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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女性悬疑犯罪小说《回南天》(已完稿)[第3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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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利椿男叹了一口气,坐在棕褐色的木质高脚椅上,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拿出手机,只见屏幕上排列着一整列未阅读的新闻标题,其中排在最后的一条便是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学生坠亡的通报新闻。利椿男点了进去,深蓝色的纯色背景中显示出白色的字体,写着:“经公安机关现场勘验、法医检验、调阅监控、全面检查,认定高楼坠亡属于个人行为,排除他人所为。调查组对该名学生近期情况进行了多方调查,未发现学校存在体罚、辱骂等师德师范问题,也未发现该生在学校受到校园欺辱的情况。基本判断该生是因个人问题轻生……”
    看着这条新闻时,利椿男对于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禁又产生了怀疑。她想,为什么关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案,在过去这二十年里,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像这样明确的结果和回答呢?或者更确定地说,她意识到自己从二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负责案件的警察覃立方后,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和通知了。
    覃立方,利椿男又在一次想起了这个名字。
    她记得事发两年过去后,当她再次前往派出所寻找覃立方询问相关案件进展时,却被告知:“他已经被调走了,不在这里了。你那个案子我帮你看了一样,暂时没什么新的进展啊,有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那,那个鞋子……”
    “什么鞋子?”
    “就是我在神树公园捡到的那个粉红色的鞋子。”
    “这里显示经过检验不属于你女儿的鞋子,可能只是长得一样而已,这种鞋子也不是只有一双。都有签字了,肯定不会错的。”
    忽然间,利椿男越发觉得她在记忆中听到的那个声音似乎就和她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而那个黑影也在不经意中替换上了覃立方的脸。只是利椿男立刻就将其否定掉了。那个荒谬的现实同样地又再一次从过去出现了,成为了逝去的现在。她想,怎么会是不属于祎祎的鞋子呢?那双鞋子明明就是自己带她去百货大楼买的。真的是自己弄错了吗?
    而现在,连接着未来的现在,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她怀疑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最终能够获得证明的可能性,甚至包括它的真实性。她匆忙拉开自己的手提袋,从内层的小袋子里翻出了那枚包在餐巾纸里的黑色耳钉,以确保事实曾经存在的真实。就好像所有的真实都被寄托在了这枚黑色耳钉上,耳钉已经不再是一枚单纯的耳钉,它成为了一种超越其本身存在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替代着真实与现实的可视化实体。也许它也拥有着这样一种潜质,成为一种永恒。
    这一天的同一段时间里,齐柯正忙着陪同姐姐齐欣前往“三产”商铺委托经营管理的公司追还欠款。这个名为“千禧广场”的商业广场不过一栋半完工的建筑物,孤零零地屹立在白坡村尚未开通的地铁口对面,充斥着破败萧条的气息。主马路因为修建地铁的缘故在两旁围起了统一的蓝色波纹状铁板,将白坡村与千禧广场隔了开。千禧广场西侧通往另一个方向的巷子前同样立着几块单薄的蓝色铁板,风一吹就“啪啦啪啦”地响个不停,仿佛也在试图为这个萧条的商业广场添上一点吵闹。
    齐柯穿着一身棕色的灯芯绒西装,站在千禧广场唯一一处已经展开经营活动的便捷酒店门前,望着一大群手里紧抓着合同或者手提包的中年人们挤向酒店的旋转门。他被推着走向那栋装潢稍显简陋的酒店,推着他的人还包括了他的姐姐齐欣。齐欣一边拉着齐柯,一边与身旁那名身穿红色印花长裙的中年女子说道:“你得过钱没有啊?”
    “一分都没有,气死我了。我这里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的,前三年每个季度要返还给我十万,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收到过。打给他们那个经理,根本就不接电话,以前负责卖给我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去哪了,电话都停机了。”
    “卖的人是另一批的,他们当时只是负责卖而已,卖完之后根本就不管你,所以卖的时候说得有多好听,买了之后就知道有多坑人了!我都来过两次了,每次都见不到他们那个经理,还有那个开发商谢诠,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齐欣回应道。
    接着,另一个皮肤黝黑松弛的中年男人也加入了他们的对话,说道:“像我们还不是本地的,要追钱就更难了,本来想着投资个铺面,以前有钱养老的,谁知道现在连养老的本钱都给骗了。真是黑心商人!今天我们专程赶过来的,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讨个说法,让他们把钱赔回给我们!”
    “是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实在太不容易了。”
    齐柯沉默着站在汹涌的人群后方,等待着那两架小型的电梯再次打开门。不远处的酒店前台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人群,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只能悄悄拿起手机发送了一条信息。齐欣转头看向齐柯,问道:“你帮我联系了记者没有?怎么还没到呢?我们一会儿让要他们现场报道,要让政府看到才行。”
    “对啊,就是要闹大了才行,不然根本引不起关注!我们的血汗钱也追不回来了!”一名头发半白的女子情绪激动地说道,齐柯刚想说的话只好又咽了回去。没一会儿,酒店门口外面的广场处也开始吵了起来,在齐柯被齐欣推进电梯里的一瞬间,他看到一大块红色的布条正沿着广场一楼的外围围了起来,上方印着“无良黑心开发商欠钱不还,一铺多卖”的白色黑体大字。
    电梯停在了酒店的第五层楼,一开门只见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两块金铜色的公司牌匾,牌匾将公司分成了两个部分,左侧用于会客,右侧则用于办公。而此刻的右侧办公室里已经被千禧广场的业主们挤得水泄不通。宽敞的办公室里仅仅只有两名正在办公的职员,一名忙着安抚业主们的情绪,而另一名则忙着打电话通知上司李经理。说道:“大家先等一会儿,李经理等下就过来了,他会和你们解释的。”
    一名愤怒的中年男子举起手里的合同拍在桌子上,说道:“解释什么啊?我们不需要听他狗屁不通的解释,我们是来要钱的!你们公司欠我们业主的,今天都得给我们结清了!叫他把钱带过来!”
    澎湃激昂的回应声差一点就冲破了这个有限的空间,齐欣又在齐柯耳边催促道:“记者什么时候才到啊?现在这些场面就应该拍下来,让他们拍一拍我们这些业主,我们这些老百姓的心声,要给政府听到。”
    “来了来了,已经在楼下了。你想好要说什么了吗?”
    “你现在快点帮我想一下。”齐欣认真地看着齐柯,又说道,“我现在这样怎么样?”
    “很好很好,很上镜,很瘦。”齐柯随口应道。
    “严肃一点。”
    没一会儿,北齐市新闻广播频道的一名记者和一名摄像师还有一名助理艰难地从电梯门里挤了出来。齐柯立刻礼貌地走了上前向对方介绍现场的情况,而四周涌动着的业主们似乎每一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的话,还不等齐柯开口,那些业主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诉说了自己遭遇的不公以及对此事的看法。齐欣早已被挤到了角落处,齐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地看着齐欣,齐欣瞪了他一眼,说道:“笑什么笑!等下他们说完了,你要叫他们再采访一下我。”
    没想到也是在这时,无人留意的会客室旁边还连通着一处安全出口,安全出口处涌现了一批身穿制服的警察。后方跟着已经脱去了大半头发的覃立方以及一名身穿黑色牛仔裤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顶着一头锅盖头,露出深邃的眼窝和一张平淡无奇的脸。那张脸深藏在黑暗中,不等齐柯多朝这个方向看一眼,那张脸又在黑色中退去了,留下覃立方粗犷沙哑的嗓音,喊道:“谁让你们在这里聚集的?谁组织的?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
    众人还以为警察是来帮助他们讨回债务的,却不料变成了眼前面面相觑的情形。众人沉默着。覃立方从中挤了过去,走向办公室敞开的棕红色防盗门,紧盯着其中一名面相凶恶的中年男人,说道:“是不是你组织的?知道这叫什么吗?恶意煽动群众情绪,非法聚集,扰乱公共秩序,想进去待几天是不是?”
    面相凶恶的中年男子憋着一口气,说道:“那个姓谢的欠我们钱,合同上写有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覃立方打断了,覃立方看了一眼男人手里的合同,说道:“欠了你钱的,就走正当程序去找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懂吗?不懂的话就去找个律师问清楚。”
    最后,众人只能被覃立方驱散了,唯独剩下两名在业主群里组织这场活动的策划人被抓去了派出所。在齐柯和齐欣离开进入电梯前,覃立方再次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不过覃立方目标并不是他们二人,而是二人身边的那名年轻记者。覃立方说道:“我看看。”
    “我们没拍什么,刚到呢。”
    “我说让我看看。”覃立方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警棍说道,他望向那名扛着摄像机的摄像师,拿着手里的警棍敲了敲黑色的摄像机。摄像师只好将摄像机转了过来,覃立方打开摄像机的显示屏,熟悉地按下“Menu”按键,然后将整张储存卡格式化了。他笑了笑,说道:“好了,回去吧。”
    也是在这时,天色暗了下来,齐柯透过电梯门口旁边的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户望出去,只看见一小团云朵竖着立在天边。云朵是粉红色的,里面闪耀着一道微弱的红色亮光,亮光一转身就跑了去,将仅有的一点点红色撒向温柔的浅蓝色。蓝色也变成了粉红色。
    齐柯的电话响了起来,他刚接下就被推进了电梯里,只好说道:“我在电梯里,一会儿我再回你。”
    给齐柯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利椿男。这一天利椿男经过反复的思考,仍然对于自己是否要报警这一件事情犹豫不决。而在她看来,这样一件让她感到羞耻的事情,除了齐柯之外,她确实不知道还能够向谁说起。她始终认为这一件难以被人理解的事情,同样也难以启口。所以当齐柯挂断她电话的时候,她心中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
    利椿男走进浴室里,浴室也是整间房子唯一一处重新装修过的一个区域。考虑到婆婆杨敏洗澡的方便和安全性,利椿男特意扩大了浴室的空间,装上了一个小型的浴缸。她往浴缸里蓄满了半缸的水,然后扶着杨敏在浴缸坐下。
    她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利椿男说道:“妈,你先自己洗着,一会儿洗好了,我再进来。”
    利椿男接下齐柯打来的电话,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紧张地朝浴室方向又看了一眼,然后走向卧室。利椿男迟疑着,她发现已经被推到了喉咙边的话语竟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电话另一头传来齐柯不解的声音,问道:“你没什么事吧,椿男?”
    “我……”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利椿男反常地紧捂着自己的嘴,就好像连她的身体也在试图阻止她的行动,一股激烈的情绪从她的心里一下全涌入了口腔,口腔里的粘液替代了泪腺的液体,分泌着。她口齿不清地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可她似乎仍然无法准确而直接地说出那几个她真正所想表达的文字,只能说道,“被侮辱了。”
    齐柯好像听明白了利椿男的言外之意,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想说,你被强奸了?”
    “嗯。”利椿男似乎已经无法再从口里挤出更多的字眼,将猜测留给了齐柯。齐柯只好继续问道:“那你去报警了吗?”
    “还没有。”仿佛那几个最难以启齿的字眼说了出口之后,利椿男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她好像通过语言而获得了一种放松,也通过语言将这个事实变成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现实。这个被接受了的现实向她呈现出一种此前不曾出现过的真实性,推着她说出了更多的真实,她说道,“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报警?你觉得真的会有人相信吗?而且万一我去报警了,天明知道了怎么办?他会怎么想呢?警方会不会也通报我的这个事情?到时候就变成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还怎么面对其他人?”
    “警方也不是每一个案子都需要对外通报的,而且他们肯定也不能泄露关于你的个人信息。其实你去立案了之后,你不说,洪天明照理应该也不会知道的,就算结案了,警察也只是通知你自己一个人而已。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能怪你吧?这也不是你自己想发生的事情。”
    “他不会听这些解释的。他肯定还是一样会怪我。”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报案的话,万一凶手是你认识的人,他就正好吃准了你这个弱点,再次这么做呢?或者以同样的手法再去加害于其他人呢?”
    “你也觉得凶手是认识我的人吗?”
    “没有啦,我随口说的一种猜测而已。什么时候的事了?在哪发生的?”
    “昨天晚上,就在学校里。”
    “在学校里?”
    “还是在我的店里,我准备关门的时候,他才出现的。”
    “你有看见他长什么样吗?”
    “没有,他蒙住了我的眼睛,但是我有保留一些证据。只是我今天一直不确定是不是要报案。”
    “反正你要问我的话,我会建议你报案。你自己先好好想想。”
    挂断电话后,利椿男才想起在浴室里洗澡的婆婆杨敏,她发现浴室里竟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利椿男急忙推开浴室门,看见杨敏已经从浴缸边缘处滑了下去,泡沫已经消散的水面上方漂浮着杨敏灰白的头发。利椿男赶紧跑上前将杨敏扶了起来,喊道:“妈,妈,你醒醒啊,你别吓我啊。”
    过了好一会儿,杨敏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干咳着说道:“姐姐,我也学会游泳了,我现在可以从妈妈洗衣服的河边游到对岸去了。下次我们一起去。”
    利椿男松了一口气,她听到杨敏说的这些话,明白她脑海深处的记忆也许又变得少了一些,在她眼前的利椿男从女儿储霄英变成了她的姐姐杨柳。利椿男拿着一大块浴巾裹着杨敏干瘪的身体,扶着她从浴缸里走了出去,替她擦干头发和身子,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睡衣。
    走出浴室之时,杨敏的记忆好像又恢复了一些,问道:“子君呢?怎么还没回来啊?”
    “快了,他还有点事,你明早起床就会见到他了。”利椿男安慰道,又了一句,“妈,你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吗?”
    “妈?你为什么叫我妈呢?我是你妹妹呀,姐姐。”
    利椿男只好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利椿男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一个“洪”字,犹豫着是否要接下电话。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接通了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洪天明说道:“你今晚过来陪我吧?”
    利椿男想起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应该如何面对洪天明,只好回绝了他,说道:“我今天过不去了,这两天身子不是很舒服,过些天再说吧。”
    “你撒谎!”
    “我没有。”利椿男不想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说道,“我要扶我婆婆去洗澡了,先不说了。”
    利椿男一个人走回了卧室,卧室柜子隔层处摆着那张她和储子君,储祎一家三口人在神树公园所拍摄的照片。看着这张照片,她总觉得有些羞愧,随手就将相框盖了下来。然后她犹豫着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放着那两个装着黑色内裤和布条的塑料袋。她看着塑料袋里透出的黑色,情绪仿佛又涌了起来,那个青涩的呼吸声靠在她的耳边,呼出热气,那团热气像是此刻回南天天气才会出现的热气。热气被滞留在半空中,粘腻着,好像还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
    她好像想了起来,她好像在那天晚上确实闻到了那种熟悉的薄荷香味。她想,口香糖,薄荷味的口香糖,他来之前刚刚吃过口香糖。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三节

    三月的雨细细绵绵,下下又停停,水珠粘在地面,墙壁,树叶还有一切事物的外层皮肤上。粘附其上的湿润是持续不断的,即使水珠滑落了,湿润的水汽也会氤氲着,不愿离去。回南天的天气就像给整片天空盖上了一个盖子,把湿润的水汽留给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当然他们是看不见的,只能感受着那层附着在皮肤上,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感受。
    每年遇到像这样既下雨又回南的日子,连继总是所有人当中最难受的一个。连继从警十四年以来第一次开枪将犯人击毙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那天也是下着断断续续的毛毛雨,雨水沾湿了她的黑色短发和黑色风衣。黑色小泥坑蓄满的雨水沿着脏兮兮的水泥楼梯台阶处流了下去,流入那座位于北齐市郊区的废弃厂房大厅里。厂房大厅一楼四面的门窗都被拆除了,只留下灰色的水泥柱子,向四周敞开。远处站着一个浑身湿透了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支手枪,而另一只手的手背上则连同着雨水一起滑落下一缕淡淡的红色。
    男人与连继在昏暗的厂房大厅里对峙着,在他们两人中间还躺着一个已经中枪死去了的男人。死去的男人是连继所在刑警支队的指导员,而与她对峙着的男人便是她大学同窗四年的班长林威。林威曾经和连继一样大学一毕业就被推荐加入了刑警队,但是后来却因为在执行卧底工作的过程中意外染上了毒瘾而遭到利用。
    连继清楚地记得林威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他说道:“连继,我最后一发子弹已经用完了,你要么放我走,要么杀了我。没有第三个选择了,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也回不去了。已经太晚了。”
    当她看着林威捂着中枪的左手从厂房一侧走出去时,连继还是开了枪。林威倒在那片污黑的泥水中,空气里驱之不散的闷热和雨水一并将他困在了连继的记忆深处。从那之后,每逢到了这样的日子,她总会不时地想起林威,想起那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在清晨还未到五点的时刻就响了起来,剧烈地撞击着连继的大脑,拉扯着她的神经,她渐渐发觉随着年纪的增长,这阵剧烈的撞击似乎变成一种慢性的头痛症状。只要遇上了回南天又下雨的天气,她总有几天会在睡眠的过程中突然被头颅内部一晃而过的疼痛感吵醒,尽管疼痛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她却也无法再次闭上眼入睡了。
    连继索性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发现深受天气影响的除了自己还有她的父亲连云天。连云天独自坐在客厅的木沙发椅上,身旁摆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半弯着腰,依次揉着膝部旁的犊鼻穴以及小腿外侧的阳陵泉穴,一缓解风湿所带来的折磨。
    连云天似乎听到了连继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那么早就醒了?”
