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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玄冕无极》长篇连载中[第2页]

作者:穷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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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泊愈加焦急:“雁儿,那到底是什么,你跟我说呀!为了你,我什么都不在乎!”
    孤雁儿一双泪眼迷离,抬头望着他,止不住地轻轻摇头。慕容泊愈是焦急,她愈是抽泣不止,说不出话来。两人僵持良久,孤雁儿好容易才渐渐止了哭势,平静下来。她重又抬起头来,泪痕未干的脸上如梨花带雨,柔弱之态愈加引人怜爱。
    慕容泊遂换了轻声,温柔问道:“雁儿,你有什么尽可跟我说,我已经想好了,此生若是无你,我的生命就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要怕,只要你愿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将我们分开。”
    孤雁儿凝视着他眼神,缓缓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又使劲儿摇起头来。
    慕容泊又急起来:“雁儿,你……你是不愿意嘛?”
    孤雁儿瞧他窘迫,这才低了头轻声喏道:“不是的,我……”
    “你倒是说呀!”慕容泊已急得几近抓狂。
    孤雁儿鼓起了勇气,迎向慕容泊热切的眼神:“二公子,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可是我……我不能再骗你了,都是我不好,雁儿不是个好女子,雁儿骗了你!”说罢又泣不成声。
    “雁儿你说什么?你……你怎么会骗我”
    “我不是个好女子,不值得公子为我这样。”
    “不,不,雁儿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
    “公子,我骗了你,可我真的不是有心要骗公子,雁儿是……是真心喜欢公子才……”
    “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孤雁儿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开口道:“公子,雁儿的家本在荆州,这你知道。”
    慕容泊点点头:“对,你说你是从荆州来投你老叔的。”
    “是,我是从荆州来投亲的,不过我骗了你,我不是只身一人来的京城,是……是一位姓江的大人带我来的荆州。”
    “姓江的大人,是谁?”
    “他叫作江中月,我只知道他是朝廷的钦差。”
    “江中月?”慕容泊大吃了一惊,暗想:怎么会是他?
    孤雁儿继续说道:“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几个月前荆州出了一场大的变故,有一个什么王爷死了,荆州城里也大闹了一场。”
    “听说是荆州的湘王投火自尽了。”
    “公子你知道这件事?”
    “这么大的事情,朝廷里自然有议论,不过这和雁儿你有什么关系?”
    “这个王爷的事情我不清楚,当时荆州城里乱得很,听说是王爷要谋反,官府要平乱,有很多官兵就在城里趁火打劫,杀人抢东西。我们家世代都是行商的,跟我老叔一样,在荆州城里开了个山货铺子。那天夜里有几个官差来我家铺子抢劫,我父亲护着铺子,结果就……就……”说着嘤嘤抽泣不止。
    慕容泊知道他父亲必是遭了官兵杀害,恨声骂道:“这帮匪兵,就会祸害百姓,只恨慕容泊不在,否则定将他们杀的一个不剩,为民除害!”
    孤雁儿哭了一会儿,强忍着继续说下去:“那些官兵杀了我父亲,一把火烧了我家的铺子,我母亲受不住这打击,当天夜里就气死了……”说到这里,再一次泣不成声。
    “我一个弱女子,一夜间父母双亡,连家也没了。后来正好碰上了江大人,他看我可怜,帮着我料理了父母的后事。我在荆州没了活路,就想来京城投靠老叔,江大人说他正好与我顺道,怕我一个孤女子路上不安全,就带上我一起回了京城。二公子,我也不怕告诉你,江大人他是个好人。他是朝廷的大官儿,却没有趁人之危,一直对我以礼相待。雁儿是个弱女子,没什么能报答他的,本来是想着……想着……可是老天偏偏让我遇见了公子你。自从遇见了公子,我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才明白雁儿对江大人的那是感恩,不是感情!公子,我不是有心要骗你,我是真的不敢……不敢告诉你,怕你知道了实情会看不起我,会嫌弃我。雁儿命苦,任谁看不起我,我也没关系,独独不能……不能让公子你看不起我……”
    慕容泊看她凄楚可怜,忍不住心里一酸,一把抱紧了她,轻声道:“傻丫头,我怎么会看不起你,怎么会嫌弃你?你是个好姑娘,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不会再叫你受一点委屈。”
    “公子……”
    孤雁儿亦紧紧抱住了他,嘤嘤啜泣。两人抱在一起良久,孤雁儿才想起有些失态,轻轻挣脱了他怀抱,拭去了脸上的泪痕。
    慕容泊听她说出了心事,以为两人间再无罅隙,心情遂大好起来,又在她耳畔说了许多私话,大意是要她放心,他一定会说服老父,无论如何都不会舍下她一人。孤雁儿有些心不在焉,全然不似慕容泊那般热切,终于,她打断了慕容泊,说:“二公子,你请听我一言。”
    “雁儿你尽管说。”
    “公子对雁儿的心意我都明白,雁儿对公子的心意,公子应该也明白?”
    “我和雁儿是一样的心意。”
    “可是公子,我还不能答应你?”
    “那是为什么?”慕容泊一脸错愕。
    “因为江大人。”
    “江中月?他……他,你自己也说了,你对他的那不是感情。”
    “话是这么说,可是公子,事情是不能这么做的。”
    “那……难道雁儿你,你……”慕容泊慌急起来。
    “雁儿不是那个意思,公子你别想多了。若是雁儿今生没有遇见公子,我对江大人无以为报,只能跟着他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可是……可是我既遇到了公子……那我这心里,就……就再也不会装下其他任何男子……”她说到此处,将头深深低下,娇羞不可抑制。
    慕容泊听了这话,心里才定了下来,问她:“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公子,江大人对我有大恩,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
    “该当如此。”
    “其实江大人的心思……雁儿心里明白,但我现在心里有了公子你,这话我须得跟他讲个明白。”
    慕容泊微微蹙起眉头:“这话你和他能讲得明白嘛?再说你是个女儿家,你去怎么好说?要不我亲自去拜见一趟江中月,跟他讲个明白。”
    “公子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这话只能我去讲,公子万万去不得!”
    “这是为何?”
    孤雁儿惨然一笑,道:“说起来是我负了江大人一番心意,你要是去见他,不是火上浇油嘛。”
    慕容泊觉得她说的有理,挠了挠头皮:“那你说什么办,反正我觉得你去不适合,他要是不肯答应怎么办?”
    “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这个事情只能我自己去说,旁人去了非但无补,反会弄巧成拙。我已经想过了,江大人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要报,只要他开口,我一定尽力做到,只是有一样……我是万万不会从他的……”说到此处,她一双乌闪的大眸子深情望着慕容泊,似是向他表明心迹,“如果他一定要为难我,大不了……大不了雁儿把一条性命交还给他就是!”
    “不可,雁儿你万万不可!”
    “公子你不用担心,我这话说得重了些,江大人是什么样的人雁儿心里有数,他不会那样为难我的。我要是跟他说了实话,他一定会不开心,会很生气,但是他……还不至于为难我。”孤雁儿说着,两眼莹光一闪,隐隐泛出一些泪湿来,自艾叹道,“说起来,总是我对不住他……”
    “雁儿,看你这样,我更加不放心让你去了。”
    “我已经说啦,这事儿只能我自己去,你一定不能去。你要是去了,原来能成的事情也成不了啦。”
    “那怎么会,我好好跟他说,一定可以的。”
    “你呀——”孤雁儿娇嗔点他道,“什么事情都不懂!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晚些时候就去找江大人说,你嘛……明天午后,咱们在栖霞山上见面,你等我好消息吧。”
    慕容泊还是不放心,但他说服不了孤雁儿,只得按她的意思了。
    栖霞山在京城近郊,以秋天时漫山的红叶和丰富的历史文化积淀著称,是“六朝之胜迹”,有“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的美誉。山体自南而北由三条山岭组成,南为景致岗,中为千佛岭,北面则由黑石石当、平山头、三茅峰组成,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
    栖霞山的中峰是凤翔峰,因古有三茅宫庙宇一座,又名三茅峰。东面的东峰形若卧龙,称作龙山;与之相对,西侧的西峰山梁起伏如虎,是为虎山。中峰与东峰之间夹有一谷,被称作中峰涧;中峰与西峰之间亦夹有一谷,被称作桃花涧。这就是栖霞山的“三山二涧”。
    慕容泊登上栖霞山中峰西麓,极目远眺。此处北临长江,三面环山,因三面山势阻隔,山风过隙惟此一途,所以风势格外凛冽。他站在山上,看着远处的漫天云舒,江水共色,猎猎的山风将他的衣袂刮得迎风摆舞,没个休止,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飘摇在凛凛山风中一样,无法休止。他按照约定早早就来了,因为来的太早,索性先游起山来,排遣心中的忧闷。自昨天和孤雁儿分别后,他的内心一刻没有安生过,不知道孤雁儿和江中月说出实情后,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有些担心,心里始终不着落。
    孤雁儿昨天对他的承诺,她是决心要离开江中月的,就算江中月会不甘心,但两情相悦是两个人的事情,勉强不来。这个道理他应该会懂,更何况他家里还有母老虎坐镇,他和孤雁儿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成事的。想到此,他心里稍宽宥下来,反而开始担心自己这边的问题:要如何向老父禀明这件事情,求得他的应允?
    他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个问题,但一想起老父那日对待孤雁儿的冷漠态度,心里实在没底。“可不要孤雁儿一番心意,最后却是自己负了人家!” 他立马摇起了头,“不会的,不会的,就算老父不同意,我也绝不能负了雁儿!”他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在这件事上绝不会妥协让步。
    慕容泊想得多了,渐渐忘乎了时间,神游天外之际,日已过斜午。他忽然回过神来,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怎么还不见孤雁儿的人影?
    栖霞山是金陵盛景,山上的栖霞寺是有名的四大名刹之一,佛教“三论宗”的发源地,平日里游人和香客如织。他二人今天说的是私密情事,所以孤雁儿与他约在西峰的宝元寺旧址,这里破败已久,原先的庙宇只剩了几片残垣断瓦,平日没什么人来,是个幽静的所在。
    慕容泊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孤雁儿的身影,心中焦躁不安起来。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他发现山上似有一个人影在动,有人下山来了。孤雁儿若是来,应是从山下上来,所以他初时对下山的那人没有多加留意,只无意向上瞟了一眼,等到那人下的近了些,他忽然察出些异样来。
    那人虽还看不真切,但看身形似是一个女子,她下山的步态极不稳当,像是受了伤,或是体力透支太过。慕容泊这才凝神看去,蓦然紧张起来:那人果然是个女子,看身形和衣着似与小环有几分相像!
    那女子右手捂着肚腹处,一直弯着腰走路,从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来看,大约真是受了伤。
    慕容泊心里一紧,立即展开轻功,迎了上去。他行得极快,不消一刻就近到那女子身前,果然就是小环!
    小环远远望见了他,像是遇见了救星,喘着粗气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泊加快脚步,小环已耗尽了体力,整个人虚脱下来,就要往前栽倒。他急赶过去将她一把抱住,才使她没摔了下去。
    “小环,怎么是你?你怎么了……你、你家小姐呢,雁儿姑娘呢?”
    小环在他怀里几要昏厥过去,她强撑着眼皮,轻声急迫道:“快,快……快去救小姐……”
    慕容泊一听慌了神,忙问她:“小姐她……她怎么了?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江……江大人他……他……”
    “江大人?江中月!”慕容泊心中腾地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曾在他脑中盘桓过无数遍,他无数次担心,又无数次被他否定。这是他设想过的一种最坏的情形,又觉着是一种不可能会发生的情形:江中月被孤雁儿的话激怒,使他对孤雁儿狠下杀手。
    江中月的为人他多少知道一些,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不至于作出这样的疯狂的举动来。难道是他恼羞成怒,竟然丧失了理智?慕容泊觉得浑身的血都在蒸腾,血气涌上他的脑门,充入他的眼睛。
    “江中月嘛,是江中月嘛?你快说,他把雁儿怎么啦?”
    “公子,快……快救小姐……”小环的声音越来越轻,眼皮也随着耷拉下去,就快要闭上眼睛。
    慕容泊急不可待,惟恐她闭了眼去,抓着她肩膀使劲儿摇她,不让她昏睡过去。
    “你快说,你家小姐在哪儿?她在哪儿?”
    小环被她使劲一摇,轻轻“嗯哼”了一声,似是疼得厉害,又重新张开眼来。慕容泊这才觉得左手触手处湿湿的一片,低头一看,原来小环捂着的肚腹处一大滩血渍,将她前面的衣服都浸湿了。他看到血渍,吓得没了主张,顾不上小环疼痛抓着她胳膊拼命问她:“你快说,你家小姐在哪儿?我这就去救她!”
    小环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山上扭过头去:“公子,快……山上,晚了就……就来不及了……”
    “小环,你等着我,我先去救你家小姐,再来救你!”
    “快……山上,快……”
    小环的声息又弱了下去,眼睛里再没神采,渐渐合上双眼。
    慕容泊顾不得她,起身立即向山上疾奔而去。山路崎岖,到处是耸拔的大树,常有横出的枝干和巨石拦住去路。慕容泊救人心切,只想抓紧时间,便脱开山间的路径,不管山路障碍,取道直线只管向山峰上疾奔。
    山间林深叶茂,他寻不到孤雁儿的踪迹,没头没脑急赶了一段,却不知方向是不是对头,于是提气高声呼道:“雁儿,你在哪里?”他内力充沛,这一声呼喝虽不甚响亮,但语音遥遥送远,声声字字铿锵清楚。
    “慕容公子……”风中传来女子极微弱的回应声音,孤雁儿没什么内力,声音传到此处时已气若游丝,几不可闻。
    慕容泊听声辨位,立刻判断出方向,向声音来处急赶过去。他愈赶愈深,已经完全没有了路径可循,林深不知处,一边的山石变得异常险峻陡峭。他心里愈加慌乱,孤雁儿一个弱女子,怎么会到了这种难以涉足的危险地方?
    “一定是江中月,一定是江中月!”一口怒气堵塞了他的胸膛,气得他胸口如要炸裂。
    “慕容公子——”
    这一声呼唤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一定是就在附近了!慕容泊心头一热,见前方正有一棵大树高高耸出,木秀于林,于是立即纵上树去,居高临下寻找孤雁儿的身影。
    他这一登高,连自己心里也着了一慌:原来他一直临在峰崖的绝壁边缘行走。先前因峭石和茂叶遮挡的缘故,他无法向外探望看清,如今登高一望,身外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这条深谷大概就是夹在中峰和西峰之间的桃花涧了。
    慕容泊临高远眺,在迎风起伏的绿海中快速搜索,峰间林木葱茏,一眼望去满是绿色苍翠,只有贴着绝壁边缘有一条蜿蜒的灰白线,是一长片裸露在崖边的灰岩山石。他顺着蜿蜒的灰白崖际向上搜索,目光最后停在远处的一片焦禿岩石上。
    那里有一大片光秃秃的山石,都是些巨大的灰色岩块,挤作一堆裸露在山崖边上。其中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似乎有两人的身影交扯在一起,慕容泊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穿着湖蓝一色,看身形是个女子。他想起孤雁儿平时就常穿一条湖蓝色的长裙,又急又喜,提气纵声叫道:“雁儿姑娘,你不要怕,慕容泊来啦!”
    声音随着山风远远送出,岩石上的二人大概都听到了,纠缠得愈加厉害起来。慕容泊瞧不真切,觉得那个湖蓝色的身影似是在朝这边急切呼救,他处在下风位置,听不清她在呼叫些什么。
    他五内如焚,急得大喝一声:“江中月,不得对雁儿姑娘无礼!慕容泊这就来了!”他提气从高树上一跃而下,朝着二人所在处疾奔过去。
    他下树后视线被密林遮蔽,再也看不见二人的状况,更加令他忧心如火。他奔行极快,衣服被岔出的树枝刮烂了好几处,全然都顾不得了。忽然,他听到孤雁儿清晰的一声呼唤:“慕容公子……”
    这声音绝对是她没错,而且听着就在前面不远了!慕容泊心里更紧,赶忙停下脚步,努力找到一处隙角,透出去向孤雁儿那边张望。这会儿较先前近了许多,他看得分明:那个穿湖蓝色长裙的就是孤雁儿,那个男子只看出一个侧影,看身形就是江中月,两人正在激烈地争执着什么,江中月还动上了手,渐渐纠缠到山崖边缘。
    “江中月,你要干什么?快给我放开雁儿姑娘!”
    不知是不是他这声怒喝激怒了江中月,他竟一把扯过孤雁儿来,然后用力向前一送。孤雁儿一声惊呼,整个人被推到了悬崖外面,似一只轻灵的蝴蝶,轻飘飘坠下谷中。
    慕容泊眼珠差点瞪了出来,一口气从胸口急窜而起,他失声大叫一声“雁儿——”几乎背过气去。
    那条湖蓝色的长裙在山风中轻曳摇摆,慢悠悠旋落下去,像极了一只优雅的彩色斑碟。慕容泊多么希望它就是一只蝴蝶,只需几下振翅,还能从谷中飞摇而上。
    但它终究不是一只会飞的蝴蝶。它折断了翅膀,在深谷中越落越深,滑向深渊,连同他的心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痛苦炼狱。
    慕容泊气急攻心,狂呼一声“江中月——”发疯似地朝那边狂奔而去。

    慕容泊赶到崖边时,已不见了江中月的踪迹,只有冷冷的山风无情地呼啸吹过。他木然来到孤雁儿坠落的崖边,向下张望,桃花涧底幽深不可见,哪里还有孤雁儿的身影?
    他颓然坐在崖边,欲哭无泪,喃喃自语道:“雁儿,雁儿……”想到刚才亲见孤雁儿坠崖时的情形,他使劲儿捶打起自己,大骂道,“慕容泊,你个没用的东西……你、你……雁儿啊——”
    他狠狠打了自己一顿,仰天倒在崖边,朝着天空怒吼:“苍天哪,你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要夺走我的雁儿……”他摊手摊脚仰天而躺,一伸手摸到滑溜溜一个什么物什,立即一把抓过来看:赫然是孤雁儿心爱的那只陶埙——秋音。
    他看着孤雁儿遗下的这只陶埙,悲从中来,禁锢在心底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这个自懂事起没有落过一滴眼泪的伤情汉子,滚滚的热痕在他双颊烧出两条通路,热泪奔涌而下。他在凄冷的山风里哀嚎、痛苦,孤雁儿的死使他万念俱灰,好几次临渊下望幽深的谷底,他都有一种想跳下去陪着孤雁儿一起的冲动。他极力克制住这份冲动,心里所有的悲痛逐渐化为一个执念——他要给孤雁儿报仇!
    他紧紧攥着陶埙,任凭冷风吹着,刮得他脸上冰冷、心底冰透。他心里的痛苦越深,脑子变得越发不清醒,像所有在绝望中掩耳盗铃的人一样,脑海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是我看错了,掉下去的不是雁儿,雁儿没死……一定是这样,没看到她的尸体,就不能说她已经死了……”他宁愿做一只埋头在沙地里的鸵鸟,也不愿面对孤雁儿已死的事实,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幻梦般的希望,他都不希望它彻底破灭。
    “说不定雁儿就好好地在家里呆着呢,说不定她此刻正等着我去找她呢,她还要告诉我她的决定……”他像痴了一样莽莽撞撞爬起来,将陶埙揣进怀里,跟着心中的念头走了起来:他要马上下山,去孤雁儿家里找她!
    他脑中空洞无物,浑浑噩噩地就往山下走去,驱使他身体还能行动的只剩了这么一个唯一的念头,对周遭的一切都麻木不感。忽然,旁边的小径上冲出一个人来,差点与他撞在一起,这才惊醒了他。
    慕容泊一看,那人戴着一顶斗笠,是一个行脚僧人的模样,栖霞山上僧侣众多,碰上行脚僧是极平常的事情。那僧人大约也是只顾着埋头走路,这才挡在了他的去路上,两人差点相撞,行脚僧人略略抬头看了慕容泊一眼。他的整张脸眼睛以下都用罩面罩着,只露出两只黑色的眼睛,这对眼睛朝他凝视了一会儿,慕容泊生出些许异样的感觉,不过对方很快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从他身边默默经过。
    慕容泊经这差点一撞,脑子清灵过来,忽地想起刚才别他撇在路边的小环。小环该是目睹了事情经过的,她是知情人,如今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想到此,他立即折回来时的路径,要回去寻找小环。
    他急匆匆赶路,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出刚才那行脚僧的眼神,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他努力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觉得或许是自己神思恍惚,便不再去细想,一心只记挂着小环的情况。等他回到刚才留下小环的地方,却找不到她的人影了,只有地上留下的一滩血迹。
    “小环人呢?她去了哪里……”他分明记得她当时昏死了过去,怎么不见了?他心头疑惑,见地上的血迹有向前滴落的痕迹,于是跟着痕迹一路找去。
    血滴一直向崖边延伸过去,最后在崖壁边缘的草丛处不见了。他探头向外一望,外面就是绝壁深渊,三四棵树干歪斜着横叉出去,只有树根还附着在崖壁边上。那些树悬在崖外,树上攀绕着绿色的长藤,藤叶上有洒落的未干血迹,他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向下瞧去,下面就是深不可见的深谷。
    小环伤得极重,不可能自己站起来走路,地上的血滴痕迹也不是人爬过的痕迹。再说了,小环就是醒了,也绝没有自己跳崖的道理!慕容泊这样想着,很快猜出了事情的情形:一定是江中月杀人灭口,把小环扔到了崖下。
    “江中月,你这个畜生,简直禽兽不如!”慕容泊的仇恨之心无比强烈。他脑中一片混沌,明知孤雁儿必然无幸,仍决意要去她家找她,即便那是亲自去扑灭心中仅存的幻想。他不再去想旁的事情,心中涌动的只有复仇的火焰,一路疾奔下山。他不知疲倦地跑着,不容自己稍有喘息的余暇,仿佛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稍稍缓解他心中的愤怒。
    他直奔孤雁儿家的方向。远远的,前方的天空升腾着一股黑烟,袅袅飘上,在云层下处化散开来,化成一坨蘑菇状的烟雾。他奔得越近,黑雾越重,一股烧焦味儿飘散过来。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一种不安的预感袭上心来,赶紧加快了脚步。
    待他奔近,果然见起火的正是孤雁儿的宅院。这里地处僻静,但有人见了火起便聚拢过来,巷子口已经凑了不少人,围在一起议论纷纷。他跃过围观的人群,冲到院门外面,里面黑烟腾腾,熊熊的火光已将宅子吞噬尽没。
    “江中月这个狗贼,他不单杀了雁儿,还想灭尽所有知情人口,掩盖他做下的恶行!”慕容泊急怒攻心,正欲翻进院墙时见前方巷子里蹲着一条人影,依稀有些眼熟。那条背影娇小纤弱,看着是个女子。
    慕容泊一愣:这不是那两个丫头里的谁吗?他疾奔过去,一眼认出那背影就是慕容双姝之一,不过她们两姐妹身形无差,穿着一样,光看背影他一时难以分辨是谁。
    她背对着自己,正与地上一人说话,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来伤得极重。
    “你这丫头怎么在这里?”
    “二叔,你怎么来了,快,他快不行了!”
    慕容泊听她说话,才辨出这是慕容葳。他俯下身去,瞧那人的样貌有些眼熟,想起这人该是大哥慕容澹手下的府军。
    “他……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我和蕤妹听得他们示警,所以赶着过来查看。我们来时他已经不省人事了,我刚刚才把他从院子里背了出来,二叔,他伤得很重……”
    那人眼睛中已没有神采,只剩了一口微弱的气息,右手微微扬着,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位兄弟,你有什么话说?”慕容泊凑近他大声问道。
    那人朝慕容泊转动了一下眼珠子,蠕动着嘴唇:“妖……妖术,蝴……蝴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了无生泽的眼珠突然放射出一阵惊悸的恐慌,右手颤抖着抬起,整个人急剧抽动起来。
    “妖……”他忽然一阵猛烈的抽动,一口气提到半途戛然而止,便一动不动了。
    慕容泊探他鼻息,已经没了进气。他的两只眼睛瞪圆凸出,脸部肌肉因惊恐而扭曲,僵作了一块。
    “妖术……二叔,他刚刚是说妖术吗?”
    慕容泊顾不得回答她,急问道:“还有其他人呢?慕容蕤那丫头呢?”他唯恐连慕容蕤也出了什么意外。
    慕容葳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慕容蕤的身影,急将目光投进熊熊的火焰之中,大叫道:“不好,小蕤还没出来!”
    原来,刚刚死掉的那名府军是慕容澹留在这里暗中保护孤雁儿的,与他一道一共有四名府军。自鸣蝉两番掳劫孤雁儿后,冯氏便执意要慕容澹加派人手保护她,此后数月平安无事,但冯氏不敢撤了府军,便将每日八人改作四人,依旧暗中守在她家附近。
    这四人的职责其实不单是保护孤雁儿,慕容澹无意间发现了江中月和她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便着四人暗中留意监视,这一层冯氏并不知情。他惟恐鸣蝉之辈武艺太高,四人不是对手,便约定在紧急时发射响箭为号,慕容葳蕤俩姐妹恰巧听到了他们所发的响箭,才急着赶来了。两人赶到时,火势已升腾蔓延开来,她们翻进院内,见四名府军尽数倒在院内。两人逐一查看,其中三人已经气绝,只有这一个尚有一丝气息,慕容葳便赶紧背他出了火场。
    “小蕤一定是到屋里救人去了,这么大的火,她怎么还没出来?”慕容葳着急叫道。
    慕容泊一听,立即纵身翻过院墙,冲进火海之中。
    慕容葳在外面焦急地等着,她有心冲进火场,又怕给慕容泊多添一个累赘,只得守在外面。终于,一团人影从黑烟中冲破出来,飞跃了院墙落在巷子里。慕容泊手里提着一人,慕容蕤一脸熏黑,衣服上下脏兮兮的,她熏了不少烟火,止不住地咳个不停。
    慕容葳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冲上去大叫道:“小蕤,你个冒失鬼,你可吓死我了!”
    慕容蕤一张烟黑的脸上刚要裂开笑嘴,又一阵咳嗽起来:“姐……姐,我、我……咳咳、咳咳……我没事儿,我去找雁儿……雁儿姐啦,还好还好,她……她不在里面……”说到这儿,她转脸朝慕容泊笑笑,“二叔,雁儿姐姐不在里面,我……我都已经看过了,咳咳!咳咳,不过……”她的神情黯淡下来,“不过香晴和小雨……都在里面……”
    她稍稍平顺了呼吸,止住咳嗽,倒竖着一对焦眉,一脸怒容叫道:“二叔,我看过了,香晴和小雨是被人杀死的,院里的府军也是给人杀死的,他们是杀了人后再放的火!里面找不到雁儿姐姐,一定是被他们掳走啦,这些贼人胆子太大了,敢在京城杀人放火,简直无法无天!”她尚不知孤雁儿已死,以为又是鸣蝉做下的罪孽。
    慕容葳看慕容泊讷然不作声,劝慰他道:“二叔,你不要着急,我们这就回去告诉爹爹,一定会把雁儿姐姐救回来的!”
    慕容泊看着姐妹二人,心中悲苦,不敢告知她们实情。此时,被火势引来的官府差人赶到,呼啦啦忙碌开来救火,他见现场嘈杂,忍住悲伤,轻声对慕容葳说:“你们带上他的尸体先走!”
    慕容蕤听说要她们带个死人,一百个不乐意,小声嘟哝起来。慕容泊正色道:“你雁儿姐姐家里遭了这么大的祸事,难道要把这事儿交给这些无能的官差去查?”
    慕容蕤一听来了劲头,探问道:“二叔,你是打算我们自己来查这事儿?”
    “我不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干休!”慕容泊斩钉截铁说道,“你们听我的,趁他们还没发现死了这么多人,赶紧把他带回去。”
    慕容葳会意,背起那府军尸体朝另一个方向就跑,慕容蕤则故意去挡那些救火官差的注意力。慕容泊随即又翻进院墙,不一会儿也从里面驮了一具府军的尸体,又翻了出来,不过终究有几个差役察出些异状,大声呼喝追了过来。
    慕容泊见事情败露,索性当身立住,大叫一声:“慕容家在此查案,晚些时候自会去官衙禀明案情,你们只管救火,不要多管闲事!”几个差役一听慕容家的名头,停在当下面面相觑,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慕容泊见震住了他们,干脆摆起官威吩咐他们道:“尔等几个听着,院里还有两具尸体,赶紧去抬了出来,不要给烧坏了,稍后官府自会有人来过问此事。”说完不再理会他们,和慕容双姝驮着两具尸体疾奔离开,他心里认定了江中月杀人灭口,一定要替孤雁儿讨回公道。
    回到府上,他将两具尸体带到偏堂,查验起二人的创伤来。这二人的死因并不一样:慕容葳带回的那具尸体就是最后说话的那个府军,他被人一剑贯穿前胸后心,死法与王双木如出一辙。凶手杀人的手法干净利落,照理来说那府军应该当即毙命才是,结果不知因何尚让他残喘了一会儿,这才留下了“妖术”的话。而慕容葳驮回的那具尸体死状则显得狰狞而恐怖:那府军大睁着眼睛,双眼膜下布满了红褐色的斑斑血点,一副死不瞑目的狰狞之状;整张脸肿胀发绀,脸色呈现大片的青紫色,嘴巴大张着,像是因喘不上气而要大口呼吸。
    慕容泊将这个府军的尸体从上到下细细查索了一番,从此人的死状来看,应是不能呼吸引发的窒息而死。可蹊跷的是,他除了在此人扣紧抓握的右手中找到半片形似枯叶的蝴蝶翅瓣,再没能在他身上发现任何的外伤痕迹,这一点委实说不通。如果说他是被活活闷死的,不可能不进行反抗,既然有激烈的反抗,必然会有搏斗的痕迹留下;退一步来说,就算对方武功高出他太多,轻易就制服了他,但对方要闷死他,无非两条途径,要么扼紧咽喉,要么捂住口鼻,总该有扼杀的痕迹留在人身皮肤上,怎么会一点看不出来?
    慕容泊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便问慕容蕤:“小蕤,你是第一个冲到院子里的,那时他已经死了吗?”
    慕容蕤想了想,回道:“死了,三个府军都死在院子里了。”
    “当时是什么情形,他们三个死状都一样吗?”
    慕容蕤挠了挠头皮,说:“二叔,我当时一心想着去救雁儿姐姐,没顾得上细瞧他们就冲到屋里去了,不过他们三个死的样子一样,这一点我可以确定,因为我看见他们三个都是一样瞪大了眼睛的。”她说着指了指那具尸体,心里微微起个激灵。那府军瞪着眼的样子确实狰狞恐怖,如果不是为了查案,她才不愿驮这么一具尸体回来。
    “那……那屋里是什么情形?”慕容泊想起孤雁儿已死,神情不由黯淡下来。
    “我进屋之后就到处找雁儿姐姐,里面火很大……不过,不过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没有找到雁儿姐姐。二叔,雁儿姐姐不在家,这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对了,小环也不在,她们两个一定是出门了,你放心吧,雁儿姐姐她一定没事!”慕容蕤还在一个劲地安慰慕容泊。
    慕容泊不想把孤雁儿的死讯告诉两姐妹,当务之急是要查清到底是什么人来杀人放火,他遂止住伤情,又问她:“那香晴和小雨是怎么死的?”
    慕容蕤沉默下来,想起这两个丫头无辜惨死,心里难过,轻声回答道:“我看过她们俩,都是被人一剑毙命的。”
    “是不是和他一样?”慕容泊指了指那中剑而死的府军尸体。
    慕容蕤轻轻点了点头。
    慕容泊转头又问慕容葳:“小葳,你有看到些什么吗?”
    “二叔,我一过来就在院门外看到了他,看他伤得很重就想法儿救他,然后一直守着他,我没进过院子,不知道里面的情形。”
    慕容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问二女:“你们就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二女不知他什么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比如说,在死人的旁边或是院子里什么地方,有没有发现白色的骷髅头?”慕容泊大致可以判定,出剑杀死那府军的和杀死王双木的该是同一伙人,但令他疑惑的是:杀死王双木的不是煞骷髅嘛,他们杀死王双木后留下了煞骷髅的记号,为什么这次却没有留下?难道是因为惊动了旁人,太过仓促而来不及?
    他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从出剑杀人的手法来看,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和王双木之死脱不了关系?可杀死孤雁儿的不是江中月嘛,要说杀人灭口那也该是江中月那狗贼,怎么又会和煞骷髅牵连在了一起?难道是江中月和煞骷髅之间另有勾联?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害怕,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像一张铺天的罗网罩落下来,不知他们慕容家会不会成为这张阴谋之网要网罗的猎物。
    “二叔,这个人临死前说什么妖术,什么妖术,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慕容蕤的发问打断了他。
    “妖术?妖术……”慕容泊喃喃自语,将从那窒息而亡的府军手中找到的一瓣枯叶蝶片摊在掌心。它看着是半截蝴蝶的翅膀,却如同枯黄的落叶一般,摸它的质感,又十分特异:蝴蝶翅膀是柔弱易折的,这截枯叶蝶片却有相当的韧劲,便是用力撕也不能轻易撕破。
    慕容泊觉得十分奇怪,又去研究那府军的死相,发觉他的口鼻处都沾着些微末的细粉状异物。这些粉末在房中的暗光中不易发觉,但在明光的反射下一目了然,且颜色呈现暗黄之色,正与那蝶片相符。蝴蝶的翅膀上不是有莹粉嘛,难道是有人用这些蝴蝶翅膀闷死了他?这样说起来倒确实不会在死者身上留下什么外伤痕迹,不过他才起了这个念头,立马自我否定:这怎么可能,这府军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被一群蝴蝶给活活闷死?
    慕容泊想起慕容澹那时的怀疑来,慕容澹曾设想过煞骷髅和十三妖之间暗含关联,甚至提出了一种猜想,认为煞骷髅和十三妖有可能是同一伙人,他们刻意用白骨骷髅头来混淆视听,人为制造了“煞骷髅”和“十三妖”两个杀人组织,为的是掩盖其真实身份和不为人知的真实目的。从发生在孤雁儿宅子里的这起杀人案件来分析,他忽然觉得大哥的推论很有道理,否则何以解释这起灭口案的现场没有留下煞骷髅的杀人标记?
    他虽然还不清楚这伙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的目的显然已经达成了,世人全都受到了愚弄。大家都按照煞骷髅杀人后必在现场留下白骨骷髅头的逻辑,一一推导罪案凶手,那些杀人现场没有发现骷髅头的就不是死于煞骷髅之手,但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
    慕容泊细细想来,近些年来除了众所周知的昆仑派前掌门莫太言和丐帮副帮主冯琛海为煞骷髅所杀外,另有几桩陈年的无头旧案至今查不出是什么人所为。这些旧案年时已久,皆在数十年之前,其中曾轰动当时的要数这么几桩:一件是青城派的前掌门陶淳安之死,他全身有十余处创口,全部深入肌理脏腑,明明像是中了铁钉一样的暗器,结果尸体里竟然找不到一枚暗器,就像被人不留痕迹地神奇拔除了一般。还有一桩是点苍派前掌门沈万才被人割了头颅,不过据传杀死他的是十三妖中的大青小青。最可疑的要数泰山派前掌门殷望正之死,据说他死后双眼圆凸,张嘴不能闭合,身上找不到一处伤痕,像是被活活闷死的。慕容泊当时尚年轻,专心于闭门练剑,对此案只略有风闻,如今想来殷望正之死或许与那府军之死颇多异曲同工之处。
    慕容泊愈想愈疑,觉得大哥的推测没错,沈万才的死扯上了十三妖,杀死殷望正的凶手必然跟眼前的案子脱不了干系,这是有人在故布疑阵!这几人无一例外都是一门一派之长,无端遭人屠戮而横死,背后的原因令人费解。他们当时死时身边没有留下煞骷髅的标记,因此没人把煞骷髅和他们的死联系在一起,这或许正是凶手的奸谋所在!煞骷髅,十三妖,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又会牵连上了孤雁儿和江中月?
