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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首发】长篇女性悬疑犯罪小说《回南天》(已完稿)[第2页]

作者:hh22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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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当她拿着那把钥匙成功插入锁孔,听到“咔”的一声时。她又开始犹豫了起来。她想,他特意把这个木箱子藏在这里,藏得那么深,那就说明了他可能并不希望我知道。我现在却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把箱子打开了,他会不会怪我?万一他以后知道了,他会不会再也无法原谅我了?可我现在也是没办法的,不是吗?他们失踪已经两天了,如果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或者线索呢?我不打开的话,会不会反而害了他们?
    利椿男犹豫着取下了铜锁,但是还没将木盒打开,她又重新将铜锁锁了回去。然后转身跑回了自己房间。她侧着身体,趴在床上,抱着那个套上了浅蓝色印花枕套的枕头。她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她对于自己所要面对的这个未知的,无言的秘密感到一种异样的恐惧。接着,她产生了一种抗拒,抗拒面对当下的现实。她甚至不禁感到厌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总要强迫自己去面对这些她所不愿面对的存在呢?
    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以后,利椿男还是犹豫着重新打开了那个铜锁。她一掀开木箱,立刻本能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着手指扭过了头。首先映入她眼前的是一顶金黄色的女款假发,利椿男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拿起那顶假发悬在半空中打量着,她立马就看到了假发下放着的一系列化妆品,包括口红,假睫毛,腮红,粉底和香水等,以及叠在下方的一条银灰色吊带裙,黑色蕾丝内裤,黑色丝袜和黑色女款内衣。
    在这么一瞬间,利椿男一直所坚信着的整个世界即刻崩塌了。她将金黄色假发扔回木箱,锁了起来,然后连带着那些废旧报纸一起全部塞回了纸箱里,一脚将纸箱踢到了储祎床铺下方的空间藏起来。就好像她刚才所发现的一切,突然之间就被抹掉了。
    她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
    利椿男再次痛苦地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她默认了储子君的出轨,也默认了自己这一段失败的婚姻。这种失败所带来的羞耻感进而蔓延到了她生活的全部,她就连自己的这一生也全都否定了。她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一定是自己作为一名母亲,作为一名妻子的失败,所以储子君才会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这是利椿男过去二十八年里唯一的一次恋爱和婚姻,她此刻内心所承受的痛苦也是剧烈的。她甚至认为自己过去二十八年里曾经所获得过的所有幸福都只是一场欺骗,一场幻影。它们终究会被全部击碎,被撕毁,正如此刻一般。
    她不禁埋怨起了自己,早知道就不要打开了,我都说了不要打开了,为什么非要我打开呢?如果不打开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现在要我怎么办?往后的生活她该如何继续下去呢?她还能继续下去吗?如果别人问起呢?她是否还得重复地在别人面前一再撕开自己的失败?想到这里,她变得更加痛苦了。带着所有这些疑问和痛苦,利椿男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她在心中似乎仍然期望着这些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场梦。
    第二天,利椿男醒来后和她自己所期待的一样,她将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全都抹了去,再次强迫着自己回到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那一天。她所有的记忆仿佛都只能存储到那一天为止了。往后的每一天,每一个当下,以及每一个可能延伸出的未来,全都被她强迫着否定了,取消了,归零了。它们在当下不断发生着,却又同时不断消失着,无法再成为她的过去。未来仿佛于她而言不过是一种不断消解的现在,不会存在了。
    下班后的利椿男犹豫着站在家门前,从她将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刻起,内心似乎已经预备着翻涌起许多她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如果不是楼上邻居突然提着垃圾袋从楼道走过,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必然不会那么着急将门打开。利椿男勉为其难地笑着,回应道:“吃饭了吗?”
    她匆忙关上了门,靠着门板,喘着气。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应该没有看出来吧?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念头也紧随而至。难道你要一直这么逃避下去,继续欺骗自己吗?到时你婆婆再打电话来,你要怎么和她说呢?还有警察那边,难道你不应该通知他们一声吗?就算你不通知,只要被他们查到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了。你到时打算怎么办呢?