    “睡不着,就起来了。”连继穿着一身蓝色的睡衣,披散着头发走向客厅,又说道,“爸,我给你煮点那个野生的山楂树根吧,你还是得每天坚持喝一点,不然像这种下雨天的,怪难受的。而且每年这个时候天气都这样,要过了清明天气才会好,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忍着。”
    “习惯了,忍不忍也没什么差别了,我自己现在每天都按按穴位,也没那么难受。”
    “反正你先喝着吧,也没什么害处,我再给你加点冰糖进去。”
    “那你顺便就把冰箱那个干玉米粒放锅里煮了吧,你妈昨晚泡过水了。”
    五年前与丈夫李志伟协议离婚后,连继便搬回了家里与父母住在一起。看着父母日益增多的白发,作为独生子女的连继不免觉得自己理应付起这份照顾这份照顾父母的责任。而她也总是一个善于照顾他人的人,与别人眼里的形象一样,她温柔,可靠,善良,让人信任和感到安全。也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利椿男见到连继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戒备心首先就放下了一半。她看着连继那张柔和的鹅蛋脸上挂着弯弯的眉毛和弯弯的眼睛,不由得感到一丝亲近。
    利椿男坐在连继办公桌旁边的木椅上向她大致交待了自己遭遇强奸一事的经过,她的陈述是缓慢的,迟疑的。连继似乎也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又问道:“还有什么其他你记得的事情吗?比如事发前几天出现在店里或者附近的一些可疑的人。”
    “没有,我只记得他嘴里……”说到嘴里两个字时,利椿男好像一瞬间又被拉回了那天夜晚,那个黑色的影子正将黏糊糊的舌头从她的耳垂处滑向她的口腔,她不免又感到一阵羞耻,低声说道,“好像有薄荷的味道。”
    “薄荷?”
    “嗯,就是薄荷糖或者薄荷味口香糖一类的味道。”
    “你店里装有摄像头吗?”
    利椿男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以前本来是想装的,但是装过一次用不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我就把它给拆了。我想着毕竟是在学校里,应该还是挺安全的,谁知道……”
    “这样的话,取证可能就会有点困难了,我到时先过去看看吧。”
    “我,我保留有证据。”说着,利椿男从手提袋里掏出了那两个塑料袋以及那枚包在餐巾纸里的黑色耳钉。她继续说道,“这耳钉可能是他不小心掉下的,还有这块布就是当时蒙着我的那块布,这个……”
    而拉开最后一个塑料袋露出那条黑色的内裤时,利椿男的声音忽然又停了下来,她脸上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发烫。连继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依次给这些相关的证物做了登记,柔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去拿去给技术科那边做化验的。你看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一下字。”
    “我……”利椿男签字时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不知道是否应该说出口。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就是,这个事情可以不让太多人知道吗?毕竟我在学校里做生意,我怕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利椿男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担忧,她低下头看着地面。地面铺着黄白色的大块瓷砖,瓷砖上粘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色脚印,有的脚印参杂着黄色的泥土,有的又带着细碎的沙砾。
    “我知道了。”连继点了点头,微笑着回应道。她主动将利椿男送出了公安局白色的方形大楼,大门门口处铺着的大理石地面上同样印满了黑色的脚印,脚印沿着那道由绿色反光玻璃搭建的玻璃大门或进或出。大门外是一道宽敞的斜梯,斜梯两旁种着统一的白蝴蝶和两棵粗壮的蒲葵树。斜梯的最低处则架着一道银灰色的伸缩门,外面是一整排尚未结果的苹婆树,有些等不及的已经在树梢上稀稀落落地开出了几簇小白花。苹婆树整齐里立在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外侧的马路边则停着一辆白色的轿车,车里坐在主驾驶座上的正是陪同利椿男前往公安局的齐柯。
    连继一直站在公安局建筑大楼的正门处看着利椿男上了车,她才走了回去。接着,她身后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姐!”
    她一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正在快步奔上楼梯,手提拎着两个大塑料袋。这名男子便连继所负责小组里的一名刑侦员杨学文,他笑着递上一个敞开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四杯封口了的奶茶,说道:“姐,我都给你选好了,少糖,加热,对不对?”
    “又赌输了?”连继笑了笑,从中取出唯一一杯温热的奶茶,插入了吸管。
    “没有。”
    “还没有?这星期照理不是应该轮到老章买的吗?肯定你俩昨晚赌了什么。”听到连继这么一说,杨学文也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抓了抓脸,又说道:“姐,那个,你觉得我这个月能申请年假吗?”
    “你要干嘛去呢?”
    “我之前不是答应了我女朋友今年要陪她去趟丽江嘛,正好这个月又是她生日,所以…..”
    “原来今天买奶茶是有目的的啊,既讨好我,又卖了老章一个人情。小杨,你这人情世故的学得到挺快哈。”
    “哎呀,姐,话也不能这么说啊。我这,很真诚的啊。”
    “行了,申请去吧。对了,和大伙说一下,一会儿吃完午饭开个会。”说完,连继先行一步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而杨学文则继续往前走向不远处的办公大厅。连继随手把奶茶放在黑色保温杯旁边,拿起装在证物袋里的黑色耳钉看了一眼,她立刻注意到了耳钉外轮廓上刻着的英文字母。
    连继在搜索引擎输了那个几个英文字母,接着就出现对这个男性英文名的介绍。她想,是学生吗?
    办公大厅里摆着一张深棕色的亮面长木桌,木桌边缘处堆着大量的文件,两侧除了几张带有靠背的黑色皮椅子外,还有一整排灰色带密码锁的储物柜,以及一块一米宽的白色手写板,上方使用几块圆形的磁铁固定着一张表格,最顶端写着“案件进度表”几个红色的字体。不远处靠近窗户的位置则贴墙摆着好几张同一色系的木桌,还有一个立在角落位置的衣帽架以及柜式的饮水机。
    长木桌旁坐着的人除了连继和杨学文以外,还多了另外三个人。一个是黑发中透出些许白色的中年男子章若明,他的头发沿着三七分的纹路微微翘了起来,露出一张精神饱满的脸庞。章若明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个长了一张圆脸的男子陈鸿志,以及一名留着短发的实习警员王菲菲。
    连继将手里的那枚黑色耳钉递给章若明,章若明拿在看了看,说道:“这上面的字母是名字吗?”
    “对,我刚才查了一下,就是丹尼尔的英文。”连继回应道。
    “案发现场在学校,如果这个耳钉是属于凶手的,会戴这种耳钉的,基本上是学校里的学生了。”
    “也不一定啊。”杨学文反驳道,“你看街上外面的那些理发店不也很多理发师会取个英文名,什么托尼之类的,说不定是外面的人进来犯案呢?”
    “学文,你知道你现在这样叫什么吗?”章若明笑了笑问道。
    “叫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陈鸿志忽然插了一句,说道,“ETC!”
    说着,章若明站了起来,与陈鸿志两人面对面地击了一个掌以示默契。坐在一旁的王菲菲也不由得笑了出来,问道:“但是我看一下受害人的信息,上面写得出生日期是1971年,那今年就是48岁了。如果真的是学校里的学生做的话,为什么呢?会不会老师或者学校里其他一些什么职工之类的中年男人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个耳钉也很可能是其他人来买东西的时候弄掉的,未必就是凶手的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个可能,但是根据受害者的口供,她自己也倾向认为是学校里的学生。反正我们现在证明已经送去化验了,明天应该就会知道这个耳钉是不是属于凶手的了。”连继说话时又停顿了一下,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回应道,“菲菲,关于你刚才说的第一个问题,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的,一个十八九岁的男性选择比自己年长三十岁的女性下手,说明凶手很可能在心理上对年长女性是存在依赖性倾向的,也有可能是他认为这是一个比较适合下手的对象。”
    “也可能是一时冲动犯的案。不然的话,为什么要选在学校下手呢?一般来说,学校里来往的人比较多,并不是那么地安全。如果这是一个精密设计过的计划的话,很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就像我们春节前办的那个案子,强奸犯就是通过灌酒之类的行为对受害者施暴的,取证就变得困难得多了。”章若明补充说道。
    “对,也有这个可能。所以我想说的是,我们先从学生开始排查,因为便利店的位置正好在男生宿舍的区域范围之内。一会儿这样吧,老章你带菲菲和学文先到男生宿舍楼去排查,看有没有人英文名是叫丹尼尔的,而且打有耳洞戴耳环的。鸿志就去调一下案发时间学校门口以及道路上的监控,我就到便利店附近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连继又看向章若明,继续说道,“我和鸿志要是忙完了,就过去帮你们的忙。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西原大学里还有很多那种私人开设的餐厅,打印店之类,要不要顺便去问一下?”章若明问道。
    “先把宿舍排查完吧,然后就是这些其他的。”
    尽管室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连继开着一辆正好足以坐下五个人的运动型汽车,停在西原大学正门不远处的空地上。空地不远处的草坪上立着两座连在一起的凉亭,凉亭中间连接着一道大约五米长的走道。凉亭里正坐着两名金色头发的外国人,一个是顶着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子,而另一个则是一个戴着一副棕色镜片眼镜的中年男子他们四周分别围着一大圈的年轻学生,试图以英文展开交流,又有人不时拿出手机翻译自己所需要表达的词汇。
    连继从草坪旁边的马路走向荷花池的方向,她一路走着,一路仔细地打量着马路旁的路灯枝干上是否装有监控摄像头。她停在一栋男生宿舍楼前,打量着宿舍楼与宿舍楼之间的空地,从中穿过,直走向宿舍楼西侧的便利店,在这一整段路程中连继只发现了一个架在一栋男生宿舍楼楼下的摄像头。而其余几栋宿舍楼以及便利店旁边的马路还有人工湖边都没有装上监控摄像头,正在她疑惑之际,张鸿志拨通了连继的电话,说道:“中队,我问了,好些区域和路段都没有摄像头,他们这边说的是因为之前装的摄像头老化了,拆了下来,新订的那批货还没到,所以一直没有装上去。”
    “好,我知道了,那你先把有的那些调出来看看,看看案发时间段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过。”
    说话时,连继正好停在了便利店门口,她看见利椿男和便利店的员工陈晓丽正忙着安装摄像头。利椿男一回过就看见连继站在门口边,她脸上露出了稍显尴尬的笑容。她没有料想到连继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心里似乎也没有准备让陈晓丽或者其他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她说道:“连警官,你怎么来了?”
    “我们过来开始排查了。”连继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又补了一句,说道:“得再低一点。”
    “什么?”利椿男站在两张叠在一起的椅子上,俯视着连继。
    “摄像头,得再压低一点点。”
    “好的。”说着,利椿男又将摄像头往下压了一些,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爬了下来,她又对陈晓丽说道:“晓丽,你先回去吧。”
    连继走到柜台旁边,望着陈晓丽踩着稍显残疾的步伐离开了便利店,问道:“她是?”
    “她是我请回来的帮忙的,我们两个会轮流分开上班,刚才你到的时候正好是我过来接班。”利椿男想了想,又解释道,“她的脚有些问题,好像是属于三级还是二级残疾的。”
    “你介意我们问一下她吗?”
    “晓丽吗?”
    “对,如果凶手在这里犯案的话,说明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了,不然也不会知道你们下夜班的时间。她可能会在上班期间有留意到一些你没有注意到的情况,或者能够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利椿男犹豫了一会儿,回应道:“那你们问吧,我一会儿晚点和她说一声。”
    接着,连继在便利店里仔细地转了一圈,拿起手机拍下几张便利店内部的照片就离去了。便利店剩下利椿男一个人坐在柜台后方,她抬头又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处的摄像头,心里似乎感到踏实了一些。当利椿男正在思考着要如何告知陈晓丽时,洪天明突然出现在了便利店的柜台前,利椿男匆忙收起了手里的手机。
    还不等洪天明开口说话,利椿男就先注意到了洪天明右眼处的瘀血,青紫色的瘀血块团团围在他的右眼周围,右眼的眼皮也向外鼓胀着。利椿男再仔细一看,她发现洪天明的嘴角还有颈脖侧面也有受过伤的迹象,她担忧地问道:“天明,你这是怎么了?”
    “呵,你还知道关心我啊?那你昨晚上干嘛不过来陪我?”洪天明不满地说道。
    利椿男知道他的气还未消尽,不过利椿男也并不打算与他起争执,而是走到冰柜处,从速冻柜的最底层翻出了一包袋装的冰块。她又走进洗手间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洗脸毛巾,拉着洪天明坐到柜台后方的椅子上,替他使用冰块敷着右眼处的瘀血。她又问道:“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
    “嘴硬。”利椿男笑了出来,说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给我说说。”
    “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昨晚说不过来陪我之后,我本来打算出去吃个夜宵的,谁知道刚下车走到巷子口就有几个人冲出来用黑色袋子把我的头一罩,然后就是一顿打。妈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说话间,洪天明一把搂住利椿男的腰,仿佛有意和她闹着玩一般,就要把她抱着坐到自己大腿上。
    利椿男急忙推开了洪天明的手,说道:“干嘛呢?这里学生来来往往的,而且对面那栋楼就是你们办公室,等下被学校老师或者你们同事看见多不好。”
    听到利椿男这么一说,洪天明才松开了手。然而这一幕早已看在了谢嘉逸眼里,他远远地站在马路另一边的树丛后方盯着便利店。然后又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走进便利店里挑选了一瓶冰冻的可乐,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坐在柜台后方的洪天明。
    谢嘉逸戴着一顶灰色的棒球帽,沉默着付了钱,一个人走了出去。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四节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在夜幕彻底将北齐市笼罩起来之前,西原大学校园里的路灯仍然呆立着。阴影一层一层地被抹了上去,灰白,灰色,深灰,灰黑,沿着光亮所无法覆盖的区域持续着。昏暗的宿舍楼楼梯上不时走过几个刚刚吃完饭或者准备前往教室上课的学生,不远处的楼道上则不时出现一两个赤裸着身体,只穿了一条内裤的男生在粘满了脚印的瓷砖地板上跑着。
    章若明继续带着王菲菲和杨学文分为两路,分别沿着第三栋男生宿舍楼楼梯旁的两道走道展开排查工作。楼梯旁的第一间宿舍门敞开着,里面不断传出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声音是高亢的,但却是不协调的,像是在模仿摇滚歌手的嘶吼声,然而章若明只听到了嘶吼。章若明刚敲响门,那个声音就停了下来,接着连继在他的身后出现了。
    “这边刚开始吗?”连继问道。
    “是啊,菲菲和学文在对面呢。”
    “那我到上面那层。”连继即将转身前,又问了一句,“还剩多少?”
    “这是最后一栋了。”
    “那好,早点弄完就回去吧,今晚还得加个班,晚饭算我的。”说完,连继快步走上楼梯。连继前脚刚离开,谢嘉逸就跟着出现在了楼梯口处。他没有继续往上走去,而是停了下来,靠在银灰色的扶栏后方,看着远处的王菲菲和杨学文正拿着笔记本依次敲响了两间宿舍的门。谢嘉逸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帽檐又从原路走下了楼梯。
    谢嘉逸再次从宿舍楼后方走过石板路时,便利店里的洪天明已经离去了,剩下利椿男一个人站在柜台后方结算账目。然后,三名男生从另一个方向走进了便利店里,站在冰柜前挑选饮料,谢嘉逸也跟着走了进去。不过他没有购买饮料,而是在柜台前方的架子上拿了一瓶薄荷味的口香糖,放在柜台上,仿佛在向利椿男做出暗示一般。
    然而利椿男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薄荷口味”四个字,只是微笑着拿起瓶子刷了条纹码,接着又匆忙替另外那三名男学生结算冷饮和零食的费用。直到他们四个人都离开了好一阵子后,利椿男才注意到电脑上商品条目后方显示出的“薄荷口味”四个字。
    她想,薄荷口味?难道……
    利椿男尝试着做出回想,脑袋里却始终无法构建出刚才购买这瓶口香糖的客人的脸孔。甚至,这张脸孔在另外那三名男生身上替换着,像这个,像那个,又好像全都不是。这时,她才记起了自己今天刚刚装上的监控摄像头。
    于是,利椿男将显示屏切换到了监控录像的画面。她花了十多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如何将监控录像的播放时间往回倒,然而在监控录像的画面中,利椿男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购买薄荷口味口香糖的身影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恰好遮住了他的脸。
    会是他吗?但是利椿男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她想,如果是他的话,他怎么会又再次回到店里来呢?他就不怕被警察抓去了吗?而且还买了一瓶薄荷味的口香糖,这样的行为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明显了?不会的,应该不会是他的,毕竟还有那么多人都买过这个口味的口香糖,只是碰巧罢了。
    在利椿男犹豫之际,连继正在敲响三号男生宿舍楼五楼的倒数第三间宿舍门,门口正上方标着“5027”四个数字。没有开灯的宿舍里坐着三个男生,尽头处的阳台门外浮动着淡淡的亮光,余下的亮光则源自房间里的三台电脑屏幕。一个男生戴着耳机看着电脑屏幕中正在播放的新番动画,一名男生则是坐在靠墙位置处,戴着耳机投入地在游戏中厮杀的吕斌,而最后一名男生便是负责打开门的那个人。这名男生的座位正好与谢嘉逸的床位分别分布在门口的两侧,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解地站在门边,看着眼前的连继,还以为是学校里老师。
    “警察。”连继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又问道,“您好,我想问一下你们宿舍有没有一个英文名叫做丹尼尔的男生?”