    慕容泊头疼欲裂,他想不明白其间的关系,心中燥闷难当,比什么都要难受:“杀人之后还要灭了所有的活口,放火焚尸灭迹,江中月你这个狗贼,你这也太阴毒了……”
    “什么灭口?二叔,你在说什么,难道你知道凶手是谁?”二女被慕容泊突然冒出口的话惊呆了。
    “江中月……煞骷髅?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我的雁儿?”
    两姐妹闻言大惊,慕容葳急叫道:“二叔,你刚才说什么?雁儿姐姐她死了?”
    慕容泊无法隐瞒,含泪将孤雁儿的死讯告诉了她们,两姐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慕容泊所言。慕容泊又触及心中痛楚,顾不得在两姐妹面前,长声呜咽起来,姐妹俩亦无法自抑,三人哭作一团。
    慕容泊哭了一会,忽然惊起大叫一声:“哎呀,不好!”
    两姐妹被他吓了一跳,慕容蕤问:“二叔,怎么啦?”
    “他要杀人灭口,他要杀人灭口的话……”慕容泊急跳了起来,立即奔出府外。
    慕容泊出府后一路向东疾奔而去,两姐妹不知就里,紧紧跟在他后面。城东是金陵的繁华所在,商贾云集,店铺兴旺,孤雁儿老叔的左记货栈就在那里。说起来,左光念是孤雁儿一案仅存的活口了,不知道还赶不赶得及。
    慕容泊赶到城东,远远就望见前面的天空下升起一丛黑烟,这情形与他之前赶到孤雁儿家里时简直一模一样。他的心头霎时沉了下去,黑烟升起的方位正是左记货栈的方向!
    城东是市井热巷,不同于孤雁儿宅院那边偏僻,慕容泊赶到时左记货栈外面已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人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像探出脑袋的老鳖,望着熊熊燃烧的货栈不停指手画脚。这里是商贾重地,火势稍起时就惊动了邻里,现场也赶到了不少的差役,大家合力一起灭火救人。但蹊跷的是,左记货栈的这场火烧得格外猛烈,众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救下火来,反而连左右挨着的两个铺子一起延烧起来。
    慕容泊推开人群冲到货栈门前,顿觉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窒息,整个货栈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升腾的烈焰像一条舞动的火龙,张牙舞爪,吐着灼烧的热气,使人不能靠近。慕容泊冲得太近,脸上受了炙烤一般滚烫,眼鼻刺呛,几乎不能呼吸。
    “左老先生——”他试图冲进去,但火势实在太猛,硬是把他逼了回来,他只得掩住口鼻退开两步,不停地高声呼喊。偏偏慕容蕤这个冒失丫头不知好歹,她一心想着这是破案仅余的一条线索,竟然憋住一口气猫腰冲了过去。
    慕容泊大呼一声喝止不及,这丫头已然冲进了门内。几乎是在同时,“呼啦啦——”一声轰响,被烧毁的门头再也支撑不住,连着几根断梁一起塌落下来,眼见就要砸在慕容蕤头上。
    慕容蕤尖叫一声,脑中瞬间空白,只顾得抬手抱住了脑袋,竟连躲都没躲。她以为这下要葬身火海了,紧紧闭住了双眼,忽觉背后一紧,被人向后扯去。那人一把将她向后甩出,她只觉坠落下来的火梁蒸腾着热气将将与她贴面擦过,烧痛了她的面颊,吓得又是一声尖叫。
    她被扔出火场后趴在地上半响,仍觉心有余悸,别看她平时凶蛮,终究是个小女孩儿,刚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性命,吓得她呜呜大哭起来:“二叔,刚刚可吓死我了……”她以为是慕容泊救了他,抬起头却愣了一眼,原来救她的不是慕容泊,一个儒雅的青年男子正对着她微微笑着。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前她见过一面的那个义休。
    慕容蕤霎时慌得没了魂儿,脸色羞红,急忙转开头去找慕容泊,见他正盯着义休看,神情显得既错愕又复杂。她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自觉头发甚是凌乱,急用手胡乱理了几下,她知道该向义休谢过救命之恩,张口却有几分结舌:“你……你,谢谢你,救……救了我。”然后仓惶退在一旁,紧张得手足无措。
    义休带着特有的明媚笑意,笑容和他的眼眸一样清澈,他只略点了点头,说:“姑娘你太冒失了。”
    慕容蕤不知该如何自处,心里莫名一阵紧张,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她埋头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天与他一起的那个女子,心底生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她不会也来了吧?她偷偷抬眼朝他身后一扫,果然见那个女子就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不离不即地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她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怒气,怎么这女人老跟着他!
    “这位兄台,你怎么会在这里?”慕容泊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义休。
    “义休见过二公子,我林贤弟的铺子就在这条街上,我正好在他铺子里,见这边起了火,就过来瞧个热闹。噢,我那林贤弟就是前日你在王府见到过的林诸明。”
    慕容泊见他文质彬彬,刚才救下慕容蕤的身手却极是矫健,对他更加生疑:“这么说来倒是巧了?”语气中怀疑的意味尖锐十足。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作无巧不成书嘛……”义休神情淡然,装作不明白,转头望着冲天的火龙,轻叹了口气,“可惜了好好一个货栈……”
    慕容泊对慕容蕤说:“义休公子救了你一命,还不快谢过公子。”
    慕容蕤有些忸怩,小声说道:“刚才谢过啦……”嘴上这么说,仍转向义休冲他盈盈一摆,轻声道谢:“慕容蕤谢过公子救命之恩。”她这是学得孤雁儿,也是她平生第一次以如此的淑女之态示人,心里觉得十分不适应,觉得自己都不是她慕容蕤了。
    “不妨事,姑娘下次可不能这么莽撞了。”
    慕容蕤看他笑得亲切,吐了一下舌头,又显出几分调皮的本性,冲他做个小小的鬼脸。
    慕容泊见火势已不可救,心中一声哀叹,对两姐妹说:“我们这就回去吧。”
    慕容葳急道:“二叔,我们还不知道左老先生是生是死哪。”
    “我们来晚了。”慕容泊心下了然,颓然答道。
    “你是说左老先生……”
    慕容泊转身向义休告辞:“今日蒙兄台出手救了我这侄女一命,在下代我大哥先行谢过,改日我兄弟俩必当登门拜谢!”
    “二公子客气,一切好说。”
    “我们走。”
    慕容泊说罢推开人群,先行离去。慕容蕤拿眼瞅了一眼义休,轻声道:“那……我先走啦,刚才谢谢你啦!”
    义休冲她颔首微笑,慕容蕤见了他笑容,心中一阵窃喜,忽又有些心慌,闹得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慕容葳拉过慕容蕤,两人去追慕容泊,一转眼却已找不见他的人影。
    两姐妹回到府上,府里没人知道慕容泊的去向,原来他没有回来,倒是慕容澹回来了。他闻得自己在孤雁儿院外布下的四个府军全丧了性命,心急火燎地赶回来,急于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他问两姐妹的话,两人说得没头没尾,他闹不清楚,着急问道:“你们二叔呢,他跑哪儿去啦?”
    两姐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不出个去处。慕容澹正在着恼,慕容泊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看见他劈头就问:“大哥,江中月哪里去了?”原来他是去找江中月报仇了,结果在江府没找见人,扑了个空。
    “你找他干什么?我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泊双眼怒火喷薄,根本不理会,冲他吼道:“你快告诉我,那狗贼去了哪里?”
    慕容澹见他失去了理智,只不停地追问江中月的下落,猜测多半和孤雁儿有关,于是平心静气劝慰道:“老二,你有事坐下说。”
    “你快告诉我,那个狗贼去了哪里?”慕容泊近乎歇斯底里。
    慕容澹察出异状,转头望向慕容葳,眼神示意相询。
    慕容葳嗫嗫道:“二叔说,二叔说……江中月杀了雁儿姐姐……”
    慕容澹心中微微一颤,这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得知孤雁儿的院子被焚之一炬,自己派去守在院外的四名府军尽数丧命,却不知道孤雁儿也死了,难怪慕容泊跟发了疯似的。他一把去拉慕容泊的手,说:“老二,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慕容泊一把甩脱了他手,眼里瞪着杀人的凶光,只是盯着问:“江中月呢?”
    慕容澹回他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慕容泊不肯相信,情绪变得十分激动:“你和他同在宫中执掌禁卫,他是你属下,你怎么会不知道?大哥,你不要骗我,也不要想着包庇那个狗贼,我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老二,我不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有几天没见着他人了,听说……听说他是办差去了。”
    “他的差事就是守着皇宫,他不在宫中去办的什么差?大哥你尽管放心,我去杀了他给雁儿报仇,那是我一人所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牵连你的,也不会牵连慕容家。”
    慕容澹重重“唉”了一声,一屁股坐下,说:“老二,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牵连不牵连,你把我这个大哥当什么人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老实告诉我,这个狗贼他到底在哪里?”
    慕容泊不依不饶,说话越来越呛人,竟似要与慕容澹兄弟反目。慕容澹实在没法儿,把两姐妹打发出去,见四下无人了才轻声说:“这事儿原不该跟你说,江中月去办得什么差我也不清楚,听说……听说是奉了陛下的密旨,到北边去了。”
    “去北边,那是做什么去了?”
    “听说是陛下亲自召见的他,去北边,你说还能做什么?”
    “难道是……燕王?”慕容泊猛然明白过来。
    慕容澹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说下去:“他这些日子和齐泰他们过从甚密,这个时候陛下亲自召见他秘密北上,我怎么好过问?”
    “他真的走了?”
    “你找不见他,多半是走了?”
    慕容泊重重一拳砸在茶几上,将个梨花木茶几砸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慕容澹听说了孤雁儿的死讯,反而落下心来,本来还不知如何向他开口,现在正好将他发现孤雁儿和江中月密会一事和盘相告。慕容澹的本意是想告诉他孤雁儿这个女人不简单,也不可信,没必要为了这么一个女子伤成这样。哪知慕容泊已被迷了心窍,不但丝毫听不进去劝,慕容澹的这些话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孤雁儿在出事前曾向慕容泊坦白了和江中月的关系,因此慕容澹的说法非但未能说服他,反而令他对慕容澹无端猜疑孤雁儿十分生气,心里只一门心思认准了是孤雁儿要与江中月断绝关系,这才遭了他的毒手。两人话不投机,慕容泊竟然摔门而去,慕容澹亦被引出了一股无名的气火。
    慕容澹无处发泄心中的邪火,想起整件事情的因由都是从两个丫头擅自追捕鸣蝉引发,便将两姐妹叫进来狠狠骂了一通,不许她们以后再去外面招惹是非。两姐妹平白挨了一顿训斥,只得冷气吞声受着,一直等到慕容澹将气撒完,慕容葳才灰溜溜地退了出去,她见慕容蕤兀自还在发呆,赶忙拖了她出去。
    慕容葳出得房外,才敢出声,小声嘀咕道:“你刚才发什么呆,没见爹爹生这么大火,要是被他发现你心不在焉,有你好看。”
    慕容蕤嗯嗯啊啊支吾过去,她心里一直想着一人,不用说就是义休。她自第一次见了此人,就被他浑身散发出来的一股清澈气质吸引,今日又蒙他火场相救,由此在心底种下了此人的影子,挥之不能去。这种事情本羞于启齿,但她无法一个人排遣心中的忧烦,好在这个姐姐与她同胎双生,两人间自小便没有什么秘密。她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问慕容葳:“姐,你说那个义休是什么人?”
    “哪个义休?”慕容葳对此人并不挂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就是今天救我的那个,那天还到我们家来过的。”
    “哦,你是说他……”慕容葳想了想,说,“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不过今天多亏了他,要不你可就遭殃了。”
    “他有什么不简单的?”
    “这个嘛……我说不上来,他那天上我们家来,你不觉得这里有问题吗?”
    “这有什么问题,他不是说了,是替他那个朋友道歉来了。”
    “我总觉得他道歉是假的,另有目的才是真的。”
    “另有目的,他能有什么目的?”慕容蕤惊奇道。
    “我说不上来,就是我的一种感觉。”
    慕容蕤低下头去,作沉思状。慕容葳觉得她今天有些奇怪,问道:“你今天怎么啦?”
    慕容蕤摇摇头,不作声。
    慕容葳仔细想想义休这个人,又说:“你看,那天他过来,后面跟着的那个女的也很奇怪,你还说她戴的戒指古怪,你忘啦?”
    慕容蕤听她提到那女的,有些气咻咻地说:“姐,你说那女的跟他什么关系,怎么老跟着他,阴魂不散似的。”
    慕容葳见她没来由地发火,好生奇怪:“你管他们俩什么关系,反正人家又不跟着你。”
    慕容蕤嘟囔起小嘴,她和慕容葳讲不清楚,索性撇了她自顾自跑了。
    慕容澹训完两姐妹后呆在屋里长久不出,他不是有意要训斥她们,实在是心里太过憋火。此时此刻的局面,京城朝廷里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慕容家就是陷在这场风暴中的一棵危树,他根基不深,稍有不慎就有被连根卷起的危险。他一人独撑危局十分辛苦,好在前些时日老父回来了,有他老人家在,他就有了主心骨针,可以稍喘一口气了。但他才没宽心几天,几天前慕容秋风突然又失了踪,一连几天没有任何消息。他猜测老父或是去追查蟠龙镖局的事了,王双木之死至今没有头绪,李桓又生死不明,这件事情老头子绝不会罢手不管。
    慕容秋风不在,他的心里就没了底,眼下正是新君和各路藩王斗法的关键时刻,最近这一摊子叫他焦头烂额的事情没一件是好弄的,那些蛰伏已久的各路势力早已蠢蠢欲动,所谓除旧布新,正是时候!慕容家树大招风,尤其是他慕容澹无功受禄,朝廷中对他心怀妒恨者大有人在,不知背后有多少人想要取他而代之。他为了慕容一门的荣辱兴衰心力交瘁,最近更是连一个囫囵的安稳觉也没有睡过,本来还指着慕容泊来分担一些,偏偏老二不争气,陷在儿女情事中不能自拔,实在叫他生气。
    孤雁儿之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但不能就此消除他的疑虑:他对孤雁儿的身份开始起疑,事情还没查出什么眉目来,接连两把大火同时烧了孤雁儿的家和左光念的铺子,把一切线索烧得干干净净!这两把火烧得如此不明不白,怎么能叫他不怀疑?更何况,这里面还牵扯着一个江中月,他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和孤雁儿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忧不足为外人道:江中月最近和齐泰几个老家伙过从甚密,他们之间到底有无什么阴谋?是否会为了对付我慕容家联起手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祝各位读友新的一年气象万新
    冯氏多次提醒他要小心江中月,每次他面上都泰然处之,不过是为了宽慰冯氏,让她安心,心里焉有不明之理?这回建文帝秘密召见江中月,这件事情如一根芒刺扎在他的心头,使他寝食难安。从种种迹象来看,江中月极有可能是受了皇帝的密诏,去往北平了,这么重要的事情皇帝交给了江中月,是不是意味着皇帝对江中月的态度有了转变?
    他一直以皇帝的心腹近臣自居,这件事建文帝却没有透一丝风给他,郁郁寡欢中想起来那句老话: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敏锐地感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威胁,先前维系了很久的君臣平衡关系正在被微妙地打破,有人想要营造出一种新的平衡关系来。他正为此忧心忡忡,手下有府军来报,说的正是城东左记货栈着火的事情。
    慕容澹听来人汇报,左记货栈的大火已经扑灭,牵连着邻里两家货栈遭了火。邻里两家货栈还好,火势稍起就被扑灭了,只遭了些财货损失,没有人员伤亡。左记货栈遭火最大,已经烧成了一堆焦炭,起火原因一时未能查明,但估计是遭人纵火,从火起到引发大火根本来不及救援,十分可疑。官府的差役在现场勘查不出什么结果,只在灰烬堆里发现了一个被烧焦的尸体遗骸,根本无法辨识,因大火起后再无人见过左光念,猜测烧死的多半是他。
    慕容澹听罢,挥挥手示意那府军退下,左光念葬身火海,这一点不出乎他的意料。孤雁儿一宅主仆和他派去的四个府军无一活口,当他听说左记货栈火起,便料定会是这个结局。孤雁儿和左光念都是他追查江中月的重要线索,一定会被掐断干净。自王双木死后,他和王实愚之间就起了嫌隙,两家面上如故,实则貌合神离,王实愚不过是尚不敢公然撕破脸而已。他不能再委托蟠龙镖局查探孤雁儿和左光念的底细,只得交给了手下的府军暗中去做,他们不擅长此等事情,一直也没查出什么眉目。
    他不免又想到了蟠龙镖局,平白增了几分忧愁,觉得头痛。王实愚与他渐行渐远,恐怕是很难再回头了,从此以后蟠龙镖局不再为他所用,他如失去了双臂。他想不明白王实愚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偏偏李桓一直没有消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父的失踪多半与此有关,不知他有无查到什么讯息?
    慕容澹陷入沉思之中,忽然慕容蕤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
    慕容澹被他打断了思路,呵斥道:“整天里疯疯癫癫的,你成何体统!”
    慕容蕤不敢顶撞,小声道:“父亲,不……不好了,出事了……”
    “你老子我还在呢,天塌不下来!”他看慕容蕤像是受了惊,呆在那里不敢回话,稍缓了语气,问,“说吧,又出什么事了?”
    “李桓,李桓他……回来了。”
    “你说李桓回来了?”慕容澹嚯地站了起来,追问道,“你们找到李桓了?”
    “不是我们找到的,是……是他自己回来的……”
    “李桓回来了是好事,你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他看慕容蕤的神色分明不对,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古怪。
    “父亲,他……他不对头,身上都是蝴蝶……”
    “蝴蝶?”慕容澹弄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立即说,“他现在人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就在我们家大门外,蝴蝶……蝴蝶,都是蝴蝶,看着很吓人……”
    慕容澹心头一沉:李桓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当即疾步赶了出去,到院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府兵和下人,指着门外指指点点。
    慕容澹扒开人群,眼前的一幕连他都震惊住了:李桓立在门外,身上停满了蝴蝶,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这些蝴蝶大大异于常类,都是同一种枯萎的颜色,像是一片片会飞舞的枯叶。枯叶蝴蝶尤其在他头面部位集中聚拢,将他的口鼻眼等处遮了个严严实实,如果不是慕容蕤告诉他来人是李桓,根本分辨不出他的任何面貌。
    李桓僵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让人觉着这场景委实诡异恐怖。慕容澹看到这么多枯叶蝴蝶,第一反应就想起了早前慕容泊带回来的那具府军尸体,这么多蝴蝶遮住了李桓的口鼻呼吸之处,可他为什么一点也不反抗?
    他看到慕容葳带着府里的几名护卫小心翼翼地围在李桓身边,其中两名胆子稍大的抽出佩刀来试图去驱散那些蝴蝶,当即问慕容蕤道:“你们发现李桓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不是的,他那时在外面叫,我们开了门,看见是他,正被这些蝴蝶追着。”
    “那他现在怎么不动了?”
    慕容蕤摇摇头:“我不知道。”
    慕容澹心里一阵紧张,立即冲外面高叫道:“你们不要去碰那些蝴蝶。”
    两名护卫的佩刀已经触及李桓身上的蝴蝶,那些蝴蝶像受了惊一样飞舞起来,有几只顺着两把刀向两名护卫飞了过去,其他的立即受了吸引一样,飞成哄哄的两大丛,扑向两名护卫。
    慕容澹大惊,把住了院门,不让里面的人再出去,同时大声疾呼:“葳儿,快退回来,你们快退回来!”
    慕容葳尖叫着抱头逃窜,其他护卫纷纷向后退开,但那两名惊动了蝴蝶的护卫成了追击的目标,两丛蝴蝶漫天飞舞着将他们包围起来,两人拼命挥刀乱砍,不时有砍断的蝴蝶翅膀飘零落下,这场景既美丽又诡异。没多时,两人挥舞的动作停了下来,保持了一个僵立的姿势,任由那些蝴蝶停布全身,尤其是密密麻麻遮住了他们的口鼻,他们和李桓一样,全都一动不动了!
    慕容蕤心里害怕,颤声问道:“父亲,他、他们……这是怎么啦?”
    慕容澹眉头深锁,想起先前那名府军的死状,猜测道:“这些蝴蝶有毒,沾上他们人就不能动了,只能被它们活活蒙死。”
    “蝴蝶怎么能蒙死人……”慕容蕤这一回是被吓坏了,缩在慕容澹的背后,声音一直在颤抖。
    慕容澹和众人眼睁睁看着两名护卫像李桓一样,他们就像两棵枯死的树干,上面满是扑闪扑闪的蝴蝶翅膀摇曳不止。这些枯叶蝴蝶就像来自地狱的冥界之蝶,将活人身上的精气吸食得一干二净!
    它们吸饱之后,扑闪起翅膀,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飞,朝着一个方向很快消失在天空之下。慕容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三具尸体,回想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一切,心底浮起一种深层的忧虑,他直觉感觉到:李桓这样死在他慕容家的大门外,不会出于偶然,对手这是公然的上门挑衅来了!
    慕容泊怒气冲冲冲出府外,他不死心,又直扑江中月宅邸去了,结果还是落了个空。这一来,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孤雁儿死后驱动他身体行动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找江中月报仇。如今找不到江中月,他活着的执念颓然消散,万念俱灰,陷入生死两茫之境,不得拔出。
    他身子倚靠在墙沿边上,像一根枯死的朽木在夜风中凄冷孤立,又剩了孑然孤身的一根吊影。自昨日与孤雁儿表明心迹,他感觉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梦幻的七彩炫境,那分明是他新的人生之始;再到今日午后的栖霞山之约,及至亲见孤雁儿坠崖,以及其后一连串的种种,他在短短一日间历尽人生百态,百般滋味,最后堕入无边苦海。
    慕容泊找不到江中月,无处索冤,心中凄苦不已。他的脑子不自觉地转着,像回放一样不断过场,忽然他心念一动:“左记货栈着火的时候,义休怎么会恰在哪里?”他对义休的直觉和老父慕容秋风一样,总感觉此人身上透着一种亦正非邪的强大气场,叫人不能忽视。
    他此刻就如一个将要溺死之人,只要能抓着一根与孤雁儿之死有关的稻草就绝不肯撒手。“义休在火场的出现绝不会是偶然!”他的这个念头愈发强烈,又从他行尸走肉一般的身体里他催发出新的动力,他想起义休说过林诸明的铺子就在城东,于是立即折向城东寻索而去。
    城东大街经了左记货栈这场大火,临近的几条街面上关了大半铺子。慕容泊一路搜索,不多时就找到了“林记商行”的招牌,这里与左记货栈隔了两条街。林家的铺子和大多数商铺一样关了门,门头外面两只高高挑出的红灯笼闪着昏红的灯光。
    慕容泊沿着铺子的院墙逡巡一遍,然后找了一处纵身翻上。他趴墙望去,这铺子的后面另还有一座别院,由铺子的后门连着一条幽静的小径通往里处。他借着夜色掩护翻入院内,循着小径向内摸去。别院里有一栋两层的小楼,夜色中看不分明,从依稀勾勒出的造型轮廓来看,显得颇为雅致。两层的楼中只一楼闪着烛光,灯火影影阑珊,还有洞箫的乐声隐隐飘来,二楼却是漆黑一片,想来这会儿主人还在一楼饮宴。
    慕容泊摸近小楼,洞箫的乐声清晰入耳,还伴着一个轻柔的女声,正在吟唱着什么曲子,听着有些耳熟。但他的心思只在楼内的人上,是以充耳不闻,凝神倾听里面的人说话。听声音里面似有二男一女三人,正说着些风月调侃的话,慕容泊听得一会儿就听了出来:其中一个男声就是林诸明,而另一个男声赫然便是王实愚!只有那个女子说话最少,大约是在一直吹箫的缘故,声音听不真切。
    林诸明一直在调侃王实愚,说得尽是些“贤弟好艳福”之类的风流话,那女子则时不时“咯咯”娇笑几回,笑声极是妩媚,光听笑声便知这女子是个勾人的人间尤物。慕容泊听出个大概,显然王实愚是被这女子迷住了心窍,林诸明则在借机调笑。他这会儿对蟠龙镖局的事情不上心,无心去想王实愚缘何会在此处,只想知道那个义休在不在里面,不过里面似乎再无旁人。他心中纳闷:难道义休不在这里?
    他悄悄潜至窗棂下面,轻点一指捅破了窗纸,向里张望。里面三人对向而坐:林诸明正与他对向,一人独坐一边;另外一男一女则背对着他,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慕容泊瞧那男子背影,更确定是王实愚无疑,那女子披着一件桃红的纱衣,看背影身姿曼妙。
    慕容泊在房中环顾一圈,不见再有旁人,有些丧气。他找不到义休,便想就此撤走,方才打算移步,蓦地听到一个女声轻柔唱道:“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
    慕容泊浑身大震,禁不住失口叫道:“雁儿……”原来这女声莺语婉转,唱得正是那首《雁双飞》,几与孤雁儿的唱曲别无二致。他这才恍然悟过来,怪不得总觉着耳熟,原来飘荡在耳畔的旋律正是孤雁儿曾吹给她听的《雁双飞》,不过那时孤雁儿是吹埙,这会儿是洞箫之音,这才没及时反应过来。
    慕容泊失声叫出,立感不妙。果然房内林诸明一声断喝:“谁在外面?”影随声至,人已从窗棂中破格撞出。
    慕容泊本想扭身就跑,心中却记念着唱曲的那个女子,她怎么会唱孤雁儿的曲子?想起适才从窗外望那女子的背影身姿,与他魂牵梦绕的孤雁儿恰有几多相似!
    他拔不开步走,与破窗而出的林诸明照了个正面。
    林诸明见了是他,怔了一怔,随即放声发笑道:“怎么大名鼎鼎的慕容家也干起了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二公子,你该不会说是今夜月色不错,碰巧散步散到我林某人这里来了吧?”
    慕容泊不愿受他奚落,挺拔了身子朗声道:“慕容泊从来不做苟且之事,敢作敢当,告诉你,我今夜就是到你林家铺子来的,不过却不是找你。”
    屋里的王实愚听到慕容泊的声音,以为是冲着自己来的,吓得在屋里团团乱转,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噢?二公子深夜造访不是找我,那是找谁?”
    “我找义休。”
    王实愚听他不是找自己,这才松了口气,不过还是不敢出屋来。倒是他身旁那个女子听林诸明叫“二公子”,扭着水蛇一般的细腰婀娜着走了出来。她跨出门槛半步,将身子慵懒地倚靠在门上,拿一双媚眼斜瞄着慕容泊,娇声道:“二公子?可是慕容家的二公子嘛?”显然饶有兴致。
    慕容泊正想知道这女子是何人,紧将眼光盯视着她:这女子容姿甚是出众,无论身姿样貌、气质风情均不属于孤雁儿,但她终究不是那个自己魂牵梦绕的人儿。
    那女子见慕容泊盯着自己怔怔出神,以为他像其他男人一样痴迷于己,心中暗自得意。她假意将拿着洞箫的手掩了半边嘴角,作嫣然一笑,轻声吐气道:“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慕容二公子啊,果然一表人才!”
    慕容泊听她说话,这才回过神来,她虽然不是孤雁儿,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很容易将她和孤雁儿联系在一起。他甚而感觉两人身上颇有几分相似的影子,但细较之下又有分明的不同:孤雁儿身上透着一股清冷的气质,这女子则显得妩媚动人,可说是春花秋月,各自擅长。
    “这位姑娘,请问你……”慕容泊开口想问她曲子的事情,突然又发觉这是个十分唐突的举动,一定会叫他们误会了他,立即又停住了口。
    “花娘,你不去陪着王公子,出来干嘛?”林诸明有意想给慕容泊难堪,故意开口打发这女子回屋里,并且似乎并不忌讳让慕容泊知道屋里的人就是王实愚。
    花娘听了这话,不情愿地将迈出门槛的半步收了回去,扭身回头间,一双媚眼勾住慕容泊,又轻掩嘴角回屋去了。
    林诸明立在慕容泊面前,将双手在胸前一抱,颇倨傲地问道:“不知二公子找我那义兄有何贵干?”
    慕容泊不喜此人,不愿和他多说,便道:“我找他自然有事,你只要告诉我他在不在此处?”
    林诸明哼唧两声,道:“你们这些官宦家的,即便不做官的,身上也端着一副臭架子,看来平时都是欺压良善惯了的。”
    慕容泊有些气恼:“你给我好生说话!”
    林诸明仰天大笑,嘲讽道:“有的人夜闯私宅不说,还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臭官架子,还嫌别人没有好好说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简直可笑!”
    慕容泊被他讽得语塞,细想之下确是自己闯在人家宅中,失礼在先,于是忍下怒气:“我有急事要找义休,说起来确是来得冒昧了,还请海涵。”
    “好说,好说,二公子远来是客,蔽宅蓬荜生辉,林某亦感有幸。不过你来的不巧,我那义兄已经离开京城了。”
    “什么?他离开京城了?”慕容泊大感意外,又紧追了一句,“我几个时辰前才见过他。”
    “他是天黑了才刚走的,走了至多不过一个时辰吧。”
    “他为什么要走?去了哪里?”
    慕容泊觉着蹊跷,怎么他要找左光念,左记货栈就烧成了灰烬;他要找江中月,他就不知所踪了;他才刚对义休起疑,这个人又赶巧离京了?所有这些事情都围绕孤雁儿的死化成了一团迷雾,天下哪有这等巧合之事?
    他心中焦躁,问话的口吻便操切了些,又惹得林诸明大不痛快。他嗤笑一声道:“怎么,二公子又要审问犯人了?”
    慕容泊这回没耐性受领,连着先前忍他的气火一并发作出来:“我和你说不着,你只要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我要是不说呢?”林诸明挑衅似地看着他,抱在胸前的两手安放下来,似乎随时准备动手。
    “你要是不说……”慕容泊正欲发作,忽然觉着眼前莹莹闪过一点亮星,稍晃了一下眼。林诸明左手手指上亮闪闪戴了一枚戒指,引起了他的注意。
    男子戴戒指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他戴的那枚戒指通体泛着白光,在黑夜里经月光折闪更加亮彩,似乎是枚白玉戒指。刚才他放下抱胸的双手,就是这戒指的闪光晃了他一眼。慕容泊努力回想,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或是听谁说起过这样的白玉戒指,好像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是了,是听慕容蕤那丫头说过!”他心中一声暗叫,终于记起慕容蕤曾和他说过,那日跟在义休后面一起上门来的那个女子,就戴着这样一只白玉戒指!
    慕容蕤对义休和那个女子似乎格外有兴趣,曾和慕容葳一起专门向他说道过两人。还记得她说特地留意过那女子戴的白玉戒指,说是戒面上还刻了一个什么字,在戒指上刻字确实有些奇怪,这丫头当时说得煞有介事,是以他印象颇深。他见林诸明也戴了一个白玉戒指,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来:“他戴的戒指会不会也像那女子一样,是刻了字的?为什么要在戒指上刻字,这么古怪?”
    他这样想着,努力使自己的心平气和下来,暗自留意林诸明手上的戒指。黑暗中那点白光泛亮,瞧不清楚戒面上是否刻的有字,他于是收敛了怒气,冲着林诸明一抱拳,叨道:“在下找义休兄确实是有急事,刚才有些莽撞,冲撞了兄台,倘有失礼之处,慕容泊这厢赔礼了。”
    林诸明原以为两人言语龃龉,马上就要动起手了,哪料到慕容泊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着实出乎意料。慕容泊既说了软话,他也不好再作强硬,于是缓了语气:“二公子言重了,不过我那义兄确实离了京城,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他大概会去哪里,不知林兄是否知道?”
    林诸明正不知该如何答他,却听房里传来花娘的娇声:“林大哥,二公子远来是客,你怎么也不请他进来说话?”
    林诸明本不愿请他进屋,但花娘这般说了,他不好太过失礼,只得回道:“花娘说的是,你看,我都糊涂了,实在失礼得很。二公子,里面请。”
    慕容泊求之不得,他忽然转变态度就是为了寻机看清他的戒指,于是也不客气,跟着他进了屋里。屋内烛火通明,花娘端坐在原来的位置,巧笑倩兮,正冲着慕容泊搔首弄姿。
    慕容泊环视一圈,不见了王实愚,想是他避到了楼上去。他有意靠近林诸明坐下,不动声色地留意起他手上那枚戒指,随口说道:“如果林兄知道你那义兄的去处,还请千万告知。”
    林诸明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我这义兄生性是个爱游荡的,做事随性而为,没有章法,我不是不肯相告,是实在不知道他的去向。”
    “原来是这样。”
    “二公子,你找他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事?”
    慕容泊亦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我有一桩急事,本是想找义休兄做个印证,要是找不到他那就麻烦了。”
    “找他做印证?”林诸明有些奇怪,问,“他是个懒散闲人,能给你做什么印证?”
    “几个时辰前左记货栈着了一场大火,将好好一个货栈烧了个干干净净,货栈的掌柜也葬身火海了,这件事情林兄想必知道了吧?”
    “这么大的事情我哪能不知,不过这和我义兄有什么关系?”
    “火起时在下正在现场,本是想去查案拿凶的,结果差点烧坏了我的一个侄女,多亏义休兄出手相救,救回了我侄女一条性命。”
    “你是说我义兄当时也在火场?”
    “正是,我当时去的晚了,想着义休兄去的比我早,或许知道些起火的因由,这才想找他做个印证。”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听他说起还有这么个事儿……”
    慕容泊已瞧得清楚,林诸明的戒面上果然也刻了一字,依稀认出是个“阵”字。他努力回想,慕容蕤跟他说的那女子戒指上肯定不是“阵”字,那是个什么字来着?他挖空了脑袋翻来覆去想,猛然记起慕容蕤说的是个“列”字。
    “怎么他们的戒指上刻的字是不一样的吗?这些字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林诸明、义休以及那个女子,这三人是一块儿出现的,必是一伙儿的,那义休手上有没有戴这样的戒指?”男子的天性一般是不会去关注戒指这样的饰物的,如果不是刚刚被林诸明的戒指晃了一眼,他绝不会去留意他戴不戴戒指这么个事情。他此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可他和义休照过的几面中从来没有去留意过这个事情,因此无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二公子,二公子……”林诸明看他出神,连声叫道。
    慕容泊回过神来,他既看清了林诸明的戒指,就不想在此久留了,反正义休的去向他是决计不肯透露的。他于是起身告辞:“既然林兄不知你那义兄去了哪里,慕容泊这就告辞了。”
    林诸明见他忽然又要起身告辞,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口客套道:“二公子怎么不多坐一会,在下失礼,连杯茶水都没奉上,你就急着要走?”
    “是慕容泊失礼,深夜造访,怎好再叨扰林兄?”
    “一场误会而已,说开了就不妨事,还请二公子暂且留步,省得人家说我林某待客不周。”
    “实在是夜已深了,慕容泊不敢打扰林兄和这位姑娘休息。”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将声音提了三度,“噢,还有林兄您的那位客人。”这话分明是说给王实愚听的。
    林诸明淡淡笑道:“二公子既然执意要走,林某不便强留,还请二公子得空常来走动。林某是一介俗人,能有幸结识二公子这样的官宦世家,那是老祖宗显灵,坟头山冒青烟哪!”
    慕容泊听了这话不是个味儿,心里皱了一下眉头。没有人会像林诸明这样说恭维话的,与其说这是恭维话,不如说是挖苦话。看来义休上次说的话不假,林诸明此人对朝廷官家怀着极大的成见,不知却是为何。他不好表露,便意味深长地回他道:“林兄过谦了,慕容泊观林兄气度不凡,哪里会是什么俗人?你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林诸明哈哈几声大笑,冲着那个女子道:“花娘,你听到了嘛,慕容二公子抬举我是真人不露相呐!”
