嘛,还不是咱三哥手下留情……”龙阳羽人换了一副媚声,讨好起勾魂来,想让他消了怒气。
    “还有你老九,再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连你一样照打!”
    “我?我怎么了?”龙阳羽人想不到勾魂也朝自己发起火来,一脸愕然。
    “你忘了咱是干么来了,在客栈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嘛?”
    “原来三哥你说这事儿呀,唉,怪我一时糊涂,都是那姓尹的招惹你九妹,咯咯咯……”
    “你当我是跟你说笑呐,还有心思跟我笑!”
    龙阳羽人见勾魂动了真怒,不禁也有些火了,顶他道:“怎么着,你还准备跟我来真的?老六不说了嘛,老娘就是这个德行,见了小白脸就发骚,你也想骂我骚货是嘛?”
    崇鬼看两人真要闹僵起来,赶紧去拉龙阳羽人,骂她道:“你疯啦,怎么跟三哥说话呢!”一边去向勾魂求情,“三哥,你别和她当真,她……她就是一时忘了。”
    “不要你来充好人,我忘什么了!”龙阳羽人并不领他的情。
    “你忘了三哥上次说什么来着,老十他……老十他没了!”他小声埋怨道,“老十他是什么人,千人千面,连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男的是女的,就这样,还叫死鬼给杀了,你……你怎么不长记性!”
    龙阳羽人霎时明白过来,觉得后脊背发凉,嚅嚅道:“三哥,原来你、你指的是这事儿……”
    勾魂鼻孔中怒哼一声:“你一直说老六没脑子,我看老六比你有脑子多了,你是唯恐招他不来啊!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龙阳羽人被他骂得没了脾气,轻声问道:“连我们几个都没有见过老十的真面目,那死鬼怎么……怎么能认得他?这消息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这消息是老大那边传来的,你以为还会有假?”
    龙阳羽人不敢再吱声了。
    勾魂叹了口气,说:“老十的真面目几乎无人见过,这一点是不错的,可他的死法……是被人剥去了面皮的……老七怎么个死法,当年的锦衣卫四大骁龙卫怎么个死法,你们该不会忘了吧?就冲这一点,就一定是死鬼干的!”
    龙阳羽人一声惊呼,似是想起来什么极恐怖的事情,声音都变得哆嗦起来:“死鬼他……他还是阴魂不散嘛?”
    崇鬼见她大失常情,安慰她道:“老九你不用怕,有你六哥在,管他死鬼活鬼,全都近不了你的身旁!”
    崇鬼是好意,不想龙阳羽人听了他这话,一脸讽刺地哼道:“就凭你?”
    “凭我怎么啦!”
    龙阳羽人嗤笑一声:“当年的玄武,并青龙、白虎和朱雀,锦衣卫最顶尖的四大高手,一夕之间都做了死鬼的刀下之鬼,连面皮都给剥了去。就凭你?猪鼻子里插大葱!”
    崇鬼被她大大激怒了,忍不住又暴躁起来,开骂道:“玄武,你还想着玄武呐!你也不想想,玄武他是什么人,他是站在人头尖上的人物!你又是个什么货色?就算他还活着,能要你这个骚货嘛?”
    “你说什么!你再跟我瞎咧咧,信不信老娘割了你的舌头!”龙阳羽人脸色铁青,这一回是真的动了肝火,拔刀在手。
    勾魂天灵锤翻转抡下,砸在龙阳羽人的手腕上,“当啷啷”两把蝉翼刀双双落地,声音甚是清脆。
    “你们两个在外人面前窝里斗,还提这些丑事,也不嫌丢人!”勾魂轻声喝道。
    “外人?”龙阳羽人没反应过来,“是这姓纪的……”
    “纪兄弟,让你听到这些家丑之事,你千万不要见笑。”
    纪纲心里格楞一下,自听到他们的声音后,他极力屏住呼吸,想不到还是被勾魂发觉了,此人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
    “三哥,你说这姓纪的小子醒啦?不应该啊,我可给他补过两指!”崇鬼仍有些不敢相信。
    “纪兄弟年纪轻轻,便能深得燕王的信任,成为他的心腹兄弟,自然不是一般的寻常人物。老六,既然纪兄弟已经醒了,那你就去请他过来说话吧。”
    纪纲听得崇鬼粗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心中惊惶,不知他们要怎么对付自己,只苦于手脚皆不能动弹,只能由人宰割。
    崇鬼走进他的身前,发觉纪纲一对眼珠在黑暗中骨碌活转,嘿嘿两声,笑道:“三哥,这小子果然醒了。”一只大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将他提溜起来。
    勾魂干咳两声,斥责崇鬼道:“我是让你请纪兄弟过来,可不是这么个请法。”
    “那是怎么个请法?”
    “你就替纪兄弟解了穴吧。”
    崇鬼一愣,嚷道:“这小子功夫不赖,解了他穴他要逃跑怎么办?”
    勾魂淡淡道:“无妨,纪兄弟不是外人,他不会跑的。”
    崇鬼愈加糊涂了:“三哥,你是不是糊涂了,怎么一眨眼功夫,这小子就不是外人了?”
    勾魂又干咳两声,道:“我们说得这些陈年旧事,纪兄弟或许有兴趣一起来听的。”
    崇鬼不明白他的用意,提着纪纲的手不敢放下,又不愿去解他的穴道。龙阳羽人喝他一声:“你没听三哥说嘛,叫你解了他穴!”
    崇鬼冲她骂一句:“你个骚娘们,刚才还掂着玄武,这会儿又心疼他啦?”
    龙阳羽人懒得和他置气,径直过来要替纪纲解穴。崇鬼抢在她前头解开了纪纲的穴道,一边说:“你别等不及,我的点穴手法你可解不开!”然后将手一松,任由纪纲摔在地上。
    纪纲血气凝滞太久,摔在地上爬不起来,连坐都坐不起来。龙阳羽人见了,一把将他拎起来,提到勾魂面前,将他放下。纪纲稍一抬眼,见勾魂一双恶鹰一样的眼睛炯炯盯视着他,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
    勾魂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用和缓的语气说道:“纪兄弟不是常人,想必听说过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些旧事吧?”
    纪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木然地点了点头。死鬼当年一夜之间诛杀了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四大枭龙卫,耸动江湖,天下皆惊,并由此成就了二鬼中的“死鬼”之名。这桩大案轰动一时,并引出世人对于蓝玉之死之死的种种猜猜,成为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的谈资,江湖上哪个不知?
    “纪兄弟可知我们兄弟是什么人?我们老大又为什么要见你?”
    这是两个问题,一个纪纲知道,一个却不知道。他于是一边摇头,一边轻声道:“你们是巫山十三妖。”摇头算是表示不知道他们老大为何要见他。
    勾魂微微笑道:“那巫山十三妖又是什么人?”
    纪纲一愣,这个问题他可没想透彻过,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勾魂将眼睛望向远处,娓娓开口道:“当年锦衣卫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那是何等威风凛凛的人物。噢,说起玄武,他曾是我们老九的旧相识,那可是个人中龙凤之才,深得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大人的赏识,我们都道他前途无量,想不到……唉——”他深深叹息一声。
    龙阳羽人有些黯然神伤,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哥,你还提这些干什么,老六说得对,他就是还活着,和我也早是两路人了。”
    崇鬼看她伤心,又骂了起来:“奶奶的,都是朱元璋那狗皇帝给害的!蒋大人和我们这些兄弟为他出生入死,替他杀了多少人,立了多少功?可他倒好,奶奶的熊,他屁股还没坐热,就翻脸不认人了,卸磨杀驴,把咱们兄弟都给卖了!”
    “老六,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不可乱说!”
    “奶奶的熊,那狗皇帝都已经死了,还怕他个熊!就算他还活着,别说骂他,老子还要再戳他一万个透明窟窿,也不能泄我的心头之恨!”
    “老大曾说过,青龙他们未必是朱元璋杀的。”
    “不是他是谁?他先杀了毛骧大人,又杀了蒋瓛大人,后来干脆裁撤了锦衣卫,怎么就不是他下的黑手?”
    “人人都传言说那死鬼是蓝玉的冤魂索命,蓝玉是朱元璋下令杀的,怎么会替朱元璋来杀人灭口?”
    “奶奶的,三哥,这个你也信?要我说,那死鬼一定是朱元璋派的,然后整这么一出胡说八道,这种鬼话大哥他也信!”崇鬼越说越激动。
    勾魂被他说得不作声了,接着重重地一声长叹。
    “三哥你说,咱兄弟这些人冤不冤,替他卖了那么多年命,什么脏活累活不是我们干,可到头来咱落到什么了?威风和好处全让青龙他们占了,我们哪?一辈子只能跟个老鼠似的见不得天日,到最后还要被他灭口,到处东躲西藏,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儿?!”
    “老六,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我们手上见不得人的血债太多,朱元璋才要除了我们。”
    “你奶奶的,这些血债还不是他朱元璋自个儿欠的?要还也该他狗日还,拿我们兄弟来顶锅,真不是个东西!”
    “老六,凭你的脑袋是转不过这弯儿来的。”龙阳羽人一声冷哼。
    “要我说,大哥的脑袋才转不过弯儿来呐。这姓纪的小子是朱元璋那个什么狗屁儿子的人,他们朱家欠下我们这么多血债,有道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依我说,先去戳了这小子,再去找朱元璋的儿子算账,戳他一百个窟窿!”说着就听得脚步声起。
    “老六,老大有他的打算,你不得胡来!”勾魂喝道。
    “打算?他还能有打算!我不糊涂,他打得好算盘,上次去荆州给朝廷卖命,这会儿又给朱元璋的狗屁儿子卖起命来!他把兄弟们的血海深仇全给忘啦,以为老子死了就可以换新主子啦,舔着脸要去巴结新主子,哼!可他忘了,忘了毛大人和蒋大人是怎么死的!”
    “是呀三哥,老六这话说的在理,我们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人不人鬼不鬼,还不都是拜狗皇帝所赐?我们不能再走老路了,现今朱元璋的狗儿子们争起了皇位,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我们何必要去蹚这浑水?”
    “你们不要再说了,你们的心思我都晓得,不过老大他想得深远,拿得起主意,我们照他的意思办就是。”
    “呸,好马还不吃回头草来,老子可不吃他这一套!”崇鬼仍是一副气鼓鼓不罢休的样子。
    “老六,三哥既这般说了,我们就听三哥的吧。”龙阳羽人怕他又惹怒勾魂,过来拉扯他消气,算是替两人圆场。
    纪纲听了三人对话,没头没脑说了好多朱元璋和锦衣卫的旧事,事情好像是没说明白,可他的心里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不由越想越怕,更加不敢出声。
    勾魂忽然调转话头,望着纪纲问他道:“纪兄弟是聪明人,我们刚才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可知道巫山十三妖是什么人了?”
    纪纲无法回避,当着勾魂锐历的眼光自知蒙混不过,于是嗫嗫说道:“你们莫非是……锦衣卫……”
    “算你还有些眼力价儿,不过十多年前这世上便没有了锦衣卫,我们不过是些劫后余生之人罢了。”勾魂又一声长叹。
    纪纲暗想:“怪不得他们说了那么多锦衣卫的旧事,果然是和锦衣卫有关……”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密室中找到的那本名册,难道他们也是为了那本名册而来?他当下不动声色,作出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问:“在下年轻识浅,对锦衣卫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看纪兄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话直说了。”
    “阁下但说无妨。”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老大想和纪兄弟你见上一面。”
    “你们老大?”纪纲疑惑道。
    “正是。”
    “你们老大是谁,为什么要见我?”纪纲不由警惕起来。
    “既然纪兄弟都说了我们是锦衣卫,我们老大自然是锦衣卫中的旧人了,至于他究竟是谁,还请劳烦你和我们同走一遭,到时你自然知道了。”
    “你们要杀就杀,要想我出卖燕王,我劝你们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呵呵呵呵,纪兄弟你说笑了,老大知道你年纪轻轻就被燕王引为心腹兄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是有心要交你这个朋友。”
    “噢?”纪纲一脸冷笑,借机发难问道,“前次你们在荆州就差点要了我和燕王的性命,这会儿倒是想交起朋友来啦?”
    “此一时彼一时嘛,说起当日荆州之事,我们兄弟好生惭愧。不瞒纪兄弟说,我们也是受人蒙蔽,一时不查,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原来是燕王和纪兄弟你呀,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多有得罪!”
    纪纲斜睨着眼道:“此话怎讲?”
    “纪兄弟,想必你也听说过,当年朱元璋裁撤锦衣卫,我们兄弟没了饭吃,不得已隐姓埋名混迹江湖,干起了杀人卖命的勾搭,这才有了巫山十三妖。巫山十三妖的规矩,杀人只谈价钱,不问名姓,他们当时诓我们说拿的是朝廷钦犯,我们确实不知买的乃是燕王和你纪兄弟的人头。”
    “如果知道,那又如何?”
    “如果知道是燕王殿下,我们兄弟万万不敢冒犯。”
    纪纲冷笑一声:“阁下此话怕是言不由衷吧,刚刚你们还说与朱元璋有不共戴天之仇,燕王乃太祖皇帝之子,你们杀不了他,找燕王报仇也是天经地义的。”
    勾魂赔笑道:“都是我老六兄弟信口胡诌的,说什么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惹纪兄弟不快了,我这些替他告罪。”
    纪纲想不到他会如此谦卑,对方表现得愈谦逊,他反而愈加起疑,索性端起架子,想看看他们究竟能忍耐到何种程度,于是不依不饶道:“我看这位六哥直人快语,是一条好汉,他说的不单天经地义,而且顺理成章!”
    勾魂冲崇鬼拉下脸来,叱他道:“都是你这张臭嘴,还不快给纪兄弟赔罪?”
    崇鬼瞪大了眼珠:“你要我给这小白脸赔罪?那你索性杀了我吧!”
    勾魂怒不可遏,举起天灵锤作势要打,龙阳羽人急忙拦住。纪纲冷眼旁观,并不相劝,且看他们如何做戏,如何收场。
    崇鬼的脾气是宁死不愿低头的,勾魂拿他没法儿,局面便僵死在那里。勾魂顿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缓缓开口道:“也罢,我们这一行最讲规矩,我不该坏了规矩,可谁叫我这个不争气的兄弟得罪了纪兄弟,为了向纪兄弟赔罪,我只好坏了规矩。纪兄弟,你可知是何人要买你们的性命?”
    “何人?”
    “我告诉你在荆州的那个带头之人,你自然便能猜到。”
    “你是说那个带着金色酒壶的人?”
    “正是,此人名叫江中月,是皇帝宫中的侍卫副总管,这下你该知道是何人要取你们的性命了吧?”
    “金樽一壶酒名动京城,这个其实并不难猜,你说呢三哥?”纪纲眼光灼灼盯视着勾魂,显得胸有成竹。
    勾魂暗自称赞,此人年纪轻轻,处事临危不乱,并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城府来,果然有过人之处。他改口称自己为“三哥”,那是有意套近乎,表示有合作的意向;但那对不肯干休的眼睛则分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自己刚才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需要更多能说服他的东西。
    勾魂埋头沉思一会儿,决定向对方展示诚意,问道:“纪兄弟,你可知朱元璋当年为何要裁撤锦衣卫?”
    “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而已。”
    “没有那么简单,我今天为了取信于你纪兄弟,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吧。”
    “天大的秘密?”
    勾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纪兄弟心思缜密,又对燕王忠义,我如果不据实以告,你就不会明白我等的心迹,不会相信我们老大的诚意。等我讲完,你自然就会一切都明白了,到时你是愿意自己走还是跟我们走,悉听尊便,我绝不为难。”
    纪纲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不由肃然起来,答应他道:“好,三哥请讲。”
    勾魂略理了理思绪,才缓缓说道:“纪兄弟,你刚才猜我们是锦衣卫,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
    “猜对一半?”纪纲一脸狐疑,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不错,锦衣卫可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对锦衣卫的事情知道多少?”
    纪纲想了想,答:“锦衣卫是太祖皇帝创设,深得太祖信任,他们掌朝廷生杀大权,权倾一时。”
    “不错,锦衣卫曾经盛极一时,分光无限,但纪兄弟恐怕不知道,锦衣卫其实分为飞鱼卫和蟒蛇卫两支吧?”
    “分成两支?”纪纲掩不住震惊之情。
    勾魂不无得色,说道:“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天大的秘密!飞鱼卫即是众所知周的锦衣卫,他们平日里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跟随圣驾出宫入殿,拿人杀人,任谁都要畏惧三分;而蟒蛇卫潜行无迹,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专为朱元璋铲除异己。蟒蛇卫就像是锦衣卫在黑夜里投下的影子,无名无分,无影无踪,你在朝廷的任何一本官册上都不会找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世人都说锦衣卫可怕,那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蟒蛇卫的存在,这个潜藏在黑夜里的影子要比锦衣卫更加恐怖十倍、百倍。
    朱元璋尚未夺取天下时,很多对手都想刺杀他,多亏了他的亲随侍卫拼死护驾,他才几次死里逃生。后来朱元璋以牙还牙,也开始暗中派出杀手铲除异己,渐渐的他发觉这是一个十分管用的方法,便暗中训练组织了蟒蛇卫,专伺暗杀之事。这些杀手最早大多是从他的亲随侍卫中秘密抽选出来的,这就是蟒蛇卫最早的由来。
    蟒蛇卫的存在是最高机密,由朱元璋最信赖的侍卫队长亲自领导,别无他人知晓。最初,蟒蛇卫的暗杀对象都是敌方对手,但随着朱元璋疑心越来越重,他开始对自己人下手,凡是与他政见不同者或是不能令他放心的将领都成为他清除的目标。后来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就设立了锦衣卫,利用锦衣卫继续排除异己。但锦衣卫做事总归束手束脚,事情做狠了朝廷上的议论很多,弄得不好收场,所以好多事他仍是假手蟒蛇卫去做。蟒蛇卫没有身份,无论犯下多大的事都扯不到朱元璋的身上,是他最好用的杀人工具。就这样,白日里是飞鱼卫替他维持统治,黑夜里则由蟒蛇卫监控一切,生杀予夺,我们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蟒蛇卫……”
    勾魂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他忍不住自伤处境,神色悲戚,叹一声道:“只不过飞鱼卫他们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我们从始至终无名无姓,无官无籍,活得蝇营狗苟,不人不鬼……”
    纪纲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那本名册上尚有一半的不足之数,暗道:“莫非他们就是不在那本名录上的另一半人?”他心底忍不住翻涌激动起来,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或许正着落在这些人身上!他尚不能捋清两者之间的关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吃惊地道:“这么说你们不能算是真正的锦衣卫?”
    他这话惹得崇鬼老大不高兴,冲他嚷道:“你小子胡说什么,什么真的假的锦衣卫,我告诉你,和我们比起来,飞鱼卫可差得远了!”
    龙阳羽人咯咯插话道:“老六就是爱不服气,不过他说的倒也不错,飞鱼卫做官做上瘾了,本事是越来越不行了。”
    “你小子有所不知,我三哥可是鼎鼎大名的四大枭龙卫之一,蛇媚、白光、勾魂、奇鬼,我三哥就是勾魂!”崇鬼越说越来劲。
    “老六,你瞎咧咧个屁啊,把不住你那张臭嘴,什么话都往外说!”蟒蛇卫组织森严,四大枭龙卫的名号是最高机密,绝不可外泄。龙阳羽人想不到崇鬼这么就给嚷嚷出来了,立即出声喝止,唯恐他会因此遭到勾魂的重罚。
    出乎她的意料,勾魂显得并不怎么在意,只淡淡说了句:“不妨事,纪兄弟不是外人,说了便说了。”然后转向纪纲,叮嘱了一句,“纪兄弟,四大枭龙卫是我蟒蛇卫的最高机密,还请万勿外泄才是。”
    纪纲见他说得十分客气,知道他为了示诚不惜以组织机密相告,默默点了点头,但他心存困惑,忍不住问:“我曾听燕王言及,说锦衣卫中有四大枭龙卫,是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和武功最高的四个人,可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四人。”
    “你听说的自然不是这四人,要是你都听说过,那还能叫作蟒蛇卫吗?”崇鬼面露得色,“世人只知锦衣卫有四大枭龙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听了他们的名头个个胆战心惊,怕得要死。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四个在蟒蛇卫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龙阳羽人一声冷哼,揶揄他道:“老六又要夜郎自大了。”
    “我哪里夜郎自大啦,他们飞鱼卫怎能和我蟒蛇卫相比?你……”
    崇鬼正要发作,勾魂喝止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嘴,我可没闲工夫听你们俩扯鬼!”二人被他一吓,不敢再斗嘴。
    勾魂继续说道:“纪兄弟有所不知,锦衣卫其实有四明四暗八大枭龙卫,四明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都是飞鱼卫,也就是世人眼中的锦衣卫,他们官身行走,权柄通天。四暗则是蛇媚、白光、勾魂、奇鬼,因是见不得光的蟒蛇卫,故而世人不知罢了,纪兄弟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飞鱼卫和蟒蛇卫虽同属锦衣卫指挥使管辖,但身份地位却有天壤之别。飞鱼卫担着锦衣卫所有的名声和权势,他们就像白天的太阳,显赫无比;而蟒蛇卫只是蠕动在黑暗阴影中的一条毒蛇,除了替朱元璋杀人外,他们一文不名,连乞丐都不如。蟒蛇卫是朱元璋最肮脏的秘密,也是朱元璋最害怕和担心的秘密,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这个秘密。
    蟒蛇卫干的都是脏活,从培养训练到组织纪律,每一个环节都极其严苛残酷。对蟒蛇卫来说,决不能容忍任何的失败,因此蟒蛇卫中个个都是最顶尖的高手。为了防止泄密,蟒蛇卫有极其残酷的惩罚机制,不但本人会死得痛苦不堪,所有与其有涉者一律诛灭,遑论什么九族、十族。因此一旦任务失败,执行者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自我了断。
    最早的时候,弟兄们为朱元璋流血卖命,虽然无名无分,但很受朱元璋的信任,也最得优待,所以大家对他忠心耿耿,没有怨言。但自从他做了皇帝以后,慢慢就变了,他不再拿大家当兄弟,只把蟒蛇卫作为他杀人的工具,后来连飞鱼卫都做了他的替罪羊,想杀就杀,想舍就舍。世人为什么这么怕锦衣卫?还不是因为锦衣卫杀伐太多,当年的胡惟庸案是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骧侦办的,蓝玉案是第二任指挥使蒋瓛一手侦办,这两个案子锦衣卫冲在最前,杀人最多,大家就把这些血账都算在锦衣卫头上,却不知真正的幕后主使乃是朱元璋。
    锦衣卫替朱元璋担了恶名,到头来又落得怎样的下场?胡惟庸案后,朱元璋自己也想不到朝野间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最后为了平息众怒就把侦办该案的毛镶斩首示众。蓝玉案后他又故技重施,杀了蒋瓛大人,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毛镶大人和蒋瓛大人死后,弟兄们的心都冷了,也彻底看清了朱元璋的真面目,这两人都是追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之人,也不过是他随手可弃的一车一卒而已。
    后来,朱元璋一方面顾忌锦衣卫做大,一方面害怕他们生出二心,就密谋设计剪除锦衣卫。一夕之间,忽然冒出一个无脸的剥皮恶鬼来,世人都传说那是屈死的蓝玉阴魂不散,回阳间索命来了。死鬼在神策门下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将锦衣卫的四大枭龙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尽数诛杀,被传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此后不久,朱元璋顺理成章裁撤了锦衣卫,飞鱼卫几乎被连根拔除,纪兄弟,你说这里面难道没有玄机?”
    纪纲听他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听得心潮起伏,一颗心跟着被提上掉下,原来光明正大的朝廷之上还隐藏着这么多勾心斗角的权谋争斗,巍峨宏伟的皇宫里面还埋藏着这么多龌龊不堪的脏脏勾当!
    “你的意思是说死鬼的事情另有蹊跷?”
    “这世上难道真会有厉鬼索命?哼,朱元璋最擅长这种把戏,我想所谓的蓝玉冤魂不过是他做下的另一出好戏!”勾魂冷冷哼道,继续往下说,“朱元璋剪除锦衣卫的计划原本是要将我们蟒蛇卫一并铲除的,但有一桩事情他却想差了,蟒蛇卫不同于飞鱼卫,朝廷没有名录,他不能按图索骥,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虽折了一些弟兄,但大部健在,元气尚存,从此隐姓埋名流落于江湖,变成了一条死而不僵的冻蛇了。”
    勾魂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他今天能对着一个外人将心中压抑已久的秘密说出,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千斤的重压,整个人松缓了不少。
    纪纲听到这里,已猜出几分他们的用意:他们莫不是想和燕王联手,以期东山再起?但这里仍有说不通的地方,使他疑虑重重:这些人受朝廷迫害极深,就像崇鬼无意间嚷嚷出来的一样,为什么还要再走这条老路?他们就不怕前车之鉴?还有,他们前番还帮着朝廷捉拿燕王,谁知道他们的立场到底如何,如果是建文帝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呢?折了他纪纲事小,还要牵累燕王入彀。
    勾魂见他眉头深蹙,看出他的疑虑,便说:“纪兄弟若有顾虑,但说无妨。”
    纪纲不想和他绕弯儿,直言道:“我相信三哥所言句句是真,只是你刚才说的和你们想要做的事情,似乎自相矛盾。”
    勾魂微微笑道:“还请纪兄弟直言。”
    “朱元璋老谋深算,办事滴水不漏,他屠功臣杀将领,一夕之间剪除锦衣卫,他若真有心除掉蟒蛇卫……”纪纲故意拖长了声音,不将后面的话说下去。
    “纪兄弟是想说,他若真有心除掉蟒蛇卫,我们兄弟又怎么会留得命在,是也不是?”
    纪纲点了点头。
    “不瞒纪兄弟,我们兄弟能逃出命来凭的可绝不是运气。我适才说过,蟒蛇卫不同于飞鱼卫,飞鱼卫在明,蟒蛇卫在暗,蟒蛇卫在朝廷没有官册,这世上只有一人知悉蟒蛇卫的组织构架和人员全况,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使。蟒蛇卫以小组进行行动,少则两三人,多则五六人,各小组间没有横向联络,只对蒋瓛大人一人负责,是以绝大多数蟒蛇卫成员也不相识。破获一个小组,最多拿获五六人而已,更何况以蟒蛇卫所受的训练而言,出卖同伴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刚才还说过,有一桩事情朱元璋想差了。蒋瓛大人是个心细的人,他从受命侦办蓝玉一案开始,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害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毛镶。他为了自保,在暗中作了一桩布置,想拿它作为附身符,没曾想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不过我们倒是托了蒋大人的福,得以保住了一条命。”
    纪纲听他说到这里,心里愈发激动,他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蟒蛇卫一定和他找到的那本名册有着莫大的关联!像蟒蛇卫这么一个庞大而又严密的秘密组织,怎么可能仅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来领导?勾魂说他们一个小组至多五六人,只有蒋瓛一人能掌握,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蒋瓛他脑袋再好使,也不可能记得住数以万计的蟒蛇卫成员,他们必然是有名册的,不过就像勾魂说的,蟒蛇卫不像飞鱼卫一样造官入册,他们的名册一定是一本秘密的名册,不被朝廷掌握。
    想到此,他暗暗兴奋起来,觉得自己离解开《拱卫司名闻录》的真正秘密或许不远了,不过就在他翘首以盼的时候,勾魂却不往下说了。他等了一会儿,看勾魂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得试探着套话道:“看来你们蒋大人果然有先见之明,不知道他作了怎样的布置,竟然连朱元璋都骗过了。”
    “纪兄弟若是感兴趣,我们老大定能相告详情,我却不知。”
    纪纲吃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对方不愿说,他也毫无办法,只好说:“即使如此,我还有一个想不明白的地方。”
    “请说。”
    “如在下所料不差,你们是想投效燕王,等燕王他日功成你等就是有功之人,将来就有了翻身之日。”
    “纪兄弟才智过人,一语中的,在下十分佩服,我们老大要见你,正是有此打算。”
    “可这偏偏就是说不通的地方。”
    “噢,何以见得?”
    “若你们真有这个心思,现下太祖已崩,如今的局面燕王和当今bi下都在用人之际。燕王虽有大志,却是势穷堪危,当今bi下已承大统,你们舍皇帝而就燕王,岂不是舍近求远,舍易就难吗?”
    “哈哈哈哈——”勾魂忽然一阵狂笑,笑声中冷意铮铮,倒把纪纲吓了一跳:“你、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纪兄弟,你可知朱元璋为何要剪除锦衣卫吗?”
    “这个你不是刚才说过了嘛,他对锦衣卫也不放心。”
    “那只是一半的原因,他剪除锦衣卫的真正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他自己,还有一个就是为了当今的皇上!”
    “还请三哥详解。”
    “为他自己,是因为锦衣卫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应该同他一起长埋地下,永不见于天日。为了当今的皇上,是因为他怕死后 稚弱,无力掌控锦衣卫,会动摇他朱家的江山,这才要替他除去后患,好为当今皇上登基铺平道路,只可惜我辈忠心耿耿,最终却沦为刀俎上的鱼肉,由人宰割。”

    崇鬼走进他的身前,发觉纪纲一对眼珠在黑暗中骨碌活转,嘿嘿两声,笑道:“三哥,这小子果然醒了。”一只大手抓住了他腰间的衣服,将他提溜起来。
    勾魂干咳两声,斥责崇鬼道:“我是让你请纪兄弟过来,可不是这么个请法。”
    “那是怎么个请法?”
    “你就替纪兄弟解了穴吧。”
    崇鬼一愣,嚷道:“这小子功夫不赖,解了他穴他要逃跑怎么办?”
    勾魂淡淡道:“无妨,纪兄弟不是外人,他不会跑的。”
    崇鬼愈加糊涂了:“三哥,你是不是糊涂了,怎么一眨眼功夫,这小子就不是外人了?”
    勾魂又干咳两声,道:“我们说得这些陈年旧事,纪兄弟或许有兴趣一起来听的。”
    崇鬼不明白他的用意,提着纪纲的手不敢放下,又不愿去解他的穴道。龙阳羽人喝他一声:“你没听三哥说嘛,叫你解了他穴!”
    崇鬼冲她骂一句:“你个骚娘们,刚才还掂着玄武,这会儿又心疼他啦?”
    龙阳羽人懒得和他置气,径直过来要替纪纲解穴。崇鬼抢在她前头解开了纪纲的穴道,一边说:“你别等不及,我的点穴手法你可解不开!”然后将手一松,任由纪纲摔在地上。
    纪纲血气凝滞太久,摔在地上爬不起来,连坐都坐不起来。龙阳羽人见了,一把将他拎起来,提到勾魂面前,将他放下。纪纲稍一抬眼,见勾魂一双恶鹰一样的眼睛炯炯盯视着他,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手足无措。
    勾魂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用和缓的语气说道:“纪兄弟不是常人,想必听说过我们刚才谈论的那些旧事吧?”
    纪纲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木然地点了点头。死鬼当年一夜之间诛杀了赫赫有名的锦衣卫四大枭龙卫,耸动江湖,天下皆惊,并由此成就了二鬼中的“死鬼”之名。这桩大案轰动一时,并引出世人对于蓝玉之死之死的种种猜猜,成为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的谈资,江湖上哪个不知?
    “纪兄弟可知我们兄弟是什么人?我们老大又为什么要见你?”
    这是两个问题,一个纪纲知道,一个却不知道。他于是一边摇头,一边轻声道:“你们是巫山十三妖。”摇头算是表示不知道他们老大为何要见他。
    勾魂微微笑道:“那巫山十三妖又是什么人?”
    纪纲一愣,这个问题他可没想透彻过,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
    勾魂将眼睛望向远处,娓娓开口道:“当年锦衣卫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那是何等威风凛凛的人物。噢,说起玄武,他曾是我们老九的旧相识,那可是个人中龙凤之才,深得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大人的赏识,我们都道他前途无量,想不到……唉——”他深深叹息一声。
    龙阳羽人有些黯然神伤,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哥,你还提这些干什么,老六说得对,他就是还活着,和我也早是两路人了。”
    崇鬼看她伤心,又骂了起来:“奶奶的,都是朱元璋那狗皇帝给害的!蒋大人和我们这些兄弟为他出生入死,替他杀了多少人,立了多少功?可他倒好,奶奶的熊,他屁股还没坐热,就翻脸不认人了,卸磨杀驴,把咱们兄弟都给卖了!”
    “老六,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不可乱说!”
    “奶奶的熊,那狗皇帝都已经死了,还怕他个熊!就算他还活着,别说骂他,老子还要再戳他一万个透明窟窿,也不能泄我的心头之恨!”
    “老大曾说过,青龙他们未必是朱元璋杀的。”
    “不是他是谁?他先杀了毛骧大人,又杀了蒋瓛大人,后来干脆裁撤了锦衣卫,怎么就不是他下的黑手?”
    “人人都传言说那死鬼是蓝玉的冤魂索命,蓝玉是朱元璋下令杀的,怎么会替朱元璋来杀人灭口?”
    “奶奶的,三哥,这个你也信?要我说,那死鬼一定是朱元璋派的,然后整这么一出胡说八道,这种鬼话大哥他也信!”崇鬼越说越激动。
    勾魂被他说得不作声了,接着重重地一声长叹。
    “三哥你说,咱兄弟这些人冤不冤,替他卖了那么多年命,什么脏活累活不是我们干,可到头来咱落到什么了?威风和好处全让青龙他们占了,我们哪?一辈子只能跟个老鼠似的见不得天日,到最后还要被他灭口,到处东躲西藏,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儿?!”
    “老六,你还不明白吗?就是因为我们手上见不得人的血债太多,朱元璋才要除了我们。”
    “你奶奶的,这些血债还不是他朱元璋自个儿欠的?要还也该他狗日还,拿我们兄弟来顶锅,真不是个东西!”
    “老六,凭你的脑袋是转不过这弯儿来的。”龙阳羽人一声冷哼。
    “要我说,大哥的脑袋才转不过弯儿来呐。这姓纪的小子是朱元璋那个什么狗屁儿子的人,他们朱家欠下我们这么多血债,有道是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依我说,先去戳了这小子,再去找朱元璋的儿子算账,戳他一百个窟窿!”说着就听得脚步声起。
    “老六,老大有他的打算,你不得胡来!”勾魂喝道。
    “打算?他还能有打算!我不糊涂,他打得好算盘,上次去荆州给朝廷卖命,这会儿又给朱元璋的狗屁儿子卖起命来!他把兄弟们的血海深仇全给忘啦,以为老子死了就可以换新主子啦,舔着脸要去巴结新主子,哼!可他忘了,忘了毛大人和蒋大人是怎么死的!”
    “是呀三哥,老六这话说的在理,我们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人不人鬼不鬼,还不都是拜狗皇帝所赐?我们不能再走老路了,现今朱元璋的狗儿子们争起了皇位,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我们何必要去蹚这浑水?”
    “你们不要再说了,你们的心思我都晓得,不过老大他想得深远,拿得起主意,我们照他的意思办就是。”
    “呸,好马还不吃回头草来,老子可不吃他这一套!”崇鬼仍是一副气鼓鼓不罢休的样子。
    “老六,三哥既这般说了,我们就听三哥的吧。”龙阳羽人怕他又惹怒勾魂,过来拉扯他消气,算是替两人圆场。
    纪纲听了三人对话,没头没脑说了好多朱元璋和锦衣卫的旧事,事情好像是没说明白,可他的心里却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不由越想越怕,更加不敢出声。
    勾魂忽然调转话头,望着纪纲问他道:“纪兄弟是聪明人,我们刚才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可知道巫山十三妖是什么人了?”
    纪纲无法回避,当着勾魂锐历的眼光自知蒙混不过,于是嗫嗫说道:“你们莫非是……锦衣卫……”
    “算你还有些眼力价儿,不过十多年前这世上便没有了锦衣卫,我们不过是些劫后余生之人罢了。”勾魂又一声长叹。
    纪纲暗想:“怪不得他们说了那么多锦衣卫的旧事,果然是和锦衣卫有关……”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密室中找到的那本名册,难道他们也是为了那本名册而来?他当下不动声色,作出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问:“在下年轻识浅,对锦衣卫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上我?”
    “我看纪兄弟是个爽快人,那我就直话直说了。”
    “阁下但说无妨。”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老大想和纪兄弟你见上一面。”
    “你们老大?”纪纲疑惑道。
    “正是。”
    “你们老大是谁,为什么要见我?”纪纲不由警惕起来。
    “既然纪兄弟都说了我们是锦衣卫,我们老大自然是锦衣卫中的旧人了,至于他究竟是谁,还请劳烦你和我们同走一遭,到时你自然知道了。”
    “你们要杀就杀,要想我出卖燕王,我劝你们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呵呵呵呵,纪兄弟你说笑了,老大知道你年纪轻轻就被燕王引为心腹兄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他是有心要交你这个朋友。”
    “噢?”纪纲一脸冷笑,借机发难问道,“前次你们在荆州就差点要了我和燕王的性命,这会儿倒是想交起朋友来啦?”
    “此一时彼一时嘛,说起当日荆州之事,我们兄弟好生惭愧。不瞒纪兄弟说,我们也是受人蒙蔽,一时不查,不知道他们要对付的原来是燕王和纪兄弟你呀,闹出了这么大的误会,多有得罪!”
    纪纲斜睨着眼道:“此话怎讲?”
    “纪兄弟,想必你也听说过,当年朱元璋裁撤锦衣卫,我们兄弟没了饭吃,不得已隐姓埋名混迹江湖,干起了杀人卖命的勾搭,这才有了巫山十三妖。巫山十三妖的规矩,杀人只谈价钱,不问名姓,他们当时诓我们说拿的是朝廷钦犯,我们确实不知买的乃是燕王和你纪兄弟的人头。”
    “如果知道,那又如何?”
    “如果知道是燕王殿下,我们兄弟万万不敢冒犯。”
    纪纲冷笑一声:“阁下此话怕是言不由衷吧,刚刚你们还说与朱元璋有不共戴天之仇,燕王乃太祖皇帝之子,你们杀不了他,找燕王报仇也是天经地义的。”
    勾魂赔笑道:“都是我老六兄弟信口胡诌的,说什么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惹纪兄弟不快了,我这些替他告罪。”
    纪纲想不到他会如此谦卑,对方表现得愈谦逊,他反而愈加起疑,索性端起架子,想看看他们究竟能忍耐到何种程度,于是不依不饶道:“我看这位六哥直人快语,是一条好汉,他说的不单天经地义,而且顺理成章!”
    勾魂冲崇鬼拉下脸来,叱他道:“都是你这张臭嘴,还不快给纪兄弟赔罪?”
    崇鬼瞪大了眼珠:“你要我给这小白脸赔罪?那你索性杀了我吧!”
    勾魂怒不可遏,举起天灵锤作势要打,龙阳羽人急忙拦住。纪纲冷眼旁观,并不相劝,且看他们如何做戏,如何收场。
    崇鬼的脾气是宁死不愿低头的,勾魂拿他没法儿,局面便僵死在那里。勾魂顿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然后缓缓开口道:“也罢,我们这一行最讲规矩,我不该坏了规矩,可谁叫我这个不争气的兄弟得罪了纪兄弟,为了向纪兄弟赔罪,我只好坏了规矩。纪兄弟,你可知是何人要买你们的性命?”
    “何人?”
    “我告诉你在荆州的那个带头之人,你自然便能猜到。”
    “你是说那个带着金色酒壶的人?”
    “正是,此人名叫江中月,是皇帝宫中的侍卫副总管,这下你该知道是何人要取你们的性命了吧?”
    “金樽一壶酒名动京城,这个其实并不难猜,你说呢三哥?”纪纲眼光灼灼盯视着勾魂,显得胸有成竹。
    勾魂暗自称赞,此人年纪轻轻,处事临危不乱,并显出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城府来,果然有过人之处。他改口称自己为“三哥”,那是有意套近乎,表示有合作的意向;但那对不肯干休的眼睛则分明地表达了他的态度,自己刚才的回答显然不能令他满意,他需要更多能说服他的东西。
    勾魂埋头沉思一会儿,决定向对方展示诚意,问道:“纪兄弟,你可知朱元璋当年为何要裁撤锦衣卫?”
    “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而已。”
    “没有那么简单,我今天为了取信于你纪兄弟,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吧。”
    “天大的秘密?”
    勾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纪兄弟心思缜密,又对燕王忠义,我如果不据实以告,你就不会明白我等的心迹,不会相信我们老大的诚意。等我讲完,你自然就会一切都明白了,到时你是愿意自己走还是跟我们走,悉听尊便,我绝不为难。”
    纪纲听他说得郑重其事,也不由肃然起来,答应他道:“好,三哥请讲。”
    勾魂略理了理思绪,才缓缓说道:“纪兄弟,你刚才猜我们是锦衣卫,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
    “猜对一半?”纪纲一脸狐疑,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
    “不错,锦衣卫可不是你想得那样!你对锦衣卫的事情知道多少?”
    纪纲想了想,答:“锦衣卫是太祖皇帝创设,深得太祖信任,他们掌朝廷生杀大权,权倾一时。”
    “不错,锦衣卫曾经盛极一时,分光无限,但纪兄弟恐怕不知道,锦衣卫其实分为飞鱼卫和蟒蛇卫两支吧?”
    “分成两支?”纪纲掩不住震惊之情。
    勾魂不无得色,说道:“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天大的秘密!飞鱼卫即是众所知周的锦衣卫,他们平日里身着飞鱼服,手提绣春刀,跟随圣驾出宫入殿,拿人杀人,任谁都要畏惧三分;而蟒蛇卫潜行无迹,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秘密勾当,专为朱元璋铲除异己。蟒蛇卫就像是锦衣卫在黑夜里投下的影子,无名无分,无影无踪,你在朝廷的任何一本官册上都不会找到他们存在的痕迹。世人都说锦衣卫可怕,那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蟒蛇卫的存在,这个潜藏在黑夜里的影子要比锦衣卫更加恐怖十倍、百倍。
    朱元璋尚未夺取天下时,很多对手都想刺杀他,多亏了他的亲随侍卫拼死护驾,他才几次死里逃生。后来朱元璋以牙还牙,也开始暗中派出杀手铲除异己,渐渐的他发觉这是一个十分管用的方法,便暗中训练组织了蟒蛇卫,专伺暗杀之事。这些杀手最早大多是从他的亲随侍卫中秘密抽选出来的,这就是蟒蛇卫最早的由来。
    蟒蛇卫的存在是最高机密,由朱元璋最信赖的侍卫队长亲自领导,别无他人知晓。最初,蟒蛇卫的暗杀对象都是敌方对手,但随着朱元璋疑心越来越重,他开始对自己人下手,凡是与他政见不同者或是不能令他放心的将领都成为他清除的目标。后来朱元璋登基做了皇帝,就设立了锦衣卫,利用锦衣卫继续排除异己。但锦衣卫做事总归束手束脚,事情做狠了朝廷上的议论很多,弄得不好收场,所以好多事他仍是假手蟒蛇卫去做。蟒蛇卫没有身份,无论犯下多大的事都扯不到朱元璋的身上,是他最好用的杀人工具。就这样,白日里是飞鱼卫替他维持统治,黑夜里则由蟒蛇卫监控一切,生杀予夺,我们就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蟒蛇卫……”
    勾魂说到这里停顿下来,他忍不住自伤处境,神色悲戚,叹一声道:“只不过飞鱼卫他们鲜衣怒马,招摇过市,而我们从始至终无名无姓,无官无籍,活得蝇营狗苟,不人不鬼……”
    纪纲忽然心念一动,想起那本名册上尚有一半的不足之数,暗道:“莫非他们就是不在那本名录上的另一半人?”他心底忍不住翻涌激动起来,那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或许正着落在这些人身上!他尚不能捋清两者之间的关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吃惊地道:“这么说你们不能算是真正的锦衣卫?”