    这名男生听到“警察”两个字时就呆住了,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怯生生地问道:“什么,什么名字?我刚才没听清楚,对不起。”
    “丹尼尔。”
    “丹尼尔?”听到这个名字,这名男生好像一下就在脑海里找到了线索,转过身,指着谢嘉逸的位置,说道,“嘉逸?你们找嘉逸?”
    “他全名叫什么?”
    “谢嘉逸,嘉年华的嘉,飘逸的逸。”
    “他英文是叫丹尼尔?”
    “对。”
    连继朝着谢嘉逸的座位处瞥了一眼,床上和座位上都看不到他的身影。她又递上了一张打印的照片,照片中显出那枚黑色的圆形耳钉,说道:“看一下,认识这枚耳钉吗?是谢嘉逸的吗?”
    “好像,是的。”男生看着照片,想了想又说道,“好像他说过是去年生日的时候,他姐姐送他的,外面买不到的,好像是在哪专门给他定制的这个耳钉。”
    “他人呢?”
    “他今天没来过学校。他不经常住在学校的,有时候他要在外面练舞,所以就回家里住了。”
    “这是他的座位?”
    “呃,对。”
    “那前天呢?前天晚上他住在宿舍吗?”
    “前天……”这名男生仍在思索着搜寻自己的记忆,说道,“不,不在,我们前天只有上午有课,他好像中午吃完饭就走了。”
    “你确定谢嘉逸前天晚上一整个晚上都不在学校,中午离开之后也没有回过宿舍?”
    “没有,不然你可以问问他们,他们都在的。”
    “你把他的联系方式写一下,还有你们所在的班级。”说话间,连继已经走向谢嘉逸的座位。他的座位上摆着一盏设计精巧的白色台灯,一瓶见底了的可乐塑料瓶,连接着数据线的白色充电器,无线便携音响和苹果原配的无线鼠标,以及零乱地堆在隔层上的课本还有几张白纸,保温杯,定型喷雾,发蜡,洗面奶还有一副黑色的耳麦。连继又随手拉开了灰白色书桌下方仅有的两格抽屉,抽屉里除了一本笔记本以外,也只剩下一些钥匙扣和打火机之类的小物品。
    连继翻开了谢嘉逸的笔记本,里面写着的几乎都是一些与学生会会议相关的事情。然而当她从最后一页翻起时,却发现有两页纸上方胡乱地使用黑色水性笔画着一团混乱的线条,像是一个处于心情烦躁状态之人在发泄似的涂抹着。连继又踩着座椅旁的小楼梯,翻动着谢嘉逸的被子,枕头和床垫,却依旧没有找到利椿男所说的那把威胁她的刀具。
    在连继调查的过程里,另外那名正在看动画片的男生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陌生的声音,他摘下耳机,疑惑地望向那名戴眼镜的男生。那名男生指了指连继,又在一张纸上写下警察两个字以作表达。唯独吕斌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察觉一般,继续投入地在游戏中展开厮杀。直到连继从谢嘉逸桌面上顺手拿走了那个可乐瓶离开后,那名戴眼镜的男生才走过去拍了拍吕斌,三人悄然地讨论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而鉴于吕斌与谢嘉逸之间的好友关系,他便立刻将发生的事情告知了谢嘉逸。谢嘉逸却只是回复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他们搞错了吧。”
    连继一回到公安局立刻就将那个属于谢嘉逸的可乐瓶送往了技术科进行化验对比。第二天她收到化验结果的报告后,立即将谢嘉逸列为了嫌疑人,将其约到了公安局进行审问。起初,谢嘉逸看到自己那枚黑色耳钉时,当下就否认了,说道:“我们宿舍就在旁边,我经常都去那里买东西的,就算掉在那里也正常吧?”
    他试着缓和自己的情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相互碰撞,始终没有看一眼坐在他对面的章若明,又解释道:“我前晚上一直自己一个人在舞蹈室练舞,回到家的时候都十二点多了。”
    章若明似乎也不急着拆穿谢嘉逸的谎言,而是顺着他,问道:“有谁可以证明吗?”
    “没有,就我一个人在舞蹈室练习。”谢嘉逸似乎又担心自己漏了馅,立刻补充道:“那里有记录的。”
    “什么记录?”
    “登记的记录啊,我本就预约了要用到十二点的。”
    “可是你也可以提前离开啊,不是吗?”
    谢嘉逸沉默了下来。正当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之时,章若明却不急不缓地将其他证据推到了他的面前,说道:“这是受害者的内裤,上面粘着的精液经过我们化验已经证实了是属于你的。所以,这就说明了你确实和当事人发生过性关系,而当事人是在前天晚上十一点五十七分从西原大学正门离开的,这表示你前天晚上曾经在学校里出现过,而且是在你所预约的舞蹈室租用时间结束之前。”
    看到那张映出黑色内裤照片的一瞬间,谢嘉逸整个人已经呆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章若明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而是继续加强了语气说道:“你知道去年你们学校东门因为意外事故曾经发生过一场大火,东门的监控摄像头从那时被烧毁了之后一直没来及装上去,因为平常选择东门进出的车辆并不多。所以你中午从正门离开学校之后,晚上又偷偷从东门走了进来,在便利店威胁强奸了当事人之后,又从东门离开,借以伪装成自己从未出现过在学校的假象。但是你没想到证据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听到“强奸”二字时,谢嘉逸的情绪一瞬间变得激动起来,他身体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喊道:“根本不是这样!是她勾引我的!是她先勾引我的,我每次走进便利店里的时候,她都看着我,在对我笑,而且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不’字,从来没有拒绝过!”
    说到这,谢嘉逸停了下来,他瞪着章若明,说道:“你们想陷害我!我要见律师,我不会再说了。”
    紧接着,朱巧巧就带着一名专业的律师出现在了公安局,将谢嘉逸接了出来。谢嘉逸坐在家里客厅的阔叶黄檀木长沙发上,手颤抖着。他缩着肩膀,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朱巧巧,说道:“妈,我是被他们陷害的,是那个女人勾引我的,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的。妈,你一定帮帮我,你一定要救我,不然我以后,我以后怎么办?我怎么出去见人?我到时又要怎么和公司说?万一,万一以后哪天我上节目之后红了,这些事情肯定会被别人挖出来的,肯定会有案底的。妈!”
    朱巧巧急忙从一旁那台刻着如意纹的红棕色阔叶黄檀木茶几上拿过纸巾盒子,一连抽出了好几张纸替谢嘉逸擦去眼泪。朱巧巧是最看不得自己儿子哭泣的,从小到大只要一看见谢嘉逸哭泣,她本能的第一反应就会认为他一定是承受什么无法言说的莫大委屈。她看着自己儿子眼角出哭红了的痕迹,心里就感到一阵绞痛。于是,不管公正还是真实对于朱巧巧而言都不重要了,她从这一刻起已经将素未谋面的利椿男默认为了一个丑恶的女人,坚定地认为是她勾引了自己的儿子。
    朱巧巧紧紧地抱着谢嘉逸,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我的宝贝,妈妈相信你,妈妈一定会保护你的。妈妈保证不会让那些人欺负你,一定会让那个丑恶的臭婊子付出代价的,我的宝贝儿子,不会有事的,只要有妈妈在你就不会有事的。”
    朱巧巧紧紧抱着谢嘉逸,就好像在担心他像会再次遭到玷污一般,不由得又抱得更紧了。当她抱着他的时候,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害怕和恐惧,就连她也忍不住一并哭了出来。她抚着谢嘉逸的背脊,紧贴着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又重新找回了十九年前她刚刚成为一名母亲时的那种幸福感。
    她想大致就是这样的,他需要她,他迫切地需要着她。
    他们的脸紧贴着,泪水仿佛也变成了一股新鲜的胶水,将他们两张脸粘在了一起。泪水融化了朱巧巧脸上厚重的粉底,粉底也跟随着泪水一起黏到了谢嘉逸那张俊俏的小脸上。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变成了同一个人的两张脸面,像扑克牌里的女王,一人转向一边。
    然而谢嘉逸的心里却是厌恶的。从他母亲开始抱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感到厌恶了起来。他厌恶她的模糊边界感,同时也厌恶着自己对她的依赖。这是一种奇怪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既需要着他的母亲,可却又对她感到恶心和厌恶。他尤其讨厌她抱着自己,讨厌她叫自己“宝贝”,更甚者,有时候她还要亲他的时候,他心里的反感就几乎直奔到了顶点。
    可是现在他只能接受了,任她抱着,搂着,抚着,亲着。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兴许是因为反感的情绪一瞬间占据了上风,拦住了他的泪水。他出神地望着摆在沙发后方与饭厅之间立着的梨花木屏风,屏风半折着,一共四页的屏风折页上分别印着一副黑色的博古图。博古图上依次画着钟,仞,铜盖,罍,鼎,壶,烛台,酒杯,兽环瓶等几样物品,以及使用隶书写着相关的介绍。谢嘉逸意外地发现其中一页上的那个凫首曲颈瓶竟然呈现出一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都是半弯着脖子,无力地搭着。
    谢嘉逸似乎再也忍受不住朱巧巧这般充满窒息感的拥抱,只好说道:“妈,我想喝水。”
    朱巧巧这才松开了手。这天晚上,朱巧巧的丈夫,一个留着锅盖头的中年男子——谢诠刚刚回到家,朱巧巧就立刻把他拉回了卧室,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大概交待了一遍。然后,朱巧巧便使足了劲,要求谢诠一定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说道:“我不管,反正你认识人多,你必须要给我处理好了,要是儿子出了什么事情,我就和你没完。”
    “还不都是你给惯出来!出事了,知道错了吧?真是像什么样子,要是传出去,等着被笑话啊?!”
    “你说什么话呢!他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小孩子谁不会犯错?何况这又不是他的错,他也被人陷害的,我怀疑那个臭婊子就是想骗钱,想敲诈我们家!你当爸的,你能不管他吗?你也知道人家笑话,人家笑来笑去,最后笑的还不都是你吗?”
    谢诠实在不想继续和朱巧巧争执下去,只好点了一支烟,转身走向卧室里的洗手间,说道:“我先上个厕所,一会儿再说吧,现在人家谁不在吃饭呢,我晚点再问一下了。”
    另一边,连继本来准备着第二天再次审问谢嘉逸,却在第二天早上一回到办公室就收到了一条通知。她被告知因为在查案过程中违反规定而被惩罚停职两天时间。利椿男上诉的强奸一案则从连继手里调给了同一支队的另一名刑警中队长张铭。
    连继虽然心里感到不服气,但似乎她也没有办法,不得不遵从上级的安排,只好一个人回了家。
    重新接手案子的张铭是一个比连继年轻两岁的单眼皮男人,他与连继的做事风格也截然不同。张铭再次将利椿男传唤至公安局,准备重新做一次笔录,而当利椿男看到眼前的负责人从连继忽然变成一脸严肃的张铭时,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张铭冷冷地问道:“你说他当时是使用一把刀威胁你,然后在便利店里强奸你的?”
    “是。”利椿男不敢直视张铭。
    “那在你们做爱的过程中呢?他也一直拿着刀吗?”
    “好像,没有。”
    “不要好像,想清楚再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听到张铭冰冷的声音,利椿男脱口而出就说了这两个字:“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突然被张铭这么一问,利椿男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她总觉得他的言外之意仿佛是在暗示自己主动选择接受了这件事情一般,小说地说道,“我害怕,而且,他压着我。”
    “他压着你,你也可以反抗啊。你去医院验过伤了没有?”
    “我没有受伤。”
    “你没受伤?你知道这很难证明他是违反你的意愿下和你发生的关系吗?”
    “但是他有刀。”
    “这个也是你单方面的说辞,我们需要调查过才清楚。而且根据他们之前调查的结果,也并没有在嫌疑人宿舍找到那把刀。”
    “这么说,你们找到他了?是学校里的学生?”
    “对,但现在的证据还不能证明是他强奸了你,只能证明你们二人发生过性关系。而且根据对方的口供,你们之间发生关系是自愿的,他没有威胁过你,还说是你先勾引他的。”
    “这……”利椿男听到这个消息时,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其荒谬的境地。她没想到不过一天的时间,事情就发展成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她反而从受害者变成了一个主动勾引别人的坏女人。利椿男感到又难过,又羞愧。她低声说道:“他怎么可以这么污蔑我呢?我根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没有和他说过话。”
    利椿男不小心瞥到了张铭望着自己的目光,她仿佛清楚地看到他对自己的怀疑。而这种怀疑于利椿男而言,无疑是一种屈辱般的存在。她实在已经无法再继续承受这般的屈辱,站起身就要离去,刚走到公安局的自动伸缩门外,她的眼眶就红了。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一想到要是这样的传闻传了出去,说是她勾引了一个大学生,别人究竟会怎么说她?她不敢继续想下去。对于自己报案一事,她不免又感到有些后悔了。
    她想,早知道就不报案了。
    而就在利椿男离开后不久,连继独自一人在公安局出现了。她本想回来确认一下利椿男的案子是否由章若明等人继续调查下去,才得知原来这个案子已经被重新分配给了张铭。她在安全通道处意外听到了张铭手下的两名刑警在讨论这个案子,一个说道:“说真的,你相信吗?一个五十岁的女人说自己被强奸,还是被一个十九的学生强奸?你看过那个学生的照片吗?长得还蛮帅的,反正我是不怎么信的。”
    “确实啊,就算是这样,也是她赚到了,老牛吃嫩草。还起诉什么呢,浪费时间。”
    连继从那两人身后走了过去,说道:“说话干净点,别连自己是个警察都不记得了。”
    那两名刑警只好收住了口。而连继则转向不远处的审问室,在门口前挡住了了张铭,不满地说道:“张铭,你为什么不去找那把刀?为什么不去嫌疑人家里搜?你现在根本就是在故意误导受害者,有你这么查案的吗?”