    花娘妩媚一笑,嘤嘤声道:“我看二公子说得不错,你是露相不真人。”说罢,冲着慕容泊巧目流转,那双眼睛中自有一种勾人神魄的魅惑。
    慕容泊不敢多看,急忙避开了她的目光,正好借话问话:“在下适才听姑娘吹的曲子,可是叫作《雁双飞》嘛?”
    花娘娇声道:“唱词里倒是有那么一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不过曲子却不叫《燕双飞》,是晏几道的一首《临江仙》。”
    “噢,是《临江仙》么……多谢姑娘赐教。”慕容泊难掩失望之情,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这女子和孤雁儿没什么联系,他匆匆道一声告辞,便迈出门去。
    慕容泊离了小屋才走出不远,听得后面有洞箫之声传来,箫声幽怨如诉,断人心肠。“这曲子怎听着恁得耳熟?”他稍一分辨,心头震颤起来,那个叫作花娘的女子吹得分明是《断肠人在天涯》!这曲子他听孤雁儿吹过,还嫌它太过哀怨,不甚喜欢,怎么,怎么……
    他的心在不住颤抖,这女子必是故意,她是故意吹这曲子给他听的!她刚刚还说《雁双飞》是《临江仙》,看似要撇清和孤雁儿的关系,怎么一转身又吹了这曲子给他听?不是故意又是什么?
    花娘的洞箫如同在他受伤的心上又狠狠捅了一刀子,他心头的伤口仿佛被洞箫之音瞬间穿刺,刺得他的心滴滴流血不止。他不敢再听那箫音,发疯似地狂奔起来,只想尽快逃出箫声的笼罩……
    慕容泊在黑夜的城中茫无目的地狂奔,不知该往哪里去,他不敢停下来。他已逃离了花娘的箫声诅咒,但只逃出了他的耳朵,却逃不出他的心牢。那箫声像是被施了魔咒,将他的心牢牢箍住,他惟恐一旦停下来,被抛在耳后的箫声又会迅速爬延过来,侵蚀他的大脑。城中的灯火通明都与他无关,夜井的熙嚷人声也与他无关,偌大的一座金陵城全都与他无关。在今夜,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所在,所有曾经留存着孤雁儿气息的地方,他都回不去了。
    慕容泊越想越悲,双眼迷离,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陶埙。埙身上触感细腻,因为贴着自己胸膛的缘故,有一股暖暖的余温。他拿手摩挲着陶埙,感觉一股温柔的暖流缓缓淌入自己的心里,这温度似乎是孤雁儿身上所遗,有一种说不出舒服的温润之感,使他冰凉空虚的心灵充盈起来。
    陶埙不言,发出无声的召唤。
    慕容泊霎时有了响应,停下了脚步,辨识好方向后重又疾奔起来。不出一个时辰,他已奔出城外,来到了栖霞山脚下,只有这里的风中,或许还飘散着孤雁儿的气息。他依着白天的记忆,快步寻索上山,很快来到了孤雁儿坠下桃花涧的山崖边。
    夜风激冷,刮得他衣服猎猎作摆,他在白天拾到陶埙的地方坐了下来,凝望着眼前漆黑的深涧,心情瞬间平静下来。他奔来栖霞山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里是孤雁儿离他最近的地方,他甚而想着要跳下涧去寻找她,不管是在人间,还是那个梦幻般应该桃花盛开的地方。
    他坐在崖上,心中格外的平静,那些疯狂的念头经山风猛烈刮吹,都被吹得无影无踪了。他安静地坐在孤冷的山崖上,面对着幽深不见谷底的桃花涧,觉得周遭的一切静谧、肃穆,心中涌起一种无比庄严的仪式感,自觉像是要开启一场重要的天人对话。
    他的对面是幽深的桃花涧,那里有孤雁儿飘荡着的灵魂,似乎也寄托了他慕容泊的灵魂。他不清楚,即将和他开启这场对话的,究竟是孤雁儿,还是他慕容泊自己。这场对话的核心只有一个:他要找出孤雁儿之死的真相来!
    这件事情他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因为就连义休也不知所踪了,即便真能找到义休,他和孤雁儿的死能有几多关联?煞骷髅、十三妖、江中月还有孤雁儿,这里面牵扯着一个千头万绪的巨大阴谋,他并不甘心就此让孤雁儿含冤而死,可是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他又能做些什么?单单一个煞骷髅,即便如丐帮这样的天下第一大帮都查不出什么头绪来,他单枪匹马能查出什么来?与其让自己的余声在无尽的痛苦中煎熬,倒不如去陪着孤雁儿,会让他更觉欣慰和安然。
    他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但是因为花娘的洞箫,这一切现在都变了!她吹那首《断肠人在天涯》分明就是给他听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某种暗示,还是公然地挑衅?这女人是一个谜,如此刻意而为之,一定有她的用意。
    花娘、林诸明、义休,还有慕容蕤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女子,义休这么巧出现在左记货栈的火场,可见他们和左光念的死一定有关,或许这也关系到孤雁儿之死的真相。他原本以为线索全都断了,可花娘的洞箫给他打开了新的思路,而且还有王实愚,今夜撞到他和他们在一起,可见蟠龙镖局背后的事情也不会简单,王老爷子的死耐人寻味,连孤雁儿的死也变得可疑起来。
    他忽然有些明白大哥对他的劝诫了,大哥不像自己,为人心思缜密,经过这些年在朝廷的历练,愈发变得稳重和周详了,想事情看问题要审慎得多。他曾经提醒过自己孤雁儿不简单,只怪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什么都听不进去,如今冷静下来去想,京城里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煞骷髅、十三妖、死鬼、江中月……如今又加上了来历不明的义休他们,牵扯了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只是简单的江湖恩怨?还是大哥看得透,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牵扯着朝廷的削藩之争,是他把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把孤雁儿想得太过简单了!如果真像大哥怀疑的那样,孤雁儿和江中月之间有所关联,事情似乎也能说得通了,她会不会是江中月给他慕容家精心设下的一个局?如果她也是这场阴谋里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么她的死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对孤雁儿用情至深,一想到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出现可能只是一枚由人摆布的棋子,所有的情意都不过是一场虚幻,心中就委实郁结难消。他忿忿气不平,如大块大块郁结在胸口无处宣泄,于是向着幽深的黑谷长声撕问:“雁儿,你到底是谁?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
    山风卷着他的发问在谷涧里来回激荡,似一重重无边无际的回声由上而下向涧底传落。“你是谁……你是谁……”的回响一层层盘旋而下,声音落至涧底,又被涧底的谷风卷起,一层一层回溯上来,送回慕容泊的耳中,经久不息。
    慕容泊听不到回答,反倒是山风调侃似的反问回来,似是在讥笑他的无能。他正受着无数悬而未决的疑问煎熬,现在连山风也来嘲弄他,使他如同蒙受了巨大的羞辱,于是崩开胸襟长喝一声。这一声长喝凝炼了他毕生的功力,更憋出了他长久的胸塞之气,一时间声如震雷,震慑群山,连谷间的风声也惊得颤颤巍巍,肃然起敬。
    慕容泊憋出这声震喝,淤塞于胸梗的怒气和怨气倾泻舒出,心里为之一阵清爽,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仰天坐倒下来,仰望星空,无数晶亮的星星在夜空中闪烁,好像在和他说话。他看着其中一颗莹莹闪亮的星星问道:“雁儿,你是不是做了天上的星星,这会儿正看着我呢?”
    那星星一闪一闪。
    “雁儿,你要是做了天上的星星,那我以后会不会也变成天上的星星?”他停了一会儿,自己回答道,“会的,一定会的,我这么想你,要是不能像你一样变成星星,我们岂不是又不能在一起了?他们说,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那星星又一闪一闪。
    他又盯着那颗星星,说:“雁儿,这颗星星是不是就是你呀,我觉着你在和我说话。”
    那星星停了一会,又闪烁起来,似乎是在回应他。
    慕容泊大喜:“雁儿,果然是你呀,我可算找到你啦。你等着,我以后变成了星星,一定会到你的身边,一直守着你。”
    稍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什么,唏嘘道:“不过我听人说,天上也有一条大河,会把星星和星星分开。书上好像也这么说来着,说是牛郎和织女就给这条大河分开了,每年只能见上一次。每年只能见一次,那也太可怜了,雁儿,你不知道,我就想天天都能见着你,那该多好。”
    “咦,那条大河是在哪里?”慕容泊转头望了一圈,黑漆漆的夜空上群星璀璨,哪里有什么大河的痕迹?
    “他们都说天上的大河很大,是条天河,我怎么找不到呢?”
    他又搜寻了一遍,有些急切起来:“雁儿,我找不到这条大河,这可怎么办?万一到时候我给隔到了河的另一边,那不是一年只能见你一次啦?不行,那可不行,你得告诉我,天河到底在哪里,我好记着。”
    那星星不说话,一眨一眨又闪亮起来。
    慕容泊等了良久,等不到回音,嚅嚅说道:“雁儿,你怎么不回答我,是不是嫌我傻?我这人是挺笨的,跟你学吹埙,老也学不好,到这会儿连一首曲子都吹不全,不过这回我不会了,如果你告诉我天河在哪儿,我一定给记下来。”
    那星星愉快地闪烁起来。
    慕容泊开始不明白,一忽儿又笑了起来,自嘲道:“是呀,我真是傻,你又笑我了吧?我去找那天河干嘛,我只要找到了你,记住你在哪里不就可以了嘛,我到时要变成一颗离你最近的星星,然后一直守着你,我管它天河在哪里!”
    慕容泊不知疲倦地说着,像是在和孤雁儿倾诉心事,渐渐地倦意袭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爬过东方峰峦的朝阳犹如历劫重生,正闪耀着晖红的光芒,刺得慕容泊睁不开眼来。他驱动一下全身的骨架,山间夜里阴冷,骨头缝里似乎还爬着湿冷的小虫,不过它们渐渐被暖融融的阳光驱散,身体渐趋活络起来。
    慕容泊坐起身来,回想前一夜神思恍惚,似乎在天人之境隔世长谈,有些分不清真伪来。他环顾四周,见崖自兀立,涧深幽蔽,而自己形单影只,依旧孑然茕立,这才明白昨夜不过是南柯一梦,斯人终是不在了。他怅然若失,但他经历了昨夜一场,心境已变。他曾在万念俱灰之际起过轻生之念,只想跟着孤雁儿的游魂纵身一跃,从此不再受相思之苦,但他现在不愿这么稀里糊涂地殉情而死,孤雁儿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萦绕在她身上的谜团太多,他必须要解开她的秘密,给自己的心一个交代。
    慕容泊从怀中摸索出那只陶埙来,将埙孔凑到嘴边,不作多想,由着埙声自己送出,吹奏出的竟然是《断肠人在天涯》的音律。他以这首曲子过于悲戚,素来不喜,如今情由心生,想不到不自觉吹奏出来的就是这断肠人的凄苦之音。
    慕容泊停下埙来,想起那日孤雁儿在他面前浅唱的情形,不由开口跟着哼唱起来:“上官有似花开,下官浑似花衰,花谢花开小哉!常存根在,明年依旧春来。江南几度梅花,愁添两鬓霜华,梦儿里分明见他。客窗直下,觉来依旧天涯……”他这回止住了没有泪湿,一曲哼毕,重又将埙孔凑到嘴边。他适才吹出这首《断肠人》完全是无意识之举,这回却是细细默想了通篇的音律后,认真用心来吹,完全是另一番的心境。
    怨音如诉,自埙孔幽幽透出,呜咽着一个男人肝肠寸断的悲苦,在桃花涧谷中回荡不绝……
    第十三章 奇门遁甲 八门秘技

    冷如风和洪顺继续一路南行,那吴幼朵阴魂不散,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像一只赶不走的苍蝇。冷如风发过几次火,呵斥她不要再跟着,却反被她怼了几回:“这大路朝天各走各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凭啥你走过的路我就不能走?”
    这丫头嘴巴刁钻得很,反以和冷如风斗嘴为乐,冷如风说她不过,又不能对她动粗,只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拿她无可奈何。他也想过法子甩掉这丫头,有两次在客栈中赶早偷摸起来,拉着洪顺偷偷开溜,偏偏洪顺和他不是一条心,故意拖拖拉拉不说,还总要闹出些不小的动静,必得惊动了那丫头。冷如风后来总算看出了一些名堂,这两小人当着他的面不敢,暗地里挤眉弄眼却起劲,怪不得总甩不脱她。洪顺初涉世事,正是春情萌动的年纪,已经迷上了这女娃儿,这让冷如风担忧不已。还有就是先前那个武功极高的矮瘦汉子,一直未再现身,这也成了他的一桩心事,不知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这日日近黄昏,两人来到了许昌城中,行了半日的路程又饥又渴,刚巧听到前面的一座酒肆中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之声。洪顺听不明白,只觉听着甚是好听,便循着声音来到酒肆,和冷如风一起坐下,叫了一些吃喝,正好填饥。
    这座酒肆算不得大,排了十来张的桌子,坐了一多半的客人,都昂头看着前面的一处戏台。戏台上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女正在唱曲儿,戏台一角则佝偻着一个老头,手中拉着一把三弦,为那少女伴奏。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世人只说文章贵,何事男儿不读书?小生姓王名文举……”这少女唱的乃是被誉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郑光祖的一首代表作——《倩女离魂》。这曲子本是要不同的旦角分别来唱,但台上只这一个女孩儿,她一人分唱几角儿,是个走江湖卖艺的。
    “冷大哥,她唱的是什么曲子,这般好听。”洪顺问。
    “我也不懂,胡乱听着就是了。”冷如风对此也一窍不通。
    洪顺问不出个所以来,便“噢”了一声,下意识地扭头朝门口望去。果然,片刻之后吴幼朵便一脚迈了进来,在店内环视一圈,正好看见洪顺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相视一笑,吴幼朵寻了一个角落处的空桌坐了下来。
    台上那少女一曲唱罢,托着一个盘儿下台来向客人讨赏。有些客人丁零当啷扔给几个铜钱,也有不给的,那少女不管给是不给,都一一谢过。忽然间那盘里“哐啷”一声,丢进一块硕大的银子,砸得托盘往下一沉。
    少女大吃一惊,那银子正是她当前的一桌客人赏的。她抬眼一瞧,桌上坐了三人,其中两人是官差打扮,当中一人却是个镖师的打扮,腰间别着一对铜锏。那镖师一屁股坐在长凳的一边,一只脚翘得老高,嘴里“哼哼唧唧”在哼着她刚才唱的曲儿。银子正是他扔的。
    那少女受了这么重的赏,连忙一个万福谢礼,樱樱小嘴谢那客人。那人极瘦,坐着看不出高矮来,不过看身形应该颇高。只是这人的模样实在不敢恭维,尤其是那双眼珠子,鼓凸瞪出,黑眼珠极少,几乎都被眼白遮住。一张嘴呵呵地张着,露出两只蜡黄的大扒牙,瞧着有些恶心。
    “这位客官,小女子谢过您的赏,不过……不过您赏的太多啦,小女子不好回报……”
    “你要回报咱严爷,那还不简单,今儿个就跟咱严爷走呗……”旁边一个官差“嘿嘿嘿”笑道,笑得十分猥琐。
    “那……那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难不成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吗?”另一个官差跟着哄道。
    那少女羞得满脸通红,慌忙将那银子扔回了桌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谢、谢……大人、大人的赏,小女子不敢……不敢受!”
    “大胆!我们严爷的赏你敢不受,你这是想打我们严爷的脸吗?”一个官差重重地拍着桌子喝道,把那少女吓得动也不敢动。
    那姓严的一双贼眼骨溜溜将那少女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嘴角歪斜着露出一丝笑意。这少女穿的虽然简朴,却白皙皙十分干净,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愈加勾起了他心底的淫欲。此人叫作严乐昌,原是南天镖局的一个镖头,性贪婪而好色。因他长了一对异于常人的白眼珠子,得了一个“白眼狼”的诨号。
    另一个官差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严爷,我看这妞儿说不定还真是个雏儿呢!”一边说,一边龌龊地笑个不停。
    严乐昌露出一口黄蜡蜡的扒牙,显得十分豪气:“怎么,嫌你严爷给的银子不够吗?”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了桌上。
    那少女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什么话儿也不敢说。台上拉弦的老头赶忙跑过来,不停地给三人作揖鞠躬,连声道歉:“小女她还小,不懂规矩,得罪了各位爷,还请海涵恕罪!”
    一个官差站起来,在那少女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这还小?不小啦,该伺候爷啦!”
    那老头磕头如捣蒜,店里的其他客人也纷纷站起来,数落起两个官差。
    两个官差见势不妙,其中一个拿起腰中佩刀在桌上重重一摔,喝道:“怎么,一个个都想造反不成!”吓得众人不敢再作声了。
    另一个也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质问那老儿道:“你这老头,我且问你,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曲子?”
    老头一愣,说:“是郑光祖的《倩女离魂》。”
    “我再问你,这是哪朝的曲子?”
    “是……是前朝的曲子……”
    “哼哼!如今可是我大明朝的天下,朝廷有旨,要捉拿前朝余孽,肃清天下。尔等刁民,竟然聚众传唱前朝之曲,蛊惑人心,该当何罪?”
    两个官差强词夺理,故意罗织罪名,将那老汉和女子吓得不轻。老汉跪地不起,连连求饶:“我们父女俩不过是靠唱曲卖艺混口饭吃,怎么就犯了国法了?”
    “大胆刁民,还敢狡辩!本差官这就拿你们回去,叫你们从实招来!”说着就要上去拿那少女。
    老头护着那少女,两人拼命挣扎。店内的客人也炸了锅,纷纷指责两个官差,店里乱作一团。严乐昌眼见事态失控,一掌将身前的桌子击得粉碎,厉声喝道:“有哪个胆敢阻扰办差的,一律按谋逆同罪论处!”
    两个官差立即附和道:“对,对,一同按谋反论罪!”
    众人经此恫吓,没有人再敢稍有异动。两个官差就势将父女二人锁了,两人连声呼救,却无一人再敢上前。洪顺看不过,攥起拳头就要过去,被冷如风一把拉住。
    “冷大哥,他们这是明摆着欺负人!”
    “他们是官差,咱们少惹为妙。”他自己身上还背着通缉的罪名,哪里敢在此多生事端。
    洪顺武艺稀松,手腕被冷如风牢牢箍住,哪里挣脱得开。
    “此处是非之地,我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冷如风不愿节外生枝,拉着洪顺就要走。
    忽然,一个官差“哎哟”一声大叫,使劲儿朝自己脸上一通乱抓。
    另一个官差忙问:“你怎么啦?”
    那人似是从脸上抓落了什么,赶忙跳开,然后低下头在地上寻找。只见地上一条白乎乎的虫子在蠕动着,那虫子浑身粘液,像是一条水蛭,一拱一拱极是恶心。
    那官差脸上沾了不少粘液,忙不迭地甩手擦拭,一边叫道:“哪个不想活的敢消遣你官爷?”一边抬起一脚,就朝那虫子踩去。
    “哎呀,可不能踩它!”吴幼朵大叫道,火急火燎般冲了过来。
    不过她终究晚了一步,那虫子被官差一脚踩了个稀烂,只剩了一坨烂汁。她抬起头来,冲那官差怒目而视。
    “哪里来的野丫头,敢来消遣你官爷?”她自己跳了出来,被那官差逮个正着。
    那官差习惯性地扬起手来要扇她巴掌,蓦然见她那张仰起的俏脸,立即收住了手,叫道,“唉哟喂,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小妞儿,不用说,必是这两个乱贼的同党,官爷我一同带你们回去审问!”说罢就要动手来拉她。
    吴幼朵一把撇开他的脏手,冲他叫道:“你个坏蛋,谁叫你踩死了我的乌血蛭?你赔我的乌血蛭!”
    严乐昌见吴幼朵的颜姿比那卖唱少女更为出众,也即凑上来嬉皮笑脸地说道:“乌血蛭?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若真是踩坏了你的,大爷照赔就是。”
    “可不是他给踩坏了!”吴幼朵恼怒地一指被那官差踩烂的虫子。
    严乐昌一见,地上那团白糊糊的烂渍甚是恶心,不愿多看,随口就问:“原来是条烂虫子,这有什么稀奇,你说,大爷赔给你就是了。”
    “什么烂虫子!那是我养了三年的乌血蛭,你说得倒轻巧,这虫儿只在神农谷中才有。你赔?你拿什么赔我?”
    这姓严的早年间走镖为生,走南闯北识人甚广,他见吴幼朵虽是一身的汉服,口音中却带着显见的苗人口音,一副天真的稚嫩模样,于是诓她说:“你这妞儿没见过世面,一条乌血蛭也当个宝贝,大爷我家里什么宝贝没有?莫说什么乌血蛭,就是蓝血蛭、绿血蛭也有!”
    “你家里还有蓝血蛭和绿血蛭?”吴幼朵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所以说你这妞儿没见过世面,来来来,你跟大爷回去,大爷让你好好开开眼界。”
    两个官差偷偷掩嘴而笑,帮着腔儿说道:“是啊是啊,你这白虫子算个什么稀逑,严爷家里那些虫子啊,花花绿绿那才叫一个好看呐!”
    吴幼朵信以为真,忽然听得洪顺大喊道:“你不要跟他们走,他们这是骗你哪,他们可没安什么好心!”
    吴幼朵登时省悟,骂道:“你们这些坏蛋骗我,你们这些中原人果然可恶!”
    三人被洪顺揭穿,顿时大怒,一个官差骂道:“又来一个乱贼,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走,本官爷统统将你们抓回去!”
    冷如风本是想拉着洪顺出去的,结果洪顺这一喊招引了官差,两个官差一前一后拦住了两人。洪顺年轻气盛,要跟两人论理:“你们平白诬赖好人,凭什么抓我们?”
    两个官差对望一眼,哈哈大笑道:“凭什么?就凭老爷这把官刀!现在怀疑你们勾结乱匪,意图造反,这就跟你官爷乖乖回去,省得我们动手。”
    “你们血口喷人,我干嘛要跟你们走!”
    “你自己不走,官爷我帮你走!”一个官差横着一脸的凶肉,说罢就要抽出刀来。
    冷如风还是不愿多事,对拦在身前的一个官差陪起笑脸,轻声说:“这位官爷,请借一步说话。”他将那人引到一旁,掏出两锭足银塞在他手中,说,“官爷您看,咱俩儿就是个喝茶听曲的闲客,根本就不认得他们。我这小兄弟是个愣头青,说话不知轻重,冲撞了几位大人,还请高抬贵手。”
    那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说道:“我看你倒还是个懂事儿的,那好吧,管好你那傻兄弟,叫他不要多管闲事。”说罢挥手示意,和另一个差人一同回了过去,又要去拿两个女子。
    洪顺待要阻拦,被冷如风一把死死拉住,喝道:“你莫要多事!”拖着他就往店外去。
    两个官差一个拉住卖唱少女就往外拖,那老头死死抱住,三人缠在一起。那官差飞起一脚踢开了老头,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咱严爷看上了你的妞儿,那是她的福气。你可知咱严爷是谁?他是新来的孙福才大人请来的大镖头,跟着他下辈子就吃喝不愁啦!”
    冷如风听到“孙福才”三字,脸色倏变,向店外迈出的脚硬生生钉在了地上。
    另一个官差正要去拉扯吴幼朵,吴幼朵二话不说,弹起一脚就将那官差踢翻在地。那官差五大三粗,不曾想到这纤弱的姑娘竟会突然发难,他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小妞儿踢翻,顿觉丢了面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吼道:“你个小娘们,竟敢暗算你官爷,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说着向她猛扑过去。
    吴幼朵缩身闪过,那官差恼怒过头,扑得猛了,一时收势不住。吴幼朵闪身到他身后,又在他屁股上面重重蹬了一脚,那官差狗啃泥般向前扑倒而去,撞翻了一片桌椅。酒肆掌柜见状慌了神,连忙出来拉架。那官差面子上挂不住,哪里肯听,反而重重一拳打掉了掌柜两颗门牙,痛得他捂着嘴巴“嗷嗷”乱叫。
    另一个官差见同伴吃了亏,立马丢掉那卖唱少女,从吴幼朵身后抄了过来,一边嚷道:“看不出你个小妞儿还有两下子,可不就是个反贼嘛!”
    两人一前一后将吴幼朵夹在中间,他们不想伤了这漂亮妞儿,所以没动兵刃,瞅着时机想把她给抱住。吴幼朵虽是蝴蝶教圣女,但她此时尚未到圣母亲授本教秘技的阶段,所习的武艺主要是她的带教大神阿里马所授。阿里马的正反两仪刀法是极上乘的武功,以她此时的根基根本无法习成,所以阿里马只能教她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
    小女孩儿的天性,大多是贪玩而怕吃苦的,吴幼朵也不例外。她学习阿里马的拳脚功夫并不用心,反倒是其他大神中有机巧神奇功夫的,更能引发她的兴趣,她吃不下苦,最后能学出师的只是些好玩有趣的武功。不过这两个官差皆是无赖地痞,最多只能欺负些老实百姓,吴幼朵的拳脚功夫再不济,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
    几番折腾下来,两个官差不但没沾到她一根头发,反挨了她不少拳脚。两人恼羞成怒,“哗——”地各自抽出了腰中的佩刀,已顾不得会不会伤到这小妞儿了。一众看客见亮了兵刃,惟恐殃及自己,纷纷退出店外,只在外面向里张望。卖唱父女也借机逃了出去,店内只剩了冷如风和洪顺,以及吴幼朵他们几个。
    严乐昌惟恐两个官差辣手摧花,岂不可惜,于是一声喝骂:“你们两个狗东西,还对小妹妹动上刀子了,要不要脸?”继而又转向吴幼朵,温言说道,“妹子你不用怕,有你严爷在此,他们两个混蛋不敢把你怎么样。”
    吴幼朵见他一开口,两只蜡黄的大扒牙似乎就透出一股口臭,熏得她恶心,忍不住皱着眉头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快把你那张臭嘴闭上,恶心死我了!”
    严乐昌本是想讨好她,哪知吴幼朵不谙世事,说话直来直去,此番言语令他颜面无存。他脸上青红交加,终于板起面孔,阴沉地说道:“不知好歹的死丫头,叫你知道你严爷的手段!”
    他一脚蹬开面前的桌子,那桌子“呼啦啦”冲着吴幼朵直撞过去。吴幼朵见那张桌子势猛面大,只得疾速向左侧旋闪而去。哪知她身形甫动,严乐昌已猜出了她的动向,身形一晃,抢在她之前候在了那里。
    吴幼朵旋身而至,竟见那张嘴脸已咧在那里,大吃一惊,疾速朝他胸前打出两拳。严乐昌嘿嘿一笑,右臂挥出随手一抓,一张大手将她两只粉拳尽抓在手中。他和那两个官差不同,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吴幼朵过于轻视他了。她本有一项了不得的步法奇功,是出自十二大神中一位异人传授,最擅脱逃,大意之间竟不及施展即被严乐昌拿住。
    吴幼朵惊愕之下急于挣脱,可是对方一只大手如铁箍一般,无论自己如何使劲,就是挣脱不得。严乐昌欲念上身,抓着她粉拳在掌中磨搓,只觉她皮肤甚是细腻嫩滑。他淫心大起,愈加不肯放手,起劲地摸搓起她的粉嫩小手。
    洪顺见吴幼朵有难,顾不得许多,飞奔过来想扯开二人。严乐昌兜起一脚将他踢开,骂道:“就凭你小子也想来英雄救美?”
    他这一脚力道不小,洪顺只觉胸口泛上一股血腥之气,好在他这些年在武当练下了不错的内力根基,脏腑没有大碍。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要冲过去,被冷如风一把拦住。
    “冷大哥,这些恶人欺负朵儿,我不能不管!”
    “你不是他的对手,给我退下。”
    冷如风面如冷霜,站在严乐昌身前,冷冷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孙福才又是何许人也?”他本不想蹚这浑水,但自打听到“孙福才”三字,心中的怒火腾腾升起。
    两个官差回到了严乐昌身边,其中一人大言不惭道:“这位严爷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天镖局的严镖头,孙福才大人是咱许州新上任的同知大人!我看你是个识好歹的,赶紧闪开,不然送你去吃牢饭!”他先前受了冷如风银子,这是在好意提醒他。
    “我问你,那个新来的同知大人,可是从荆州来的?”
    “哎哟,我看你是个外地来的,怎么还知道孙大人是从荆州来的?”
    冷如风再无怀疑,这个孙福才便是陷害湘王的那个狗奴才,咬牙切齿道:“你们俩个若是识相,告诉我那个姓孙的住在哪里,否则……”
    “否则怎样?我看你小子是活腻味了,官爷本想放你一马,你这是自己找不自在!”那官差握紧手中刀,就要上前动手。
    冷如风双掌绷直,喝道:“你们不说,今日便死在此地!”话音未落,他身如风行,已闪在两人近前,“啪、啪”两掌,将两人打翻在地,然后一脚踏在其中一人胸口,厉声问道,“你说是不说?”
    那个官差吓破了胆,连声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都是小的有眼无珠!”
    “你快说!”
    “小的……小的不敢说。”他将眼睛偷偷瞄向严乐昌。
    “你是怕这个姓严的?你要是不说,老子这就踩死你!”说着脚上用力,痛得那官差哇哇乱叫,连声求饶。
    那官差吃痛不过,眼见就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严乐昌翻掌一击打在吴幼朵的后心。他这一掌本拟就此打晕了她,好腾出手来对付冷如风,哪知吴幼朵“哎哟”痛叫一声,向前摔个趔趄,竟然没有倒下。他大感惊奇,但此刻顾不上她了,三两个箭步冲上前去,朝冷如风劈面就是一掌。
    严乐昌本是南天镖局的一个镖头,贪利好势,早就厌烦了走镖这等辛苦的营生。他早些时候正好碰上了从荆州赶来上任的孙福才,孙福才惟恐湘王旧部找他算账,终日惶惶不安,四处搜罗江湖高手作为护卫。他见严乐昌有些身手,便花高价将他收在帐下,作一个贴身护卫。严乐昌不是什么好鸟,仗了孙福才的官势,常在城中作威作福,欺压良善。
    冷如风见对方一掌劈来,并不闪避,掌法乃是他之所长,于是就着来掌也是一掌拍出。两人掌力相交,各自都是一震:看来对方并非庸手。
    冷如风一脚踢开那官差,蓄起双掌,直勾勾地盯着严乐昌:“我与阁下并无冤仇,也无意为难阁下。刚才你们说的那个孙福才是我的一个旧相识,与我有一段旧债未了,这才不揣冒昧,还望阁下告知。”
    严乐昌翻着一对死鱼眼,冷哼道:“你与他的旧账,你自去找他算,跟我啰唣个屁!”
    “这么说来,阁下是不愿说喽?”
    “笑话!你严爷走南闯北,几时受过别人胁迫?”
    “既如此,在下得罪莫怪!”
    “老子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成色!”严乐昌说罢从腰间拔出那对铜锏,拉开了架势。他是个极善望风察色之人,不肯轻易吃亏,刚才和冷如风交了一掌,自知在掌力上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冷如风知道从他口中讨不出消息,只能从那两个官差身上着手,但两人畏惧此人,不将他打倒,他们是断断不肯说的。说不得,他只得舞起双掌,绕着严乐昌周身游走开来。
    冷如风步法飘忽,掌影绰绰,很快将对方整个儿包在掌影之中。严乐昌握紧双锏,初时还照着掌影四处乱击,却都落了空。冷如风的掌法在阿里马这等顶尖高手眼中,那是繁复缛赘,华而不实,但在严乐昌这等角色看来,那就是变化莫测,虚实难辨。
    他空打了一阵,将不少桌椅砸了个稀烂,却未能沾上冷如风分毫,自己反而挨了他两掌。他吃了几下亏,渐渐悟出门道,于是慢慢沉静下来,以静制动。他一旦沉静下来,破绽便少了,冷如风忌惮他双锏威猛,一时也寻不到破敌之机。
    两人僵持刻许,冷如风心道:此处乃是城中,若引来了官兵,那可不妙!他心生一计,左脚故意在一张砸烂的桌子处绊了一下,卖个破绽。严乐昌果然中计,身体疾起,一对铜锏砸出,要占他这个便宜。
    冷如风见他中计,左足足尖使力在地上一踮,原本趔趄前冲的身子疾速后撤。一进一退之间,反而掠到了严乐昌身后。严乐昌大吃一惊,知道中计,情急之下待要反身后转,却哪里还来得及?
    冷如风一掌已在他身后拍到,掌风凛冽。他这一掌本是要拍严乐昌后心要害,但对方做了多年的镖师,临敌经验丰富,在转身一刹间扭下肩部,避开了要害之处,不过左肩后背处还是挨了这一掌。冷如风内力透处,他一条左臂酸麻无感,手中铜锏差点掉在地上。
    两个官差挨了冷如风一顿拳脚,有气没处撒,见那对卖唱父女已跑得没了踪影,便盯上了吴幼朵。他们欺她挨了严乐昌一掌,正好捉拿,其中一人抽刀上前,嚷道:“你个臭丫头敢打官爷,胆儿也忒肥了!”
    洪顺怕吴幼朵吃亏,急忙护在她身前,壮着胆子说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姑娘家,算什么本事!”
    “那咱爷们不欺负姑娘家,就拿你来试试刀!”
    另一个官差上前一把扯住洪顺,三拳两脚就将他打翻在地。那官差自己也是一愣,想不到这小子如此不经打,就又重重踢了他一脚,骂道:“就你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多管闲事!”
    洪顺挨了他的打,浑身生疼,好在他内力有一定根基,只是皮肉受苦。吴幼朵见他这副狼狈相,反而咯咯笑了起来:“该!人家官爷说得一点没错,就你这种窝囊废,也敢出来多管闲事?”
    洪顺心中有气:“你这人怎么不分好歹,我这是在帮你。”
    吴幼朵笑得更欢乐,说:“你帮我?你这是靠挨打在帮我嘛?”
    洪顺脸色涨红,一时难以反驳。自己虽有心帮她,结果只能挨打,说起来这样的“帮忙”不值得夸口。吴幼朵见他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尤觉好笑,自顾自娇笑不止。
    两个官差先前吃过吴幼朵不少拳脚,本对她存有一些忌惮,但这会儿在洪顺身上耍尽了威风,不禁又飘飘然起来。其中一人忍不住上前对她动手动脚,说:“你这小妞儿最好乖乖识相,省得跟这小子一般的下场!”
    吴幼朵啐他一口,骂道:“呸!收回你的狗爪子!”反手就是一巴掌火辣辣地打在那官差脸上。
    那官差避不及,这一掌挨得结结实实,恼得他举起刀来,骂道:“你个野丫头找死!”
    吴幼朵气恼这两个官差欺辱弱小,回骂道:“你们两个狗仗人势的东西,才真真是要找死!”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赭红色的小瓷瓶,不知往手心里倒了些什么,然后朝着那官差扬手一 r>
    那官差以为她是要发什么暗器,吓得急忙用刀在身前一挡,结果发现根本没有暗器,不由得大怒:“你个野丫头戏弄你官爷,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举刀就朝她冲了过来。
    吴幼朵不闪不避,冷笑道:“你都快死到临头了,谁有空来消遣你呀!”