    他这话惹得崇鬼老大不高兴,冲他嚷道:“你小子胡说什么,什么真的假的锦衣卫,我告诉你,和我们比起来,飞鱼卫可差得远了!”
    龙阳羽人咯咯插话道:“老六就是爱不服气,不过他说的倒也不错,飞鱼卫做官做上瘾了,本事是越来越不行了。”
    “你小子有所不知,我三哥可是鼎鼎大名的四大枭龙卫之一,蛇媚、白光、勾魂、奇鬼,我三哥就是勾魂!”崇鬼越说越来劲。
    “老六,你瞎咧咧个屁啊,把不住你那张臭嘴,什么话都往外说!”蟒蛇卫组织森严,四大枭龙卫的名号是最高机密,绝不可外泄。龙阳羽人想不到崇鬼这么就给嚷嚷出来了,立即出声喝止,唯恐他会因此遭到勾魂的重罚。
    出乎她的意料,勾魂显得并不怎么在意,只淡淡说了句:“不妨事,纪兄弟不是外人,说了便说了。”然后转向纪纲,叮嘱了一句,“纪兄弟,四大枭龙卫是我蟒蛇卫的最高机密,还请万勿外泄才是。”
    纪纲见他说得十分客气,知道他为了示诚不惜以组织机密相告,默默点了点头,但他心存困惑,忍不住问:“我曾听燕王言及,说锦衣卫中有四大枭龙卫,是仅次于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和武功最高的四个人,可我听说的好像不是这四人。”
    “你听说的自然不是这四人,要是你都听说过,那还能叫作蟒蛇卫吗?”崇鬼面露得色,“世人只知锦衣卫有四大枭龙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听了他们的名头个个胆战心惊,怕得要死。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四个在蟒蛇卫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龙阳羽人一声冷哼,揶揄他道:“老六又要夜郎自大了。”
    “我哪里夜郎自大啦,他们飞鱼卫怎能和我蟒蛇卫相比?你……”
    崇鬼正要发作,勾魂喝止道:“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嘴,我可没闲工夫听你们俩扯鬼!”二人被他一吓,不敢再斗嘴。
    勾魂继续说道:“纪兄弟有所不知,锦衣卫其实有四明四暗八大枭龙卫,四明便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都是飞鱼卫,也就是世人眼中的锦衣卫,他们官身行走,权柄通天。四暗则是蛇媚、白光、勾魂、奇鬼,因是见不得光的蟒蛇卫,故而世人不知罢了,纪兄弟不知晓也在情理之中。

    飞鱼卫和蟒蛇卫虽同属锦衣卫指挥使管辖,但身份地位却有天壤之别。飞鱼卫担着锦衣卫所有的名声和权势,他们就像白天的太阳,显赫无比;而蟒蛇卫只是蠕动在黑暗阴影中的一条毒蛇,除了替朱元璋杀人外,他们一文不名,连乞丐都不如。蟒蛇卫是朱元璋最肮脏的秘密,也是朱元璋最害怕和担心的秘密,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要守住这个秘密。
    蟒蛇卫干的都是脏活,从培养训练到组织纪律,每一个环节都极其严苛残酷。对蟒蛇卫来说,决不能容忍任何的失败,因此蟒蛇卫中个个都是最顶尖的高手。为了防止泄密,蟒蛇卫有极其残酷的惩罚机制,不但本人会死得痛苦不堪,所有与其有涉者一律诛灭,遑论什么九族、十族。因此一旦任务失败,执行者就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那就是自我了断。
    最早的时候,弟兄们为朱元璋流血卖命,虽然无名无分,但很受朱元璋的信任,也最得优待,所以大家对他忠心耿耿,没有怨言。但自从他做了皇帝以后,慢慢就变了,他不再拿大家当兄弟,只把蟒蛇卫作为他杀人的工具,后来连飞鱼卫都做了他的替罪羊,想杀就杀,想舍就舍。世人为什么这么怕锦衣卫?还不是因为锦衣卫杀伐太多,当年的胡惟庸案是锦衣卫第一任指挥使毛骧侦办的,蓝玉案是第二任指挥使蒋瓛一手侦办,这两个案子锦衣卫冲在最前,杀人最多,大家就把这些血账都算在锦衣卫头上,却不知真正的幕后主使乃是朱元璋。
    锦衣卫替朱元璋担了恶名,到头来又落得怎样的下场?胡惟庸案后,朱元璋自己也想不到朝野间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响,最后为了平息众怒就把侦办该案的毛镶斩首示众。蓝玉案后他又故技重施,杀了蒋瓛大人,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毛镶大人和蒋瓛大人死后,弟兄们的心都冷了,也彻底看清了朱元璋的真面目,这两人都是追随他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之人,也不过是他随手可弃的一车一卒而已。
    后来,朱元璋一方面顾忌锦衣卫做大,一方面害怕他们生出二心,就密谋设计剪除锦衣卫。一夕之间,忽然冒出一个无脸的剥皮恶鬼来,世人都传说那是屈死的蓝玉阴魂不散,回阳间索命来了。死鬼在神策门下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将锦衣卫的四大枭龙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尽数诛杀,被传得神乎其神,玄而又玄。此后不久,朱元璋顺理成章裁撤了锦衣卫,飞鱼卫几乎被连根拔除,纪兄弟,你说这里面难道没有玄机?”
    纪纲听他讲述这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听得心潮起伏,一颗心跟着被提上掉下,原来光明正大的朝廷之上还隐藏着这么多勾心斗角的权谋争斗,巍峨宏伟的皇宫里面还埋藏着这么多龌龊不堪的脏脏勾当!
    “你的意思是说死鬼的事情另有蹊跷?”
    “这世上难道真会有厉鬼索命?哼,朱元璋最擅长这种把戏,我想所谓的蓝玉冤魂不过是他做下的另一出好戏!”勾魂冷冷哼道,继续往下说,“朱元璋剪除锦衣卫的计划原本是要将我们蟒蛇卫一并铲除的,但有一桩事情他却想差了,蟒蛇卫不同于飞鱼卫,朝廷没有名录,他不能按图索骥,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们虽折了一些弟兄,但大部健在,元气尚存,从此隐姓埋名流落于江湖,变成了一条死而不僵的冻蛇了。”
    勾魂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他今天能对着一个外人将心中压抑已久的秘密说出,仿佛一下子卸去了千斤的重压,整个人松缓了不少。
    纪纲听到这里,已猜出几分他们的用意:他们莫不是想和燕王联手,以期东山再起?但这里仍有说不通的地方,使他疑虑重重:这些人受朝廷迫害极深,就像崇鬼无意间嚷嚷出来的一样,为什么还要再走这条老路?他们就不怕前车之鉴?还有,他们前番还帮着朝廷捉拿燕王,谁知道他们的立场到底如何,如果是建文帝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呢?折了他纪纲事小,还要牵累燕王入彀。
    勾魂见他眉头深蹙,看出他的疑虑,便说:“纪兄弟若有顾虑,但说无妨。”
    纪纲不想和他绕弯儿,直言道:“我相信三哥所言句句是真,只是你刚才说的和你们想要做的事情,似乎自相矛盾。”
    勾魂微微笑道:“还请纪兄弟直言。”
    “朱元璋老谋深算,办事滴水不漏,他屠功臣杀将领,一夕之间剪除锦衣卫,他若真有心除掉蟒蛇卫……”纪纲故意拖长了声音,不将后面的话说下去。
    “纪兄弟是想说,他若真有心除掉蟒蛇卫,我们兄弟又怎么会留得命在,是也不是?”
    纪纲点了点头。
    “不瞒纪兄弟,我们兄弟能逃出命来凭的可绝不是运气。我适才说过,蟒蛇卫不同于飞鱼卫,飞鱼卫在明,蟒蛇卫在暗,蟒蛇卫在朝廷没有官册,这世上只有一人知悉蟒蛇卫的组织构架和人员全况,那就是锦衣卫指挥使。蟒蛇卫以小组进行行动,少则两三人,多则五六人,各小组间没有横向联络,只对蒋瓛大人一人负责,是以绝大多数蟒蛇卫成员也不相识。破获一个小组,最多拿获五六人而已,更何况以蟒蛇卫所受的训练而言,出卖同伴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刚才还说过,有一桩事情朱元璋想差了。蒋瓛大人是个心细的人,他从受命侦办蓝玉一案开始,就多留了一个心眼,害怕自己会成为第二个毛镶。他为了自保,在暗中作了一桩布置,想拿它作为附身符,没曾想最后还是难逃一死,不过我们倒是托了蒋大人的福,得以保住了一条命。”
    纪纲听他说到这里,心里愈发激动,他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蟒蛇卫一定和他找到的那本名册有着莫大的关联!像蟒蛇卫这么一个庞大而又严密的秘密组织,怎么可能仅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怎么来领导?勾魂说他们一个小组至多五六人,只有蒋瓛一人能掌握,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蒋瓛他脑袋再好使,也不可能记得住数以万计的蟒蛇卫成员,他们必然是有名册的,不过就像勾魂说的,蟒蛇卫不像飞鱼卫一样造官入册,他们的名册一定是一本秘密的名册,不被朝廷掌握。
    想到此,他暗暗兴奋起来,觉得自己离解开《拱卫司名闻录》的真正秘密或许不远了,不过就在他翘首以盼的时候,勾魂却不往下说了。他等了一会儿,看勾魂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得试探着套话道:“看来你们蒋大人果然有先见之明,不知道他作了怎样的布置,竟然连朱元璋都骗过了。”
    “纪兄弟若是感兴趣,我们老大定能相告详情,我却不知。”
    纪纲吃不准他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但对方不愿说,他也毫无办法,只好说:“即使如此,我还有一个想不明白的地方。”
    “请说。”
    “如在下所料不差,你们是想投效燕王,等燕王他日功成你等就是有功之人,将来就有了翻身之日。”
    “纪兄弟才智过人,一语中的,在下十分佩服,我们老大要见你,正是有此打算。”
    “可这偏偏就是说不通的地方。”
    “噢,何以见得?”
    “若你们真有这个心思,现下太祖已崩,如今的局面燕王和当今bi下都在用人之际。燕王虽有大志,却是势穷堪危,当今bi下已承大统,你们舍皇帝而就燕王,岂不是舍近求远,舍易就难吗?”
    “哈哈哈哈——”勾魂忽然一阵狂笑,笑声中冷意铮铮,倒把纪纲吓了一跳:“你、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纪兄弟,你可知朱元璋为何要剪除锦衣卫吗?”
    “这个你不是刚才说过了嘛,他对锦衣卫也不放心。”
    “那只是一半的原因,他剪除锦衣卫的真正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为他自己,还有一个就是为了当今的皇上!”
    “还请三哥详解。”
    “为他自己,是因为锦衣卫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应该同他一起长埋地下,永不见于天日。为了当今的皇上,是因为他怕死后 稚弱,无力掌控锦衣卫,会动摇他朱家的江山,这才要替他除去后患,好为当今皇上登基铺平道路,只可惜我辈忠心耿耿,最终却沦为刀俎上的鱼肉,由人宰割。”
    纪纲从没有想过这些,愈发觉得宫廷争斗之凶险可怕,实在远超他的想象,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若要说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那么我们兄弟的债主只有两个,一个是死了的朱元璋狗贼,还有一个就是当今皇帝朱允炆!纪兄弟你说,这尊佛我们弟兄能拜吗?”
    “你这么说,确实有几分道理……””
    “再说了,以纪兄弟的才智当明白待价而沽的道理。当今bi下势大,就算他能容得下我们弟兄,无非是打发我们一口饭吃而已,又岂能受到重用?燕王则不然,他眼下龙困浅滩,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弟兄若去投效,必能得到重用。”
    “好!三哥说的在情在理,燕王慧眼识才,如果能得众位英雄相助,他必十分器重!”勾魂一席话打消了他大半的顾虑。
    “这么说来纪兄弟愿意做我等的牵线人?”勾魂不禁喜形于色。
    “三哥高看我了,我不过是燕王的一个下人,怎么能做得了王爷的主?而且……”
    勾魂见他吞吞吐吐,便道:“纪兄弟有话尽管直说。”
    “三哥,你们投效燕王的拳拳之心我已经明了,可是,可是……兄弟我说句不当说的,你们为朱元璋拼死卖命,结果朱元璋却负了你们,你们现今要投效燕王,就不怕重蹈覆辙吗?”他这话问得很是犀利。
    “哈哈哈哈!”勾魂一阵长笑,朗声道,“纪兄弟果然是个爽快之人,快人快语!你既然敢问,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一者我们已是一无所有之人,还怕再失去什么吗?二者你当我们蟒蛇卫只会杀人吗?燕王是什么样的为人,我们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他想坐上龙椅当少不得我们兄弟!”
    纪纲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暗忖道:他这话十分耐人寻味,看来他们在燕王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不然怎敢将宝压在燕王身上?
    “看来你们在燕王身上下了不少功夫……”
    “纪兄弟,你不是我们,不会明白活在阴影里的感受。我们弟兄没有别的活路了,只有追随燕王效犬马之劳,为自己挣得一条活路,拳拳之心,还请纪兄弟体察!”
    纪纲听他讲得恳切,心中已有所动。锦衣卫这支力量非同小可,如果真如勾魂说的,潜藏在暗处的蟒蛇卫实力犹存,自己若能为燕王争取到这支力量,那就是大功一件,他日开国功勋的排位上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们的心思我知道了,不过我只是燕王府的一介闲人,虽蒙燕王抬爱,毕竟无官无职,人微言轻,只怕未必能帮得上忙啊。”
    “纪兄弟不必过谦,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你是燕王的结义兄弟,燕王对你最是器重,怎好说是人微言轻?”
    “既是如此,承蒙三哥错爱,在下愿意跟你们走这一遭。”纪纲拿定了主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富贵险中求,他要会一会这个神秘的“大哥”。就当这是一个赌局,他把自己的下半生当作赌注,赢了就富贵终身。
    勾魂大喜:“如此甚好,纪兄弟如能赏光,老大定然十分欢喜。”

    四人议定后,纪纲和三妖一路南下,三妖尽拣荒僻崎岖的山路小道而行,穿梭于崇山峻岭之间。四人行了几日,纪纲发现方向似有不对,便问:“我们去往巫山不该是往西而行吗,怎么走了几日尽是向东去的?”
    勾魂答道:“谁说我们要去巫山?”
    “巫山十三妖,难道不在巫山吗?”
    龙阳羽人咯咯笑道:“谁说巫山十三妖就一定要在巫山啦?”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纪兄弟稍安勿躁,到了地方你自然会知道。”勾魂答道。
    “我们一路走的尽是荒僻山道,虽然绕开了人烟市镇,可白白多费了好些时日。”纪纲又说。
    勾魂睨了他一眼:“纪兄弟当真没有发觉?”
    “发觉什么?”
    “自你们离了燕王府,一路上打你们主意的人可不少呐!”
    纪纲心头一震,暗想:怎么他们连这些都知道?他当着明人不好遮掩,索性就说:“我们去武当山原本是极机密的事情,想不到会泄了消息。”
    龙阳羽人笑得更加欢乐,调侃道:“好一个机密之事,搅得大半个江湖蠢蠢欲动,看来燕王府保密的本事可不怎么样啊!”
    纪纲脸上没光,却无力反驳,这件事情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巨大又可怕的秘密,令他越来越觉得后怕。他原本一直以为问题是出在湘王那边,但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事情远非他想象得那么简单,他必须要弄个水落石出,否则心里实在难以安稳。他明知要犯忌讳,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们此番来救我,想必也是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吧?”
    “纪兄弟,我们虽有意投效燕王,但现在还没到什么都跟你说的地步。我们受老大之托,暗中保护你的安全,至于其他的,我们一概不问。”
    纪纲讨个没趣,心里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勾魂这几日的态度冷漠了许多,令他有些不安。他忽然想:他们既然早知道了我的消息,就该也知道“玉龙”秘密,他们该不是诓我来着吧?真实目的其实也是为了那本名册?他愈想愈疑,在心中反复琢磨勾魂说过的话,不知有几分可信。
    “反正名册已不在我手上,他们若真是诓我,也不过是一场徒劳。”他这样想着,心里变得坦然起来,就不再那么纠结了。
    四人又行了几日,山路越行越陡,这日来到一座光凸凸的山头前。四人行至山腰,已无路可走,只得在乱石中穿行。忽然,隐隐似有嘤嘤的哭声从山上传来,四人不由停住了脚步。
    “三哥,你听!”崇鬼大声嚷道,龙阳羽人也将眼光望向勾魂。
    勾魂全神贯注倾听了片刻,缓声道:“这哭声……应该没错。”
    龙阳羽人吟声道:“他们怎么来了?”脸上微微变色。
    纪纲看他们脸色凝重,以为是来了什么极厉害的对头人物,忍不住问:“怎么了,谁来啦?”
    三妖没人搭理他,崇鬼自顾自嘀咕道:“你奶奶的熊,他们这是跟我们抢买卖来了吗?”显得很不高兴。
    “三哥,难道说……”龙阳羽人脸上已满是戒备之色。
    勾魂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眼中笼起一层杀意。三妖更不停步,加速赶上山去,纪纲情知有变,感到紧张无比,紧随在他们后面。山头距此有二三里之遥,崎岖无路可行,纵是他们四人亦费了一功夫辰。
    将将到山头时,地势愈加险要,一块横亘山顶的巨石挡住了去路。这块巨石仿佛是从天而降一样,正压在山头之上,又仿佛是被雷电劈开,自中间一劈为二,形成了“一线天”的雄奇光景。巨石的中间由上而下裂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行的孔道,正好可以从中翻过此山,此外别无他路。
    “三哥你来看。”龙阳羽人冲在最前,指着孔道进口旁侧的一片乱石处,似是发现了什么。
    几人赶过去一看,这片乱石堆处寸草不生,大大小小的石头杂乱无章。勾魂看时,凌乱的石头上斑斑洒洒溅满了血迹,血迹尚未凝结,近二十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这些人的衣服背面无一例外都绣了一个牛头,不少尸体缺胳膊断腿,死状极惨,另有十几支弓弩丢落一地,和那些被砍掉的残肢断腿一起四散零落。
    勾魂一边查看,一边说:“真是大青小青的手笔……”他口中的大青小青也是十三妖中的人物,大青排行第五,小青排行十二,据说这两人是一对亲兄弟。
    崇鬼接口道:“三哥,死得这些都是伏牛派的人哪。”
    龙阳羽人忽然叫道:“三哥,你过来看。”
    几人跑过去一看,丈余之外另倒有一具尸体,看服饰也是伏牛派的。此人手中握着一把长剑,脑袋却已滚在了三尺开外,脖颈处的切口齐整平滑,鲜血兀自汩汩流出,这一刀砍得实是干净利落。
    崇鬼凑上去瞥了一眼那具死尸,嘀咕道:“这个不是伏牛派的老三嘛,咦,还有一个哪里去了?”
    “他们两个那天夜里夜闯武当山,险些给那些杂毛道士逮着,想不到今日送在了大青小青手上。”龙阳羽人轻轻一脚将那颗人头踢回尸体旁边。
    “他们俩也是,做事忒不干净,怎么还给跑了一个。”崇鬼小声嘟囔道。
    纪纲看了这一地死人的惨状,着实胆战心惊。听三妖的语气,杀死这些人的甚么大青小青,显然也是十三妖中的人物,他们从听到哭声到现在,至多小半个时辰,这些人却已身首异处。
    “你奶奶的熊,这等货色难道我们还打发不了吗?要他大青小青来搅这趟浑水!”崇鬼气呼呼地说。
    勾魂环顾了一下四周,说道:“依我看,此处地势险要,山间仅容一人可过,他伏牛派定是在石后伏下了弓弩手,打算等我们进入谷中,再以强弓劲弩射杀,倒是一条歹毒的奸计!”
    崇鬼听他一说,连道:“三哥说的有理。”
    勾魂暗暗想:还是老大周详,暗中派了大青小青兄弟随护。他随即说道:“看来我们一路上得提高警戒才是,九妹,此处险要,你当先引路,纪兄弟和老六居中,我来断后。”
    四人前后分开,小心翼翼地通过了一线天山谷。龙阳羽人在最前,刚出谷就听她喊道:“三哥,这头也有伏牛派的人。”
    几人出得谷后,果然见前面的乱石中也躺了十几人,死状与那头的一般无异。这下连崇鬼也想明白了,又嚷嚷起来:“三哥,这帮狗娘养的是想把我们堵在谷里,用乱箭射死我们!”
    勾魂点了点头:“还是老大想得周全,让大青小青暗中策应我们,不然我们着了人家道儿还不自知呐。”
    四人又在四周查探了一番,找不到丝毫大青小青的踪迹,纪纲忍不住问:“这大青小青到底是什么人?”
    勾魂没有理他,龙阳羽人替他答道:“他们是老五和老十二。”此外再不漏出片言只语。
    勾魂似乎想起什么,问纪纲:“对了,那时在荆州你身边另有一人轻功绝顶,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御风行者吗?”
    “正是,此人是我四哥周言,他的轻功当世无双。”
    “噢?此人身法确是难得。”勾魂若有所思。
    “哼,凭那小子几手三脚猫轻功,也敢称当世无双?你们这些吃官饭的,就会互相吹牛拍马。”崇鬼显得很不服气,“咱二哥白光的轻功那才叫冠绝武林,当世无双!”
    纪纲想起他们先前曾说过蟒蛇卫的四大枭龙卫是“蛇媚、白光、勾魂、奇鬼”,这白光既然排在第二,定然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便问:“这白光是何人?”
    “这……”这一问倒把崇鬼给问住了,他望了望勾魂,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勾魂轻轻摇了摇头:“白光是何许人也,我也不知。”
    纪纲惊疑地看着他,显然不信。
    勾魂无奈,只得说:“我没有骗你,此人轻功卓绝,来去无踪,天下无出其右。他喜穿一身白衣,因其身法太快,现身时只见一道白光掠过,不见人踪,故名白光。此人行踪诡秘,极少现身,即便是老大招我们商量要事,也从来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纪纲感觉像在听说书一般,惊异地瞪大了眼,从龙阳羽人和崇鬼的反应来看,勾魂说得似乎确是实情。四人不敢耽搁,继续前行,路上愈加小心。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雷振雄领着丐帮一众人也到了“一线天”处。他们自三妖半道劫走纪纲后,一直死咬着不放,在此见到一地的死尸,大吃了一惊。
    雷振雄冲着当前的一个乞丐问道:“老毛,这是这么回事?”
    那叫作老毛的乞丐也吃惊不小,答道:“回禀舵主,这个……属下也不甚清楚。那几人武功实在太高,属下不敢跟的太近,不过据属下推断,这些人应该不是他们杀的。”
    “不是他们杀的?”
    “他们在此处并未停留多久,属下也不曾听到有什么打斗的动静。”
    “这么说来,杀死他们的另有其人?”
    “噢,对了,属下曾远远地听到似有人的哭声,似有若无的,听着挺瘆人。”
    “哭声……”雷振雄不明就理,又继续问道,“这些人的来历可打探清楚了?”
    “这个……还请舵主恕罪,一时还未能查得确切。属下已叫人在其他分舵打探,其中那个女的如属下所料不差,应该就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女魔头龙阳羽人。她是巫山十三妖中的人物,照此推断,另两人也极有可能是十三妖中的二人。”
    “巫山十三妖……”雷振雄轻声沉吟道。巫山十三妖中除了大鬼、龙阳羽人和鸣蝉外,其他人在江湖上鲜有讯息。
    “你是说你曾听到过有哭声?”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此人白发白须,面色红润有光,正是丐帮五老之一的护法长老——铁长老。
    老毛细细想了一番,点了点头:“有过,那哭声一忽儿近一忽儿远的,有时有,有时又听不见,听着都不像真的。”
    铁长老面色凝重,开始逐一检视地上的死尸。
    “铁长老,您老是老江湖了,可是想到了什么?”雷振雄问道。
    忽然,洪大有指着远处一具无头尸体,叫道:“铁长老,雷舵主,你们快来看看。”
    几人凑近一看,铁长老面色刷青,低呼道:“割头刀……这是割头刀!”
    “此人是范海舟,是伏牛派的三当家。伏牛派这些年日益做大,范老三在江湖上也是响角色的人物,想不到竟死在了这里。”洪大有从龙阳羽人踢在一旁的人头上,认出了他。
    那日在武当山夜闯紫霄宫被发觉后逃走的两人,其中一人就是范海舟,另一人则是伏牛派的二当家“刽子头”裘刚烈。伏牛派不知因何也会牵扯进来,这二人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当夜值守紫霄宫的武当众道中并无苍字辈的高手,是以被他们全身逃脱。
    铁长老仔细查看范海舟脖颈处的切口,问雷振雄:“雷舵主,你对此有何看法?”
    雷振雄俯下身来,细细查看了一番,答道:“对方的刀法干净利落,一刀砍头。”
    铁长老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不是一刀,而是两刀。”
    雷振雄大为惊讶,重新俯下查看切口,见切口处齐滑平整,分明只有一刀的痕迹。
    “这分明就是一刀啊。”
    “大青小青,嘤嘤泣泣,哭声响起,人头落地。”铁长老缓缓吟道。
    “铁长老,莫非你识得他们?”
    铁长老脸色愈加凝重:“雷舵主,巫山十三妖绝非等闲之辈,如今十三妖中至少已有五妖在此现身,那小子身上到底担了多大的干系……”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眼光却睨向雷振雄,似是在寻求答案。
    雷振雄避开他的眼光,反问道:“那依铁长老的意思,我们该当如何才好?”
    “我听说就连昆仑派的程青和泰山派的‘金银刀’也来了?”
    “金银刀”其实是两人,分指“金梭刀”单正祥和“银梭刀”张海博,单正祥是泰山派的现任掌门,张海博是他的师弟。
    洪大有不敢隐瞒,躬身答道:“回禀铁长老,据帮中的探子报来,昆仑派的程青和泰山派的张海博确实曾在洛阳左近出现过。”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得很。”铁长老捋起他的长胡须,自管自点起头来,“洪大有,你们于副舵主真是这姓纪的小子杀的?”语气煞是威严。
    “是……是属下亲眼看见的。”洪大有答道。
    “还有本舵其他两个兄弟一起看见的。”雷振雄赶忙出来帮场。
    “这就奇了,他们燕王府走得是官道,怎么会跟我们叫花儿结上梁子?”
    “此事我也想不明白,本想拿住了他们问个清楚,哪知半路又杀出什么十三妖来。”
    “伏牛派、泰山派,连远在西域的昆仑派也来了,好像都是为了这小子,这是刮得哪门子西风?”铁长老冷哼两声。
    “昆仑派不是为了这小子来的,他们是为了这小子身边的四人,据说是昆仑派的叛徒。我已拿住两个,正准备交给昆仑派发落。”雷振雄故意混淆说道。
    铁长老轻哼一声:“我不管这么多,这小子既然杀了我大仁分舵的副舵主,总要请他到我丐帮总坛开香堂才是,管他是什么燕王、鹰王的人!”
    “正是,不然我丐帮的颜面何在?”
    “不过……”铁长老话锋一转,“雷舵主,不是我自灭威风,眼下大信分舵的孟舵主还未到,不过就算他到了,我们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怎么,难道连铁长老你也……”
    “巫山十三妖非比寻常,我们还是先按兵不动为好,待我稍信一封将卫长老请来,这样我们才有十成的胜算。”
    雷振雄闻言大喜:“如此最好了,就怕、就怕……”他用眼光拿住了铁长老,不再说下去。
    卫长老是丐帮的驱鬼长老,亦是丐帮五老之一,不过他与雷振雄素来不睦,雷振雄是请不动他的。铁长老明白他的心意,说道:“雷舵主尽可放心,卫长老与我乃是生死莫逆,再说此事关系我丐帮颜面,他断然没有袖手之理。”
    雷振雄知道铁长老自视甚高,几乎没服过人,连他都谈十三妖色变,可见此事着实棘手。既然铁长老肯出面,他求之不得,大喜道:“好!那我们就等卫长老和孟舵主一起到了,再做计较。”
    第九章 一剑江湖慕容家

    江中月连日来心情不佳,这日晚间关在房内一个人喝闷酒。转眼数月已过,他荆州一行非但劳而无功,满心加恩封赏的希望化作泡影,搞不好还得落一个逼死湘王的罪名,这算是哪门子的糟心事?
    湘王之死对建文帝震动极大,燕王又不失时机地来了一出“泣血上陈”的戏码,使他顾念起宗室亲情,甚而动摇起了继续削藩的决心。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建文帝生性仁厚,朝廷又拿不出湘王“谋逆”的铁证,他要真是恻隐之心发作,诛灭湘王的“功劳”转眼就会变成足以将他推上断头台的“罪过”。他焉能不愁?
    他曾私下拜访过齐泰,本指着请他从中周旋好歹在皇帝面前讨个苦劳,结果连他都不敢在此时稍触龙颜,叫他更加忧心忡忡。好在齐泰对他的荆州之行还是大加赞赏的,好言抚慰于他,并答应找机会在建文帝面前替他进言。齐泰是主张雷霆手段的强硬派,对建文帝有相当的影响力,此前的一系列削藩行动大都出于他的谋划,这总算让他稍加安心。
    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空了。江中月倒不出酒来,大声嚷道:“来人呐,再拿一壶酒来!”
    稍待了片刻,竟无下人理会,他心里窝着火,高声骂道:“人都死哪儿去啦?我的酒哪?”
    “喝喝喝,就知道喝酒,怎么不喝死你!”伴着一阵小碎步,一个妇人的声音高叫而来。这妇人是他的夫人朱氏,只听她继续高声叨道:“大老远跑了一趟荆州,一件功劳没捞回来,就给老娘捞回来一个浪蹄子!你倒是好大的能耐啊!”她气性不消,继续骂道,“你还想着要压人家慕容一头,就你这点心思都花在这点黄汤和骚娘们身上了,还能有甚么出息!”
    朱氏的话戳到了江中月的心尖上,他当差这么多年一直被慕容家压着一头,难有出头之日。慕容家名满天下,那慕容老儿是当世第一剑客,又救过朱元璋的命,自己斗他不过也就认了。可如今朱元璋已死,慕容秋风淡出朝野久矣,他慕容家两个寸功未建的小子凭什么也来压自己一头?
    他本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才在建文帝面前主动请缨,争下了这趟荆州的差事,有心要和慕容家争个高下。谁曾想,他在荆州舍身卖命,搭进去那么多人手和银钱,到头来眼见着变成了竹篮子打水,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怨气。他发愣似地抬眼望着屋梁,长自一声叹息:“师傅,徒儿无能,不知何日才能达成您老的夙愿!”
    他听得朱氏喋喋不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这朱氏不比旁人,她娘家和老朱家能攀扯出几辈子沾亲带故的关系。因为这层关系,他江中月才能晋身成为皇家的心腹重臣,做了大内的侍卫副总管,他是背负了师门与慕容家的宿怨旧仇卧薪而来,否则也不会看上朱氏。偏偏这朱氏凶蛮霸道,自己只得忍辱负重,凡事都让她三分。
    朱氏将他数落了一通,犹觉不过瘾。她是出了名的醋老虎,江中月无功而返尚在其次,最让她不爽的是他竟然带了一个小娘们回来!江中月风流成性,早年间也动过纳妾收小的念头,但有她母老虎坐镇家中,最终都无果而终。久而久之,江中月也断了这种念头,只在外面吟风弄月、情场留情。朱氏也看得开了,知道男人食色乃是本性,那些达官贵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莺莺燕燕?于是对他的风流韵事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守住一条底线:不得纳妾。
    江中月从荆州带回了孤雁儿,悄悄在城西置了一处宅子,将她安置在那里。此事本做得隐秘,但朱氏是何等样人,眼睛里面不揉沙子,她醋坛子打翻,常借题发挥,今天更是极尽挖苦之能:“你说那浪蹄子也是的,光让爷惦记不让爷偷嘴,那还不把爷活活给憋死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刻薄,江中月再也忍耐不住,旧恨新怨一齐发作,他借着微醺的酒意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把那张梨花木茶几拍得粉碎,掉落的酒壶、酒盅碎了一地。
    朱氏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那一通“啪、啪”的碎响脆声,一时把她给吓懵了。
    “你这个婆娘……”
    江中月正要开骂,一人在房外轻声叫道:“大人……”正是八不戒的声音。
    “老子回来再找你算账!”江中月恶狠狠地撂下一句话,留下朱氏一个人在房里发呆。
    朱氏半天才回过神来,一下子瘫倒在地,哭天抢地地嚎道:“好你个没良心的,现在心也野了,气性也大了,就为了那个小骚货……”
    江中月将八不戒引到书房,关上房门,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八不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答道:“大人,事情出了些岔子……”
    “什么岔子?”
    “他们拿住了人,不过……”
    “拿住了人是好事啊,还不过什么?”
    “他们拿住了人,却没有交人,现在……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江中月没听明白,愣了一下,问:“他们拿了人为什么不交人?银子都给足了吗?”
    “银子早就给足了。”
    “那他们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他们最讲道上的规矩吗?”
    “巫山十三妖在道上是出了名的讲规矩,就没坏过一桩买卖,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找他们。”
    “讲规矩,讲规矩,那怎么连人都不见啦?”江中月气得在房中来回踱步,指着八不戒大骂,“我早说过,这种人来历不明,不能轻用,是你一力保举,说他们办事万无一失。呸,他们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在荆州那次又怎会失手?”
    八不戒不敢应声,等到他气性稍消,才唯唯诺诺道:“都是属下失职,用人不查。不过……不过荆州那次也不能全怪他们,是我们隐瞒了湘西双尸,为了这事他们大为光火,说我们有意诓骗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拿到人,就把银两退给了咱,光冲这一点,属下觉得他们是守诺之人,这才又找了他们。”
    “人家退了你几个银子,你就这么轻易相信了他们?亏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眼里就这么几个银子,怎么能办大事?”
    “是,大人教训的是,都是我办事不利。不过以眼前的情势来看,现在下结论也许为时尚早。”
    “噢?什么意思?”
    “大人,据探子来报,那姓纪的小子去了武当后江湖上有不少门派闻风而动,似乎都在打他的主意,连四大门派中的丐帮和昆仑派都卷了进来。十三妖能在这样的形势下拿住人,可见他们是有些真本事的,属下以为他们在此关头失了踪迹,或许是情非得已。”
    “你的意思是说,这当口太扎眼,他们故意躲了起来?”
    八不戒点了点头:“我猜想多半如此,他们未必就会坏了规矩。不过大人,区区一个姓纪的小子竟然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您不觉得这里面的门道有点深吗?”
    江中月若有所悟:“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但不管如何,这些人不可尽信,你赶快去安排人手,一定给我查到确切的消息!”
    “大人放心,属下早已安排好了。伏牛派在河南府势力很大,他们的掌门封太极早有报效朝廷之心,此时正是他建功的大好机会。我已经飞鸽传书给他,在十三妖之外另外安排了伏牛派,双管齐下。”
    “好,如此甚好,不枉你跟了我这么久,总算有些长进。你替我带话给封太极,只要他有心为朝廷效力,我必有重用,请他安心做事就是。”
    江中月待八不戒退下后,又在房中踱了一会儿。为了扳回这一局,他正在谋划一盘大棋,拿住纪纲就是起手的关键一着。齐泰曾说,湘王自焚是畏罪自杀,却苦于没有湘王谋逆的实证,如果找到了罪证,皇帝自然不会再有丝毫怜悯之心。他当时就想,在荆州走脱的那人十有八九就是燕王,如果能找到燕王和湘王勾联的证据,那两王串联的罪状就算坐实了。到了那时,该他的功劳还是他的,如果再能趁机拿下燕王,皇帝必然对他另眼相看。
    这是一盘大棋,关键就是要拿下燕王,坐实湘王,而拿下燕王的关键就着落在纪纲身上。偏偏如此重要的这起手一着,在十三妖这里就出了岔子,他吃不透十三妖的消失究竟意味着什么,隐隐担忧或许走了一着臭棋,心里十分焦躁。
    他的担忧没错,这一着确实是步臭棋。勾魂明着是接了八不戒的委托捉拿纪纲,其实另有打算,而江中月还被完全蒙在鼓中不自知。他感觉房中的空气憋闷得很,就想打开房门透透气,刚打开房门就听见朱氏气势汹汹的脚步踢踏而来,咒骂声远远传来:“好你个姓江的,你倒是长了本事了!为了一个贱货竟敢对老娘撒气,看我不撕了你的狗嘴,叫你偷吃……”她懵过去后还过魂来,简直要气炸了。
    江中月眉头一皱,他没心思和这婆娘怄气,惹不起还躲不起嘛,于是索性一溜烟出了府门,径往城西而去。
    这日夜间,金陵城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将夜空照出六分透亮,几条薄薄的灰云如轻纱般笼在半空,街道上稀稀拉拉不时有拉长的人影晃过。江中月心中杂乱,漫无目的地荡了几圈,不自觉就到了孤雁儿的宅子外面。
    这里地处僻静,他为了躲人耳目,花心思着实寻觅了一番才相中此处。宅子不算大,但是清幽深静,是个养人的好地儿。他站在宅外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朱氏刚才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自命风流,对付女人颇有些手段,在孤雁儿身上下的功夫不可谓不深,若是换作其他女子早就乖乖投怀送抱,让他温玉在怀了。可孤雁儿不同,他也说不出个味儿来,她一面对他感恩示好,投情以浓;一面却又守礼有节,守身如玉,总是和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直未能让他得偿所愿。朱氏便常以此挖苦讽刺他,故意下他的脸面,恶心他。
    即便如江中月这样的风月老手,如今对孤雁儿也犯起了难。他若是用强,孤雁儿一介弱女子,自然抵抗不得;可若真要用强,他此前种种用功皆作无用,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他现在是欲罢不能、欲退不甘,对他来说,“征服一个女人”的过程远比“得到一个女人”的结果更加令他神驰向往。
    他定了定心神,然后抓起门环,轻轻敲打了几下。不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个十五六的小丫头,长得倒也干净。
    “哟,是大人您来了呀,快请进来。”这丫头叫做小环,赶忙将江中月迎进了院子。
    “呣,正好路过进来看看,雁儿姑娘可还好?”
    “小姐好着呢,她这会儿在沐浴,我这就给您去看看。”这丫头十分伶俐,将江中月一路引进客厅,沏好茶水,便跑去了后面的厢房。
    江中月买下这处宅子的时候,原本给孤雁儿安排了两个丫鬟服侍,但他前些时候来的时候,却发现宅子里又多了一个丫鬟,就是这个小环。据说这丫头是孤雁儿前次出城时带回来的,小环原是和老父一起从外地投亲来的,不曾想投亲不成,老父反倒患病死了。她在城外守着亡父的尸体不知如何是好,孤雁儿看她可怜,自怜身世,便替她葬了老父,收她回来做了一个丫鬟。为了这事儿,她还怯生生请江中月不要怪罪她自作主张,江中月哪有闲心去管这等事,自然满口应她。
    不一会儿,小环来报,孤雁儿请他房中相见。她将江中月引到房间,孤雁儿使了个眼色,她便识趣地关门退了出去。
    房内还飘荡着一股氤氲之气,一种似有若无的香气在江中月鼻尖弥漫开来。孤雁儿盘着一头云鬓般的乌发,肌白红润,湿漉漉的秀发上尚有凝珠滴落。当真是美人新浴,活色生香。
    江中月坐了下来,见桌上温好了酒水,便随手饮了一盅,赞道:“真是好酒,让雁儿姑娘费心了。”
    孤雁儿抿嘴一笑:“大人您说哪里话,雁儿能有今日,还不全赖大人之福。大人您且慢饮,我叫小环再去炒两个菜来,陪大人您一块解闷儿。”说着,提起酒壶给他倒了一盅。
    “你怎么知道我有闷儿要解?”
    孤雁儿又是一笑:“大人您到我这儿,十次有九次都是来解闷儿的,你当雁儿傻吗?”
    江中月哈哈一笑:“雁儿姑娘冰雪聪明,哪里会傻?是我傻了,问出这等傻话来,我自罚一杯!”说着咕咚一饮而尽。
    孤雁儿微微含羞,说:“大人您是大官儿,心里装着朝廷百姓,自然有数不尽的烦恼。雁儿不懂大人的烦恼,但是雁儿会陪着大人,为大人消除烦恼。”说着也将杯中酒饮尽。
    江中月长叹一声:“我只有到了姑娘这里,才真正觉着自己活着像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我多想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像这样一直有你雁儿陪着。”
    “大人说笑了,做个普通的男人有什么好?”
    “做个普通的男人就不会有无尽的烦忧,做个普通的男人就可以和雁儿你长相厮守了。”
    孤雁儿笑而不答,两颊红晕生花,不知是女儿含羞,还是浴后暑气未消。
    恰在此时,小环敲门进来,端上来两盘小炒。
    “环儿,你下去歇着吧,我和大人还要饮酒,不用你伺候了。”孤雁儿打发了小环,故意岔开话题,“大人,雁儿吹埙给您听吧,我新学了一首曲子,也不知是好是坏,还请大人评点。”
    “好,好,妙极!听姑娘吹埙如闻仙音,好叫我忘却世间几多烦恼!”
    孤雁儿取出她的秋音,轻启朱唇,吹奏起来。江中月站起身来,和着埙音在房中缓步踱行。他走到孤雁儿身后,闻得她秀发的芬芳,不自觉朝她粉嫩胜雪的颈口瞧去,见她后颈处纹有一朵小小的红色花印,粉若桃艳,似乎是朵桃花。
    孤雁儿平素长发披下,遮盖了此花,江中月从未得见,今日她将湿发盘起,这才显了出来。他见这朵纹花鲜艳欲滴,随口问道:“雁儿,你脖颈后纹的是甚么花?这般好看。”
    孤雁儿手指一颤,埙音走飞,她索性停下来不吹了。
    “咦,怎么不吹啦?不就是走了一个音嘛,不碍事。”
    孤雁儿放下陶埙,理了理头发,将长发重又披了下来,盖住了那朵红花。
    “咦?你怎么把头发放下来啦,你的头发都还湿着哪,可别凉着啦……”江中月显出无微不至的体贴之情。
    “大人,您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情形吗?”孤雁儿忽然抓着那个碧绿的陶埙,满怀深情地望着江中月。
    “我自然记得,我哪能忘记哪——”江中月将眼光停在陶埙上,浮想起他俩初遇时的情形,有些动情地说,“我就是被你的埙声给吸引啦……”
    “大人,您对雁儿的好,雁儿心里都知道。”
    “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大人,你我的缘分是这只秋音带来的,雁儿无以为报,想把它送给大人。”
    孤雁儿突然说出这些话来,让江中月受宠若惊,她这是要送“定情信物”给自己吗?这转折来得有些突兀,江中月一时有些心潮激动。
    “雁儿不可,我听你说过,这埙是你师父送给你的,我怎好夺人所爱?”