    “连继,你最好客气一点,按级别,我们可是平级,我还轮不到你管。要管就先管好你自己吧,好好休假,反省一下。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告诉我怎么查案,该查什么,不该查什么,什么时候查,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可没你们那么圣母心,要是每个来报案的我都得先顾及一下他们的情绪,这案子还用办吗?我是负责查案的,可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你先搞清楚这一点。”张铭不屑地说道。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五节

    在利椿男被张铭传唤至公安局这一天傍晚,北齐市当地的一家新媒体公司就在当天晚上推送了一篇独家新闻,标题中赫然写着“西原大学十九岁在校学生竟饥不择食,强奸五十岁老妪以泄兽欲”引人注目的一排大字。
    在短短一个小时里,这篇新闻就获得了超过一百万的阅读量数据。同时也引起了谢嘉逸和朱巧巧的注意。尽管新闻中所使用的照片与谢嘉逸或者利椿男并没有丝毫关系,但是一看到这个标题以及内容,谢嘉逸就知道新闻中所说的“十九岁大学生”便是自己。
    他感到无地自容。既惶恐,又愤怒,将手里的手机往舞蹈室的墙壁上一摔,就跑了出去。而正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的朱巧巧,是无法容忍的。她怎么能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孩子遭遇别人的污蔑和伤害呢?朱巧巧越想就越生气,气得她脸颊和颈脖处松弛的肌肉也一并微微地抖动着。
    过去这几年,随着丈夫谢诠生意版图越扩越大,朱巧巧也开始信奉起了佛教。尽管朱巧巧没有诵读过任何一本佛经,也听不明白僧人或者居士们念诵的佛经里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但她却认为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在以一种身体力行的方式表达着自我对宗教的诚心。比如,朱巧巧给自己安排每个星期必须要有一天只吃素食,又或者到了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这两天,朱巧巧总会尽量挤出时间前往北齐市仅有的一座佛教寺庙“龙吟寺”烧香祭拜。求的无非也是发财,平安,健康,顺利,如意。
    自从信奉了佛教以后,朱巧巧自觉自己的脾气已经变得收敛和平和了许多,毕竟她总是在一心向善的。可是今天看到这一条新闻后,朱巧巧再也憋不住了,一连串恶毒的字眼从她的嘴里全跑了出来。仿佛与谢嘉逸的重要性比起来,佛陀也不过尔尔。
    也是信奉了佛教以后,朱巧巧意外地结交了不少社会人士。他们常常处于一些她也不知道究竟是做什么的专业协会之中,比如北齐市海外侨胞国际交流会,又或者北齐市国际宗教书画交流促进会以及北齐市民族文艺家协会等等。
    于是,通过自己这些年里所积累下的人脉,以及借助丈夫谢诠的帮助。朱巧巧在那篇新闻即将突破两百万阅读量之际,让它彻底地从互联网上永远消失不见了。但朱巧巧似乎仍不满足,她始终担心着将来很可能还会出现更多类似的文章,为了避免造成对谢嘉逸的不利局面。朱巧巧决定让谢嘉逸的姐姐——也是她自己的女儿谢薇想出一个可行之策,谢薇所提出的建议便是利用舆论压力让对方自己主动撤去对谢嘉逸的起诉。
    “那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朱巧巧坐在那张雕刻着莲花与莲叶的阔叶黄檀木长沙发上,回头望向沙发后方说道。沙发饭厅处亮着一盏呈长方形的浅白色吊灯,吊灯四周以黑色绘制出传统的中国万字纹。吊灯下方是一张裹着一块黑灰白三色花纹大理石的梨花木桌,桌子旁正坐着一个染了一头板栗色长发的方脸年轻女子,她那张白皙的脸庞上露出一双印着深邃双眼皮的圆眼,一张樱桃般向中间收缩着的小嘴。这名年轻女子便是谢薇,她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小勺子,轻轻地从碟子里巧克力覆盆子蛋糕挖下一小块送往嘴里,又拿起一旁的瓶装酸奶喝了一口。
    “妈,我觉得我们可以这样,反正那篇新闻不是被撤掉了吗?那我们就重新发布一篇,然后做些推广,把事实的真相告诉所有人,让他们知道嘉逸才是受害者。等到明天的时候,你再去学校找一趟他们的校长,给他们一些压力,让那个女人撤诉而且离开学校,我再重新找一些认识嘉逸的人表达一下他们对嘉逸的印象。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把这个舆论的方向扭转过来了,我们到时候就写那个女人的目的就是想敲诈和骗钱之类的。”谢薇似乎十分有把握地说道。
    “对,就这么办,就按照你说的办,这个新闻还是你来写我比较放心一点,你在学校学的也是这个专业,肯定没问题的。”朱巧巧听到谢薇的建议后,内心的情绪也终于缓和了一些,她刚准备站起身,又说道,“你明天还是和我一起过去吧,顺便给嘉逸请个假让他在家里休息几天,先不要出去见人了。然后你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别去公司了,陪我先把这件事处理好了,现在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我会替你和你爸请假的,反正不管怎样,为了嘉逸,他都必须批准。”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由谢薇亲自撰写的这篇新闻立即以“五十岁中年妇女勾引十九岁大学生欲诈骗”的标题登上了新闻热搜榜。除此之外,谢薇还在文章中罗列出了对利椿男的种种恶意揣测。而在新闻下方回复的评论,清一色全是谩骂和攻击利椿男的声音。
    利椿男从未想过她一觉醒来等待她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局面。她最担心的事情,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终究还是出现了,她该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她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一个人躲在卧室里连续抽了三根烟。
    抽烟的时候,她的手是颤抖着的,眼眶也红了。
    似乎崩溃已经成为她作为一名中年人在日常生活里的常态,她已经无法回避,只有接受了下来。接受了之后,她心里似乎也变得好受了一些。她安慰着自己,别人也不一定知道是我的,里面只是写了“利某”,没有写我的全名,也没有照片,没事的,没事的。
    尽管如此,利椿男离开家前往便利店之时,她还是选择戴上了一副口罩,有意地遮住自己脸庞。利椿男没想到的是她才刚来到便利店里没一会儿,陈晓丽也出现了。陈晓丽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男姐,要不今天就我自己在这里吧,你回去休息一下也可以的。”
    “我没事的。”
    “前天那个警官联系我了,她本来叫我昨天去一趟警局的,但是后来又没有消息了。”陈晓丽想了想,又说道,“你不用太在意别人怎么说的,我想到时候警察查清楚了,会还你一个清白的。我也相信你的。”
    在这样的时刻,信任似乎成了一种奢侈品,陈晓丽的话刚刚说出口,利椿男的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她擦去泪水,轻声说道:“谢谢你,晓丽。”
    在这天早上的同一段时间里,朱巧巧也同样出现在了西原大学。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印花长袍搭配着一条黑色的丝质长裤和高跟鞋,手里挎着一只路易威登的手提袋,趾高气昂地走向校长办公室。幸好朱巧巧不知道那些奢侈品品牌高层是最看不起像她这样的“暴发户”的,如果她知道,她铁定是不会购买他们推出的皮包了。要知道朱巧巧是最无法忍受别人看不起她的。毕竟在她的眼里,她总是高人一等,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倒也和那些奢侈品品牌的高层领导们凑到了一块,朱巧巧不由得也感到一丝丝荣幸。可惜当她拿着那个最新款的路易威登手提包走出门时,她在他们眼里,仍然只是一个笑话,就和所有黄种人,所有亚洲人一样,所有贫穷的,经济落后的群体一样,他们只允许成为一个被讽刺的,被贬低的词语而存在着。仿佛贫穷已然成为了一种不可辩解的犯罪,而审美则变成了一种特权,重新划分出阶级与权贵。
    宽敞的校长办公室里摆着一套黑色的皮质沙发,沙发后方摆着一个带玻璃柜门的胡桃木书柜,里面摆放着书籍以及一些相关的资料和档案。书柜旁边则是一大盆绿色的富贵竹,还有饮水机以及一台架在书桌上的小型打印机。而另一边便是校长的办公桌,后方墙壁上架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里面使用毛笔写着“厚德载物”四个楷体大字。
    朱巧巧一进门就不客气坐在了校长对面的那张皮椅子上,她似乎也不打算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就说道:“石校长,你们学校出了这样的事情,这样不知羞耻的人,你也不管管?你们名牌大学的名誉是不是准备也不要了?人家知道你们这样的百年名校搞出这种事情,养着这种人在学校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你们呢?要是再往大了闹一闹,说不定上面的人也跟着一块下来要调查了,会不会查出更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来,我就不知道了。”
    “哎呦,我说谢太太啊,你这也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的,就闹出这么一通啊?我在今天早上之前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还没准备好,才刚接完电话没多久,你这就直接找上门来了。你在发这个新闻之前,也不和我沟通一下,我可真是被你害惨了。”
    “那些警察没和你沟通啊?还需要我和你沟通,你肯定早就知道了。”
    “绝对没有,我可以和你保证。之前警察来调查的时候,负责沟通的是副校长,他们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或者会牵扯到你们家谢嘉逸,所以一直都没有传到这里。”
    “那好,那你现在去处理一下,让那个女人要么撤诉,要么从学校滚出去,我就把新闻撤下来。”
    “这沟通也要时间啊,谢太太你还是先把新闻从热搜榜上下来吧。”
    “好,石校长,我今天就卖你这个人情。要是这个结果处理得不满意,我可不会就这样罢休了。”
    看着朱巧巧离去的背影,西原大学的校长石家辉却没有多感到一丝轻松,他的压力反而更大了。他明白朱巧巧这个人绝非善辈,如果他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么最合适的处理办法无非就是与利椿男达成调解。唯一让石家辉担心的是,他至今仍不是十分确定利椿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只能在心里祈祷着她至少不能是一个比朱巧巧还要难沟通和说服的人。他想,如果实在不行,花上一笔钱终止与利椿男便利店的租用合同或者协议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接着,石家辉让人联系了利椿男来一趟办公室。他看着利椿男始终半低着的头以及含蓄的笑容,心里便吃下了一颗定心丸。石家辉走向沙发处坐了下来,说道:“为什么出了那么大事情,也不先和学校领导沟通一下?”
    “我……”利椿男莫名陷入一种自责的情绪中,她也想不明白究竟为何自己在一日之间忽然就成了一个被责怪的人。她还是勉为其难地露出了笑容,回应道:“我也没想到会闹出那么大动静来。”
    “你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应该先告诉学校,让学校自己内部先进行处理和调解,实在解决不了的话呢,我们再报警都是没问题的。你毫无预兆地突然就报了警,现在事情就失去控制了,学校的名誉受到影响,你看对你自己影响也很不好,是不是?现在新闻都上了热搜,别人怎么想?学生的家长们还有其他老师们会对你怎么看?我们留你不是,不留你也不是,你也得站在我们的立场替学校考虑一下才行啊,小利。”
    听到石家辉的长篇大论,利椿男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完全听明白究竟石家辉在试图表达的内容。她只能沉默着,而她的沉默却反被石家辉视为了一种默认与同意。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了起来:“你看像你和谢嘉逸之间这么私人的事情,放到台面上讲,谁听了都不舒服,是不是?我们中国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当然就是面子了,这个面子啊,你给足他了,话自然也就好说了。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好好说,好好沟通的呢?依我看啊,最好呢,就是你先把那个诉讼给撤了回来,然后有什么需求你就可以提出来,我们啊,就你们私下好好沟通一下,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处理了。”
    利椿男迟疑着。她离开校长办公室后一个人坐在校园的一处亭子下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反复斟酌着石家辉的言外之意。她终于才听明白了,原来在石家辉的话语中,她早已被预设成为了那个不知廉耻的,勾引年轻大学生的“老妖怪”。她没想到在公安局和法院做出审判之前,她的罪就已经被与之不相关的所有人预判了。是的,她成了一个罪人,一个不需要证据就能获得罪名的罪人,一个被道德与舆论扣上手铐的罪人。
    她想,他希望我撤诉,希望我永远地离开这里。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呢?
    现在她却好像什么都做错了,做什么都是错的了。她原以为自己只是合理地寻找一种公平,一种公正,然而此刻她却成了祸根。因为她导致了学校的名誉受损,因为她导致了谢嘉逸的面子受到影响,因为她导致了校长和学校不得不面对公关危机。一切都成了她的错。
    在那一瞬间,利椿男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早知道二十年前和子君他们一起消失掉就好了。
    等待着利椿男给出一个答案的人还有洪天明。他下班后便一直等在便利店附近,要求利椿男与他一起离开,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事情。利椿男似乎也知道自己无法躲掉洪天明,只好跟着他一块上了车,将便利店留给了陈晓丽帮忙打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洪天明一边开着车,一边看着利椿男,严肃地说道。
    “没怎么回事。”
    “你现在是不是开始嫌我老了?一边利用我在学校里赚钱,一边在外面勾搭那些小白脸?”
    “你说想哪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勾引他?”
    “我没有。”
    “新闻里就是这么写的,你以为我猜不到那是你吗?今天学校里都传开了,认识你的职工哪个会猜不到是你?你知道不知道就为了这事,校长今天还专门找到我了,说是我给你开的后门,还说让我想办法把你的铺面收回来。你做这个事情的时候你考虑过我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是连我们的事情也曝光出去,别人怎么看我?我还用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吗?”
    “天明,我没有骗你。”利椿男叹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做出解释,只能说道:“你先好好开车吧。”
    “你看你每次都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就回避,从来不会正面回答我!”
    “我……”
    “你说啊。”洪天明忽然间刹停了车,路边一盏高挂着的红色霓虹灯在挡风玻璃前绘制出一道红色的线条。线条弯折着,扭曲着,不时又闪现出微弱的蓝色,紫色,绿色和黄色。定睛看得久了仿佛正在构成了一幅独属于画家埃贡·席勒的作品,一个生动的赤裸身体正在生成,挣扎着。
    “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这件事情,我才是受害者,你知道吗?”利椿男低着头,说话也不敢大声。她似乎始终无法开口说出“强奸”二字,可她又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不得不说出口才可能获得洪天明的谅解。她只好低声地说了出来,“是我被,被强奸了,你……”
    仿佛对于利椿男而言,说出“是我被强奸了”几个字就已经耗尽了她心口处紧绷着的那口气力,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也无法再继续面对洪天明。利椿男按下副驾驶座车门处的安全锁,拉开车门就走了出去,快步朝汽车后方走去。不等洪天明反应过来,她已经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回家。
    利椿男心里感到一阵莫大的委屈,为什么就连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不愿意相信她了呢?她不知道,她只能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处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的眼泪只是就这么流着,没有发出一丁点多余的声响。她的痛苦终于也成为无声无言的了。
    第二天,利椿男再次接到了公安局的电话。张铭仍是一脸严肃地对利椿男说道:“我们现在经过调查取证还是没有找到你说的那把刀具,而且对方也一口咬定了是你先勾引他的。根据其他人的口供可以证明被告确实曾经多次出现在你的便利店里,包括购买物品以及领取快递等。那就说明你们之间确确实实地见过面,而且有过多次的接触。除此之外,你身上也没有任何受伤的证明,并且根据对方的口供,在整个过程里你是完全没有反抗过的,也没有任何反抗或拒绝的意图。”
    “我……”
    利椿男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又被张铭阻止了,说道:“你先听我说完,我们查案只讲证据。现在的证据确实不足以证明你是被强奸的,反正我这两天就会提交到检察院,那边会根据现有的证据判定是否给予立案。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然后我这边是建议你撤诉,因为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自己觉得真的会有人相信你被一个十九岁的男生强奸吗?以我个人的经验,超过十四周岁以上被强奸的案子除了那种证据特别充分的,或者被下药的,不然很少会成功的。继续下去对你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为什么不去和对方私下调解呢?”
    听到张铭所说的这些话,利椿男似乎也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她沉思着离开了公安局,没想到在大门处恰好撞见了这一天刚刚恢复工作的连继。利椿男犹豫着把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连继,问道:“连警官,你觉得,我真的要撤诉吗?”
    连继似乎十分了解张铭的办案风格,知道他不会在这一类案子上过多地浪费时间和精力。她想了想,只能对利椿男说道:“要不你这样,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检察院会把案子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两次,一般一次一个月,你可以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看是不是还能搜到更多的证据。如果在这个过程里你想撤诉的话也可以提出申请,而不需要现在马上就决定。根据你刚才说的,我觉得最主要还是得找到那把刀或者被告自己松口承认。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可以多等一等,如果我最近不忙的话,我也会帮你留意一下,虽然现在这个案子不是负责。”
    “谢谢你,连警官。”利椿男的心里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和温暖。
    第三部分 第三章 第一节

    在连继恢复正常工作的这一天上午,也是在她和利椿男于公安局大门处撞见彼此前五个小时,她接到了一个新的工作通知,立即赶往了案发现场。清晨五点二十分,整座城市依旧沉睡在一片黑色之中,只有少量的车辆行驶在马路上,红绿灯孤零零地守在原地,亮着,闪着,变换着。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落满了半枯黄的落叶,仿佛秋天延迟了整整两个季度才从北方赶到了这座湿润的南方城市。环卫工作人员推着三轮车,依次清理垃圾桶里的垃圾,恶臭凝聚在半空,挥之不去。
    马路边高挂着呈“人”字型的路灯,其中一盏路灯的枝干上架着一台监控录像头,紧盯着每一辆飞驰而过的车辆。一闪,一道耀眼的亮白色晃了过去。就在这道亮白色所能辐射到的范围之内,一棵高耸的细叶榕树遮住了亮光,只有昏黄的路灯灯光穿透了榕树枝干间茂密的叶子以及密密麻麻的根须,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一吹过,树叶动了,根须动了,光影也动了,唯有停在树下的那辆黑色SUV汽车迟迟没有发动。
    黑色SUV汽车四周围上了警戒带,汽车驾驶座的车门敞开着,一名身材高壮的中年男子趴在方向盘上,他一只手紧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则垂落了下来。连继赶到现场的时候,陈鸿志已经在一旁的人行道上替发现死者的环卫工人完成了笔录,而章若明则在拨打电话申请调出车顶上方的监控录像。
    连继走了过去,站在法医杨子明身后,看着那名中年男子的脸上呈现出的伤痕,以及嘴角处干涸了的血迹,问道:“怎么样?杨医生,死者生前是不是和别人打斗过?”