    那官差一愣,这才感觉到嘴角上处痒兮兮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停下脚步正要伸手去摸,哪知那东西初时蠕动极为缓慢,忽然间却一溜极快地钻进了自己的鼻孔中,他只觉有一条细长而冰凉的小虫子如一条冰线钻进了自己的鼻道。
    那官差自知不妙,连忙丢掉了刀,伸手去抠,根本抠不出来。他于是冲下脸来,使劲儿地擤鼻子,想要把虫子擤出来。那虫子自鼻道转入食道,一条冰线一路深延进去,越滑越深。冰虫一路滑下在他体内留下了一道冰线,凉意透骨,催得他身体发毛。忽然间,那虫子不知是滑到了他的肚里还是怎地,那条凉线突然断了,再无凉意向下延伸,虫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惊恐万状,忙问:“那是什么鬼东西?你朝我扔了什么?”
    吴幼朵轻描淡写地答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本姑娘养的一条噬心虫而已。”
    “噬心虫?”那官差光听这名儿就吓得半死,连忙道,“快,快!既是你养的,你自然有法子叫它出来,快叫它出来!”
    “它是只虫子,又不是人,怎么听得懂人话,我可叫它不出来。”
    “叫不出来?那怎么办?那……那会怎样啊?”
    “会怎样?你可知它为什么叫作噬心虫?”
    那官差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他想起口鼻本是相通的,于是又拼命抠喉咙,大力地干呕起来,结果也没什么用。
    “它既叫作噬心虫,那就是说……”她故意夸张地做个一口一口啃咬的动作,吓唬他道,“它会慢慢把你的心一口一口吃掉!”
    那官差听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哀求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你大发慈悲,饶了小的一条命吧!”
    吴幼朵嘻嘻一笑,轻声说:“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
    那官差如蒙大赦,不住磕头:“姑娘开恩!”
    “这噬心虫啊有这么一个脾气,你若是安安静静地不动,它呀就跑得慢;你要是身体不停乱动,它呀跑得就可快了。我看你从刚才开始动个不停,它这会儿呀差不多该到你的心上了。”
    那官差被她这么一说,立时觉得心口处仿佛起了爬痒之感,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过了半晌,觉得爬痒之感不再那么明显了,才又带着哭腔继续哀求道:“它在里面总不是个事情啊,还请姑娘想法儿把它弄出来才好。”
    吴幼朵绷了一脸正经,摇摇头:“这可没法儿,你几时听说过有虫子能听懂人话的?”
    那官差差点哭了出来,哀嚎道:“那可怎么办呀……”
    吴幼朵忽然绽开了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点子,冲那官差勾了勾手指:“来,你过来。”
    那官差忙不迭地爬跪过去。
    吴幼朵冲他向洪顺那边眨巴眨巴眼睛,说:“说起来啊这天下无奇不有,今天还真巧了,你眼前或许就搁着这么一个救星。他啊能听懂鸟虫禽兽说话,说不定能和那虫子说话,你去求求他,看他能救你一命不。”
    那官差一听有救,也顾不得她的话是真是假,又爬到洪顺面前,不住地磕头求救。洪顺哪里有这本事,他虽有异能可与禽兽交流,但虫子毕竟不同于禽兽。再说这噬心虫是吴幼朵养的,就算能和人沟通,那必是认主不认生的,这明摆着是吴幼朵在耍弄那官差。
    那官差求了半日,任他磕破了头皮,洪顺亦是无能为力。他见两人没有救命的意思,再瞅吴幼朵的表情,可见自己求得越惨,她反而笑得更欢,心中顿时明白了:他们这是戏耍自己呐!
    他努力冷静下来,伸手揉了揉自己心口,似乎并无异样,也不知刚才的爬痒感是不是心理作祟。他嚯地站了起来,又攥紧了手中刀,不管这丫头说得是不是真的,求他们终是无用的!哪怕自己真没救了,也不能放过他们!
    他如是想着,恶向胆边生,朝另一个官差招招手,恶狠狠地说:“老六,他们这是耍咱哥俩哪,今天要不把他们俩活劈了,爷爷我就不姓……”也不知他到底姓什么,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他猛然觉得心口一阵钻心尖的疼痛,手中刀“哐啷”掉地上,捂着胸口摔倒在地。他在地上不停地扭动身体,前后翻滚,双手死劲地抠着胸口,很快扯烂了衣服,在胸口抓出道道血痕来,想来实在是疼痛难当。
    吴幼朵冷眼旁观,轻轻地说:“哎呀,我早跟你说过了,叫你不要乱动。你动得越凶,死得越快。”
    洪顺看着那官差不停扭曲抽搐,心中有一丝不忍,他踌躇片刻,实在受不得他的哀嚎,开口道:“朵儿,你看……要不就饶他一命,让他改了就是了。”
    吴幼朵冷眼如电,轻哼一声:“你忘了他刚才怎么欺负人的?怎么欺负你的?这种人死有余辜!”
    “他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啊……”
    “他几时又将旁人的命放在眼中?我师傅常说,对恶人施善,那是最大的伪善。这种恶人,就该以恶制恶,世上多少一人,便更好一分。”
    洪顺见她面色冷峻,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心中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和吴幼朵相处以来,一直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想不到她还有如此硬心肠的一面。他本想开口再求,一瞥眼见她一脸冷霜,竟尔不敢开口了。
    那官差越嚎越凄厉,在地上不住翻滚,胸口皮肉尽皆抓烂。他时而捂着胸口缩作一团,一动不动;时而又抽搐般四肢狂蹬乱抓,嘶声咧叫,狠命地抠抓胸口,直欲要将自己的心窝掏出来一般。噬心虫的嘶咬,让他生不如死!
    那边冷如风和严乐昌已停了撕斗,两人齐刷刷望着那官差,心中都浮起一丝寒意。这两人闯荡江湖,似这官差这般凄厉的惨状委实不多见,心中对这少女的来历充满了疑惑。
    那官差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下来,身体不再抽动,嘶哑的嗓子再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整个人儿终于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没有了他的哀嚎,酒肆中显出出奇的平静,几人的呼吸之声清晰可闻。他们眼睁睁看着这官差凄厉死去的全过程,脸上或明或显,都透着几分惊恐之色,只有吴幼朵不为所动,那一丝冷笑始终微微翘在嘴角。
    洪顺看那官差死状极惨,胸中犯呕,极力强自忍住。他心里觉着吴幼朵未免有些狠辣,但此刻痴迷于她,只能自我安慰。想起两个官差刚才的行径,可见平时是欺男霸女作恶惯了的,吴幼朵的话也不是全没道理。这样的恶人是罪有应得,留在世上就多两个祸害。
    此时日已西沉,街上薄暮一片,斑驳洒落的余晖逐渐被夜幕收尽。那条胡同往西而去,洪顺向前望去,暗蒙蒙的看不分明。他怕失了冷如风踪迹,于是快速向胡同里奔去,吴幼朵随即跟上。两人追出一段,不见冷如风的踪迹,洪顺心中焦急,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冷大哥到底去了哪里?”
    吴幼朵安慰他道:“你冷大哥武功厉害,那翻白眼的家伙不是他对手,你就放心吧。”
    洪顺心下稍安:“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走了这条道?”
    “这一路上没什么岔路,我看多半不会错的。”
    两人又追了一段,依旧不见有什么踪迹。
    “要是找不到冷大哥,这可怎生是好?”
    “你不要太着急了,实在找不到他,我们就回酒肆那里去等。我想等他办完了事,一定会回去寻你的。”
    洪顺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
    “我们已经追出很远了,我看还不如早些回去,说不定你冷大哥已经回去找你了。”
    洪顺点点头。两人正要折返,忽然听得一声短促的唿哨声,似乎就在前面不远。两人对望一眼,立即奔驰过去。两人奔出一段,见在前方的巷口隐隐站着两条人影,两人相视而立,黑暗中隐约可辨正是冷如风和严乐昌。两条人影对峙片刻,又迅速纠缠在一起,打斗不止。
    洪顺待要上前,被吴幼朵一把拉住,他问:“怎么?”
    “你过去又帮不上忙,反而给你冷大哥添个累赘。依我看,那翻白眼打不过你冷大哥,我们不如就在此看戏吧。”
    洪顺想想有理,便说:“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再往前一些。”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看二人相斗。冷如风的武功更胜一筹,但严乐昌仗着手中有一对铜锏,一时还不呈败相。洪顺看不出门道,心中焦躁不安,吴幼朵倒是十分淡定,晃悠悠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看要不了二十招,你冷大哥定能打倒他。”
    “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果然,冷如风手上加紧,双掌翻腾扑出,变化多端,逼得严乐昌连连后退。堪堪十余招后,只听他一声断喝:“吃我一掌!”右掌如满弓挂弦般呼啸拍出。
    严乐昌知他这一掌乃是重手,急忙架起双锏挡格。他的那对铜锏上铁刺丛生,想他必不敢以肉掌相搏。冷如风早料到他有此一着,他数次重掌催出,都被严乐昌以这对铜锏化解,因此一直在苦思破解之策。他这记右掌乃是虚招,见对方果又祭出铜锏,立将直拍改为横扫,朝对方左脑侧横扫而去。
    严乐昌知他掌法虚实变幻,不可莫测,多留了一个心眼。见他变招,急将左手锏横挡过去,右手锏却依旧护在面门,防他有诈。冷如风这记变招其实仍是虚招,但严乐昌千防万算却算漏了一点:冷如风倏地弹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小腹上。他与冷如风这番交手,知他掌法厉害,但一直未见他施展腿功,渐渐疏忽了对他双腿的防范。冷如风这一脚恰如其时,踢了他一个全无防备,严乐昌重重向后摔出。
    冷如风一个箭步上前,再欲补上一掌。腿功确非他之所长,这一脚虽然得手,劲力却不能与其掌力相比。严乐昌并非泛泛,单凭这一脚之力,未必就能将他制住。
    眼见冷如风一掌兜头就要拍落,忽然间一条黑影从旁蹿出,贴着冷如风直掠而过。紧接着,就听得冷如风“啊——”地一声促叫,踉跄着向前跌出两步,似是受了伤。
    严乐昌从地上爬起,冲着那站定的黑影骂道:“你怎么才来,老子一条性命险些给送了!”
    那黑影嘿嘿两声,骂起了自个儿:“娘的,老子为什么要来?早知道,让你送了性命更好!”
    “我送了性命,与你有什么好处?”
    “你留着性命,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严乐昌不再与他争辩,冲着冷如风走去,问道:“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死缠着我不放?”
    “我是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不想缠你,你只需告诉我那孙福才的下落。”冷如风捂着左臂,他的左臂已为那个黑影所伤。
    “闹了半天你是在找孙大人,我听孙大人说过,说是有仇家要找他寻仇。哼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你小子既然自个儿送上门来了,我不领这个情也对不起你,我这就了结了你,也算你成全了我一桩功劳!”
    “就凭你?”冷如风斜睨了他一眼,傲然而立。
    “呵呵呵呵——”严乐昌一阵大笑,“若说单打独斗,老子还真赢不了你……”
    冷如风瞟了那黑影一眼,说:“你们俩一起来!”
    那黑影又是嘿嘿两声,说:“死到临头,口气还不小!”
    严乐昌一脸得色,说:“你中了血蝽刀,本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按理来说严爷犯不着再和你动手。不过你刚才得罪了严爷,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
    那官差刚刚站起的双腿一个哆嗦,又扑通跪了下来,大呼道:“姑娘饶命,小的这辈子都记得啦!”
    “不给你长点记性,你怎么会记得住!”
    吴幼朵说罢,从腰间抽出一根长物来,正是那根虎尾鞭。她着实喜欢这根虎尾,一直缠在腰间,藏在外衣之下。她打手一扬,“啪啦、啪啦”抽了他三鞭,其中两鞭抽在他后背,一鞭则重重抽在他脸上,立时显出一条深红的血印子来。
    吴幼朵轻哼一声:“今天便宜你了,看你以后再敢作恶!”然后拉着洪顺一同追出酒肆,已不见了冷如风的踪影。
    大门外原本聚着一众看客,自打那官差惨死,都吓得散了,只剩了两三个胆大的。吴幼朵冲着他们喝问:“刚才出来的人往哪里去了?”
    其中一人哆哆嗦嗦地指着一条胡同口,说:“他们往那里去了。”
    此时日已西沉,街上薄暮一片,斑驳洒落的余晖逐渐被夜幕收尽。那条胡同往西而去,洪顺向前望去,暗蒙蒙的看不分明。他怕失了冷如风踪迹,于是快速向胡同里奔去,吴幼朵随即跟上。两人追出一段,不见冷如风的踪迹,洪顺心中焦急,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冷大哥到底去了哪里?”
    吴幼朵安慰他道:“你冷大哥武功厉害,那翻白眼的家伙不是他对手,你就放心吧。”
    洪顺心下稍安:“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走了这条道?”
    “这一路上没什么岔路,我看多半不会错的。”
    两人又追了一段,依旧不见有什么踪迹。
    “要是找不到冷大哥,这可怎生是好?”
    “你不要太着急了,实在找不到他,我们就回酒肆那里去等。我想等他办完了事,一定会回去寻你的。”
    洪顺想了想:“也只有如此了。”
    “我们已经追出很远了,我看还不如早些回去,说不定你冷大哥已经回去找你了。”
    洪顺点点头。两人正要折返,忽然听得一声短促的唿哨声,似乎就在前面不远。两人对望一眼,立即奔驰过去。两人奔出一段,见在前方的巷口隐隐站着两条人影,两人相视而立,黑暗中隐约可辨正是冷如风和严乐昌。两条人影对峙片刻,又迅速纠缠在一起,打斗不止。
    洪顺待要上前,被吴幼朵一把拉住,他问:“怎么?”
    “你过去又帮不上忙,反而给你冷大哥添个累赘。依我看,那翻白眼打不过你冷大哥,我们不如就在此看戏吧。”
    洪顺想想有理,便说:“这里看不清楚,我们再往前一些。”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看二人相斗。冷如风的武功更胜一筹,但严乐昌仗着手中有一对铜锏,一时还不呈败相。洪顺看不出门道,心中焦躁不安,吴幼朵倒是十分淡定,晃悠悠地说:“你不用担心,我看要不了二十招,你冷大哥定能打倒他。”
    “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
    果然,冷如风手上加紧,双掌翻腾扑出,变化多端,逼得严乐昌连连后退。堪堪十余招后,只听他一声断喝:“吃我一掌!”右掌如满弓挂弦般呼啸拍出。
    严乐昌知他这一掌乃是重手,急忙架起双锏挡格。他的那对铜锏上铁刺丛生,想他必不敢以肉掌相搏。冷如风早料到他有此一着,他数次重掌催出,都被严乐昌以这对铜锏化解,因此一直在苦思破解之策。他这记右掌乃是虚招,见对方果又祭出铜锏,立将直拍改为横扫,朝对方左脑侧横扫而去。
    严乐昌知他掌法虚实变幻,不可莫测,多留了一个心眼。见他变招,急将左手锏横挡过去,右手锏却依旧护在面门,防他有诈。冷如风这记变招其实仍是虚招,但严乐昌千防万算却算漏了一点:冷如风倏地弹起一脚,重重地踢在了他的小腹上。他与冷如风这番交手,知他掌法厉害,但一直未见他施展腿功,渐渐疏忽了对他双腿的防范。冷如风这一脚恰如其时,踢了他一个全无防备,严乐昌重重向后摔出。
    冷如风一个箭步上前,再欲补上一掌。腿功确非他之所长,这一脚虽然得手,劲力却不能与其掌力相比。严乐昌并非泛泛,单凭这一脚之力,未必就能将他制住。
    眼见冷如风一掌兜头就要拍落,忽然间一条黑影从旁蹿出,贴着冷如风直掠而过。紧接着,就听得冷如风“啊——”地一声促叫,踉跄着向前跌出两步,似是受了伤。
    严乐昌从地上爬起,冲着那站定的黑影骂道:“你怎么才来,老子一条性命险些给送了!”
    那黑影嘿嘿两声,骂起了自个儿:“娘的,老子为什么要来?早知道,让你送了性命更好!”
    “我送了性命,与你有什么好处?”
    “你留着性命,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严乐昌不再与他争辩,冲着冷如风走去,问道:“你小子到底什么来路?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死缠着我不放?”
    “我是与你无冤无仇,我也不想缠你,你只需告诉我那孙福才的下落。”冷如风捂着左臂,他的左臂已为那个黑影所伤。
    “闹了半天你是在找孙大人,我听孙大人说过,说是有仇家要找他寻仇。哼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你小子既然自个儿送上门来了,我不领这个情也对不起你,我这就了结了你,也算你成全了我一桩功劳!”
    “就凭你?”冷如风斜睨了他一眼,傲然而立。
    “呵呵呵呵——”严乐昌一阵大笑,“若说单打独斗,老子还真赢不了你……”
    冷如风瞟了那黑影一眼,说:“你们俩一起来!”
    那黑影又是嘿嘿两声,说:“死到临头,口气还不小!”
    严乐昌一脸得色,说:“你中了血蝽刀,本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按理来说严爷犯不着再和你动手。不过你刚才得罪了严爷,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你。”
    冷如风闻言脸色乍变,血蝽刀是有名的黑道人物——血蝽子的独门兵器,刀上炼有剧毒。他再看那黑影,双手各握着一柄形似蝽钳的奇型兵刃,此人莫不就是那血蝽子?血蝽子一向独来独往,只做刀口舔血的黑道买卖,怎么也会和这姓严的搅在一起?
    冷如风朝受伤的左臂望去,刀口处鲜血外流,血色中泛出乌黑的暗泽,这才惊觉伤口处竟然没有疼痛之感,已然麻痹失去了知觉。他急忙封住左臂穴道,希望能迟滞毒液流入血脉,同时盘膝坐下,急运内力抵御毒液。“血蝽刀”的毒名他听说过,在江湖上鼎鼎一号,传说此毒无药可解,中者必死无疑。
    严乐昌越走越近,他适才吃了不小的亏,恨不能在冷如风身上砸上几锏,方能解恨。只这一小会儿功夫,冷如风额上的青筋凸出暴起,大滴大滴的汗珠满面冒顶出来,又大颗大颗滚滚落下。他见冷如风脸色青白不定,咬着牙的上下嘴唇止不住打颤,还能听到牙齿的打战之声,知他用内力驱毒极是辛苦,自己也不由暗自惊栗:血蝽子不知使的是什么毒,果然厉害,我也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他以为冷如风全力逼毒到了紧要关头,无暇他顾,便径直走了过来,举起铜锏就往冷如风头上砸落,骂道:“你严爷菩萨心肠,给你来个痛快的,算是我送你一程!”
    哪知冷如风突然暴起,喝道:“你冷爷也送你一程!”当胸就是一掌朝他劈去。
    严乐昌猝不及防,在惊恐中急步后退,胸口还是挨了这一掌,整个人向后飞出一丈开外。他吐出一口鲜血,翻着白眼看着冷如风,似乎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你,你,你……”
    原来这血蝽刀的毒实在诡异,冷如风本想运全身内力逼毒,可是血蝽之毒无形无踪,明知它在血脉之中游走,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所在。严乐昌刚才见到冷如风的情形,是他在运全身内力相抗,却找不到抗衡的对象,便如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徒劳无果。
    严乐昌知道运功抗毒之人是不能分神散力的,否则抗力一散,毒气便会乱入经脉,再不可救,是以他全不曾有所防备。冷如风空聚了一身的内力,抗毒无果,正无处发泄,严乐昌恰在此时凑了上来。此时聚力出掌本是大忌,内力一泄,毒气必然加速侵入,再无可救。冷如风明知这一点,但血蝽之毒本就无解,这白眼狼着实可恶,既然横竖都是个死,倒不如多拖一个垫背的。他豪气上来,便顾不得生死,索性送了他一掌。
    血蝽子见此一幕,觉得着实有意思,忍不住又嘿嘿笑了起来。他对严乐昌的死活毫不在意。
    洪顺见冷如风受伤,大叫一声“冷大哥”,奔了过来。
    严乐昌吃了冷如风这一记重掌,晃晃悠悠又爬了起来,将将站起一口鲜血吐出。他上气不接下气,冲血蝽子说:“你……你还在,在等……什么,还不……不去结果了他们?”冷如风这一掌上凝聚了毕生功力,照理应将他震得胸骨尽断,但是他左臂中了血蝽毒,功力废去大半,出掌时这条右臂也近半麻痹,功力大打了折扣。
    血蝽子不搭理严乐昌,自顾自说:“有意思,有点儿意思。”
    严乐昌怒极:“你、你也是孙大人请来的,该当……该当替孙大人……除了后患……咳咳……咳咳咳……”他急怒之下,乱了气息,狂咳不止。
    “聪明人不做无益之事,我犯得着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嘛?”血蝽子看着严乐昌笑道,“你看你,多此一举也就罢了,还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嘿嘿,真是好笑!”
    “你……”严乐昌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着实有些气闷。
    “我们还是走吧,免得让大人久等。”血蝽子转身欲走。
    “这两个小崽子怎么办?”严乐昌指着洪顺和吴幼朵。
    “两个小崽子能成什么气候?老子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又没人花钱买他们的命。”
    “可那小子还没死哪!”
    “你是信不过我的血蝽刀吗?”血蝽子回过头来,眼中闪烁着一丝寒意。
    严乐昌似乎怕了他,不再言语,一步一挪向前走去。血蝽子向前走出几步,忽然回过身来,换了一副笑脸:“严兄,可走得路吗?要不要小弟帮忙?”
    严乐昌受了他奚落,没好气地回他一句:“不用,老子还走得动!”
    血蝽子嘿嘿两声,脚底生风,将严乐昌远远甩在身后。
    冷如风那一掌拍出,内力尽散,脉息全乱,他勉力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没有摔倒。待洪顺赶到,他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双脚瘫软下去,洪顺急忙将他扶住。冷如风眼光滞弱,抬手指了指洪顺后背,微弱地说道:“快,快,包……包袱里有,有解毒丸……”
    洪顺急忙解下包袱,将包袱一股脑儿倒开,他一时心急,解下的是自己的包袱。他和冷如风各有一个包袱,平素都背在他一人身上,他连忙又解下另一个,也是一股脑儿倒开,一边问道:“冷大哥,哪个是解毒的药丸?”
    冷如风哆哆嗦嗦:“红色……红色的小瓶、瓶……”
    洪顺一阵摸索,摸到一个红色的小瓶,打开瓶盖,一股腥味冲鼻而来。他拿到冷如风面前,问:“可是这个?”
    冷如风点点头,说:“倒出……两颗来。”
    洪顺倒了两颗出来,送到他嘴边服下。吴幼朵凑了过来,略瞟了一眼,说:“血蝽刀的毒可不简单,那种解毒丸有什么用!”
    洪顺不去搭理她,将冷如风扶稳坐正。冷如风盘腿而坐,重新调息内力,开始运功逼毒。
    吴幼朵见两人不理他,摇了摇头,轻哼一声自转了开去。她看见洪顺的两个包袱散了一地,好奇心起,便去寻摸里面的东西。当她看到洪顺那套经书,以为是什么武功秘籍,大喜,顺手拣了起来,结果发现那套书被捆扎在了一起,翻不开来。她见二人全神贯注于逼毒,偷偷扯了捆线,一本一本将书拿来看。最上面的一本是《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中间一本是《拱卫司名闻录》,最下面一本则是《太上老君说了心经》。
    她随手翻开《清静心经》,从第一页看起:“老君曰:夫道,一清一浊,一静一动。清静为本,浊动为末。故阳清阴浊,阳动阴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静者动之基……”她看得云里雾里,心想:教中的耆老前辈常说,中原武功自诩华夏正统,最上乘者颇多玄化之术,莫非就是如此?
    她又将这段经文仔细默念一遍,似乎觉着有些心得,又懵懵然不得要领,不解该如何将其化为演练武功的奥义。她又打开第二本书来,发现这本书大是不同,记录的都是一些官职、人名之类,不像是武功秘籍。她将书匆匆合上,再瞥了一眼书名,连书名也与另两本大不相同,叫作《拱卫司名闻录》。
    她无甚兴趣,随手将书丢在一边,再去看第三本《说了心经》。见写的是:“若夫修道,先观其心。心为神主,动静从心;心动无静,不动了真。心为祸本,心为道宗。不动不静,无想无存,无心无动,有动从心……”她脑子绕不过弯来,实在理解不来,读着又觉得颇多玄奥,以为中原的上乘武功就是如此。于是饶有几分兴趣,又向后翻了几页,后面其实是一些历代道法名士所作的注解、校释,并收罗了各朝时期不同的心经版本。吴幼朵不明其理,还以为是详解的练功之法,仔细读了又发觉全然不对,自正疑惑间,听得洪顺“冷大哥!”一声痛哭,打断了她的思路。
    那些解毒丸是冷如风自备应急而用,平常至极,对血蝽毒根本毫无效用。冷如风服下两颗药丸后没过多久便支撑不住,一头栽倒陷于昏迷。吴幼朵见洪顺伤痛欲绝,丢下经书上前查看冷如风的伤情,叹了口气:“我早说过这血蝽毒不是寻常毒物,那些破药丸有什么用?”
    “那我冷大哥怎么办?可还有救吗?”
    “我听说血蝽毒是没有解药的……”
    洪顺闻听大哭起来:“那我冷大哥就没得救了吗?不对,不对,天下哪有没解的毒药?既是有人能制出毒来,必然有人能解!”他连忙站起来,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喃喃道,“那下毒之人一定能解,对,对,他一定能解!”
    “即便是下毒的人能解,他会帮你解吗?”
    “我们去求他,我们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什么一定要致冷大哥于死地?”
    “你别傻了,他若肯解,刚才就能给你冷大哥解了。江湖上的这些人坏得很,我看他刚才的样子,就是要让你冷大哥毒发而死。”
    “那可不行,我去找他,我去求他……”
    “你去哪里找他?”
    “他们刚刚就是往那里去的。”洪顺说着,就要往前追去。
    吴幼朵将他拦住:“你的脑袋里装的真的是草包嘛,他们不杀我们已经是侥幸了,你要去追他们,那不是自己去送死吗?”
    “那我不管,大不了他们连我一起杀了,总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冷大哥死。”
    吴幼朵拦他不住,在他身后发一声喊,大叫道:“你要去追他们,那你冷大哥就真没救啦!”
    洪顺听了,停下脚步,回头道:“怎么,你有法子救冷大哥?”
    吴幼朵一边摇头,一边自语道:“我早说了那药没用,你又不听我的。”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绿色小瓷瓶来,径直朝冷如风走去。
    洪顺亲眼见她在酒肆中用小瓶中的噬心虫杀死了一个官差,忙问:“你要干嘛?”
    “血蝽毒既不可解,倒不如我来送你冷大哥一程,免得他多受苦。”
    “朵儿,你不要胡闹!”
    洪顺急怒下忙去抢她的瓷瓶,可惜晚了一步,她已从瓶中倒出了一条乳白色的虫子来。那虫子又干又瘪,缩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暗灰色,瞧着就有些恶心。吴幼朵将虫子伸到冷如风鼻孔处,那虫子在她手中不住蠕动,她只要一放手,就会钻进冷如风鼻孔中。
    洪顺大惊失色,大声道:“不可,不可!”
    吴幼朵故意拿捏着那虫子,问道:“有何不可?这人几次三番赶我走,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过今天不是我要他死,是他本来就要死了,我是做好事,不想让他多受苦,也免得你这个蠢蛋枉去多送一条性命!”
    “不能,冷大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我不能……”他已经带着哭腔央告,不过他话未说完,吴幼朵手一放,那虫子已落在了冷如风脸上。
    洪顺大急,急忙扑过去,想要抓下那虫子。吴幼朵故意伸出一腿,将洪顺绊了一跤。他扑势太猛,这一跤收跌不住,摔得着实不轻,连额头都磕破了。
    洪顺爬将起来,冲着她怒目而视:“你……”
    吴幼朵见了他这副狗啃泥的模样,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洪顺顾不上和她生气,又向冷如风爬去。那条虫儿还在他嘴角处蠕爬,尚未爬入他的鼻孔。
    吴幼朵见他不识逗,说道:“你这蠢蛋,你也不看看我的乌血蛭那么大,能爬到他鼻子里吗?”
    洪顺被她一说,才发现这虫儿确实不小,不过要说爬不进冷如风的鼻孔,那也不见得。他疑虑难消,将信将疑问道:“怎么刚才钻到那官差鼻子里的虫子不是它嘛?”
    “自然不是,那是噬心虫,它叫乌血蛭。”
    “你说它是……乌血蛭?不是那个吃心的虫子?”
    “噬心虫在这里呢!”她又掏出一个赭红色的小瓶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噬心虫可小了,只有米粒那般大小。”
    洪顺放下心来,指了指乌血蛭,又问:“那这虫子能干什么?”
    吴幼朵神神秘秘地说:“你想救你冷大哥的性命,最好给我乖乖地待着,否则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原来,这乌血蛭是蝴蝶教中擅使毒物的高人精心培育的祛毒神物。苗邦以蛊毒之术著称,蛊毒其实是两种术式,一为巫蛊之术,其二才是使毒之术。苗疆之地多毒物,有些毒性极烈,致人死命而不得解,苗人为了救命,也精擅各种解毒之术,这种乌血蛭便是专门用来解各种奇毒、剧毒的。
    乌血蛭原是产自苗邦的一种稀有水蛭,专以爬附在各类毒虫毒物上吮吸有毒的血液为生,因其吸吮的毒物种类繁多,因此进化出一种能化解百毒的神奇抗力。苗人研究各类解毒奇药,但不同的毒物须用不同的解药对症下药,因此解毒之事其实十分麻烦。后来,他们发现了此种水蛭解毒的神奇功效,于是将它们进行精心驯养,为了能起到百毒不侵、化解百毒的奇效,饲以各种奇毒的毒物喂养,使其抗毒性越来越强。这种水蛭吸血后会攫取血中的毒素,因此在吸饱毒血后身体颜色变呈现乌黑色,毒性越厉害,颜色越黑沉,因此得命“乌血蛭”。
    洪顺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血蝽毒无解嘛?”
    吴幼朵慢条斯理地答道:“血蝽毒确实是天下少见的奇毒,不过要论起使毒的功夫来,天下哪个能与我苗寨相比?”
    洪顺听她口气凿凿,这才转忧为喜:“原来你有解药?”
    吴幼朵摇了摇头:“血蝽毒天下无解,这话或许对,也或许不对。那血蝽子是使毒之人,他或许有解药,不过我确实没有。”
    洪顺大为丧气,心情一下又跌落谷底:“你没有解药,如何能够救人?”
    “谁说救他就一定要有解药?”
    洪顺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吴幼朵将那条虫子从冷如风脸上捉起,它本是干瘪的一团,自放在冷如风脸上后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断地扭动身体,开始变得活跃。吴幼朵在冷如风的左臂处寻了一个地方,将虫子放下,然后又从瓷瓶中倒出四条同样的虫子,分别放在他的右臂、左胸以及两腿之上。她一边放,一边说:“你可知这是什么虫子?”
    洪顺一愣:“你刚刚说这是什么乌……血蛭?”
    吴幼朵点了点头:“它可不是杀人的噬心虫,它是救人的。噬心虫很小,所以它才能钻进人的七窍,你再看它们——”她示意他去看虫子,“它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的,怎么能爬进人的身体里?它们其实是一种很特别的水蛭,自小就以各种毒物的毒血饲养,因此它们能够吸除毒血。”
    洪顺听她说什么“肥头大耳”,觉得实在名不副实,这些乌血蛭一接触到冷如风的皮肤,都开始亢奋起来,将蜷缩的身躯尽情舒展开来,变得又细又长,不过再怎么看,它们也和“肥”沾不上边。
    五条乌血蛭各自爬了一会儿,像是在寻找最合适的下口之处,然后便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贪婪地大口吮吸起冷如风的血液来。那条最先附在左臂处的乌血蛭吮吸最快,原本干瘪的身体开始胀大起来,暗灰色逐渐变成乳白色,身体中隐约可见有乌色的血液混入。
    “它们当真可以吸毒?”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看,看到里面的黑色了吗?”吴幼朵指着虫儿身体里那隐约可见的乌色。
    “看见了。”洪顺点点头。
    “人的血液是红色的,为什么它们吸出来的是乌色?这就说明这血里有毒,它们吸的是毒血。”
    “这么神奇?”
    “当然!”吴幼朵得意洋洋,“不过它们的神奇不是天生的,是我们培养出来的。”
    洪顺又惊又叹,对她投以敬佩的目光。
    “不过我这次出来只带了六条,还被那坏蛋官差踩死了一条!”说起这事儿,她显得懊恼无比。乌血蛭的培育极其不易,她在客栈时也是随心,就想小小吓唬那官差一下,不料那官差不经吓,竟然踩死了她的乌血蛭。
    洪顺这才想起她确乎在酒肆中说过“乌血蛭”,恍若大悟:“原来你是恼那官差踩死了你的乌血蛭,这才不肯饶他。”
    “这种恶人,即便他没有踩死我的乌血蛭,也不该饶他!”
    洪顺听了这番缘由,又觉得她当时发那么大火也是情有可原,她本就是个小孩儿心性,也是那官差着实可恶,心里便对她多了几分谅解。
    “它们吸完了毒,冷大哥就没事了吗?”
    “那可不一定。”
    洪顺一听又慌了,忙问:“怎么?你不是说能救他吗?”
    “我带的乌血蛭太少了,现今只剩了五条。以乌血蛭去毒,本是要在中毒者的奇经八脉处各放上乌血蛭吸毒,因为这些地方是人身经脉气血流转的关节所在,吸毒效果最好。乌血蛭吸的是人血,它会吸收血液中的毒物,吸入自己的体内,这样人身上的毒就被吸清了。不过血蝽毒非比寻常,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担心乌血蛭太少,一时难以将他体内的毒吸尽,而且……”
    “而且什么?”
    “你开始不听我话,非要给他吃什么解毒丸,反而耽误了救治的时机。”
    洪顺深觉愧疚:“朵儿,我不该不听你的话,都是我不好。”
    “倘若毒物不能除尽,恢复起来就会很慢,后面或许还有麻烦。”
    “那怎么办,你可有什么法子?”
    吴幼朵摇摇头:“没有法子。乌血蛭去毒,本就是个缓慢的过程,却有一桩好处,不管什么毒物,只要吸尽了就能除根。若是有足够的乌血蛭,我一定将你冷大哥的毒除尽,可单凭这五条就不好说了,它们一旦吸饱了就不会再吸了,非得等到饿了再吸。”
    洪顺眉头一皱:“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是不能将毒尽快清除,冷大哥岂不还是危险?”
    吴幼朵轻轻撩开冷如风左臂伤处的衣服,查看他的伤口,说:“他中了血蝽子一刀,刀上一定有毒。从伤口来看,他是被刀口划伤,毒量应该不大,但这毒厉害,才会这么严重。依我的估计,现在毒已进入血脉,清除起来会很麻烦,我身上还带了一些解毒药,待会再给他服一些,先将他体内的毒物克制住,再用乌血蛭慢慢吸除。”
    洪顺于使毒用毒之事一窍不通,只能听凭她安排。五条乌血蛭吸了好一会儿,吴幼朵见天色全黑,便叫洪顺点了个火褶子照亮。洪顺借着火光看去,五条乌血蛭已吸得肚圆滚胀,身体全变得白白胖胖,都趴在冷如风身上一动不动了,还真是“肥头大耳”的样子。
    洪顺十分惊奇:“它们怎么变成这样了?”
    吴幼朵耷拉一眼,答道:“它们已经吸饱了,不能再吸了。”
    “吸饱了?”
    “对,你仔细看着,待会你就知道它们为什么叫作乌血蛭了。”
    洪顺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说来十分奇怪,吴幼朵刚拿出来的时候,这虫子是通体暗灰色的,随着血液吸吮越多,颜色变成越来越透亮的乳白色,等吸饱了,白色变得最亮最有光泽。但过了一会儿,它们的白色渐渐被暗黑色覆盖,全身呈现越来越深的乌色。
    “它们变色了,变成黑色了!”洪顺兴奋地叫了起来。
    “这下你知道它们为什么叫作乌血蛭了?”
    “我知道了,可它们怎么又会变成黑色了?”