    “雁儿此生命苦,但有幸能遇上两个好人。我的师父虽非我父母,但对我有教养抚育之恩,大人您更是对我恩同再造,若没有大人您,雁儿早就堕入风尘,受尽屈辱。这陶埙是我心爱之物,我相信也只有大人会将它视为珍宝。”
    “我一定会把它视若珍宝,就像把雁儿当作无价的珍宝一样……”江中月接过陶埙,心花怒放。
    两人情到浓处,正入佳境,江中月忽然听得门外有异,一声断喝:“谁?”
    门外一人轻声答道:“大人,是我。”
    江中月大感扫兴,心中怒骂八不戒坏了好事,没好气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
    “大人,有人求见。”
    “什么人非要在此时见?你白跟了我这么久,难道我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吗?”
    八不戒讨了老大一个没趣,低声说:“属下该死,是荆州来的一个客人。属下这就回去打发了他,叫他改日再来。”
    “去吧!”江中月余怒未消。
    “慢着!”孤雁儿叫道,“大人,您正事要紧,岂能为雁儿误了大事?”
    “哪里能有什么大事,都是这些不懂事的下人瞎咧咧,在我心里,雁儿就是我的大事,最大的事。”
    “大人,您还是先请回吧,您的事都是军国大事,雁儿可不想你因为我耽搁了正事。天色也不早了,我该歇息了,改日再请大人来喝酒。”她仿佛换了一副面孔,将刚才的温存化消于无形。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江中月还欲再言,却被孤雁儿连请带推了出来,连那陶埙都不及拿。他以为是因为八不戒撞破了两人的情事,孤雁儿觉得十分难堪,这才极力要打发他,便将一股怒气全撒在了八不戒身上。他狠狠地瞪了八不戒一眼,小声骂道:“就不该让你知道此处!”
    八不戒诚惶诚恐,江中月将其视为心腹,安置孤雁儿的事情就只交了他一人来办,自己却不合时宜地跑来搅局,也难怪他会生气。他垂手跟在江中月身后,不敢再出一声,两人行将走远,才听江中月问:“说吧,来的是什么人,让你这样风急火燎地赶过来?”
    八不戒这才凑了上去,小声在江中月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才稍稍放出声来:“属下是想着此人或许牵扯着大人的大计,不敢耽搁,这才连夜找了过来……”
    江中月停下脚步,显得有些意外。看来他是错怪八不戒了,这个来人值得他见上一见,于是缓和了脸色,说:“既是来了,来得正是时候,走,带我去见他!”
    孤雁儿倚在门上,听两人的脚步渐行渐远,这才吁出一口气,回到房中推上了房门。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重新拢了拢尚未干透的乌发,心中暗责:“我怎么恁得大意,出了这样的差池……”她伸手想去拿台上的木梳,不知怎的,伸出去的手竟软绵绵垂了下去,整个人感觉一阵发虚,浑身无力,连坐也坐不安稳了。她心中一惊,情知不妙,待想呼叫,竟连声音也喊不出来,整个人一下子从凳子上瘫软了下去。
    “不好,想不到这狗贼会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怪我太大意了,着了他的道儿!”她自知是中了某种迷香之类,以为江中月再也按捺不住,兽性暴露,使出了下三滥的手段对付自己,心中直是叫苦。
    孤雁儿瘫倒在地,浑身没有一丝的气力,连一个指头都无法动弹,可奇怪的是,她的意识却十分清晰,与常时无异。她的眼睛正好可以看到房门的所在,便盯着房门处看,要看着江中月推门而入时是怎样一副暴露本性的丑恶嘴脸。
    房门许久不见动静,她正自疑惑,突然间一只黑色的男人大脚闯入了她的眼帘,离她已在咫尺之处!
    如果不是不能动弹,孤雁儿必然被突如其来的惊吓吓得跳了起来。原来来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房间里面!紧接着,来人蹲下身子,全身罩着一件黑袍,黑色的大脚上面突然凑下一张脸来,几乎就要贴到她的脸颊上。
    这是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的面孔,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面目颇为清秀,只是满眼浸润着淫邪的邪光。
    “着啊,果然是妙音之处自有妙人啊!不枉我走此一遭。”男子凑近孤雁儿的脸庞细细打量了一番,喷出一口令人嫌恶的热气,他是被埙声吸引过来的,想不到竟有意外的收获。他停在她脖颈处像只猎狗一样贪婪地嗅着,深深吸了一口,淫笑道,“莫道不消魂,有暗香盈袖。有你这样的佳人,才不枉了我的盈袖香。”
    男子从床上抽出一条锦被,将孤雁儿裹在其中,然后往肩上一扛。孤雁儿这才瞥见窗格不知什么时候被支了起来,原来他是从窗口摸进来的。照此推断,此人可能在江中月还在时就伏在了外面,轻功当是十分了得。他轻轻推开房门,四下查探无人,这才轻轻纵上屋顶,展开飞檐走壁的功夫飞走起来。
    孤雁儿的宅子是个僻静的所在,夜间更无人迹。男子扛着她不知走了多久,她头不能转,只觉四下的屋梁不住后退,身子一直腾在半空,耳畔只有风声呼呼而过。
    忽然,她觉得身子一阵急促地下坠,然后便稳稳落在地上。男子落地后并不再跑,而是停在原地不动,稍过了片刻,才听他说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是有事找我嘛?”
    孤雁儿一惊:原来还有旁人嘛?
    果听得后面一个女子清脆的娇叱声音:“呔!你这淫贼,京城乃天子脚下,岂能容你猖狂!”
    男子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似乎也吃了一惊,回过头去。孤雁儿被他抱转过来,借着光洁的月光瞥见两个女子挺剑立在当前,身上都披了一件黑色的长衣。
    男子看到她们,微微一呆,原来两个女子都极年轻,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且面容姣好。更加奇的,这两人是一对孪生姐妹,长得一摸一样。他瞅着两姐妹,忽然一阵长笑,笑声中尽是猥琐,大叫道:“着啊,我还以为是哪两位捕头大人到了,原来是两位小娇娘啊!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该着我命犯桃花啊!”
    “你这个淫贼,前几日城里接连有两个女子被害,是不是你做的恶事?”一个女子喝问。
    “甚么女子?被怎么害啦?”他故意调笑道。
    “你……你自己做得好事,你还不知吗?”那两个女子遭人奸淫,其中有一人羞愤自尽而死。那女子年纪尚幼,说不出此等龌龊的恶行,气得直跺脚。
    “哈哈哈哈——”男子笑得更得意了,“就算是我做的,你们待要如何?”
    “你这个淫贼,要你狗命!”另一个女子大怒,挺起长剑就冲他刺了过来。
    “来来来,你们俩儿一起来,本少爷一样消受得了。”男子一阵淫笑,他欺两少女年少,也不放下孤雁儿,就在她剑光之中穿梭起来。
    另一个少女见他扛着一人身形还这般迅捷,知他身负上乘武功,于是将身上黑衣扯下,挺剑助战,并叫道:“蕤妹,不可小看了这淫贼!”那个“蕤妹”嫌身上黑衣碍事,得机也扯了下来,两人长剑洞出,合力刺向男子。
    两个少女扯下黑衣,月光下一个身着鹅黄色长衫连裙,另一个则是湖青色长裙,更显标致。青年男子眼中淫光大盛,大叫道:“着、着啊,本少爷今天艳福不浅,玩了这么多女人,还没有玩过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花呐,不知道是个怎样的滋味!”
    蕤妹怒极,大喝一声:“淫贼,今日你死到临头了!”长剑圈点,往他头上疾刺而去。
    男子闪身避开,继续污言秽语调戏于她:“你说,你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却不知道脱光了衣服,里面是不是也一模一样……哈哈哈哈——”
    蕤妹又羞又气,骂道:“你这淫贼,好不要脸!”她气急之下用力太过急猛,剑势虽狠但剑速迟滞,显然是受激太甚失了常心。
    另一个女子急忙喊道:“蕤妹,不要上了他的当,沉住气,莫乱了剑法。”挺剑上前替她补住破绽。
    蕤妹稍稍稳住了心绪,说:“姐,我知道了,这恶贼故意气我。”手腕一沉,重新稳住剑势,守紧了门户。两女沉下心来,双剑合璧,打得有板有眼,颇见章法。
    男子与二女相斗,仗着自己武功了得,初时还不断以轻薄言语调戏她们,占足了嘴上的便宜。但渐渐地,孤雁儿发觉他说话越来越少,她虽见不到他的表情,但分明感觉得到他越来越凝重起来。两女的剑光不时从孤雁儿眼前划过,令她有些惊心,但十余合下来不曾有一招误伤到自己。孤雁儿心中暗惊:想不到这两个丫头年纪轻轻,剑法竟然有了这般火候!
    男子已收起了先前的轻慢之心,他自始至终将孤雁儿抗在肩上,从容游走于两女的剑光之间,可见这两女非其敌手。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对二女手下容情,迟迟没有使出杀招。
    三人又斗了几合,男子瞅准时机,将孤雁儿抱转过来,兜头就往其中一个少女身上砸去。那少女临敌经验不足,想不到他会来这一手,恐手中长剑误伤了孤雁儿,“哎哟”大叫一声,手忙脚乱向后退却。
    男子跟紧两步,顺势将孤雁儿抛出。孤雁儿被裹在锦被里面,随着翻卷的锦被一同掷向那少女,使那少女更加慌了神,连收剑带逃跑,哇哇叫着。男子哈哈一笑,他怎么舍得舍弃如此佳人?另一手其实仍牢牢抓着锦被的一头,他见那少女被逼退,手上抽紧,发力回扯,锦被重又翻卷回去,将孤雁儿裹紧,揽回了自己的怀抱。
    他一边笑着,更不停步,闪身疾冲至另一少女身前,那少女想不到他有如此之快的身法,仓惶之下只得劈剑去斩。男子手指轻弹,弹在她剑身之上。两少女的剑法颇不俗,但限于年幼,内力平平,那少女经不住他内力激弹,“哐当”一声长剑落地,不得已急忙向后纵退。
    男子也不追击,低沉着声音问道:“你们俩是慕容家的什么人?”
    另一少女急忙挺剑与失剑少女合在一处,答道:“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就是慕容家的人,你既知慕容家的厉害,那就乖乖跟我们回去!”
    男子看她说话神气十足,不现惧意,有这份底气,应是慕容家的人不会错了。他一纵长笑,说,“别人怕你慕容家,我鸣蝉少爷可不怕!早就听说慕容家有一对孪生姐妹,原来慕容双姝就是你们。”这男子正是巫山十三妖中与龙阳羽人一道臭名昭著的鸣蝉。
    “知道我们就是慕容双姝,淫贼还不束手就擒?”
    “哈哈哈哈!”鸣蝉笑得更加得意,“就凭你们俩,只怕再练二十年也不够!不过我和你们慕容家向无冤仇,今日本少爷心情好……”他拍了拍锦被中的孤雁儿,“我还有美人儿作伴,春宵一刻值千金,就不和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胡闹了,你们走吧。”他暗自思量一番,觉得犯不着去招惹慕容家。
    失剑少女从地上捡起长剑,指着他说道:“你今日若是不跟我们回去,我们是不会走的。”
    鸣蝉脸上泛起几分怒意:“你们两个不识相的臭丫头,当真以为我不敢动慕容家的人吗?”
    另一个少女应道:“难道你以为慕容家的人会怕了你这个淫贼吗?”
    “好,那我就收了你们,回去一同消受!”鸣蝉将孤雁儿抱转扛在肩上,眼中放出凶光来。
    忽然间,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叫道:“你们两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净会给你爹妈找麻烦,你们不知道你妈都快急死了嘛!”话音未落,一条人影如一片飞叶飘落,身法轻灵,落在二女身前。
    鸣蝉一惊,暗忖道:“难道这人一直伏在近旁,我怎么不曾发觉?”他打眼望去,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昂首立在当前,在月光下拖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此人目如朗星,神丰俊彩,双手写意地负在身后,夜风中衣袂轻摆,一副泰然自若的做派。
    “二叔,我们找什么麻烦啦,你知道吗,眼前这个恶人就是连日来在城中作恶的那个淫贼!”
    “缉拿贼盗,自有官府差人,还要你们两个小丫头来多事吗?”
    “那些官府的差人都是酒囊饭袋,都过了这么久了,连贼人的影子都找不到!”
    “是呀二叔,姐姐说得没错。我爹爹担着护卫皇城的干系,他老人家忙,没空儿管这事,我们身为慕容家的人,自然得帮他捉拿这个恶贼!”
    “你们两个娃儿人不大,口气倒越来越大了,你们可知眼前这个是什么人吗?”
    “管他是什么人,敢在我慕容家的地头撒野,祸害良家女子,定然是个十足的恶贼!”
    “不错,他就是个十足的恶贼,就凭你们俩这点微末道行,也想拿人?”男子言语中虽有责怪之意,见她们俩没事也就安心了,于是转过头来将鸣蝉打量一番,开口道:“阁下想必就是巫山十三妖中坏事做尽的鸣蝉吧?”
    鸣蝉也正在打量着他,他听二女叫他“二叔”,心中猜出八九分,便道:“原来是慕容家的二公子,失敬失敬。”
    男子淡淡答道:“我可受不得你这样的淫贼抬举。”神情间轻蔑已极,此人正是慕容家的二公子——慕容泊。那两个少女一个叫做慕容葳,一个叫做慕容蕤,是他的大哥——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澹的双胞胎爱女。
    慕容家名满天下,江湖上有句谒语:“一剑二鬼,虎啸龙吟”,其中的“一剑”指的就是慕容家的老儿——慕容秋风,他不但有天下第一剑客之誉,更在当世的五大绝顶高手中排名第一。慕容秋风的剑法出神入化,世人叹其“人间不见,谪仙而坠”,将其视为被贬入凡的神仙剑客,故谓之“谪仙剑”。他膝下有两子,皆是剑法超群,已臻化境,时人盛赞为“一剑江湖慕容家”。
    慕容秋风性喜淡泊,极少涉足江湖。他早年间曾受朱元璋大恩,为报恩情才在朱元璋身边作了一个近身侍卫。朱元璋从一介草莽英雄,到开创了大明朝的万世基业,期间经历何止千难万险,一生逃过的鬼门关难以计数,这不是简单一句“洪福齐天”能说得过去的,好几次助他死里逃生的就是慕容秋风。
    朱元璋为了笼络住慕容秋风,对其大肆恩赏,登基后欲将皇城禁军尽付他统领,这是要将他老朱家的身家性命交到慕容秋风手里。不过慕容秋风在朱元璋身边几十年,早看透了他的为人和手段,于名利之事亦看得极淡,于是坚辞不受,此后渐渐淡出朝野视线。
    以朱元璋的多疑性格,没有一个人是能让他放心的,但在如何“处理”慕容秋风的问题上却犯起了难,一直举棋不定。对慕容秋风,他是“用之存疑,除之有虑”:一方面,慕容秋风的武功实在太高,留这么一个随时随地能取了自己性命的人在身边,他如枕剑而眠,怎能安稳?但另一方面,正是因为他武功太高,又是那个随时随地能救自己性命的人!无数次的经历证明,最后能救他命的那人,还就是慕容秋风。哪怕自己贵为了皇帝,要找他索命的人也不在少数,若是身边没了慕容秋风,他还真不能睡得安稳!此外,他还有另一层顾虑:慕容秋风此人总体可靠,又十分精明,要除掉他不是易事。除非自己一击将其彻底铲除,否则必然落得一个“打虎不成反遭虎噬”的结果,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思来想去,不愿冒这种无谓的风险,决定以怀柔手段牢牢拴住慕容家。既然老子不肯受封领赏,那就赏赐儿子,慕容秋风老成谋算,但他两个儿子年轻气盛,应是易于掌控的。朱元璋于是授大公子慕容澹为禁军统领并兼领侍卫总管,将其视为心腹倚重;二公子慕容泊颇有乃父遗风,志于武而不在仕,几次推却了朱元璋的高官恩裳,只在朝廷领了一个闲差。此外,朱元璋对慕容家常有封赏,在朝野群臣眼中恩荣无限。殊不知,恩宠越盛,家世愈盛,就越发受制于人,这正是朱元璋的高明所在。
    慕容家盛名在外,慕容秋风威名当前,鸣蝉亦有所忌惮,于是说:“既然是二公子来了,还请将两位贵侄女领回,我十三妖和贵府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咱们就此别过。”说完转身欲走。
    “且慢——”慕容泊叫道。
    “怎么?二公子难道还想留下我吗?”鸣蝉眼中露出凶光。
    “那倒不是,我想留下的并非阁下……”慕容泊望向裹在锦被中的孤雁儿,微微笑道。
    鸣蝉略微踌躇了一下,一咬牙:“好,即是二公子的面子,我今日就送你这个人情!”甩手一抛,将孤雁儿连人带被抛向半空。
    慕容泊纵身跃起,将孤雁儿稳稳抱住。眨眼间,鸣蝉已不知所踪,两女怕走脱了他,急忙向前追去,一边喊道:“二叔,不能将这淫贼放走!”
    慕容泊怕二女有失,急声喝道:“你们给我站住!若不站住,我回去告诉你们爹爹!”
    二女怕极了他“告状”,只得悻悻停住了脚步。
    “快,先救人要紧。”他不知孤雁儿情况如何,急忙滚开锦被查看。
    月光下,一张女子清丽的面庞展现在眼前,那双因惊恐而略显仓惶的美丽眼睛,正盯视着自己。慕容泊一愣,想不到锦被中的女子颜姿这般出众。
    孤雁儿浑身没有一丝气力,但脑子是清醒的,对发生的一切十分清楚。当慕容泊英俊的面庞映入眼帘时,不知是不能移动,还是不想移动,她将眼光停在了他的脸上,凝视着他。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可还好吗?”慕容泊问道。
    孤雁儿欲要张口,却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只好继续盯视着他。
    “姑娘,你听得见我说话么?你家住在哪里?”慕容泊又问。
    这时,那两个少女也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道:“哎哟,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
    另一个跟着嚷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呀,可真是个大美人儿,怪不得那淫贼盯上她了。”
    慕容泊见问她话毫无反应,嘴巴似有张努的迹象,眼神亦属灵动,猜测她多半是中了某种迷香,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伸手探她脉象,甚是平稳,又探她鼻息,气息匀称,这才放心,道:“我看姑娘是中了那贼人的迷香,不妨事,过些时辰等药力退去,应该就好了。”
    孤雁儿中的乃是鸣蝉的独门迷香——盈袖香,这种迷香无色无味,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将人迷倒。鸣蝉好色性淫,为了不发出动静,他有时便用迷香将人迷晕,再行奸淫。但女子迷晕后,昏死不觉,他又觉得兴味索然,于是便多方研药,终于制成了这种盈袖香。这种迷香的好处在于:中者浑身乏力,丝毫没有抵抗之力,但神志却是清醒的。鸣蝉最喜看着那些女子惊恐仓惶的眼神,在他的恣意妄行下,羞耻难当又无力抵挡。这种情景,总让他兴致勃发,欲罢不能。
    慕容泊问不出什么话来,犯起了愁,问二女:“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蕤嘻嘻一笑:“二叔,那你就把她带回家去吧,这样的美人胚子,哪个不爱?”
    慕容泊正色道:“你个毛丫头,休要胡闹!”
    慕容葳却说:“二叔,蕤妹哪里胡闹啦,我们不把她带回家去,难道三更半夜将她扔在此地?”
    慕容泊听了,这是实情,便点了点头:“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们先把她带回去,等她恢复了,再问清楚了送她回去。”他转过来对孤雁儿说,“姑娘,我们不知你家在何处,只好先将你带回慕容家,等你好了再送你回去。”
    孤雁儿口不能言,只能用扑闪的大眼睛示答。
    慕容泊对着二女说道:“你们俩把她抱回去吧。”
    慕容蕤又是嘻嘻一笑:“我才多大力气,怎抱得动她?”竟自管自跑开了。
    慕容泊只得又转向慕容葳,说:“葳儿,那只能麻烦你了。”
    慕容葳也作怪般地白了他一眼:“二叔,蕤妹抱不动,难道我就抱得动了?”向他做个鬼脸,竟也跑了。
    “你们……”慕容泊无法,只得小声向孤雁儿道,“姑娘,在下带你回去,得罪莫怪。”他怕男女授受不亲,又用锦被将孤雁儿裹了,这才将她轻轻抱起。虽是隔着一条厚厚的被子,慕容泊的触手处却似乎有一种温润的手感,令他的心里莫名躁动起来,浑身不得劲地忐忑着。
    四人回到府上时已过了午夜,看门的下人见了,急着一路小跑呼叫:“夫人,小姐他们回来啦!”
    不一会儿,只听一个妇人的声音伴着一众脚步声,边走边骂:“你们这两个死丫头,是想急死我吗……”那妇人当先看到了慕容泊,才止住骂声,换了一副柔和的语气,“这么晚了还劳烦叔叔一趟,叔叔辛苦。”
    “哎,嫂嫂说哪里话,一家人还这般见外?大哥整天忙于朝事,我是个闲人,理应在家中多照应一些。”慕容泊答道。
    “那两个丫头……没事吧?我听下人们说,这几天在城里作恶的是个什么妖人,可厉害得很,那两个死丫头……”妇人关切地问道。
    “嫂嫂尽可放心,我慕容家的女儿自然非同常人。”
    那妇人见到两女安然无恙,口中却止不住地骂道:“你们两个死丫头,平日里你爹爹没空管教你们,看把你们给野的,哪里还有一点女孩儿家的模样!”
    “妈,我二叔都说啦,慕容家的女儿,那是不同于常人的。”两女并不怕这个母亲,嬉皮笑脸地答道。
    “再不同于常人,别忘了你们终究还是女孩儿家!你们可知道吗,这个贼人专门祸害女孩儿,已经……害了几个姑娘了!”她觉得有些话不便说出口,但看她的脸色,是真有一些愠怒了。
    慕容蕤不看颜色,听到这话还来劲了,说:“可不是嘛,妈,你知道吗?今夜我们差点就抓住了那个淫贼!”
    那妇人吓得连声音都变了:“什么?你们撞见那恶人啦?”
    “岂止撞见,我和姐姐刚才还和他交手来着。”
    “啊?你们俩有没有伤着,快给我看看!”
    “没事儿,咱慕容家的姐妹,还能伤在一个小小的淫贼手里?”
    “你们俩净胡闹!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是真出了事情怎么办?都怪我平时太宠着你们,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啦。不行,这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们爹爹,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妈,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爹爹,这件事要是被爹爹知道了,还不把我和姐姐骂死!”
    “哼,你还知道怕你爹爹?现在是人也大了心也大了,根本就不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了,这事儿我非得让你们长长记性才是!”
    “妈,我求求你了,千万不能告诉爹爹!再说了,我们身为慕容家的女儿,保卫皇城安危,替百姓铲除恶贼,这也不是给爹爹分忧嘛。”
    “呸!这种事情还要你们两个小丫头操心?你们俩不给你爹爹添乱就算不错了。”
    “妈,你这话可不对,我们俩怎么就不能替爹爹分忧啦?我告诉你,那恶人今夜绑了一个姐姐,要不是我和姐姐,他又要害人啦!说起来可是我们俩救了这姐姐,不信你问二叔!”
    “他又绑了姑娘啦?绑了谁家的姑娘?”
    妇人一问倒提醒了慕容泊,他差点忘了,孤雁儿还抱在他的怀里哪!他赶紧对那妇人说:“嫂嫂,这就是差点被那恶贼绑去的姑娘,她大概是中了恶贼的迷香,我不知道该如何料理,正要交给嫂嫂。”
    那妇人先前光顾着骂两个女儿,没注意慕容泊一直抱着一卷被子,于是凑近一看,见是如此标致的一个姑娘,也微微有些吃惊,问道:“这位姑娘,你是哪家的千金?家住何处?”
    孤雁儿看这妇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气韵丰彩,显得端庄淑礼,一望即知是出自名门闺秀。这妇人是慕容澹的夫人冯氏,是慕容葳、蕤俩姐妹的母亲。
    “这位姑娘中了迷香,什么话也说不上来,我实在没法,这才把她带了回来。”慕容泊解释道。
    慕容葳笑道:“二叔,这都到家了,你还抱着人家姐姐舍不得撒手吗?”
    慕容泊这才惊觉,有些尴尬,抱着孤雁儿在屋中转圈,想要寻一个地方将她放下。可是转了一圈,觉得屋中的各处均不妥当,又不能将她就此放在地上,一时间抱着也不是,放下又不妥。
    慕容葳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出了。她这一笑,让慕容泊愈加尴尬,冯氏见了,笑着骂道:“你这丫头,尽拿你二叔寻开心。”说完转向慕容泊,“他二叔,你把她抱到我的房间来吧,反正你大哥也不在家,今晚我来照顾她。”
    “倒要劳烦嫂嫂了。”
    “二叔说哪里话,这么可人儿的一个姑娘,我可喜欢得紧呐!”冯氏笑盈盈地瞥了慕容泊一眼。她这个二叔一表人才,可不知是他眼界太高还是一心向武的缘故,年近三十却没有一个女子能入得了他眼,他的终身大事便成了慕容家的一桩心事。她凭着一种女人特有的直觉,觉得慕容泊或许喜欢上了这个女子。
    冯氏正要将慕容泊引到自己的房间,一股女人的细腻心思袭上心来。她略想了想,觉得让一个姑娘家睡在自己和丈夫的房里有些不妥,便改了主意,对慕容蕤说道:“蕤儿,今日夜已经深了,我想让这位姑娘早些休息,你委屈一下,今夜去你姐房里睡吧。”说完,她又转头对慕容泊说:“二叔,你还是把这位姑娘抱到蕤儿房里来吧,今夜我会好生照料她,你尽可放心。”
    慕容蕤听得能和姐姐同房睡,大喜,拍手道:“好好好,我这就和姐姐去准备准备。”拉着慕容葳就跑开了。
    慕容泊抱着孤雁儿,看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始终盯着自己,心脏忽然一阵剧烈跳动。不知怎的,他发觉自己特别在意这姑娘的状况,明知她此刻应是无碍了,还是忍不住要问:“嫂嫂,我于用毒之事懂得不多,不知这位姑娘到底中了什么毒,可要不要紧?倘若咱一时疏忽,岂不是要害了这姑娘一生?”
    冯氏看他这般紧张兮兮,心中更加落定,为了让他宽心,想了一下,然后说:“二叔说得甚是,不过这三更半夜的,却到哪里去寻大夫?这样吧,老詹粗通一些医理,要不我们先把他找来看看,如果他觉得没有大碍,我们明天再请大夫来,要是连他也拿不准,我再差人去找大夫,你看这样可好?”
    “还是嫂嫂想得周到,就照嫂嫂的意思办吧。”
    “银儿,你快去,把老詹叫过来。”一个丫鬟应声去了。
    慕容泊把孤雁儿抱到慕容蕤房中,将她安放在床上,看她忽闪的黑眼睛似要说话一般,便轻言抚慰道:“姑娘你放心,那是我家嫂嫂,今夜她会陪着照看你的。这是在我慕容家,任何恶人都不敢来伤害你。”
    孤雁儿的黑眼睛扑闪扑闪,似是在表达感谢之情。冯氏在一旁看着两人,心中窃喜。
    不一会儿,老詹来了。这是个近六十来岁的老头,身子已经拘楼,他原是府中的老仆,一直跟随慕容秋风,曾做过慕容家多年的管事,于账务、医道等都甚精通。后来他上了年纪,慕容秋风在家管事也愈少,慕容澹便让他卸了差事,留他在府里颐养天年。
    老詹看过后,对冯氏说:“夫人,依老朽看这位姑娘是中了迷药,我观其脉象平稳,气息匀称,面色及苔像如常,应无大碍。只要好生休息,待药性一过,即可恢复如常。”
    “如此最好。”冯氏一转头见慕容泊绷紧的面色舒缓了许多,莞尔笑道,“叔叔这下尽可放心了,这夜也深了,还是让姑娘早些歇息了才好,你也快去歇着吧,这边有我哪。”
    慕容泊这才退下。
    第二天一早,慕容泊早早起来去看孤雁儿,还未走到慕容蕤的房间,便听到房后的小院里传来一阵女子的说笑声。听声音冯氏及慕容双姝姐妹都在,还有一个从未听过的女子声音,清婉柔转。他心头一热:想来该是昨晚救回的那个女子。
    慕容葳蕤两姐妹的房后各有一个别致的小院,院内花红柳绿,幽趣清新,几个女子正在赏景说闲话儿。慕容泊性情直爽,向来不拘小节,他急于想去看看孤雁儿究竟如何了,本要抬步迈进小院,正好听到她们的说话似乎与自己有关,抬起的脚就踏不下去了。
    慕容蕤眼尖,透过院墙上的石网窗格,瞥见有人影在院外,便问了一声:“那是谁呀?”
    慕容泊不得已,这才应道:“是我,我来看看……昨晚那姑娘怎么样了?”他至今不知孤雁儿的名姓。
    几个女子一阵轻笑,慕容泊低着头踏进来,说是来看孤雁儿,进了院子又不敢拿正眼看她,模样显得既紧张又古怪。
    冯氏心知肚明,微微抿嘴一笑,慕容葳蕤两姐妹笑得甚欢,尤其是慕容蕤,故意拿腔拿调地说道:“哟,原来是二叔呀,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安好心的贼子偷偷地惦记着咱雁儿姐姐哪!”
    她这一说,原本也在抿嘴微笑的孤雁儿脸一红,转身将脸转了过去。冯氏听了,连忙骂道:“你个死丫头,越发没有规矩了,怎么和你二叔说话哪?”
    “嫂嫂莫怪,蕤儿平日里和我玩笑惯了,不碍事的。”慕容泊听慕容蕤说什么“雁儿姐姐”,于是自言自语道,“噢,原来姑娘的名字叫作雁儿。”
    “是啦,二叔你都知道姐姐的名字了,可雁儿姐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呐!”
    慕容泊一呆,这才见礼道:“在下慕容泊,见过姑娘。”
    慕容蕤见他这般斯文做作,浑不似平日里的模样,更加忍俊不住:“二叔,你的情况我们早和雁儿姐姐说清楚啦!”
    “我的情况?我的什么情况?”慕容泊还没反应过来,
    “你还有什么情况?自然是你年届而立尚未婚配,这是我们慕容家阖府上下最大的一桩心事。”说完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
    “你这死丫头,说话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当着客人的面成何体统,难道我慕容家真没家教了吗?”冯氏这次是真发了火,她这般说话,不是叫慕容泊和孤雁儿当场下不来台嘛。
    果然,慕容泊和孤雁儿都听出了话外之音,两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尴尬无比。孤雁儿托辞有些头晕,叫慕容葳陪着回去了厢房。冯氏狠狠瞪了慕容蕤一眼,慕容蕤冲她吐个舌头,也跑回房里去了。
    冯氏走到慕容泊身前,换了一副笑脸,轻轻地说:“二叔,你放心吧,今儿个一早起来,雁儿姑娘的药力就过了。我叫老詹来看过了,接下来只需好好休养一两天,就能恢复如常了。另外我都问清楚了,姑娘叫雁儿,今年二十一岁,才从荆州过来投亲,她在京城只有一个远房老叔投靠,就住在城西……”
    “这个……嫂嫂问清楚了把她送回去即可,不用和我说。”
    冯氏一把拉住他的手,说:“二叔你还和我见外嘛,我早看出来啦,二叔心里有人家姑娘,我也看这姑娘喜人。你从歹人手里救下了这姑娘,这是几辈子也修不来的缘分,我看呐你俩定是前世有缘。嫂嫂是过来人,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人家姑娘的心里啊也有你。”说着,看着慕容泊吃吃笑了起来。
    慕容泊于男女之事终究面薄,推托道:“嫂嫂你想多了,我哪有这个心思……”
    冯氏正色道:“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想多啦?我和你大哥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操了多少心啦,我看这雁儿姑娘就不错,也中你的意,你不用害臊,这事儿不用你来管,包在嫂嫂我身上,只要这姑娘身家清白,我自会给你张罗。”
    “嫂嫂我……”
    冯氏不由分说,拍了拍慕容泊的手背,满脸堆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叔叔只管等我的好消息,眼下我要去陪雁儿姑娘啦。”也不等慕容泊回话,自顾自去了。
    慕容泊脸色微微泛红,心中实则暗自欢喜,又夹杂着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兴奋,难以言状。
    慕容葳蕤两姐妹这日就陪着孤雁儿在府宅中四处游逛,孤雁儿想不到阴差阳错竟然有机缘进入了名满天下的慕容家,心中喜不胜言。慕容府邸恍若一个世外花源,看得她眼花缭乱,不过这府邸虽大,人却不多,仆佣杂役寥寥可数,使这所大宅院显得有些清冷。
    三人绕过后院的一个花园,孤雁儿看见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细径小道,被两旁的矮松和绿植遮去了大半,放眼望去,幽深深地不知通向一个何处的所在。她好奇心起,问一旁的慕容蕤:“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那里是寒舍,是我爷爷住的地方。”
    “你爷爷?他不和你们一起住吗?”孤雁儿瞪大了眼睛。
    “我爷爷脾气古怪得很,他不喜欢这宅子,也不喜欢住在这宅子里。后面的屋子是他自己建的,有时就住在里面,不过最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啦。”慕容葳接口道。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孤雁儿试探性地问道。
    两姐妹互相看了一眼,慕容葳道:“我爷爷他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她话未说完,慕容蕤马上抢过来:“姐,你说我们有多久没见着爷爷他老人家了?少说也有两三年了吧?”
    慕容葳点了点头。
    慕容蕤继续说:“那就是了,既然爷爷不在,我们去看看又有何妨?再说了,雁儿姐姐又不是外人!”她说这话时,别有深意地望了孤雁儿一眼,一脸坏笑。
    孤雁儿知她所指,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慕容葳还有些担心:“你还不知道爷爷那人,他虽然几年没露面了,可谁也保不齐他在不在里面,万一他要在里面……”
    “在里面又能怎地?你还怕爷爷会打你屁股?他老人家要在更好,我们正好跟他亲近亲近。”
    孤雁儿听慕容蕤口无遮拦,忍不住轻笑起来。这丫头看着有几分小大人模样,实则还是个烂漫的小孩儿。
    慕容葳听她这么说,想着爷爷平日里虽然严肃,却最疼她们姐妹,也有心想去看一看,便道:“那我们就去看看,反正这寒舍平时爹爹都不让我们去,我也只偷着去过两回。”
    三人于是踩着卵石,蹑手蹑脚地向小径深处走去。这小径极窄,两人并行都不能够。慕容蕤走在最前,别看她平日虎头虎脑,走这小径却格外小心,遇有岔出的松枝便轻轻挡开,生怕弄出一丝声响来。
    三人穿过一片矮松林,小径的尽头是一堵矮墙,墙上有一个拱形的出口,再通向里面深处,拱门上头的石墙上刻着两个极纤细的长字:寒舍。孤雁儿凑上前看,那两字显非出自大家手笔,字体纤细瘦长,深入石墙足有半尺来深,似是有人用剑尖刻划而成。若论笔法,算不得是上乘之作,看起来刻划之人是随意挥洒写就。
    三人进得拱门,见里面就是一个几丈见方的所在,空间甚是局促。中间耸了一间矮屋,屋前屋后栽了七八棵矮松,又矮又小,此外再无其他。矮屋的墙面是用灰泥草草糊就,颜色暗淡混杂,屋顶上盖了一篷茅草,风吹过处,草头在风中乱颤,一副萧条凋敝的景象。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拴着的木门上积了不少灰尘,地上堆了一地枯叶,是从外面的高树上吹落下来的。这些叶子有的已经枯腐,有的还泛着绿色,想是不同的季节掉落下来,一直无人清理过。
    孤雁儿看着这副破败的光景,与一墙之隔的慕容府邸实在格格不入,几乎不敢相信,说:“你爷爷真的住在这里?”
    慕容蕤倒是舒了一口气,看这样子老爷子是断然不会在了,于是放着胆子说:“我骗你作甚?”
    “你爷爷真怪,放着好好的宅子不住,偏要住这种破地方。”
    “我早说了,我爷爷就是一个怪人。前些年老皇帝在的时候,他好歹还住在这破屋子里,后来老皇帝驾崩了,我爷爷在这里就住的越来越少了。先是一两个月不见人影,后来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他,我上次见他都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听你这么说,他果然是个怪人。可是他这么长时间不见人,又会到哪里去呢?你们家里就不着急吗?”
    “光着急有什么用啊,起初的时候大家确实急过,可他是一家之长,连我爹爹见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谁能管得了他?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回来也从来不说,后来我们也就习惯了。”
    “他不肯住在这里,难道他不喜欢这宅子?”
    慕容葳点点头:“爷爷常常说叨,说这宅院就是一个囚笼,慕容家自个儿把自个儿锁在了里面,总有一天会困死在这里。我也不懂他说的什么意思,反正他一点儿不喜欢这宅子。”
    “所以说他是个怪老头嘛,我可喜欢这宅子啦,跟个大花园似的,京城里能有几户人家有这样的宅院?姐,你说是不?”慕容蕤接口道。
    “嗯,我也喜欢,我们两姐妹在这里从小玩到大,哪能不喜欢呢!”
    慕容蕤忽然一个鬼灵,问孤雁儿:“雁儿姐姐,你喜欢咱家这宅子吗?”
    孤雁儿不意有它,随口答道:“喜欢啊,这么好的宅子谁不喜欢。”她话方出口,才发现慕容蕤一脸不怀好意的偷笑,立时觉察了她的用意,脸上羞起一片绯红。
    “那雁儿姐姐以后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妹妹你说笑了,你们慕容家的宅院,我一个外人怎好进来。”
    “等你成了自家人,那不就可以搬进来住了吗?”慕容蕤吃吃地笑道。
    “妹妹你尽胡说,你再胡闹,我可不理你了。”孤雁儿假意怒道。
    慕容蕤笑得更欢,连声说:“好好好,我不胡说,也不胡闹,我这就给姐姐你赔罪,雁儿姐姐就不要生气啦。”
    “呸!”孤雁儿啐她一口,道,“看你这样,哪里是个赔罪的样子!”
    慕容蕤还是忍不住笑,只得伸手掩住了嘴,不笑出声。孤雁儿没再和她计较,缓步在矮屋周围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摇头,自言自语道:“你们爷爷当真古怪得很。”
    “是呀,我听爹爹说,这宅院是老皇帝赏赐给爷爷的,爷爷原本不想要,可是皇帝的赏赐不能不要,你要是不要啊……”她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吐了吐舌头,继续说,“我们全家搬进来以后,爷爷坚决不肯住在宅子的房间里,便在这花园的后面寻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自己搭了这间破房住在这里,还一直告诫爹爹和二叔不能忘本,还一直说一些什么祸啊福啊之类的怪话,我也听不懂。”
    “爷爷说的那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从小就听他念叨,都能记下了。”慕容葳一本正经道。
    “你们家的宅子是皇帝赏的?”孤雁儿一脸惊疑。
    “那可不是。”慕容蕤一脸得意,“怎么,雁儿姐姐你连我们慕容家都没有听说过嘛?”
    “蕤妹,你没听雁儿姐姐说嘛,她才从荆州过来,不知道也是常情。爹爹一直告诫我们,要低调做人做事,瞧瞧你,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两姐妹虽是孪生,性格上颇有差异,慕容葳要比慕容蕤稳重许多。
    “那有什么,雁儿姐姐又不是外人,再说,我这是在给她普及慕容家史,省得她到时候来不及。嘿嘿!”
    “来不及什么?”孤雁儿刚问出口,立时明白,脸上又是一红,啐她一口,“你就会胡闹!”
    慕容蕤继续普及道:“我听爹爹说,爷爷好几次救过老皇帝的命,所以老皇帝格外器重爷爷,开国后一直要封爷爷做大官,爷爷不肯做,他就要给爹爹和二叔官做。爷爷也不想爹爹和二叔去做官,推脱了几次,后来老皇帝就发火了,爷爷吓坏了,就让爹爹出来做了官。”
    “他……怎么没去做官吗?”
    “你是说我二叔吧,他和爷爷一个性儿,只喜欢练武,不喜欢做官。爷爷一直说二叔最像他,就是指这个。那老皇帝也真是的,尽会吓唬人,我爹爹说老皇帝其实不是真的生爷爷的气,他就是吓唬吓唬爷爷,见爹爹出来做官了,他也就不生气了,还赏赐了爹爹许多好东西。自那回以后啊,爷爷就不敢跟老皇帝犟了,他赏什么他就拿什么,只是不出来做官。”
    “老皇帝对你慕容家这么好,看来你爷爷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那是当然!”慕容蕤洋洋得意,不过她马上换了一副惊愕的表情,大声说道,“什么?雁儿姐姐,说了半天你竟然连我爷爷都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谪仙剑’慕容秋风,你也不知?”
    孤雁儿被她吓了一跳,一脸错愕,好像她不知道是犯了多大的错误一样。慕容葳立刻白了慕容蕤一眼,说:“人家雁儿姐姐可是大家闺秀,才不像你,自然不知道江湖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当人家女孩子个个都跟你野丫头一般?”
    慕容蕤“呸”她一口,嘟囔道:“是是是,雁儿姐姐是大家闺秀,我是野丫头,说的好像自己不是野丫头一样。”
    她马上又转向孤雁儿,兴致勃勃地说:“雁儿姐姐,你说的不错,我爷爷那可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物!江湖上有这么一句话,叫作‘一剑二鬼,虎啸龙吟’,说的是当今最最厉害的五大高手。那排在第一的‘一剑’就是我爷爷,也就是说,我爷爷就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
    “一剑二鬼,虎啸龙吟……”孤雁儿轻声低吟道。
    慕容葳见了慕容蕤洋洋自得的样子,就泼她冷水:“你怎么尽记得这些,你忘了小时候爷爷一直教导我们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我们戒骄戒躁,连爷爷自己都不敢自诩什么天下第一。”
    慕容蕤颇不服气:“爷爷那是自谦,现如今咱爹爹和二叔的武艺比他老人家也差不了多少啦,要不怎么说‘一剑江湖慕容家’呢?”
    “你就知道自吹自擂!”
    “这哪是自吹自擂啊,咱慕容家名声在外,有哪个敢不服的?别的不说,昨日那个恶贼听了咱慕容双姝的名头,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啦!”
    孤雁儿看她说到“慕容双姝”的名头时人小鬼大的模样,忍不住掩嘴轻轻抿笑。慕容葳显得很不好意思,轻声斥道:“真不知道你的脸皮是什么长的,还慕容双姝呢,要不是二叔来了,那恶贼怎会怕了我们?”
    慕容蕤更来劲了:“说的就是,你看咱风流倜傥的二叔一亮相,吓得那狗贼夹着尾巴就灰溜溜地逃走了,还把咱雁儿姐姐乖乖地给放了,那还不是咱慕容家的名头大?”
    孤雁儿实在忍不住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慕容蕤见她在笑,更加起劲地叫卖起他的二叔来:“雁儿姐姐,你可不知,咱慕容家鼎鼎招人喜欢的人就是二叔啦。”
    “他怎么招人喜欢啦?”