    “是的,不过这不是致死的原因。致命伤主要还是在腹部这里,我目前推测可能是死者生前与人发生打斗的过程中被一把大约十厘米左右的利刃刺入,然后失血过多而死的。死亡时间的话,可能是在凌晨十二点半到两点半之间。”
    “要照这么说的话,所以等于说死者被凶器刺入的时候还没有死,他可能以为不严重,打算自己开车前往医院或者回家,是在这个开车的过程里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
    “应该是这样。”
    连继按下手电筒的开关,照向主驾驶座下方的空间,看见死者的一只脚正踩在刹车板上方,而他捂着腹部的左手手指尖处也露出了血液流过的痕迹。当连继将手电筒的灯光往旁边稍作移动时,她意外在座位下方紧靠着置物台的空隙间看见了一台掉落的手机。连继试图伸手取出手机,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够得着,便只好走向副驾驶座重新再试一遍,又向正在检查汽车后尾箱的章若明问道:“死者身份知道了吗?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死者的钱包之类的财物都在,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上面写的是’洪天明’的名字,1968年生,应该就是死者本人了。后尾箱和后排座这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可能是仇杀。”连继随口应道,同时艰难地将手伸向那道空隙,她刚刚摸到手机的边缘,却发现手机又滑到了另外一边,而她的手便再也触碰不到了。她只好说道,“算了,一会儿把尸体搬走了再挪动座位取出来吧,对了,学文呢?”
    “你不是同意他申请休假了嘛?你停职那两天,人事那边就批下来了,他今天应该就要和他女朋友去云南了。所以我就没给他打电话了。”
    “行吧,那就我们几个弄吧。一会儿取完证先回去开个会,让菲菲直接到局里吧,我先回去查查。”
    根据监控录像最后所拍摄到的画面,连继只看到开着车的洪天明在马路边渐渐地停了下来,然后汽车就一直停在了原地。她与章若明等人又根据推测,预测了洪天明可能经过的路线,于是将相关的监控录像一并调了出来。最终在他们所能找到的其中一段监控录像里,他们看到洪天明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在一处巷子口,他捂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走走停停,然后在马路边打开车门上了车。
    “老章,你带菲菲去洪天明最后出现的那道巷子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或者目击证人之类的。我去一趟他家里,鸿志跟进一下这边取证的情况,看下还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对了,别忘了他那台手机,也要查一下。”说话间,连继不由得也打了一个哈欠,她停了一会儿,拿起桌子上放着的黑色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看向章若明,说道,“老章,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想起早上发现死者钱包的时候,里面存有不少发票,而且几乎都是以公司名义开的。会不会可能存在一些商业上的纠纷之类的?”
    “那就让鸿志一起跟进查一下死者所在公司还有银行的流水。”说着,连继拿起笔记本和保温杯离开了办公大厅。她驱车来到洪天明家所在的小区,一个人在地下停车场里转了好一阵子才找到连接洪天明家所在单元住宅楼的电梯入口。
    洪天明家的黑色防盗门紧挨着电梯,电梯与防盗门之间的白色墙壁上粘着大量已经干涸了的红色油漆。连继第一次按下门铃后迟迟没有反应,她又多按了两下。过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门才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皮肤松弛,而且略显憔悴的中年女子,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疲惫又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连继,问道:“找谁啊?”
    “这里是洪天明家吗?”
    “对啊,他不在家,你谁啊?”
    “警察。”听到连继说出“警察”两个字后,中年女子仿佛立刻变得清醒了许多,笑着将连继迎入了客厅。
    稍显陈旧的客厅里充斥着一种破败的白色,乳白色的置物柜,浅白色的电视柜和茶几,灰白色的沙发,还有米白色的饭桌以及雕刻着巴洛克花纹的亮白色座椅。但所有的白色似乎都因为时间的缘故而产生了变化,有的脱落了皮,有的磕坏了角,有的沾上了一层抹不掉的灰,还有的发了黄。黄也不是一整块的黄,而是条状的,不连贯的,偶然出现的。往往只有当其置身于一整片的白色之中时,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这名给连继开门的女子便是洪天明的妻子黎冰,当连继提到洪天明已经遇害离世一事时,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意外的人反而变成了连继,她看着黎冰不急不缓地在脸上喷上爽肤水,轻拍着自己已经日益衰老和松弛的皮肤,皮肤中却又同时透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肿胀感,仿佛在试图挤掉脸上日渐增多的皱纹。她语气平缓地说道:“他经常不在家里住的,我们两个人之间很多年前就已经没什么感情了,所谓的夫妻也不过是表面上的名义而已。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只是为了女儿所以我们也一直没有离婚,但我们也说好了,明年等女儿毕业回国了,我们就会去办离婚。所以他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或者招惹了什么人,你要问我,我也给不出你什么有用的线索。”
    “那他最近都没和你说起过什么吗?”
    “没有,我们之间除了一些和女儿有关的事情之外没什么可说的。”说话间,黎冰指向靠近客厅的第一间房门,说道,“呢,他平时要是回来的话,他自己就会住在那间房里。你问我还不如自己进去看看,说不定会找到什么你需要的信息。”
    洪天明的房间同样维持了与客厅相一致的白色,白床,白柜,白桌,白灯。白色仿佛被困在了时间里。连继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始终找不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就连书桌那台电脑里也只缺乏可陈的几款电脑系统自带的软件。连继只好走了出来,看着坐在客厅白色布艺沙发上的黎冰,她已经完全给自己重新换上了一身米白色的印花连衣裙。她又问道:“我是不是得和你去一趟公安局认领尸体?”
    “现在先不用,等法医化验完了,我们会通知你的,你到时候就可以安排后事了。”
    “哎呀,真麻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和我女儿说这个事呢。她上个月才刚回学校去的,现在她爸就出事了,要是和她说了,没准又要吵着飞回来,真是麻烦。”
    连继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对了,我看你们家门口有一大片那个红色的油漆。”
    “对对对,油漆,就是那个油漆。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那个油漆就是上个星期有人来我们家门口泼的,我们两个当时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问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什么人,他也没多说,就说叫我不要管了,还说下次如果有什么人再这样的话就叫我直接报警。他不说,我也就没有继续问他了。那个人戴个帽子从小区门口进来的,门卫那里还有监控呢,你可以去问他们,在三号门那里。”黎冰的话匣子仿佛一下打开了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现在你这么说了,我觉得可能就是那个人做的,不知道是不是一些他工作上事情。他本来就是负责采购后勤这一块的,经常会有很多生意上的事情要和别人打交道,没准不小心招惹了什么人也是很有可能的。你们可以到他学校去问一下。”
    “学校?”
    “对啊,西原大学。他是专门负责西原大学后勤集团公司的。整个西原大学的后勤啊,物业啊,还有采购啊,这些都是归他管的。”
    连继没想到绕了一圈,又再次绕回了西原大学。连继不免想起来几天前发生的强奸案以及利椿男,她脑海里忽然间闪过一个念头,又是西原大学,怎么会那么巧呢?难道这两个案子之间有什么关系吗?还是我想多了?
    在连继对洪天明遇害一案展开调查的这一天,利椿男还不知道洪天明已经亡故的消息。她仍停留在洪天明遇害前一天晚上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脑海中反复跳出洪天明最后对她所说的话语。她想,他怎么能这么说呢?难道我真的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吗?
    利椿男不由得开始反思起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想着想着,她似乎又越想越远,陷入到过往二十年漫长的回忆中去了。利椿男想起自己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洪天明时的场景,她始终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在几年之后发展出了一层更深的联系。如今她再次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也仍旧无法清晰地回想起洪天明当时的模样,他的脸上仿佛蒙着一块掀不去的黑布,而在这块黑布下方渐渐浮现出的却变成了储子君的轮廓。
    她想,兴许这些年来自己确实是一直都没有爱过洪天明的。
    她对他,存在着一种连利椿男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情。每次她想起洪天明的脸,她所想到的往往都是过去这些年里他对自己的帮忙和照顾,即使当他完全地在身体上将她占有时,她所想着的似乎也只是对他的亏欠又变得少了一些。可与此同时,她又认为她对于储子君与储祎的亏欠却是在不断地增长,而她对他们的亏欠,她永远都无法再偿还了。
    也许也是因为这样,利椿男一直都无法将自己完全地交给洪天明。这起初对于利椿男来说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因为她想他已经占有了她的身体,可渐渐地到了如今,她意识到其实他需要的比这更多。他不仅要占有她的身体,也要占有她的思想,她的灵魂,她的意识。而这是她所无法做到的。想到这里,她开始感到苦恼和为难。
    看着躺在沙发上睡过去了的杨敏,利椿男心想,要不还是算了吧?现在事情也已经这样了,我和天明之间把话说清楚了,也许对他也会好一些,毕竟我也给不了他所要的不是吗?说不定到时候我们之间的事情反而会因为现在的事情给牵扯了进去,害了我自己,也会害了他。至少如果能不把他卷进来,对能他好一些的话,我欠他的也就没有那么多了。
    利椿男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着,犹豫着。她思索着,我该怎么和他说才好呢?她又担心洪天明会因此而生气,他一生起气来,她可能又说不下去了。她想了想,不由得跟着怀疑了起来,这样会不会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呢?他肯定会因为这些话而受到伤害的,我这么对他的话,我对他不是反而变得亏欠更多了吗?
    利椿男拉开饭桌旁的一张椅子,又坐了下来,迟迟无法做出决定。她想,要不还是算了,我应该为昨天的事情先和他道歉,看看他现在是不是还在生气。等他不生气了,或者等他以后哪天心情好一些了再和他说,这样总会好些,不是吗?
    利椿男就这么在饭桌旁杵着下巴坐了好一段时间,她才拿起手机走向了阳台。利椿男透过阳台与客厅之间隔着的玻璃门望向客厅,看见杨敏仍在沙发沉沉地睡着,她便放心地拨通了洪天明的电话。可是利椿男一连拨了两次,洪天明的手机都是处于关机的状态。她想,打不通就先算了,等过几天他的气消了之后再说吧。
    就在这时,利椿男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妈”字,不由得犹豫了起来。利椿男当下的第一反应是母亲会不会是因为看到了那条新闻才给自己打的电话呢?她心里担心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向母亲解释这件事情。然而她转念又一想,才想起了母亲此刻远在弟弟利飞家,怎么会知道呢?她连智能手机都不会用的,应该是不会知道的,如果是弟弟告诉她的话,弟弟肯定就会自己先给我打电话了。
    想到这里,利椿男才终于接下了电话,解释道:“我刚才在洗手间,没听见你的电话,怎么了?”
    “椿男,你快点来番禺把我接回去吧,我不想住在这里了。”温雅像个小孩子似的撒泼着说道。利椿男的父亲利胜天过世之后,原本温雅一直独自一人住在他们家以前的旧房子里。然而就在五年前,利飞与妻子钟心凌意外生下了第二个小孩,因为两人着实无法同时兼顾家庭和工作,利飞只好把温雅从北齐市接到了广州市番禺区一并居住,让她帮忙照顾小孩。
    起初,温雅也是愿意的。但是这人与人之间一旦住在一起,住得近了,住得久了总难免会有些矛盾。再加上温雅原本以为自己在广州只是住上半年或者一年的光景,却不料现在在广州待上了五年时间也未能脱身,她心里便感到不乐意了。
    每隔上一段时间,温雅总要与利椿男抱怨一通,不是抱怨番禺离广州市区太远,就是抱怨利飞和钟心凌上班之后自己一个人在那边没什么朋友亲戚,又或者抱怨一下利飞两口子每天都是睡得晚起得晚,不爱打扫等等。利椿男除了听着母亲抱怨之外,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母亲向她抱怨的意思,就是希望她可以帮忙说一下利飞要多体谅和关心母亲。然而当利椿男对利飞这么说了之后,温雅却又责怪起了她,认为利椿男是在帮着利飞欺负自己,什么事情都和利飞说,导致利飞两口子对她总难免有些不满意。
    从那之后,利椿男只好什么都不说了。可她如果什么都不说,温雅又会认为利椿男不关心,不理解她。利椿男便只能通过别的方式来安抚母亲的情绪,比如时不时地乘坐高铁前往广州探望母亲,又或者每个月给她买些吃的,穿的,用的东西。
    像今天在这样吵着要回来的话温雅说了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利椿男开口就回应道:“怎么了,妈?弟弟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
    “反正我就是不想住在这里,我觉得我住在这里一点都不开心。现在他们的小孩一个上小学,一个也上幼儿园了,还要我带到什么时候?你看他老婆都知道心疼自己爸妈,从来不叫她爸妈过来帮忙带小孩,什么累的苦的活都成了我一个人的了。万一,万一我哪天死了怎么办?难道你要你妈一个人死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吗?”听着温雅说了一通,利椿男似乎听明白了母亲的言外之意。早在利胜天刚刚过世之时,温雅就反复多次向利椿男和利飞强调过,说自己以后如果死了的话是一定要死在自己房子里的,而且必须要和利胜天葬在一起。
    而如今在广州一待就是五年时间的温雅也已经过了七十岁,她心里总担心着自己有一天会客死异乡。尤其是在她去年过完了七十岁生日以后,她越发地感受到最后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她这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家庭,为了自己的儿女而活着,为什么她人生最后这仅有的时间都不可以交还给她自己呢?
    “妈,你不要说这些话,你现在身体还好好的,你会长命百岁的。”利椿男回应道。
    “我不要长命百岁,我就要回去,你快点来把我接回去,我实在在这里是住不下去了。”
    要不是遇上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糟心事,利椿男兴许就会答应下来了。不过一想到自己现在所面对的麻烦,她就不希望母亲在这个时候搬回来,她想,万一到时候她知道了,又要怎么和她说呢?还是等这事情过去了再让她回来吧。
    于是,利椿男只好撒谎说道:“我现在也过不去,妈,等过段时间再说好吗?婆婆最近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扭到脚了,我最近都走不开了,等她好些了,我就过去接你回来,这总可以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要是到时不来接我,我就自己回去。”
    第三部分 第三章 第二节

    这一天连继从洪天明家中离开后就直接前往了西原大学,以确定洪天明遇害当天晚上的行程。她站在保安监控室里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的监控录像,当中一串置于画面右下角的数字正在快速地闪动着,转向下午六点三十五分的数字。连继反复拖动着鼠标,屏幕中所显示的画面也反复在洪天明驾车离开西原大学校门的那一分钟时间里重复着。当连继试着将视频播放速度以慢了二十倍的速度降下来以后,她隐约注意到洪天明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似乎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她想,不对,他办公室的同事不是说他是自己一个人离开的吗?为什么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呢?难道是在他从办公室到停车场取车这段路上遇到的吗?是顺路的同事还是其他的人?
    连继带着拷贝好的监控录像以及疑问准备返回公安局,沿途路过一家奶茶店时,她又停了下来。只要在工作期间,连继总是会习惯性地给予她的团队成员们一些额外的照顾和关怀。仿佛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一般,她时常觉得自己有这样的义务去照顾,包容以及关心自己身边的人,还有那些处于弱势的群体成员们。
    她走向奶茶店给三名下属一人点了一杯奶茶,给自己则要了一杯温热的红枣茶。然后转向奶茶店旁边的一家手工蛋糕坊,又买了一大块长型的手工蛋糕,说道:“帮我把它切开了,切小一些装到盒子里就好,叉子也给我五个吧,麻烦了。”
    回到办公大厅之后,王菲菲首先注意到了连继手里提着的蛋糕和奶茶,笑着迎了上来,说道:“连姐,这是不是上海路的那家蛋糕啊?”
    “对啊,我刚才回来的时候路过就顺便买了,听说蛮有名的。”
    “超好吃!之前我室友也买过,我本来一直想再去买一次来吃的,每次不是没时间就是忘了。”王菲菲激动地说道,帮着连继将奶茶放到办公桌上,依次取出,又望向身后的章若明,“师傅,你要喝什么口味的?有黑糖珍珠,有一个是芝士的,还有一个抹茶的。”
    这时,陈鸿志手里拿着洪天明那台已经被破解了的手机出现在门口,他那张圆圆的脸不小心往后一收就露出了多一层下巴。他靠向连继,说道:“中队,你才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说来听听看。”连继随手往后抓起一杯奶茶和吸管递给陈鸿志,说道,“给你的,奖励。”
    “那个洪天明死前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他和这个电话一共联系了两次,第一次大概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第二次是在十一点四十左右,不过那个号码现在已经追踪不到了,没有登记身份证。”陈鸿志“嗦”的一声吸下一大口奶茶,将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递给了连继,说道,“但是我发现了一个更重要的线索,你看看手机里的这几张照片,你认得上面的人吗?”