    “这是因为它们在消解血液里的毒物,把这些毒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吴幼朵一边解释,一边掏出绿色的瓷瓶,将它们一一收回瓶中。
    洪顺想起装噬心虫的是个赭红色的瓶子,心想:原来她将不同的虫子装在不同颜色的瓶子里,怪我没有注意,差点错怪了她。于是向她道歉:“你救了冷大哥,我却差点错怪了你,你不要生我的气。”
    “你怎么错怪我了?”
    “我以为你刚才是要拿那个虫子害我冷大哥。”
    吴幼朵嘻嘻一笑:“你说刚才呀,那是我故意逗你哪,也说不上你错怪我。”
    “你不生气就好,不过你刚才真吓到我了。”
    “不吓到你,那就不好玩了。”
    洪顺见她又泛出一股女孩儿的天真,不禁问道:“你觉得捉弄我真有那么好玩儿吗?”
    吴幼朵一连叠地点头:“当真好玩,你不知道,你刚才摔成那个样儿,可笑死我了!”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
    两人正自说着,听得冷如风一声呻吟,他的毒被吸去了不少,毒性消退,悠悠醒转过来。吴幼朵从怀中掏出一个紫色的瓷瓶来,倒了一颗药丸给他服下。洪顺见了,随口问道:“你怀里装的瓶瓶罐罐可真多,都是些什么宝贝?”
    吴幼朵笑而不答,只说:“你快把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去找个地方,你冷大哥需要静养。”
    洪顺收拾完东西,扶起冷如风,三人就近寻了一个客栈,要了两个房间住下。两人安置完冷如风,吴幼朵轻轻一拉洪顺的衣角,将他引出房外。
    洪顺轻声问:“什么事?”
    “我有个事儿找你,不知你肯是不肯?”
    “你尽管说。”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带的那两本武功秘籍,可惜看不懂,你能不能教教我?”
    洪顺一愣:“什么武功秘籍?”
    吴幼朵知道习武之人一向于独门武功看得极重,轻易绝不肯外泄,即便她在教中身份尊贵,真正肯倾囊相授其绝艺的只有阿里马和另一个护教大神——天镜大神。阿里马自不必说,自小就是她的带教大神,对她毫无保留,可她吃不下苦,不肯学艰深辛苦的武功。天境大神是个奇女子,最喜欢她,她有一套极华美的腿法奇功,学起来没那么累,很对她的胃口,天境大神便悉数传授给了她。
    她以为洪顺不肯教她,故意装傻充愣,于是赌气道:“你不教就算了!”扭头就走。
    洪顺急忙将她拉住,说:“我是真不知道什么武功秘籍,我要是会,一定教你。可你看我,哪里是个会武功的人?”
    吴幼朵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心想:说起来他的武功确实很烂,连我都不如,又怎能懂那么玄奥的秘籍?这么说那几本秘籍是他冷大哥的?
    她回到屋里翻出了那三本书,递给他说:“你看,这是什么秘籍?”
    洪顺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是什么武功秘籍,这是我道家的道法心经!”
    吴幼朵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一噘嘴,嘟囔道:“甚么道法心经,写得这般玄乎!”
    “哎呀,糟糕,这是一个施主托我们转交给他朋友的,怎么被你扯了开来?”
    “我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武功秘籍,就拿来看看喽。”
    洪顺将三本书拿在手中,略略翻过,好在没什么破损之处,便说:“无妨,书都好,大不了我再捆扎一下。咦?这本是什么?”他翻到那本《拱卫司名闻录》,有些诧异,他原以为三本都是太上老君的道法心经。
    吴幼朵凑过来,说:“这本我也翻过,好像记录的都是些人名,我也觉得奇怪呢。”
    洪顺顺手翻了几页,想起那日纪纲交托时的情形,觉得事有蹊跷。他故意将此书夹在两本心经之间,若不是被吴幼朵无意扯开,自己还全然不知。他看不懂这是本什么书,只好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书,等冷大哥醒来我们拿给他看看。”
    冷如风昏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正午时分方才醒转。血蝽毒极是厉害,五条乌血蛭一次难以将毒物吸尽,若不是吴幼朵给他服下了苗教特制的解毒药,余毒必然又要扩散。
    洪顺见他神色较昨夜已有大缓,十分高兴,问道:“冷大哥,你感觉怎么样,可好了些?”
    冷如风感觉说话十分吃力,只能点点头示意。洪顺将吴幼朵拉到身边,说:“冷大哥,多亏了朵儿姑娘,是她救了你。”
    冷如风昨日中毒后陷于昏迷,迷迷糊糊中依稀记得些情形,自己能保住这条命多亏了这少女,便勉力开口道:“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吴幼朵对他无甚好感,救他只是因为洪顺,便说:“算了,你以后别再赶我就是。还有,你体内的余毒未清,需要将养一阵,不要随意运功,若是毒再扩散,再要救你可就麻烦了。”
    “多谢姑娘。”
    吴幼朵不愿和他多说话,对洪顺说:“你看着他吧,我可不陪了。”自顾自出屋去了。
    冷如风得她救了一命,心中更加确定:这少女必是蝴蝶教异族之类!他随湘王久居荆湘之地,蝴蝶教的势力渐渐渗透侵入,这些情况都是知道的。那日败给阿里马后,他便有所怀疑,天猫堂主威名赫赫,那般快的“剁手刀法”舍其而谁?只是这少女的身份他不好妄下断言,接近洪顺的用意又是为何?
    洪顺少不经事,冷如风不能将心中的疑虑告诉他,便装作一副内疚的样子说:“我之前那样对她,她反而救我一命,你要替我好好谢她。”
    “她就是有些小孩儿脾气,人是不坏的,冷大哥你只要不对她存有偏见,我想她就很高兴了。”
    冷如风见他那副高兴劲儿,心想:这傻小子果然天真,被这女娃儿骗了也不自知。他只得“嗯嗯”应承,以后再想法儿去探吴幼朵的底。
    “对了,冷大哥,你还记得那日在武当山遇到的那个朋友吗?”
    “怎么?”
    “他不是托我们转交几本经书嘛,我无意中看到那三本书,觉得有些奇怪。”
    “噢?”
    他其实精神极差,没力气过问这事儿,只能随便“噢”了一声,哪知洪顺全然是个不懂事的,就把三本书递到了他的眼前。
    冷如风有气无力地瞟了一眼,看到那本《拱卫司名闻录》时,脸色为之一变,问道:“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这三本书本是捆扎在一起的,这本夹在中间,看不出来,我本以为三本都是老君的心经呐。”
    冷如风似乎一下精神都好了许多,强撑着略看了几页,觉得事有古怪。那日纪纲临别托书,他就觉得举动甚是突兀,碍于颜面不好拒绝,此时想来,那几日武当山上动静不小,或许就是为了此书。这纪纲倒不简单,使了个障眼法就将此书安全地送了出来,要不是这次偶然发觉,自己还要继续做他的送书人,帮他把书送到燕王手上。
    他不想将此事牵连洪顺,于是装作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说:“我看也没什么大的古怪,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们还是不看的好。”
    洪顺点点头,问:“那这几本书……”
    “你且放我这里,等我好点,我再给他捆好。”
    “冷大哥你伤势未好,还是我来吧。”
    冷如风笑笑:“有朵儿姑娘在,我的伤很快就会好了。这几本书得仔细捆好,免得被他朋友看出,以为我们故意偷看,那就不好了。”
    洪顺看冷如风说了这一会儿话,气色又差了些,便说;“冷大哥你好生歇息吧,我先出去了。”
    冷如风点点头。等洪顺快出门时,他又想起什么,叫住了他:“你可记得,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就当我们从来没看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被别人知道我们私下偷看,那可不好。”
    洪顺心想:糟糕,朵儿已经知道了,我得去跟她说,免得她给说出去了。他不敢和冷如风说,便随口应声“知道了”。
    他走到吴幼朵房外,忽听得里面传来“嘭”地一声,似是打烂了什么东西。他一急,顾不得敲门就闯了进去,见房内并无旁人,就问:“朵儿,出了什么事嘛?”
    吴幼朵拍了两下手,说:“没什么,你这么大惊小怪干嘛,我刚刚是在练拳。”
    洪顺走近一看,见房内的一个木橱上破了一个大洞,似是被她的拳头砸烂的。他不由嗔怪道:“我在外面听到声音,还以为是昨日的坏人找来了,可把我急坏了,想不到是你在练拳……哎呀,你要练拳也不分地方,怎么随意就砸烂了店里的东西?”
    “砸烂了又如何,大不了赔他就是。”她颇不以为然,又说,“我是忽然想明白了练那一拳的关节,忍不住就打了一拳,你还别说,跟我想的一样。”
    洪顺看那木橱打造得颇为结实,被她一拳砸烂,可见这一拳威力不小,问道:“你练的是什么拳?这么厉害。”
    “我的气力不行,这拳打不出威力。诶,要不你来试试?”
    “我?练拳吗?”
    “嗯,我看你内力有些根基,不过武功不行,太差了。”
    “我只在山上跟师兄们学过一些演气之法,没学过武功。”
    “我听说武当派的武功厉害得很,他们怎么不教你?”
    “自我上山,从祖师爷那里就传下规矩,不能教我习武。”
    “那是为什么?”
    “这个……”洪顺想起冷如风的关照,觉得不能跟她讲得太多,便敷衍道,“祖师爷定下的规矩,我也不清楚。”
    “那你想不想学武功?”
    洪顺自幼在武当山长大,看着身边的师兄弟们一个个习练武艺,飞檐走壁,毕竟男孩儿的天性按捺不住,心中羡慕不已。他久有习武的念头,今番听吴幼朵说起,不禁热血上涌,问道:“你能教我武功?”
    “你等着。”她转身从床下摸出一本书来,拿到洪顺面前,“你看!”
    洪顺一看,封面上写着《白虎秘籍》四字,问道:“这是……”
    “这是白虎门的武功秘籍,被我偷偷拿了出来。我听说这本秘籍上有一套拳法,叫做白虎通辟拳,十分厉害,所以自己拿来练了。我刚刚的那一拳就是从这里学的,不过这拳法深奥得很,也不知练得对不对……”
    这本《白虎秘籍》蝴蝶教颇为看重,他们此番对白虎门大动干戈,一是为了收服白虎门重归教下,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要拿到这本秘籍。白虎门创派祖师三星白虎仙人当年凭借一套白虎通辟拳威震武林,逞霸一时,说明这套拳法非同小可。此后白虎门日渐没落,是因为传人不济,蝴蝶教中高手如云,良才辈出,得了这本秘籍或可重现白虎通辟拳当年神威,也未可知。
    花虎他们收了白虎门,得了秘籍后本是要送回教中的,却被吴幼朵偷拿了出来。她拿到秘籍后暗自练习,白虎通辟拳走得是刚猛一路,须练就超凡的体术作为入门基础,体开八门,方得至上武功。拳谱上的练功法门只入门部分稍简单易懂些,其他皆艰深难解。她一介小女子,内力不济,又是偷的拳谱,不敢请教阿里马,只好拣些简单的来练,练了几回难有成效,进展极缓。她怂恿洪顺一同练习,这样就有人一起研习,好过她独自摸索。
    洪顺随手将书翻开,书的第一部分是一段冗长的文字,颇似经义:“六甲元号六仪名,三奇即是乙丙丁;阳遁顺仪奇逆布,阴遁逆仪奇顺行;吉门偶尔合三奇,万事开三万事宜……”这段文字晦涩难懂,旁人难以理解,他却一望即知。这是道家的一种古老术数,叫作“奇门遁甲”,是一种极高深的修真之法。吴幼朵先前为什么会把几本道法心经误认为武功秘籍,便是因为她看了《白虎秘籍》中的这段文字,颇多类同之处。
    洪顺再往下看,“阴阳顺逆妙难穷,二至还归一九宫;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来一掌中……生门六丙合六丁,此为天遁自分明;开门六乙合六己,地遁如斯而已矣;休门六丁共太阴,欲求人遁无过此;要知三遁何所宜,藏形遁迹斯为美……”他愈看愈奇,只觉心意似能与经义相通,稍一运息,体内的真气就顺着经义疾速流转起来。
    他心潮涌动,跳过这段文字又向后翻了几页,见后面是绘着人形经络和拳法示意的图谱和口诀注解,着实有些亢奋。他已明白了几分:看来最先那段文字乃是这套拳法的总纲,若无法参透这段总纲,光习练后面的招式、口诀,恐怕难有大成。他于是对吴幼朵说:“写这本拳法的人必是精通道法的高人,要习得这套拳法的精髓,必得深明道法奥义。你不懂道法,只按照后面的图谱来练,那是学不会这套拳法的。”
    吴幼朵有些沮丧,嘟囔道:“我就说嘛,写得那一大堆我都看不懂,叫人家怎么练嘛!”忽然,她眼睛一亮,盯着洪顺说,“你既这么说,你一定看得懂,你教我吧。”
    洪顺挠了挠头,颇有些为难:“我虽懂些道法,不过是些粗浅的皮毛,这书深奥得很,我可练不好。”
    “那有什么,我们慢慢看,一边看一边练,总能练出个结果来。”
    洪顺见他神色较昨夜已有大缓,十分高兴,问道:“冷大哥,你感觉怎么样,可好了些?”
    冷如风感觉说话十分吃力,只能点点头示意。洪顺将吴幼朵拉到身边,说:“冷大哥,多亏了朵儿姑娘,是她救了你。”
    冷如风昨日中毒后陷于昏迷,迷迷糊糊中依稀记得些情形,自己能保住这条命多亏了这少女,便勉力开口道:“多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吴幼朵对他无甚好感,救他只是因为洪顺,便说:“算了,你以后别再赶我就是。还有,你体内的余毒未清,需要将养一阵,不要随意运功,若是毒再扩散,再要救你可就麻烦了。”
    “多谢姑娘。”
    吴幼朵不愿和他多说话,对洪顺说:“你看着他吧,我可不陪了。”自顾自出屋去了。
    冷如风得她救了一命,心中更加确定:这少女必是蝴蝶教异族之类!他随湘王久居荆湘之地,蝴蝶教的势力渐渐渗透侵入,这些情况都是知道的。那日败给阿里马后,他便有所怀疑,天猫堂主威名赫赫,那般快的“剁手刀法”舍其而谁?只是这少女的身份他不好妄下断言,接近洪顺的用意又是为何?
    洪顺少不经事,冷如风不能将心中的疑虑告诉他,便装作一副内疚的样子说:“我之前那样对她,她反而救我一命,你要替我好好谢她。”
    “她就是有些小孩儿脾气,人是不坏的,冷大哥你只要不对她存有偏见,我想她就很高兴了。”
    冷如风见他那副高兴劲儿,心想:这傻小子果然天真,被这女娃儿骗了也不自知。他只得“嗯嗯”应承,以后再想法儿去探吴幼朵的底。
    “对了,冷大哥,你还记得那日在武当山遇到的那个朋友吗?”
    “怎么?”
    “他不是托我们转交几本经书嘛,我无意中看到那三本书,觉得有些奇怪。”
    “噢?”
    他其实精神极差,没力气过问这事儿,只能随便“噢”了一声,哪知洪顺全然是个不懂事的,就把三本书递到了他的眼前。
    冷如风有气无力地瞟了一眼,看到那本《拱卫司名闻录》时,脸色为之一变,问道:“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这三本书本是捆扎在一起的,这本夹在中间,看不出来,我本以为三本都是老君的心经呐。”
    冷如风似乎一下精神都好了许多,强撑着略看了几页,觉得事有古怪。那日纪纲临别托书,他就觉得举动甚是突兀,碍于颜面不好拒绝,此时想来,那几日武当山上动静不小,或许就是为了此书。这纪纲倒不简单,使了个障眼法就将此书安全地送了出来,要不是这次偶然发觉,自己还要继续做他的送书人,帮他把书送到燕王手上。
    他不想将此事牵连洪顺,于是装作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说:“我看也没什么大的古怪,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我们还是不看的好。”
    以上这段重复发错了,不能删,以下续接



    洪顺对练武这事儿憋了一股劲,听她这么说,就应道:“好,我们一起练!”
    “只是这事需要保密,连你冷大哥也不能告诉。”
    “这个自然。对了,我找你是要跟你说,你偷看我们经书的事情,可不能跟别人说起……”
    “呸,谁要偷看你们的破经书,我是当武功秘籍才看的,我才懒得跟别人说。你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这些写的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吴幼朵指着那一段冗长的总纲。
    “这个嘛,我只能拣看得懂的跟你说,说了也不一定对……”
    “你说……”
    两人于是钻研起那段总纲来,洪顺久在武当,天性亦高,很快厘清了一些基本的道法义理。吴幼朵听他讲解,渐渐有了一些领悟,两人在房中研磨了半日,不觉日已西沉。洪顺略舒展了一下身体,说:“想不到这书中的内息吐纳之法竟是我道家的玄门正宗法门,若是不通道法之术,只怕很难学成这书上的武功。”
    吴幼朵听了,略有所思:无怪乎教中将这本秘籍视为至宝,收服一个小小的白虎门竟出动了三位护教大神。常听圣母与教中高手论及当年白虎门的创派祖师如何了得,看来所言非虚,只怨这白虎门后继乏人,才衰败至此。
    洪顺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不知道冷大哥的情况可好些了嘛,朵儿,你那些虫子能再替冷大哥吸毒了吗?”
    吴幼朵掏出瓷瓶,将里面的乌血蛭倒了出来。五条乌血蛭虽没有昨日那般滚圆,但依旧是肉嘟嘟的一坨,她无奈地说:“它们昨天吸得太饱了,只怕得等上几天才能饿呢。”
    “几天?那怎么行,冷大哥的毒可等不起,朵儿,你好歹要试一试啊!”
    吴幼朵拗不过他,只得拿着虫儿来到冷如风房间,将五条虫子放在他身体各处。那些乌血蛭果然没有丝毫食欲,趴在冷如风身体上动也懒得动,吴幼朵说:“你看,我说它们没饿吧?”
    洪顺有些焦急:“那怎么办,冷大哥的毒还没清哪!”
    “我再给他服些解毒药,权且克制住他体内的余毒,等过几天乌血蛭饿了,再让它们吸毒。他的余毒不多,只是多耽误了时辰,清起来会麻烦一些。”
    洪顺别无他法,只能说:“也只能如此了,朵儿,冷大哥就拜托你了。”
    吴幼朵嫣然一笑:“他既是你的大哥,我总想法子救他就是。”
    冷如风听了,多有感激,说:“多谢姑娘好意,只是你们听我一言,不要管我,尽快离开的好。”
    “那是为何?”洪顺问道。
    冷如风叹了口气:“我想不到能在此撞见那个狗奴才,本想杀了他给王……”他忽觉漏嘴,好在吴幼朵似乎毫不在意,遂改口说,“给我报仇,不料反着了他们的道儿。这恶奴歹毒得很,一定会想法儿把我除掉,我昨夜和那姓严的相斗,他吹了几声唿哨就招来了同伙,我想他们的落脚处就在左近,我担心他们已经在四下搜拿我们,你们和我在一起凶多吉少。”
    “可你受伤未愈,我们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我,你们再不走,必然会连累你们。”
    “不,冷大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实在不行,我们带上你一起走。”
    “我中的毒我自己清楚,静养着还好,若是动得多了,毒气扩散得快,情况更糟。再说,我行动不便,你们带着我目标太大,反而引人注目。”
    “反正无论如何,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我幸得吴姑娘相救,体内的余毒没有多少了,这几日我稍加静养,运功逼毒,自然可以化解,你们还是快走吧。”
    两人正争执不下,吴幼朵忽然插话道:“冷大哥你多虑了,依我看,他们是不会来寻我们的。”
    “姑娘这是何意?”冷如风问。
    “你已是个死人,他们又何必要多此一举?”
    冷如风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吴幼朵解释道:“血蝽毒天下无解,这话不一定是真的,但此毒之奇天下罕见,极难救治,这一点却是真的。那血蝽子确信你中毒之后定然毒发身亡,昨日才懒得再动手杀你,在他们眼中你已然是个死人,又怎会再劳师动众来寻你?”
    冷如风一听,觉得她说得确乎有理,血蝽子要是没十成的把握,昨日怎会就此离开?孙福才担心的人惟有自己,至于洪顺和吴幼朵,他们未必放在心上。这样一想他心稍安,但转瞬又多了另一层顾虑:这女娃儿心思这般聪敏,洪顺远远不及,她要是别有所图,这呆小子一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他面上不动声色:“听姑娘这么说倒是在理,但你们要答应我,若是发觉有异,你们速速离去,千万不可受我牵累。”
    洪顺本欲再争,吴幼朵将他拉住,应道:“我们知道了。”
    又过了两日,乌血蛭的身体呈干瘪消瘦之态,吴幼朵这才替冷如风又吸了一回毒,这回吸好后大有好转之势。冷如风中的血蝽毒有限,经第一次清毒后所余已极少,只因迁延了些时辰,使得毒素渗入血液十分分散,要彻底清除就须耗上一些时日。
    吴幼朵每隔两天便以乌血蛭替他清毒,随着他体内毒素愈来愈少,乌血蛭已不愿再吮吸他的血液,冷如风体内的毒几已清除殆尽。近几日他明显感觉身体轻健了许多,基本已恢复如常,只是还有些虚弱。他对吴幼朵心存感激,亦暗暗佩服她的智谋,一切果如吴幼朵预料的一样,没有人来专门搜拿他们,他们在客栈中安然住了半个多月。
    这段时间里,冷如风安心休养身体,洪顺和吴幼朵则专心习练《白虎秘籍》。洪顺已将秘籍通篇看了三四遍,略微窥得一些要径,于是依自己所解练习,并向吴幼朵讲授要领。《白虎秘籍》所载的乃是道家最古老、最玄奥的一种修真术——奇门遁甲中的一种。“奇门遁甲”之术,由“奇”、“门”、“遁甲”三个概念构成,术中又分“三奇”、“六仪”、“八门”、“九星”之说。《白虎秘籍》所载的正是其中的“八门”之说。
    所谓“八门”,指蕴涵在人体内的八道大门,即开、休、生、伤、杜、景、惊、 死八门。在道家修真术中,这是能打开人体无限潜能的八处重要关隘,每开一门人体潜能便能大幅提升,武功就可更上一层境界。
    洪顺看到书中有这么一段话:“公孙冲脉胃心胸,内关阴维下总同;临泣胆经连带脉,阳维锐眦外关逢;后溪督脉内眦颈,申脉阳跷络亦通;列缺任脉行肺系,阴跷照海膈喉咙。”他反复思索了许久,不知是何意,便叫来吴幼朵一起看。
    吴幼朵经他讲授,已略懂了“八门”之意,她稍一思索就有了想法,说:“这段话中的公孙、内关、临泣、外关、后溪、申脉、列缺、照海,是人体八脉中的八个重要穴位,你先前和我说过习练这套拳法的关键在于打开人体八门。我在想,这八个穴道是不是打通八脉的关键,打通八脉是不是又是打开八门的关键?”
    洪顺茅塞顿开,赞道:“朵儿,你真聪明,一看就看出了门道。我之前还在疑惑,这八门究竟该如何打开,原来关键是在这里!”他练武正在兴头上,这本秘籍所载的练功法门与武当的玄门心法颇多异曲同工之妙,应是源出同源。他的内力已有一定根基,短短十几天里精进神速,反观吴幼朵武功、天资虽较他为高,对道家玄门心法却一窍不通,练起来便十分吃力,进展甚是有限。
    洪顺度过了最初十余天的突飞猛进期后,这两日难再有大的进展,因为他对道法的领悟毕竟有限,只能参悟一些最基本的入门法门,其后便陷入瓶颈。吴幼朵这一点醒,使他豁然开朗,一些苦思难解的困扰闪出了破解之光。他重新将书一页一页翻开来看,隐隐然多了一些心得,兴奋地大叫:“不会错的,朵儿,果然如你所说,这八个穴道是打通奇经八脉的关键,打通八脉又是打开八门的关键!”
    吴幼朵也很高兴:“是嘛?那我们不是找到练功的法门了吗?”
    “话是如此,不过这书上有太多我看不懂的地方,可惜我武当山的师叔伯们不在,不然我向他们讨教,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可不成!”
    “为什么不行?”
    “这本秘籍是我偷出来的,可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会招来坏人偷的。你答应我,这本书上的武功我们俩只能偷偷来练,一定不可告诉旁人,连你的冷大哥也不能告诉。”
    “冷大哥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也不行,你要是不答应,那我自己一个人练。”
    洪顺挠了挠头皮,只得应道:“那好吧,我答应你,不过我们自己练,那可不容易。”
    “没关系,咱慢慢练呗。”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得房外有人说话:“洪顺,你可在里面嘛?”
    吴幼朵一听是冷如风的声音,立即将秘籍藏好,洪顺这才应道:“冷大哥,我在呢,你进来吧。”
    这间是吴幼朵的房间,冷如风不好贸然进来,在门外说:“洪顺,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吴幼朵说:“冷大哥,你有话进来说吧,在外面说话多不方便。”
    冷如风听了,便推门进来,道:“只怕叨唠了姑娘。”
    吴幼朵一笑:“不妨事。”
    “反正你们俩都在,我有事要跟你们说。”
    “冷大哥你说。”
    冷如风坐了下来,眼中生出一股恨意,道:“洪顺,我曾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大仇家,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想不到苍天有眼,叫我在这里发现了他的踪迹。可惜我上回没杀了他的那条走狗,怕是已经惊动了他,我担心一旦他就此逃之夭夭,再要找他就千难万难了。我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所以打算明日起出去寻找线索,一定要找到这个狗贼,手刃了他的狗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没有必要牵扯上你们两个,你们仔细听我下面说的话,不管找不找得到他,我每日酉时之前定会回来,倘若我酉时不归,你们就赶紧离开这客栈,不可迁延。切记切记!”
    冷如风一直嘱咐洪顺要隐瞒身份,是以将此事说得含糊不清,但洪顺一定就明白了,他是要为自己的父亲湘王报仇,心中十分担心,阻止他道:“冷大哥,你的伤还没好,怎好出去冒险……”
    冷如风摆摆手打断了他,说:“我心意已决,你不要再劝了,我歇息了这十来日,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那狗贼。”
    吴幼朵听他说完,开口问道:“冷大哥要寻他,可有什么线索?”
    “此事我想过了,姓严的走狗说他在此地为官,从荆州过来新上任的姓孙的官员,我想应该不难打听。”
    “看来冷大哥早做好了谋划,那你一定知道要杀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是我信不过冷大哥,光那天的那两个人你就未必能对付得了。”
    冷如风轻叹了口气:“姑娘说的甚是,光是那姓严的和血蝽子两人,单打独斗我或许还能应付,要是他们两人联手我真没什么胜算。这狗贼自知罪孽深重,我一定会寻他报仇,所以招揽了这些江湖败类想保住他的狗命。我也知道要杀他不易,但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就算赔上这条性命,我也不能放过了他!”他想起湘王惨死,不免义愤填膺。
    “冷大哥是真男儿脾性,这一点幼朵真心喜欢。我不是要劝你,我是在想,你要真想报仇那就该先养好身体,你现在这么虚弱,这样去不但报不了仇,只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那不是太不值了吗?”
    “这个我也知道,但我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不能再拖了。”
    “说来说去,你还是担心他们会跑了?”
    “孙福才贪生怕死,奸猾得很,他要是知道我没死,一定会跑的。”
    吴幼朵轻轻一笑:“你要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这是为何?”
    “冷大哥你忘了嘛,我先前说过,你在他们眼中已是一个死人,谁还会在意你?他们要是真担心你没死,早就在城中搜拿你了,到现在全无动静那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再者,你那仇人要是想逃,这十几日的功夫早跑得无影无踪了,你现在去找又怎么会找得着?”
    “这些我都想过,就是因为不知道那狗贼的实情,我才要出去查探情况,我之所以和你们说这些,是不想你们受我连累,万一我不能按时回来,你们一定要赶紧跑。”
    “如果是要打探那恶人的情况,又何须劳动冷大哥亲自出马?”
    “我不去,难道还让你们两个去嘛?”
    “正是,你只管放宽心,待养好了身体再去报仇,成算更大。至于打探消息的事情,这个好办,交给我和洪顺就是了。”
    “这可使不得,那狗贼诡计多端,他的走狗武艺高强,不是良善之辈,我怎么能让你们两个娃娃去冒险?”
    吴幼朵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显得很有把握,说:“你就放心吧,我会见机行事的。我们只是去打探消息,又不和他们照面,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说他是从荆州新上任的官员,叫甚么孙福才嘛?”
    冷如风点点头。
    “我想这个应该不难打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反倒是冷大哥你,报仇心切,容易冲动,会干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
    冷如风听她寥寥数语皆在情理,不禁对她更添了一分心思:此女心智不可小觑,我得时刻注意提防着她。
    “姑娘说得在理,我要是遇见了那狗贼,一定会管不住自己做出蠢事来。是冷某心切,做事莽撞了,我就依姑娘的意思,不过你俩切记:只探消息,万勿以身犯险,一切待回来后说与我知。”
    两人听冷如风应允,都十分高兴,尤其是洪顺,对这等初涉江湖之事既新奇又紧张,还怀揣着一丝惴惴不安的亢奋。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冷如风执着寻觅的这个人正是害死自己父亲的元凶之一,无论他对这个有实无名的父亲有无真情实感,生为人子的本能驱使仍使他对这个孙福才迸发了强烈的恨意。
    当夜洪顺心潮澎湃,难以入眠,不断幻想着父亲湘王、孙福才以及冷如风告诉他的另外两个仇人:赵有为和当今皇帝建文帝。这几人他一个未曾见过,脑中却不断浮出他们模糊的影像,仇人的狞恶,和父亲冤死的表情,不断交织、冲击着他的内心……他的心中甚尔一度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复仇欲念,不过这么多年的武当修为很快压制住了这种可怕的欲念,有一个朦胧的声音在不断告诫他:不该有这样的执念,这是人世间苦难罪孽的轮回深渊,一旦堕入其中,从此苦海浮沉,将永无休止……
    他与冷如风同住一屋,不敢惊扰他,便假装睡着,实则一夜无眠。一直到东方泛白,微弱的晨曦洒进房内,他再也无法躺在床上,早早就起来了。吴幼朵见他精神不振,便问他状况,他只推说夜里没有睡好,吴幼朵也没多在意,两人磨蹭了一会儿才出了客栈。
    冷如风在客栈等消息,初时还有一些担心,但想到吴幼朵为人机敏,遂放宽了心。这样等到下午时分,两个人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你们打探得如何?”冷如风急不可待地问。
    “打探到了,那姓孙的就住在附近,他的宅子离此只隔了两条街。”吴幼朵脸上不无得色,“听说他是得了个叫什么同知的官儿,来此上任还不足两月哪!”
    “果然和我想的不差,我当时还想呢,那姓严的才吹了几声唿哨,他的同伙就赶来了,原来是就在附近。”冷如风仍要再确认一下,又问,“你们可探得确切,此人是叫孙福才吗?从荆州来的。”
    “不会错的,我听街上的人说,此人原是个什么王府的奴才,因卖了主子有功,才当上这官儿的。”
    冷如风听她说及什么王府,唯恐旁生枝节,连忙掐断了话头,转而问道:“那两个走狗呢?”
    “是他请来的保镖,说是怕仇人找他寻仇,所以平时深居简出,很是小心,这两个人片刻都不离身。”
    “除了他们两个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高手?”
    “这个倒不清楚,听说这两人仗了狗官的势干了不少坏事,附近的百姓都知道。传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坏蛋,其他倒好像没有听说。”
    “这么说来他身边就是这两人厉害。”
    “我想就是如此。”
    “你说他的住处离此只隔了两条街?”
    “嗯,就在前面的那条石头巷里,那里僻静,姓孙的在那里买了一个宅子,我想他是不想招人惹眼。我听人说他这几日正常当差出门,要么是不知道你的消息,要么就是当你已经死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好得很……”冷如风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攥紧的拳头有些微微颤抖。他不知道,孙福才是个万般谨慎之人,他这回能捡回一条性命,其实是拜血蝽子所赐。
    那日两人回去见了孙福才,血蝽子趁机大表邀功。严乐昌吃瘪,自觉面上无光,受不住这份窝囊气,便借故离开了。孙福才听了心情大好,大大赏了血蝽子,不过他见不到冷如风的尸体,终究放不下心里的石头,便关照血蝽子一定要找着冷如风的尸体。
    血蝽子对血蝽毒过于自信,他出道以来凡中血蝽刀者从未有过活口,只嫌孙福才太也啰嗦,对搜寻冷如风尸体一事并不上心。他只吩咐了殓尸房的官差在收尸时多加留意,收着符合冷如风相貌的尸体就去报他。依他所想,冷如风毒毙之后尸体自然会被人送至此处,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他得了孙福才的赏银自管自寻欢作乐去了,早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吴幼朵怕冷如风冲动之下就要去寻仇,便劝道:“冷大哥,那恶贼既然还在,我看他定是舍不得他的官位,你要找他报仇就不难了。他身边的两个帮手厉害,此事需从长计议,急切不得。”
    “姑娘说的极是,先前是我太过操切了,昨天听了你一席话,我都想明白了。旁的先不说,单是那姓严的和血蝽子就不好对付,姓严的我还有几分把握胜他,血蝽子是黑道上有名的人物,我就是没伤也未必能赢他。有他们两人在,要取孙福才的狗命可不容易。”
    “此事要说难也难,要说容易嘛,也未必那么难。”
    “噢?这么说姑娘可有计策?”
    “此时还没有,到时或许就有了,不过一切都得等你养好了伤才行。”
    冷如风看她故弄玄虚的样子,颇诚恳地说道:“姑娘若有良策,还请一定指教,冷某只要能报得此仇,一定……一定铭记姑娘的恩情!”
    吴幼朵对他本无甚好感,念在他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便说:“冷大哥言重了,我虽是个小女子,见你这般有情有义,对你好生敬佩。我此时确没想到什么法子,你容我些时日,我一定想法儿帮你报仇,除了这个狗贼。”
    “如此多谢姑娘了。”
    吴幼朵愿意帮忙,洪顺心中亦有几分感动,毕竟帮冷如风报仇实则是在帮自己报仇。他不好将这层关系说出来,只得跟着冷如风一同谢过:“朵儿,谢谢你,你真好。”
    吴幼朵微微一笑:“你帮着冷大哥,我就帮着你。”
    两人相视会心而笑。
    第十四章 一叶扁舟风波起

    如此又过了半月,冷如风的身体基本痊愈,吴幼朵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再也等不及了,这日将吴幼朵和洪顺找来,问他们可想好了对付孙福才的法子。
    吴幼朵说:“我们一直在监视他,这个人很小心,除了每日按时去衙门当差外很少外出。之前和你交手的两人除了血蝽子外,姓严的那个叫严乐昌,原是南天镖局的一个镖师。孙福才每次外出,两人中必有一人随行,还有不少护卫跟从。他平常都窝在石头巷的宅子里,雇了好几个武师护院,血蝽子和严乐昌也住在院里,日夜不离,很难找到下手的机会。”
    “那怎么办?”
    “依我的观察,孙福才身边只有血蝽子和严乐昌两人武艺最高,其他的都不足为虑。两人中又以血蝽子更难对付,我们要找个避开血蝽子的时机下手。”
    “你不是说他们两人和孙福才形影不离吗?”