    “模样自不用说,你已经见过啦,那就是书上说的那什么玉树临风呀。关键是他人好,性格好,脾气也好,武功更好,我爷爷常说二叔是咱慕容家最好的传人。”
    孤雁儿轻轻啐她道:“还没见过你这么会夸人的丫头呢。”
    “我这哪是夸他,我说的都是实话,雁儿姐姐,等你以后跟我二叔在一起久了,就知道我说得没有半句假话。”
    孤雁儿听她越说越离谱,一边轻声呢喃道:“谁要跟他在一起……我也不要知道!”一边脖颈根涨红了一片。
    慕容蕤终是小孩儿,说话不知道拿捏分寸,居然一本正经地说起来:“雁儿姐姐,咱慕容家的事你以前不知道不打紧,今儿个我跟你说了,你要是以后还不知道,那可就要打紧啦!”
    孤雁儿看她句句话都要拿自己和慕容泊说事儿,终于把脸一沉,正色道:“慕容妹妹,我一是感谢你们姐妹俩的救命之恩,二是觉得与你们有缘,原想着和你们做好姐妹,哪知你几次三番戏弄于我,还请恕我不恭,这就告辞了。”作势就要走。
    慕容蕤想不到她真生气了,一下慌了神,连忙拉住她:“哎,好姐姐,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嘛,你别走,你别走啊。”
    慕容葳也赶忙过来拉她,一边数落慕容蕤:“就你满嘴胡话,气跑了雁儿姐姐,看母亲怎么收拾你!”一边劝慰孤雁儿,“姐姐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小孩儿脾气,说的尽是小孩儿话。你要是真走了,母亲一定会怪责我们的。”
    孤雁儿不是真的要走,就是想吓唬吓唬慕容蕤,好叫她收口,于是稍稍作势也就好了。她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俩姐妹,不禁说道:“你说天下的事情就是这么神奇,你们俩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可是性格脾气却相差很大,你说奇吗?”
    慕容蕤见她不走了,又来劲了,神神秘秘地说道:“雁儿姐姐,你看我们俩姐妹当真长得一模一样吗?”
    孤雁儿仔细看了看两人,这两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身高胖瘦丝毫不差,五官长相也是一模一样,她实在看不出有何不同之处,点了点头:“一模一样,就跟一个人似的。”
    “你再仔细看看,就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同的吗?”
    孤雁儿又仔仔细细将她们打量一番,要说不同,还是可以找出些许细微的差异:慕容蕤的眼神中时时透出狡黠鬼灵的神采,而慕容葳的气质更端庄沉稳一些。她于是说:“你们俩的神采不同,要是认真辨别的话,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的。”
    “哎呀,我说的是长相。”慕容蕤纠正道,“其实还是有一点点儿的区别的,你看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嘴唇上方。
    孤雁儿凑近仔细一看,她嘴唇上方白皙的皮肤上隐隐长着一颗小痣,长得极小,颜色也不深,所以很容易忽略。她再看看慕容葳的嘴唇,却是一片光洁,不由拍手叫道:“果然,果然是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慕容蕤很是开心,轻声说:“雁儿姐姐,我们姐妹俩的这点儿区别,可是从来不跟外人说的。”她故意拿胳膊轻轻地撞了她一下,又强调一遍,“我可从来没把雁儿姐姐你当外人。”
    孤雁儿看她故态复萌,故意怼道:“妹妹你不拿我当外人,拿我当什么人哪?”
    慕容蕤被她勘破了用意,尴尬地笑了笑:“不拿姐姐当外人嘛……自然是拿姐姐当……好姐姐啦!”三人相视咯咯而笑。
    三人出了寒舍后,孤雁儿自觉身体已然无恙,抬头看已近正午时分,便要向冯氏告辞。冯氏几番挽留,但孤雁儿说自己昨夜被擒,府中人等一早起来不见了她,怕要急出事来,坚持要回去了。
    冯氏于是不再强留,说:“我与妹妹投缘,本想再多留你些时辰,就怕你家里着急上火,你早些回去也好,好叫他们安心。你此番既认了我慕容家的府门,得空可要常过来走走。”
    孤雁儿回道:“姐姐说的是,若不是得贵府相救,妹妹只怕连命都没了,救命之恩怎敢忘怀?”
    “诶,什么救不救的,那是你与我们慕容家有缘,我这两个丫头可也喜欢你呢。”
    慕容葳蕤俩姐妹与孤雁儿依依惜别,冯氏使个眼色给慕容蕤,道:“你雁儿姐姐要走啦,还不快把你二叔找来。”
    慕容蕤会意,“哎”了一声就飞快跑去了。
    孤雁儿忙道:“不用麻烦慕容公子了……”话未说完,慕容蕤早已一溜烟没了踪迹。
    她看着冯氏,颇有几分羞色,说:“我这就回去了,劳烦姐姐代我向慕容公子道个别吧。”
    冯氏一把把她拉住,笑着说:“妹妹也不急在这一时一刻之间,你既是从我慕容家出的门,我可一定要把你安全地送回家去。来人呐,去把我的马车备好,送我家妹妹回府。”
    孤雁儿受宠若惊,坚辞不肯受。冯氏对她说道:“妹妹你昨夜受了惊吓,身子还虚,怎好让你自己回去?我慕容家可没这样的待客之道,再说了,要是路上再遇上歹人怎么办,我这才要把二叔找来,有他送你,我也放心。”
    孤雁儿不好意思,还在推辞,冯氏只是不允,一直等到了慕容泊过来。
    冯氏见了慕容泊,嗔怪道:“你怎么这么磨蹭,你再不来,雁儿妹妹可要走啦。”
    慕容泊有一些别扭,向孤雁儿略略施礼,问道:“怎么姑娘这就要回去了吗?身子可无恙了?”
    孤雁儿答:“多谢慕容公子挂怀,小女子已然无恙,只因担心家中牵挂,这才想早些回去。慕容公子救命之恩,雁儿没齿不忘。”说着深深行了一个万福。
    “姑娘千万不要这么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于公子是区区小事,于我却是性命攸关之事,岂是三言两语就可带过?改日定叫我老叔亲自登门致谢。”
    “不用不用,姑娘你这么说,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冯氏见这两人都有一些扭捏,便接口道:“这有什么不知如何是好的,雁儿妹妹这就要回去了,我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你辛苦一趟,一定要给我把人安全送到家。”
    慕容泊会意,说道:“请嫂嫂放心,我一定把雁儿姑娘安全送回去。”
    孤雁儿推托不过,只得上了马车,由慕容泊送着一路往城西而去。
    一路上,两人一人坐在车内,一人骑在马上,齐头并行却一直不曾说话。慕容泊几次想开口,几次都停下下来,一种紧张的情愫紧紧揪着他,使他觉得格外不自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冯氏为他张罗见过的女子不下五六个,他从来没有如此紧张过。以前那些女子他虽不喜,见了面也能寒暄几句,浑然不似和孤雁儿这般,心中明明想找出千万个和她说话的理由,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了。
    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孤雁儿忽然掀开车帘,问道:“慕容公子,可到哪儿了?”
    慕容泊慌忙答道:“再走一段,就该到城西十字坡了。”
    孤雁儿听了,淡淡一笑:“那就快了,过了十字坡再往前拐进往北的那条胡同,就能到我家了。”
    “姑娘府中还有什么人吗?”慕容泊大着胆子问道。
    “那里是我老叔的宅子,我从荆州过来投亲暂且寄居在他处。他是个生意人,常在外面奔走,我婶子早些年就不在了,所以家里清净得很,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丫鬟而已。”
    慕容泊“噢”了一声,又问了她家中一些旁的事情。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胡同口,孤雁儿请他停下了马车,走下车来,说:“慕容公子,我老叔家就在前面了,我自己走过去就行,公子你请回吧。”
    “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嫂嫂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到家里。”
    孤雁儿微微一笑:“这不已经安全地送到家了嘛。”
    “我看这胡同里僻静,也没什么人,可不要出个什么意外,还是小心为好。”
    “这胡同我都走过千百遍啦,哪里会有什么意外,我往前再走几步就到家了,公子不必送了。”
    “既然就剩了这几步,我也不差多走这几步路,还是把姑娘送到府上比较安心。”
    孤雁儿脸色微微泛红,抬头稍稍仰视着慕容泊。他要比她高出差不多一个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孤雁儿轻声说:“我昨夜半夜里失了踪,今天若是被看到和你一起回家,不大好……”
    慕容泊顿时明白,她这是要避嫌,连忙说:“是……是,姑娘说的在理,我……糊涂了,差点坏了姑娘的名声,我实在太……笨了……”
    “那也不会,公子你言重了。雁儿回去后自会向老叔禀明一切,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恶人,又一路护送我回来,即便被旁人看见,那也不怕。只是……只是若不惊动旁人,那是最好。”
    “那是自然,怎可累及姑娘的名声。如此,在下就不送了,姑娘你请回吧。”
    “那……我就回去啦?”孤雁儿轻轻道。
    “姑娘请回,我在此处看着姑娘回府。”
    孤雁儿嫣然一笑,然后转过身去,一条袅袅婷婷的身影在胡同里慢慢远去,慕容泊一直痴痴地看着,直到她停在一处宅门之前。
    孤雁儿扭头朝慕容泊处看了一眼,见他远远地还立在原地注视着自己,心中窃为一喜,随即转回了脸来。她下意识地眼光扫过门前那几株盆花,见其中一盆的花下赫然撒着一把暗红色的赤米,不由得脸色微变,暗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不敢用力敲扣门扉,只轻轻叩了几下门环,心中有些惴惴。门里听到门声,传来一阵细琐的脚步迎出之声。孤雁儿凝神倾听,似乎未觉有何异样。
    一忽儿,大门打开,开门的正是丫鬟小环。小环见了是她,差点惊呼出来,她赶紧跨步迈入门内,做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环才没有叫出声来。
    慕容泊仍是立在原地,这条静寂的胡同始终都是一片沉寂,在孤雁儿的身影消失不见后,只剩了他孑然一条的身影。他无法看清她最后扭头望向自己的那张脸,怔怔地幻想着她如初夏绽放的荷花一样清丽脱俗,从此成为他魂牵梦绕的牵挂。
    孤雁儿坚持不让慕容泊送到府上,原因并非如她所说的怕遭人非议,而是她的宅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老叔!她没有想到昨夜竟会遭了鸣蝉的暗算,更没有想到阴差阳错进了名满天下的慕容家,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不能让慕容泊知道,她只是一个被江中月从荆州带来的风尘女子。
    小环关了院门,才敢小声问她:“小姐,你昨夜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回来……”
    孤雁儿的眼睛朝院内各处游移不定,轻声问:“出了什么岔子了?”
    小环压低声音:“你出去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都不知道怎么跟香晴和小雨说……”这香晴和小雨是府里的另外两个丫鬟,是江中月买下宅子后安排来服侍孤雁儿的。孤雁儿明白,这两个丫鬟是江中月安置的眼线,小环才是她的心腹之人。
    “此事说来话长,她们两个呢?可知道我不在吗?”
    “她们应该不知道你昨夜出去的事情,我今早找不见你,就骗她们说你要添置两件衣裳,给我们每人也各做一件,一早就打发她们上街选料子去了。这种事情她们最起劲,这不,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好,你做得很好。我问你,花盆里怎么放了赤米?”
    “哎哟!”小环这才明白孤雁儿为何显得这般警惕,连忙道,“家里一切都好,你昨夜无故不见了踪影,我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这才洒了赤米。既然你平安回来了,我这就去把米收了。”
    孤雁儿确认府里并无意外,便恢复了常声:“他们昨晚走了之后没有再回来吧?”
    小环知道她指的是江中月和八不戒,就答道:“没回来,不过小姐,你以后要是出去,最好支会我一声,免得多生出麻烦来。”
    “我昨晚不是自己出去的,是被人掳走的?”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是谁掳走了你?”小环瞪大了眼睛。
    “这事也怪我,太大意了。掳走我的那人不一般,不过救我的那人更不一般!”
    “小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你好端端地怎么会被人掳走?”
    “你放心,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她于是将昨夜的遭遇简略告诉了小环,末了,她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机缘巧合,竟然让我遇见了慕容家的二公子。”
    “小姐,你是想……”
    “慕容家是朝廷重臣,此等机会怎可错失?不过有那姓江的在,事情有点儿不好办,还有香晴和小雨那两个丫头,她们在这里太碍事了。”
    “小姐,难道你想把她们……”
    孤雁儿摇了摇头:“不能动她们,动了她们就会惊了江中月。”
    “那你打算怎么办?”小环一边问,一边帮着想办法,“小姐,我这些天和她们相处下来,觉得她们不过是寻常的女孩儿。江大人让她们来服侍小姐,最多只是充个耳目,应该不难对付,我们只要在她们身上多花一些银子、多花一些心思,定能为我所用。”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是最好。这样,你多费点心,好好探探她们的底,可别看走了眼。”
    “小姐放心,那两个丫头还诓不了我。”
    “小心驶得万年船。”
    “环儿记下了。对了小姐,那慕容家那边你打算……”
    “此事容我再好好想想,你先给我想法儿搞定那两个丫头,这样也方便我做些安排……”
    两人商议着,直到香晴和小雨回来敲门,这才作罢。
    再说慕容泊回到了府邸,不知何日再能见到孤雁儿,不免神情落寞。冯氏见他怅然若失,笑着问道:“怎么,人已经送回去了?”
    “嗯,送回去了。”
    “可曾见到她家老叔?”
    “我没有把她送进府里,只送到了她家巷口。”
    “什么?哎哟我的二叔哟——”冯氏听了,忍不住数落起慕容泊来,“我为什么要你送她回去?就是要你趁机结识她家老叔,我听这姑娘说,她父母已然不在了,现下就这么一个老叔,那不就是她家唯一的长辈了吗?儿女亲事,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老叔就跟她的父母一般无异。我的傻二叔呀,我的用意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慕容泊讪讪笑道:“嫂嫂你说哪里话,雁儿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我何曾存了那样的心思?”
    冯氏见他言不由衷,故意拿笑眼儿瞅他,慕容泊的眼光慌忙移开,不敢与她相接。冯氏愈加好笑,说:“你是不曾想,还是不敢想?”
    慕容泊不知该如何回答,讪讪而笑。
    “打从你见到那姑娘,我就知道咱二叔的冤家啊,来啦!”冯氏笑吟吟地说,“二叔不用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古来如此。你嫂子是过来人,那姑娘啊准跑不了,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今日你没见着他老叔,那也不打紧,好歹你也是人家的救命恩人,接下来的事啊就交给你嫂子了,你就等好吧!”
    “嫂嫂你……作何打算?”
    “那我可不告诉你。”冯氏故意卖起关子,一边还自言自语,“哎呀,二叔的终身大事可算有了着落,我也好向你大哥交代了,省得他整日价儿地盯我,像个苍蝇一样烦也被他烦死了。”
    “倒是叫大哥和嫂嫂费心了,我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一家人还说什么两家话。”冯氏的心情也是大好,竟咿咿呀呀哼起小曲来了。
    “哎呀,不好!”慕容泊忽然一声大叫,把冯氏吓了一大跳。
    “二叔怎么这般一惊一乍的,可把我吓了一跳!”
    “嫂嫂,慕容泊真是混账笨蛋呀!”
    “到底怎么啦?”
    “那个恶贼……”
    “哪个恶贼?”
    “就是昨晚掳走她的那个淫贼,此人绝非寻常之辈。我昨夜撞破了他的恶行,当时想着救人要紧,就没有追拿他,让他给跑了。现在想来,他既见了雁儿天仙一般的容貌,焉能保得齐他贼心不死?”
    冯氏被他这么一说,心中也不由焦虑起来:“叔叔说得对,这事儿可得防着万一,不能出一丝的纰漏。”
    “我这就回去看着她。”慕容泊说罢就要走。
    “叔叔回来。你怎么看着她?”
    “我……我就去她家院外守着,但凡有点动静,我必能知道。”
    冯氏见他关心则乱,已经失了分寸,她反而镇定了下来,说:“叔叔不急,你听我说。”
    “怎能不急,要是晚了一步,岂不……遗恨终身!”
    “叔叔的心情我懂,可是叔叔,你能守着她一个白天、一个晚上,还能再守她十个白天、十个晚上?”
    慕容泊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这话不错,他又能守得她多久?
    “那我也得守着!”
    冯氏低眉思索一番,大约是有了主意:“叔叔你过来,耐心听我说,依我看哪,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那恶贼再大胆也不敢……”
    “嫂嫂有所不知,那恶人叫作鸣蝉,是巫山十三妖中的角色,此人武功极高,恣意妄为,没有什么他不敢的。我倒是想起来了,嫂嫂你还记得几年前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淫贼吗?”
    冯氏惊道:“你是说就是当年这个淫贼?”
    “正是他!”
    大约是在六七年前,那时她的丈夫慕容澹初掌禁卫,京城中就连发奸淫大案,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官府出动了大批捕快,在城中撒下天罗地网,结果不但没能拿住贼人,反折了许多捕快的性命。按理来说慕容澹执掌宫廷禁卫,此等案件非其管辖,但此案发生在京师,对朝野震动极大。他想着慕容家的声名,又有意想堵上那些认为他是“靠了老父的荫庇”才得重用的悠悠之口,于是亲自出马侦办此案,结果劳而无功,反更受他人讥笑。这件事一直是慕容澹的一桩心病,而当年做下这大案的,正是鸣蝉。
    “原来就是他!”冯氏虽有些意外,依然处变不惊,“叔叔莫急,你光着急也没用。我看哪照你那么守法也不是个办法,你又不是铁打的,还真能白天黑夜一直守着她呀?”
    “那怎么办?”
    “我觉得这个事情咱们得分开来做。”
    “怎么分开来做?”
    “我叫你大哥精选几个武功高强的护卫,再多派人手,白天就守在她家院子周围。谅那恶贼胆子再大,见了这等阵势也不敢在白天犯险,至于晚上嘛……”
    慕容泊已明其意:“晚上我亲自去!”
    冯氏一笑,说:“晚上嘛自然得你亲自去,你不去谁去?”
    慕容泊也笑了:“嫂嫂真是女中诸葛,大哥有嫂嫂这样的贤内助相助,真乃我慕容家之福。”
    “想不到叔叔也学会拍马屁了。”
    “我是真心敬佩嫂嫂,哪里有一句虚言?”
    “好了好了,别在我这边耗着啦,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去找一下你大哥,不过今天是万万来不及安排了,只能叔叔你辛苦一下,去雁儿姑娘那里看着才好。”
    “那就劳烦嫂嫂了,我这就过去。”
    冯氏看着慕容泊的身影轻捷而出,心中颇感欣慰,今日老二的缘分总算来了,她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慕容澹。
    “来人呐,快给我备车,我要去见老爷。”
    慕容澹比慕容泊年长八岁,生得一张国字脸,相貌堂堂。因其身上担着护卫宫廷的重任,平日里极少在家,一般都在宫中的官署过夜。他和慕容泊两兄弟不仅长相差异大,性情、志趣也颇不同:慕容泊醉心于武,对仕途官场向无兴趣;而慕容澹有心功名,一直暗藏建功立业之心,若不是其父阻着,他早就有意出仕入官了。
    说起他的入仕,其间历经曲折,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慕容家差一点的“灭门危机”,成全了他的一番际遇。慕容秋风深知功高震主的下场,是以给慕容家立下了一条规矩:概不入仕。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有远离权力才能保得平安,既能消除朱元璋的猜忌,又能避免因卷入权力争斗的旋涡而被撕得粉身碎骨。
    慕容秋风给他系上的本是一个拆解不开的死结,使有心功名的他错过了无数次入职为官的机会。这个死结本来无可化解,是朱元璋给他解开了这个扣儿,才使他得以伸展抱负,所谓皇恩浩荡,莫过于此。他感念皇恩,便一直兢兢业业、夙夜宵旰,用实际行动报答皇家的恩情,并指望着继续光大慕容家的门楣。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得以“伸展抱负”的背后,曾有一场弥天大祸的阴影笼罩在慕容家的上空。
    朱元璋为了笼住慕容秋风,屡次对他加恩封赏,并委以要职,明里这是皇恩浩荡,暗里则是要以慕容一门的恩宠荣辱死死拴住慕容秋风。慕容秋风深知他的驭人之道和猜忌之心,于是坚守自己的原则,屡次辞恩不受,原本是想给朱元璋造成一种不贪恋权力的印象,好打消他的顾虑。
    哪知朱元璋生性多疑,结果愈发引起他的猜疑,在朱元璋看来,一个人若是不贪,只有两解:一是此人确实无心权力,心在野而不在朝;二是不贪小者必求其大,此人暗中定蓄大志,须除之以绝后患。按照朱元璋的行事风格,他是宁信其有,毋信其缺。
    慕容秋风抱着他单纯的想法坚持了几十年,最后终于差点惹怒了朱元璋,这一点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那次封赏被辞,朱元璋是真的动了杀心,好在慕容秋风感觉还算敏锐,他及时察觉出了那种不安的气息,连夜带着两个儿子闯宫觐见。在灭门危机的压迫下,他不得不做出妥协,向朱元璋表明心迹,表示自己是怕年老误国,这才不敢收禄,请求由两个儿子代为受领封赏,为朝廷效力。
    朱元璋见慕容秋风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虽有一些意外,但还是欣然接受了。这个官是由慕容秋风来做,还是他的儿子来做,他根本不计较,他的目的只是要把慕容家死死地绑在他的战车之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慕容秋风的儿子出来更加符合他的心意,毕竟掌控慕容澹要比掌控慕容秋风容易得多。
    那次天威震怒的危机最后以一种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场了:朱元璋达到了掌控慕容一门的目的;慕容秋风退出朝廷,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慕容澹则得以借机步入仕途,从此平步青云。
    明朝开国之初,护卫皇城的禁军共有十二支,分别为金吾前卫、金吾后卫、羽林左卫、羽林右卫、府军卫、府军左卫、府军右卫、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虎贲左卫、锦衣卫、以及旗手卫,称为上十二卫。其中除了权势熏天的锦衣卫外,另一支重要的禁军就是府军前卫。
    随着锦衣卫的职权逐步外扩,朱元璋又设置了府军前卫,专伺负责皇帝的安全,他们是皇帝身边的近身侍卫,又称“带刀舍人”,也即俗称的“带刀侍卫”。能出任府军前卫指挥使的人,必是最得皇帝信赖和赏识的人,慕容澹初次为官,就被朱元璋委以府军前卫指挥使一职。
    不仅如此,朱元璋为了显示对慕容家的恩宠,又屡次对其恩赏,让慕容澹又兼掌了旗手卫。旗手卫也是皇帝近身的一支禁军,职掌大驾金鼓、旗纛,率力士随驾宿卫,并守卫皇城四门,地位十分重要。要知道,他慕容家还有一个慕容泊只领了一个闲差,尚算不得正式入仕。他日一旦为官,这皇城的禁军岂不尽数要落于他慕容之手?到那时,哪里还会有旁人的立足之地?
    慕容澹不懂得政治的复杂性,自以为深受皇恩,常谆谆以抵死报效为念。殊不知,朱元璋为他解开的不只是一个死结,更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他慕容一家的生死荣辱,从此尽在人家掌握。他已经成了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不仅任其驱驰骋用,更被卷入了暗潮汹涌的政治旋涡之中,到处危机四伏。他身无尺寸之功,一跃成为皇帝的心腹重臣,成为众多心怀不满的朝臣或明或暗的攻击对象,“老子荫庇论”喧嚣尘上也不足为怪。
    慕容家一门独宠,自然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江中月就是其中一个。府军前卫设立未久,朱元璋此前一直未确定正式的指挥使人选,由江中月暂为统领。他师门本与慕容家有隙,他苦心经营多年就是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转正,与慕容家分庭抗礼。哪知半路突然杀出一个慕容澹,生生夺了他的职位,自己辛苦操持半日最后只落了一个副职。
    江中月咽不下这口气,好不容易等到了新皇帝登基,于是卯足了劲儿想在建文帝面前扳回一城,挫一挫慕容家的锐气。他知道朱元璋在时,要想扳倒慕容家无异于蚍蜉撼树,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或许能时来运转也未可知。
    这一切,慕容澹始终蒙在鼓里,未有丝毫察觉。此刻,他正为鸣蝉一案头痛不已。
    缉贼拿盗本不该他管,但鸣蝉非比寻常,短短十余日内京城里已连发了六桩奸淫女子的案件,年龄最小者仅十五岁,其中有两个女子羞愤自杀而死。若算上还有知耻隐匿不报者,实际受害者可能还要多,京城内的巡捕、差役忙活了半旬,却连鸣蝉的头发丝儿也没拿到。
    鸣蝉是他的一桩心病,当年他初掌禁军,踌躇满志之时正遇上鸣蝉作案。他本想着大显一番身手,让朝中那些不服者看看,谁知缉贼拿盗远不是比武论高下这么桩事儿,更别说是缉拿鸣蝉这等人物。他一番折腾下来没能捉住鸣蝉,反而沦为朝中笑柄,着实挫顿了他当时的意气,如今鸣蝉又在京城犯案,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前几日,他从府军中抽出一部精锐,全城暗中搜拿鸣蝉下落。这些人都是万中选一的好手,非那些寻常差役好比,多少探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只是结果叫他懊恼:非但没有拿住鸣蝉,反而还折了三人,现今鸣蝉又不知所踪了。
    他听得冯氏前来,知道可能出了事情。冯氏是个识大体的明理妇人,若无大事不会来官署寻他,没想到她带来的消息竟和鸣蝉有关,于是聚精会神听她将事情说完。
    慕容澹听完,心中一阵窃喜,一掌拍在案几之上,说道:“这真叫老天有眼,叫这淫贼撞在我慕容家手上!我慕容澹这回一定要为民除害,还那些无辜女子一个公道!”
    冯氏见他兴起,却有些不高兴:“你怎么只知道办案,我刚才和你说的,重点不是这个。”
    慕容澹一愣,鸣蝉是他多年的心病,冯氏最清楚不过。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还不是重点?
    冯氏见他反应不过来,小声嘀咕道:“我刚才怎么跟你说的,咱二叔……”
    慕容澹这才明白过来,呵呵笑道:“对,对!老二终于找到心上人啦,这个才是重点!”
    “所以呀,我说,这桩功劳你就交给老二吧。”
    “嗳,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二他什么时候对官府的差事上过心?我可不放心交给他去办,再说了,当年我没抓住这个淫贼,这回决不能让他跑了!”慕容澹摆摆手。
    “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哪,心思比那漏斗还粗!你不知什么叫作此一时,彼一时嘛?”
    慕容澹见冯氏眼中跳着笑意,顿时明白过了,忙不迭道:“对对对,我明白了!”他和冯氏会意地大笑起来,“夫人是要给老二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啊!”
    “有老二出马,你还怕拿不住那恶贼嘛?再说了,老二拿住了人不跟你拿住了人一样,功劳都是咱慕容家的。你也不想想自己身上担着多大的干系,怎么好为了拿一个贼人就擅自离了皇宫?”
    “是是是,夫人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老爷,你身上可系着慕容一门的荣辱啊,有些事情,可疏忽不得!”
    慕容澹立时变了颜色,正色道:“夫人教训的是,我一定引以为戒。”
    冯氏替他整了整衣装,轻声叹了口气:“老爷,不知为何,自从你做了官,我这心里就总是七上八下的,再也没有踏实过。现在想来,老爷子那时一意辞官,还不让你出来做官,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还是怀念以前的日子,虽不及现在这般尊荣,心里却安稳得很。”
    慕容澹摸着她的手,柔声安慰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既受皇恩,自当忠君报主。我慕容澹堂堂七尺好男儿,难道做一世碌碌的无为郎嘛?”
    冯氏听了这话,心中顿时提了心气。她心中爱着的,不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有抱负的男人吗?便说:“我是妇道人家,不会说话,给老爷你添堵了。”
    慕容澹将他搂在怀里:“夫人你说哪里话,这家里有你,才算安实,叫你多操心了。”
    冯氏把头靠在他的怀里,柔声又说:“老爷你性情豪爽,须知这官场比不得旁的,翻云覆雨,人心险恶,不知有多少人暗中都在盯着你哪……”
    “这个我理会得……”
    “我总觉着那江中月就不是什么好人,你须小心提防才是。”
    “我和江大人并无龃龉,你想得多了。”
    “不是我想得多,是你想得少了。我曾听下人在我面前说起,江中月一直以为是你抢了他的位子,心中一直有怨呐!”
    “这种流言风语我听得多了,又岂止他一个江中月?先皇待我慕容家浩荡,让我执掌禁卫,朝中有多少小人睚眦非议,你去管它作甚。他们见不得我慕容一门恩荣,有这些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就怕他们不是单单只有想法这么简单。”
    “只要我们忠于陛下,尽心为朝廷办事,陛下自有公论。”
    两日多日不见,免不了一番柔情,厮磨一番。直到日头偏西,冯氏这才惊醒过来,道:“快去把老二叫来,可不要误了正事!”
    慕容澹于是赶紧差人去把慕容泊找来,一起合计如何守护孤雁儿并擒拿鸣蝉的计策。
    第十章 森然剥皮鬼 铡妖记

    江中月和八不戒匆匆离了孤雁儿的宅院,便往府里回去,江中月问:“他可说了此来所为何事?”
    “他只说是来京办差,顺道过来拜访大人。”
    “哼!来京办差?他在京城能有什么公干,这是向我讨债来啦!”
    “那……大人您还见他?”
    “见,如何不见?欠了人家的债,总归是要还的,这人有些本事,正好为我所用。”
    “大人英明!”
    “对了……”江中月忽然停下脚步,他思量家中的母老虎定然气性未消,府里不是一个谈事的所在,便吩咐八不戒,“你回去把他带到倚醉楼,我在那里等他。”
    “是。”八不戒应声去了。
    江中月调转方向,向秦淮河方向一路走去。
    十里秦淮,六朝古都,原是一派江南繁华之地,酒肆青楼林立,文人骚客放浪,纸醉金迷只记今朝。朱元璋建立大明后,大力整肃贪腐,连带着昔日繁胜的秦淮河也一度萧条凋敝,青楼酒肆十室九空,莺歌燕舞不再。
    直到朱元璋晚年,秦淮河畔的灯火才又慢慢璀璨起来,夜夜笙歌的靡音重在秦淮两岸飘荡开来,依稀恢复了一些昔日的颜色。江中月口中的“倚醉楼”是两岸最大的青楼之一,他是此间常客,跟老鸨要了一个清致的雅间,姑娘也没叫一个,便在里面自饮自酌,静候来人。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房外传来老鸨的声音:“几位客官,江大人就在这间雅间恭候。”
    不一会儿,房门推开,八不戒引着两个人进来了。
    江中月立即站起身来,迎道:“赵老弟,荆州一别,别来无恙啊?”
    那人急忙行礼,答道:“卑职一切安好,倒劳大人记挂了。”来人正是赵有为。
    赵有为此来,是为“讨官”而来,江中月对此心知肚明。在荆州时赵有为和孙福才送了他许多财宝,自然是指着通过湘王一案升官发财,哪知到头来别说他俩,连江中月自己也没捞到一句嘉奖,更加不要说什么加恩封赏了。那孙福才还好说,他不过是湘王府的一个家仆,江中月通过他在朝中的关系,随便给他放了一个外差,就算打发他了。赵有为可不好打发,他是湘王府的侍卫副总管,在湘王一案中又立有大功,要给他安排一个称心的差事,非得皇帝点头才行。
    几人分宾主落座,赵有为随口喝了一杯酒,立即说道:“诶,这酒虽是好酒,却当不得我和江大人今日相聚的兄弟情分。来人呐,还不把我准备的好酒拿来!”跟他同来的那个随从立即抱了一坛酒到桌上。
    赵有为一边殷勤地为江中月倒酒,一边说道:“卑职知道大人您是酒中仙,此次进京特意备了十坛好酒,还请大人您品鉴。”
    那酒坛打开,一股竹叶的清香立即扑鼻而来,清冽醇香。江中月一闻,赞道:“此酒有一股竹叶的清香之气,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是竹叶青!”
    “大人果然是行家,这酒正是竹叶青。为了给大人您备这几坛子酒,卑职才知道这酒里啊原来也有一些说道,还请大人品鉴。”说着递上一碗。
    江中月将碗接了,凑近鼻前先慢慢晃了一圈,又仔细看了碗中酒水的颜色,然后才张口喝下。一碗酒尽,他张嘴大大地“啊”了一声,显得回味无穷:“兄弟,你这可是山西汾阳杏花村的二十年陈酿,着实难得啊!”
    赵有为假装大吃一惊,叫道:“哎哟,大人您可真是神了,说得分毫不差!”
    江中月呵呵一笑,说:“这竹叶青的酿制,须得在上好酒液中浸泡鲜嫩竹叶,酒成之后酒色清淡脆绿,酒味清香醇冽,尤其会有一股竹叶特有的清香之气,其实并不难辨。不过这竹叶青的酿制各地各有其法,因此品类也较多,不过最上等的极品却是产自山西汾阳的杏花村。兄弟你这番心意,却叫为兄受之有愧了。”
    江中月见了美酒,立时便跟赵有为亲络起来,赵有为趁机一通拍马,两人寒暄了一阵之后,才渐渐转入正题。
    “兄弟此来,如果为兄所料不差,乃是为了湘王之案吧?”江中月明知故问。
    赵有为正不知该如何开口,见江中月主动提及,正好说出:“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了大人,不瞒您说,湘王的案子结了有几个月了,朝廷论功行赏,那孙福才得了一个处州的差事,两个月前就上许昌赴任去了,可是兄弟我……至今还在荆州闲着,这,这才进京来想在大人您这儿探探有何消息。”
    江中月呷了一口酒,苦笑道:“错啦错啦,兄弟你错啦!”
    赵有为不解何意,问:“什么错了?”
    “湘王的案子还没结呐!孙福才的差事也不是朝廷论功赏的。”
    赵有为连忙又给他倒了一碗酒,问:“大人,这是怎么个说法啊?”
    “兄弟啊,你我不是外人,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孙福才的差事是我在朝中托人安置的,他不过是湘王府的一个家奴,赏他个官儿做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可兄弟你不同啊,做哥哥的为你的前程计,这事儿可马虎不得啊。”
    “噢,原来如此,赵有为何德何能,能蒙大人如此赏识。今后刀山火海,兄弟我就是舍下这条性命,也难报大人的知遇之恩!”
    “兄弟,你且慢表忠,不瞒你说,你的事情可不好办哪……”
    赵有为只道他还想趁机再讹他一笔,心中暗骂他贪得无厌,面上却只得奉承道:“那大人您看,卑职的事情要如何安排才能妥当……”
    “妥当?”江中月一声冷哼,一碗酒咕咚下肚,说道,“兄弟你还想妥当?我只怕连你我的性命都不妥当啦!”
    赵有为吃了一惊:“大人您此话何意?”
    “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嘛,湘王的案子还没结呐!”
    “湘王畏罪自杀,余党已尽数剿灭,怎么还没结呢?”
    江中月长叹一声:“兄弟你不在宫中,哪里知道伴君如伴虎的凶险!湘王毕竟是当今皇上的叔叔,你说他意图谋反,可有何证据?”
    赵有为一愣:“不是有人密告湘王谋反,朝廷这才派大人您前去剿灭的吗?”
    “话是不错,可湘王这一死,变成了死无对证,却去哪里找湘王谋反的罪证?你应该最清楚,湘王是个吃斋念佛的,行事不落人口实,朝中有奸人在趁机为湘王鸣冤叫屈,说是你我兄弟害死了湘王。”
    “可,可你我是奉了bi下的圣旨行事呀……”
    “bi下的旨意,是要我们将湘王锁拿进京,再行讯问,却不是要湘王的性命。”
    “我等也不曾想要湘王的性命,是他自己点了王宫放火烧死了自己啊!”
    江中月又是一声苦笑:“兄弟,你还打算到bi下那里说理去?”
    赵有为无言以对,一时语噎。
    江中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也给赵有为倒了一碗,说:“若是有湘王谋反的实证,那你我兄弟就是奉旨剿灭逆贼,大功一件。可若是拿不到罪证,那bi下就要担上一个‘无端屠戮宗亲’的恶名,你说这罪名是让bi下自己担,还是你我兄弟来担?”
    一席话说得赵有为冷汗涔涔,心底凉透了一大截。
    “先帝爷那会儿,这样的替罪羔羊死得还少嘛?旁人不说,一个毛镶、一个蒋瓛,那都是先帝器重的身前之人,该杀之时还不是一样推出就斩,你我兄弟可能比得了毛、蒋二人?”
    赵有为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本是抱着加官进爵的美梦而来,哪知黄粱美梦转眼变成了高高吊起的断头铡刀,喀喇喇的铁链声中,明晃晃的铡刀已高悬在自己的头颈之上,只待落下。
    “难道……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等死啦……”
    “非也!兄弟你此来,正好能助我一臂之力!”
    赵有为听出一线生机,精神为之一振,忙问:“大人有何高见?”
    “此事的关键在于能否坐实湘王的谋逆之罪:若湘王无罪,陛下堵不住天下之口,必拿你我兄弟开刀;若湘王有罪,你我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大人您说得有理,可湘王都已经死了,去哪里寻他的罪证?”
    “你可还记得那时在荆州有一伙走脱的逆贼?”
    赵有为略想了想,答道:“是有几个贼人漏网,那不过是几个漏网之鱼,如今正主儿都死了,几个余党能抵什么大事?”他当时盯住朱棣几个,其实是存了私心,为的是除了冷如风这个后患,从始至终不知道朱棣的真实身份。
    “非也,兄弟你不知道,那几个贼人的身份非同一般。可惜当日给他们跑了,若能将他们一网打尽,也就免了今日这许多的麻烦。”
    赵有为听出有异,忙问:“大人,那几个贼人究竟是何身份?”
    “如我所料不差,那几人都是燕王的人,或许燕王本人便在其间。”
    “燕王朱棣?!”赵有为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是。当日若能拿住那伙贼人,那湘王和燕王勾联谋反就铁证如山了!”江中月紧紧攥拳捶了一记,显得懊恼无限。
    赵有为偷偷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既惊且怒,他惊的是自己差点抓住了燕王朱棣,怒的是江中月明明知道竟不向他透一丝的风儿。他这才明白当日江中月为何会对那几个湘王余党穷追不放,自己差点就成了冤大头,平白将这天大的功劳送给江中月。
    他实在气恼不过,脸上挂不住,脸色显得有些难看。江中月意识到刚才有所失言,连忙解释道:“兄弟你不要多想,这件事不是我有意瞒你,那伙贼人的身份我也是猜想的,却不得实证。那燕王是何许人也,咱兄弟可开罪不起,若说他离了北平在千里之外的荆州现身,必得拿出真凭实据来。这件事情关系重大,稍有一丝差池,就要落一个构陷皇族宗亲的罪名,我岂敢乱言?”
    赵有为听他说的虽有一定道理,心里却十分清楚:他是想贪天之功,从来就没想过把这功劳分旁人一份。不过他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忍气吞声:“大哥所虑甚是,兄弟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不到那伙贼人竟是燕王的人,太让我吃惊了。”
    “莫说是你,我也很吃惊呐。”
    “唉,都是卑职无能,当日若是拿住了他们……哎!”
    “再说这话无益,我们还是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一切但凭大人吩咐,卑职无有不从。”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们当时是从荆州走脱的,此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给我查清这伙人的真实身份,拿到湘王和燕王勾联的证据。我这边已派出人手,咱们双管齐下,定能揪住这帮反贼!”
    赵有为心中暗骂:人都跑了,这会儿叫我去哪里查证?口中却说:“卑职定当肝脑涂地,助大人成就这不世的奇功!”
    “诶,怎么是我的奇功,应该是你我兄弟的奇功才是。”
    “卑职怎敢贪天之功,只要能在大人身前效犬马之劳,余愿足矣。”
    “呵呵呵呵,兄弟不可过谦,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日定为朝廷的栋梁。”
    “还望大人抬举。”
    “兄弟放心就是,对了,你此番来京打算待多久?”
    “我本是顺道过来拜望大人,过几天就走。”
    “我看不如这样,反正你在荆州也没什么事情,我适才和你说的事情才是头等大事,你须抓紧去办。”
    “卑职遵命。”
    “你难得来京一趟,先歇上几日,改日我把你引荐给兵部尚书齐泰大人。齐大人慧眼识才,定然会赏识兄弟你的。”
    赵有为眼中一亮,齐泰是兵部尚书,是时下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当即滚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栽培!”
    江中月将他扶起,呵呵笑道:“什么栽培不栽培的,自己的造化还需看自己的本事。”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竭心尽力,为大人把事情办好!”
    两人说完了正事,不禁觉得乏味,江中月吩咐八不戒道:“你去叫老鸨叫几个姑娘过来。”
    赵有为正好借题发挥,笑嘻嘻地问道:“对了,大人从荆州带回的那个叫作甚么雁儿的,服侍大人可还满意?”
    赵有为哪壶不开提哪壶,江中月自己吃瘪,又不能在赵有为面前失了面子,只得敷衍道:“嗯嗯,不错不错,是个可人儿。”
    赵有为吃吃笑道:“大人真是好艳福啊!”
    江中月不愿搭理他这事儿,正好老鸨安排的几个姑娘来了,于是四人各搂了一个姑娘,喝酒风月,销魂快活。
    隔不了几日,江中月果然安排了一个宴局,将赵有为带在身边。宴局上除了兵部尚书齐泰,另有一个举止雍容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间颇有风范。江中月引荐完齐泰,又将赵有为带至此男子身前,说:“还不快快拜见曹国公!”
    此人是曹国公李景隆,乃是建文帝的另一心腹近臣。
    赵有为一听,赶紧拜下,奉承说:“早就听说曹国公幼时便深得兵法,胸中尽藏韬略,乃军中第一奇才,想不到卑职今日有幸能拜见真颜!”
    李景隆呵呵一笑,显得甚为高兴,摆手道:“言过其实,言过其实啦!”
    “曹国公自谦啦,谁不知前时周王朱橚意图谋反,正是国公您神速用兵,一举拿下周王,立下了不世的奇功!”
    赵有为这一通拍马,正拍在李景隆的心坎上。他一向以知兵、善兵自诩,拿下周王朱橚本没有费多大的劲,却被他自视为盖世奇功,逢人便自吹嘘,赵有为这番迎合,正对上他的心意,引得他开心不已。
    酒宴上赵有为百般殷勤,四人酒过三巡,江中月看着陪侍的女姬艳若桃花,又起了吟诗附雅的兴致。他端起酒杯,高声吟道:“花间一壶酒,对饮……一、二、三、四,对饮却四人哪!今日高兴,咱们喝酒怎能无诗?”
    赵有为一听头就大了:又来这一套。恰在此时,八不戒悄悄走了进来,垂手站在江中月身后。
    江中月借故离席,问八不戒:“怎么了,可有什么消息?”
    八不戒轻声答道:“大人,事情有些不妙。从伏牛派传来消息,他们派去堵纪纲的人都被杀死了,连伏牛派的三当家也给人割去了脑袋。”
    江中月一惊:“怎么会这样?”
    “听说是有什么江湖人物搅了进来。”
    “什么江湖人物,可曾打探清楚?”
    八不戒有些支支吾吾。
    “有话就说!”江中月有些恼怒。
    “似乎……似乎和巫山十三妖有关。”
    “十三妖?!”江中月更大吃了一惊,眼中腾起一股怒火,骂道,“我早就说过,这十三妖来历不明,轻易用不得。之前我花了大价钱请他们来,到最后一根毫毛也没给我捞着!现下可好,拿了我的钱,又来坏我的事!”