    利椿男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要再问我了。”
    可她却依旧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想,思想就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飘荡。没风的时候,掉了下去,没一会儿,刮过了一阵风,又飘了起来。毫无方向,无头无绪,只是胡乱撞着,折磨着利椿男。一个不易被察觉的,充满挑衅的声音也被挤了出来,问道,难道你就不好奇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吗?你就不想知道她比你更吸引储子君的地方在哪里吗?
    利椿男并非一个争强好胜之人,她自小似乎就被教育成了一个乖巧懂事听话的女孩,她应该善解人意,应该温柔,应该成为一个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女性。如果不是储子君的突然失踪,如果不是发现了藏着储子君秘密的小木箱,兴许她也永远不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的另一面。这一面就和她的所有面一样,具备了无限延伸的潜能,延伸出仇恨,嫉妒,贪婪,叛逆,自私,以及攻击性。
    她挣扎着,从不愿接受她认定了的储子君出轨的事实,变成了不愿接受她自己。
    黑夜层层地裹住了她,她跪倒在床边,脆弱的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枕头边放着的芭比娃娃。储祎的声音在她的耳旁响了起来,与楼上厨房剁猪肉传来的声响糅合在了一起,像一盘卡壳了的录影带所发出的声音,声音在应有的时间中发生了一种无限延后的迟钝。至少利椿男还是从中辨认出了储祎的声音,而这个声音也让她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
    她想,难道他要把储祎也一起永远地从我身边抢走了吗?利椿男这时意识到了些许自己一直以来忽视了的细节和疑点,如果他真的要和那个女人走了,他为什么还要把女儿带走呢?可是他们行李也没有收拾,寻呼机也没有回应,他不回应我就算了,怎么会连他妈妈也没有回应呢?难道是我误会他了吗?
    那团金黄色的头发再一次闪过利椿男的眼前,她似乎又变得有些不肯定了。她想,这些证据不都是摆在眼前了吗?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的,如果不是他给其他女人买的,还能是什么呢?会不会,可能是他曾经喜欢过的人?他是和她分开之后,才和我在一起的?以前的事我也没听他说起过。
    在理智重新占领了思想的高地后,利椿男的猜想也变得大胆了一些,而她对储子君的信任似乎也在一点一点地重建了起来。她站起身打开了卧室里的白炽灯,内心昏暗的角落好像也被照亮了。她开始质问起了自己起初的怀疑,心想,就算他真的是去找了别人,他也总得回来上班的,不是吗?再过一个多星期就要开学了,他怎么可能不回来准备呢?
    毕竟过去八年来利椿男和储子君的朝夕相处之间,她很清楚他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尤其对于他自己的工作,他总是严格地要求着自己。试问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将自己的工作弃之不顾呢?
    想到这里,利椿男决定再好好查看一次那个小木箱。“唰”的一声,利椿男从储祎的床底下拉出电视机的纸箱,从中取出了储子君的小木箱。她试图维持着自己内心情绪的稳定,依次把小木箱里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摆在储祎床上。除了那天她所看到的那顶金黄色假发、女性内衣裤以及化妆品之外,下方还放着一条银灰色的吊带裙,一双黑色绑带高跟鞋,一盒王菲于1998年发行的磁盘录音带《唱游》以及一张印着“1995年4月27日”的旧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站在一块暗红色的幕布前,穿着一条银灰色的吊带裙和黑色绑带高跟鞋,头顶着一头发梢内扣的金黄色短发,脸上化了一副夸张艳丽的妆容。
    利椿男紧盯着那张照片,越看越觉得无法接受,无法相信。照片中的女人不是任何别的女人,而是利椿男的丈夫储子君。她又拿起那双黑色的绑带高跟鞋看了一眼,上方清晰地显示出和储子君一模一样的鞋码数字“42”。于利椿男而言,这似乎成为一个比储子君出轨更难以接受的事实。她还能如何思考呢?她的丈夫喜欢扮成一个女人的模样,除了将其认定为一名同性恋之外,从中还能存在其他的任何解读吗?