    “他们两个之间不对付,孙福才外出时一般只有一人跟随。我暗中跟踪过两人几次,姓严的得空常在城中的酒肆、青楼寻欢作乐,血蝽子在外面有一个相好,常去她家中幽会。”
    “嗯,血蝽子确实棘手,只有避开他胜算才大。”
    “我通过这半月的观察,发现孙福才每日早上去衙门时多半是血蝽子跟随,晚上回宅子时则多半是严乐昌跟随,若要动手,趁他回家时是最好的机会。”
    冷如风沉吟片刻:“姓严的武功不差,二十招内我没有把握胜他,何况还有其他的护卫。这里是城中,动静大了必引来官兵,这样做风险不小。”
    “我知道有风险,但孙福才处处小心,轻易从不外出,我们没有其他可趁之机。冷大哥,你只要专心对付严乐昌就是,其他人交给我们。”
    冷如风一愣,他知这二人武功很一般,吴幼朵还稍有些手段,洪顺则连个普通的壮汉都不如,忍不住问:“依你所说,他身边有不少护卫,你们俩如何处置?”
    吴幼朵嘻嘻一笑:“这个冷大哥就不用操心了,我保证他们不来给你添乱就是了。”
    冷如风放不下这颗心来,摇了摇头:“不行,你们俩有甚么本事能斗过这些护卫?我另想办法就是。”
    “冷大哥,你要是想报仇就不要犹豫,我自有法子保得我俩的安全。你若是还有顾虑,那我劝你这次索性断了报仇的念头,容日后再议。”
    冷如风一拳重重砸在桌上,愤恨道:“那怎么行,我既然撞上了,岂有不报仇之理!”
    “那就是了。”吴幼朵情知不告诉他实情,他心难安,于是凑上前去将计划告知于他。
    冷如风听了,脸上颇有惊恐之色。吴幼朵的手段未免有些辣手,但为湘王报仇雪恨的念头压过了一切,他稍一犹豫后还是点头应允了。
    这一日傍晚时分,孙福才照例从衙门当差回来,身边跟着严乐昌和八个随从。自那日听血蝽子说杀死了冷如风后,他几次催问血蝽子尸体的下落,血蝽子总是敷衍他。孙福才心里十分不满,却不敢发火惹恼了他,只能安慰自己:血蝽毒是天下奇毒之一,想来冷如风必是横死在某处角落,一时没人发现尸体。
    一行人行至一个十字路口,一个细长的人影在落日的余晖中被拉长成一条,远远地拖到一行人的脚下。
    严乐昌第一个发觉有异,停住喝道:“什么人!”
    一行人远远望去,路口一条灰影,似是罩着一条长袍。他们正对着斜阳的余晖,阳光有些刺眼,看不真切。严乐昌想上前看清一些,那灰影忽然在远处飘荡起来。
    一个随从吓得大叫:“他,他……怎么是飘着的?”语声中满是惊恐。
    众人这才发现,那灰影移动起来脚不沾地,果然是在飘着!一众人立刻乱了分寸,叫嚷起来。
    严乐昌一声暴喝,震住了众人:“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人!何方来的小贼,敢在你严爷面前装神弄鬼!”他唯恐有诈,等了一会儿,冲着前面的三名护卫叫道,“你们三个,上去给我看看。”
    那三人壮起胆来,手执兵刃缓步向前走去。那灰影不发一声,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三名护卫向前走出丈余,灰影忽然飘身向后退去。
    “追,别让他跑了!”严乐昌叫道。
    三人见灰影退却,反来了劲头,快步向前追去。
    哪知刚追过十字路口,猛听得三人的惨叫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兵刃掉地的声音。三人几乎同时倒地,惨叫不止,身体不住扭动,随即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肉腥臭之味,一片惨白的灰烟升腾起来,将三人身体轻轻笼住。不消片刻,再也听不到三人的任何声息。
    众人吓得面面相觑,严乐昌也被惊得手足无措,不停喝令前面的护卫上去查看个究竟。几个护卫早吓破了胆,哪有人敢上前去?
    灰烟轻腾腾地缭绕开来,那个灰影忽然从烟中飞出,悠声呼魂:“孙福才,你还我命来——”接着,从灰烟中先后飞出三团物什,掷向众人。
    众人急忙闪开,鼻中忽然冲入一股浓烈的臭味,飞掷过来的三团物什竟是三堆血肉糊涂的白骨!只这片刻之间,那三个护卫即遭惨死,身体转瞬消化,血肉几乎不存,死状惨不忍睹。
    有一两个护卫闪得稍慢,被白骨上的血肉沾到,立即发觉沾上的衣服、皮肉处快速灼烧起来,惊声尖叫起来。众护卫乱作一团,有人高叫:“孙大人仇家的冤魂索命来啦,弟兄们,咱犯不着赔了性命,大家快跑啊!”有人带头就跑。
    严乐昌喝止不住,没多时一众护卫跑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了严乐昌、孙福才和另一个瑟瑟发抖的随从。那个随从就是最早发现灰影的人。
    严乐昌不信鬼神之说,知道必是有高人装神弄鬼,他手执铜锏,厉声喝问:“什么人,还不快快出来现身!”他是强充出头来,眼见那三名护卫转眼化作三堆嶙峋白骨,内心的惊悚无法抑制,声音里微丝丝发颤。
    “什么人?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的讨债之人。”一个莺转的女声说道。
    严乐昌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似是在哪儿听过。吴幼朵和洪顺缓缓从十字巷口走出,那灰影扯下罩袍,正是冷如风。
    “原来是你们。”严乐昌见三人显出真身,心里反倒落了个安定,“装神弄鬼,消遣你严爷,当真不要命了嘛……你,你……怎么没死?”他看到冷如风,忽然回过神来,显得惊疑不定。
    冷如风跨前两步,凶狠地盯着孙福才:“不杀了你这个狗奴,我怎么能死!”
    原来,三人刚才在巷口演了一场好戏。先是由冷如风故布疑阵,引得护卫们上前。吴幼朵和洪顺则躲在巷口暗处,待三名护卫追过巷口,吴幼朵施出蛊毒销魂水,立将三人消化而死。洪顺则趁机大叫“还我命来”,扰敌军心,那些护卫贪生怕死,果然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孙福才见了冷如风,吓得七魂出窍,拼命大喊:“来人呐,来人呐!”他见那些护卫跑得没了影踪,不住咒骂,“你们这些废物,老子好吃好喝花大把银子供着你们,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冷如风听了,双眉倒竖,忍不住喝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奴才,卖主求荣,今日你死到临头了!”
    孙福才哆哆嗦嗦道:“冷总管,你,你话可不能这么说……湘王以下犯上,意图谋逆,我,我这也是朝廷大道……”
    “呸!你们做的什么勾当,当我不知?今日我就砍下你的狗头,以慰王爷在天之灵!”两人仇人相见,冷如风已顾不得在吴幼朵面前忌言,“呼啦”一掌直劈过去。
    严乐昌一声唿哨,尖锐刺耳,他同时跳将过去,手中铜锏斜刺里横扫千军,相救孙福才。冷如风听得唿哨声响,知道他是在向血蝽子求救,那日他就是在唿哨响后着了血蝽子一记偷袭。他明白当务之急是要尽快制住严乐昌,否则等血蝽子赶到就形势堪虞了,于是他手上加紧,着意将“出云掌法”中的精奥招式悉数施出,以求速胜。
    偏偏欲速则不达。他这套掌法虚繁缭绕,讲求的是蕴实于虚,十招中有八招都是虚招,胜的乃是一个时机。待敌应接不暇之机,再求一击命中,方能展其所长。如今他连番猛攻,将虚招尽数舍弃,招招打实,反倒不能迷惑敌人了。他伤势初愈,内力大不如前,虽连着打中严乐昌三四掌,并不能对他形成致命打击。
    严乐昌猜出了他的用意,更不愿与他短兵相接。眼见速战速决的设想落空,冷如风心中焦急,只恨自己不会分身术,索性对洪顺叫道:“你快去,结果了孙福才这个狗奴!”
    “冷大哥,我……我不杀人……”
    冷如风愈加焦燥,骂他道:“这个恶奴丧尽天良,你杀了他是替天行道!要是等他的帮手来了,可就没机会了!”他苦于不能高喊“杀父之仇不同戴天”。
    洪顺明白他的心意,冷如风是要他手刃仇人,替父报仇。他自知道身世起就一直听冷如风说孙福才就是害死父亲的首恶元凶之一,听了冷如风的呼叫,竟鬼使神差地朝孙福才走了过去。他走到孙福才跟前,看着这个吓瘫在地的胖子,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极度的厌恶,心想:就是他害死了我的生身父亲吗?
    冷如风和严乐昌纠缠在一起,见洪顺迟迟没有动手,高叫道:“你还在等什么,砍了这个狗奴!”
    洪顺恍有所思,充耳不闻。突然,吴幼朵一脚踢了一个人过来,那人被踢在洪顺脚下,抱住了他的双腿,苦苦哀求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跟小的没有关系,你放了我吧!”
    原来,这是那个最先发声的随从,他先前被吓得脚也软了,没能跟那些护卫一起跑掉,本想瞅着空儿再偷偷溜走,被吴幼朵一脚踢了回来。
    冷如风听了此人声音,脸色倏地变了,厉声喝道:“蔡坤,原来是你这狗贼!”
    当日正是蔡坤、孙福才和赵有为三人狼狈勾结,诬陷害死了湘王。孙福才和蔡坤不敢再呆在荆州,就一同出来了,蔡坤靠在孙福才僚下,混口饭吃。
    吴幼朵见了冷如风神情,问道:“冷大哥,这人也是你的仇人嘛?”
    冷如风切齿道:“这两个都是一般忘恩负义的奴才,今天我要把他们一起宰了!”
    “原来如此。”吴幼朵从地上捡起一把护卫扔下的砍刀,二话不说横劈一刀,将蔡坤一颗圆滚滚的狗头砍了下来。她下手倒是没有一丝的犹豫。
    一股血箭从蔡坤被砍断的头颈中激射喷出,兜头满脸喷了洪顺一身,黏糊糊的鲜血溅得他全身都是。洪顺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吓蒙了,整个人呆若木鸡。
    “冷大哥,这颗狗头我替你砍了,另一颗就留给洪顺吧。”吴幼朵一边说着,走到洪顺身前,将刀递给他。
    洪顺兀自楞在那里,眼睛不由自主跟着蔡坤那颗滚落的人头转落下去。蔡坤张着嘴,眼睛定格在一个惊恐的瞬间,仿佛还有话没有说完。
    吴幼朵见他不接刀,说:“你和你冷大哥这么好,他的仇人就是你的仇人,你为何不帮他报仇?你若不愿动手,我就将他化为一滩脓水。”说罢扬了扬手中的黑色瓷瓶。蛊毒销魂水剧腐剧毒,沾上就化,她的一双玉手纤细白嫩,也不见她做过什么防护措施,不知她是如何施放这烈性毒药的。
    “洪顺,你忘了他是怎么死得了吗?”冷如风大声催促道,故意把那个“他”字说得很重。
    孙福才吓得魂儿也没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
    洪顺看着蔡坤临死前惊恐的眼神,忽地想到:那个湘王——我的父亲临死前是不是也是这样惊恐无状?他胸口腾地燃起一股仇恨的烈焰,只觉眼前这人的嘴脸丑恶无比,身上的血液在沸腾咆哮。他一把抢过了砍刀,横下一条心来,闭紧了眼睛“啊——”地大叫一声,挥刀就朝孙福才头上砍去。
    冷如风大喜,大呼一声“好!”
    刀光掠过,却听“当啷”一声,洪顺手中的砍刀落地,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鹞子般直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三丈开外。
    众人尽皆失色,孙福才一个腾身跃起,趁吴幼朵未及反应一手扣住了她抓着瓷瓶的左腕,另一手旋即铁钩锁喉,牢牢扼住了她的咽喉。他手上稍加使劲,吴幼朵痛得大叫,孙福才冷冷地道:“姓冷的,你还真当老子是吃素的?”
    这一下陡起变故,孙福才肥硕的身体在一瞬间轻捷腾起,不但踢飞了洪顺还拿住了吴幼朵,一气呵成。
    冷如风惊得目瞪口呆,他和孙福才在湘王府共事几十年,竟从来不曾发觉他是个身负武功之人。冷如风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在湘王府深藏不露几十年,到底是什么人?
    严乐昌亦大感意外,不过他随即就转回神来,趁着冷如风发呆右手铜锏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冷如风吐出一口鲜血,心中只记挂着一事:洪顺怎么样了?
    孙福才刚才露了这手,实乃是个身负上乘武功之人,他那一脚搞不好就会要了洪顺的性命。冷如风顾不得伤势,连忙跑过去看洪顺伤情,只见他嘴角鲜血溢出,胸口的肋骨看来也被踢断了几根,气息十分衰弱。
    “娘的,你怎么又来打搅老子……”忽然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飘来,是血蝽子到了。他话未说完,似乎发现了极诡异的事情,“咦?这人怎么又活过来了?”
    严乐昌骂道:“什么又活过来了,人家压根儿就没死!成天吹你的血蝽刀,害得老子今天险些栽在他手里!”
    “那只能怪你学艺不精,与我的血蝽刀何干!”
    “要不是你的血蝽刀杀人不死,老子怎么会遭了他们暗算!”
    “我的血蝽刀怎会杀人不死?”血蝽子发飙起来。
    严乐昌不理会他,讥道“我呸,难道站在你面前的是个鬼嘛?”
    血蝽子被问住了,围着冷如风缓缓踱步,不停地自言自语:“不会啊,不能啊,我的血蝽刀下从来没有活口,真是怪事,咄咄怪事……”
    “你们两个别再废话了,还不快给我结果了他们!”孙福才大声冲两人喝道。
    血蝽子看到孙福才扼着吴幼朵,搞不明白眼前的状况,问道:“大人你,怎么……”
    “别跟老子废话,给我宰了他们!”
    严乐昌向血蝽子使个眼色,示意他别再追问,直觉告诉他,孙福才此人绝不简单!
    冷如风想不到事情会演变到这般地步,心中懊责不已。他舍了这条性命不要紧,不该把湘王唯一的骨血也给牵累了。他向孙福才怒目而视,只剩了唯一的念头: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取了他的狗命!他强忍住背上的伤痛,发疯似地直冲过去。血蝽子横出几步,拦在了他的身前,严乐昌手执双锏,断了他的后路。
    孙福才一脸横肉微颤,道:“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不然我捏碎她的喉咙!”
    吴幼朵被他死死锁住了喉咙,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叫也叫不出声来。
    “我今日要是取不了你狗命,自去向湘王赎罪!”冷如风心一狠,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的生死,他并不挂怀。说罢腾身飞起,高高跃过血蝽子头顶,一招“当凌绝顶”,蓄毕生功力于一掌,黑云盖顶般沉沉压了过去。这是他掌法中仅有的几招全以掌力相搏的招数,是孤注一掷的舍命打法,为了杀敌八百,不惜自损一千,意欲和孙福才同归于尽。
    孙福才满拟以吴幼朵要挟,就能迫得冷如风乖乖就范。哪知他全然不顾吴幼朵的死活,这一掌仍是全力拍来,看架势是要将自己和吴幼朵一同毙于掌下。孙福才心狠手辣,自不会顾惜吴幼朵的性命,他右手旋即变扣为抓,抓起吴幼朵后领就朝冷如风扔去。你既要狠心毙杀,那就先毙了这个丫头吧!
    这一下扔速极快,冷如风这掌破釜沉舟,只知进没有退。他不及收势,这一掌继续劈出,反倒要先打在吴幼朵身上,不但会消去大半的掌力,吴幼朵也必死无疑。
    突然间一条黑色的人影以迅雷之速一晃而过,像拎小鸡一样一手将掷在半空的吴幼朵一把拎起,同时另一手轻匀拍出一掌。冷如风与那人手掌轻轻相交,立感一股强烈的掌风压迫过来,他喘不上气,被一掌向后弹飞出去。
    再看那条黑影,划出一道弧线凌空掠过,远远落下。那人身形瘦小,比吴幼朵高不出多少,使他提溜着她的模样有些搞笑,他将吴幼朵一把摔在地下,嘴里骂道:“你个死丫头,到处胡闹,可当心你的小命!”
    吴幼朵被他摔得不轻,借势嚎啕大哭起来,叫道:“我的天猫叔叔,你怎么才来呀,你再不来,朵儿的小命可真没啦!”
    来人正是天猫堂主阿里马。
    那日他败在张玉手下,引为奇耻大辱,负气狂奔而走,稍加冷静后立知不妥,于是悄悄潜了回去。恰见吴幼朵如离了樊笼的小鸟一般,欢欣无限,他索性便不现身,只在暗中跟从。其实这一路而来,阿里马从未离开吴幼朵近身,他身负看护本教圣女之责,岂容马虎?此时见事态危急,才挺身而出。
    吴幼朵惯于作样,这一下哭得哭天抢地,地动山摇。阿里马见她受了委屈,心中又怜又怒,他可不管吴幼朵做过什么,只看别人对她做过什么。他缓缓转向孙福才,眼中露出凶光:“你个死胖子,想害死我朵儿嘛?”
    孙福才见他适才的身法,知道此人武功极高,好在己方三人皆在,于是朗声道:“阁下好身手,孙某佩服。不过咱要把话说清楚,是这女娃儿要杀孙某在先,可怪不得我手辣!”他既露了身手,索性不再装蒜。
    “我管你那么多,你伤我教圣女,便是辱我圣教!”
    “辱我圣教者,必叫他蛊毒化脓而死!”吴幼朵有了阿里马撑腰,停止了哭闹,又满血复活了。
    “呸,什么圣教鬼教,哪里来的蛮子,也敢在我中原撒野?”血蝽子不知二人底细,气焰嚣张。
    阿里马斜睨他一眼:“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来寻死嘛?”
    严乐昌做过镖师,多有见识,听他们一口一个“圣教”,想起三名护卫的惨死之状,心里咯噔一下:这圣教莫非是三苗蝴蝶教?三苗蝴蝶教是苗邦异族,擅使蛊毒诡术,可不是好招惹的。他望了望孙福才,说:“大人,我看这里面实在是有误会,大家还是说清楚了好,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上策。”
    孙福才久居荆州,晓得蝴蝶教的厉害,他也隐隐猜出些二人的底细来,知道这回是捅了马蜂窝了:三苗蝴蝶教以女为尊,掌教者被尊为圣母妈妈,圣女乃继任候选者,在教中地位尊崇。辱及圣女,无异于辱及蝴蝶教,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孙福才不想开罪蝴蝶教,忍气道:“在下确实不知,所谓不知者不罪,如有冒犯,还请阁下宽恕。阁下但要划下道儿来,孙某无有不从!”
    阿里马一声轻哼:“好一个不知者不罪,我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既是如此,我也不能不讲道理。”
    “如此最好,孙某谢过阁下雅量。”
    “那我可要划下道儿了?”
    “阁下请,在下接着就是。”
    阿里马负着双手踱起步来,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才说:“我要是就此饶了你们,那我圣教颜面何存?不过看在你这么诚意的份上,我也不好把事情做绝,这样吧,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刚才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吴幼朵可不答应,大叫道:“天猫叔叔,不可饶了他们!”
    阿里马道:“我自有计较,你勿须多嘴。”
    孙福才知道他提出的条件必极苛刻,硬着头皮问:“什么条件?”
    “你是用的哪只爪子伤了我教圣女,那你就砍它下来送与圣女,看能不能消了她心头之气。”
    吴幼朵闻言大喜,拍手道:“好好好,本圣女或许一时心软,也就消了气了。”
    孙福才头皮发麻,自己两只手都曾拿过吴幼朵,难道要自剁双手?对方这是摆明了给自己难堪,哪里有网开一面之意?他强忍住怒气:“阁下这么说,是不肯放过在下了?”
    “你这话可不对,我划下道儿来了,你就该接着,怎么能说我不放过你?再说,我只要你一个爪子,把命可留给你了,难道你辱我圣教,拍拍屁股就想了事?”
    “在下说过,这是在下无心之失。”
    “那我也不过是……不小心要了你们的狗命……”
    “你……不要欺人太甚!”孙福才已按捺不住怒火。
    “娘的,井底之蛙,口气倒是不小,叫你知道老子血蝽刀的厉害!”血蝽子抽刀划开,冲着阿里马“唰唰唰”连砍三刀。
    孙福才不甘由人摆布,冲着严乐昌叫道:“严爷,这伙人不好惹,今日若不结果了他们,咱们后患无穷,一起上啊!”双掌搓成一对,揉身直上。
    严乐昌不得已,舞起双锏也加入了战团。三人围住了阿里马,但见刀光闪烁、锏影漂转,阿里马的身影在其间飘忽不定,吴幼朵一时也揪住了心。她想起血蝽刀剧毒无比,出言提醒:“天猫叔叔,那个使刀的刀上有毒,你可小心了!”
    阿里马初见血蝽子的刀时,但觉刀形奇制,刀身昏暗无光,隐隐似有一股腥锈之味,便觉得此刀或有古怪。听了吴幼朵示警,分外小心起来。
    冷如风被阿里马一掌弹开,翻身落地昏死了过去。阿里马着恼他竟然不顾吴幼朵死活,是以下掌不轻,不过冷如风心里记挂着洪顺的生死,昏沉一段之后悠悠醒转,挣扎着爬到洪顺身边,见他气息微弱命悬一线,乃强自将他扶起在地上坐下,不顾自己气弱,强运真气为他输送疗伤。
    阿里马陷于三人围攻,足不点地,踪行如风。他的泾渭刀快如闪电,却一直藏而不出,只以拳脚争高下。三人联手施展,其中孙福才一直深藏不露,此番露出峥嵘,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三人中严乐昌武功最弱,越战越胆寒,暗地里寻思:我跟姓孙的无非看他出得起银子,难不成还真为他卖命不成?就算今日能杀了此人,开罪了蝴蝶教还能有我的活路?他想来想去,觉得这笔买卖实在不划算。
    他这稍一分神,立被阿里马瞧出战机,泾渭刀铮亮出鞘,刀锋化作幽幽数道。他一招化出三刀,恰似寒光掠影,转瞬砍下了严乐昌右手三根手指。严乐昌五指断了三指,一声惨叫,右手铜锏抓捏不住,掉下一根来。
    孙福才和血蝽子见他刀影无痕,尽皆愕然失色。两人心中都打起了退堂鼓,又不敢就此抽身,害怕露出破绽反遭击杀。偏偏严乐昌是个软蛋,捂着断指痛嚎不断,使二人更加心悸胆战。
    孙福才怒骂道:“严爷,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用得着这么鬼哭狼嚎吗?”
    他一个疏神,阿里马使出正仪刀法中一招“鸢飞戾天”,左腿向前斜跨一步,轻柔舒展开双臂,泾渭刀斜向直撩,撩刺孙福才喉颈。孙福才仰头急避,就势跳将起来,双腿连环踢出,反踢阿里马手腕。阿里马一抖手,手臂如条蛇般蜿蜒荡开,避开踢腿后又忽地绷直,继续撩刺而来。
    孙福才看得目瞪口呆,转眼间泾渭刀已刺抵喉间。不知是泾渭刀短了半寸,还是阿里马故意停刀不送,刀尖在孙福才咽喉停了刹那,他这才侥幸避过。
    孙福才心中一声“阿弥陀佛”未及唱出,便听阿里马呼喝声响:“吃我一掌!”阿里马与三人相斗,测出孙福才所擅乃是掌法,他向来自负,不愿占了兵刃之利,适才一刀故意放了他一马。他双刀并交右手,左掌旋即拍出,要以掌力取敌。
    孙福才听他唱掌,自忖数十年的掌力修为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深深呵出一口气,气沉丹田,蓄势而发,紧声唱道:“你也吃我一掌!”
    两人双掌相击,孙福才抵挡不住,噔噔噔连退数步开外,一屁股仰天摔倒,阿里马却是稳稳立在当地,左掌仍保持着劈出的架势,神勇不可当。他将眼光缓缓转向血蝽子,反唇讥道:“原来中原武功,不过如此。”
    严乐昌的嚎叫声不绝于耳,听得阿里马心声厌恶,骂一声:“难道中原武林尽是这等窝囊软蛋!”也不见他如何抬手,右臂稍顿,双刀中飞出一刀,直直插入严乐昌喉头,号叫之声立绝。血蝽子先前不将阿里马放在眼里,这会儿已吓得手脚发软,连逃跑的勇气也没了。
    “哎呀,就这样宰了他,太便宜他了!”吴幼朵叫道。
    阿里马走到断了气的严乐昌身边,一把拔出刀来,在他身上拭干了血迹。
    吴幼朵正在兴头上,忽听得冷如风一声大叫“洪顺——”,才想起洪顺还不知是死是活。她扭头看时,正看见冷如风向后栽倒下去,被扶坐起来的洪顺也跟着软软歪倒下去。冷如风本身伤重,真气已散,他救洪顺心切,强自运功为他疗伤,耗尽了仅剩的那口真气,结果仍不见洪顺好转,忧焚之间气急攻心,竟尔一头栽倒了。
    吴幼朵疾奔过去,她看洪顺双目紧闭,鼻息极弱,似有却无,紧张地冲阿里马大叫:“天猫叔叔,你快过来,他可是死了?”
    “死了便死了,与你何干?”
    吴幼朵急得大哭:“不行,他不能死,我不让他死!”
    阿里马这些天来一直暗中跟着他们,对两人的事情心知肚明,嘴上虽那般说,人还是走了过来。他一搭洪顺脉息,说:“这小子还有口气,且死不了呢。”
    “那你快想法子救救他呀!”
    阿里马一声冷哼:“你俩练得好功夫!”他手指点出,疾探洪顺身上气冲、四满、石关、阴都等诸穴,念道,“冲脉起于小腹内,下出于冲脉会阴部,向上行于脊柱;其外行者经气冲与足少阴经交会,沿腹部两侧上达咽喉,环绕口唇。如此循行,冲关要冲乃在公孙穴,他练功不得其法,真气郁结于公孙关前,冲而不破,久之反凝塞经脉,自结祸根。”
    吴幼朵听他这般说,怯生生地问道:“天猫叔叔,原来你都知道啦?”
    阿里马重重哼了一声,并不答她,等他抬头看时,孙福才和血蝽子竟已偷偷溜走了,气得他破口大骂。吴幼朵抓着他手央求道:“天猫叔叔,你既知他的病根,自然有法子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吧。”
    阿里马一声叹息,语重心长说道:“朵儿,你是我教圣女,当知道我教的规矩。你将来是要接任圣母执掌本教的,儿女情念与你无缘,一切凡心皆当斩断。”
    “我不要做圣母,也不做这个圣女!天猫叔叔,你是知道我的,我哪里是做圣母的料?”
    “你尽胡闹,这事儿可由不得你。这小子和你非亲非故,他们汉人视我们为鄙夷蛮族,你们终不是同路人,何必去管他的死活。”
    吴幼朵嘤嘤哭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管他的死活,我就是不想看着他死了。天猫叔叔,就算朵儿求你,救他一命吧。”
    阿里马看她哭得伤心,心中一软,叹道:“人生难得少年时,人生难免少年时啊!”他扶起洪顺,自会阴穴起连点冲脉一线十余个穴位,最后重重一指点在公孙穴上。洪顺“噗——”地吐出一口郁气,哼唧一声,又歪着脑袋昏沉过去。
    吴幼朵忙问:“他有救了?”
    “他私练《白虎秘籍》,行功不得其法,真气郁结。他适才受了一掌,真气被打散,窜入周身经脉,四下冲突,无可制导,已经命在旦夕。他行功主在冲脉一线,此线真气冲撞也最厉害,我刚才助他暂时稳住了冲脉,若要救他性命,只有助他冲破玄关,打通冲脉,再教他导引之法,将体内真气归导正途。”
    吴幼朵猜的没错,《白虎秘籍》的奥义在于打开八门,而打开八门的关键在于打通八脉;打通八脉的关键,则是冲破八穴玄关。冲脉是打通八脉的首脉,公孙穴处于冲脉之要冲,乃是打通此脉的关隘。洪顺自练《白虎秘籍》,既无师者相授,又无高人指点,仅凭了一点道家的内功法门自相顿悟,哪里能够成功?他调息运功虽有小成,也积淀了一定的内力修为,但要想冲破玄关简直是痴人说梦。他练功不得其法,几番冲关皆以失败告终,反而将大量的真气囤聚在公孙穴隘口,郁结不畅。孙福才那一掌将他聚于冲脉的真气一拍而散,失去控制的真气乱入周身经脉,互相冲撞,脉息皆乱,这才危之殆矣。
    吴幼朵甚是焦急:“那你替他打通了冲脉,救他一救吧。”
    “你当打通经脉是儿戏嘛,在这里随随便便就行啦?”
    吴幼朵听他口气愿意援手,大喜:“那我们快去找个地方,你好救他。”
    阿里马看着她,心情有些复杂,不知今日救他对吴幼朵将来会意味着什么。他一把提起洪顺,看见倒在地上的冷如风尚自昏迷,问道:“这个家伙如何处置?”
    吴幼朵略一踌躇,说:“带他一起走吧。”
    “这人刚才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你也要救他?”
    “他的死活我半点儿不放在心上,不过他要是死了,洪顺会伤心的。”
    阿里马瞧着她的眼神,少女的春情难以掩饰,不禁又摇了摇头。他一探冷如风脉息,说:“如果你只是担心他会死,那你可以放心了,他还死不了呢。”说罢提着洪顺向前疾步而去。
    吴幼朵立即跟上:“那……那我们不管他了吗?”
    “他又不是我打伤的,管那么多干什么,他那么对你,我不取他的性命,这小子就当谢我慈悲心肠了。”
    “那……那……”
    “就算他出了意外,也是命当如此,与你我无干。”
    吴幼朵不再多言,她本也无意相救冷如风。
    两人行了一段,阿里马担心城内或不能太平,索性出了城去尽往山林中走,找了个荒僻的山洞歇下。山洞中天光昏暗,他点了一团小火,吩咐吴幼朵在外守住洞口,自己开始运功助洪顺打通冲脉。
    吴幼朵在洞外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见阿里马走出来,额上渗着细密的莹莹汗光,她急切问道:“他可有救了?”
    阿里马点点头:“这小子内力有些根基,刚才我助他打通了冲脉,又运功替他归导了走岔的真气,这才多耗了些时辰。如今已无大碍了,等他醒来我再教他导气之法,让他自行调息。”
    吴幼朵大喜:“谢谢天猫叔叔,还是天猫叔叔最疼我!”
    阿里马白她一眼:“我最疼你?那你还背着我偷跑出来?”
    吴幼朵上去搂住他撒起娇来:“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是怕你不答允,你也知道,成天跟花虎和雷公他们在一起,都快把我闷死了。”
    “那你就偷了《白虎秘籍》跑出来,你可知圣母是要我们带着秘籍回去复命的?”
    “那本《白虎秘籍》我听他们说的玄乎,这才拿来看的。我是不信,这秘籍要真这么厉害,他白虎门还能是这么一群草包嘛?我看哪,是圣母妈妈被他们骗了。”
    “白虎门的创派祖师能称雄当时武林,这《白虎秘籍》自然有它的厉害之处,白虎门沦落到今天的地步,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枉费了先人的一番心血。”
    吴幼朵听他这么说,立即从贴身的怀里取出秘籍,讨好似地递到阿里马面前,说:“这秘籍这么厉害,那还是天猫叔叔你来练吧,白虎门的草包练不成,天猫叔叔一定能练成!”武林中人往往将武功秘籍视为至宝,有的甚于性命,阿里马这般看重这本秘籍,不如就交给他做个顺水人情。
    阿里马眼皮也不抬一下,转开话题问她:“朵儿,你可知我的正反两仪十一路刀法,已练到第几层了?”
    吴幼朵不明所以,随口便答:“天猫叔叔刀法当世无双,自然是最顶级啦!”
    阿里马呵呵一笑:“你这丫头,拍马屁的功夫倒是顶级。告诉你吧,我苦练这套刀法三十余年,也不过是练到了第八层而已。”他这才接过吴幼朵递来的秘籍,在手中轻拍两下,连翻也懒得翻开,“自家的功夫尚未练到家,我还觊觎旁人的武功干嘛?”说罢将秘籍丢回给了吴幼朵。
    吴幼朵一边想着他的话,一边收好秘籍,心想:天猫叔叔的气度果然与常人不同。
    阿里马拉着吴幼朵一同坐下,像是怀了极大的心事,十分认真地对她说道:“朵儿,天猫叔叔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男欢女爱本是人之常情,可你毕竟是我教圣女,不是寻常女子……唉,老实跟你说,我也不知道今日救这小子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吴幼朵满脸绯红,喃喃道:“天猫叔叔你瞎说什么,我不过是不忍心见死不救罢了。”
    阿里马见她脸薄,便不再点穿下去:“我的意思是说,你既是我教圣女,该知道我教的教规,当一心以我圣教宏业为念,不可陷于俗世情念,不可自拔。”
    “天猫叔叔,我也老实告诉你,我真的不想做什么圣女,更不想将来接掌圣教。”
    “你于万千人中被选立为圣女,你当这是儿戏嘛?你从被立为圣女那天起,就该摒弃其他杂念,担起我圣教复兴的重任来,这是你这一生注定的使命,无法逃避的。”
    “我不是要逃避,我真不是这块料,你看我这副样子怎么能和圣母妈妈相提并论?圣母妈妈虽是个女子,可她执领我教是众望所归,大家无不拜服,我……我哪有那个本事?”
    “你现在还小,自然没有那个本事,只要再历练几年就能像她一样执领我教。”
    “天猫叔叔你不用安慰我,我自个儿的性儿自个儿还不知嘛,我贪玩任性,哪里有掌教之才?莫说历练几年,就是再历练十年也没用。”
    阿里马呵呵一笑:“那可未必,想当年圣母妈妈和你一样,也不过是个烂漫的天真少女而已。”
    吴幼朵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你说圣母妈妈当年和我一样?你别骗我了,我就是再怎么历练,也做不到她那般……那般冷酷决绝……所以我是做不成圣母的。”
    “冷酷决绝……”阿里马抬头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陷入回忆的旋涡,有些出神地自言道,“是啊,今日的她与那时的她,早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啦……”
    “牯牛堂主之位空悬二十年,至今无人承袭,我听说圣母妈妈做圣女时,与牯牛堂主的关系最亲密,可她做了圣母之后,不知为何却将牯牛堂主挑了手筋,废去武功,还将他逐出了圣教。天猫叔叔,这件事是真的假的?”
    阿里马脸色大变,问:“你这是听谁说的?”
    牯牛堂主胡犇亦是蝴蝶教十二护教大神之一,原是圣母做圣女时的带教大神,便如同今日的阿里木和吴幼朵一样。胡犇天资极高,二十岁出头就当上了护教大神,是当年十二大神中最年轻的一个,那个时候圣母刚从诸位圣童的遴选中脱颖胜出,被立为教中圣女,与吴幼朵一般年纪大。带教大神和圣女之间的关系本来十分简单,但胡犇那时血气方刚,两人在一起朝夕相处,天长时久竟尔生出情愫,触犯了蝴蝶教的大忌。
    当年两人的情事暴露后在教中传得沸沸扬扬,私下议论者颇多,但他二人情比金坚,圣母更不惜放弃圣女之位,要与胡犇私奔外逃。此事在教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几乎闹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后来是当时的圣母出手干预,提前灌输了醍醐灌顶大法,将她立作圣母。圣母受大法洗礼后,性情大变,挥剑斩情丝,毅然接掌了教位。胡犇不能接受,更割舍不下对圣母的情爱,结果被圣母亲手废为废人,逐出了蝴蝶教。此事是圣母心中的一桩隐痛,属于本教的机密,更是蝴蝶教的一大禁忌,凡有教众私下议论此事者,一律被处以极刑。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件事情中间的是非曲直除了当事人外已鲜有人知,略知其间原委的极少数教中耆老无不讳莫如深,绝口不敢提及,却不知是什么人不怕死,乱嚼舌根不说,竟还透风给了吴幼朵。
    “你不要管我听谁说的,我只问你有没有此事?”
    “此事是本教禁忌,你可知当年因为擅议此事,圣母处刑了多少人?”