    用十三妖是八不戒力荐,现在弄成这副局面,他自知难逃一通臭骂,缩紧了身子,大气不敢喘一声。江中月发完一通火,又问:“还有什么其他的消息嘛?”
    “有,那个……燕王那边好久没有消息过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他小心翼翼地说。
    “怎么?燕王那边的眼线断了?”
    “这个卑职还不清楚,不过这么紧要的关头没消息过来,确实有些反常。”
    “这个事情马虎不得,一定要给我尽快弄清楚!”江中月有些紧张,略略思索了片刻,又吩咐道,“这样,你亲自去北平跑一趟,务必要给我探清燕王那边的虚实。待我回去修书一封,给四川唐门的唐进玄老爷子,四川唐门有志于为朝廷效力,正好让他助你一臂之力。还有,伏牛派那边也要派个得力的人过去,纪纲那小子在武当山到底弄出了什么名堂,此事也得弄清楚才行……”他正想着还有什么得力的人手,听得隔壁赵有为频频敬酒的声音,顿时有了主意。
    江中月心中装了这些个不痛快的消息,喝酒也没了兴致,不到半夜便散了场子。他留住赵有为,将去往伏牛派的任务派给他,赵有为大表了一番忠心,准备第二天一早即行上路。江中月吩咐完毕,心中仍觉得不安稳,他一肚子愁肠无处排解,不觉又想起了孤雁儿,借着酒劲便往她的宅子走去。
    此时已过午夜,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通往孤雁儿宅院的那条巷子显得幽深无比。江中月原本没几分醉意,酒入愁肠,竟然发酵出醺醺醉意,行路有些大意。初时他尚不觉得有异,待走到孤雁儿宅前的巷口时,猛然发觉身后竟似有人尾随。他一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不知是撞上了哪个没眼色的蟊贼,还是有人冲他而来。
    江中月不敢打草惊蛇,依旧装出一副醉态,暗中留意身后的情形。他内功精湛,凝耳倾听,风过亦有留痕。他听得半刻,忧心起来:对方似乎不止一人,借着夜色隐匿于巷中的暗影中,这些人无声无息,身手显然不弱,绝不会是寻常的普通蟊贼,这是要对我下手嘛?
    他一面寻思是什么人会对自己不利,一面思量应对之策。他装着醉态龙钟的样子,一路踉踉跄跄继续走去,当此状况,他无论如何不能再进孤雁儿的宅子,或许是别有用心之人想暗中拿他的把柄,也未可知。他时时提防身后之人会偷施暗算,可一直走出老长一段,早过了孤雁儿的宅院,身后似乎没了动静。
    “怎么他们不跟了嘛?”他暗生疑惑,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忽然间,他听得“啊——”地一声女子轻呼。那呼声仓促间响起,又极快地止住了,似是那女子突然惊觉呼叫,又迅速被人制服,后面的呼声就没能再发出来。
    他马上反应过来——那声音就是孤雁儿发出!
    他心里着急,却不敢作出任何举动来。他距孤雁儿的宅院已有了一段距离,若不是凭着精湛的内功一直凝神戒备着,寻常是听不出那声呼喊的。他此刻还是个醉鬼,要是有这般灵敏的反应,必然会被跟踪者识破。他只能不为所动,继续装醉蹒跚而行,从身后极轻微的步态声中判断,原本跟着他的那些人被呼声吸引,急步返回后面去了。
    他一直以为那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这一来反倒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加之担心孤雁儿的处境,他于是假装一个趔趄摔了一跤,趁机观察身后的情形。确认身后无人后,他才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假装醉得认不得路了,被这一跤摔得没了方向,朝孤雁儿宅院那边走起回头路来。
    他惟恐跟踪者没走干净,装出晕头转向的样子,走路一步三晃,实则暗中探查状况。他晃出一段后,再三确认那些人确已离开,这才轻轻展开身形加紧赶去,几个起落赶至孤雁儿院外。他隐隐听得院内似乎有动静,便寻了一处靠近屋檐处的墙头翻上,隐伏在檐角下的暗影之处。
    院里几个黑衣人分开站立:其中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子,正与一人迎面对立;另有三人在外围站成一个三角形,将他们围在中间。不远处的屋脚处还躺着一个黑衣人,不知是死了还是受了重伤,一动不动。
    那怀抱女子的黑衣人冷冷言道:“想不到慕容家这么爱多管闲事!”此人正是鸣蝉,他怀中抱着的女子就是孤雁儿。
    江中月闻言一惊,再仔细瞧那个与鸣蝉迎面的黑衣人,依稀就是慕容泊的身影!
    原来鸣蝉那日铩羽而归,心中却总惦念着孤雁儿的美色,不能忘怀。他贪淫成性,未曾有过不能得手的女子,越是不能得的,越勾得他心痒难耐,于是决心寻机再来。只是他再来时,发觉宅院周围每晚必有几个好手暗中把守,不便下手。
    他来了几次均是如此,偏偏今日赶巧,江中月深夜造访,引起了那几个护卫的警觉,四名护卫中有三人被江中月引开。鸣蝉见有机可乘,于是偷潜进去,趁其不备打倒了仅剩的那名护卫,然后掳劫了孤雁儿正要离开,不意慕容泊竟会突然现身。
    “我早料定你个淫贼贼心不死,早已在此恭候多日了!”
    鸣蝉心中一惊:“怎么这小子一直都隐在院中嘛?我怎么竟没发觉?”他几番前来只发现守在院外的四名护卫,从未发现过慕容泊的存在。
    “想留下我?那可要看你的本事了!”鸣蝉转身一忽而闪,向站在他身后的那名府军疾冲过去。
    守着孤雁儿的四名府军是慕容澹精选出来的高手,身手尽皆不凡。那名府军见他冲来,立刻抽刀展开刀法,欲拦住他的去路。另两名府军同时抽刀疾进,各从左、右两侧贴紧上来,对他形成合围态势。
    鸣蝉左手抱着孤雁儿,行动依旧迅捷无比。他前冲至那府军身前,突然又加提速,一猫腰缩头躲过砍刀,从对方展开的臂膀下钻了过去。那府军自恃在军中是一把好手,浑然没有预料到鸣蝉能有这般身手,他起手的刀法虽快,却没有全力以赴的思想准备,被鸣蝉一掠风似地钻到身后,这才发觉不妙。鸣蝉右臂顺势回肘撞去,正撞在那府军腰后的京门穴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软绵绵地仆倒了下去。
    另两名府军提刀杀到,已然晚了一步,他们急出两刀,总算阻住了鸣蝉再施杀手,救下那府军一命。两人见识了鸣蝉的本领,不敢有一丝懈怠,各自施展开刀法一左一右进行夹攻,三人随即战作一团。几人都是黑衣束身,黑夜中难以看清他们相斗的情形,只有孤雁儿披着一件青莲色的纱衣,隐约可见一团青黑色极凶险地在两柄刀光间翻腾,看得人心惊胆战。孤雁儿大概是被点晕了,不着一声,只能听见两名府军的呼喝之声。
    几人的打斗之声惊动了院里的其他人,一会儿屋中的烛火亮起,一个老者推开房门,后面躲着几个丫鬟。慕容泊猜想这老者多半就是孤雁儿的老叔,不想他们渉入险境,便叫道:“老人家,外面危险,快回屋里去!”
    那老者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惊惶缩了回去,掩起房门,颤声问:“你们……是什么人?我家雁儿呐?”
    慕容泊未及回答,却听得一声沉闷的低哼。一名府军吃了鸣蝉一掌,踉跄着向后退去,摔倒在地。
    慕容泊等不下去了,长剑一声轻吟,已然拔剑在手。他冲着那名仅剩的府军叫道:“你且退下,护好院里的人。”随即一剑长出,剑身嗡嗡,长剑幻化作一道青白长光,向鸣蝉直刺过去。
    鸣蝉听他来剑嗤嗤作响,知道剑身之上必然激荡内力,不敢大意,脱口道:“来得好!待我领教慕容家的高招!”言毕,手中已多了一支碧绿的长笛,笛身油亮翠绿,在黑暗中透出一股清透的光泽来。
    慕容泊剑身微颤,剑尖寻隙而走,起手却是一招极平常的“仙人指路”,刺探进去。鸣蝉右手横笛直下,竟不避来剑,以长笛架住长剑。他以笛身抵住慕容泊长剑,贴着剑刃直滑进来,想从中路直插进来。这支脆笛不是寻常兵刃,贴着慕容泊的剑刃滑进时“滋滋”有声,火星飞溅。
    他气恼慕容泊连番坏他好事,他前次给他面子违心扔下了孤雁儿,不想被人家当成了胆怯的表现。他气恼不过,这回有意要给对方看些颜色,是以一反接敌时先行试探的常法,上手就走兵行险着的路子,以期险中求胜。这一招果然起了奇效:一来慕容泊起手的剑势只在刺探虚实,完全没想到鸣蝉一上来就会是这般凶悍的冒险打法;二来他怕误伤了孤雁儿,难免投鼠忌器,手上剑势其实远不如看起来那般凌厉。
    慕容泊稍一疏神间,已被对方切近身前咫尺之内。鸣蝉右手长笛抵住了慕容泊长剑,心中得意战术奏效,左手下意识地便准备运掌拍出。他左掌方及蓄力,这才懵了:原来他忘了此刻左手还抱着一个美人儿!这一掌却可如何拍出?他自恃武功高强,适才与那两名府军相斗时虽多抱一人,依然游刃有余,忘乎所以间已忘了这回事了。
    慕容泊被鸣蝉杀了个出其不意,已然输了一个先手。凭着临敌的经验,他料想鸣蝉这般甘冒大险必有后手杀招追进,他右手长剑被对方黏住,仓促间左掌匆忙蓄力,随时准备伺机应对。结果鸣蝉出不了这一掌,呆了一呆,慕容泊跟着也是呆了一呆。不过他旋即明白过来,这白送的便宜为何不占?于是左掌运起如风,结结实实一掌朝鸣蝉右肩拍落下去。
    鸣蝉一个疏忽,转瞬间形势逆变。他长笛正与对方角力,轻易撤不下来,也不敢撤下来。左手多抱了这么个人,这会儿扔下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他此刻即便想扔下孤雁儿,也来不及再出掌抵挡。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将孤雁儿揽抱过来横在身前,抵挡慕容泊来掌。
    慕容泊一惊,他这一掌若继续拍下,势必先打在孤雁儿身上。即便能打伤鸣蝉,这大半的掌力必先抵消在孤雁儿的身上,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焉能还有命在?
    他关心则乱,仓促间急忙撤掌,这一掌收得手忙脚乱,倒叫鸣蝉瞧出了些门道。他趁机向后一个纵跃,长声发笑:“我道你慕容公子怎么死盯着我不放,嘿嘿嘿,敢情是你也瞧上了这小妞儿啊?”
    慕容泊被他说破了心事,急道:“你休要胡说,我和雁儿姑娘不过是一面之缘。”
    “嘿嘿嘿,一面之缘?我和这小妞儿也不过是一面之缘,你我还不是同道中人?”
    “呸!我怎么能和你这种淫贼是同道中人!”
    “你是不是个男人?你既是个男人,那和我就是同道中人,只不过我没有你这么虚伪。你若是喜欢这小妞儿,你我一同受用就是,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你……无耻淫贼!”
    “哈哈哈哈——”鸣蝉放肆长笑,继续说,“这小妞儿我已经点晕了,你且等上一会儿,等我享受完了,再给你享受就是了……”
    慕容泊怒不可遏,冲过去连刺两剑,都被鸣蝉拿孤雁儿来作挡驾,逼得他又自收了剑招。如此一来,鸣蝉更加肆无忌惮。
    “你要是介意我先来,那我不妨大方一回,先给你用,你看如何?我告诉你,其实谁先谁后还不都是一样……”鸣蝉一面狂言浪语激他,一面继续拿孤雁儿身体作盾牌,消解慕容泊的进招。
    “男人对女人的想法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你敢说你对这小妞儿的心思……不就是要把她剥得干干净净嘛……嘿嘿嘿,既是如此,何必要假惺惺搞那么多的弯弯绕儿,直接给她剥光了,不是来得爽快?”
    慕容泊血气方刚,从没有听过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他震怒之下将手中长剑一顿,稍稍扭了一下身子,“嚯——”地一声青光顿出,长剑如一道无声的霹雳,拖着青色的幽光划破夜空,朝鸣蝉闪劈过去。
    鸣蝉没有意识到他盛怒之下出手已没了分寸,依样画葫芦又抱起孤雁儿去作挡,黑暗中只听一人急声叫道:“老十三,你当真不要性命了嘛?”
    一条黑影从院中的一棵大树上扑腾飞下,半道阻住了慕容泊。那人抽出一道银光,与慕容泊青光剑相交,发出一声闷响,声音低沉嗡颤,震得鸣蝉耳膜一阵鼓颤。他有些激动,脱口叫道:“八哥,是你来了嘛?”
    那人并不答话。
    慕容泊为鸣蝉污言所激,震怒之下丧失了理智,那一剑上差不多倾泻了他满腔的怒火,连孤雁儿一时竟也顾不得了。来人半道截下了这一剑,被慕容泊的内力激得胸闷气窄,手中的横刀震颤不已。他自知内力不及,借着刀剑相交的反震之力反弹跃回,退在鸣蝉三尺开外处。
    那人落定后慕容泊才看清: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也是一身黑衣束身,手中一把横刀甚是特别,宽刃短身,刀长不足二尺,泛着冷冷的寒光。是时夜色黑沉,依稀看不清那人的面目。
    鸣蝉忍不住惊喜之声:“八哥,果然是你来了!”
    此人是巫山十三妖中排行第八的刀劳鬼,擅使一柄横刀,是个极厉害的使毒高手。刀劳鬼斜睨了一眼鸣蝉,道:“老十三,几日不见,你贪色不要命的本事可是又见长了!”
    鸣蝉哈哈一笑:“八哥,你也知道,小弟就这么点爱好。”
    “哼!”刀劳鬼一声冷哼,“你都快死到临头了,还尚不自知吗?”
    鸣蝉有些不以为意,大言道:“八哥,他慕容家名头虽大,本事怎么样……那还得手底下见真章哪!如今有你八哥在此,我们还怕他作甚?”
    刀劳鬼和慕容泊交了一招,远没鸣蝉这般乐观,他眉头一皱,说道:“我说的不是他慕容家……老十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随我走。”
    慕容泊长剑一挺,拦在鸣蝉身前,喝道:“你要是不放下雁儿姑娘,今日休想走脱!”
    “我要是偏偏不放呢?你是要先砍了她,再砍了我?”
    鸣蝉有意激他,慕容泊一下子噎住了。他刚才盛怒之下出手,那一剑所指虽是鸣蝉,却浑然忘却了孤雁儿的安危,如今想来,若不是被刀劳鬼中途截下,后果不堪设想。
    “你别再多事,快跟我走,我有话说。”刀劳鬼显得甚是着急。他黑影一闪,横刀掠起,径向那名站着的府军扑去。
    四名府军只剩了这一人尚自站着,守在那中掌的府军身前。他眼见刀劳鬼扑来,急忙挥刀横挡,守住了中路的门户。刀劳鬼视若不见,依旧我行我素,一刀捅进,长驱直入。
    那府军横刀挡住来刀,惊觉一股大力从对方刀口直透过来,劲势汹涌。他虎口一阵震颤,单刀抓捏不住,被对方一刀激飞。他尚觉得虎口的颤麻之感还在渐次爬延,未及缩手,蓦然惊觉冷风一嗖:刀劳鬼不知如何已闪到了他的身后,虎口处的震麻感在瞬间神奇消失。
    那府军方觉有异,一低眼见自己的右臂已然不见,断臂处鲜血喷汩而出。他惊见断臂,魂飞天外,禁不住失声惨叫起来。刀劳鬼除了使毒之外,杀人另有一个独特的癖好:喜欢将人砍去手脚,大卸八块。
    “八哥,几日不见,你的武功又有大进啦!”鸣蝉喜道。
    “少跟我啰嗦,丢下那女子,快跟我走!”
    “你几时见过我会舍得扔下美娇娘的?”鸣蝉一直为那日舍下孤雁儿懊悔不已,这一回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撒手了!
    刀劳鬼恼将起来,骂道:“你当真是风流不要命了嘛!”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八哥,你不是此道中人,你是不会懂得,今天咱哥俩儿联手,还怕了他慕容家这小子嘛?”
    刀劳鬼见鸣蝉不听劝告,心中火起,偏偏那府军一直惨叫不止,更扰他烦心。他转过脸来,骂道:“你好歹也是条七尺汉子,这么鬼哭狼嚎的,留你何用!”他横刀挥下,一刀又砍下了那府军左臂,接着又是一刀将他的头颅斩下,那颗圆滚滚的头颅利落地滚了下来,然后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一圈,洒出一圈血印子来,叫声立消。
    “八哥,你的大卸八块刀法可是越来越利落啦!”鸣蝉赞道。
    慕容泊见他下手狠辣,心头怒起,将手中长剑一甩,剑头如灵蛇吐信,左右摇摆不定,追着刀劳鬼咬击进来。刀劳鬼连步退后,将刀横住了门户,然后卷起横刀,先是左旋三刀,接着右转二刀,竟尔转守为攻,旋转劈砍过来。
    慕容泊见对方刀法凶悍,甫定了定心神,收敛起剑势。他自被鸣蝉言语激怒,心中便一直怒火延烧,这是犯了兵家大忌。如今他稳下心神,腕间顿觉轻转灵便,信守一勾,青光剑如一笔山水带出,挥洒至极。
    慕容秋风剑法如神,被誉为天下第一剑客,一套“孤墟剑法”天下莫敌。这套剑法在他毕生参悟下已臻化境,兼有灵动之性和持重之恒两种不同的风格,所谓泼墨如风,守岳如凝,便是其剑法精髓。慕容泊和慕容澹囿于年纪和资质所限,各习一路,皆已有大成。慕容泊生性恣意洒脱,悟性又高,不到三十岁已尽得“灵”字的精髓。他更将中国传统山水作画的神韵融汇其中,剑法写意,如笔入山水间,神采斐然,自成一体。
    刀劳鬼刀法横蛮,亦不失精妙,但在慕容泊挥洒写意的剑法面前,高下立判。他本是抢守为攻,不出五招,又被慕容泊逼得连步退后,渐渐退在鸣蝉左近。
    “老十三,你还不快走?”刀劳鬼与他拆了几招,自知不是对手,握着血淋淋的横刀瞪着鸣蝉,再次催促起来。
    鸣蝉以为他被慕容泊逼得急了,便道:“八哥莫急,小弟这就来助你!”
    “我叫你快走,你再不走,老子连你一起砍喽!”
    鸣蝉见他真动了怒,心中有些忐忑,不明白他何以会发这么大火,支吾着问道:“八哥,你今天是怎么啦,几时变得这般胆小怕事?”
    “老十三,你只顾着自己风流快活,在京城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怕连累兄弟们嘛?”
    鸣蝉听了这话,心中老大来气,顶道:“他慕容家名头再大,我可不怕他!我自管我的风流快活,就是掉了这颗脑袋我也甘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你们!八哥,小弟再没本事,也没想过要劳动你的大驾来救命!”
    刀劳鬼看他说起了气话,脸色一沉,道:“我说过了,我说的不是慕容家……”
    “不是慕容家,八哥,那你说的是……”
    慕容泊见他稍有分神,觉得有可趁之机,虚步跃起,使得是一个撩腕花的架势,剑舞生花。他这一招叫作“醉翁之意”,别看撩腕出剑的架势十分生猛,剑势亦是连绵不绝,实则他不自信的虚浮步法已经出卖了他。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一手剑招的要旨自然不在表面看起来咄咄逼人的剑势上,相机救下孤雁儿才是他的真实意图。
    鸣蝉想不到他的剑法看似随意,剑势却如此凌厉,暗忖道:“慕容家号称一剑江湖,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他手里抓着一张王牌,又摸透了慕容泊的心思,颇有些有恃无恐。他十分清楚,慕容泊再凌厉的剑势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目的不过是逼自己撒手放人。他虽是个十恶不赦的淫徒,却有一桩好处:他只奸淫而不杀人,颇有些怜香惜玉之心。
    他多抱了一人,处处碍手碍脚施展不开,本拟扔下孤雁儿和刀劳鬼联手认真对敌,这会儿却换了一番心思:孤雁儿就是他的护身符啊!他更加抱紧了孤雁儿,每到危急之处,便将她往慕容泊剑头下一送,逼得他只能自行撤剑。慕容泊投鼠忌器,再精妙的剑法也处处掣肘,一时竟拿鸣蝉无法。
    鸣蝉洋洋得意:“慕容公子,你要舍不得这小妞儿,可拿不住我……”
    “你别磨蹭了,你忘了老七和老十是怎么死的?老大有令,要我急速召你回去,你还有闲心在此纠缠!”
    鸣蝉本自得意,听了刀劳鬼这话,脸色倏变,失声道:“八哥,难道……是那死鬼来了嘛……”
    “哼!你以为我会愿意管你这点破事,你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当真不要你的脑袋了嘛?”
    “他真的来啦?”鸣蝉的语中露出一丝怯声。
    “他来没来我不知道,不过你这么个闹法,是唯恐人家找不到你嘛?”
    鸣蝉先前还露出几分怯意,听了这话又生起气来,大声道:“你们还知道七哥和十哥是怎么死的?自家的兄弟死得这么惨,你们却一个个只顾做缩头乌龟!我告诉你,我要是真招了他来,正好,我给七哥、十哥报仇!”
    “老十三,你不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鸣蝉忽然变了一副凶狠的表情,直直地瞪着慕容泊,说:“还有你,我也不怕你!”说着乱舞长笛,疯狂扑来。
    慕容泊见他像乱了神志,惟恐他伤及孤雁儿,只得向后退却两步,喝道:“你要是英雄好汉的,放下那姑娘,你们两个一起上,我接着就是!”
    “老十三,老大召你回去,你敢违令不遵嘛?违抗大哥的命令,你当知会有什么后果?”
    刀劳鬼这一声断喝如晴天霹雳,喝醒了鸣蝉。
    “你还不走?”刀劳鬼铁青着脸叫道,神情严肃,不容违抗。
    鸣蝉稍一犹豫,将孤雁儿朝慕容泊抛去。慕容泊救人情切,立即跑上前稳稳抱住了孤雁儿。再看时,鸣蝉和刀劳鬼已不见了踪迹,远远地只传来鸣蝉的声音:“有本事你就守住了她,我早晚会回来的,咱们后会有期。”
    慕容泊担心孤雁儿,顾不得理会二人,急忙查探她的情况。孤雁儿软软地躺在他的怀中,神色十分安详,就是一动不动。他伸手去探她鼻息,但觉呼吸匀称,一颗吊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她只是被鸣蝉点晕了。
    慕容泊替她解开穴道,少倾,孤雁儿悠悠醒转,一脸茫然地问道:“我这是这么啦?慕容公子……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慕容泊柔声道:“姑娘你没事,那我就放心啦。自上次之后,我怕那恶贼还会来找你,这几日夜里一直暗中守在你院里,想不到那恶贼果然来了……”
    孤雁儿显出一丝惊恐,这才想起她晕倒之前似乎又遭了鸣蝉掳劫,她惊魂未定地问道:“那恶贼……他,他好像又来了……”
    “姑娘你放心,我已把那恶贼赶跑啦!”
    “他……走了嘛?”
    “走了。”
    “那……那多谢你了,慕容公子,你,你又救了我一命……”孤雁儿不禁有些娇羞,低下头去。
    “姑娘你说哪里话,只要能保得姑娘平安,在下万死不辞……”
    孤雁儿听了他这话,抬起了头,一双清澈的眸子正与慕容泊热切的目光相遇。两人含情脉脉,凝视不语。
    “雁儿啊,可是贼人走了?你还好吗?”屋中的老者听外面动静小了,和几个丫鬟一起推门出来。
    孤雁儿这才惊觉自己还躺在慕容泊怀中,绯红了双颊,急忙挣扎着起来,小声说:“快放我下来,这是我家老叔。”
    慕容泊慌忙放下她来,向那老者行礼,道:“老人家,晚生慕容泊这边有礼。”
    孤雁儿低着头,向那老者说道:“叔儿,这位就是我之前和你提起的慕容公子……”
    那老者一听,上前两步,抓着慕容泊的手说道:“原来你就是慕容公子,我听雁儿说,上次多亏了你,救了她一命!”
    慕容泊谦道:“我辈侠义中人,路见不平,自然要拔刀相助。”
    那老者盯着慕容泊上下打量一番,连声价儿说:“好好好,慕容公子果然是人中之龙,青年俊才!今天你又救了我家雁儿一命,叫小老儿何以为报?”目光中满是赞许。
    “老人家您过誉了,晚生如何担待得起。”
    “嗳,你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有何担待不起?倒是我这丫头,实在失礼得很,上次你救了她,她竟连一杯茶也不奉,已给我狠狠斥责过啦!叫旁人以为我家不识得礼数,怠慢了恩公。”
    两人寒暄了几句,慕容泊想起那几名府军来,急忙去查看四人的情况,情形实在有些糟糕:其中两人重伤,另有两人身亡。府中人七手八脚将受伤的两人抬入屋内治伤,慕容泊心中有愧:慕容澹精心设下的这个擒贼之计,非但无功,反而折损严重,叫他如何向大哥交代?
    他不似慕容澹,于“功劳”这一层看得极淡,被鸣蝉跑了本是件叫人懊恼的事情,好在孤雁儿安然无恙,他也就顺下心来。他此刻全副的身心都在孤雁儿身上,其他的都不足为道。
    江中月躲在屋檐下看得直气炸了肺,他在孤雁儿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到头来却给别人做了嫁衣。他亲眼见这两人情意绵绵,万万想不到孤雁儿会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贱货,霎时觉得自己满脸发绿,恨不得冲出去当面将两人痛骂一通。
    他不能接受孤雁儿背着他在外面勾搭男人,尤其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居然还是他的死对头——慕容家的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在心底将孤雁儿这个“贱货”骂了千百遍,却终于还是隐忍了下来。此时上前拆穿二人非但与事无补,那个最下不来台面的人,反而还是他自己。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气归气,心下甚是纳闷:那个平白冒出来的老头儿又是谁?这院里起了这么大的变故,怎么那两个死丫头连一丝风都不透?他胸中塞了一肚子闷气,眼瞧着众人都回了屋中,他还缩在暗角里不肯离开,心里像被猫爪挠一样,又气又难过。

    鸣蝉和刀劳鬼快速逃出一程,见慕容泊并没有追来,遂放下心来,渐渐放慢了脚步。
    “八哥,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发现了那……那死鬼的踪迹?”
    “那死鬼跟个幽灵似的,我哪里会有他的消息!”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急在一时,坏了我的好事!”
    “你都快死到临头了,还这么死性不改!”
    “你别吓我,既然没有那死鬼的下落,怎就知道我死到临头了?”
    刀劳鬼突然停下了脚步,怒道:“老十三,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耍着玩嘛?那疯子阴魂不散地盯着我们,老大一再叮嘱,要我们小心行藏,千万不能露了踪迹。偏偏是你最不让人省心,到处找惹事端,当真是不知死活!”
    鸣蝉被他骂得语塞,嘴上却还要争强,说:“他要是来便来了,难道我还怕了他不成?我看哪,是大哥被吓破了胆……”
    刀劳鬼斜睨着他:“不知道到底是谁被吓破了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还告诉你了,当年我就不怕他,现在更不怕他!”
    刀劳鬼冷哼两声:“我原以为你只是脾气见长了,看来你的本事也是大长了。算上老七和老十,还有锦衣卫大名鼎鼎的四大枭龙卫都命丧他手,你却不怕!看来是我和大哥多操了这份闲心,就该由着你去替兄弟们报仇才是。”
    鸣蝉听他满是讽意,虽然气恼,心中却发虚,缓下了声调:“八哥,他们都说那死鬼是蓝玉的冤魂来索命,你说是不是真的?”
    “我们兄弟之中只有你不怕他,他是不是蓝玉的冤魂,你却来问我?”
    “我……我……”鸣蝉见他不依不饶,又气又急,本想再说几句大话,但底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颤。
    刀劳鬼看他如此,轻声叹了口气:“要是说这世上有冤魂索命,我原是万万不信的,可你要说他不是冤魂,却哪里会有武功如此之高的人呐?一剑二鬼……一剑二鬼,这死鬼难道真的是鬼不是人么……”
    他话犹未完,却见鸣蝉忽然停住了脚步,颤声声问道:“八哥……你看前面,那……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他们前方三丈开外,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杵在当路。那团黑影甚是高大,在黑沉沉的月影下投下偌大一片暗影,也不知是不是个人。
    两人立即全神戒备,仔细盯着那物。稍久,那团黑影始终一动不动。鸣蝉忍耐不住,壮起胆子向前走上几步,喝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黑影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鸣蝉隐隐看出,那黑影似是罩了一件长大的黑色长袍,将身体整个儿罩住了,只有偶尔吹过的夜风轻轻飘动了他的衣袂。
    “你究竟是谁?竟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黑影忽然将手一扬,扯下身上长袍,抛向空中,黑漆漆的夜幕里乍然露出一身银光闪闪的银盔战甲来,炫彩夺目。
    鸣蝉见了那副盔甲,如见了鬼一样,吓得连连后退,失魂落魄地叫道:“凉国公,当真是你嘛……你,你当知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害死你的是朱元璋,你要索命,也不该找我等兄弟……”
    刀劳鬼见鸣蝉失了心智,疾步上前几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将他稳住。他再看那人,手中拄着一支丈八长矛,身形煞是威猛,矛头上两点金光闪耀,盘着两只金色的蟾蜍。他一身银甲盖住了全身,连头上也套了一只银色的头盔,瞧不出任何的面貌来。当夜星月暗淡,那副银甲借光生辉,在黑夜中熠熠生彩,很是扎眼。
    刀劳鬼又惊又骇:那件银盔战甲是蓝玉生前最爱的战甲,那支长矛则是他的兵器——八步金蟾长矛。他努力想保持镇定,但心里仍一阵发毛:“难道真是蓝玉的冤魂前来索命么?”
    那人巍然立于两人面前,依旧是一动不动,不作一声。
    蓝玉其人长身赪面,长得雄壮伟岸,颇有几分关公的风采。刀劳鬼急于想看清他的样貌,好辨个真伪,他小心走前几步,一边问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还请显出真身!”他借着银甲耀光,从头盔的漏处瞥见了那人的面容,吓得一口凉气直透脚底。
    那人在一星半点星光下透露出来的面皮上浑无半分血色,干瘪瘪的似枯皮一般,果然便是传闻中的死鬼——人皮将军!江湖传言,这“死鬼”是蓝玉死后的冤魂化作的厉鬼,还阳来索命,故而得名“死鬼”。说起死鬼的得名由来,就不得不提蓝玉之死。
    蓝玉死时,所受的刑罚是“剥皮实草”,是一种十分残酷的刑罚。就是将人皮剥下,填充以草物,制成稻草人,悬挂于市井,以儆效尤。即使是这样的酷刑,还是朱元璋念在他和蓝玉是儿女亲家的面上,经蓝玉的女婿——蜀王朱椿求情后“开恩”降格施行的。以蓝玉的谋反之罪论处,他原是要被凌迟碎肉而剐的。
    传言蓝玉被“剥皮实草”之后,人皮悬于市井示众。就在七日之后,亦是蓝玉死后的头七忌日那天,忽然刮起一阵阴风,风沙走石,蔽人耳目。阴风过后,蓝玉的皮身便不翼而飞了,世人惊恐,一时传说纷纭。
    此事在坊间传了一阵,几个月后渐渐被人们淡忘,直到那个耸动天下的惊天大案发生,锦衣卫中武功最高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枭龙卫在神策门被人一夕屠戮,并被剥去了面皮。据当夜侥幸生还者回忆,杀死四大骁龙卫的是蓝玉的阴鬼,身着蓝玉的银盔战甲,手持八步金蟾长矛,面貌就是被剥皮实草后悬街示众的蓝玉皮身。
    四大枭龙卫是锦衣卫中仅次于指挥使的人物,是位于金字塔尖的绝顶高手,武功不逊于江湖上任何名门大派中的顶尖人物,要以一人之力同时诛杀他们四人,谈何容易?更何况随他们一同被杀的还有不下二十个锦衣卫中的好手,而做下此案者又是蓝玉的“厉鬼”,使此案的色彩愈发诡秘莫测,蓝玉冤魂索命的故事由此不胫而走。
    江湖中人不同于市井愚民,大多不信什么鬼神妄说,认为必是有人假托蓝玉的怨鬼之说,借机兴风作妖。但“厉鬼”的武功之高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遂称其为“死鬼”,并将其与有着“醉鬼”之称的丐帮帮主程维颺并世推崇,合成“二鬼”,这才有了“一剑二鬼”的盛名。
    那夜之后,陆续又发生了多起锦衣卫被人斩杀的事件,其中大半都是锦衣卫中的重要人物。这些杀人事件不单发生在夜里,有时也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死鬼似乎并不怵于被人看到,而且他杀人的目标很明确,只杀锦衣卫,并不殃及无辜。随着死鬼杀的锦衣卫越来越多,有幸亲见“蓝玉厉鬼”拿着金蟾长矛现身于杀戮现场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因其杀人后剥去死者面皮的杀人手法,也有将其称为“人皮将军”的。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每次死鬼杀人之后,皆能从容而退,从来没有人能知道关于他的任何讯息。朱元璋曾一度号令天下,追查“蓝玉冤魂”的真相,江湖上亦有不少好事者想要探查此事的究竟,但死鬼就像一阵从阴间刮来的阴风,来无影去无踪,在亦人亦鬼、亦真亦幻之间徘徊无迹。因此,传到后来关于死鬼是蓝玉冤魂的流言愈传愈真,愈传愈离奇,连那些江湖中人亦不得不怀疑起他到底是人是鬼。
    那么,蓝玉的冤魂为什么要找锦衣卫索命呢?锦衣卫在蓝玉案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说起蓝玉此人,骄横悍勇,打起仗来不要命,但他居功自傲,多有不法违令之举。他率军扫灭北元时,公然违反朱元璋的圣令,强霸凌辱了元妃,致其蒙羞自杀,引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被封凉国公后,他更加骄横跋扈,横行乡里,致使民怨沸腾,于公于私他都在朱元璋要清除的名录中排名靠前。但引发“蓝玉案”的始作俑者,却是时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是此人检举了蓝玉的谋逆之举。
    蒋瓛检举蓝玉谋逆,究竟是他本人的意志,还是朱元璋在背后授意,这一切都随着他后来被朱元璋灭口无从得知。但诛拿“蓝党”时,因涉案者众,蓝玉私下又豢养了许多死士,锦衣卫倾巢尽出,屠戮者甚众。坊间因此传言说蓝玉蒙冤受难,死后怨气积重,故而化为厉鬼,专寻锦衣卫复仇。蓝玉厉鬼还阳之后,罪魁之一的蒋瓛已被朱元璋斩杀,所以他就将积怨之气发泄在锦衣卫身上,做下桩桩惊天大案。
    蓝玉冤魂索命之事一度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死鬼公然在城中、乃至宫中杀人的事件时有发生。朱元璋虽严令彻查,结果一无所获,连他本人也被吓得惶恐不安,严令慕容秋风日夜不离随侍护驾,此外大兴法事,超度蓝玉的亡魂。朱元璋之所以不敢决断除掉慕容一门,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事关性命的紧要时分,只有慕容秋风能让他感到安全。
    此事闹了好一阵,后来随着锦衣卫被裁撤,死鬼杀人的事件才渐渐平息下去,大家都以为蓝玉的冤魂已经得到了安息,重回阴间去了。可不知从何时起,随着巫山十三妖中的老七——大鬼第一个被杀,死鬼似乎又回来了!他不单回来了,而且似乎发现了锦衣卫中关于蟒蛇卫的秘密,开始追杀起蟒蛇卫来。
    大鬼生性暴躁,喜欢胡乱杀人,他的被杀死开始并未引起十三妖的重视,直到老十媪也被人杀死,并且两人死后都被剥去了面皮,这才引起了蛇媚的警觉。刀劳鬼此来,便是奉了蛇媚的号令急召鸣蝉回去,鸣蝉肆无忌惮贪淫,很有可能给他招来杀身之祸。
    不曾想蛇媚的担忧成真,鸣蝉在京城的举动真就招来了死鬼!
    鸣蝉已被吓得面无人色,浑身簌簌发抖,对死鬼的恐惧爬满了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身为蟒蛇卫的他知道青龙、白虎是何等厉害的角色,这种恐惧一旦被触发,就会无限打开,使他的每一根寒毛都在发抖。
    死鬼忽然大口呵出一声粗气,声音粗闷,十分沉重,拖着长长的怨声:“还我命来!”金蟾化作两点金光,跟随矛头直扎过来。
    鸣蝉心胆已裂,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十三,你还发什么呆,不要命了么?”刀劳鬼斜刺里冲上前去,横刀直砍,砍向对方矛头。
    死鬼矛头圈转,金光划过,但见两点金星转奔刀劳鬼双目而去。刀劳鬼大骇,此人矛法之快,实是匪夷所思。他急忙回刀左右横撩,想荡开对方长矛。他方才提起刀来,却见眼前两点金星瞬间在黑暗中湮没,金光一闪,那矛头又转向自己小腹插来。他惊愕之下双腿绷开急起向上跃起,同时重又按下刀去,重重砍下,正砍在那道金光上。
    “铛”地一声,他一刀砍在矛身之上,生生将长矛压低了寸许,但长矛气势不衰,继续向前扎去。死鬼的内力精纯无比,长矛穿过,卷起的气流猎猎如风刀凛冽。
    “嗤——”地一声,一只蟾头划过了刀劳鬼的裆口,将他的裤裆扯下一条大口子来。刀劳鬼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自己一刀将对方长矛压下了寸许,裤裆里的玩意儿怕都不保了。
    他身手亦是了得,随即一掌拍在对方矛身之上,借力向死鬼身后翻腾过去,一面向鸣蝉叫道:“老十三,你口口声声说要给老七、老十报仇,这么这会儿怂包了?”
    他出言相激,希望能把鸣蝉唤醒过来。他和死鬼只交了一个回合,便知道两人的功力相差太过悬殊,这死鬼的武功比之刚才的慕容泊更胜许多。今天的局面,只有他和鸣蝉联手抗敌,或有可能逃得一线生机。
    他话音未落,死鬼长矛急撤,翻转矛头,那道金光又如箭一般朝他扎来。刀劳鬼暗叫一声“苦矣!”他此刻腾身在空中,实难移转,对方动作又实在太快,这一矛是万难避开了。
    他将心一横,暗道:“死则死矣,好歹我也不能便宜了你,叫你以为老子当真无能嘛!”他深吸一口气顶于胸口,然后一口浓痰吐出。那口痰似一颗飞射出去的石子,正落在死鬼那张干瘪的面皮上。
    当是时,对方的长矛已穿胸刺来,刀劳鬼明知不敌,亦只得以横刀挡架。斜刺里鸣蝉总算清醒了过来,拨出一掌杀到来救,震在矛身之上。他随即舞起那支脆笛,在黑夜中泛起数点碧绿的幽荧光芒,将死鬼缠住。
    鸣蝉一掌拍在矛身上,矛速得以消减,刀劳鬼借机一刀砍向矛头,正砍在一只金蟾之上,星火飞溅。两人合力,对方长矛进势受到迟滞,但死鬼的内力高得出奇,矛头虽得迟缓,但余势难消,依旧刺将进来,扎在刀劳鬼左肋下处。总算他一刀砍歪了对方准头,避开了心口的要害之处。
    刀劳鬼吃痛,左手紧紧扒住矛头。他本想使力将其拔出,无奈对方力大无穷,他扒着矛头丝毫拔不出来,只得死命将其抵住,不让矛头继续扎入。
    再说他那口浓痰吐在死鬼的面皮之上,忽然“丝丝”冒出几缕灰烟,肉有灼烧的臭味。死鬼显是大吃了一惊,慌忙向后急退,连步法都有些仓乱,金蟾长矛就此撤回,刀劳鬼得以逃过一劫。
    鸣蝉急忙上前扶住刀劳鬼,问道:“八哥,你还好吗?”
    刀劳鬼伸手在左肋处摸出一手的鲜血,冷冷笑道:“皮外伤而已,不碍事。”他望向已退在丈余开外的死鬼,他背转了身去,黑暗中只有那身战甲依旧银光熠熠。
    刀劳鬼颇有得色,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鸣蝉以为他也被死鬼吓傻了,连忙道:“大敌当前,你笑什么,可别吓我!”
    刀劳鬼卖弄说道:“你放心,他已中了我的‘蝰龙涎’,你我只消等上一刻,谅他武功再高,今日也要死在此地了。一刻之后他若还没死透,我们俩一起上,给老七他们报仇!”
    鸣蝉喜不自胜:“蝰龙涎?八哥,这就是你的蝰龙涎?小弟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还是八哥你厉害!”
    刀劳鬼冷笑两声,掩不住的得意之情。他在巫山十三妖中排名第八,其将人砍作几块的“大卸八块刀法”的固然血腥残忍,但真正叫人闻风丧胆的还是他的使毒功夫。他擅以各种毒物杀人,“蝰龙涎”就是他最厉害的独门秘技。
    蝰龙涎是他从诸多种不同的蝰蛇毒液中提炼萃取而出,主要成分即是毒蛇的唾液,又经他混合其他毒物后独门秘制而成,世间只此一方。蝰蛇是世上最毒的毒虫之一,他选取提毒的蝰蛇更是奇毒的品种,古人将蛇称作地龙,刀劳鬼因此将其命名为“蝰龙涎”。
    此毒沾人血肉立即就会灼烧溶解,毒物随伤口渗入人体,发作极快,亦无药可解。不知刀劳鬼是如何研制的此药,竟能将毒物长时含于口中,自己则安然无恙。他在危急关头将此毒混于浓痰一口吐出,因为毫无征兆,往往能一击即中,成算极高。刀劳鬼的武功极高,寻常对手在他的横刀下就做了刀下之鬼,所以极少会用到蝰龙涎,鸣蝉也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是以大有兴奋之意。
    两人驻足良久,不见死鬼再有丝毫动静。鸣蝉心中怯意未消,怯生生问道:“八哥,他怎么一动不动了?”
    刀劳鬼亦有几分疑惑:若是蝰龙涎发挥了效力,死鬼当该倒下就死才是,怎么仍能站着?他疑惑归疑惑,对蝰龙涎的毒性却深信不疑,于是忍着伤痛大步上前,说:“只要是人,中了我的蝰龙涎,他就是想动也动不起来了。我倒要看看,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人装扮的……”
    他话音未落,猛地见到那副银盔战甲重新挺了起来,死鬼转过身来,正与他迎面而立,惊得他三魂七魄尽皆飞出。他怔在当地,显是对眼前这一幕难以置信,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万般惊恐之下,他一声大叫,“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他的蝰龙涎毒性之烈从无失手,这也是他大言不惭的原因,如今见死鬼没事儿一样又站了起来,那个始终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可的可怕念头终于得到了验证:死鬼难道真是蓝玉的冤魂化作的厉鬼么?