    至少利椿男是想象不到,也解读不出来的。在她所成长的传统观念里,这两天里所发生的种种已经足以彻底地摧毁了她过往所认知的一切,彻底摧毁了她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她现在就连恐惧也无法恐惧了。她关上了灯,躺在这张仍残留着储子君气味的木床上,等待着黑色将自己完全吞没,连带着她的思想和意识一起抹去,只留下纯粹的黑色。
    黑色包围着利椿男的梦境,她从中走了过来,走进了那片似曾熟悉的树林里。那片树林仍和利椿男最后一次走进去的时候一样充满了瘴气,朦胧的白色雾气浮动在高大的树木间,远处的沼泽地上飘着一个发出淡黄色亮光的球体。利椿男好奇地靠了过去,她躲在那棵高大的冷杉树后方看着那个球体,她清楚地看见了球体的内部正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子,女子被一团淡黄色的亮光紧紧裹着。她的头转动着,双脚抽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压在她的身上。
    她仔细一听,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从球体里传了出来。呻吟声和她曾经在梦中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扭曲到了一起,拉着她走向那个淡黄色的球体。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孔,突然间就被人抓住了手,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利椿男惊讶地看着那个拉着她逃走的那个男人,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发型,露出敞亮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利椿男刚刚喊出“小叔叔”三个字,她就被利宇恒一把推出了树林。
    忽地一下,利椿男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始终没有想明白刚才在梦中所发生的事情。不过却让她想起了奶奶的声音,那一道在时间中逝去已久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向她诉说着曾经发生在利宇恒身上的一切。
    利椿男匆忙爬下床,拿起一个大型的黑色塑料袋走进储祎卧室里,将床上摆着属于储子君的物品一揽,全收到了塑料袋里。她想,对,一定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万一被传开了怎么办?一定不可以让别人知道的,包括爸妈也不可以。
    她拿起塑料袋塞进垃圾桶里。但是没一会儿,利椿男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万一到时被警察翻出来了,怎么办呢?该怎么解释?毕竟这也是储子君的东西,我是不是应该给他留着?她最终还是决定将塑料袋取了出来,重新换上一个新的塑料袋,藏到了自己卧室的衣柜里。
    随后,利椿男趁着深夜,一个人走上了天台。黑沉沉的天空中透出些许微弱的深蓝色,一轮弯月和几颗星星依偎在浮动的云层身边。利椿男望向深蓝色消失的远方,她仿佛也随着自己的目光跌入了远方那片无尽的黑色中。
    这份过于剧烈的痛苦似乎已经让她忘记了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事实,一脚踩进了储子君那个让她倍感羞耻的秘密沼泽地里。更让她感到痛苦的是,她发觉原来睡在她枕边的这个男人,这个被她认定为与自己最亲密的男人原来是这样一个让她倍感陌生的男人。她深刻地怀疑着自己过去八年里所经历的一切,她想,我真的了解他吗?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是黑色的。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二节

    在过去这三天里,利椿男尽管无法接受她的丈夫其实爱着的是其他男人,但她仍然本能地选择了接受一个女人所应该被接受的束缚和压抑。进而也在这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中接受了这个事实,连他的谎言也一并接受了。仿佛她天生就具备这样一种包容的能力,她必须将其完全地包容下来。可这依旧没有完全解答利椿男心中的疑问,储子君和储祎究竟去了何处呢?