    “这事儿我听说了一些,要不怎么说圣母绝情呢,换了我就做不到。我听说当年他们俩为了在一起要死在一块儿,可后来圣母就变了,是她亲手废了牯牛堂主。”
    “放肆!那些不懂事的乱嚼舌头根子,你也跟着起哄?妄议圣母就是妄议圣教,一样是不赦之罪,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些多嘴多舌的,我非拔了他们舌头不可!”
    “天猫叔叔,此事我只跟你说,我不想妄议圣母,就想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
    “你我都不是当事之人,这里面究竟有何隐情,我也不清楚。朵儿,你听我一句劝,你是本教圣女,此事今后不可再提,你可明白?”
    “我知道了,那我不问了。”
    阿里马点了点头,又问:“你就是因此觉得圣母冷酷绝情?”
    “天猫叔叔,其实我懂的,要执掌好圣教,必得做到公私分明,赏罚严明,否则何以服众?圣母妈妈这些年来处刑了这么多人,其中不乏有违心之举,只是她是圣母,必须得这么做。”
    阿里马抚着她的头说:“所以我说朵儿天资聪颖,将来不但能执掌我圣教,还会比圣母妈妈做得更好。”
    “我做不来的,要是有一天要我像圣母妈妈一样对你处刑,我是宁死也不会做的!”
    阿里马听她说得恳切,大感欣慰:“好,好朵儿,有你这句话,天猫叔叔就没白疼你。不过假若你真的做了圣母,有些事情就由不得你了,到那时圣母会亲授你醍醐灌顶大法,你就不再是原来的你了……”
    “什么醍醐灌顶大法?”
    “那是本教圣女接任圣母之位前必经的洗礼大法。”
    吴幼朵听不明白,问:“天猫叔叔,你刚才说受了那大法,我就不再是原来的我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里马微微一笑,不愿再多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这时候,洞内传来洪顺的轻咳之声。
    “这小子好像醒了,我们去瞧瞧他去。”阿里马道。
    两人进得洞内,洪顺已悠悠醒转,只是脸色苍白一片,显得甚是虚弱。吴幼朵关切地问道:“你感觉怎样,可好些了?”
    洪顺神情恍惚地望着他,似乎还未搞清当前的状况。吴幼朵又问阿里马:“天猫叔叔,他的伤情如何了?”
    “他受的一掌不轻,好在他有些内力根基,并未伤及脏腑,我刚才已运功助他疗伤,只要好生将养些时日,应该没什么大碍。”
    吴幼朵放下心来,对洪顺说:“你好生养伤吧,不会有事的。”
    洪顺环顾四周,不见冷如风,有些惶急,问:“我冷大哥呢,怎么不见他?”
    “你当时受伤昏迷了,我们只顾着救你,没有注意他,我想他是去追那两个恶贼了。”吴幼朵骗他说。
    “那可不行,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洪顺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吴幼朵将他按住:“你现在养伤要紧,不宜轻动,你冷大哥智勇双全,自然可以应付。”
    “不行,我得去找他。”他又要起来。
    “你不能起来,我问你,你信得过我吗?”
    “我自然信你。”
    “那你仔细听我说,你留在此地好生养伤,我去找你冷大哥。”
    “你如何去找他?”
    “他找不到你,一定会去客栈等你,我就去客栈等他。”
    “我和你一起去,这一会儿我还能撑得住。”
    “你不能去!”
    “为何不能去?”
    “你伤势未愈,若要死撑,只会加重伤情,你们此次报仇不成,说不定那姓孙的已经报告了官府捉拿你们,客栈里不安全。”
    “要是客栈不安全,那……冷大哥不是很危险?朵儿你去客栈,岂不是一样要冒风险?”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冷大哥是何等样人,这点小事还应付不了?至于我嘛,他们休想捉到我一根毫毛。”
    洪顺听她这么说,稍放下心来,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早去早回。”
    “你就放心吧,等我消息。”
    洪顺点点头,他说了这一会儿已感到十分疲惫,沉沉又欲睡去。阿里马与吴幼朵走出洞外,阿里马轻声问道:“你还真打算回去?”
    吴幼朵点点头:“我知道他的脾气,找不到冷大哥,他是不会甘休的。”
    阿里马轻轻长叹一声:“看来我的朵儿真的长成大姑娘喽。”
    吴幼朵脸一红:“天猫叔叔你瞎说什么呀。”
    阿里马一笑:“我怕你此去不太平,还是我替你走一遭吧。”
    “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又不知我们住在哪家客栈……”她未及说完,忽然恍悟:阿里马一定是在暗中保护自己,又怎会不知是哪家客栈呢?如此说来,自己这些天来和洪顺在一起的事情,他尽皆知晓……
    阿里马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你还是照顾好那呆小子吧!”人影一晃,已钻入树林之中。
    阿里马走后,吴幼朵空自发了一会呆,便回到洞中去看洪顺。洪顺睡得正沉,摇曳的火影不时照亮他的脸庞,大概是过于体虚的缘故,不时有细密的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吴幼朵替他拭去汗珠,然后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庞,自己也闹不明白对这个躺在面前的青年男子,究竟是生出了一种怎样的情愫。她有时会想:圣母妈妈和那个牯牛堂主当年是不是也像这样闯荡江湖的?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必是一个让人伤心欲绝的故事吧……
    她胡思乱想之间,不知不觉睡意袭来,昏沉沉睡过去了。待她醒来时,洞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山间的鸟儿皆已早起。没过多久,鸟声戛然而止,林间忽然安静下来,她察觉有意,隐身藏在洞口的暗影中,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洞口传来阿里马的轻声呼唤,她心里松了口气,走出洞外,问:“天猫叔叔,你找到他了吗?”
    阿里马摇摇头:“我先去了昨夜的巷子,找不到他的人影,后来又去客栈守了一夜,也不见他来。”
    吴幼朵有些忧心:“他该不会……死了吧?我就说我们不该把他留下。”
    “我看不见得,我去时巷子已经被打扫过了,必是有人报了官。我四下查看了一下,没有发现有其他的血迹,我猜想他或是被官府给拿走了,或是醒了以后自行走了。”
    “他要是自己走了,应该会回客栈去找我们呀。”
    “我若是他就决计不会回客栈,那不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吴幼朵想想有理,可找不到冷如风,她终究不好向洪顺交代,焦急道:“要是找不到他,我怎么跟他说呀?”
    “找不到便找不到,照直说就是,又能如何!”阿里马有些生气,将他从客栈中偷偷取回来的他们的包裹往地上一扔。
    吴幼朵知道他的脾气,不敢再叨扰他。她思来想去,洪顺现在的伤情很不稳定,不能告诉他实情,只能先想办法稳住他,等拖上一段时间等他的伤好了,再想法儿跟他说明情况。
    三人在山洞中住了旬月有余,洪顺伤势大有好转。他此次因祸得福,不但得蒙阿里马相救,更助他冲破了公孙穴玄关,打通冲脉,由此打开了八门的首门——开门。期间,吴幼朵曾几次潜进城中打探冷如风的消息,皆一无所获,不仅冷如风,连孙福才和血蝽子也不知去向。
    吴幼朵知道有阿里马在,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便缠着他教导洪顺习练《白虎秘籍》。无师指点便自练武功,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洪顺差点因此自埋祸根,她吸取了这次教训,软磨硬泡央求阿里马。阿里马既无心觊觎旁人的武功,更深知《白虎秘籍》是圣母志在必得之物,私下练习干犯大忌,因此坚决不允。
    吴幼朵见阿里马水泼不进,忽然假作大声叹息起来,一副无限惋惜的样子。阿里马睨她一样,点穿她道:“丫头,你不要动什么坏心眼了,这门功夫我是决计不会练的。”
    “可惜,真是可惜了……”
    阿里马冷冷哼道:“我都不可惜,要你可惜什么?”
    吴幼朵忽尔转开话头,问他:“天猫叔叔,你说是你的剁手刀法厉害,还是胖头鹅叔叔的‘见光死’刀法厉害?”
    阿里马一愣,想不到她突然会来此一问,猜测她多半憋着什么坏水,于是不置可否地反问她一句:“你问这干嘛?”
    吴幼朵口中的“胖头鹅叔叔”是蝴蝶教十二大神中的一位,叫作马寇寇,是天鹄堂堂主。鹄,是天鹅的别称,马寇寇此人身材略显肥胖,脑袋圆轱辘球似的,像极了一只不会飞的天鹅,因其圆润臃肿的身材走路常显得摇摇摆摆,样子有些滑稽,吴幼朵便喜欢叫他“胖叔叔”。
    马寇寇的模样虽有几分滑稽,武功却是顶级之流,在十二大神中跻身前列,与阿里马在伯仲之间,两人互不服气,争斗不息,颇有些积怨。吴幼朵此时拿天鹄大神说事儿,摆明了是要用激将法,阿里马心里清楚吴幼朵的小诡计,但这招正中他的软肋,他明知是圈套也必会往里跳进去,因为要他向马寇寇低下一头,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两人间的积怨最初起于互相不服气,他们的武功都以快见长,而且同样都擅长刀法,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两人同在蝴蝶教中,不免要为谁是“天下第一快刀”争个长短。阿里马使得是泾渭刀,刀法叫作“正反两仪十一路破风刀法”,一刀斩人一指,被吴幼朵戏称为“双十一剁手刀法”,他这刀法取“破风”之名,意在突出刀法之快。
    偏偏马寇寇也是个擅使刀的顶级高手,刀法快得出奇,他的刀名为“微星”,形状与泾渭刀十分相似,只略纤小一些,刀身纯白生光,银煞一片。尤其让阿里马不爽的是,马寇寇将自己的刀法称为“见光死刀法”,意为快到极限、见光即死。平心而论,马寇寇的刀法确实极快,两人私下曾有过几次斗气,结果是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但“见光死”的名号太过狂妄,显得要压下了阿里马一头,他怎能呑得下这口气?
    两人间的竞争关系不止于此,蝴蝶教中地位最尊崇的无疑是掌教圣母,其下便是男女二使,之后才是十二护教大神。所谓男女二使,即是两位圣使,因是由一男一女两人来担任,故称男女二使。男女二使一般是从十二大神中擢拔出来,目前教中只有一位女使,即是十二大神中的天境大神,而男使之位一直空缺至 任男使是与圣母关系非同一般的牯牛堂主胡犇,他被逐出教后此位一直空悬,照目前的态势来看,吴幼朵被选立为圣女,作为带教大神的阿里马便占据了竞争的优势,不过教中的形势瞬息万变,阿里马并不能高枕无忧,马寇寇仍是他最有力的竞争者。
    圣使之位的角逐,武功才干固然重要,但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还在于圣女的选立,一般来说,圣女的带教大神荣膺圣使之位是大概率事件。这一点上阿里马占据上风,但马寇寇并非全无机会,因为他是另一个圣童、目前作为圣女陪侍的许愿的带教大神。圣女陪侍,是六名圣童中天资仅次于圣女的一名圣童,在圣女遴选中落败后被作为圣女陪侍,名义上是圣女的侍女,实则是蝴蝶教设立的一种特殊保险机制。圣女陪侍与圣女同行同宿,所受的教导和培育与圣女一般无异,实际上就是圣女的后备人选,圣女在成为圣母之前,必得经历中原游历等各种考验,保不准会有各种意外发生,万一圣女早夭,圣女陪侍就可以立即填补圣女之位,维护教中的稳定。因为这种保险机制,圣女在外出游历期间,圣女陪侍便会一步不离待在教中,防止出现两人同时罹难的情况出现。
    “我是在想,天猫叔叔和胖头鹅叔叔的武功不分上下,你要是学了白虎通辟拳这样高深的武功,要打败他不就轻而易举了?”
    “你是说我打不过那个胖头鹅?”阿里马气咻咻问道。
    吴幼朵有意激他,故意撇撇嘴:“打不打得过,你心里没数嘛?”
    阿里马又气又恼,却没有十足的底气驳她,他这人自负归自负,却是个实事求是的真汉子,他和马寇寇斗过几回,要说能完胜对手,他夸不下这个海口。吴幼朵这一番激将,使他幡然猛醒,暗想:这丫头说得有道理,我以前脑子一根筋,只想着把本门武功练好,好胜过那胖头鹅一头。但我的正反两仪刀法已陷入瓶颈期中,短期内很难再有质的突破,莫不如练些新的武功,这《白虎秘籍》是难得的武林宝典,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想通了这一节,于是顺水推舟,这才答应了吴幼朵,高兴得她欢欣雀跃。他不会白虎通辟拳,于是依着秘籍自己先练,这一旦开练,方才明白山中有日月,另有洞天。他是当世的顶级高手,略略体会便明白《白虎秘籍》果然是武林至宝,其中所载武功之精奥绝非杨风烈之流所学到的那点皮毛可以概之。他专研越深,惊叹越大,慢慢地竟到了不能罢手的地步。以他的武功修为修习起来精进极快,而洪顺的进展则十分缓慢,很快变成了名义上他是教导洪顺练功,实则在洪顺身上花的时间极少,自己却日夜苦练不辍,不过月旬,他已连开三门。
    反观洪顺,他的开门是阿里马助力才打开的,自己来练驭气走穴、运息过脉,往往不得要领,学的十分吃力。吴幼朵看出他练功有时会心不在焉,使进展更慢,这日生了气,骂他道:“你这个没用的呆子,学了这么久学不会,你再不用功,天猫叔叔可不会教你了!”
    洪顺心里委屈,辩道:“朵儿,不是我不用功,我有时就会想到我冷大哥,不知怎么就分心了。”他想的其实不单是冷如风,还有他此番下山的目的——寻找她的生母。
    吴幼朵见他难过,知他这样是难以集中精神练功的,愁眉苦脸道:“你这样不是办法,连功也练不好的。”
    “朵儿,你说冷大哥他怎么样了,他会去哪里?”
    吴幼朵叹口气,这是洪顺的一桩心事,他的心事不了,做什么都一事无成。她想了想,说:“不如我们去找你冷大哥吧,练功的事情急不来,我们一边找他,你一边练功。”
    洪顺大喜:“好,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去找冷大哥!”
    “可我们去哪里找他?”吴幼朵发起了愁。
    洪顺见连她也没了主意,脑袋发蔫,一手托着下巴,一手随意往怀里掏去。忽然,他掏到了那方锦帕,一下子激动起来,这些日子他的脑子像个锈透了的铁轱辘,根本转不起来,怎么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他掏出绣帕,兴奋地说:“朵儿,我想起来了!”
    “你想到什么了?”吴幼朵被他吓了一跳。
    “我想起来了,我听冷大哥说过,我母亲姓陈,原是浙江处州人氏,娘家似乎是在云和县居住。我在想,冷大哥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去云和县等我们?”
    吴幼朵亦跟着激动起来,大叫道:“对呀,你说得有道理,你早前和我说过,你这回下山是要去找你的母亲,那你冷大哥一定会去那里找你母亲,看来你这脑袋瓜子还没有笨到家嘛!”
    两人笑呵呵地傻乐一番,也不管这么找过去成算大不大,当即决定要动身去往处州。
    “嗯,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出发。”
    “那你天猫叔叔……”
    “这事儿我先去问问他,他愿意和我们同去那就最好。”
    “那他要是不愿意呢?”
    吴幼朵用食指在他额上轻轻一戳,道:“你个傻草包,他不愿意那才好呢!我可不愿他跟着我们管头管脚的。”
    洪顺想想也是,傻傻地笑了。
    阿里马自然不愿意。他修炼《白虎秘籍》已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哪有那个闲心?他们要走正好,他就可以专心练功了,他将洪顺叫到身前,对他说:“万丈大厦平地起,你的武功根基太差,须得从头好好练才行。你切记一点,练武最忌急功近利,所谓欲速则不达!若不是我助你,以你的功底想打通冲脉至少要个一年半载,但那是事出权急,救你性命要紧。接下来的关口,必须你自己运功突破,再不会有旁人帮你,你可明白?”
    洪顺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朵儿要我教你《白虎秘籍》,但练功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你们现在急着要走,我就不能教你啦。你记着,你下一步的任务就是争取冲破内关穴,打通阴维脉。阴维脉起于小腿内侧,沿大腿内侧上行到腹部,与足太阴经相合,过胸部最后与任脉会于颈部,如此循环。你可明白?”
    洪顺又点了点头。
    “半年之后我会在处州与你们汇合,你若是能在半年内冲破阴维脉,就算是天大的造化了。这半年内你只可习练冲脉和阴维脉,即使能冲关成功,也需稳固练习,切切不可贪功,否则必有大祸!”
    洪顺再点了点头。
    阿里马颇不耐烦,轻骂道:“怎么跟个哑巴一样!”
    吴幼朵轻轻扑哧一笑,阿里马转向了她,一脸正色道:“还有你,我跟你说过,这白虎通辟拳气盛阳纯,对人的体术修炼极其严苛,不适于女子习练。你比这小子聪明百倍,他练功时你须多加督导,免得他走火入魔。”
    “我知道啦。”
    “这本秘籍确实精深奥妙,我也须得好好研习参悟,否则哪里能教这小子……”阿里马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将《白虎秘籍》收入自己怀中,他练此功几已入魔,与最初时的心态截然不同,再不肯撒手旁人。
    两人应了,辞别阿里马,就往处州一路南下,沿途赏景宿镇,走走停停,行色既不匆忙,颇多惬意。走了约十余日,但觉路上湖泊渐多,星罗棋布,水网丛密,这一日终于被浩渺的烟波阻止了去路,问过路人才知已到了洪湖地区。
    洪湖是湖北省的第一大湖,东西两侧与长江相通,是中国第七大淡水湖,流域广大,水面极其辽阔。若是到了风季,风向瞬息万变,遇着狂风可掀起几米高的巨浪,若要渡河只有找到熟识水情的船家,否则就有葬身鱼腹之虞。两人来到湖边,正为如何渡河发愁,却见一旁临水的鱼市处挤满了人,渡口的渡船上不见一个人影,全都围过去看热闹了。
    吴幼朵用肘轻轻点点洪顺,说:“走,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这里本是湖中的渔家发鱼的一个集散地,因刚刚捞上来的鱼最是鲜美,鱼贩子便抢在此处收鱼,日久便成了一个鱼市。两人挤进人丛中,看见中间有一个约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喋喋不休地和几个打鱼的吵嚷着。
    那中年人其貌不扬,看似中气不足的样子,与人争执时却气劲十足,只听他不停地说道:“我已经跟你们讲了几十遍了,我要的是一条重六斤六两六钱的鲤鱼,少一钱的不成,多一钱的我不要!”
    几个渔家显得颇为无奈,有人就说:“我说大爷,这鱼是我们从湖里打上来的,又不是从自个儿地里种出来的,哪有不多不少正好六斤六两六钱的鲤鱼?就算是从地里种出来的,那也不可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吧?”
    “这个我可管不着,我只要一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鲤鱼。”
    “这大小的鲤鱼咱都给您称过啦,您自个儿瞧着哪,哪里有您说得这般正正好好的?”一个渔家指着地上的一摊鱼诉苦,足有二三十条鲜活的鲤鱼扔在地上,有的还在蹦跳不止。
    “哎呀,可这些鱼不行啊,这分量不对啊!”
    “我说大爷,这么多鱼,差不多六斤六两的也有几条,可您偏偏还要算到六钱。请问您干嘛非得六斤六两六钱啊,敢情您买这鱼不是吃的?”
    “买鱼自然是吃的,难不成我还养着它看啊?”
    “那不就得嘞,六斤的鱼能吃,这五斤、七斤的鱼不是一样吃嘛,都是一个湖里捞上来的,一样的鲜!”
    “不一样,不一样,那可大大的不一样!”中年汉子双手乱摇,故作神秘地说道,“我买这鱼虽是吃的,却不是我自个儿吃的。”
    打鱼的不解:“这给谁吃不是一样吃啊,还有什么讲究?”
    “这给谁吃当然不一样喽!我告诉你们,我昨儿个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咱家的老祖宗显灵啦,托梦告诉我,说他在今日午时一刻,要吃一条六斤六两六钱的鲤鱼,不能多也不能少,必须是六斤六两六钱!今日他若吃了这条鱼,就能保佑咱家兴隆昌盛;若是吃不到这条鱼,咱家的破败只在眼前了!这是给祖宗吃的鱼,你们说,能马虎吗?”
    众人听他说得煞有介事,有几个看客便应和道:“给祖宗准备的东西,那确实马虎不得。”
    那渔家听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两手一摊,说:“不管这鱼是你自己吃的,还是你孝敬祖宗的,可咱这儿没有,你说怎么办?”
    “你们怎么能没有呢?这儿是镇上最大的鱼市,怎么可能没有呢?一定是你们还没把鱼都找清楚,你们再去找,我多出你们六倍的银钱,一定要把鱼找到!”
    “我说客官,别说您多出六倍,您就是再多出十倍,我这儿也是没有。您在这里折腾了半天了,把我们的买卖都给耽搁了,你看,我们给您找了那么多鱼,结果您一条不要!我这么多鱼都快给您害死了,得得得,咱也不跟你计较,算咱自己倒霉,还请您让一让吧,别再坏了我们的买卖。”
    “瞧你这话说的,怎么是我不要呢,明明是你们没有我要的鱼嘛!”
    那渔家实在不愿再跟他纠缠,只得摆摆手说:“好好好,算咱自个儿没本事,打不着您要的鱼,还请您上别处有本事的地儿找去吧。”
    “那可不成,你看现在都什么时辰啦,叫我再上别处去找,哪里还来得及?错过了时辰,不是又要惹老祖宗生气不是?”
    “可我们就是没鱼,你说怎么办?”
    “这么大的湖子里哪能没鱼呢,你们再去捞啊!”
    那渔家已经有了几分气性,叉腰往他面前一站,调门都高了:“你说得简单,谁有本事给你捞条六斤六两六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鲤鱼?你这不是耍人玩儿呢吧?”
    “这个我可管不着,现在离午时一刻至多还有一个时辰,我再给你半个时辰,一定要把鱼给我打来。”那汉子不依不饶,竟然耍起无赖来。
    洪顺身旁的两人似是船家模样,小声说道:“这憨子是个外乡人,竟然在白沙帮的地盘上犯浑,不是找打嘛。”
    洪湖水域广大,不少渔民为了抵御水匪及官府的袭扰,各自纠结成帮派,白沙帮就是其中的一伙儿。此外还有水鸭帮、红莲帮等,其中数红莲帮势力最大,也最凶恶,是洪湖上有名的一霸。白沙帮的名声不算坏,他们以当地的渔民为主,垄断了此地的鱼市,很少有欺行霸市之举。
    “你个勺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在此撒野!”有几个渔家忍耐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为首的一个渔家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倒是颇有忍性,强自忍住气:“实在不行,我再给你去拣别的鱼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别的鱼?那可不行,我只要鲤鱼,鲤鱼跳龙门你懂吗,祖宗只要吃鲤鱼,别的鱼不顶事。”
    “个板你妈养的,老子这就送你去见祖宗,你们到下面一块吃鲤鱼去吧!”一个性爆的渔家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抽他。
    “哎哟哟,怎么着,你们交不出鱼来,就想打人哪?”中年人作势就要往人丛中躲,口中却兀自不休,“都说此处是镇上最大的鱼市,还说什么想要什么鱼就能给你打上来,原来都是吹牛放大屁!枉我这么老远跑来,连条鲤鱼都打不上来。”
    那渔家被他这一激,脱了身上衣裤,只穿了一条短裤,冲他叫道:“你不是要一条六斤六两六钱的鲤鱼嘛,你给我等着,老子这就给你捞去!”
    中年汉子扯长了嗓子回道:“你要是给我打上来,大爷我出六倍的银钱!”
    那渔家在一众打鱼的“九哥!九哥!”的叫声中,扑通一声蹿入水中,激起一片白色的浪花。他入水后足足过了一刻钟,也不见他出过水面,围观的众人看得紧张,窃窃议论他是否会淹了水,倒是那一众打鱼的神情自若。
    那中年汉子不知是等得焦急,还是担忧,自顾自嚷嚷道:“哎呀,这么久了也不见人上来,可不会给淹死了吧?他淹死了事小,耽误了我家祖宗吃鱼,那可如何得了?”
    “呔!闭上你的鸟嘴,我们九哥是何人,他打小就是跟水龙王一起长大的,还能淹了他?”
    还有两个恼他嘴上轻贱,就要上去揍他,被其他的给拉住了。又过了一会儿,中年汉子抬头看看太阳,道:“再不来可真要误了时辰啦!”
    他话音未落,只见远处的湖面上忽然窜起一道水柱,水柱向上激射足有四五尺来高。水柱中隐约蹿起一条人影,那人随着激射的水柱蹿高后又跃入湖中,之后便见一道白色的激浪劈波斩棘,径向岸边冲来,游速惊人。
    伴随着一众渔家的欢欣声,那道激浪抵近湖岸时“腾”地从水中一跃而出,九哥双手抓着一条扑腾不止的鲤鱼,正落在中年汉子身前,围观众人不禁大声喝出彩来。他甫一落地,将鱼一扔,便冲着身后叫道:“拿称来称与他看。”
    一个汉子抓了鱼秤起来,那鱼兀自扑腾不停,他称了几次,才说道:“九哥,六斤七两不足。”
    “那可不成,我要的是六斤六两六钱,多了可不成。”中年汉子摇首道。
    称鱼汉子怒道:“它跳个不停,怎么能称得准确,你有本事你来称!”
    中年汉子摆摆手:“你秤给我看。”凑过去就去看秤。
    那鱼挂在秤上乱跳,秤杆根本定不下来,中年人则不停地嚷叫着:“哎呀呀,你看看,都快到七斤了……唉哟喂,不对不对,这会儿怎么好像又少了……”气得称鱼的汉子拿眼睛狠狠瞪视着他。
    九哥一把抓过秤来,右手食指在鱼头上轻轻一弹,那鱼立时不再跳动,挂在秤上像死了一样。九哥熟练地拨动秤砣,打足了斤两挂在那中年男子面前:“你自己看。”
    中年人先是一阵碎嘴,嚷嚷着:“你怎么把鱼给打死了?鱼死了就不鲜啦,怎么好给我家祖宗吃啊?”
    九哥答道:“放心,鱼还活着,我只是把它敲昏了。等你称完,我定还你一条活蹦乱跳的鲜鱼!”
    中年人将信将疑,再去看秤杆,又叫了起来:“你是怎么做买卖的?想欺我不识称嘛?你们大伙儿来看看啊,这才六斤半,他们就是这样做买卖的,短斤缺两啊!”
    有些好事的看客就凑了上来,那秤砣挂在差不多六斤半的位置,秤杆尾部高高翘起。先前称鱼的汉子第一个不乐意了,嚷道:“你到底识不识秤啊,你看这秤尾翘得多高,那是把分量给你打足了。这是称鱼,又不是秤金子,谁还能给你一钱一钱地秤?”
    九哥倒是好气性,又将秤砣往后轻轻拨了一拨,将高高翘起的秤尾压平,将将压过六斤六两六钱左近。中年人斜着一双眼睛反复盯着秤杆,又叫起来:“过了,过了!你们看,都快压到六斤七两啦!”
    九哥自己一看,那秤砣确实压近了六斤七两的位置,再看秤杆,已经压得极平了。他一把抓过鲤鱼,将鱼头朝下倒竖过来,轻轻用力一挤,鱼嘴中又滴出几滴水来,然后又将鱼挂在秤上,将将六斤六两六钱左右。
    中年人对他这番操作甚是惊讶,却说不出话来。他盯了秤杆半天,似乎又想在这秤上寻文章,喃喃道:“我说你们这秤不行啊,秤不到六斤六两六钱这般精准呐,叫我怎么看得真切?”
    这卖鱼又不比卖药材等精细生意,渔家的秤本就如此,如此吹毛求疵实有寻衅生事之嫌。有两个打鱼的气不过,上来推搡他,一边骂道:“个板你妈的,你是存心来找事的吧,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围观的众人也觉着这中年人没事找事,纷纷指摘他的不是。中年人见犯了众怒,只得连声道:“好好好,这鱼我要了,这鱼我要了。我说话算话,出六倍的价钱,一共多少钱?”说着就朝怀里掏银钱。
    九哥也道:“你九哥说话算话,还你一条欢蹦乱跳的鲜鱼!”说罢伸指又在鱼头上一弹,那鱼又活了过来,蹦跳不止,旁人见了无不啧啧称奇。
    中年人在身上一阵掏索,又翻遍了两只袖口,半天也没掏出一文钱来,脸上的神色颇是尴尬。
    一个打鱼的见了,喝问道:“你消遣了我们半日,该不会是没钱吧?”
    中年人一脸堆笑,抬手讨饶道:“昨儿个梦见了老祖宗,我这心里着急啊,这一着急出门就忘了带银钱了。对不住各位了,实在对不住!”说完蜷着身子,扭头就想走。
    打鱼的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提溜了起来,骂道:“老子见你个勺货就是来寻事的,你消遣了爷们半日,这就想拍拍屁股走了?”一把将他掷在九哥面前。
    中年人两手一摊,苦着脸说:“天地良心,我何苦要消遣你们来着?我是真的忘了带钱了,你们就是不放我走,我也没钱呐!”
    “瞎了你的狗眼,敢在我们白沙帮的地盘撒野,九哥,你说怎么处置他?”一众打鱼的无不义愤填膺,眼光齐刷刷地望着九哥。
    白沙帮与那些水匪绿林不同,他们结伙只是为了不受欺负,一起讨个营生,那九哥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忍耐不住了。他得了理,可不想就这么放过对方,于是冲周围看客一抱拳,说道:“各位,今日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此人名为买鱼,实则对我白沙帮处处刁难,乃是故意前来生事的。不是我等要为难他,今天这事他要不给出一个交代,我白沙帮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此立足?”
    一众看客窃窃议论,不少人指着那中年人点点戳戳。九哥见无人提出异议,便问那中年人:“你自己说,今天的事情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我身上真的没钱呐。要不这样,这钱我先赊着,马上就要到时辰了,这是大事,可耽搁不得。我先拿鱼回去伺候了老祖宗,下午再把钱给你送来……”
    “呸!你个不要脸的,你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还有脸吃鱼嘛!”一个渔家啐了他一口。
    “让你回去,你还能把钱给送来?你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渔家们纷纷喝骂起来,九哥看着他,摇了摇头。中年人见此路不通,想了一会儿,又冲那些看客说道:“哪位好心的且借我一些银钱,我付了鱼钱,你跟我回家去取。”
    众看客只是瞧热闹的,哪一个肯借钱给他?
    洪顺犯起傻来,悄悄问吴幼朵:“你看我们要不要借给他银子?”
    吴幼朵白他一眼:“你个呆子,有你戏看还不好嘛,要你多管闲事!”
    如此僵持了片刻,九哥冷冷问道:“你可有法子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你都看到了,没人愿意借钱给我,我有甚么法子。”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买你的鱼就是了,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我剁只手给你?”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九哥眼露凶光,他腰上插着一把剖鱼的尖刀,把刀拔出,扔在中年人跟前。
    中年人吓得面如土色,哆嗦道:“我说大哥,你可别开玩笑,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意思。”
    九哥脸色异常冷峻,逼视着他:“你不是这个意思,那还是哪个意思?”
    “我这个……那个……你……”中年人有些无语伦次。
    众渔家听九哥发了话,围成一圈,将中年人裹在中间,齐声喊道:“剁只手下来!剁只手下来!”
    中年人被围在中间,走脱不得,忙用眼光向围观的众人求救,奈何无一人愿意替他出头。他只得连连向九哥告饶,偏偏那九哥就是不松口,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你要是自己不敢动手,那我帮你就是!”九哥走了过去,众渔家闪出一个缺口来。
    中年人见状,一把捡起地上的尖刀,叹了一声:“不就是条鲤鱼嘛,偏要拿我的一只手来换,你们要是非要我这只手,只管拿去就是。我要鲤鱼是为了孝敬祖宗,你们要我的手却去孝敬谁来着……哎哟!”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重要的事情,大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你们这一搅,可要误了我的时辰啦!我答应了祖宗的事情何等重要,怎能误了时辰?真是罪该万死!”
    众人听他直到此时还在“祖宗、祖宗”地喋个不休,人丛中就有人喊道:“这人莫不是个傻子吧?”
    九哥心中也是一怔,心想:“此人莫不是真的有些傻……”
    这时那中年人叫得更凶了:“我可不能误了时辰,不能误了时辰!祖宗啊,你们等着我,我这就把鱼给你们带回去……”说着右手抄起尖刀,大喊一声,“不就是一只手嘛,我给你们就是!”一刀就划了下去。
    众人见时,只听他痛得嗷嗷乱嚎,一只断掌血迹斑斑,掉落在地。他将带血的尖刀一扔,捂着断掌处不住地嚎叫乱跳,众人不意他真的会自砍一掌,都楞在那里看得呆了。九哥看这中年人一副窝囊相,本意不过是想吓唬他一下,替白沙帮找回场子,完全想不到中年人这一刀会砍得这么利落,这一下连他也呆住了。
    中年人一边嚎叫,一边念叨:“可不能误了时辰,可不能误了时辰……”右手从地上捡起鲤鱼,顾不得断掌处的伤情,从缺口处跑了出来,其他看客见状纷纷闪出一条路来,中年人冲破人群,很快跑远不见了。
    洪顺看得肉里都觉发痒,十分自责地对吴幼朵说:“我们刚才就该借钱给他,害得他为了一条鱼剁了一只手掌,太不值当了!”
    吴幼朵回头朝他一笑,说:“要不怎么说你是呆子呢,他压根儿就没把手剁下来。”
    洪顺一惊:“他刚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砍下了手,你没见着嘛,怎么说他没有剁手呢?”
    “那不过是个障眼法。”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不过他定然没有剁掉自己的手。”
    “为什么?”
    “你看那刀。”
    洪顺见那扔在地上的尖刀上满是鲜血,不解其意,问:“那刀怎么了?”
    “那是把杀鱼的尖刀,这般短小,就算它再锋利,也不能轻易就将人的手掌给砍断了,除非那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不过你想,这卖鱼的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宝刀?”
    洪顺想了想,觉得她说得甚是有理,问:“那他那只断掌是怎么回事?”
    “离得太远了,我没看清。”她一边说着,一边瞅着那只断掌。
    正好有一个渔家上前去拣看那只断掌,忽见他脸色大变,呼叫道:“九哥,你快看!”
    那渔家将断掌捧到九哥面前,九哥盯着看了一会儿,勃然大怒。他一把抢过摔在地上,冲着身旁的人叫道:“快去,给我把人追回来!”
    洪顺颇多好奇,问那中年人到底使了什么障眼法,吴幼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瞧情形正如她所料,那中年人耍弄了在场的所有人,九哥顾及到白沙帮的颜面,又着人将那只“断掌”捡了回来,只不作声,驱散了众人。
    洪顺随着其他人悻悻散去,说:“朵儿,这湖太大了,我们须得找个船家才能渡河。”
    “你急什么,我看咱今日在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渡河的事情等慢慢打听清楚。”
    两人于是问了讯,往东北约两三里有一处集市,是附近最热闹的地方。两人游兴十足,兜兜转转了一会儿,肚中觉着有些饥饿了,便挑了一家酒肆进去坐下。洪顺方叫好了饭菜,发觉吴幼朵一手在扯他的衣角,见她正使劲儿向自己努眼色。他顺着她的示意瞧去,见靠着壁角的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人,那人桌上三个菜,当中一个大碗装着硕大一条红烧鱼,另有一壶酒,一个酒盅,正自斟自饮,吃得津津有味。
    洪顺见了那人容貌,差点叫了出来,只因被吴幼朵拉着,才没叫出声来。他小声说:“朵儿,这不就是刚才那个买鱼的人嘛?”
    吴幼朵盯着那人,轻笑一声:“他倒是自在,这孝敬老祖宗的鱼怎么他自个儿吃起来了!”