    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认为世人对死鬼的传闻难免有夸张虚妄之处,一定是别有用心之人假借蓝玉的冤魂作祟,混淆视听,以期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直到今天,他亲见到了死鬼的行魅,绝不是一个活人的迹象,他分明是中了蝰龙涎,自己鼻中已闻到了蝰龙涎焦灼入肉的味道,活人是绝不可能生还的,可他……他怎么能安然无事?
    摆在眼前的事实不容争辩,无声无息的恐惧逐渐爬满刀劳鬼的全身,他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在发颤。他和死鬼相距不过三尺,对方头盔下露出黑黢黢的两个窝洞,那是死鬼的一双眼睛,与周遭的黑暗一样深不见底,在那深邃的尽头里面,不见一丝活人的亮彩。
    刀劳鬼无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他甚而忘了如何逃跑,一双惊悸的眼睛盯着那两个虚无的窝洞,感觉自己的魂魄全部被吸到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洞之中。此时的他,便如刚才的鸣蝉一样,已经丧失了常志。
    死鬼忽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怨气,抬起左臂在脸前一卷,沉闷地喘息道:“你们还我命来——”他左臂的铠甲见月反光,亮闪闪炫花了刀劳鬼的眼睛,身子随即如一只银翼的大鸟,腾空扶摇而起,化作一团炫目的光影,向刀劳鬼扑去。
    鸣蝉一声惊叫,惨声呼道:“八哥,他真的不是人……”
    刀劳鬼心神俱丧,魂魄已被死鬼尽数收去,连抵抗的勇气也没有了:既是蓝玉的厉鬼索命,任你有天大的本事,又怎能逃出生天?他整个人像烂泥似的委顿成一滩,心如死灰。
    死鬼转眼已至眼前,长矛挺槊,两点金蟾在黑暗中吐若两道金线,朝刀劳鬼当胸挺刺过来。刀劳鬼万念俱灰之际,蓦见死鬼左臂摆下,双眼的眩光稍稍消退,从对方的头盔下隐约露出两点精光。他大惊之下疑心顿起:那两点精光分明是人眼中散发出来的光彩,难道是……
    “不好!果然中了别人诡计!”他心里大叫一声,委顿下来的身体立即紧成一块,重又握紧了手中的横刀,挺刀招架。
    他猛地清醒过来:死鬼是人不是鬼!
    可惜一切为时已晚,他和死鬼离得太近,从自己丧失了斗志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他自知难有逃生的机会了,决意舍身出去,只盼能助鸣蝉逃得性命,将这个惊人的秘密告知老大。
    “老十三,我们都上当了!他不是鬼,他是人!你快跑,一定要跑出去告诉老大!你别管我,我来挡住他……”刀劳鬼于是不管不顾,不要性命地扑将上去,也不管什么刀法不刀法,横刀胡乱砍着,只为了能拖住死鬼。
    鸣蝉不愿就走,“八哥、八哥”地哀嚎不住,刀劳鬼厉声喝骂道:“你再不走,可就走不了啦!你千万要告诉大哥,他是个人,是个活人……”
    死鬼身法飘忽,在他的横刀之间游移,刀劳鬼不讲究刀法的搏杀毫无章法,却也给死鬼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他虽连着戳中了刀劳鬼几矛,但对方全然不管不顾,状若疯虎一般,宁愿自己性命不要,也要砍上对方几刀。死鬼自然不愿和他两败俱伤,只得避其锋芒,耗时间与之周旋,这给了鸣蝉逃脱的机会。
    忽然间,死鬼放声长笑,声音震破长空:“你们害死了我,让我死得好惨!阎罗王说我死得屈,特意准我还阳来,不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剥了面皮,我的阴魂就不得超度!”
    刀劳鬼咬牙骂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装神弄鬼!”
    死鬼又是一阵狂笑,倏忽如一道阴风掠来,眨眼间冲至刀劳鬼面前,与他抵面相望。两人贴得如此之近,刀劳鬼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出的鼻息。
    这是一张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人脸,幽怨的黑眼珠藏在银盔之后,似一对勾深的旋涡。那对眼睛中射出怨毒的恨意,闪着复仇的凶光,直欲将刀劳鬼卷进那黑色的深涡中去。
    “你们才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刀劳鬼被这张阴悚的面孔惊出一身冷汗,说不得,忙挥刀从两人贴面的夹隙间一刀斩下,斩断了两人的对视。他惊魂未定,有一点却终于确信了:死鬼千真万确是一个活人!刚才抵在眼前的那张惨白的人脸虽不甚清楚,却绝非如传闻中说的是蓝玉的面皮,蓝玉的脸他是认得的。这张脸他从未见过,那么此人究竟是谁?
    他不及深想,死鬼又如一阵阴风疾速向后掠去,幽幽说道:“你们这些恶鬼,都要给蓝将军偿命!”他与刀劳鬼拉开了距离,正好举起他的金蟾长矛,将矛头微微挑起。
    金矛朝天朔起,金蟾张吐,笼出万点金光,夜空中立时弥散开一片金色的氤氲雾气。这是死鬼的独门绝艺——“诡影十一式”中的第六式,叫作“烛光斧影”,将刀劳鬼罩在万仞金光之中。死鬼的这门绝艺江湖上无人识得,亦没有任何声名,真正可谓神鬼不知。
    刀劳鬼既知对方不是鬼,胆气便回涌了几分,忍着身上几处创口的疼痛,将横刀舞得水泼不进。奈何对方的矛法更快,横刀圈起的银色旋光在一瞬间被万丈金光刺穿,浑身上下转瞬间被锐利的矛头擦破了数十处,连横刀也被一矛挑落。
    死鬼大约是要叫他多受痛楚,矛头避开了他身上要害,在各处戳擦出大量的伤口。刀劳鬼自知无幸,于是纵身一跃,扑向死鬼,大声叫道:“老十三,这人不是鬼,你一定要活着回去告诉老大,不要让你八哥白白死了!”
    死鬼一声轻哼,挺矛刺去,嗤道:“你以为你们还能活着嘛?”
    刀劳鬼竟不避来矛,带着最后的得意笑意,道:“你也别太小瞧你茅八爷了!”原来他本名姓茅。
    刀劳鬼挺身让长矛扎入胸膛,然后双手死死抓住了长矛,不让对方拔出。他大喝一声:“咱们一起走罢!”胸前忽然爆出一团灰烟,似是什么东西炸裂了一般。
    死鬼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出,并伴有零星的粉末撒落开来。他暗叫一声不好,知道必是什么极厉害的毒物,他本想抽拔出长矛向后退去,矛头却被刀劳鬼拼死扒住,拔不出来。他仓促间急忙抬起左臂护住了头面处,那粉末落在他的铠甲上,不断发出“滋滋”的烧灼之声,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死鬼自知不妙,那些粉末太散太多,像漫天飘洒的飞沫,即便有这身铠甲护身,为未必能保他万全!他不假思索,不待飞舞的毒粉飘落,右手立即化掌,发力将金蟾长矛一掌送出,顺势向后急跃而退,一忽儿飘在了几丈开外,远离了粉尘弥漫之处。
    他远避之后尚不敢大意,惟恐衣甲上还有毒粉余烬沾染,又急低头伏下,缩在张开的双臂铠甲遮挡下,屏住了不敢呼吸,一直等“滋滋”的烧灼声音彻底断绝,才敢直起身来。如此一来,却哪里还有鸣蝉的影子?
    他环顾四下,只有那支金蟾长矛经他掌力催发,贯穿了刀劳鬼的身体,一直向前飞射出去,扎在几丈开外的一棵树干之上,兀自震颤未停。他着实有些懊恼,满以为胜券在握,想不到刀劳鬼最后还藏了这么一手,一时大意竟给鸣蝉跑了。跑了一个鸣蝉事小,可他精心做下的这个“死鬼”之局,恐怕就此败露了。
    他来到树下拔出长矛,然后回到刀劳鬼的尸体旁边。刀劳鬼被他长矛贯透,已经死透了,再看自己盔甲上被灼烧过的黑色斑点,不但散发着难闻的异味,连银甲亦有明显的腐蚀痕迹,可见那些粉末毒性之烈。他在刀劳鬼尸体上重重踢了两脚,犹不觉得解恨,此人阴险至极,自己险些两次中了他的算计,于是操起长矛将刀劳鬼的双手双脚斩下。你既喜欢将人大卸八块,这也算作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他借着昏暗的月光张望一番,走到不远处捡起一张薄纸似的东西来,竟然是一张干瘪的人面枯皮。他拿着那张面皮,久久凝视着死去的刀劳鬼,仰头长望夜空。在那一刻,他那张深藏在银盔的暗影里的阴郁面孔,终于在惨淡的月光下依稀显出几分真容。他一直以蓝玉的面皮覆在自己的脸上,导致自己的面孔常年不见阳光,因而才会显得惨白无比。他手中捡起的那张枯皮,便是蓝玉当年被示众的面皮!
    蓝玉当年被“剥皮实草”之后,裹着稻草的皮身被示众于市井之中,他借着阴鬼还阳之说,夺回了蓝玉的皮身。此后为了替蓝玉报仇,他便戴着蓝玉的面皮、以蓝玉生前的装束追杀锦衣卫之后,并效法蓝玉遭受的酷刑一样,杀人后剥下死者的面皮。他的此种作为果然引发了世人极大的恐惧,蓝玉阴魂索命的传言不胫而走,并由此成就了“死鬼”之名,对这一点他其实也有些始料不及。
    他暗中追查蓝玉案已有多年,初时并不知道蟒蛇卫的存在,是在诛杀锦衣卫的过程中渐渐发觉了一些端倪,并从媪的身上牵出了蟒蛇卫的秘密。媪是一个极神秘的人物,精通易容术,常年以各种不同的面目行走在凉国公府。她是蒋瓛精心在蓝玉身边伏下的一个暗桩,亦是牵发蓝玉案的罪魁之一,此外似乎还有一个重要人物牵扯蓝玉一案,是他们两人将蓝玉出卖给了蒋瓛。他一直追着媪不放,目的就是要查出另一个罪魁是谁,蟒蛇卫的秘密由此浮出水面。媪死得时候没有出卖同伙,但有一点他基本可以判断:另一个出卖蓝玉的罪魁就是十三妖中的某个人物。
    他因此重出江湖,追杀十三妖既是要给蓝玉一个公道,亦是要彻底查清蓝玉案背后的真相。不过十三妖的行踪极其隐秘,数年来除了一个招摇过市的大鬼外,他几乎没什么斩获,追杀媪的过程也不顺利,直到不久前才将她成功诛杀,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讯息。这次鸣蝉连续在京城犯案,他才追踪而来,想不到意外诛杀了刀劳鬼。他没防备刀劳鬼那口浓痰,正被他吐在面皮上,蝰龙涎一经沾上立时便开始腐蚀。正所谓皇天不负,他孜孜念念为蓝玉复仇伸冤,危机关头蓝玉的面皮救了他一命,亏得这张枯皮盖在他的脸上,才使他有机会撕下面皮,毒物才没有沾上自己的皮肉。蓝玉的面皮虽历经了数年风干,但皮肉原质仍在,所以还是有灼烧散出的血肉糊味,这才令刀劳鬼以为计逞,放松了警惕。
    死鬼抓着蓝玉的面皮怔怔出神,被蝰龙涎吐中的部位已经烧化了一个大洞,这张他戴了近十年的蓝玉“面具”如今是不能再用了,于是他将眼光缓缓落到了刀劳鬼惊恐变形的脸上……

    慕容澹得知跑了鸣蝉,气得不行,丢下官署的差事怒气冲冲赶回府来。冯氏拦架不住,被他捎带上一顿臭骂。
    “我就不该听你的,早说了老二办官差不会仔细,人跑了不说,还折了我两个府军兄弟,把我慕容家的脸都丢光了!”
    冯氏看他在气头上,不敢顶撞,轻声叨咕了一句:“没想到这贼人这么厉害……”
    “没想到?”慕容澹火气更盛,在房中大步踱着来回,指着慕容泊骂道,“你嫂嫂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也就算了,难道你也没想到嘛?”
    慕容泊无可辩驳,于是道:“大哥,你不要怪嫂嫂,都是我没用。”
    慕容澹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老二,不是我要责怪你,这鸣蝉是何许人也?当年他在京中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是你哥哥我没用,没能抓住他,这才又使他在今日作恶。本以为这回有你老二出马,一定能抓住这恶贼,也好了却我多年的一桩心病,为那些无辜受屈的女子讨回公道,哪知你……唉!”
    慕容泊心中亦觉愧疚:“大哥,总是我做事不周详,有些大意了。”
    慕容澹重重哼了一声:“大意?你忘了当年京中的三大神捕了嘛,他们三人为了争夺天下第一神捕之名,当年相约以捉拿鸣蝉为盟,最后落了一个什么下场?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你还恁得大意?我看哪,不是你大意,而是你的心思根本不在拿人上!”这是在数落他心有旁骛,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了孤雁儿身上。
    慕容泊心里明白,他确实过于关注孤雁儿的安危,这才会任凭鸣蝉跑掉,对此他无话可说。慕容澹一番训斥,让他汗颜无地,说起来自己真的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当年的京中三大神捕,说的是六角、葫芦棒和叶轻飞三人,这三人是天下最好的捕快,并称“三大神捕”。
    当年鸣蝉在京城犯案,官府差人海捕不着,这三人为了争下“天下第一神捕”之名,相约谁能拿住鸣蝉,就拜服他为第一神捕,结果三人无一善终:六角擅长暗器功夫,最后被自己的六棱镖钉死在玄武湖畔的一棵垂杨树上;葫芦棒是外家高手,被发现时悬死于城东的外城门上;叶轻飞轻功不凡,是三人中唯一没见着尸首的,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世人多猜测其亦遭了不幸。三大神捕殒命,朝野震动,这才激了慕容澹捉拿鸣蝉的意气。
    慕容澹当年初出茅庐,仗着武功高强领着手下府军在全城展开搜捕,他毫无缉案的经验,全凭一腔热血,结果被鸣蝉耍得团团乱转。十三妖作恶多端,慕容澹怀疑鸣蝉另有帮手,因为他总能寻隙找他手下的府军下手,折了他好几个弟兄,之后便如游蛇如海,再无音讯。慕容澹将此案视为生平奇耻大辱,故而对鸣蝉一直耿耿于怀。
    冯氏怕兄弟俩闹僵了,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这次跑了,下次再抓就是,好在雁儿姑娘安然无恙。”
    她提到孤雁儿,本是想帮着维护慕容泊,哪知更触发了慕容澹的怒气,他脸色铁青:“你当人家蠢猪不成,闹了这么大动静,还能再等着你去抓?”他担心鸣蝉又会像上次一样,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容泊忍气吞声半日,大哥骂他不要紧,可要是把火发到孤雁儿身上,那他可听受不得,于是也发了脾气,大声道:“我跑的人,我给你抓回来就是!”竟尔摔门而去。
    冯氏追他不及,埋怨慕容澹道:“你看你说的,把老二都气跑了。”
    “由他去吧,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慕容泊气咻咻走出门去,他不愿待在府里受气,直冲着大门就往外闯。他走得急,埋着头刚刚跨出大门,迎面差点撞在一个人怀里。他刚要抬头,听得一个温软的声音说道:“哎哟,慕容公子,你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儿呀?”
    慕容泊心中一慌,说话的正是孤雁儿。
    “我,我……出去走走。”
    孤雁儿轻轻一笑:“哪有你这么火急火燎去散步的?”
    “也不是……那个就是随便走走。”他忽然醒过神来,孤雁儿怎么来了?“姑娘你这是……”
    “昨日夜间又蒙公子搭救,我老叔说一定要来登门拜谢。”
    慕容泊这才看见她后面另还跟着一人,是她的老叔。她老叔向慕容泊深深作揖:“昨夜还不曾好好谢过公子,老朽今天特意带着雁儿,前来致谢。”
    慕容泊扶住了他:“晚生当不得您老如此大礼。”
    三人略寒暄几句,慕容泊赶紧将二人迎迓入府,并着下人通报哥嫂。
    慕容澹与冯氏脸上尚不好看,听得下人报来,冯氏赶紧拿手肘撞了一下慕容澹:“她姑娘家人上门来啦,你给我好生着些,要是坏了老二的大事,看我饶你?”
    慕容澹气头一过,也知此事重要,立即缓过神儿:“夫人放心,我理会得。”夫妇二人当即出迎。
    几人分宾主在客厅落座,一番客套说话后不免又将话题落在二人身上。慕容泊有些局促,坐卧不安,孤雁儿更显面薄,连头也不敢抬起。好在慕容葳蕤姐妹听闻后也来凑热闹,孤雁儿趁机拉着两姐妹出去说话了。
    孤雁儿走后,留了慕容泊一人,被他们说得愈加不自在。他于是找个托辞也出来了,慕容蕤是个鬼灵头,就在门外候着,见他出来,拉了他不由分说就往后花园跑。两人进到园内,慕容泊远远看见孤雁儿正与慕容葳一起赏花,立即明白了,抽身想走,被慕容蕤死死拉住。
    “哎呀二叔,你跑什么呀?”
    “我,我怕碍着你们赏花。”
    “这花儿……好看嘛,所以请你过来一起赏呀!”
    慕容泊看她一脸贼笑,听出语意双关,愈加不好意思:“你们赏就是了,我就不凑热闹了。”
    慕容蕤只是拉着他不放:“看看花儿怎么啦,雁儿姐姐都不怕,你怕什么?”
    慕容泊受了她一激,壮起胆气:“我怕什么,那就和你们一起看看吧。”
    孤雁儿和慕容葳由远走近,孤雁儿冲着他盈盈一拜,道:“刚才是我老叔相谢,这回是我向公子拜谢。雁儿得公子屡次搭救,无以为报,还请公子受我一礼。”
    慕容泊慌忙道:“姑娘不必如此,扶危救厄本是我辈侠义中人分内事,连她们两个丫头都有杀贼之心,在下更加责无旁贷。”
    慕容葳蕤俩姐妹听慕容泊夸上了自己,洋洋得意,慕容葳灵机一动,对孤雁儿说:“雁儿姐姐,我二叔救了你两回,你打算怎么谢他?”
    孤雁儿脸一红,微微道:“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谢他。”
    慕容泊连连摆手:“姑娘,你不要听这两个丫头瞎闹。”
    慕容葳嘿嘿一笑,道:“雁儿姐姐,我倒是觉得,你要是拿东西谢他,那就显得俗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谢他?”
    “妹妹刚刚听姐姐说起你那宝贝,不如……你就给我们吹奏一曲吧。”
    “那个……怎么可以当得起如此大的谢礼?”
    “当得起当得起,我妈常说我们姐妹俩野,没个丫头的样儿,什么琴棋书画呀我们一个也不会,雁儿姐姐正好给我们……熏陶熏陶!”她又冲着慕容泊嚷道,“二叔你可不知道,雁儿姐姐她会吹埙,吹得可好听了。我们就让她吹给我们听,你说好不好?”
    孤雁儿脸又是一红,嗔她道:“妹妹你就会胡说,我什么时候吹过给你听,你哪儿知道我吹得好不好?”
    “雁儿姐姐仙女一样的人物,吹的一定好听!”慕容蕤也拍手赞道。
    “姑娘你会吹埙?”慕容泊问。
    孤雁儿轻轻点了点头。
    “妙极,那就请姑娘为我们吹奏一曲,我们洗耳聆听。”
    “我吹的不好。”
    “姑娘不必过谦。她们两个是十足的野丫头,今儿个姑娘正好给她们上上课,让她们知道什么叫名门淑女。”
    慕容蕤努他一嘴,冲他吐了吐舌头。
    孤雁儿不再推脱,从怀里掏出秋音,抿嘴一笑:“如此,你们不要见笑才好。”
    四人走到园中一处凉亭,慕容泊和俩姐妹各自坐下。孤雁儿缓步踱到凉亭外,望着这一园翠色,花红柳绿,略一沉吟,便凑嘴吹奏起来。埙声透过埙孔飞出,婉转轻扬,韵叠意长,听得三人如痴如醉。
    慕容泊于音律之道并不精通,只觉得孤雁儿此曲合天应人,大大契合当前的情景。那俩丫头更听得痴了,慕容蕤喃喃自语道:“怪不得妈总要我们学琴棋书画,我的天哪,这太好听了!”
    孤雁儿一曲吹罢,微微颔首道:“献丑了,公子莫笑。”
    “真是天籁之音,在下今日受教。”
    “不过是聊作消遣罢了,当不得公子谬赞。”
    “敢问姑娘吹得是什么曲子?”
    孤雁儿羞涩一笑,轻声道:“这曲子叫《雁双飞》。”
    “雁双飞,雁双飞……”慕容泊喃喃自言道,他品出一些弦外之音的味儿来,不由得心花怒放,赞道,“果然是好曲子!”
    偏偏慕容蕤不领风情,瞅见了孤雁儿那只莹洁如碧玉的陶埙,不合时宜地大叫起来:“哎哟,雁儿姐姐,这就是你的宝贝陶埙嘛?真太好看了,能给我看看吗?”
    孤雁儿微微笑道:“喏,给你看吧。”
    慕容泊见那陶埙珍奇,知道必是宝物,惟恐坏在慕容蕤这个粗枝大叶的丫头手里,连忙嘱她道:“这是你雁儿姐姐的宝贝,你可别毛手毛脚给摔啦!”
    慕容蕤瞪他一眼:“我哪里毛手毛脚啦?”
    孤雁儿掩嘴一笑,道:“不碍事的,让她看好了,就是小心着些儿。”
    慕容蕤接了,两个丫头凑在一块儿观看,慕容泊也忍不住上前去看。孤雁儿于是将这陶埙的来历和三人说了,慕容蕤听这是她师傅遗下的宝物,惟恐有失,立刻双手奉还了她。四人在园中游玩了一会,便有丫鬟来找,说是孤雁儿的老叔致谢已毕,准备回去了,三人这才与她依依惜别。
    慕容澹夫妇与她的老叔相谈甚欢,慕容澹一扫先前的阴霾心情,把慕容泊叫进房来与他说叨。三人正说着,忽然有下人进来禀报,说是有府军急来寻找慕容澹。慕容澹叫进来人,是他的一个近身随侍,一问来由,说是在城中发现了一具被剥了面皮的死尸,还被人砍去了四肢,死状极惨。官府知道昨夜有府军被杀,对此案不敢自专,于是报到了慕容澹这里。
    慕容澹听慕容泊说过昨夜之事,知道鸣蝉另有帮手,变得十分审慎。慕容泊亦有几分吃惊,他听来人描述死者样貌,死者虽被剥去了面皮,但听着应该不是鸣蝉,不知与昨夜的案子有否关联?尤其令两人感到不安的是那人死后还被剥了面皮,兄弟俩互望一眼,脸上均显出不安的神色:难道是死鬼又现江湖了?
    死鬼在江湖上消声匿迹已久,但数年前又陆续有人被杀后遭人剥去面皮,犯案手法与当年的死鬼索命案如出一辙。江湖上虽然对此有一些流言蜚语,但因为犯案极少,关注度并不高。如今这样的凶案就发生在天子脚下,且正好是在昨夜,两人不敢怠慢,立即随来人去官衙殓房查验尸体。
    来到殓房,慕容泊一眼认出那具被砍了四肢连脸皮都没有的尸体就是昨夜帮鸣蝉逃脱之人。他和刀劳鬼交过手,虽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但此人武功着实不凡,想不到就这么横死了,心中既惊又疑。
    “不会错,他就是昨晚帮鸣蝉逃跑的同党,我和此人交过手,武功十分了得,我听鸣蝉叫他八哥。”
    “八哥?那就应该是十三妖中的老八,叫作刀劳鬼的。此人如此厉害,怎么就会这样给人杀了?”慕容澹低头沉吟道。
    两兄弟不约而同紧张起来,慕容泊说:“大哥,江湖传言,难道真的是死鬼重现江湖了?”
    慕容澹显得更加紧张,死鬼的身份成谜,当年就曾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在一个这么敏感地时刻又闹出来,其背后的目的不得不引起他的警惕。他执掌宫廷禁卫,是建文帝身边的心腹重臣,十分清楚当下微妙的政治形势,于是不无忧虑地轻叹一声:“老二这件事情的后面不简单,京中恐怕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死鬼能与老父慕容秋风齐名,但他的存在始终是一团解不开的诡迷。此人早年间从不曾闻于江湖,只在蓝玉案发身死后惊现人间,在众目睽睽下阴风卷走蓝玉尸体,在神策门一夜诛杀锦衣卫四大顶尖高手……他做下一桩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却只在世间留下了一个“蓝玉冤魂索命”的鬼佞之说,随即又悄然隐匿于人世的茫茫灰尘中。如同他的凭空出现一样,他的消失也十分突然,仿佛真是一个从阴间的冷风中飒飒而来的冤魂,雪耻后又飒飒而去,只有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鬼之名从此闻达于江湖。
    慕容澹的担心并非没有因由,关于“死鬼”的真实身份就连他的老父慕容秋风,当年也没能查出丝毫线索来。坊间对于死鬼的身份众说纷纭,传得最多的有两种:一种就是蓝玉还魂说,愚民骇而讹传,以至越传越广,越传越玄。另一种则是故布疑阵说,有慎思者结合朱元璋后来裁撤锦衣卫一事,认为这又是朱元璋玩弄的一个高明手腕:所谓“死鬼”不过是朱元璋暗中实施铲除锦衣卫计划的一枚暗子,并将怀疑的矛头直指——慕容秋风。
    第二种猜测颇带有一些阴谋论的色彩,但结合当时的情形分析很有几分道理。首先,这样的“大手笔”很符合朱元璋一向的行事风格,很难说这不是朱元璋玩弄的一个新花样。其次,从时间上来说也有点太巧了,此事过后没多久,朱元璋就借机裁撤了锦衣卫。当是时,锦衣卫中的功勋元老几被死鬼诛杀殆尽,他推动此事就少了许多阻碍。第三,死鬼的武功实在高得出奇,锦衣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四大枭龙卫更是江湖上的顶尖人物,竟被一人诛灭。当世武林中有此等身手且能为朱元璋所用的,除了一个慕容秋风更有何人?
    另外,整件事情中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使阴谋说更加深入人心。最大的疑点有两个:一是朱元璋对待此事的态度。照理来说,死鬼做下如此惊天大案,杀的又是锦衣卫,这不吝是在打大明朝廷、打他朱元璋自己的脸面,可他对缉拿死鬼一事似乎并不上心。朝廷看似轰隆隆闹出了很大的响动,实则到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结果来,死鬼莫名消失之后,这件事情就渐渐归于平静,朱元璋并没有一查到底,这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秉性。二是死鬼的身份耐人寻味。凡夫愚民对“蓝玉冤魂索命”之说津津乐道,但稍有心智者对此不屑一顾。因为蓝玉是个莽汉,并非心计之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大嘴巴”惹来杀身之祸,更没有听说他的身边有这般了不得的非凡人物。由此来看,有人要为蓝玉报仇的推断很难成立,多半是有人假“蓝玉冤魂”之名,行诛杀锦衣卫之实。
    那么问题来了,“死鬼”若不是鬼,他必然是人。那他究竟是何人?又是怀了怎样的动机要诛杀锦衣卫呢?只要死鬼是人,他就不可能凭空而来,就算他遁在江湖之外,那之前总该有些蛛丝马迹吧?这么一个武功奇绝的人,从始至终没在江湖上留下过任何声迹,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好事者以此推断,将“死鬼”的真实身份暗暗指向慕容秋风,那他诛杀锦衣卫的动机不言自明:就是为朱元璋日后裁撤锦衣卫扫清障碍。如此一来,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但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这一点慕容兄弟最清楚。
    当年事发之后,朝野间的种种猜测喧嚣尘上,慕容秋风自然有所风闻。于公于私,他都有意彻查此事,于公是给朝廷一个交代,给朱元璋一个交代;于私则是给他自己一个交代,还慕容家一个清白。慕容秋风性格孤傲,留在朱元璋身边只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除了保护朱元璋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从不染指。他无意背负这样的恶名,而且在这件事上,世人对朱元璋的猜想是真的错了,诛杀锦衣卫非是出于朱元璋的授意,死鬼亦非朱元璋的人。
    真实的情况是:死鬼发案耸动京师后,朱元璋自觉造孽太多,对“蓝玉冤魂索命”之说深信不疑。他怕蓝玉的冤魂不单会找上锦衣卫,更会找上自己,于是秘密在宫中请了法师作法驱鬼,超度蓝玉的亡灵。另一方面,他立即召来了慕容秋风,要他时刻随驾,寸步不离保护自己。那些时日里,朱元璋寝宫四周日夜围着一群法师和神经紧张的众多护卫,慕容秋风从未见他如此害怕过,因此知道此事绝非作伪,死鬼一案应该与他无渉。
    这种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实在有损皇家颜面,是以朱元璋极力遮掩,想大事化小。慕容秋风那时虽有心追查,无奈分身乏术,只得将追查死鬼一事交给两个儿子,他二人无甚经验,到最后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来。死鬼诛杀锦衣卫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无形中却帮了朱元璋一个大忙,促发了他择机剪除锦衣卫的决心。此后死鬼销声堙没,朱元璋认准了是法师驱鬼之功,遂也就渐渐放宽了心,他不愿抓着此事不放,惟愿这场风波能尽快平息。慕容秋风心有不甘,得隙后曾对死鬼一案进行过秘密追查,不过时过境迁,线索早断了干净,他的追查最后只能无果而终。
    这些都是极机密的事宜,事关皇家体面,只有他慕容家三人才知底细。慕容澹不知道死鬼杀的乃是蟒蛇卫,更不知蟒蛇卫与锦衣卫其实源出一脉,是以想不透这里面的玄机。他担心的不是死鬼杀几个人、犯多少案,而是死鬼的出现会不会和眼下愈演愈烈的皇权之争暗含着某种关联,焉知京城里会不会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当年他父亲都拿死鬼无可奈何,如今他老人家行踪难觅,不知自己能不能担得起这副千钧重担。
    兄弟俩没什么头绪,慕容澹就打发慕容泊回府去了,并将一门老小的安全托付于他。先是鸣蝉,再是死鬼,京师上空黑云压层,宫廷禁苑亦难保不会暗藏凶险,他此刻再也不敢离开皇宫一步。慕容泊亦不敢大意,回府之后轻易不敢离开,连孤雁儿一时也顾不得了。还是冯氏有心,鸣蝉两番前往寻淫,后一次虽遭了慕容泊阻击,也保不齐他会就此死心,于是亲身前往欲将她接入慕容府邸暂住。
    孤雁儿这边还有一个江中月应接不暇,哪里敢离了宅院?于是几番推托,冯氏虽是好意,亦觉此举实在唐突,要她一个清白女子贸然住到不相干的慕容家来,确实多有不便,于是不再坚持,又向慕容澹差借了府军暗中布在她宅院四处,隔三差五请她到府上作客,请她教授两女音律。
    如此一来,孤雁儿常得空在慕容府上走动,慕容泊严加戒备一段时日后,京城中似乎再无异状,便渐渐松下了戒备,有时也去孤雁儿宅上拜访。她家那个老叔自上次来访后,又忙着外出做生意去了,慕容泊几次上门都没再见着。
    光阴荏苒,数月时间匆匆而过,孤雁儿和慕容一家已混得厮熟,她与慕容泊两人感情益进,众人看在眼中,无不欢欣无限。孤雁儿原本担心中间还夹着一个江中月,行事多有不便,所幸他近日忙于政务,到她这里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两个男人总算没有撞在一起。
    孤雁儿以为是侥幸,其实是江中月“识趣儿”。自那夜撞破两人情事后,江中月窝了一肚子火,曾两次假意上门去找孤雁儿解闷。他装作一切如常,与孤雁儿狎昵亲近,借着之前那夜被打断的劲头试探下去,且看她如何反应。孤雁儿果然一反常态,似乎浑然忘了那夜的情浓时分,又恢复了先前那副若即若离、欲迎还拒的作态。他本来以为这无非是一种小女子的撩拨伎俩,是孤雁儿的一点小小的心机,对此也甚觉享受。对他这样的情场老手来说,男女情爱之事,一亲香泽固然是最终目的,但两情相悦时的互相撩拨才最令人迷醉。不过他这时已全然没了这种情致,意外撞见孤雁儿的丑行,使他对她的忸怩作态倍感恶心。
    他面上佯作不知,继续和她演下戏去,心里却认定了这个女人根本不似他想象的那般单纯。她见了攀慕容家这棵高枝儿,就一心一意想着要攀龙附凤去了!于是在心里暗哼一声:你只当我还被蒙在鼓里,由你耍弄嘛?我倒要让你见见,到底是谁玩谁儿!
    江中月临到走时特意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孤雁儿,有意无意地向香晴和小雨探问这些时日的近况。两个丫鬟言辞闪烁,推说一切都好,他心里愈觉气恼:这两人是他安插在孤雁儿身边的眼线,想不到竟也这般搪塞自己,看来这女人的心计是真不简单!他又稍加留意了一下,没有发现她那个突然冒出的“老叔”,着实有些纳闷。
    他心里憋了一股邪火,对慕容家的怨毒之深无以复加,他慕容家不单在朝廷上压他一头,如今更来夺他的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对慕容泊的仇恨要远胜孤雁儿,女人水性杨花可谓天性使然,至多算作不知廉耻,可慕容泊横刀夺爱,实在欺人太甚!
    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但还没有主意如何报复这对狗男女,最好能寻机给他慕容家难堪,并借机一举打垮慕容家,才能泄他心头之恨!他于是隐忍不发,推说皇帝最近交托了他军国大事要办,以后不能常过来陪她。孤雁儿装出一副依舍之态,有意无意打探是怎样的军国大事,江中月便随口敷衍了她几句。他如此说一是有意麻痹孤雁儿,好让两人肆无忌惮,只要他们做下了逾礼的丑事,被他抓住把柄,他就好借题发挥,叫他慕容家颜面扫地。二来他最近确有要务缠身,没心思在儿女私情上牵涉太多精力。
    原来齐泰最终说动了黄子澄,这两人在削藩方略上虽有分歧,但殊途同归,目标终是一致的。黄子澄是明理人,事已至此倘若建文帝再彷徨不定,只会让燕王得逞,于国乃是大误。二人于是摒弃前嫌,统一了立场,力劝建文帝痛下决断,这样一来建文帝又摇摆起来,尽快向燕王下手的意见又占据了上风。
    齐泰老谋深算,暗中已在北平着手布局,他和江中月密谋多时,决定让他亲赴北平,协助北平都指挥使谢贵和布政使张昺寻机铲除燕王。江中月怎肯错过此等建功良机,一捱事情议定,即准备动身前往北平了。
    第十一章 寒蝉 惊蛰

    慕容葳蕤两姐妹这日又要将孤雁儿拉去慕容府上,孤雁儿看她二人脸上喜色,笑问她们碰到了什么好事。两姐妹显得神秘兮兮,只说带她去凑个热闹。孤雁儿也不深究,跟着她们去了。
    她刚踏进慕容家的大门,便觉得气氛有些不一般:府里四下张灯结彩,场面不能说铺张,但与平日里的清冷反差甚大。府中的下人一个个喜上眉梢,人人都不得闲,看这情形府中必有大事。她拉着慕容葳问:“好妹妹,你跟我说实话,今天府里有什么喜事?”
    慕容葳这才轻轻回道:“今儿个母亲大人三十六岁生辰,特意请姐姐过来一起热闹热闹。”
    孤雁儿脸色一紧,怪她道:“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好叫我有个准备。你母亲大人寿辰,我两手空空,怎好见礼?”
    慕容蕤笑着将她拉到一边:“母亲大人怕你见外,这才嘱咐我们先不跟你说。母亲说了,能把姐姐你请过来,就是给她最好的见礼。”
    孤雁儿脸一红,轻声道:“这怎么使得,不行,我得回去准备贺礼。”
    慕容蕤拉住了不让她走,三人拉拉扯扯正争执着,慕容泊恰巧走过,出言道:“你们两个丫头又在欺负雁儿姑娘啦?”
    慕容蕤小嘴一撅,怼他道:“二叔,你这么快就向着雁儿姐姐啦?”
    慕容泊辩道:“哪里,我这是帮理不帮亲。”
    “好一个帮理不帮亲,二叔,我且问你,你是帮了什么礼?我们这做亲的又失了什么礼?”
    慕容泊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她们因何起了争执,连事儿都没闹明白,谈何谁对谁错?
    “哼哼,我说二叔,你倒是说说我们怎么没理了呀?”慕容蕤得理不饶人。
    慕容泊只得强辩道:“雁儿姑娘通情达理,哪像你们两个丫头,多半是你们又胡闹,惹了雁儿姑娘。”
    “唉哟,我说姐啊,你看看咱二叔,现在不问青红皂白就怪罪起我们来了,这,这真叫那个……那个什么来着?”慕容蕤急向慕容葳求救。
    慕容葳也不含糊,跟着附和起来:“这叫——帮色不帮亲!重色轻友,不对,是重色轻亲!”
    慕容泊和孤雁儿被两个丫头一番嘲弄,齐刷刷脸都红了,两个丫头却笑得前俯后仰,直不起腰来。慕容泊没法,只得端起长辈的架子来:“你们两个再胡闹,我这就去告诉你们母亲大人。”
    “二叔,都说了你冤枉我们了,我们哪里敢欺负雁儿姐姐,是母亲吩咐我们请姐姐过来一起热闹热闹。可姐姐见外,非要回去准备什么贺礼,我们这才拉着她的。”慕容葳答道。
    “对对对,我们哪里敢欺负她,现在不敢,以后可更加不敢了!”慕容蕤又不失时机插了一句,然后“咯咯”狂笑不止。
    “这么说来倒是我错怪你们了。”慕容泊转向孤雁儿,说,“姑娘来了就是,不用太见外。我们慕容家有规矩,无论婚丧喜宴都不得大操大办,今儿个是嫂嫂心情好,才有意请姑娘过来聚聚,算不得是办什么寿辰,要准备什么贺礼啊。”
    孤雁儿听他这么一说,这才觉出些异样来。慕容家是当朝重臣,深受两代皇帝器重,他家若是有喜事,该是门庭若市,朝贺之人络绎不绝才是,怎么会这般冷清?
    “慕容公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好生奇怪,你们慕容家是朝廷的大官儿,怎么姐姐做寿辰这么大的事儿,显得这般,这般……”
    “这般冷清是吧?”慕容泊笑着问道。
    孤雁儿点了点头。
    “姑娘有所不知,我家祖上早已败落,是我父亲当年护驾有功,救过先皇的性命,这才有了我慕容家今日的荣宠。我父亲受功不忘本,给慕容家立下了门规,凡我慕容子弟不得私相结交朝臣权贵。他在时就从不操办酒宴寿辰,最初时还有一些朝臣在他寿诞之日找上门来给他拜寿,都给他谢绝了,久而久之人家都知道了我慕容家的规矩,便没人来了。如今他很少在家了,但这规矩我们都守着,今天大嫂高兴,府里这样装扮已经算是破了例了。”
    “噢,原来如此,那我就不回去准备了,可我老觉着这样去见姐姐,实在有些失礼。”
    “一家人在一起聚聚,不讲究这么多。姑娘若是太见外,反倒惹大嫂不高兴。”
    慕容泊言不自意说出“一家人”来,他尚未发觉,孤雁儿已觉异样,不禁又有些羞涩。
    几个人正说着,一个下人跑来禀道:“二少爷,王老爷子来了!”
    慕容泊一喜,忙道:“快,快请老爷子进来!”又一想,连忙叫住了那下人,“不,我随你一同去迎他!”随即向孤雁儿告声失陪,亲身迎接去了。
    孤雁儿见他如此,想来那王老爷子的身份不同一般,忍不住问:“那个王老爷子是什么人?”
    慕容葳回道:“这个王老爷子是蟠龙镖局的总镖头,他与我爷爷有些旧交,我们两家常在一起走动,就当是自家人一样。”
    “蟠龙镖局?就是京城里有名的那个大镖局?”
    “怎么,姐姐你也知道蟠龙镖局?我还以为你对江湖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呢!”慕容蕤说及江湖上的事情,又来了兴致。
    孤雁儿摇摇头:“我可不知道,不过是听我老叔提起过这么一两句。”
    “这么说来你老叔也知道江湖上的事情?”
    孤雁儿一笑:“你这丫头就知道什么江湖不江湖的,我老叔是做生意的,他哪儿管什么江湖上的事情。他有时走货要托镖,听他说这蟠龙镖局可不简单,是京城里最大的镖局。”
    “切,它哪里算什么最大的镖局,京城里就他一家镖局,反正大啊小的它都算最大的。”慕容蕤有些不屑道。
    “怎么京城里就它一家镖局嘛?”
    “可不是,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这倒奇了,京城这么大的地儿,怎么就一家镖局?”
    “雁儿姐姐,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要不要我来告诉你?”慕容蕤卖起了关子。
    “你说来我听听。”
    “不过这可是秘密,是不能随便跟人说的。”
    孤雁儿看她又要作妖,没好气地说:“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反正这种事儿我也不爱听!”
    慕容葳白了慕容蕤一眼,责她道:“就你,不会好好说话,又惹雁儿姐姐不高兴。”她于是说开来,“这事儿旁的人不清楚,我们倒是很清楚。我听爹爹说,老皇帝是个很多疑的人,京城是他住的地方,所以他不让人在京城开武馆,连镖局也不让开。”
    孤雁儿听她这么说,暗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京城里一个江湖门派也没有。
    “那为什么他们蟠龙镖局就能开呢?”
    “蟠龙镖局的王老爷子和我爷爷是故交,听爹爹说当年是爷爷在老皇帝面前作保,才同意他们开了这家蟠龙镖局。”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慕容泊迎着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年在五十开外,一身富态,身体略微发福。在他身后另有两个年青男子,一人年约三十多岁,看着有些老成之态;另一人则要年轻许多,只有二十来岁模样,身板有些瘦弱。
    几人走过三女身边,那老者和那三十多岁的男子均朝三女颔首致意,只有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双眼睛在慕容姐妹身上滴溜溜乱转,冲着二女叫道:“两位妹妹,许久不见长得越发俊俏啦?”
    他一忽儿看看慕容葳,一忽儿看看慕容蕤,大约是一时分辨不清,稍作思想后才指着慕容蕤说道:“让我猜猜,你……你是蕤妹?”