    隔着一层单薄的塑料膜,连继紧盯着手机屏幕中所显示出的照片。照片中是一名身穿白色丝质面料圆领衬衣的中年女子,女子随意地将黑色长发盘了起来,露出一张饱满,温婉的脸庞。女子坐在马场边缘的围栏上,她正挽着衣袖,衣服最上方松开的两颗纽扣处露出她同样白皙的皮肤,以及修长的颈脖曲线。女子在不经意间望向镜头,露出了微笑,她的笑容是含蓄的,内敛的,同时又仿佛超越了时间的。
    “这是,利椿男?”连继不禁感到一丝诧异。
    “是不是很惊讶?他手机里还有好多她的照片呢,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合照,他女儿的照片也有。反而是完全没有看到他老婆的照片。”
    听到陈鸿志这么一说,连继对于洪天明离开西原大学时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身影便忽然有了思路。她想,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呢,难道利椿男知道些什么吗?还是会有什么牵连呢?
    “老章,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章若明拿着白色的塑料叉子叉起一小块切好的蛋糕送往嘴里,看了王菲菲一眼,示意她来负责完成报告。王菲菲急忙咽下嘴里的蛋糕,放下叉子,翻开面前的笔记本,看了看,才说道:“那条巷子里有一个网吧的后门,我们发现洪天明受伤走出来之前是在巷子里待了将近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至于他见过了什么人,在那里的半个小时又做了些什么,我们暂时没有发现。然后,因为那道门是网吧的后门,没有装有摄像头,网吧里的监控也只看得到柜台处的监控,暂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在附近也没有找到相类似的凶器。不过在洪天明离开后,我们注意到在巷子另一端的马路边也有一辆可疑车辆在差不多时间离开了。当时是有两个男人上了车,就是包括开车的司机一共三个人,车牌我们也查了一下,是假的,所以我们怀疑那两个人很可能就是殴打和刺伤洪天明的人,而那名司机估计就是负责接应的。”
    “他到达那条巷子的时候是几点?”
    “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
    “那就对了,洪天明最后从巷子出来的时间大概是在凌晨十二点十分,然后驱车离开,和死亡时间也就对得上了。你们就继续沿着这条线跟进一下,我去找利椿男问一问,她应该知道些什么。鸿志的话,你看一下法医那边尸体是不是处理完了,弄完了的话就通知他太太来办理后事吧,我今天去他们家的时候也已经和她说过了。”
    在连继来到利椿男家前,利椿男结束与母亲温雅之间的通话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她一个人站在厨房里的洗碗池旁,手里抓着电饭锅的内胆,正准备洗米做晚饭。忽然间,她便听到婆婆杨敏的声音,喊道:“是子君,子君回来了。诶,妈妈这就来给你开门!”
    利椿男先是将婆婆杨敏拉了回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连继。利椿男还以为是自己的案件有了新的进展,向连继解释道:“不好意思,连警官,我婆婆有老年痴呆症,麻烦你稍等我一会儿。”
    连继站在门外打量着利椿男家的房子,思索着,她叫她婆婆?所以她也已经成家了,那她和洪天明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之前也没有听她说起过和她家庭有关的事情,她的丈夫呢?
    利椿男脱下套在身上的围裙,随手挂在了饭桌旁的椅背上,走了出去,说道:“我们到外面去吧。”
    利椿男领着连继来到了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校门对面的那家糖水铺,这家经营超过二十年的糖水铺尽管几年前重新装修过了一遍,不过由于靠近马路边,如今白色的墙壁上也早已染上了灰。挂在墙壁上的电风扇一样,扇叶以及外层的罩子骨架上全都粘满了黑色的尘埃。她们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靠门边的座位旁,利椿男开口问道:“连警官,是有什么新的进展了吗?”
    “不是,是另外一个案子,有些问题需要问一下你。”
    “另外一个案子?”
    “你昨天下午是不是和洪天明一起离开学校的?”连继似乎也不大算拐弯抹角,便直接问道。可这份直接对于利椿男而言却显得有些唐突和慌张,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从连继或者其他人口中听到关于“洪天明”的名字,就好像他们两个人之间潜藏多年的秘密一下忽然曝了光,让她一时间显得不知所措。她只好说道:“怎么会突然问起洪天明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单独来找你,也是希望你可以对我坦诚一些。”
    “我……”利椿男感到苦恼起来,却也还是回答了连继的问题,说道,“我们是一起离开的。”
    “你们离开之后去了哪呢?”
    “他说他有些话要和我说,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是一直开着车,然后……”说到这里,利椿男又停了下来,犹豫着是否要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可是一旦交待了那天的事情也就等于交待了她与洪天明之间的情人关系,而这却是利椿男所耻于对外人说出口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就下车离开了。”利椿男最终还是选择省略了他们之间争吵的内容,仿佛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以期望不会引起连继的注意。连继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利椿男的省略呢?她只好将自己的手机推到了利椿男的面前,手机屏幕中显示出一张利椿男与洪天明两人在五年前外出游玩时一起拍摄的一张照片。利椿男惊讶地看着那张照片,不由得感到一阵羞愧,淡淡的红色也在她的脸颊处晕开了。她低下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连继就先开口说了出来:“洪天明昨天晚上遇害了,确切来说应该是今天凌晨。”
    “什么?”很显然这个消息比起那张照片更加让利椿男感到讶异。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连继,又问了一遍,“你说他怎么了?那他,他现在……”
    “他已经走了,是被人杀害的。所以我希望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明白吗?”
    利椿男似乎仍无法相信洪天明就这么离去了的消息,她当下的情绪是复杂的。既难过,又参杂着内疚。她想,是不是如果那天晚上我不与他争吵,一直陪着他,和他待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呢?
    她的眼眶不禁红了。连继从桌子旁边的一连抽了几张餐巾纸递给了利椿男,她哽咽着说道:“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一些争吵,主要也是因为我报案的那件事情,事情不知怎么就上了新闻,传到了学校里,他自然也知道了。我和他解释了,他也不相信我,他以为是我勾引别人的,我就觉得很难过,但我也不想和他吵架。只好下了车,打车就回家了。”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或者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些什么?”
    “没有。你去他家里问过了吗?”
    “去了,他太太说那天晚上没有回过家。而我现在所掌握到的信息,你很可能是他死前最后接触过的人了。”连继想了想,又问道,“他太太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情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利椿男回答的时候始终不敢直视连继,说道,“他过去这些年里一直帮了我很多忙,包括在学校里的便利店,也是他替我张罗的,毕竟学校里后勤的工作都是他在负责。后来我才答应了他,和他在一起的,但我也不想过多地介入他的生活,他不管怎样都是有家庭的人,我家里也有老人需要照顾。所以我们的关系一直都是这样。他在长歌区那边还有一套房子,我们大多是在那边见面的,他平常有时候也会住在那里。如果他没有回家住的话,多半就是住在那边了。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在利椿男的陪同下,连继来到了洪天明那套位于长歌区三室一厅户型的房子。她在这座相对崭新的房子里除了找到更多关于洪天明的生活痕迹以及生活气息以外,却没有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而唯一有用的线索全都集中在了小区地下车库出入口的监控视频里,连继看着洪天明于前一天晚上十点四十七分从小区离开的画面,她在脑海里基本上就将大致的时间线给连上了。
    而回到家后的利椿男却一时间未能摆脱洪天明遇害一事的阴影。她没想到那天晚上竟成了他们二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她也没想到关于他们二人之间最后的记忆画面停留在了激烈的争吵中。她心里是难过的。然而与二十年前所发生的悲剧相比起来,利椿男的情绪似乎又未达到一种极致的悲痛,仅仅像是听到一个老朋友去世消息时所感动的愕然与难过。
    利椿男想起自己本来计划要和洪天明说的那些话,现在也都没有机会说了。她只好简简单单地在一张白纸上了写了两句话:“对不起,天明,希望你一路走好,我所亏欠你的只能下辈子再还了。谢谢你。”
    然后,她便一个人拿到天台上将这张纸烧成了灰。风一吹,灰就散了,滚着飘了起来,仿佛带着她心中对洪天明的愧疚和一丝未切断的思念一起飘走了。她想,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子君和祎祎是这样,天明如今也是这样,一声招呼也没有打的,就走了。
    第二天,利椿男意外地发现从自己走入西原大学校门之后,一路上总不时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或者侧目打量。她心里有着一种不好的预感。随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便利店,她看到在便利店门口外,陈晓丽正试图使用小刀刮去外墙被喷漆喷上的几个大红色字体“老淫妇以及杀人凶手”。利椿男本能地抬起手里的手提包,试图遮挡住自己的脸,快步走向便利店。
    进入便利店里后,她才从陈晓丽处得知,原来一大早就有一名自称为“受害者亲属”的网友在网上发布了一条微博。在这条微博里,这名网友直接点名西原大学五十岁的便利店老板娘“利某”勾引自己十九岁的弟弟,同时揭露了其为西原大学管理层“洪某”的情妇,并且涉嫌杀害“洪某”的信息。且先不提消息下方一整片对利椿男的谩骂声,单单这些指控和被曝光的秘密就已经足以击碎利椿男了。
    利椿男关着门,一个人坐在便利店内间的一个纸箱上,逼仄的空间以及无处窜逃的黑暗死死地捆着她,就连呼吸也让她感到害怕起来了。她想不明白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发生的,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之间陷入了这样一种境地。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再次被推回到了二十年前,整片黑暗连同着她的记忆,思想,意识和灵魂一起摇摇欲坠了。
    她多想大声地,放肆地哭出来,可她是不能哭了。万一被人听见了怎么办呢?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左手,试图阻止随时就要滚落的泪水。黑暗中浮现出利胜天那张苍白的脸,那张自从被诊断出骨癌晚期后,在短短一个晚上就彻底失去了灵魂的,憔悴的,衰老的脸。利椿男耳边忽然间响起了父亲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是羸弱的,缓慢的,带着厚重的气音的,那也是父亲在离世前最后和她说的话,他说:“我就要去见你小叔叔了,我终于也可以去见他了,你要好好照顾好你妈妈,知道吗?要坚强一点啊,人这一辈子,没什么是过不去的。都会过去的,全都会过去的。”
    从便利店内间走出来时,陈晓丽注意到利椿男左手虎口附近已经溢出了血液,她连忙抽了几张餐巾纸替利椿男盖在伤口上。利椿男尴尬地苦笑着,说道:“我没事的,晓丽。”
    她们二人经过一阵商量后,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关闭了这家便利店。
    这一整个上午利椿男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她努力着在脸上挤出一道笑容面对每一个人,仿佛她只要在脸上挂上了笑容,泪水也就不会流下来了。然而待到她进入家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杨敏那一刻,仿佛一种延迟了二十年的情绪全都涌了起来。想起二十年前所发生的悲剧,以及近日里所遭遇的种种,利椿男再也坚持不住了,往沙发上一坐就哭了起来。
    患上阿尔兹海默症的杨敏虽然已经认不出利椿男了,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何而伤心,但她却似乎能清楚地感受她身上所散发出情绪。她恍然间找回了自己作为一名母亲对孩子保护的本能,走了上前,抱住利椿男,替她擦去泪水,说道:“霄英啊,不要哭咯,不要哭咯。你再哭下去,妈妈也要哭了,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偏心,以后你想吃什么,妈妈就给你煮什么,不要哭咯,不要哭咯。”
    夜晚,利椿男在这阵弥漫着悲伤的情绪里睡了过去。在梦里她再次看见了那个淡黄色的球体,但这一次她却是远远地漂浮在球体的上方看着它的。她看着一个黑色的圆点正在球体的顶端扩散着,灰色中包围着块状的白色,白色动了起来,围绕着那颗黑色的圆点不停打转。渐渐地,黑色又变成了绿色,绿色接着扩散成了黄色。四周正在扩散开的圆形也在忽而之间变成了一个六边形,边缘扭动着,以一种利椿男所未曾见过的方式,扭成了一颗眼睛的形状。
    那颗巨大的黄色眼睛中间是一颗绿色的瞳孔,正在盯着只剩下意识的利椿男。然后,将她吸了进去。利椿男深陷入那颗绿色的瞳孔之中,她从主体变成了客体,又在以客体存活于主体的过程里重新找到了自我身为主体的身份。她以这样一个新生的主体身份在这片蔓延不止的绿色里漫游着。她没想到曾经存在于淡黄色球体里的浓郁白雾,风暴还有闪电全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她也说不清楚的存在。
    她想,这是哪呢?为什么忽然间变成了这样?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一片绿色了?
    她往前走去,确切地说,“前”这样的一个方向也已经消失不见了。利椿男只是认为自我的意识在向前走去,但究竟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她是分辨不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了走了一圈,好像一步也没有走,好像哪也没去,可要这么说却也是不对的,她毕竟是走过了路的,也必然去过了某处。只是某处,哪处,此处全都被这一团绿色淹没了,抹去了,扭曲了。
    她决定停了下来,就这样站在原地,停留在这片绿色中。等待着。
    第三部分 第三章 第三节

    这一天早上醒过来,利椿男发现阳光也变成绿色的了。回南天的天气已然结束,微凉的春风吹了过来,吹入半开着的窗户,吹动了白色的纱质窗帘。窗帘抖动着,一层一层,恍然间让利椿男感到眼前在抖动着的是大海里的波浪,像画家马远笔下那幅《水图卷之幻浪漂流》一样,在现实意义中得到了揭示,获得了实体,作为一个实体而存在着。
    渐而,绿色的亮光退去了,回到了一种常态。朦胧的,温柔的,微弱的,淡黄色的初晨阳光。利椿男并未想明白那层浅绿色的幻影是源自于她自己的梦境。梦境中凝滞的绿色留在了她的身体里,粘在了她的眼角膜上,留下一种延迟了的化学反应,等待着第一束光亮照入她的双孔,闪烁,碰撞,发生着。
    她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着那层绿色慢慢退去,直到淡黄色的亮光完全地进入了她的瞳孔,她的眼睛才完全地睁开了。远处传来校园里“滴”的一声铃声响,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她从卧室里走了出去,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完成她应该完成的事情,煮早餐,引导婆婆刷牙洗脸,陪同婆婆吃早餐,然后洗碗擦桌子,准备出门买菜。
    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正对面朝东方向是一道延伸不断的长巷,巷子两端的白色油漆划线范围内停着一整排的汽车,电动自行车,以及少量的摩托车和自行车。巷子中段往北去又分出了一条同样狭长的巷子,巷子外两侧分别是一家药店,一家包子店,一家米粉店以及两家熟食店。而这几家店面所属的浅橘色陈旧建筑物上方挂着一块蓝色的铁制牌匾,牌匾上模糊地写着几个金铜色的字体“北安路市场”。所谓的“市场”便是那条往北去的狭长巷子,巷子入口处是一家专门贩卖手工粽子的店铺,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依次摆着从小到大各种尺寸的粽子,最大一种尺寸的粽子也有将近十六开纸张面积的大小。在粽子铺旁边则停着好几辆蓝色或红色的三轮车,车斗后方装着草莓,樱桃,山竹,苹果,香瓜,菠萝,菠萝蜜等各种水果,又或者有的装了一整车的土豆,玉米,红薯等蔬菜。
    利椿男提着一个黑色的帆布购物袋走了进去,越往里走,食材的种类也变得越发丰富了起来。她看着巷子两旁简陋的摊位,有的写着黑土猪,有的写着黄牛肉,有的养着好几笼的土鸡,还有的养着一箱箱的黄鳝,草鱼,海螺,虾类等等。当中又夹杂着些许贩卖杂货的店铺,一袋袋的红豆,绿豆,黄豆,八角,海带,大米,糯米和红糖陈置在门前,亦或是一缸缸的酸豆角,酸笋,酸菜,榨菜及豆鼓整齐地排列着。
    利椿男一直走到了尽头处也未能如愿地挑选到一样她心怡的食材,她站在尽头一道被红砖围起的墙壁前,两旁是几家专门经营廉价老年或者儿童服装的小店铺。拥挤的行人正在不断挤入这道狭长的巷子,四周弥漫起了一股新鲜的生活气息。可她心里似乎仍旧存在着一团无法驱散的情绪在困扰着她,她看着远处那一张张簇拥着的面孔,就好像看到了昨日里那些对她谩骂不止的评论声。仿佛每一个人都在指责她,讨伐她,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于是,她什么食材也没有采购,就从巷子里挤了出去。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稍稍平衡内心的愧疚以及罪恶感,可是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
    利椿男走回家后,一个人坐在卧室里看着那张他们一家三口所拍摄的照片,她渐渐意识自己至少应该主动向洪天明的妻子黎冰作出道歉与解释。接着,利椿男便独自前往了洪天明家。当她来到洪天明家所在的住宅楼前,以及走入电梯间时,她不禁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她想,他说过他女儿在国外读书的,那应该就只有他太太一个人在家了。我该对他太太说些什么呢?她会听我说吗?会原谅我吗?毕竟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来学校里的人多半也都知道我和天明之间的事情了,她会怎么想呢?