    洪顺见他自斟自饮,两只手完好如初,压低了声音说:“朵儿,你果然说的没错,你看他的手。”
    吴幼朵尚未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觉得此人有些意思,对他产生了几分兴趣。两人暗中盯着中年人看了一会,忽听得门外人声有些嘈杂,紧接着就有三个渔家打扮的汉子闯了进来。那九哥是白沙帮在湖边鱼市的把头,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在集市上挨家挨户搜查,正好找到此间。
    三个汉子逐桌找过,其中一人发现了壁角处的中年人,立时大叫起来:“在这儿呢,这小子在这儿呢!”
    另两人一看果然是他,其中一个体形彪悍的汉子就喝道:“你小子还有心情在这儿喝酒,耍弄我们白沙帮,可要你的好看!走,跟我去见九哥!”不由分说,就去抓他衣领。这汉子欺他一副病怏怏的弱态,本拟一把将他提溜起来,哪知一拎之下竟然纹丝难以拎动。
    那汉子吃了一惊,以为他脚下有甚古怪,矮下头去查看,见他不过是平常地坐在那里,好生纳闷。他只道是刚才没使上力,抓着他衣领再往上提,将他衣领都扯紧了,那人还是纹丝不动。
    中年汉子被搅了酒兴,遂放下酒盅极随意地一把抓住那汉子的手腕,就听那汉子痛得哇哇大叫起来,连忙撒手放开他的衣领。中年汉子整了整衣领,不咸不淡地说道:“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嘛,都快把我的衣领扯烂了。你们那九哥要是想见我,叫他过来就是,我酒还没喝完,鱼也没吃好,不会跑的,我等他就是。”
    那大汉揉着自己手腕,大叫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九哥过来见你?你要不乖乖跟我走,可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中年汉子整完衣领后将手凑在鼻子上使劲儿闻了闻,作出一副嫌弃的模样,说:“什么味儿?一股子鱼腥味儿,把我衣服都熏坏了。”
    壮汉大怒,作势就要去扑他,另一个汉子看出此人不简单,将他喝住,然后小声向身后的汉子嘀咕了几句,那人转身就出了门外。
    吴幼朵小声嘀咕道:“这人果然不是寻常之辈,这下又有好戏看喽。”
    没过得多久,店外又是一阵喧哗之声,七八个汉子先后鱼贯而入,最后一个进来,正是九哥。店中的食客纷纷识趣地避退出去,店内只剩了中年人和洪顺他们两桌。
    中年人见众人进来,仍是大喇喇地自管自吃喝,正眼也不看他们一下。九哥走到他的桌前,将一物往他桌上一摔,冷冷问道:“不知我白沙帮有何得罪之处,竟教阁下这般戏耍?”他既摸不着对方的底,还不好轻易发作。
    洪顺见那摔在桌上的东西正是那只“断掌”,此时距离稍近,看得稍微清楚了些。那“断掌”似乎是用胡萝卜雕琢而成,雕功不赖,粗看上去像极了人掌,上面又涂了大滩不知是真是假的鲜血,触目惊心之下一般人不敢细看,这才能以假乱真,骗过了众人。
    中年人瞅着“断掌”,忽然哈哈一笑,说道:“开个玩笑而已嘛,白沙帮不会连这么个玩笑都开不起吧?”
    “玩笑?阁下从今儿个早上起一直戏耍我们到此番,一句玩笑恐怕交代不过去吧?在下白沙帮廖成九,到底有何得罪之处,还请阁下明示!”他认准了此人这般挑事,必是来者不善。
    中年人“噗——”地吐出口中的鱼刺,颇不以为然地说:“最烦你们这些不经逗的了,没事和你们逗逗乐子,非要搞得这般一本正经。”
    廖成九见他不肯明言,更加生气,又见桌上那碗中正是自己从湖里捞起的鲤鱼,出言讥道:“阁下买鱼不是为了孝敬祖宗嘛,怎么你还从祖宗嘴里夺食啊?”
    白沙帮的帮众哈哈大笑起来,有帮众附和道:“还假惺惺冒充孝子!”“就为了骗条鱼吃做成这种事来,真不要脸!”……嘲讽之声四起。
    中年人并不生气,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和咱祖宗都是一家,我吃了就是给祖宗吃了,这不都一样嘛!”
    “咱打的鱼你是吃了,可该咱的鱼钱你还没给呐……”廖成九在众人面前折了面子,一定要找回这个场子来。
    中年人故作惊讶:“鱼钱我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你哪里给过?”
    中年人抓起那只“断掌”,说:“不是你自己说的,用我这只手抵你那条鱼。我把手都剁给你了,你怎么能说我没给你鱼钱呢?”
    廖成九恼羞成怒:“你还在戏耍你九哥呐!真当我们白沙帮好欺负嘛!”重重一掌,将那张桌子拍裂开来,桌上的碗盏掉了一地。
    总算那中年人手快,一把抢过了酒壶,他抓着酒壶咕咚又喝了一口,然后看着地上摔碎的碗盏叹了口气:“可惜了这条鲜鱼,我还没吃完哪!”
    廖成九看他浑然不把自己当回事,摆明了是来挑事儿的,于是一拳重重朝他肚子砸去,叫道:“没有钱,就把吃下去的鱼给我吐出来!”
    他一拳砸在对方肚子上,打得中年人躬身弯腰,迎面冲下脸来。他那张脸正好与廖成九相对,面孔因吃痛而扭曲得变了形,嘴里鼓鼓囊囊不知含着什么东西。廖成九情知不妙,待要闪避已是不及。中年人一口喷出,嘴中的酒水将他喷了个满头满脸。他睁不开眼来,急忙伸手在脸上擦拭,只听那中年人“哈哈哈”一阵大笑,连声叫道:“有趣,有趣得紧!”
    白沙帮众见廖成九吃了算计,立时围将上来打那中年人,却听得一阵的“哎哟!”、“个板妈呀……”的叫声。等廖成九拭干了眼睛,五六个帮众已歪倒了一地,还撞烂了几张桌子。其他的帮众虽还围着中年人,却吓得裹足不敢再前,眼中满是惊恐之色。
    廖成九面上强自镇定,心中的惊惧不下于那些帮众。他揉拭眼睛只用了一小会儿功夫,对方竟已撂倒了己方五六人,想不到这个一脸窝囊相的家伙竟是个绝顶高手!他明知不敌,不愿折了气节,昂首道:“想不到阁下深藏不露,我廖某无能,白沙帮今日算是栽了,还请阁下留下字号,也让我输个明白。”
    “我无名无姓,与你们白沙帮无冤无仇,今儿个不过是一时兴起,就想吃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鲤鱼,就这么点儿小事,你们非要搞得大动干戈。”
    廖成九不信他的话,洪湖上各路水帮不少,彼此争斗不休,都想独霸洪湖。此人武功如此之高,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多半是哪个水帮请来的高手,闹不好就是冲着白沙帮来的。
    “白沙帮别的没有,要鱼管够!阁下若是真想吃鱼,只需招呼一声,别说六斤六两六钱的鱼,便是十斤十两十钱的鱼,也都包在廖某身上。”他被那中年人带到沟里去了,竟然说出“十斤十两十钱”这等话来,旁人听着无不感到别扭。
    中年人略略摇晃着脑袋,说道:“那也不必,我今天吃鱼是临时起意,过了这个兴头就没意思了,你们这一闹,我连半分兴致都没了。唉,无趣啊无趣!”他显得意兴阑珊,就要准备离开。
    廖成九下意识地叫道:“且慢!”
    中年人停下脚步,斜蔑了他一眼,问:“怎么,你还想问我要鱼钱嘛?我可真真地告诉你,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廖成九僵在那里,脸色十分尴尬:就这么放了他走,白沙帮颜面无光;可若要留下他,又决计没有这个本事,闹到最后灰头土脸吃瘪的恐怕还是自己。他思来想去,与他动手肯定讨不了好去,可要是连对方的底都没摸着,回去定遭责罚,于是拱了拱手,说:“阁下武功高强,廖某拜服。只是我若这样回去,必受帮主责罚,还请阁下留下高姓大名。”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个无名无姓之人嘛,你当我骗你不成?”
    “在下不敢。”廖成九嘴上说不敢,却没有闪开的意思。
    “你要是非要问的话,那我告诉你,我姓齐,这下你可以闪开了吧?”
    廖成九搜肠刮肚一番,想不出他是江湖上哪位姓齐的厉害人物。对方既告知了姓氏,他不好再细问,倒显得自己孤陋寡闻似的,不得已,他只得挪开了脚步。
    中年人正要离开,一个颤微微的声音说道:“客官,您……您的饭钱还没结呐……还有,你们打烂小店这么多东西,这……这个怎么算啊?”原来是酒肆掌柜。
    中年人两手一摊:“哎哟,真没带钱,要不你找他们……”朝掌柜向廖成九努个眼色。
    廖成九已经失了颜面,岂能再为他买单,白沙帮真的不要脸面了嘛?他于是说道:“阁下这就不对了,我的鱼钱可以不要,就当我白沙帮奉送了。可这饭是你吃的,酒是你喝的,东西也是你打烂的,干我们何事?告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掌柜唯恐中年人也一走了之,一下扑到他的脚前,哭丧着脸叫道:“你们可不能赖账啊,我这是小本买卖,赔不起啊……”
    中年人将上下衣服翻了个遍给他看,说:“今日真的忘了带钱,我先赊着,改日还你。”
    掌柜将他死死抱住,哪里肯放他走。中年人犯了难,他武功虽高,终不好对这掌柜动手。过了一会儿,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俯下身来和颜悦色哄那掌柜:“刚才我拿了他们一条鱼,没有钱付,就砍了一只手掌给他们。现在我吃了你的酒菜,还是没有钱付,要不我也砍一只手掌给你,你看可好?”
    掌柜看他两只手掌完好无恙,哪里砍过给人家?这不就是想要赖账嘛,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一把鼻涕一把泪哭道:“我要你的手掌干嘛,你砸烂了我那么多东西,叫我怎么活啊……”
    中年人想要甩脱,奈何那掌柜死拽活拉不肯松手,他的哭嚎声引来了大批看客。中年人不好用强,显得束手无策,这回真变成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喂,这锭银子就当这位爷赔了你吧。”吴幼朵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掌柜。
    掌柜接了银子,喜形于色,立刻放开了中年人,连声道:“谢谢客官。”
    中年人将吴幼朵打量一番,问道:“你为何要帮我?我告诉你,我身上可没有银子还你。”
    “不用你还,江湖救急嘛。”
    “你可听好了,这银子是你自己要替我还的,可不是我让你还的,我可不欠你的银子!”
    洪顺想他们好心帮他,这中年人反而是这种语气,好像他们会讹诈他一样,心中有气:“我们好心帮你,你怎么这般说话!”
    中年人嘿嘿一笑:“我可没要你们的好心来帮我。”
    “你……”
    洪顺气得嘿咻嘿咻,吴幼朵却不介意,笑嘻嘻地说:“是我们自己要帮的,与你没有干系,你既不欠我们银子,也不欠我们人情。”
    “既是如此,那我告辞了!”中年人随即往人丛中一钻。
    “哎……”吴幼朵想不到此人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也不打。
    她跟着他钻出人丛,已不见了他的踪影,有些懊恼,洪顺则仍显得愤懑不平,问她:“你之前不是不让我多管闲事嘛,怎么又给了他银子付账?”
    “我觉得这人挺有意思的,本来想……唉,哪知道一眨眼儿人就跑没了……”
    “他哪里有意思了,骗吃骗喝不给钱,我看就是个无赖!”
    “我们先找地方住下,明日准备渡河吧。”吴幼朵不和他多说,那中年人一点儿不领她的情,令她有些兴味索然。
    第二天两人来到渡口,接连找了几个船家,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些船家看到两人像是见了什么瘟神,无一人肯渡他们过河。吴幼朵气不过,最后一把揪过一个船家,喝问道:“叫你渡河为何不渡,还怕我们少了你的船钱?”
    那船家吓得不停哆嗦,说道:“不是,不是……那个,那个,两位客官有所不知,这湖里水匪猖獗,小的不敢送……”
    吴幼朵攥起拳头就要砸他,说:“你们要是怕了水匪,还在这里做什么渡船!”
    那船家急忙捂住了额头,浑身更加哆嗦,吴幼朵这才看见,他的眉额上一滩红肿,似是被人打过一般,便问:“你头上被人打了吗?”
    船家慌忙摇手,连声道:“没有没有,是我不小心自己碰的……二位客官要是实在想渡河,你们可以让大胆送你。”说罢朝一旁一个戴蓑笠的船家努努嘴。
    “大胆?那是什么人……”吴幼朵瞥了那船家一眼。
    “他也是这里的渡家,没有名姓,因为他胆大,不怕水匪,所以我们都叫他大胆……”
    那大胆本来拿蓑笠遮了大半边脸在打瞌睡,茫然间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惺忪醒来,连声问道:“谁在叫我?是有客人要渡河吗?”
    那船家应道:“正是,大胆,这两位客官要渡河。”声音中有些仓惶,似是颇为怕他。
    大胆歪戴着蓑笠赶过来,向两人指了指自己的渡船,说:“两位客官要想渡河便请上我的船,他们这一帮胆小的不敢单独行船,定要凑了人数才敢过河。”
    吴幼朵半信半疑:“真的假的?那你为何不怕?”大胆的面容被蓑笠遮去了大半,只稀稀拉拉露出几根长长的胡须。
    “客官你没听他们说嘛,我是大胆,我什么也不怕!”
    洪顺有些不放心,拉着吴幼朵小声说道:“这么多船家都不敢过河,要不我们也等人凑多了些再走吧。”
    吴幼朵横他一眼:“瞧把你给吓得,水匪来了不是更好玩嘛。”
    大胆连声应道:“客官放心,有我大胆在,任他是哪里的蟊贼,都不能伤了二位!”他冲着其他船家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那些船家连忙一叠声地附和起来,大胆颇有些得意,炫耀似地问道:“两位客官,你们可看到了吗?”
    吴幼朵没见过水匪,非但不怕,心中反而有些许小小的期待,便跟着大胆上了渡船,洪顺只好跟着上了船。这是二人第一次坐船,那渡船又小,二人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差点栽入湖中。大胆让二人分前后两头分开坐下,那船才稳定下来。
    大胆载着二人划出渡口,二人颇有些新奇兴奋,一直在耍水玩闹,船划出一段之后,吴幼朵发觉有些不对头:大胆划船的技艺似乎并不娴熟,不但船划得又慢又摇,有两次风浪急时差点把船掀翻过来,吓得两人一身冷汗。
    “我说船家,你这船怎么划得不稳当啊?”吴幼朵问。
    大胆“嘿嘿”两声哂笑,说:“我昨晚喝多了,现在还上头呢,客官见谅。”
    吴幼朵总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好在不知是他渐渐摸出了门道,还是他的酒醒了,这船总算渐渐稳了下来,划起来也顺当了不少。大约划出一个多时辰,这一叶扁舟已湮没在万顷碧波之中,飘若一叶浮萍。洪湖水面浩渺,烟波连天,二人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江湖风景,极目远舒,都觉得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吴幼朵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呼又叫,若不是怕会翻了船,她早就在船上手舞足蹈了。大胆一边划船,一边似真似假地说道:“客官,你别乱叫了,可别把水匪招了来。”
    吴幼朵嬉笑道:“有你大胆在此,水匪有什么好怕的。”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刚说完,洪顺便发现从远处的一块岛洲后面冒出三四个黑点来,那些黑点在湖上行驶极快,不多时就赶了上来。等它们近了一看,原来是三条舢板一样的小舟,极快地向他们围拢过来。
    洪顺已能看见船上隐约的人影来,听得见他们的吆喝声,心中好不紧张,连声问:“船家,你看那几艘船过来了,他们不会就是水匪吧?”
    吴幼朵也觉着不妙,催促道:“大胆,你快划啊,快划!”
    此刻分明显出大胆划船的笨拙来,他手忙脚乱一通猛划,船速不见有何提升,反而是那些小船轻捷异常,不消一会儿,已将渡船前后围住。洪顺一看,一共来了三艘快船,每船上各有二三人,其中一艘船上为首一人正是廖成九。
    廖成九见了二人,高声问道:“那姓齐的家伙呢?”
    洪顺摇摇头:“我们不认识那个人。”
    廖成九哼哼两声冷笑:“你们不认识,倒肯替他付了银子?”不过小船上藏不得人,确实不见其他人,他又问,“你们老实说来,他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和他什么关系?今日若不从实招来,九哥我送你们去见水龙王!”他以为姓齐的中年人和二人必有关联,当时忌惮他武动了得,又不明洪、吴二人的底细,才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到了湖上,这是他们驰骋的天地,可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洪顺几番解释,他都不信,万般无奈下只得向大胆求救:“大胆船家,你不是说水匪都怕你嘛,你快把他们赶走吧!”
    大胆此刻蜷身缩在船脚,蓑笠盖住了面部,一动不动。洪顺见他不作一声,焦急道:“船家,我说大胆船家,你倒是说话呀!”
    廖成九这才注意到这人,端详了他半天,忽然喝问道:“大胆!你是何人,我怎么没有见过你?”那渡口在白沙帮的地盘上,渡口的船夫他尽皆熟识,却从未见过此人,顿时疑窦丛生。
    大胆一脸讨好相,连声道:“大爷你息怒,小的是新来的,不过是想在这里讨口饭吃而已。”
    廖成九越瞧他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忽然,吴幼朵指着远处的水面叫了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一个巨大的灰影正向这边快速靠拢过来,原来是一艘很大的船。
    那大船驶近,廖成九很是吃了一惊:这艘船足有十几丈长,高不下三四丈,船身高阔威扬,像是一座飘在湖上的小山。自己这几艘快船在它面前,就似飘零的几片浮叶,轻易就能被大船碾压了。他自幼在洪湖上讨生活,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庞然舰船。
    正在他惊疑之间,高高的船舷上传来一阵长笑之声,紧接着便探出几个脑袋来。其中一人一张肥脸上挂满横肉,一道深赭色的刀疤几乎劈开了他左半张脸。他一眼认出,这人是洪湖上最大的匪帮——红莲帮的帮主“鱼疤子”宋海龙。
    宋海龙笑毕,突然脸色一沉,问道:“廖老九,你胆子不小,竟敢跑到我红莲帮的地盘上抢买卖来了?”
    “宋疤子,我看你是昨晚酒喝多了还没醒吧?这里还是我白沙帮的地界,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宋海龙最忌讳人家说他的疤脸,闻言大怒,一声令下:“给我拿了!”大船上忽然飞下几十条挂钩来,将廖成九和白沙帮的几人钩挂住,便往大船上拖去。
    廖成九想不到红莲帮会突然发难,白沙帮众人除了一人跳水逃脱外,其余尽皆被擒。他怒不可遏,骂道:“宋疤子,你敢在我白沙帮的地界暗算老子!”
    宋海龙哈哈大笑:“廖老九,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洪湖都是我红莲帮的天下,你要是乖乖识相,以后你就是白沙帮的老大!”
    “呸!你宋疤子想独霸洪湖,别白日做梦了!”
    “老子是不是在做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廖成九被拖上大船后,和白沙帮的帮众一同被绑了,带到宋海龙面前。洪顺他们三人中洪顺不识水性,吴幼朵虽会水也不敢在这浩瀚无边的大湖中泅水,于是三人一同被带上了大船。
    宋海龙大咧咧坐在正中,左右两侧各坐了一人,一张疤脸春风得意。廖成九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宋海龙右首坐着的分明是水鸭帮的帮主——“鸭头”卞武。卞武看着廖成九,神情有些不自在,不敢与他正眼相望。左首另有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却不识得。
    洪湖上历来匪盗猖獗,最乱时有十几股水匪各自占水为王,后来红莲帮、白沙帮和水鸭帮渐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中尤数红莲帮的势头最大。宋海龙早有吞并二帮的野心,但一来以一吞二难度不小,二来有官军虎视在侧,三家之间于是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
    “廖老九,你在白沙帮里也算是个人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卞帮主——”宋海龙将手一引,指向卞武,“他就带着水鸭帮投了我红莲帮,眼下已是我的副帮主啦!你们那个郑国英冥顽不灵,我看哪白沙帮也是时候换换主人啦!老九,你要是识时务,我助你铲除了郑国英,以后你白沙帮一并归入我红莲帮麾下,你就与卞兄弟平起平坐,你看如何?”
    廖成九暗暗吃惊,水鸭帮的势力和白沙帮在不相上下,这些年来两家曾多次共抗红莲帮,怎么这次一点风声没有,卞武就突然降了红莲帮?
    宋海龙见他默然不语,以为他心有所动,笑得更加开怀:“我就知道老九是个聪明人,这笔账你一定算得过来。来人呐,快给老九兄弟松绑。”
    白沙帮中有两个血性汉子,冲着宋海龙破口大骂,稍待着连廖成九一块儿骂了。宋海龙不以为忤,指着坐在他左首的那一人说道:“老九兄弟,今日我为你引荐一人,你便知我红莲帮称霸洪湖,绝非虚言!”
    廖成九没有归顺的意愿,完全是宋海龙得意过头后的一厢情愿,不过他的脑子转得快,宋海龙的这番自大可见是事出有因的,倒不如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廖成九于是朝那人拱手致意,那人很显托大,只向他瞟了一眼,很敷衍地冲他拱拱手。
    宋海龙得意之至,继续说道:“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九龙山庄蒲牢堂的金真堂主,这艘龙骨大船就是九龙山庄送与我红莲帮的见面礼!哈哈哈哈!”
    廖成九听到“九龙山庄”的名头,震惊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江湖有言,“一剑二鬼,虎啸龙吟”,这“龙吟”指的就是九龙山庄的庄主贺之翔!原来宋海龙背后竟有九龙山庄撑腰,无怪乎水鸭帮一夕归附,宋海龙更是野心勃发,狂妄至斯!
    第十五章 浪遏飞舟竞逐雄

    九龙山庄位于浙江宁波的九龙湖谷,原本在江湖上默默无名,直到数十年前其庄主贺之翔大战少林叛僧——即有着“虎啸”之称的原少林伏虎罗汉明澈,由此一战成名,蜚声武林。
    说起当年的那次大战,其中隐晦如深,莫衷一是,江湖上更是众说纷纭,成为一桩难解的悬案。引发这场惊天大战的最初当事一方,便是被奉为武林泰斗的少林寺,少林不幸,十年前出了一桩天大的丑闻,十八罗汉中天资和武功最高的伏虎罗汉明澈盗取藏经阁秘籍败露,打死了少林寺三大神僧之一的至果大师,在出逃的过程中又打伤了另一位神僧至善大师,最后叛逃出寺。
    说起伏虎罗汉明澈,他是三大神僧之一的至哉大师座下弟子,因天资悟性出众,曾被至哉大师和当时的少林方丈至妙大师寄予厚望。少林寺的七十二绝技中有三项武功最难练成,分别是大明王手印、尊天吼和大慈悲掌刀,被称为少林的三大神技。三大神僧各擅其中一项神技,至果大师练就了尊天喉,至善大师练就了大明王手印,至哉大师则练就了大慈悲掌刀,此外虽也有不乏练成者,但都是初具其形,难有造诣。
    “至”字辈在少林辈分极高,能练成三大神技者亦不过寥寥,当时的“明”字辈更无作为,只有明澈一人练成了尊天喉。他师从至哉大师,另一项神技大慈悲掌刀也已初具雏形,此等修为百年来堪称绝无仅有。谁知风云突变,明澈大约是练功急于求成,竟然犯戒去藏经阁盗取秘籍,结果闯下弥天大祸。他原本只是少林十八罗汉之一,声名并不响亮,但经此一役,驰名天下的三大神僧一死一伤,江湖震动,令他声名大振,这才博得了“虎啸”之名。
    明澈叛逃,不但重创了少林寺,更令少林的百年盛誉蒙羞。少林寺此后闭门自省,对此案绝口不提,至于其中的诸多细节和原委,更是讳莫如深,被视为最大的禁忌,所以江湖上无人得悉实情。少林此后四下搜拿明澈不着,但奇怪的是,明澈不知为何去了九龙湖谷,并在那里和九龙山庄的庄主贺之翔大战了一场,九龙山庄由此进入武林视野,贺之翔凭借此战一夕崛起。
    当年二人之战的胜败究竟如何,没人能说得清楚,据说是打了一个不分上下。九龙山庄地处偏僻,江湖上找不到亲眼目睹二人战况的见证者,不过这场战斗又确乎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后来有许多江湖传言描述二人的那场战斗。据说贺之翔是以一门“水龙吟”的神功抵御住了伏虎罗汉的尊天吼,这才有了“虎啸”、“龙吟”之争。
    此战过后,伏虎罗汉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从此不见人踪;贺之翔和他的九龙山庄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少不服气的耆老人物和顶级高手,还有那些急着想扬名立万的青年俊才纷纷去寻他决斗,结果无一人得以生返。如果说贺之翔和伏虎罗汉的那场决斗还有些模棱不可辨的疑问,那他无一败绩的挑战结果则坐实了“龙吟”绝非浪得虚名。贺之翔由此威名更盛,并最终奠定了“一剑二鬼,虎啸龙吟”的武林格局。
    不过数年之后,贺之翔大约是厌倦了,宣布退隐江湖,关上了九龙山庄沉重的大门。初时还有些不死心的武人上门,但无论他们如何挑衅,九龙山庄的大门再未重启,如此经得数年,九龙山庄终于归入沉寂,以至于人们逐渐淡忘了他的存在。如此低调的九龙山庄怎么会突然搅入到洪湖上的帮派纷争?
    红莲帮在江湖上不过是不入流的小角色,安能入得了九龙山庄的法眼?廖成九觉得事有蹊跷,暗想:“莫不是宋海龙耍诈,想扯着虎皮做大鼓?可要说宋海龙信口雌黄,他有那么大的胆子去坏九龙山庄的名头?”他有心想搞个水落石出,但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反而引起宋海龙怀疑,于是显出为难的表情,说:“宋帮主,我老九自认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但要我卖主求荣,这种事情我做不出!”
    宋海龙赞道:“好!廖九哥就是廖九哥,果然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宋某佩服!不过我有几句话,要说与兄弟你听,你看哥哥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宋帮主请讲。”
    “老九,我们兄弟这么多年靠着这洪湖吃喝,头上顶着水匪的骂名,却是为何?”
    “哪还用说,官府横征暴敛,断了兄弟们的活路,这才逼上梁山做了这等买卖。”
    “兄弟说得正是。可是这么些年我们依旧过得苦巴巴的,终日被官军逼得东躲西藏,像条丧家犬一样,又是为何?”
    “官府将我们视为匪盗,必欲赶尽杀绝而后快。”
    “着啊,正是此理!老九兄弟,我再问你,这洪湖上大大小小的水帮加起来足有几千号人,却常被官军追得连窝儿也丢了,你想过没有,这又是为何?”
    “这……”廖成九一时答不上来,他觉得今日的宋海龙大有不同,平日里大老粗一个,几时变得这般深思熟虑?这一连串的问题连珠而出,岂是他能所想?
    宋海龙不待他回答,又说道:“我来告诉你原因,那都是因为我们不团结,没有把力量拧在一起,只能任人欺负!”一边说着一边作了一个攥紧拳头的动作,“老九兄弟你看,如果我们能像这样拧成一个拳头,那些官兵何足惧哉?”
    廖成九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作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宋海龙以为说动了他,继续劝道:“他们都以为我宋海龙野心大,想要独霸洪湖,其实不是的。我是想把这盘散沙拧成一只拳头,以后任谁也不能欺负我们,我们兄弟同在这一片水里吃喝,何必非要分什么白沙帮、红莲帮?大伙儿聚在一起,就像宋时的水泊梁山一样,众兄弟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岂不逍遥快活?”
    “宋帮主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嗳,自然有道理!你看卞帮主,他就深明大义,带着他的兄弟入了我红莲帮。他现在已经是我红莲帮的副帮主了,他带来的兄弟还是归他统领,不过是少了一个水鸭帮帮主的一个虚名。他的水鸭帮还是他的,我的红莲帮倒要多算他一份,你说这买卖他做得值不值?”说罢笑呵呵地望向卞武。
    廖成九赞同地点了点头,但眉头还是锁着几分:“今日听宋帮主这番说教,老九我茅塞顿开,不过……不过郑帮主待我不薄,我怎能反他?”
    “嗳,我不是叫你反他,是取而代之。所谓有能者居之,郑国英那厮已经老朽了,哥哥我前些天找他好言相劝,可他舍不下帮主的虚名,以为入了红莲帮便是在我之下,折辱了他,死活听不进去。”
    “那这事就不好办了,郑帮主执掌白沙帮多年,人威孚重,我岂能代之?帮中的兄弟会不服的!”
    “老九兄弟此言差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乃是大势所趋,不是哥哥我咒你们,白沙帮倘若不识时务,必将陷入死地,他日为官军剿灭。老九兄弟,你此时不决,连累得可是整整一帮的弟兄!”
    廖成九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宋海龙再添一把火,道:“兄弟你若是怕不能在帮中服众,这一点大可不必担心,哥哥我今日答允你,一定助你坐稳白沙帮帮主之位!”
    “宋帮主,此事……你还得容我好好考虑……”
    宋海龙见一意催逼不成,仰天打个哈哈,说:“老九兄弟重情重义,哥哥我就看重你这一点。既是如此,你就好好考虑,咱们兄弟先去喝酒,我要向你好好引荐金堂主……”拢着廖成九就往船舱走去。
    “廖老九,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亏得郑帮主这般待你!”两个白沙帮的汉子以为廖成九要叛帮,对他大骂不止。
    宋海龙扫了二人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杀气,不过瞬间又平复了。他笑眯眯地看着廖成九,问道:“老九兄弟,你看他们二人如何处理……”
    廖成九求情道:“宋帮主,无论如何,暂且饶过他们的性命。”
    “好说,好说,既是你老九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等你老九想通了,他们自然也就想通了。来人呐,把白沙帮的兄弟们都带下去,你们都给我听好喽,以后老九的兄弟就是咱自己的兄弟,要好生招呼,不可失礼!”
    红莲帮众人齐声应“喏”。白沙帮众人被带下后,甲板上只剩了洪顺、吴幼朵和大胆三人。宋海龙转头问廖成九:“这三人是……”
    “他们只是普通的渡客,与我白沙帮并无关联。”
    宋海龙绕着三人逐一走过,走到吴幼朵身前时,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个遍,笑嘻嘻地问道:“小姑娘,你们是干什么的呀?”
    洪顺见他没安好心,横身挡在吴幼朵身前,答道:“我们不干什么,就是雇了船家过河而已。”
    “过河?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这个不关你的事!”洪顺硬邦邦答道。
    “你小子既然在我的船上,那就关我的事。”
    “又不是我们要上你的船,是你们把我们掳上来的!”
    “哟呵,你小子气性倒还不小,你既然不想上我的船……来人呐,把他给我扔下去。”两个帮众上来就去拦抱洪顺。
    洪顺拉开架势,呼啦一拳“白虎掏心”,将当先一人打了个仰面朝天。他连日来苦练《白虎秘籍》,那些精深的招式难以领会,便先练那些简单易学的,这招“白虎掏心”他练得最为精熟。
    红莲帮众人见他会武,立时又扑上来三四人,将他围住。洪顺自觉颇有小成,早就想一试身手,索性放开手脚,和这几人撕斗起来。数个回合过后,他瞅住时机,又是一招“白虎掏心”送出,正打在一人鼻梁上,打得那人一脸鼻血。
    洪顺信心大增,更加来劲,一番拳打脚踢,打得煞有介事。对方虽有四人,竟一时拿不下他,再斗得一时,洪顺觉得翻来覆去只是那几个招式,不甚过瘾,竟尔身法一转,剪开了双腿,使出了一招“虎尾三剪”。这招“虎尾三剪”乃是白虎通辟拳中的精奥招式,仿的是饿虎扑斗时以虎尾作鞭迅猛鞭扫的技法,杨风烈那日与雷公相斗时便曾使出此招,端得是精妙无比,连雷公也吃了一记暗亏。
    洪顺先前看拳谱时,便对此招印象深刻,私下研习过多次,奈何以他现有的根基根本施展不出,练了几回都以失败告终。他此时斗得兴起,有些忘乎所以,忍不住便使出此招来。只见他身子向前腾空扑出,双手作虎爪前扑状,两腿呈剪刀型张开。人与虎不同,没有第五条尾巴可作鞭扫之用,所以“虎尾三剪”的厉害之处乃是以凌厉的腿法作“剪法”,剪击敌人。此外,就是暗藏的那一处奥妙——杨风烈那根深藏不露的虎尾,真正不负了“虎尾三剪”之名。
    此招胜在招法怪异,以奇取胜,敌手往往会被前扑的虎爪迷惑,想不到杀手锏是藏拙的腿法剪功和平空生出来的虎尾鞭扫。此招对施技者的要求极高,不仅轻功、内功都需达到一定造诣,腿法更须扎实到位,方能显出“三剪”的威力来,但洪顺的轻功、内功和腿法无一能达此境界。他身子刚刚腾扑而起,本是要凭借轻功向前虎扑而出,不料一口真气续接不足,整个人生生跌落下去,摔在了甲板上。
    那几个帮众怎能错过这等良机,四人一拥而上,将他一通猛揍。吴幼朵急忙冲上去,展开腿法连环踢出四脚,将四人踢了开去。
    宋海龙见这小丫头腿法不俗,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立刻喝止了其他冲上前去的帮众。当然,他心里还有另一层见不得人的盘算:吴幼朵颜色清丽,他早就动了色心,惟恐手下这帮粗人没个轻重,伤了她的细皮嫩肉。
    吴幼朵扶起洪顺,见他满嘴满脸都是鲜血,好生疼惜。宋海龙瞧着二人,揶揄道:“怎么?这小子不想在我船上呆着,那我就放他下去,遂了他的心愿。”
    “可他不会水,你把他扔下去会淹死的。”
    “那可不干我的事儿,是他自己要下去的。”
    “那……”吴幼朵一时无话反驳,刚才确实是洪顺自己使性,说什么不想上船的话来,她只得态度一软,说,“他是个呆瓜,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宋海龙仰天大笑:“好,我不和他一般见识,那我和你一般见识,如何?”
    吴幼朵不懂他的意思,问:“你怎么和我一般见识?”
    宋海龙见她问得天真,更加开心:“我现在不和你说,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来人呐,把他们俩给我带到船下的仓里,好生看管起来。”
    吴幼朵见那些帮众又围拢过来,一声娇叱:“你们哪个敢上来?”
    两个壮汉对她毫不理会,径自扑了上来。吴幼朵下意识往怀里一掏,本是想去掏蛊毒药水的,后来一想立即放弃了这念头,施展开腿法和他们缠斗。这是在茫茫的大湖里,无处可逃,要是和对方结下死仇,对自己也是大大的不利。
    她的这套腿法叫作“双兔傍地腿法”,精妙无比,不但轻巧地避开了两个大汉的扑击,而且反势连环两腿,将两人踢翻在地。红莲帮中又冲出三人,吴幼朵不待他们近身,在甲板上飞奔起来,那三人紧紧追在她的身后。她向船舷一侧飞冲过去,忽然一个箭步踏上船舷,像壁虎爬墙一般飞踩直上,身形极是轻盈。
    三人冲到船舷前,却没这般本事直踏而上,只得仰头朝她望去。那是时,吴幼朵已如飞燕一般轻捷直下,稳稳地落在了三人身后。她双腿轻弹,兔起鹘落,又将三人连环踢倒。
    红莲帮众见她接连打倒数人,有几人就掏出钩绳来,跃跃欲试要朝她抛勾。宋海龙见了,立即大声喝止,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娇娘,倘若被勾坏了,岂不可惜?
    宋海龙亲身跳将过来,对吴幼朵说:“小丫头,你的腿法不错嘛。”
    “岂止是腿法不错!”吴幼朵一声娇喝,呼啦一拳就朝宋海龙劈面砸去,使得也是白虎通辟拳的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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