    慕容蕤横了他一眼,不去理他。那男子讨了一个没趣,正觉没意思,猛然发现了孤雁儿,惊为天人,那双眼珠立即转到她的身上,然后便停止不动了,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孤雁儿觉得此人甚是无理,便转过身去背向着他,慕容蕤也觉厌烦,拉了她躲到一边,说:“姐姐咱们走,别去理他。”
    慕容泊领着三人自往前去,冯氏已从里面迎出,将王老爷子请进客堂。那男子兀自回头张顾孤雁儿,看得眼都直了。孤雁儿眉头蹙起,等他们离得远了,轻声问道:“这人是谁?好生无礼。”
    慕容蕤小声骂道:“他是王老爷子的独子,叫作王实愚,是个无赖。”她姐妹俩都不喜欢这个王实愚。
    原来,慕容秋风当年有一次负伤遇险,正好得遇王老爷子——王双木相救。王双木冒着风险将受伤的慕容秋风藏在自家院子下面的一个酒窖里,使他逃过了追杀。慕容秋风是个感恩之人,当年的王双木不过是一介农夫,不懂武功,他惟恐对头去而复返,对王双木不利,于是就带着他一块儿逃走,两家自此结缘。
    朱元璋坐稳天下后,慕容家恩荣无限,慕容秋风行事谨慎,为了不招致朱元璋猜疑,对其他人等一概敬而远之,唯独对这个当年患难相交的老友例外,两家常在一起走动,关系非同一般。
    王双木本是个老实本分的农夫,跟了慕容秋风后便央求着要跟他学武。慕容秋风一生不收弟子,本不想教他,架不住他多次哀求,那时正是朱元璋坐大之时,各方人马互相厮杀,暗杀朱元璋者不在少数,慕容秋风亦有朝不保夕之感。他考虑到王双木若不会丝毫武功,性命实在堪忧,便指点了他一些剑法,让他可以自保。
    王双木不是习武的材料,慕容秋风教他也有限,所以武功上的造诣只是一般。再后来朱元璋建立明朝,慕容秋风功成身退,王双木跟着沾了光,在京城置下了宅院,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他膝下一直无儿无女,直到近四十岁时才得一子,就是王实愚。他得子不易,自幼骄纵惯养,养成了个游手好闲的浪子哥儿。王双木本属意慕容澹的两个女儿,觉得年纪也正合适,有意在双姝间择一为媳,可又觉得儿子实在不争气,配不上慕容家的女儿,一直拉不下脸来开这个口。
    王实愚知道老父的心思,他是个纨绔子弟,从小沾了老父的光还当自己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慕容双姝生得标致,他便借着两家的亲近常去寻腻,两姐妹小点儿时还常和他玩闹,后来愈看他不顺眼,便渐渐疏远了他。
    孤雁儿听她们说了这一番,又问道:“那还有一个是谁?”
    “那个是李桓,他是王老爷子的大徒弟,这些年老爷子上了年纪,蟠龙镖局主要都是他在撑场面,算是蟠龙镖局的大镖头。这个人嘛还算可以,总之要比那无赖好多了。”慕容葳答她道。
    慕容蕤也点点头:“蟠龙镖局以后要是交给李桓还可以,如果交给那个无赖,哼哼……”
    三个人又说了会话,慕容泊来寻她们一块入席。
    “雁儿姑娘,嫂嫂要我过来请你一起入席。”
    “这个,我是个外人,怎么好……”孤雁儿扭捏起来。
    两姐妹推着她就往里走:“姐姐你怎么老说自己是外人呐……”一边吃吃笑了起来。
    孤雁儿被姐妹俩推进客堂,见大堂里就摆了两张桌面,冯氏和王家的客人坐在上首那张。冯氏今天显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格外明艳照人,她见了孤雁儿,热情地招呼她过去坐下。
    孤雁儿看了这场面,自己又不是慕容家的什么人,怎好和冯氏他们坐在主桌?百般推托,自己跑到另一张桌子坐下了。冯氏请她不过,只得作罢,于是让慕容葳蕤姐妹俩陪她坐在一起,慕容泊则被拉到了主桌,陪着王家客人一起。
    众人依宾主落座后,冯氏吩咐下人酒宴开席。王双木端起酒杯站起来,问:“夫人,大公子还没来,怎么就开席了?”
    “他最近朝廷上事情多,要晚些过来。”
    “再忙也不能误了夫人的寿诞啊,这就是大公子的不是了,等他来了,老夫定要说说他。”
    冯氏一笑:“我都不动气,老爷子你动什么气。再说了,我慕容家有规矩,今天已经算是破了例了。”
    “慕容老先生家教如此,老夫佩服啊!唉,说起来我都有三四年没见过我这个老大哥了,也不知他在哪里逍遥呢!”
    “别说老爷子你了,我们这些年都没见着他老人家。”
    两人说着话儿,渐渐扯到慕容秋风身上,孤雁儿留神听着,忽然发现有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她抬头一瞥,正是王实愚。王实愚与她眼光相遇,立即转了开去,孤雁儿亦假装将眼光擦过。稍过一会儿,她再拿眼角余光扫去,王实愚的眼睛又贪婪地盯在了她身上。她佯作不知,等到寿宴结束,才起身告辞。
    冯氏一直等到宴席结束,也没等到慕容澹回来,王家的客人也不急着回去,继续坐下喝茶闲聊。王双木是在等慕容澹回来,他们另有要事相商。蟠龙镖局能在京城独开一家,远非慕容蕤所说的是靠着慕容秋风作保这么简单,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朱元璋的脾性,决不允许卧榻之侧有任何有武力势力存在,这是他在京城禁绝江湖门派的根本原因。慕容秋风在朱元璋面前虽有几分薄面,还不足以让他为此破例,他之所以准了慕容秋风所请,里面另有隐情。
    慕容秋风担负着护卫朱元璋的职责,但他性格孤傲,不屑与锦衣卫之流为伍。如此一来,情报工作就成了他的弱项,他是朱元璋最重要的安全保障,必须得耳聪目明才行,尤其是京城里的风吹草动他都得尽量掌握。他于是向朱元璋提出,让王双木以开设镖局为名,暗地里做他的眼线,替他收集情报。
    锦衣卫收集情报的本事天下莫能出之,但对朱元璋来说多条眼线总是好的,他对慕容秋风大体放心,与其驳了他的面子,不如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说到底蟠龙镖局也是为他自己所用,便准了慕容秋风所请。王双木与慕容家的关系世人皆知,当然要另眼相看,自蟠龙镖局开张那天起便顾客盈门,生意兴隆,世人只道两家联结“皆为利来”,从未另有起疑。
    王双木的武功一般,但占了京城“独一份”的光,买卖做得风生水起。蟠龙镖局出镖,从来没有出过失镖的事故,因为江湖上都忌着慕容一门的名头,谁也不敢招惹。慕容秋风在时,对王双木多有告诫,蟠龙镖局行事谨小慎微,树大却不招风,只安心做好镖局这一行买卖,然后暗里收集情报。不过近些年来,情况则大大不同了。
    慕容秋风退隐后对蟠龙镖局的管束便少了,相反,慕容澹初入仕途便在鸣蝉的事情上栽了个跟头,他急于想扳回场面,又苦于在朝廷中没有可以依仗的势力,于是就想到了蟠龙镖局。在他的暗中支持下,蟠龙镖局越做越大。王双木无甚主见,架不住王实愚的怂恿,借着机会将镖局的业务扩展开来,地产、商铺、典当等都有涉足。在明里,蟠龙镖局日进斗金,买卖越做越大,;在暗里,他们则是慕容澹的“包打听”,触角触及京城的各个角落、各行各业。无论是慕容澹还是王双木,都很满意眼下这种密不可分的纽带关系。
    慕容澹一直等到夜色暗了才回到府里,他这些日子要务缠身,要不是急于想从王双木那里探听回讯,也不会借着冯氏寿辰的机会赶回府来。前些时日京城连番异动,除了十三妖中的鸣蝉和重现江湖的死鬼,另外还有一桩紧急的疑惑事情更加让他坐卧不安。这件事情牵涉着他家老二慕容泊,他不得不慎之又慎,思前想后,只得委了王双木暗中调查,这次回来正是为了听取回讯。
    两人相见后,慕容澹就引着王双木去了自己的书房,两人关紧房门一直促谈到深夜。这期间,慕容澹安排了两个贴身侍卫守在房外,连冯氏和慕容泊都不得打扰,冯氏隐隐察觉出一丝异样的气氛。两人谈完后,慕容澹看时辰已晚,便留王家人在府上过了一夜。冯氏见他心神不宁,几次探他口风,慕容澹皆闭口不言。非但如此,他竟然没在家过夜,连夜又赶回了官署,让冯氏的心里愈加不安。
    一晃过去月余,孤雁儿经常被冯氏请来教授两姐妹音律。其实教授音律是假,两姐妹不过是捣捣浆糊,倒是慕容泊跟着学得认真。他早年间颇不屑于诗书棋画,认为是酸腐文人附庸风雅,现在因了孤雁儿的缘故,爱屋及乌,豁然觉得一只小小的陶埙中竟能蕴藏如此妙趣,渐渐痴迷其中。
    三人这日在花园中听孤雁儿吹埙,她这次吹的曲子与之前的颇不同,曲调甚是凄婉,听得慕容泊不由心生悲戚。他待孤雁儿吹完,问道:“雁儿,你今天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听着觉得好生悲伤。”
    孤雁儿幽幽叹了口气,似是自艾自怨:“长途野草寒沙,夕阳远水残霞,衰柳黄花瘦马。休题别话,今宵宿在谁家?瘦皆因凤只鸾单,病非干暑湿风寒,空服了千丸万散。恹恹情绪,立斜阳目断巫山。”
    慕容泊听她说得凄婉,莫名生出一丝不安来:“这,这是什么曲子?”
    孤雁儿回过头来看他,嫣然一笑:“慕容公子,你可听说过断肠人在天涯嘛?”
    “甚么‘断肠人在天涯’?”
    “哎呀,雁儿姐姐,你这曲子听得我难过死了……”慕容蕤嘟囔道。
    孤雁儿正要开口说话,一个下人匆匆跑来,对慕容泊说道:“二公子,大公子请您和雁儿小姐过去一趟,说是有急事。”
    慕容泊心下生奇:“怎么大哥回府了嘛,我怎地不知?”
    “刚回来没多久,和王家的少爷一起回来的。”
    “他叫雁儿小姐干嘛?”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不过看起来像是出了急事。”
    慕容泊心头疑惑,只好向孤雁儿道:“有劳小姐和我一起走一遭。”
    孤雁儿有些不知所措,跟着他一起去了。两人来到客堂,只见慕容澹正襟危坐在堂上,神情严肃,一脸愁容。下面陪着两人,一个是王实愚,一个是李桓,两人神情委顿,脸上泪痕未干。
    慕容泊见此情景,忙问道:“大哥,出了什么事了?”
    慕容澹并不抬眼看他,颓然答道:“王老爷子……昨夜过世了。”
    慕容泊一惊,老头子身体一向康健,怎么会忽然就过世了?
    “王老爷子他身体硬朗,怎么忽然就没了?”
    李桓抬起一双泪眼,看着他说:“师傅他老人家昨夜遭人暗害了……”说罢又抽泣起来。
    慕容泊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双木靠着与他慕容家的关系,江湖道上的朋友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他蟠龙镖局本事平平,却能做到今日的局面,就是最好的佐证,是什么人竟然敢在京城慕容家的地头上对他下毒手?
    “这怎么会……什么人这么大胆?王少爷,老爷子近来可曾得罪了什么人嘛?”
    王实愚嚎啕大哭起来,呜咽道:“家父的为人……两位公子还不知道嘛,他一直说和气生财,叫我们不可在外面生事,你们……你们几曾见他开罪过什么人嘛?”他这话不假,王双木本就是个老实的农人,因缘造化和慕容秋风攀上了关系。他发达以后秉性不改,为人处事皆不张扬,常有仁爱施善的善举,在城里口碑甚佳。蟠龙镖局能有今日的局面,也不全是慕容澹暗助之功,亦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
    “那怎么会……”
    “是煞骷髅!”慕容澹恨恨拍了一把桌子,从椅子上蹭地站起。
    王实愚哭着说道:“我今儿个早上不见我爹起来,开始还以为他睡过了头,也没在意。哪知到了巳时时分,还不见他房里有动静,我爹平时一清早就起来练剑,哪里会睡得这么晚,这才进房去看他,谁知道……谁知道他已经……”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李桓见他说不下去了,接过话头:“少爷赶紧叫人过来找我,我赶到师傅房里,他老人家早已……早已气绝多时了。我们两个没了主意,急忙跑去找了大公子,大公子听说后就急着和我们一起回府来了,要找二公子共议此事。”
    “煞骷髅?王老爷子好端端地怎么会牵扯上煞骷髅,该不会有错吧?”慕容泊十分不解。
    “不会错的,就是煞骷髅干的!我们在师傅的尸体旁边发现了,发现了……”
    “发现了这个。”慕容澹重又坐下,缓缓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个花白的骷髅头来,放在桌上。
    “煞骷髅杀人,必会在现场留下这么一个白色骷髅头。”
    “啊——”孤雁儿见了骷髅头,吓得一声惊呼,花容失色。
    慕容泊这才想起孤雁儿来,连忙说:“大哥,这东西吓着雁儿姑娘了,我们怎好当着姑娘的面儿谈论这种事情,我先送她出去。”
    “老二,不忙。”慕容澹轻声叫住了他。
    慕容泊略一迟疑,说:“留她一个姑娘家在此作甚,可别惊着了她。”
    “我还有话要问雁儿姑娘。”慕容澹说罢,抬眼看着孤雁儿。
    孤雁儿觉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稍显异样,有些颤声道:“大公子,你……你有什么要问我吗?”眼中满是讶异之情。
    慕容泊看慕容澹今日的神情有些古怪,亦是满脸狐疑:“大哥,雁儿姑娘有什么好问的,难道她还能知道煞骷髅吗?”
    慕容澹情知这个二弟已被孤雁儿迷住了心窍,只得委婉说道:“老二,你想多了,雁儿姑娘怎么会知道江湖上的是是非非。我是觉得王老爷子死得蹊跷,这才想问她一些事情。”
    慕容泊更加奇了:“她都不认得王老爷子,你要问她什么?”
    “我是在想,最近京城发生的怪事太多,先是巫山十三妖,再是死鬼,现在又冒出了煞骷髅,这些都是平素在江湖上极少露头的人物,怎么偏偏全都赶在了一块儿?老二,你不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吗?”
    慕容泊经他一说,也觉得事情不寻常,但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那与雁儿姑娘有何关系?”
    慕容澹连连摆手:“不是与雁儿姑娘有关,我不过是想请姑娘多回忆一些细节,或许可以助我破案。”
    “什么细节,大公子请问。我如果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
    慕容澹向孤雁儿微微颔首,换了温和的语气:“多谢姑娘体量,慕容澹如有得罪之处,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大公子你说哪里话。”
    “这个……在下下面问的,如有不妥之处,或是姑娘不愿启齿的,就当我没问。”
    孤雁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有些忐忑,轻轻“嗯”了一声。
    慕容澹转过脸来,看着慕容泊说:“煞骷髅为什么要杀死王老爷子,这件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慕容泊回他道:“煞骷髅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犯的血案还少嘛,其中又有几桩是叫人想得明白的?”
    慕容澹轻轻“嗯”了一声:“话是不错,不过我总觉得里面或许另有玄机。”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炯炯盯视着孤雁儿,“雁儿姑娘,在下冒犯,请你仔细回忆一下鸣蝉那夜掳走你的情形。”
    孤雁儿轻轻“噫”了一声,身子一颤,显是被惊吓到了。慕容泊护她心切,觉得大哥委实有些无礼了。那夜不堪,必在孤雁儿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怎好再刺激她?
    “大哥,那夜的事情你还不知嘛,又何必旧事重提?你若一定要问,问我就是,那夜我在现场。”
    “二弟稍安勿躁,我问雁儿姑娘的是那贼人出现时的情形。”
    “鸣蝉与煞骷髅并无关联,与王老爷子的死更没关系。”
    “你怎知就没有关系?”慕容澹忽地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神情十分郑重,“巫山十三妖杀人,煞骷髅也杀人,做下的大都是无头的血案,江湖上至今无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你敢断言,他们就没有一点儿关系?!”
    慕容泊被他这一记棒喝,顿时冷静下来,自己一意维护孤雁儿,已经失了常智。是啊,自己怎么就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巫山十三妖和煞骷髅都是诡秘异常的杀手组织,他们犯下的诸多血案论起手段之残忍,颇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
    十三妖中的大鬼常常无端以矛戟杀人,龙阳羽人专断男人命根,传闻中割人头颅的大青小青,还有喜欢将人大卸八块的刀劳鬼,必要将人戳得肚破肠流而死的崇鬼……这几个妖人有各自特色鲜明的杀人手法,叫人闻风丧胆,但十三妖中更有一些从来没在江湖上冒过名头的,既难以辨识他们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他们的杀人手段。
    再说煞骷髅,他们做下的最耸动江湖的两桩大案,非昆仑派前任掌门莫太言和丐帮的副帮主冯琛海莫属。这两人是四大门派中堪称中流砥柱的人物,要杀死他们谈何容易?可结果,莫太言被人腰斩砍作两断,冯琛海更惨,整个人被烧作了一团焦炭。如此杀人,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之所以会将这两人的血账归在煞骷髅名下,唯一的原因是煞骷髅杀人后会在现场留下一个白色骷髅头,而十三妖则不会。但是,谁又能担保这个白骨骷髅不是有人故布疑阵、刻意为之呢?
    慕容泊经此点拨,有些明白了:“大哥,你的意思是说巫山十三妖和煞骷髅是一伙儿的?”
    慕容澹摇了摇头:“还不好下此断言,我是觉得这两者之间或有联系。”
    孤雁儿看二人表情严肃,于是努力镇定下来,开口道:“两位公子,雁儿不清楚你们在说些什么,如果那夜的情形对大公子破案有帮助,我愿意仔细回想一下。”
    “在下知道此事对姑娘不易,如果觉得为难,只当慕容澹没说。”
    孤雁儿望了慕容泊一眼,见他一脸关切之情,郑重地点了点头:“不妨事,公子请容我好好想想。”她略略理了理思绪,将那夜的情形仔细回想一番,然后才缓缓道出。说到鸣蝉突然出现时,仍是心有余悸,连声音都发颤了。
    慕容澹一直仔细盯视着她,慕容泊则显得关心慌乱,似乎比孤雁儿还要紧张。直到说到慕容双姝姐妹出现,她才终于松下气来,后面的事说得轻松多了,也不显得那么害怕了。
    慕容澹用心听她说完,锁眉不展,似是在想着什么。
    “大哥,你可听出什么要紧来?”
    “老二,你先送雁儿姑娘回去。是我害姑娘又想起了那个恶贼,你一定好生把她护送回家,好好陪着她,别让她又受了惊吓。”
    “不用劳烦二公子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姑娘是我慕容家的贵客,倘若有何闪失,叫我怎么向令叔交代?”
    “大公子多虑了,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什么歹人。”
    “还是小心些好。噢,对了……”慕容澹不经意地说起,“说起来上次令叔来访,我和内人还一直未曾登门拜望,实在失礼得很。”
    “大公子这么说就见外了,您要务缠身,还是忙正事要紧。”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两家总该多走动走动,亲近亲近。”慕容澹说罢,转向慕容泊,“老二,说起来你到小姐府上去过两次,可曾代我和你家嫂子向左老先生问礼?”
    “那个……我是去了两次,左老先生都不在府上,没见上他老人家。”
    慕容澹轻轻“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令叔这般忙碌?”
    “他哪里有大公子忙,他那是瞎忙。”
    “上次我听令叔说起,他在城东开了家货栈,想是生意盈门,忙不过来吧?”
    “他是个不省心的人,那货栈他不自己看着,就觉着不踏实。”
    “原来如此。还请姑娘给令叔捎个口信,他老人家哪日得空在府上,我和内人一定前去拜望。”
    “这可使不得,我和家叔一介百姓,怎敢劳动大公子大驾。”
    “令叔是长辈,我等岂有不回拜之礼?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老二,你这就送小姐回去吧。”
    “那王老爷子的事情……”
    “你容我再好好理理思绪。”
    慕容澹看着孤雁儿窈窕远去的背影,心里疑窦丛生: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慕容澹特意召孤雁儿过来,用意不单是询问那夜的情形这么简单,这段时间来一直令他心神不宁的那桩疑心事,就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她是一个谜团,偏偏老二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本指望着王双木能替他查出些线索来,结果竟连王双木也不明不白地死了,使整件事情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他也是无意间发现了孤雁儿的蹊跷之处。当时为了替老二看护住她,他精心挑选了八名手下分成两班日夜不辍守在她家周围,结果没守来鸣蝉,却有了意外的发现:江中月竟有两次进了她家!他和江中月同掌宫廷禁军,手下亲兵自然认得他。
    慕容澹对此十分吃惊,于是开始着手调查孤雁儿和他老叔的背景。他老叔上次来访时自称左光念,说是在城东开了一家“左记货栈”,以靠贩卖山货为生。他以此为线索,请王双木暗中调查。他一共交托了王双木三桩事情:一是调查鸣蝉及其他十三妖人的去向,二是死鬼的踪迹,另外一桩就是孤雁儿的真实身份。因这第三桩牵扯着慕容泊,他特意嘱咐王双木务必慎之又慎,不可泄露一丝风声。
    上次王双木以贺寿为名与他在房中密谈,便是给他回讯。鸣蝉的去向他没能查到,此外也没发现其他诸妖出没的消息;毫无意外,死鬼仍是一桩无头公案,根本无从查起,仿佛他短暂现身后又回去了阴间,渺无踪迹;至于孤雁儿和她老叔的身份,果然如慕容澹担心的那样,疑点颇多。王双木顺着“左记货栈”的线索查去,发现左记货栈是数月前才在城东突然冒出来的,之前似乎就没有过左光念这个人。
    慕容澹大致推算了一下时间,恰恰就是在慕容泊救下了孤雁儿之后。他惊出一身冷汗:慕容泊早前只知闭门练剑,没什么江湖阅历,撞上这个孤雁儿,只怕是有人故意设的局。他不知设局之人是不是就是江中月,还是另有其人,但对方如此处心积虑,必然不怀好意。他不知该如何向慕容泊说起此事,慎重起见,他又让王双木顺着孤雁儿和江中月的关系着手,务必查清这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这件事中嫌疑最大的人是江中月,他一直不甘心屈居自己之下,心怀妒恨,因此有充足的动机。可让他想不透的一点是:为什么连巫山十三妖也牵扯了进来?难道是江中月为了报复自己,竟然和鸣蝉勾结在一起,三人上演了这么一出荒唐的“英雄救美”的闹剧?以他对江中月的了解,此人似乎还不至于如此不堪。
    他理不出什么头绪,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双木身上,希望他的调查能给自己一个想要的答案,哪知王双木竟在这当口被煞骷髅毫无预兆地杀死,天下哪有这等巧事?
    他适才和孤雁儿问对,就是有意想探探这个女人的虚实。从她的反应来看,这女人藏得滴水不漏,要不是有了王双木先前的消息,连他也被蒙蔽了过去。他心里萌发了一个可怕的念头:王双木的死绝非意外,必是他的调查触及了某个重大的阴谋,这才被人急着灭口。这个阴谋或许就与京城近来的频频异动有关,他无法得知王双木的死亡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是与十三妖有关,还是死鬼,亦或者是孤雁儿与江中月?但从他的直觉判断,王双木之死十有八九和这个女人脱不了关系!
    慕容澹痛心疾首,无论王双木是何人所杀,必是因他而死。要不是他让王双木暗中追查,他也不会就此殒命,他不敢将实情告知王实愚和李桓,也不敢告诉慕容泊,只有把它埋在心底,深深愧责。
    李桓见慕容澹良久不语,问道:“大公子,你看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师傅的尸体现在还在房中……”
    慕容澹醒过神来,连声道:“对,对,王老爷子他……快带我去看!”
    李桓噙着泪说:“他老人家的身子我们都不敢动,就等着大公子去。”
    三人于是立即奔去王府。
    王双木就仰天倒在他的卧房内,胸口一大滩血迹已经凝干,连身子都僵硬了。王实愚见了老父尸体,扑上前去,抱着又嚎啕哭了起来。李桓静静伫立在一旁,泪水无声落下。
    慕容澹仔细查看王双木的身体,伤口仅有一处,就是胸前这个创口。看着似个剑伤口,被人一剑贯心而死,手法干净利落。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推算,应该是在昨夜的后半夜里。他扒开王双木胸衣,再用心查看他胸前创口,隐隐觉出些不对来。慕容家以剑术闻名天下,对剑研究极深,他细心地发现王双木前胸后背的两处创口看着像是剑创,实则有些细微的差异:两处创口下面的创痕极薄,应是极锋利的剑刃所致,而上面的创痕则略显沉钝,并不像是剑刃所致。此外贯穿王双木前后两处的创口位置不在平直的一条直线上,后背的创口要略略挑高一些,这一点也有些奇怪。这些都是极难察觉的细枝末节,非是用剑行家看不出来。
    慕容澹叫过王实愚,问道:“你进来时老爷子就是这副模样?”
    王实愚止不住哭声:“我进来时家父……家父就这样了,我当时想着救他,就抱着他的身子摇他,哪知道,哪知道他早就气绝了……”
    “你没翻动过他身体?”
    王实愚稍想了想,确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大体就是这样。”
    “那个骷髅头放在何处?”
    王实愚指了指尸体的头旁:“就在那里。”
    “你昨夜就没听到什么响动?”
    王实愚木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慕容澹久久注视着王双木的尸体,那个遗留在现场的白色骷髅头似乎十分明确地宣示了煞骷髅的罪行,但他不敢单单以此就排除十三妖和煞骷髅之间的关联。他想来想去,江湖上风闻过的十三妖不过七八人,还有几妖极其神秘,不但无人识其真颜,连他们的名号江湖上亦无传说。他们的杀人手法究竟如何,从来无从考证,未必就一定如龙阳羽人之辈惊悚骇人。
    他看王双木的表情甚是安详,没有一丝惊恐之色,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起了身,然后在毫无知觉间就突遭了暗算,可见杀手的手法之利落……慕容澹一边想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电光:杀手不惜潜入王府实施暗杀,可见他们杀王双木已十分急迫,难道是说……是王老爷子查出了什么眉目?
    慕容澹不露声色,他在现场再也找不出其他线索,便叫过王实愚:“你们好生安葬了老爷子吧,他的后事一定要办得风光体面。”
    王实愚又嚎啕起来:“大公子,我爹死得冤啊,你可一定要给我们报仇啊!”
    慕容澹咬牙切齿道:“煞骷髅犯下累累血案,如今又多了老爷子一笔血债,我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善罢甘休!”说罢留下王、李二人气忿忿地走了。
    慕容泊陪着孤雁儿一路回去,见她默然不语,像是有什么心事,以为她受了回想的惊吓,于是温言抚慰她。孤雁儿闪着大眸子朝他一笑,低着头仍是一言不发。
    两人一路无语,来到了孤雁儿的宅院门口,孤雁儿瞥眼看见门口的花盆里洒了一把青米,停下来说:“公子,我到了,你留步吧。”
    “我送小姐进府吧。”
    “不必了,大公子那边还有要事,我想他一定等着你回去呢。”
    “那个不打紧,有大哥操心就行了,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孤雁儿轻轻一笑:“二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男儿大丈夫当以功名大业为重。你慕容家名满天下,身上的担子自然也重,你堂堂七尺男儿,怎好只管自己偷闲,倒叫你大哥一力承担。”
    慕容泊以为她嫌自己无心功业,自惭道:“姑娘说的是,是慕容泊胸无大志。”他大觉顿挫,精气神一下蔫了。
    孤雁儿看他一蹶不振的样子,遂展开笑颜,开导他说:“胸无大志可以慢慢培养,心有真情却是难得。”
    慕容泊听她这句话,又来了心气,盟誓似地说道:“姑娘的话慕容泊记下了,我一定要作出一番功业,不辜负姑娘对我的期望。”
    “这样才对嘛,好了,你回吧。”孤雁儿浅浅一笑,轻轻扣起了门环,慕容泊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不一会儿,小环出来开门,孤雁儿迈步进了院子,随即关上院门,她轻声问小环:“我见你洒了青米,是健雄来了吗?”
    小环点点头。
    “她们两个呢?”
    “我打发她们上街去了。”
    “他怎么来了,人呐?”
    “他在他的卧房,好像有急事。”
    孤雁儿微微皱起眉头,走去她老叔的房间,房里坐着她的那个老叔——左光念。为了避免遭遇江中月,如非必要左光念绝不会在她宅中出现,看来一定是发生大事了,或许就与刚刚的事情有关!
    “你怎么来了,我问你,王家的老头子是你做掉的?”她开门见山问道。
    “那老东西是个麻烦,不能留他!”
    “健雄,你怎么这么莽撞,那老家伙和慕容家的关系不一般,你就不怕惹麻烦?”
    左光念翻了她一眼:“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健雄。”
    孤雁儿寻了一处坐下,轻声道:“这里又没有外人。”
    “那也不成,我们做事哪有你这么不小心的?”
    孤雁儿见他动了怒气,装模作样冲着他拜了一礼:“回老叔的话,侄女记下了。”
    “你少在我面前演戏。”
    孤雁儿看他不识逗,有些生气,说道:“王家那老头子这会儿不该杀!”
    “人是煞骷髅杀的,你怕什么?”
    “所以你才在现场留了骷髅头?”
    “把它做成一桩无头公案,就没人会查到咱头上。”
    “只怕没你想得这么简单。”孤雁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从慕容府里回来,就在刚才慕容家的大公子和我说起王老头的死来。”
    左光念稍显诧异:“他和你说这种事情干嘛?”
    “我也觉得奇怪,他特地叫我去,问我被掳那夜的情形?”
    “这和王老头的死有什么关系?”
    “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怀疑煞骷髅和十三妖有联系,所以才仔细询问我那夜的情形。”
    “原来是这样,这慕容家的老大倒是想得深远,不像那老二……”
    “不过……”
    “不过什么?”
    “我总觉得他的用意没那么简单,他好像怀疑上我了。”
    “他怀疑你?那不可能!”
    “你不懂,他看我的眼神不一般。”
    左光念“嘿嘿”冷笑两声:“他看你的眼神?男人看你的眼神都那样,你看那个老二,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孤雁儿摇摇头:“不是的,不是那种眼神,你刚刚也说过,这慕容家的老大和老二不同,他们俩太不同了!”
    “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们做事从来没有马脚。”
    “那是从前,这件事上就有个很大的纰漏。”
    “你是说……”
    孤雁儿望着左光念,点点头:“没错,就是老叔你。”
    左光念听她这么说,低下头沉默起来。他这个“老叔”确实是个重大的纰漏,但造成这个纰漏的原因不是他们做事不慎,而是事情太出于意外,他们只得仓促填补漏洞。这个意外就是慕容泊的出现。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攀上江中月这条线,借以刺探朝廷的消息。偏偏那夜孤雁儿一时大意,为鸣蝉所掳,而慕容泊的意外出现使他们对计划临时作出了重大调整。慕容家被两代皇帝委以重任,执掌宫廷禁卫,利用价值要远高过江中月,这样的天赐良机怎好错过?孤雁儿想通过亲近慕容泊攀进慕容家,但她那时的身份不过是江中月从荆州带来的一个风尘女子,这样的身份必然是不被容于清流的慕容之家的。她临时编谎,给自己“造”了一个老叔出来,为了圆谎这才有了左光念和左记货栈。
    这件事情办得极仓促,根本经不起查证,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结果慕容澹果然派王双木暗中来调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王双木灭口。另外,江中月也是个大麻烦,但他的身份特殊,不好贸然下手,这才暂时没有动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嘛,我为什么要杀王老头,还不是为了保住你?”左光念阴沉着脸说,“只要你能稳住慕容家的老二,这件事的风头早晚会过去的。”
    “可你做掉了王老头,事情就棘手了,慕容家老大一定会追着不放的。”
    “你想多啦,还真当他慕容家有多大的本事?煞骷髅做下多少大案,连丐帮都查不出来,你别看他慕容澹官模狗样,还嫩着哪!”
    “丐帮的情况不一样,他们自然查不出来,我是担心王老头死在这个时候,实在太不合时宜了。”
    “你以为做掉王老头是我自己的主意嘛?”
    孤雁儿脸色一变:“难道不是嘛……”
    左光念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更加阴森,一字一字吐道:“宗主说了,时势难造,惊蛰雷鸣,是时候了!”
    孤雁儿一惊:“怎么,宗主是要唤醒寒蝉了嘛?”
    “惊蛰”是中国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通常在每年的3月5、6日之间,正是冬去春至的转折之际。《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进入惊蛰节气,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春雷鸣响,天气转暖,原本穴居蛰眠的蛇虫纷纷醒转,故有“春雷惊百虫”之说。此时已过了惊蛰节气,左光念所言,显是另有所指。
    果然,他继续说道:“当年老宗主定下寒蝉计划,其实是无奈之举。他本指着趁中国大乱,正好方便我们行事,哪知道朱元璋这么快就平定了天下,使他的大计泡了汤。我们不得已隐伏下来,这才制定了这个寒蝉计划,朱元璋是个雄主,大明强壮,我们原以为唤醒寒蝉遥遥无期,谁知道神风助我,天佑我主,大明朝这么快就起了内讧。哈哈哈哈,真是不负老宗主当年一番苦心!”
    “宗主是觉得时机到了?”
    “你以为这样的机会是常常会有的嘛?宗主说了,明朝这次内乱,闹不好的话十年也不会平息,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机不可失!老宗主的寒蝉计划完美无缺,只是有一个缺漏。”
    孤雁儿一番思索,道:“京城?”
    “对,京城,朝廷!这是我们最大的缺漏,当日为何要你随江中月来京,就是为了堵上这个缺漏。”
    “这个漏洞不是这么好堵的,宗主他应该知道,老宗主苦心经营几十年,才有了寒蝉计划现在的局面。京城是明朝的根本,区区数月怎么会有成效,宗主他……他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哼,凭你也配指摘宗主?”
    孤雁儿慌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谅你也不敢!你都想得明白的事情,难道宗主他会不明白嘛?他是担心呐……”
    “担心什么?”
    “担心老宗主当年的情景重现,一旦错过了眼前这个机会,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孤雁儿有些不解,问:“宗主不是说明朝这次内乱会乱上十年嘛?”
    “宗主依形势判断,确实应该这样,但世事难料,当年的朱元璋就叫老宗主失算了,所以宗主不敢大意。我们在中国呆了这么久,应该明白,中国是一头健壮的牛,他要是稳定下来了,我们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所以我们必须抓紧这难得的时机。”
    “所以宗主才急着想唤醒寒蝉?”
    “是的,我们现在唤醒寒蝉,还有一个大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明朝彻底搅乱,搅得它越乱越好。宗主说了,必要时我们还要助那个燕王一把,他们打得越久,对我们越是有利。”
    “原来如此,宗主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宗主的雄心,比当年的老宗主还要远大。”
    孤雁儿心头一震:“难道宗主他还想……把中国……”
    “宗主他睿智无比,可不会有这样的痴心妄想。他早和我说过,中国广袤,地大物博,我们蜗居一隅,一条蛇怎么能够吞下一头大象呢?”
    “那宗主是什么意思?”
    “宗主的意思是边看边说,要吞下一整头大象是不可能的,不过吞下他的一只脚未必就没有可能。”
    孤雁儿听了,由衷叹道:“宗主雄壮,不愧是我国中第一聪明人!”
    “老宗主当年定下寒蝉计划,初衷只是为了自保,万一明朝敢向我们发难,我们就唤醒寒蝉,在他肚子里翻跟头,叫他自顾不暇。我们当时没想着要把明朝怎么样,所以没在他的朝廷里安插寒蝉,现在看来,这成了实现宗主大计最大的软肋啦!”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杀死王老头有什么关系?”
    “你刚才说得对,现在要想打进大明朝廷是来不及了,但我们至少可以掌控京城。京城是明朝的朝廷所在,搅乱京城就能搅乱朝廷,蟠龙镖局在京城势力很大,正好为我所用。”
    “原来你们是想靠蟠龙镖局来搅乱京城,这想得太简单了吧?”
    “嘿嘿,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
    “说起来,这还是你樱野的大功,你不知道吧,蟠龙镖局可不是你表面看起来得那么简单!”
    左光念于是将蟠龙镖局充作慕容澹暗桩之事说了,孤雁儿大为惊讶,自言道:“怪不得他能在京城独开一家,原来是这个道理,这些可是王家那小子说的?”
    左光念点点头,但她仍有顾虑:“王家和慕容家的关系不一般,杀死一个王双木也不能让蟠龙镖局为我所用啊?”
    左光念“嘿嘿”冷笑两声:“樱野,你说的一点儿没错,王家那小子就是个色中恶鬼!那日你说过后我就着人打探了一下,这小子在京城可有些名头,是甚么‘京城四少’之一,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是个不学无术之徒,尤其喜欢女人。”
    “这么说来,你们已经……”
    “没错,我让花子出马,把那小子迷得服服帖帖,只要控制了王实愚,就能掌控蟠龙镖局。”
    “蟠龙镖局能有今天全靠了慕容家,他能乖乖听你的话背叛慕容家?”
    “这你就不懂了,蟠龙镖局要是在老东西手上是不可能为我所用的,这也是我必须除掉他的另一个原因。接下来我只要想法儿让王家小子掌管了镖局,这牌面就要推倒重来了。”
    “可我看今天在慕容府里的情形,王实愚还要靠着慕容澹哪。”
    “那是花子还没下功夫呐,花子迷男人的手段你还不知嘛,你等着,那小子一定会乖乖听话的,嘿嘿!”
    孤雁儿暗暗点了点头。
    “不过,王老头那个大徒弟倒是有些碍手碍脚,早晚得除了他。”左光念又说。
    “除了他还不简单,不过我们可不能太着急了。”
    “你又担心什么?”
    “王老头才死,他的大徒弟要是再死了,慕容澹又要疑心了。”
    “原来你还在担心慕容家的老大。”
    “我说过了,他今天有些不寻常。”
    “他慕容家真有这么了不起?连宗主也想亲自会会慕容家的人。”
    孤雁儿惊了一跳:“怎么,宗主他也来京城了?”
    左光念轻哼一声:“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对付他家那个老大吧!”
    左光念不愿跟她多说宗主的事情,略加关照几句后就走了。房中剩了孤雁儿一个人后,她忍不住又去回想慕容澹今天的作为,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错。她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慕容澹,慕容澹会不会向慕容泊透露些什么,她心中没数,变得忐忑不安,实在不知自己该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再去面对慕容家人。
    孤雁儿在不安中等待,匆匆一晃数日,慕容府里竟再没人来她家探门,连那两个丫头也没来过。这种反常的状况令她心里愈觉不安,事情似乎正在朝着她担心的那个方向发展,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于是差小环借故上了一趟慕容府,查探虚实。
    她焦急地等着小环回来,结果小环带回来的消息是说:慕容府里这几天忙着帮忙张罗王家老爷的头七事儿,夫人冯氏说白事不吉,恐沾染晦气,所以才没有请孤雁儿过去走动。冯氏的话于理说得通,却不能就此打消她的疑虑,她要潜下心来细想一些事情,以便有什么突发状况发生时要有个应对。
    一晃又是数十日,这日孤雁儿正闭门家中,小环忽然来报,说是慕容家的两位小姐请她来了。孤雁儿不知虚实,也不知该不该应她们,稍思量了一会儿,决定先见了两姐妹再说。
    两姐妹与她调笑如常,慕容蕤更是差点扑了上来,小嘴嘟囔个没完:“这么久不见姐姐,可想死我了,我妈也想你,特意着我们请你过去一趟。”
    这两个丫头涉世浅,全然是没有心机的,孤雁儿看得出她们绝无任何装伪,但仍是推托道:“府上最近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情,与我们挨不着,我们在府里关了好几天了,都快闷死了。今天好容易得空出来一趟,不行,你非得去和我们一块儿玩玩!”
    “是呀是呀,我们好久没跟姐姐学埙了,你再不教我们都快忘个干净了。”
    两姐妹不依不饶,缠着孤雁儿软磨硬泡,她招架不住,便答应跟她们一块去,两人这才欢天喜地地放开了她。其实她也有心亲自去一趟慕容府,哪怕会冒上一些风险,否则心里就不会踏实。
    这日的慕容府里格外肃静,孤雁儿一进门就察出不同来。府里的布置素净缟洁,人声静默,下人们只管低头忙碌,偶尔说话也极尽轻声,连一贯少见的老管家老詹,也在院子里帮手。慕容家不是白事的主家,但府里的气氛一般凝重。
    冯氏就在院中候着她们,见了孤雁儿亲热地拉过她手:“好妹妹,可想死姐姐了。”
    “劳姐姐挂念了,我也想姐姐呢。”
    冯氏将她拉到后面的花园,仔细端详一番,赞道:“几日不见,妹妹愈发好看了。”
    孤雁儿羞涩一笑:“姐姐就会说笑,这才几日不见,怎能就变了模样?”
    冯氏拉着她的手呵呵轻笑起来,孤雁儿掏出陶埙,说:“她们两个丫头非要缠着我来教埙。”
    冯氏急忙按住了她手,轻声说:“妹妹,今天咱不吹埙。”同时瞪了慕容葳蕤两姐妹,“你们两个就知道胡闹!”
    “不吹埙?她们俩不是说……”
    冯氏摇了摇头。
    “那姐姐找我来干嘛?”
    冯氏轻声道:“妹妹勿怪,这些时日实在不方便吹奏。我是想妹妹了,才请你过来一趟,和你说说话儿。”
    孤雁儿明白此时确实不宜行乐吹奏,那么冯氏为什么要把自己叫过来?她心思暗转:慕容澹平素少在家里,冯氏便是府里的当家人,一应事物都由她主持料理。她前几次来,冯氏很少有时间陪他,一般都是两姐妹和慕容泊作陪,如今王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有闲陪自己说话?可见她要说的话一定十分重要。
    她正在猜想冯氏的用意,忽听得一个略显苍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锦熙怎么不见人了,她跑哪儿去了?”这声音她从未听见过。
    另一个声音恭顺地答道:“刚才还在呢,大概是有什么事走开了”。却是慕容澹的声音。
    孤雁儿心里颜色一变:慕容澹是一家之主,怎么对这人这般恭顺?莫非……莫非是……
    冯氏听得那人说话寻自己,立即高声应道:“父亲大人,我在这儿呢,在后面园子里。家里来了客人,我陪着说话呢。”她俯下身来凑近了她,握着孤雁儿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像是以安其心,并解释道:“我们老爷昨儿个晚上回来啦!”
    孤雁儿脸色微变:果然是慕容老儿回来了!
    冯氏见她神色有异,怕她紧张,轻笑着抚慰她:“妹妹不要怕,我们老爷就是脾气有些怪,其他没什么的。待会要是有什么得罪之处,姐姐先在这边给你赔礼啦!”
    孤雁儿看她这一脸温柔的笑意,顿时明白了她的用意:慕容家的当家人回来了,她是想让这个未来的儿媳过过未来公公的眼。冯氏对孤雁儿和慕容泊这一对极是满意,心里真心欢喜。她是个聪慧的女人,知道慕容泊的亲事非得老头子点头才行,老头子这几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突然回来了,她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大约是昨天夜里,老头子竟然神鬼不知地回来了,就住在他的寒舍中。这件事情她毫无所知,还是今早两个丫头过来报的讯息,老头子疼爱两个孙女,一早先去见了她们。冯氏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让孤雁儿过过老爷子的眼,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好时候,但心里着急就顾不得许多了。
    老爷子突然回府的用意冯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些时日京城一直不太平,搞得慕容澹焦头烂额。她虽是个妇道人家,却独有自己的慧眼,猜想这一切的咄咄怪事皆围绕皇帝的削藩而起,为此替慕容澹深忧不已。别看老爷子人消失了几年不见,心却一定是在慕容家里的,更何况发生了那么大的一件事情:王双木死了!