    走出了电梯,利椿男仍未下定决心是否要敲响洪天明的家门。她停在门边,刚想抬起手,又放了下来。没等她多考虑一会儿,门却打开了,站在门边的黎冰披着一块蓝色的印花披肩,问道:“你找谁呀?要是找洪天明的话,他人已经不在了。”
    “我……”利椿男低着头,瞥见黎冰正将一袋捆扎好的黑色垃圾袋放在门边,说道,“你是天明的太太吗?”
    “是,你有什么事呀?”
    “我,就是想来和你道个歉的。”
    黎冰好奇地打量着利椿男,仿佛从她的表情中窥见了些许可寻的迹象,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问道:“你就是那个便利店的老板娘?和洪天明在一起的?”
    利椿男点了点头,说道:“对不起。”
    利椿男没想到黎冰既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却只是淡淡地问道:“进来坐一会儿吗?”
    这是利椿男第一次走进洪天明的家,她注意到整个客厅里完全看不到一张属于洪天明一家三口的照片,几个摆在透明玻璃置物柜里的相框也只有洪天明女儿洪欣一个人的照片。她跟在黎冰身后走了进去,坐在沙发上,不等她先说话,黎冰就已经开口说道:“他是怎么出事的?我看过那个新闻了,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利椿男匆忙摇着头,又解释道,“我也不知道,警察也找过我了,我都和他们说了。”
    “那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道歉?”
    利椿男点了点头。
    “他以前没和你说过我们家的情况吗?”
    “说过了。”
    “那就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们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虽然他现在走了,但他留下的东西,肯定是属于我女儿的。”
    “我知道。”利椿男抢先插了一句,然后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了茶几上,解释道,“这是他在长歌区恒鑫小区那套房子的钥匙。”
    她们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了下来,仿佛在沉默中达成了一种和解。黎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明天就会送去火化了,我会在简单地给他办个丧礼,下葬的话等到女儿放暑假回来再弄了。明天你要是想过来送他最后一程的话,就过来吧,早上九点半在青州路的殡仪馆。”
    利椿男看着黎冰,简单地只说了一句“谢谢”,便起身离开了。她独自穿过小区内种着好几颗大王棕树的花园,走了出去,却不料在小区大门外的马路边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叫住了她。利椿男回过头,只见连继正从一辆白色的汽车上走了下来。
    “昨天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我或者我们团队里的人走漏的风声。不管怎样,我都有一定的责任,真的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了,现在我已经在调查了。”连继所说的即是关于洪天明与利椿男之间的关系遭遇曝光一事。前一天下午连继听王菲菲说起那条登录热搜榜的微博内容后,她就怀疑当中一定是有人故意泄漏了消息,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引导群众的视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利椿男身上。然而她却大不能想明白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公安局内部的工作人员,谁会能够获得这些消息呢?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连继。
    “没事的。”利椿男回应道,正如黎冰原谅了她一样,她也原谅了连继。她想,兴许这也是她自己理应承受的结果,毕竟最初的一切也都是因自己而起,她又能怪谁呢?
    忽然间,连继紧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脸一下变得煞白了。利椿男急忙走上前扶着她,问道:“你怎么了?”
    “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连继摇了摇手,一脸痛苦的模样。利椿男也不知道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连继只是单纯地吃错了食物所造成的腹痛,便四下张望寻找附近可见的公共厕所,然后将她扶了过去。
    从小区走向公共厕所的过程里,利椿男清楚地感受到连继正在试图压抑着身体的颤抖,以及她手臂皮肤上骤然流失的温度。当她扶着连继走入公共厕所的隔间后,连继才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那个,你方便帮我去买一些卫生棉吗?”
    “好,我现在就去买,你等我一会儿。”
    “谢谢。”
    事后利椿男才知道连继出于工作的原因,长时间的加班以及面对各种各样的压力已经造成了体内严重的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失调在她身上所呈现出最为严重的一种症状便是“月经不调”。所以,连继每个月都无法像常人一样会准时进入月经周期,而是常常几个月不出现,又或者突然出现,甚至不时会伴随着大出血的现象。也是这个原因导致了连继始终无法成功怀孕,最终也断送了她的婚姻生活。如今提及这一件她甚少向人提起的事情,她也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没办法。”
    “你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的好,可以到中医院去看看,用中医慢慢调理会好一些的。”利椿男说道。
    “试过了,效果不是很明显的。因为工作性质就是这样,所以也难免会反反复复。”
    “那你一直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你还那么年轻呢。”利椿男担忧地看着连继。
    “以后实在不行了,再申请调去做内勤的工作吧。现在,我还是想再坚持坚持,我没事的,不用担心。”连继笑了笑看着利椿男,脸上露出弯弯的眼睛和弯弯的眉毛,仿佛在这一刻她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被拉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连继这道充满了亲和力的笑容,利椿男整个人也变得放松了许多。人一松弛下来,身体和大脑里的某些关口似乎也会伴随着这阵松弛而打开了。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就是之前天明出事前,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报案的事情,他来便利店里找过我一次。我记得他当时眼睛都被人打肿了,他说是前一天晚上吃夜宵的时候突然被人罩住了头,打了一顿。不知道这和他遇害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有说是谁打的吗?”
    “他也不知道,他说他没看见。”
    “那你再想想,他有没有和他提过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在这之前的也可以。”
    利椿男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方忠仁。”
    “方忠仁?”
    “他之前在春节前和我提到过这个人的,好像是他们之间有一些合作上的事情发生了小矛盾。但我一向不过问他工作上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具体和我说是什么事情。你可以到学校里问问,也许他的同事会知道这个人。”
    连继匆匆在笔记本记下了“方忠仁”这个名字,然后告别了利椿男,独自走向洪天明家所在的小区住宅楼。连继刚刚从电梯间走出来就发现洪天明家的门口已经打开了,黎冰正站在门口的鞋柜旁穿上鞋子,准备外出。连继在开着的门口上敲了两下,问道:“你好,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我正准备要出去弄丧礼的事情呢,你问吧。”
    “我们发现洪天明旗下有一家公司注册是你的名字,然后在春节前的时候曾经有将近五百万的款项分了四次转入这家公司的账户。你知道这件事吗?”
    “那家公司是因为他不方便在外面以自己的名义注册公司,所以才用了我的名字,他还有另外两家公司用的是他妈妈的名字呢。我们以前都是只是提供了身份证给他拿去注册而已,具体做了些什么也没有过问,而且我们之间之前就已经商量协议好了,到时候公司的股权也是会转给我女儿的。关于他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你们最好还是到学校去问吧。”
    “那你知道一个叫方忠仁的人吗?”连继想起方才利椿男提到的名字,顺口就问了出来。
    “方忠仁?不知道,我没听说过。”
    连继只好继而转向西原大学的后勤公司办公室,从后勤公司的财务人员处得知了一些相关的消息。那名相对年长的财务人员说道:“方忠仁啊,我知道,他是去年才和我们签的合同的,我们在学校物资采购上和他们公司有一个合作,好像那个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不过具体的细节都是洪总去谈的,所以有的事情我们也不是很清楚,都是听他的安排。”
    顺着财务人员所提供的信息,连继便直接找到了方忠仁。方忠仁的公司大厅铺着一块灰色的地毯,使用透出浅绿色的磨砂玻璃隔开了办公室大厅与会议室,还有每一张藕色的木桌。公司入口处的走道边摆着三张浅灰色的布艺沙发椅,上方盖着一块白色的镂空雕花棉布,旁边则是一盆超过一米高的巴西木,巴西木仍系着购入时捆绑在枝干上的浅红色包装丝带与蝴蝶结。连继跟在一名行政人员后方从办公大厅经过,走向方忠仁所在的办公室。
    方忠仁是一个几乎呈现出圆形的中年男子,他的头是圆的,紧贴着的头发更突显出了他额头与双耳的圆润。同样,他的饱满的苹果肌,宽大的鼻翼,多层的双眼皮也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圆形感,每当他笑起来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方忠仁穿着一件白衬衣,戴着一副无框的方型眼镜坐在办公室的黑色皮座椅上方。他的办公室相较于办公大厅的装潢要显得简陋许多,一块同款的灰色地毯,一张铺了一块橙黄色玻璃片的木桌,一台手提电脑,一个垃圾桶,一个拉门式的简陋低矮置物柜,剩下除了另外两张椅子以及台式日历之类的办公用品外也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了。
    看到连继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方忠仁似乎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他手拿着一张已经使用过的餐巾纸,擦去额头上的汗珠,说道:“警官,请坐,请坐。”
    “听说在洪天明生前,你和他有过一些争执?是为了什么事呢?”
    “唉,我们毕竟有些生意上的合作,会有争执也是再所难免的啊,大家总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那你们上次争吵是为了什么事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之前让我采购了一批做实验用的器材,但是他原本指定的那个牌子没有货了,我就另外订了一个同样价位的品牌,然后他不愿意,让我退回去。就是这么点事情而已。”
    “我看洪天明遇害前三天都和你有联系,而且你们签订的合同不是也准备到期了吗?是不是有什么谈不拢的地方,所以……”连继的话还没说话,方忠仁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为自己辩解了起来,仿佛担心自己被扯上莫须有的罪名一般。他说道:“警官,这可是冤枉啊,我们毕竟是商业合作关系,经常需要联系也是很正常的。他可是我的甲方,我怎么可能把他杀了呢?要是他死了,谁还会给我下一年合作的单子?”
    “我可没说是你杀他的。”听到连继这么一说,方忠仁立刻止住了嘴,然后又露出一道尴尬的笑容,连继说道,“既然你提到了,那我也顺便问一下,洪天明遇害那天晚上你在哪呢?”
    “我当然是在家啊,我晚上去接了我女儿下晚自习之后就回家了,我女儿和老婆都可以作证的。还有我们家小区的保安,他也是认识我的,如果我出去的话,他肯定知道的。”
    “这个我们会去确认的,你不用担心。但是据我所知,他们高校里这些采购的业务,不是需要竞价的吗?为什么你会说是他给你的呢?”
    “这……”方忠仁似乎也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只好试着替自己作出一些挽回,试探性地解释道,“这个,名义上是这么说的。但是毕竟人和人之间也有一层人情关系,我们中国人不是最讲人情的嘛,那大家竞价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当然还是找自己关系比较好的,比较信得过的人来合作了。这也没什么不对的吧,警官?”
    连继只是笑了笑,拿着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的词语,同时收起了便携式录音笔。走出方忠仁办公室时,连继隐约注意到方忠仁正对面的那间办公室里似乎存在着一双眼睛打量着自己。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望向那间遮上蓝色伸缩简易窗帘的办公室,门口上方贴着一块写了“财务室”几个字的牌匾。而办公室的办公桌旁只有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一个人背对着连继,另一个人则被黑色的电脑显示屏以及一整排蓝色的塑料文件夹遮住了面孔,仅仅露出头颅顶端黑色头发。
    连继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方忠仁似乎在隐藏着一些信息,或者说他并没有完全交待他与洪天明之间所发生的全部事情。然而连继此刻也并没有找到有效的证据作出证明,只好暂时作罢,离开了方忠仁的公司。
    而在同一个时间里,利椿男刚刚陪同婆婆杨敏去做完了一次简单的理疗按摩,她将杨敏送回家后,又独自前往了医院领取杨敏需要定时服用的防止脑萎缩以及相关营养神经的药物。北齐市第七人民医院正好位于利椿男家的正西边,沿着小区门口巷子的另一端走出去,再穿过一段大约百米长的骑楼老街即可抵达。这段百米长的骑楼老街也是北齐市仅剩余的一段骑楼街道,两侧的骑楼统一维持着三层楼的高度,一楼以两段自带通水管道的方柱支撑着,构成一段可供穿行通道,通道旁一楼的门面大多用作了商铺。二楼则几乎清一色地建成了长方形的窗户形状,有的窗户刷着褪色的绿色油漆,有的则完全被洗刷成深褐色,还有的因为长久无人居住早已被时间啃去了骨架,只能看到贴满的报纸或者随意填上的木板。最后的三楼使用了拱形的窗栏,窗栏外侧雕着的图案也已经看不清楚了,仅仅只能看清楚一片模糊不清的灰色和白色。它们在脱落,跌落,由上而下地退却了最后一层衣裳,露出赤裸的,脆弱的,苍老的骨架。天台顶上不时垂下几缕三角梅的枝桠,或者一段无人看管的爬山虎,爬着,钻着,也不知道要到何处去。
    尽管两侧的骑楼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气息,但街道上却是热闹的,仿佛溜走的只是时间,人却留了下来。一楼的店铺有的经营着无人问津的布料生意,更多的还是转向了餐饮生意,有炸鸡排外卖店,有快餐店,有奶茶店,还有白日里不开放的烧烤店。烧烤店门前蹲在好几个人,有的人在撬开生蚝,有的人在将肥牛或者羊肉串成一串。烧烤店门前湿哒哒地铺着一大片水迹,利椿男特意绕开了这片水迹,手里提着两个已经削好皮的菠萝以及杨敏的药物返回家中。
    也是在利椿男经过这段骑楼老街时,她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身后一直跟着自己,盯着自己。
    这一天的同一段时间里,已经申请停课一段时间的谢嘉逸只能每天待在家里或者舞蹈室,他始终没有胆量出去面对更多的人群,面对自己所熟悉的人。虽然谢薇一连推送的两篇新闻成功引导了舆论站在谢嘉逸这一边,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一丝开心。毕竟这两条新闻也让他成为了舆论和关注的中心,而他所被人们关注的不是他的外形,不是他的唱歌能力以及跳舞技巧,却全都关注在了他那一点苟且的私人生活上。
    谢嘉逸既苦闷,又无能为力。如果他的姐姐和母亲不走这一步棋,又如何能够替他挽回名声,同时洗脱罪名呢?他能理解,却又无法真正地理解。他仍旧不认为自己所做之事可以称得上“犯罪”,既然这构不上犯罪的话,又谈何“洗脱”呢?
    在谢嘉逸的内心深处,他一直都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他对利椿男存在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也许他也并不知道,但他必须说服自己知道,因为只要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将会获得一种合理的解释,缓解了他的不安。他相信他们之间的这层情感是在一种默契中达成的,共生着的。他想起他每次去便利店里时所发生的情景,她看着他,是笑着的。她的笑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只对他一个人笑的。在这一道笑容中仿佛潜藏着无数种无法被完全解释的含义,暗指了她对他的好感,她对他行为上的允许与默认,同样地,也暗指了她应该包容着他。
    可是现实却让谢嘉逸感到十分不解,他想,她怎么能够说不认识我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舞蹈室宽阔的镜面映出谢嘉逸肌肉紧致的身体。他的手臂,双腿以及头颅随着音乐舞动着,汗水不断地洒落在地。他试图通过重复而且频繁的舞蹈训练来发泄自我内心的情绪,一个不小心,他在一个跳起的动作中落下时没站稳,摔了下来,跪倒在地。谢嘉逸喘着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同时镜子映照出了不远处的门口,那是一扇半开着的灰白色木门,木门边探出两名年轻女子的脑袋。她们一看见谢嘉逸看到了自己,便匆匆放下包装完好的奶茶还有 在门边,然后转身跑了去。
    谢嘉逸揉了揉自己的右脚膝盖,站起来走向门边拿起了奶茶还有那封信。那封信里所写的内容无非也是一些鼓励谢嘉逸的话语以及对他表达的爱意云云。每次看到这些粘腻的话语还有那远去的少女背影,谢嘉逸似乎就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反感。他脑海里浮现出曾经的初恋女友的模样,浮现出他们第一次发生性关系时的画面,初恋女友那具如雏鸟般瘦弱的躯体以及她僵死一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模样,他至今想起来依旧是反感的。他将手里的信一撕,连同那杯奶茶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谢嘉逸又继续使用同一首音乐练习起了舞蹈。没一会儿,朱巧巧出现了,朱巧巧同样也是拎着一瓶包装好的奶茶还有一小盒装在纸盒里的烤鸡翅。朱巧巧笑意盈盈地走过去替谢嘉逸擦去汗水,说道:“快过来吃点东西,你看妈妈给你买了什么?就是你最喜欢吃的那个烤鸡翅,你看妈妈是不是最爱你的?”
    “我不吃。”
    “过来吃一点,妈妈专门开车去给你买的。”
    “那你自己全吃完了吧。”谢嘉逸不知怎地脾气一下就蹿了上来。
    朱巧巧连忙就要把谢嘉逸搂过来,说道:“我的宝贝啊,谁有惹到你了?”
    谢嘉逸憋着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把那些事情全都发了出来,发到网上,现在谁都知道是我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还怎么上节目,还怎么参加比赛啊?”
    “那也是为了你好,只有这样那个女人才会撤诉的。而且你姐姐也没写你的名字,没人知道的。”
    “没人知道?现在有谁不知道的?你要不要到我们学校去转一圈?”
    “没关系的,以后过一段时间就不会有人记得了,那些新闻也没有你的照片。而且你才是受害者,你也是没办法的,像你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精力都比较旺盛,大家会理解的。你姐姐也说了,即使有些人猜到了是你也不要紧,这样大家才会更加可怜你,怜爱你。”
    谢嘉逸厌烦地推开朱巧巧的手,随手拿起自己放在椅子上的单肩包就跑了出去。他沿着马路奔跑,仿佛在耗尽了气力试图摆脱正在纠缠着他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他的母亲朱巧巧,以及那一双双凝望着他的目光。
    跑着,跑着,谢嘉逸无意识地跑到了北齐市第四中学的校门附近。他望着不远处的那条巷子,不禁想起了他曾经好几次尾随着利椿男来到她家小区门前的经历。他擦去汗水,再次靠了过去,当下他也不知道为何心里竟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他害怕看见她,却又希望撞见她。他心里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好奇,好奇利椿男知道自己便是强奸她的那个人之后,她如今再次见到自己的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接着,利椿男出现了。不过利椿男没有注意到谢嘉逸,也没有朝谢嘉逸所在的东面方向走去,而是走向了巷子西边的出口。谢嘉逸擦去脸上的汗水,跟了上去。他看着利椿男走进医院,又走出来在路边买了两个菠萝,然后穿过骑楼老街往家里走去。
    他一直悄悄地在利椿男身后跟着她,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兴奋,下体好像忽而之间又有了明显的生理反应。而利椿男返回穿过骑楼老街时也觉得有人一直在跟着自己。可她一回过头却只看见一根根灰白色的柱子,她只好放下了戒心,继续望前走去。她走进蜿蜒的巷子里,巷子两旁是已经刷上灰色水泥的红砖墙,以及不时出现的电线杆和路过的电动自行车,更远处则是学校的教学楼和高耸的小区住宅楼。
    巷子里已经失去了可以躲避的空间,当利椿男再次转过头时,她看到了身穿着黑色运动的谢嘉逸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看着他,一眼就将他的模样与曾经在警察局中看过的照片交叠在了一起,她知道他就是那天晚上强奸自己的那个男人。她伫立在原地,与谢嘉逸面面相觑,彼此沉默。
    利椿男看着谢嘉逸那张俊朗的面孔,他的脸庞因为溢出的汗水而显得更加饱满和红润,她始终无法将其与一个强奸犯的身份对等在一起。可是她却又清楚知道他就是那个人,他的轮廓,他呼吸的节奏以及他的身形几乎就和她印象中的黑影完美地画上了一个等号。利椿男心里感到一丝紧张,心想,他为什么要跟着我?难道他想杀人灭口吗?
    说来也奇怪,想到死亡的那一瞬间,利椿男反而感到不害怕了,仿佛死亡赋予了她一种自由,一种无限趋近于储子君和储祎的可能性。她看着他,等待着他作出下一步的反应。然后,谢嘉逸果真朝利椿男走了过去,他的手也在颤抖着握成了拳,瞪着利椿男,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我所有的生活全都被你毁掉了,全都是你害的!”
    看着谢嘉逸那双因为愤怒而涨红的双瞳,以及他颤抖着的身体,利椿男忽然间获得了一种释然。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还以为他会准备将自己打一顿或者杀了自己。然而谢嘉逸将手抬起来后却停住了,他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转身就跑走了。
    利椿男靠在墙壁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手上装着菠萝的塑料袋掉了下来。一个削好皮的菠萝从塑料袋里滚了出来,粘满了灰。
    第三部分 第三章 第四节

    绵绵细雨落了下来,落入浑厚的青绿色江水中,荡起漪涟。几艘体型巨大的货船正运载在沙石从渠江缓缓开过,穿过那座高高立起的渠江大桥以及漂浮在江面上方的单薄雾气,驶向远处的弯道。江边两岸的水位波动着,试图往岸上再多爬一段距离,爬过那片茂盛的芦苇以及后方连接着沿江公园的走道。几个中年男子停留在堤岸边的泥地上钓着鱼,每人坐在一张低矮的小木椅上,戴着斗笠,披着一件半透明的塑料雨衣,每个人负责两三跟鱼竿。抽着烟,静静等待。
    这一天,连继正苦于在洪天明遇害一案中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有效的突破口。她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看着雨水在眼前的窗户上划下一道道斜杆,远处的一切都被裹在了白色的雾气里,仿佛就像此刻的她。她想,老章他们那条线现在也断了,洪天明的公司和银行账户也没有什么大的疑点,还能从哪下手呢?要不要再好好查一查那个叫方忠仁的?他好像隐瞒了些什么。
    这时,一个自称是方忠仁妻子的女子黄佳佳意外出现在了公安局,主动要求与连继见面。黄佳佳穿着一件黄色的针织薄外套和牛仔裤,手里拿着蓝色的雨伞,雨水从雨伞的边缘处缓慢滴落在地,汇聚成一小团不规则的形状。她坐在办公大厅的一张椅子上,交叉着双手,目光紧张地闪烁着。
    直到连继在门口出现时,她仿佛早已认识了连继一般,急忙走上前,拉住连继的手,说道:“警官,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忠仁。”
    “他出什么事了?”连继好奇地看着这名留着齐刘海的中年女子,双瞳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他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
    “他昨晚上接了一个电话后出去就没有回来过了。”
    “他几点出去的?”
    “十一点左右,他接了女儿下晚自习回来后就一直在客厅里看电视,我那时候在洗澡,洗完澡出来就不见他了。我原本还以为他是到楼下去买烟的,谁知道他一整晚都没回来,我也打过他的电话,已经关机了。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肯定是出事了。”
    连继看着黄佳佳脸上不安的神情,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那么肯定他出事了?”
    在黄佳佳的解释中,连继才得知原来黄佳佳便是方忠仁公司里的财务主管。前一天连继前往寻找方忠仁问话时,黄佳佳一直在对面的办公室里留意着连继。她以为来的人是和之前来讨债的人一伙的,后来问了方忠仁才得知连继是负责调查洪天明遇害一案的刑警。她又说道:“我们公司其实也是去年才成立的,当时为了做这间公司需要一笔启动资金,但是我们钱又不够,还差将近五十万左右,所以我老公就出去找人借了。他也是通过朋友认识的一个专门做借贷的朋友,就签了协议说一年后把钱还给他们,年利率也比外面的低,我老公就借了。”
    “后来呢?”
    “后来他就谈下了和洪天明的合作,一开始做得好好的,谁知道去年年底,也就是三个月前,那个人就来找我们要钱了。明明都还没有到还钱的时间,我老公只好先还给他们三十万,然后剩下的等到期了再还。可是从那之后,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要过来一趟,我老公就问洪天明借了三十万做周转,谁知道他们那边又不愿意了,说什么我们欠的利息已经涨到一百万了,让我们把公司的股份分给他们,但是一开始谈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他们有一次就把我老公带出去了,说什么要谈一下,好几次了,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他回来也不告诉我。我就记得最近的一次也是在春节前,他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差点都把我给吓死了,我赶紧把我哥哥叫了过来一起送他去医院的,检查了知道被打断了一条肋骨。”
    “你们贷款的时候没有签有合同吗?”
    “都是那种民间的借贷,看见又是熟人介绍的,只要留下身份证复印件,签个协议就可以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徐江。”
    连继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章若明,说道:“老章,你和菲菲跟这位女士到她家里看看吧,看有没有什么发现,然后,鸿志你去一趟方忠仁的公司。我去查一查那个叫徐江的,有什么事情的话大家电话联系吧。”
    连继在电脑系统上一查就意外地发现这个名叫“徐江”的男人一个人关联了整整二十家不同的企业,而且这些企业分别横跨了服务业,金融业,网络科技,物流,建材,广告传媒以及房地产等不同的行业。除此之外,系统中显示出好几个与徐江有关的起诉案件,最终都因为证据不足等原因而撤诉或者结案了。连继确实也没法从那几句简略的报告总结里找出任何可疑之处,毕竟这始终不是她自己经手过的案子。
    她想,算了,先过去找到他问问看吧。
    黄佳佳所告知连继的酒吧也不过只是徐江旗下的其中一处副业,看着那间在白日里紧闭着门的酒吧,就和同一条街道上的其他酒吧一样,显得疲惫萧条。连继一连敲了好几次门,包括前门与连通厨房的后方,依旧等不到回应,她便只好作罢,驱车前往了徐江身份证信息上所登记的地址“北齐市神树区白坡村66号”。
    白坡村紧邻着主要交通要道,入口处便在公交车站旁边,一个使用灰白色石块和红棕色大理石修建的门楼,正上方的牌匾位置处使用金色的字体写着“白坡村”几个大字。白坡村属于北齐市本地人自建的一片城中村区域,村子里清一色都是隶属于白坡村村民们自建的楼房。楼房的结构与格局几乎大同小异,差别无非只在于楼房的楼层高低,空间大小以及外墙所使用的瓷砖色彩。也有人试图做出一些更为大胆的尝试,比如在自家的顶层天台处建上一座凉亭,又或者试图使用一些属于拜占廷式建筑风格的元素以彰显自我的审美。
    白坡村里铺着经久未修的水泥马路,路面已经变得凹凸不平,一旦遇上了下雨天,总会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洼,蓄积着浓郁的黑色。马路两侧同样也会随着雨水一起流出一些黑色的不知名污垢混合物,像是从餐饮店垃圾桶里漏出来的潲水,又像裹了一层厚厚的泥灰或者不知从何处排泄出来的污水,混合着废弃的垃圾,头发还有死蟑螂。不免让人感到有些恶心和压抑。
    越往白坡村深处走去,这种恶心和压抑的感觉似乎也在变得越发强烈。连继看着两侧紧挨着的自建楼房,仅仅留出一道巷子,以及阳光难以触及的黑暗。黑暗,污垢,垃圾还有秘密构成了一个整体,持续地存在着。她从中间穿过,路面溅起的污水以及头顶落下的几滴雨水全都沾在了她的身上。她试图从中辨认出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标志着“66号”的标牌,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因为这里并没有什么标牌,而且每条巷子,每栋房子都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仿佛在里面待得久了,也就很难再找到出口了。
    于是,连继只好走向路边一楼的一家杂货店,向那名正在哺乳着孩子的女子询问了徐江家所在的位置。女子紧捂着婴孩的后脑勺,露出半边丰满的胸脯,以一个略微抬头的动作向连继示意了方向,说道:“从那条巷子进去,第一个路口右拐,走到头再左拐一直走到西门,你就会看见白坡村村委会的办公楼,办公楼旁边那栋就是他家了,贴红色瓷砖的。”
    雨渐渐地停了下来,连继也按照那名杂货店女子所给的指示找到了徐江家所在的位置。徐江家的楼房是整个白坡村里少数不对外招租的楼房之一,宽敞的铁门外挂着两个红色的灯笼,同时贴着尉迟恭和秦琼的门神画像。连继敲响门后,过了好一段时间,徐江才打开了门。他光着上半身,穿着一条黑色的宽松运动裤,睡眼惺忪地看着连继,不耐烦的问道:“你谁啊?”
    “警察。现在怀疑你和方忠仁失踪一案有关,希望你可以配合一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徐江揉了揉眼睛,又抓了抓被蚊子咬出一个小肿块的手臂。他打量了连继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警察姐姐,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都多久没见过他了。”
    “昨晚上十一点之后你在哪?”
    “我当然是在我自己开的酒吧啊,不然你可以过去问一下,很多人都可以作证的。”
    “方忠仁和你借贷一事,是不是你找人上门问他要钱的?”
    “这欠债还钱很正常啊。”
    “但据我所知,他借钱的时候,你们的协议上可不是这样写的。”
    “协议上就是这么写的,协议就在我们公司,你可以过去看啊。上面清清楚楚写的要钱半年还钱,不还的话每个月的逾期利率就要增长百分之二十五,结果他超过了快四个月也没还给我,我能不上门找他去吗?那我的钱总不能就这样打了水漂啊。”
    连继总觉得徐江似乎对于自己的到来早有准备,或者说他对于应付警察的问询,早已做好了应有的准备。她看着徐江那张油乎乎的胖脸,两颗小小的圆眼在饶有意味地转着,一个大胆的假设在连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突然开口问道:“那你认识洪天明吗?”
    徐江迟疑了一小会儿,仿佛这并非他所预料到的问题。也只是这短暂迟疑的几秒钟时间,连继在徐江的眼里似乎察觉到了他与方忠仁,洪天明三个人之间的一丝关联性。她还没来得及展开去延伸,电话就响了起来。连继接下电话,回应道:“好,我知道了,我现在马上过去。”
    看着即将离去的连继,徐江露出一副故作殷勤的表情,说道:“警察姐姐,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到我公司找我啊,你要看的合同啊,证人啊,我都有。”
    连继接到电话后,转身就前往了渠江大桥附近的堤岸边。只见芦苇地旁的人行走道已经被使用警戒带封了起来,法医杨子明正蹲在走道旁检查一具全身湿透了的尸体,尸体睁眼望着灰色的天,那张圆脸上的皮肤早已因为长时间泡在水中而变得苍白浮肿了。连继看着这张一天前才刚见过的活人面庞,没想到如今就成了死尸。
    她想,为什么偏偏是死在这个时候?我昨天才去过方忠仁的办公室,他的尸体今天就被发现了,肯定是和洪天明的案子有什么关系。或者他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凶手担心我们他会透露出来,所以才会遭到杀害,还有那个徐江也很可疑。
    然而,法医杨子明却突然开口说道:“死者身上无明显伤痕,初步推测是溺水身亡的,可能是自杀。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四点之间。”
    “自杀?”
    “目前推测是这样,如果死者是被人推下去的话,应该会有一些挣扎或者打斗的痕迹,但现在是没有发现的。不过具体还需要回去做检测了才知道。”
    “不,不会是自杀的。这完全是说不通的。”连继自言自语道。紧接着,章若明就打电话告知连继在渠江上游发现了方忠仁的汽车,而车内的主驾驶座上放着的正是一封由方忠仁使用黑色水性笔手写的遗书。连继连忙赶了过去,看着那封字迹潦草的遗书,上方所写的内容大致为“我已经无能为力,我所欠的钱已经不可能还上了,自杀是我唯一的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了,是我害了你和女儿,请我好好照顾爸妈”等等。
    连继仍有些想不明白,看着一旁的王菲菲,说道:“做一下字迹的鉴定,确认是不是方忠仁写的。”
    她走向距离方忠仁停车位置仍有一段距离的渠江三桥,渠江三桥因为桥面塌陷已经被政府进行了封锁,两端围着一整排蓝色的铁片以及一道临时搭建的铁门。连继望向不远处的章若明,问道:“这里不是已经封锁了吗?他怎么进来的?”
    “那边。”章若明指向铁门的不远处,其中一块蓝色的铁皮已经出现了脱落的迹象,说道,“我刚才试了一下,把铁皮拉开是可以钻进来的。”
    “那为什么要这么麻烦跑到三桥这里自杀呢?二桥和一桥不是没有围起来吗?如果真的是想跳江自杀的话,随便在二桥或者一桥跳下去不就好了?”
    “还有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我刚才看了看旁边的栏杆,完全没有找到有人攀爬过的迹象。照理来说如果他要跳下去的话,肯定也得踩着围栏才能跨过去。”
    “你忘了,今天下过雨,可能有也被雨水冲掉了。”连继回应道,“还是再好好检查一下他的车吧。”
    第二天连继收到法医杨子明所提交的死亡报告,上面确确实实写着“自杀”两个字。她也跟着怀疑起了自我最初的猜测,心想,自杀?怎么可能是自杀呢?难道洪天明是他杀死的,他害怕被我们查到,所以畏罪自杀?不,这说不通,方忠仁家小区的保安和监控都证明了洪天明遇害当晚,他当时一直在家里,所以不存在畏罪自杀的可能性。真的就是像他遗书里说的单纯就是因为还款的压力吗?这太巧合了,洪天明刚遇害没多久,他就自杀了。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连继做了一个决定,决定沿着徐江再好好地做一番调查。谁知道她还没有展开调查就再次收到了一封来自公安局总局批示的工作停职通知书,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原因也和上次一样显示出几个字“未按照有关规定和指示进行工作”。
    连继工作这么多年来,还第一次遇到像这般荒谬的处境,接连两次因为莫名的原因遭遇停职。然而她一直以来所接受到的教育却是“绝对地服从安排”,所以在这一层绝对性面前,她除了接受这个结果之外,别无他法。也同样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安排,她深信方忠仁的死亡决定不是自杀那么简单。尽管她并不愿意相信,但她仍旧还是保留那个在脑海中偶然浮现的念头,徐江一定和公安局里的某个人有所关联。
    于是,连继在接受命令离开公安局前,对章若明说道:“老章,帮我个忙。”
    “说吧,都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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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8 11:05:49  更:2021-09-24 13:5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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