    王双木或许算不得一个如何的人物,但在慕容秋风的心里绝不一般。屈指算来,明天是王双木的三七忌日,“三七”和“末七”是“烧七”中最重要的两个忌日,老爷子在这当口赶回来,其实并不特别出人意外。慕容秋风性格怪癖,却极重情义,他不会放任王老爷子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花园入口渐渐显出几个人影来,孤雁儿透过林景遮蔽的漏角,隐隐绰绰瞧见三个人影走了进来。不知为何,她似乎很怕见到这个老人,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这个名动江湖的慕容秋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冯氏带着姐妹俩迎了上去,要寻机介绍孤雁儿给他认识:“父亲您这次回来的正好,我正好新认了一个妹妹,是个贤淑的好女子,说来也巧,她今儿个正好过来串门,我就陪她说了会儿话。”
    孤雁儿看着那三人走近,当先一个老者身形精瘦,阴着一张脸,没有一丝的笑容。他后面跟着两人,分别是慕容澹和慕容泊,慕容澹垂手跟在后面,脸色有些凝重,慕容泊则显得十分不自在。他多少猜出了冯氏的意图,不敢正眼看孤雁儿,只有趁慕容秋风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瞟她。他心里十分清楚,父亲与孤雁儿的今日一面,至关重要。
    慕容秋风年已六十开外,看起来则要年轻许多,神采矍铄,就是表情太过阴沉。他的身材略显干瘪,两条胳膊显得较常人长出许多,套在一件宽大的袍服里。由于他两肩习惯性地略略拱着,双臂向外微微扩展耷着,就似一对翅膀一样,孤雁儿看他的第一眼就像一只凶厉的鸷鹰,令人难以亲近。
    她显得局促不安,无处安放内心的紧张,口舌也有些打结:“慕容老爷,我,我……”
    慕容秋风鹰鸷一样的眼睛扫了她一眼,就当没有她这个人一样,自顾自穿过花园,一边说冯氏:“你一直是个明白事理的,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赶紧把客人送回去。”
    “是锦熙不懂事了。”冯氏讨个没趣,不作旁声,目送三人离开。
    “王家少爷还没到嘛?”慕容秋风又问。
    慕容泊慌张答道:“今早您吩咐后我立即就差人去请了,不知道怎么人还没到。”他看到慕容秋风对孤雁儿的态度,心情如坠入无底冰窖,透心拔凉。
    慕容秋风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些生气:“还不赶紧再叫人去催催!”
    “是,我亲自去看看,我这就去。”他说罢停下脚步,调转方向往园外走去,经过孤雁儿身旁时向她偷摸张望一眼,眼神无力,然后低着头匆匆过去了。
    “你朝廷里事情多,回来干什么?”慕容秋风瞥了一眼慕容澹,语气显得温和了许多。
    “父亲大人您回来了,儿子怎好不来?”
    “你既入了朝廷,当以大事为重,眼下这个局面bi下身边可少不得你啊,你赶紧回宫去吧。”
    “父亲教诲的是,不过请您放心,宫里我都安排好了,儿子这次回来也是向bi下请过旨的。bi下得知您老回来了,十分高兴,特意嘱托儿子向您问好,bi下还说,希望可以请您进宫一趟。”
    “我回来的事情,你向bi下禀报了?”
    “儿子不敢隐瞒。”
    慕容秋风停下脚步,幽幽叹了一声,然后才又往前走去。慕容澹不知他意,只得试探着问道:“父亲,您何时随我进宫?”
    “我这次回来,不为其他,你该知道。”
    “这个儿子自然知道。”
    “bi下那边……唉,我去作甚!”
    “bi下虽未下明旨,圣意也不好违背啊!”
    ……
    两人渐行渐远,身影出了花园,渐渐连声音都听不到了。冯氏这才回到孤雁儿身边,婉转笑道:“老爷子就是这个脾气,妹妹可别见怪。”
    孤雁儿没有答她,神情有些恍惚,冯氏以为老头子吓着了她,忙冲着两姐妹使眼色。两姐妹会意,围拢上来,慕容葳劝慰道:“雁儿姐姐,我早跟你说过啦,我爷爷就是个怪人,生了一副怪脾气,他对什么人都这样,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呀是呀,别说你了,他对我俩都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连个好脸也不给我们看。不过他心里呀,可疼我们啦,这次回来他谁也不找,就找我和姐姐来着。”
    “可不是,你别看他对你冷冰冰的,指不定心里多喜欢你呢!”冯氏也赶紧笑着应她。
    孤雁儿强作一笑,冲冯氏道:“姐姐,我没往心里去,不过今天府上事多,我还是先回去了吧。”
    冯氏看她神情不对,心里愈发自责:都是自己操之过急,选错了时机,结果叫她下不来台面,这件事情实在办得不合时宜,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好妹妹,今天都是姐姐不好,不该把你拉来。老爷子那不是冲你,都是王家的事情给闹得……”
    “姐姐,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我这就回去了,请姐姐代我向二公子问好。”
    “妹妹你别想多了,凡事有你姐姐呐!”她让孤雁儿受了委屈,担心她连慕容泊一块儿恨上了,连忙向她表明态度,想给她吃颗定心丸。
    孤雁儿凄楚一笑,回头就走了,冯氏赶紧向两姐妹递眼色,道:“去,你们俩陪着你雁儿姐姐一起回去。”她根本想不到,孤雁儿的失常其实另有原因。
    孤雁儿是个极敏感的女子,她和慕容秋风匆匆照了一面,两人甚至都没有正眼相遇,但慕容秋风那双鹰鸷般的锐眼却叫她害怕。她心底如遭了电击一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那双犀利的眼睛能洞穿一切。慕容秋风只那一眼,似乎就撕破了她虚伪的面具,就如自己在一个男人面前被剥得一丝不剩!
    孤雁儿无法逃开她的这种直觉,只想尽快逃离慕容家,逃离慕容秋风。她回到家后,心脏扔在扑通乱跳,立即将小环叫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你马上去一趟城东,把我叔叫回来。”
    “怎么了,出什么急事了?”
    “我今天在慕容府里见到慕容老头了。”
    小环显得十分吃惊:“慕容秋风?不是说他几年都没回来了吗?”
    “嗯,好像是昨晚突然回来的。”
    “那他回来是……”
    孤雁儿轻咬嘴唇:“多半是为了王家的老头,唉,我就说他们杀死王老头这一步走得太急了。”
    “那我马上去把叔叫回来。”
    “快去快回,路上小心。”
    不到一个时辰,小环就带着左光念回来了。
    “你去看着她俩儿,别让她们过来。”孤雁儿吩咐道。
    小环会意,守到院里去了。
    “这么了,这么风风火火地把我找来?”
    “慕容老头回来了,今天我在慕容府里见了。”
    “噢?”左光念颇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冷冷笑道,“也是时候来,这老东西该现身了!好,来了也好!”
    “我急着找你过来,是想,是想……”
    “是想什么,有话就说。”左光念看她吞吞吐吐,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变故。
    “我觉得那老头看出我了,我想我们该马上撤出京城。”孤雁儿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气说道。
    “怎么,你露了什么破绽了?”左光念嚯地一下显得十分紧张。
    “那倒没有,我是直觉那老家伙怀疑上我了。”
    “他怎么怀疑你啦?你把今天见他的情形给我细细说来。”
    孤雁儿将今日在慕容府上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左光念听完,丈二和尚有些摸不着头脑,问:“这就完了?”
    孤雁儿点点头。
    “这有什么,他都没多看你一眼,怎么就识破你了,是不是你想多了?”
    “重点不在他看不看我,而是他那种眼神……我相信我的感觉是不会错的。”
    左光念冷笑两声:“我看你是被慕容老头吓破了胆,这老东西名头再大,也不过是个人。按你说的,他是昨天夜里才回来的,连你是谁都不知道,跟你照了一面就能瞧出你的破绽?谪仙剑,谪仙剑,嘿嘿,你还真当他是神仙下凡?”
    孤雁儿知道单凭这些难以令他信服,但她的直觉感却愈发强大,强大得不容许自己有丝毫怀疑。她没有退步,坚持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的直觉从来没错过,我们还是小心为妙,你就信我一次,我们马上就走,迟了就怕来不及了!”
    左光念看她这么坚定,不由变得慎重起来,但他并不甘心,说:“我们打入慕容府不易,眼看就要成功了,不能就这样白白放弃,万一是你错了呢?”
    孤雁儿斩钉截铁说道:“不会错的!我早先就担心他家老大对我起了疑心,我还可以利用老二来做些文章,如今老头子回来了,情形就不一样了,我们再留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左光念沉默良久,最后下了决断,说:“好吧,慕容老鬼不比常人,要是真像你说的,我们就会坏了宗主的大计,不过此事重大,待我先请示过宗主。这样,你这里早作打算,就是要撤也不能露了马脚。”
    孤雁儿点点头:“这个我明白,我一定想个周全的法子,不让慕容家起疑心。”
    “我这就回去禀报宗主,这两天里就给你回讯。”
    孤雁儿一惊,问:“宗主他果然来了京城吗?”
    左光念冷哼一声:“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你还是多花点心思怎么善后吧!”
    孤雁儿不好再问,心里暗想:宗主来了京城,那就是说……唤醒寒蝉的计划已经启动了嘛?
    第二天一清早,慕容秋风带着慕容一家来到了王府,吊唁亡友。王府上下一色缟素,长长的白色招幡如一条条白蛇,在空中迎风游舞。王家人正忙着布置灵场,请了一堆的法师诵经礼忏,招魂引魄。
    王实愚见慕容秋风亲临,立即率家人出来迎接。慕容秋风见了他,脸有愠色,问道:“你昨天去哪里了?今天是你父亲三七忌日,居然找不见你的人影?”他是王实愚长辈,对他一丝都不客气。
    原来昨天慕容泊亲来找他,竟也找不见他,阖府上下没人知道他的去向。慕容秋风对王家这个不肖子一向瞧不上眼,得知他竟然扔下父亲亡事不知所踪,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王实愚心里有鬼,见了慕容秋风威仪,吓得魂儿都没了,哆哆嗦嗦道:“我,我……去给父亲置办祭礼去了。”
    慕容秋风重重“哼”了一声,也不管他,自管往灵堂里去。今日是王双木的三七忌日,慕容秋风以祭礼为重,是以忍住胸中怒气,没有发作。王双木吓得不敢多作一声,灰溜溜跟在他的后面,大气不敢喘出。
    祭礼开始,王实愚披麻戴孝,领着王家人和王双木的徒弟们围着亡父的棺椁嚎啕大哭,着实折腾了一番。慕容秋风冷眼旁观,看着众人哭天抢地的哀嚎,心下也不由跟着黯然神伤。
    他一生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他性格孤傲,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自知祸福难测,不想牵累旁人。王双木此人庸碌平常,文不识点墨,武不成高低,他慕容秋风一生几不授人剑法,王双木得其指点,却连皮毛都没学全。但此人有一桩好处:性情陶然,知足常乐。他从不贪多,贫贱时只一茅顶遮身,他乐呵呵地过;富贵后大厦百顷,他也是这么乐呵呵地过。该舍得时,他舍得拿出,因此人缘也善。就是这么一个庸碌常人,他的陶然天性使他与慕容秋风接下了几十年的交情,慕容秋风喜欢和他聊天,喜欢他不世俗、不计较、不生气的乐天性子,能与他敞开心扉。
    慕容秋风浮想往事,轻轻一声叹息,慕容澹在他身旁小声提醒道:“父亲,怎么不见李桓?”
    李桓是王双木首徒,是个精明能干之人。王实愚游手好闲,放浪成性,不成大器,李桓是蟠龙镖局除王双木以外的第二主事人。今日这样的大场面,王家的亲朋好友和镖局的镖头武师尽皆到场,独独不见李桓,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慕容秋风微微点头:“我心里有数。”
    待到法事作毕,慕容秋风走到王实愚身边,轻声对他说:“你随我到后堂来,我有话问你。”
    王实愚见他绷着脸,心里发虚,声音都颤了:“世伯,你……你要问我什么?”他从小就怕极了慕容秋风,像老鼠见了猫。
    “你跟我来!”
    慕容秋风以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先往后堂去了,慕容澹、慕容泊两兄弟紧随其后。王实愚硬起头皮,偷偷朝身后一群人中张望了两眼,人群中走出两个人来。那两人走到他身前,与他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跟着他一起去了后堂。
    六人来到后堂,慕容秋风径在主首之位坐下,慕容两兄弟分别站在他的身后。王实愚战战兢兢站在堂下,不敢上前,也不敢正眼看慕容秋风。慕容澹看他身后两人,都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自己居然一个都不认得。他暗自奇怪:蟠龙镖局里的重要人物他都认得,这两人既跟了王实愚进来,必然与他关系不一般,怎么自己对他们没一点印象?
    慕容秋风不理会那二人,眼皮也不搭一下,轻声喝问:“我问你,昨天你到底去哪儿啦?”
    王实愚语无伦次地道:“禀……禀世伯,侄儿是,是替先父置办祭礼去了。”
    “你到了现在还想骗我?”
    慕容秋风不怒自威,王实愚吓得魂儿都飞掉了,不过他似是打定了主意,咬死了嚅嚅答道:“侄儿怎么敢……怎么敢欺骗世伯您?”
    慕容秋风见他还在抵赖,鼻孔喷出一股怒气,骂道:“你父亲尸骨未寒,你不思为父报仇,竟然在守孝期间做下禽兽不齿之举!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不瞑目!我再问你,李桓人呐?”
    王实愚被他揭穿丑事,吓得心口“咯噔”一下仿佛停止了跳动,脑子里一片混沌,身体微微颤栗起来:“我……我……大师哥他,他……”
    “他怎么啦?”
    “他……他……”王实愚几乎要站立不住,瘫倒下来。
    “大名鼎鼎的谪仙剑,果然好大的威风!”忽然,王实愚身后的一个男子开口言道。
    “放肆!”慕容澹见他一个青年后辈,竟敢顶撞老父,不禁心头火起。
    “慕容家果然好大的官威,这位想必就是慕容澹大人喽?”那青年踱上两步,走在王实愚身边,不无讽意道,“慕容家名满江湖,权倾朝野,这官威气势果然非同凡响。”
    慕容澹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显是来者不善,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阁下又是何人?我们自和王家少爷说话,要你多管什么闲事!”
    “哈哈哈哈!”那人仰天一阵长笑,“天下事天下人共管,在下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之人,自然入不了慕容大人的眼,可我这人就是这臭毛病,看了天下不平之事,总忍不住要多上几嘴。”
    王实愚见他顶撞慕容澹,心中惶恐不已。他心里清楚,蟠龙镖局是在慕容澹手上迅速坐大,这是他的后台大树,绝不可开罪。他急忙拉住那青年,冲慕容澹陪笑道:“大公子,这位是城东林记商行的林掌柜,是我新交的好友。他是个买卖人,不懂规矩,您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随即,又轻喝那青年,“林兄,不可这么和大公子说话!你快退下,世伯待我如同亲子,两位公子都是我的长兄,我有何不周之处,兄长自可训斥。”
    慕容澹没有要放过那青年的意思,冷冷道:“这位兄台说得没错,天下的不平事天下人皆可管,慕容澹也是这么一个臭脾气。不过在下不解的是,我们做了什么不平事,让兄台如此看不惯,要出这个头来?”
    那青年又是“哈哈哈”一纵长笑:“看来这慕容家平日里是霸道惯了,真是官威赫赫,不知有礼!”
    王实愚拉他不住,反见他愈加放肆,急得双手乱抓。慕容澹肝火上窜,强忍住怒气:“噢?我们怎么就不知有礼了,还请阁下赐教!”
    “今日是王老爷子三七忌日,你们远来是客,王少爷尊令尊为长辈,尊阁下为长兄,以下礼待之。可你们呐,老爷子亡灵犹在,你们不思祭奠,不体王少爷心中悲痛,竟然反客为主,大兴问罪之师,试问天下可有这般道理?令尊以长者之尊,据态恭傲,堂堂端坐于王府尊位,请问这又是何礼数?在下不解,这里究竟是王府呢还是慕容府上?”
    慕容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无以应对。
    “王家与我家是世交,家父是王公子长辈,王少爷以家父为尊,这……这也不失礼数……”
    青年冷哼道:“那是王少爷识礼,怎么,就因为王少爷识礼,你们鸠占鹊巢就是理所当然嘛?”
    慕容澹被他问得恼怒:“这是我们两家的家事,怎么着也轮不上阁下来评头论足!”
    那青年又“哈哈哈”笑了起来:“怎么着?慕容大人抖起官威来啦?好,好,这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一贯的作风,只会以权压人。”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慕容澹有些恼羞成怒。
    “老大,不得无礼。这位公子说得没错,这里是王府,这个位置不该我坐。”慕容秋风说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父亲,你……”
    “世伯,我这朋友胡言乱语,请您千万不要见怪。我父亲不在了,您就像我的父亲一样。”王实愚见慕容秋风当了真,吓得赶紧向他跪拜下去。
    “我当不得你行此大礼,你父亲不在了,你好自为之吧。”
    王实愚心中不胜惶恐,若没有慕容家做后台,蟠龙镖局今后如何在京城立足?他赶紧向慕容秋风磕头赔罪:“世伯千万不要这么说,小侄年轻识浅,以前只会做糊涂事,如今先父舍我而去,叫我怎么能够撑得起偌大一个蟠龙镖局?小侄纵有千般不是,还请世伯和两位世兄看在先父的面上,千万帮我。”
    慕容澹鼻孔重重哼出一声,不去理他。慕容秋风看着他,长长一声叹息,让王实愚心中愈加惶恐。
    “天之正色苍而玄,地之正色黄而纁。圣人制礼,情义兼尽,惟此方得至善之理。诸明兄,你刚才所言确实有所偏颇了。”一直在王实愚后面缄默不言的另一个青年,忽然插言道。
    “噢?义休兄是这么认为的?”那林姓青年原来叫作林诸明。
    那个被叫作“义休”的青年不答他话,向前走上几步,向慕容秋风道:“慕容老先生是王少爷尊长,古来圣贤皆有亚父遗风,王少爷尊奉亚父,于情于礼皆无甚不妥之处。慕容前辈,你说是也不是?”
    慕容秋风见此人一身儒雅之态,寥寥数语语出不凡,不免将他细细打量一番。王实愚得这青年解围,立时附声道:“正是,正是,世伯实乃实愚的亚父!噢,对了,这位是义休兄,也是我新交的好友。”
    义休冲慕容秋风微微颔首,稍展慈眉浅笑致礼。慕容秋风打量已毕,脸上不露任何声色,只对慕容澹和慕容泊道:“老大老二,我们走罢。”说完径自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今日毕竟是王双木忌日,他不愿纠缠于此扰了老友的亡灵。
    王实愚见慕容家似乎没有谅解之意,心里更加发慌,他不敢拦驾慕容秋风,于是赶忙去拦慕容澹。慕容澹一脸怒气,甩下他手,扬长而去。
    王实愚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急得连连跺脚,对林诸明大为光火:“林兄啊林兄,要你多什么嘴,这下可好,把慕容家都得罪光了,你叫我以后怎么办?”
    林诸明不屑道:“我是看不惯他们慕容家仗势欺人,竟然跑到你府上来做大,这才仗义执言。你可倒好,还怪罪起我来了。”
    “你……唉!我知道你是好心,你以为我就愿意受这窝囊气?可是慕容家不好得罪啊,这里面的事情你不懂……唉!”他连番唉声叹气。
    林诸明轻轻笑了笑:“这里面的事情不是我不懂,而是兄弟你不懂啊!”
    王实愚大奇:“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嘛,你是觉得蟠龙镖局还要靠慕容家撑着,所以不敢得罪他们。可是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错了?”
    “贤弟,你看慕容家今天这势头,是给谁出头来啦?”
    “给谁出头?”王实愚想了想,摇了摇头,“他们不是给谁出头来了,我听下人说昨天慕容府里差了两拨人来找我,连二公子都亲自来了。唉,说起来是我不好,怎么就管不住自个儿呢……老爷子那是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呐!”
    林诸明狡黠地笑笑:“别说是你,要是摊上我,我也管不住自个儿……”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没个正经!”王实愚脸有愠色。
    林诸明这才止住了笑意:“所以说贤弟你是大错特错了。”
    “怎么?”
    林诸明笑而不答,将目光望向义休,义休缓缓说道:“慕容老头不是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那是为了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嘛,他们是给人出头来啦!”林诸明道。
    王实愚想了一番,猛然叫道:“他们是给李桓出头来啦!怪不得问我李桓来着。”
    义休微微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贤弟,愚兄说句你不爱听的,令尊大人过世以后,我看依着慕容家的意思,这蟠龙镖局怕是不会交到你手上。”
    王实愚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慕容家属意的掌门人,不是贤弟你,而是那个李桓啊!”
    林诸明趁机应和道:“你看慕容家刚才对你的态度,哪里是对一个掌门人的态度,他们分明就没把你放在眼里。”
    王实愚知道他们俩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自己平日里流连于花街柳巷,相较于李桓差得太多。慕容家打小就不待见自己,只有那个谆谆淳厚的老父亲,从来不计较他是不是成器。王双木一直有个心愿,就是想和慕容家结亲,但他迟迟不敢向慕容家开这个口,因为连他也觉得这个独子实在不争气,无颜启齿。对此,王实愚心知肚明。
    “贤弟,这里面的厉害你可想明白了?”
    “你还一心想讨好慕容家,可人家想得是该给你改朝换代啦!”
    王实愚受了两人的挑拨,不禁咬牙切齿道:“他们想夺我王家的基业,想得倒美!”
    “贤弟,慕容家你是攀不上啦,你现在要想的是怎么和慕容家划清界限,免得他们在你镖局里做手脚。”
    “正是如此,多谢两位兄台指点,这么说来,两位早就算准了慕容家的心思,这才提早把李桓给……”
    林诸明又狡黠地笑了笑,望向义休:“都是义休兄有远见卓识。”
    义休淡淡道:“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不防君子防小人。”
    “义休兄说得极是,我们防小人,那李桓现在何处,不会有什么不妥当吧?”
    “贤弟放心,不会出半分纰漏。”
    “他……他还好吧?”说起李桓,王实愚似乎动了恻隐之心。
    “怎么,贤弟还舍不下此人?”
    “两位哥哥有所不知,这李桓他……他人还是不错的,他自小就跟着家父,对我像亲兄弟一样,要说他对蟠龙镖局有什么野心,我……我总有些不信。”
    “所以说贤弟你是妇人之仁,他的野心要是被你看了出来,他还能成事嘛?”林诸明反问道。
    “这个……林兄说得也是,不过……你们可别害了他性命。”
    “贤弟放心,李桓现在好得很,我和诸明兄没有害人之意。我们和贤弟你一见如故,又恰逢你家中遭了这么大的变故,你是个仁厚之人,我们两个做哥哥的经的事多,怕你遭人算计,这才想着帮你一把。”
    “多谢两位哥哥,叫兄弟我何以为报。”
    “贤弟这么说就见外了,咱们兄弟讲究的是一个缘字,既然有缘,自当肝胆相照。我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桓我们先好生安置着,等兄弟你顺利接掌了蟠龙镖局,我们自然好好地放他出来,这样最是妥帖。”
    “义休兄洞悉先机,愚弟十分佩服,不过……”王实愚从未掌过大事,想到今后若没了慕容家的支持,他如何撑得起蟠龙镖局的场面,不禁愁云笼上心头。
    “怎么,贤弟是担心镖局的前途?”
    王实愚如被义休看破了心事,他一个激灵:想来义休兄必有对策!于是赶紧向他讨教:“义休兄料事如神,还请一定教我。”
    “贤弟不必担心,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果说蟠龙镖局之前还要依靠慕容家这棵大树,现在的情形可大不相同了,蟠龙镖局足迹遍于京城,罗羽插于市井,今时今日是慕容家要靠着你蟠龙镖局,而不是你蟠龙镖局要靠着他慕容家了!”
    王实愚恍然大悟,喜道:“是啊,义休兄说得极是,我蟠龙镖局这些年来广渉京城各行产业,结交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难道离了他慕容家这棵歪脖子老树,就没了活路啦?”
    他一通百通,立时便开怀舒畅起来。林诸明见此,凑近他耳轻轻道:“贤弟今日忙活了大半天,一定疲乏得很了吧?”
    “可不是嘛,快累死我了。”
    林诸明眼中闪着黠光,凑趣道:“那叫花娘子给你好好解解乏……”
    王实愚犹豫了一下,想起慕容秋风适才的威吓,正色道:“不行,今日是先父三七忌日,我怎好做这等事?”
    林诸明“嘿嘿”两声不再说话,只望着他眼。王实愚经他话头一勾,下面的东西爬痒起来,觉得浑身难受。
    “花娘子她今天……今天还在……”
    “专在老地方等你呐,你要不去,她可就寂寞啦……”
    王实愚看着林诸明坏坏的表情,想起花子的无限温存和妖媚,又把持不住起来:“那,那……要不我去看她一眼?”
    林诸明不说话,吃吃嘿笑起来。王实愚看着他笑,也跟着一起嘿嘿笑了起来,两人心照不宣地放肆大笑起来。
    慕容秋风三人回到府上,慕容澹余怒未消。
    “父亲,王实愚这小子有鬼!”
    慕容秋风端坐在椅子上,闭目不答。
    “今天是王老爷子三七忌日,独独不见李桓,这里面有鬼!父亲,蟠龙镖局的事情您可得管呐!”
    慕容秋风张开眼来,双目直视远处,怔怔地似在想着什么。
    “父亲——”慕容澹有些急了。
    “老大,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慕容秋风突然开口,劈头数落起慕容澹来。
    慕容澹有些摸不着头脑:“父亲,孩儿怎么会不听你话?”
    “我早跟你说过,树大招风,让蟠龙镖局做事要小心些,要懂得掩人耳目。这才几年功夫,你看看现在的蟠龙镖局甚么样儿,还能做事嘛!”
    慕容澹这才明白他发怒的缘由,不敢应声。老爷子在时,对蟠龙镖局管束极严,镖局只以行镖为名,私下收集情报。后来老爷子隐退,他建功心切,做事难免操切了些,暗中支持蟠龙镖局扩展势力,以便罗织一张更大的情报网络,短短几年间蟠龙镖局就急剧膨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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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不说话了?”
    慕容澹硬起头皮禀道:“父亲,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孩儿在朝廷为官……难呐!他们一个个当着我的面儿指指点点,背着我又暗地里下绊子,我这几年来如履薄冰,可我又不敢摔喽!我要是摔了,自个儿掉冰窟窿里不算什么,一定会累及我慕容一门,更折了您老的威名。您也知道,孩儿我无人可用,只有借助蟠龙镖局……”
    “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要甚么威名!你呀你,就是名利之心太重,当年我一意阻你入仕,这会儿你该知道了吧?”
    “孩儿到今天总算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有时也很苦恼,不过父亲,痛定思痛,孩儿算是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甚么?”
    “孩儿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孩儿以为,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自当建功立业作出一番作为,如此才不枉来此世上一遭!”
    慕容秋风听了他这话,没有生气,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他是既爱又怜,叹道:“老大,你这气性就跟为父当年一样。”
    “父亲,孩儿不是名利心重,您自小的教诲我一直铭记心内。孩儿想尽力保护的,一是陛下的皇恩浩荡之恩,二是我慕容家的一世英名,孩儿身为慕容传人,决不允许有人折损您的威名!”
    慕容秋风一声长叹:“你呀就是为名声所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雁过留声,人死留名’不过是句虚言。”他顿了一顿,又叹道,“你不晓事也就罢了,怎么连他也忘了我的话了。”他想起亡友,想起曾对他的几番叮咛,又黯然神伤起来。
    “父亲,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今天在王实愚身边的两个人我都没见过,蟠龙镖局肯定是出了大乱子,这事儿须得找李桓问个清楚。”
    “李桓……你到底去了哪里?”慕容秋风轻声沉吟道。
    今日没见到李桓,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他并非昨夜回的京城,而是在三天前就回来了,他惊悉王双木的死讯,回来后一直在暗中调查他的死因。他曾偷偷潜入王府查探,亦悄悄验视过王双木的尸体,王府上下并无甚不妥之处,当时李桓也在,唯一的可疑之处就是王实愚和林诸明、义休两人过从甚密。
    慕容秋风深晓王实愚其人劣性,有些事情还不方便告诉两个儿子,两天前他发现王实愚竟在守孝期间金屋藏娇,与一个百媚千娇的女子厮混在一起。那女子就养在林诸明后府之中,他以为这二人是与他一样的纨绔子弟,深怒其不争不肖,是以今天才会怒气上冲,追问他昨日的去向。
    三人正说着,有下人跑来禀报,说是府外有一男一女两人请见,说是向慕容秋风赔罪来了。慕容澹觉着奇怪,问那下人又问不是个所以然来,慕容秋风于是微微点头,那下人出去引着两人进来了。
    当先进来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慕容澹一眼认出就是在王府见到的那个义休。他身后跟着一个摇曳生姿的女子,年纪也在三十来岁,长得温婉小巧,双手互合垂于小腹前,走起路来小脚碎步,不离不即跟在义休三步开外。
    慕容澹觉着意外,开口问道:“这位仁兄怎么来了,就不怕我慕容家没有待客之礼吗?”
    义休微微一笑,抱歉道:“看来大公子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我那兄弟言行无状,得罪了慕容老前辈和两位公子,在下是特意赔罪来了。”
    “这我们可承受不起。”
    “大公子莫怪,不瞒慕容老前辈,我那兄弟家门受官府迫害,所以他对朝廷一直都有成见。老前辈您是前辈高人,晚生仰慕得很,此来一是致歉,二是仰慕前辈风采久矣,正好拜见。”他说完深深一辑,执礼甚恭。
    慕容秋风看着义休,此人眼彩流溢,丰神俊朗,说是致歉,执礼既恭又不谦卑,可谓张弛有度。他一生阅人无数,众生各相,唯独此人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藏不住的恢弘气度,欲收而不住,自满而溢,倒也不敢轻看了他。
    慕容秋风正要开口,慕容葳蕤两丫头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只听慕容蕤大声叫道:“爹爹,咱家来了什么客人?”她乍一眼看见慕容秋风端坐堂上,立即止了声音,小声嘀咕道,“原来爷爷也在……”
    慕容澹白她一眼,呵斥道:“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慕容蕤不敢回嘴,拉着慕容葳一起缩到角落一边,然后偷偷看那个女子。她二人刚才在外面看到了那女子身影,透着一股窈窕的淑秀气质,尤其是一双芊芊细足配以蹁跹碎步,姿势优雅极了,这才跟着进来想一睹其芳颜。
    慕容蕤仔细看那女子,只见她微微低垂着头,眼睛一直盯着义休足下的方位,保持着一种谨小慎微的姿态。那女子始终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她的头上别着一支形似蝴蝶的奇特饰物,吸引了两姐妹的注意。那头饰不是发簪,两人从没见过,乍看之下像极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就停在她的一头秀发上。不过蝴蝶大多艳丽多彩,那饰物的颜色却是枯黄色的,像是一只枯叶的蝴蝶,即便如此,丝毫不影响这头饰的精致和奇巧。
    慕容葳看不清她容貌,只得微微低下头去,从一旁偷偷瞧她。那女子的面貌仍不清楚,但从她的脸庞侧影来看,却有一种令人迷醉的女子婉约端庄之美,美得连她看了都不免心动。
    “妈呀,女子原来还有这样的呀!”她在心底一声嗟叹,她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沉睡在她心底的少女情怀逐渐苏醒。她以前和慕容葳疯疯癫癫尚不自觉,自从遇见了孤雁儿,才发觉女子的端庄淑礼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也是一种多么迷人的美丽。
    她轻轻碰了碰一旁的慕容葳,轻声道:“姐,你看她,多好看哪!”
    慕容葳轻声“嗯”一声,说:“你看她手上的戒指,好特别。”她的注意力被这女子戴在手上的一枚戒指吸引了。
    慕容蕤于是去看那女子的双手,她自进来后一直保持两手上下交握贴于小腹前的姿势,右手的中指上带着一只白玉戒指。那戒指十分特别:镶嵌着白玉的戒面上刻了一字,乃是个“列”字。女子首饰花样繁多,无非是为了饰美,像这样在戒指上刻字的着实少见,无怪乎会引起慕容葳注意。
    “她的戒指上刻的是字,真的好奇怪。”慕容蕤和慕容葳小声交头接耳。她稍一回头,却见那女子身旁的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大约是听到了自己说话。这男子慈眉善目,面容清朗,那双看着自己的眼眸子里散发着一种极清澈的神采。她从未见过一个男子有如此清澈眼睛,不由慌了神,心里“扑通”一声闷响,赶忙避开了眼去。
    “这两位想必就是慕容府上的两位千金了?”义休问道。
    “两个顽劣的丫头罢了。”
    义休轻轻笑了两声,对两姐妹一番夸赞。慕容蕤只觉胸口一只小鹿扑通乱撞,紧张得直似要跳出她的胸口。她没有心思听他们说些什么,眼前浮现的都是义休那双清澈透底的眼眸。她几次鼓起勇气想偷偷瞧他,才从眼角处瞟出一眼,立即紧张得又赶紧缩了回去,心里像做了贼一样。
    她浑浑噩噩之际,忽然被慕容葳撞醒了过来,抬眼一瞧,屋里已没了义休和那女子的身影。
    “你还不走,等着挨骂哪?”
    慕容蕤向慕容澹张望过去,见他一脸怒气,正盯着自己。
    慕容葳赶紧拉了她往外走,小声嘀咕:“爹爹叫咱们出去哪,你还发什么呆!”
    “嗯?叫我们出去……那,那两个人呢?”
    “他们走啦,你想什么呢,魂儿都没啦?”
    她仿佛是做了一场春梦,梦醒遗痕,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慕容葳连拖带拽拉了出去。
    慕容澹见两女出去,才问慕容秋风道:“父亲,你看这个叫义休的是什么来历?”
    慕容秋风猜不透此人的身份,摇了摇头:“这个人年纪轻轻,但很不简单。”
    一直不开口的慕容泊忽然插口道:“父亲,他说是致歉来了,可我怎么觉得他是示威来了?”
    “老二,你也有这种感觉么?”
    “我说不上来,此人不卑不亢,虽然言行上没什么不恭的,可我总觉得他是来者不善。”
    慕容秋风点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老大,你呢?”
    慕容澹略想了想,回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人,谅他一个无名之辈,怎敢来我慕容家里示威?”
    “他说他是和那个姓林的一起做生意的,这么说来就不是江湖中人,可我看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慕容泊疑惑道。
    “老大,你派人去好好查查他和那个姓林的底细,看看他们和蟠龙镖局究竟有何瓜葛?”
    “是。”
    “唉,蟠龙镖局以后怕是不能再和我们一条心了。”慕容秋风长叹一声。
    “我看他们敢?要不是有我慕容家,哪里有他蟠龙镖局的今天,这个道理王实愚不会不明白!”
    慕容秋风摇了摇头:“老大,蟠龙镖局今时不同往日了。”
    “父亲,你的意思是他们还真起了二心?”慕容澹仍是不敢相信。
    慕容秋风觉得没有必要再瞒着他们,就把暗中调查王府的情况说了,两兄弟听后深为不齿,心中皆愤懑不平。慕容秋风一声叹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唉,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李桓,双木他尸骨未寒,我真怕蟠龙镖局又……唉,真要如此,叫我怎么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
    慕容澹忽地惊醒过来:“父亲,你是担心李桓遭了王实愚的毒手,蟠龙镖局会自生内祸?”
    慕容秋风两眼隐含精光:“祸起萧墙……不知李桓他现在到底是生是死?”
    第十二章 空谷余音

    慕容泊这些时日心情甚是烦忧,自孤雁儿那日离了慕容府后,她再也没有来过一次,冯氏几次差人去请,都给婉拒了回来。慕容秋风回府后一直忙着蟠龙镖局的事情,他不敢离开太久,只偶尔顺道去找过孤雁儿两次,结果都吃了闭门羹,连面儿也没见上。他以为孤雁儿是受了父亲冷落,心里委屈,这才避而不见。他一向敬畏父亲,这当口儿不敢为了儿女私情去招惹老爷子生气,所以两头都不着落,像一只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
    这天忽然小环来了,说是孤雁儿请他过去一趟,他心花怒放,二话不说跟着小环就去了。路上他见小环的神情也有些严肃,心里没底,便想探探她的口风,偏这丫头嘴紧,什么也不肯说。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孤雁儿家院外,心里一阵莫名地心慌。
    孤雁儿已在院中候着多时了,见了他强颜起几分欢笑,慕容泊看她笑得十分勉强,心里像被栓上了一块铅铁,直沉坠去。他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感觉一颗心在深不见底的惶恐中不住下坠,没个尽头。
    两人在院中说了会儿闲话,不过是没话找话。稍已,连闲篇的话头也扯不上来了,就断了片儿,停在那里。慕容泊分明感觉到了空气的凝固,两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什么,但谁也不敢先捅破这层命运的窗户纸。
    过了一会儿,还是孤雁儿站了起来,她从怀里掏出陶埙,问:“公子,你还记得上次我在贵府吹的曲子吗?”
    “当然记得,姑娘上次的曲子好生悲伤,我还问姑娘是什么曲子来着。”
    “公子还记得是什么曲子吗?”
    “姑娘说是甚么《断肠人在天涯》。”
    “公子好记性,你跟我学吹埙,其实很有悟性。”
    “姑娘过奖了,我都是胡学的。”
    孤雁儿落寞地一笑,将陶埙缓缓凑到嘴边,说:“公子不知道,这曲子那天我只吹了上半首给你听,还有下半首呢。”
    “原来是这样。”
    “今天我吹下半首给公子听吧。”
    慕容泊隐隐觉出气氛不对,陪着勉强笑道:“那……那是最好了。”
    孤雁儿朱唇轻启,未曾开吹,先轻声唱了起来:“上官有似花开,下官浑似花衰,花谢花开小哉!常存根在,明年依旧春来。江南几度梅花,愁添两鬓霜华,梦儿里分明见他。客窗直下,觉来依旧天涯。”
    慕容泊听得心底凄凉,他按捺不住那份不安之感,终于想鼓足勇气相问:“姑娘……”
    孤雁儿不待他说起,凑嘴吹起了陶埙,埙声孤远,悠长扬起,将慕容泊的话声压了下去。孤雁儿一曲吹罢,慕容泊心头沉重,曲由心生,听人取意。孤雁儿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今天吹甚么“断肠人”的曲子给他听,这里面的意思他焉有不明之理?
    慕容泊踌躇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为了孤雁儿,他必须得堂堂正正做一回男儿,哪怕是触怒老父,他也在所不惜!他一直以为,他和孤雁儿陷入当前的窘境是因为慕容秋风的缘故,那日老父的态度别说是孤雁儿,连他的心里都凉了半截,也难怪孤雁儿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他一向对老父惟命是从,不敢稍有违拗,但这回不一样,他决心挺直一回腰杆,与老父力争一次。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雄壮过: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想到此,他不由壮了心气,说道:“雁儿姑娘,你吹的曲子一向都好听,但这首《断肠人》太伤人,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吹《雁双飞》,你吹这首曲子我听吧。”
    “公子想听《雁双飞》嘛?”
    慕容泊坚定了眼神,冲她点点头。
    孤雁儿浅浅一笑,露出两个梨花酒窝,轻声道:“那我吹给公子听。”
    她稍稍清了清嗓子,先自浅唱起来:“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她清声唱罢,这才拿起陶埙吹奏起来。
    这首曲子的词取自宋代词人晏几道的一首《临江仙》,她取了其中“微雨燕双飞”之意,另谱了曲调,谐音改作了一首《雁双飞》,正契合她的名字。慕容泊听她吹奏的埙声婉转含蓄,分明暗合着几分心心相印的欢悦,以为她明了了自己的心迹,借曲作为呼应,心情大好,遂跟着轻轻哼唱起来。
    一曲吹罢,慕容泊转向了她,正说道:“这就是嘛,这曲子听着多么让人欢欣……”转眼间却见孤雁儿眼眶中蓄满了莹水,泪湿涟涟,立刻慌了神,忙问,“雁儿姑娘,你……你怎么啦?”
    “二公子,我……”孤雁儿欲言又止。
    慕容泊看她伤心,心中疼痛无比,他恍然悟道:“雁儿,我父亲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了,一定会把我们俩的事情向他老人家禀明。他看着古板,其实是个通达的人,我们俩的事情他一定会允的,就算他不应允……”慕容泊咬了咬牙,“他若真是不允,我就带着你天涯海角而去,再也不回慕容家了!”
    孤雁儿听他说得恳情,噙在眼眶的泪水抑制不住,她呜咽着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二公子,不是这样的……”
    “那……那是什么?”
    孤雁儿泪流不止,呜咽着泣不成声。
    慕容泊愈加焦急:“雁儿,那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呀!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孤雁儿一双泪眼迷离,抬头望着他,止不住地轻轻摇头。慕容泊愈是焦急,她愈是抽泣不止,说不出话来。两人僵持良久,孤雁儿好容易才渐渐止了哭势,平静下来。她重又抬起头来,泪痕未干的脸上如梨花带雨,柔弱之态愈加引人怜爱。
    慕容泊遂换了轻声,温柔问道:“雁儿,你有什么尽可跟我说,我已经想好了,此生若是无你,我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要怕,只要你愿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我们分开。”
    孤雁儿凝视着他眼神,缓缓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又使劲儿摇起头来。
    慕容泊又急起来:“雁儿,你……你是不愿意嘛?”
    孤雁儿瞧他窘迫,这才低了头轻声喏道:“不是的,我……”
    “你倒是说呀!”慕容泊已急得几近抓狂。
    孤雁儿鼓起了勇气,迎向慕容泊热切的眼神:“二公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可是我……我不能再骗你了,都是我不好,雁儿不是个好女子,雁儿骗了你!”说罢又泣不成声。
    “雁儿你说什么?你……你怎么会骗我”
    “我不是个好女子,不值得公子为我这样。”
    “不,不,雁儿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公子,我骗了你,可我真的不是有心要骗公子,雁儿是……是真心喜欢公子才……”
    “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孤雁儿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开口道:“公子,雁儿的家本在荆州,这你知道。”
    慕容泊点点头:“对,你说你是从荆州来投你老叔的。”
    “是,我是从荆州来投亲的,不过我骗了你,我不是只身一人来的京城,是……是一位姓江的大人带我来的荆州。”
    “姓江的大人,是谁?”
    “他叫作江中月,我只知道他是朝廷的钦差。”
    “江中月?”慕容泊大吃了一惊,暗想:怎么会是他?
    孤雁儿继续说道:“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几个月前荆州出了一场大的变故,有一个什么王爷死了,荆州城里也大闹了一场。”
    “听说是荆州的湘王投火自尽了。”
    “公子你知道这件事?”
    “这么大的事情,朝廷里自然有议论,不过这和雁儿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王爷的事情我不清楚,当时荆州城里乱得很,听说是王爷要谋反,官府要平乱,有很多官兵就在城里趁火打劫,杀人抢东西。我们家世代都是行商的,跟我老叔一样,在荆州城里开了个山货铺子。那天夜里有几个官差来我家铺子抢劫,我父亲护着铺子,结果就……就……”说着嘤嘤抽泣不止。
    慕容泊知道他父亲必是遭了官兵杀害,恨声骂道:“这帮匪兵,就会祸害百姓,只恨慕容泊不在,否则定将他们杀的一个不剩,为民除害!”
    孤雁儿哭了一会儿,强忍着继续说下去:“那些官兵杀了我父亲,一把火烧了我家的铺子,我母亲受不住这打击,当天夜里就气死了……”说到这里,再一次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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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22 12:19:26  更:2021-12-23 17: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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