    在储子君被利椿男认定为“同性恋”的这一层身份中,储子君和储祎的失踪,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假如这一假定是成立的,那这也就意味着在储子君身上仍然潜藏了许多利椿男所不知道的秘密,比如,他是否背着利椿男爱着其他男人,是否与其他男人有着更为隐秘的关系,在这些关系中是否又牵扯着更深层次的利害关系等等。
    不过对于利椿男而言,这些问题显得已经有些过于复杂了。她此刻真正关心的事情变成了找到储祎的踪迹,而要找到储祎,也就意味着要找到储子君。但她又不想让警察知道这个关于储子君的秘密,她始终无法开口向任何人谈起这件事情。于是,她只能自己偷偷地做了一个决定,兴许她可以独自在暗中进行调查。
    利椿男调查的第一步就是试图找到在北齐市市区里同性恋群体可能出现的地方。她想,也许这当中会有人认识储子君,会有人在失踪当天见过他。而由于利椿男无法向任何人开口提起这件事情,自然也无法向任何人求助,所以她唯一能够找到的有效途径也只有网络上的当地社区论坛。为了避免被人认出,利椿男特意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墨镜和口罩,来的一家离家和公司都非常远的电脑室,小心翼翼地在网页上输入了她所想搜寻的关键词。
    终于她还是找到了一丝有用的线索,一个至少相关联的信息“北齐市兴北区人民公园树林”。
    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利椿男才走进了人民公园无人看守的大门。大门处只见许多散步的中老年人纷纷走了出来,不远处的人工湖边停满了手动摇摆的小木船。利椿男再次套上了口罩,装作散步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绕着石子路走向通往公园深处的小石桥,石桥的不远处是由旋转木马、碰碰车和小型海盗船组成的儿童游乐场。穿过了游乐场就会进入一道弯弯曲曲的坡道,坡道两旁只有零落的凉亭和十米长左右的走廊,在公园指示地图上显示处空白的一大片。
    利椿男缓步走着。不时留意到一两个中年男子从她身旁走过,他们也和她一样显得小心谨慎,独自沿着蜿蜒的坡道走着,像一个游玩的观光客,目光不安份地撒向四周。利椿男走着走着又发现那些曾和她同行的陌生男子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只剩下利椿男一个人走在弯道上,而她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身影。
    她停在弯道的尽头处,只见一堵高耸的围墙立在了面前,围墙最顶端的边缘上插着玻璃碎片,碎片上隐约反射出天际间浓烈的粉红色。利椿男看着那堵围墙,不由得好奇起来,他们都到哪去了呢?
    这时,利椿男转过身注意到一个身穿深蓝色防风外套以及蓝色牛仔裤的男子出现在远处,远远看去,她总觉得那个男子的身影有些熟悉。利椿男刚想跟上去,她发现男子匆匆往旁边的樟树走去,便不见了。
    她急忙跟了上去,踩过边界处铺着的泥灰色石砖,进入了一个在公园指示地图上全然空白的区域。微弱的水汽紧贴在路边的一小簇竹叶上,在这片越深入越隐蔽的林子里透着一层粘腻的,暧昧不清的气息,像那天夜里储子君紧贴在她身旁时呼出的热气。这股热气既让她感到熟悉,又让她紧张。
    远处的树丛下方露出四只男人的脚,脚赤裸,一前一后靠在一起,渲染着淡淡的声响。这对于利椿男而言,无异于一个充满了禁忌的边界。她紧张,害怕,担忧,好奇,又充满了羞耻。她刚往前走了半步,立刻又退了回来。
    她想,这太疯狂了。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仿佛再多想一会儿,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将每一个她在林子里所看到的男人都换上储子君的面孔。她内心是感到窒息的。她劝解着自己要不还是算了吧,还是回去吧。
    结果她一转过身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穿蓝色防风薄外套的男子正坐在另一个高壮的短发男子的大腿上,他们相互亲吻着。利椿男呆呆地看着那个身穿蓝色防风薄外套的男子往高壮短发男子身体下方吻了下去,她情不自禁地就叫了出来,然后立刻又捂住了自己的嘴。身穿蓝色防风薄外套的男子转过头望向利椿男,两人面面相觑,男子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利椿男?”
    利椿男仿佛羞于承认自己的存在和出现,转过身就跑了出去。她快步走在已经亮起路灯的弯道上,紧握着拳头,始终无法相信她刚才所看到那个身穿蓝色防风薄外套的男子竟然是她的高中同学齐柯。她无法想象原来这一切的谎言和秘密都距离她如此之近,近到就在她的眼前,她却也从来不曾看得清楚。利椿男更加不敢想象储子君和齐柯之间是否同样存在着某些她所不知道的关联。
    她望着远处沉淀下来的黑夜,仿佛迫不及待地投入其中,等待着黑夜给予她一个安慰的拥抱。公园门外吵闹的行车声,以及街道对面大排档门前的吵闹声好像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她走过公交车站,走过马路边的自行车修理摊和擦皮鞋摊,穿过红色和绿色的广告灯箱射下的亮光,最后走进了那一条深蓝色的巷子里。
    利椿男疲惫地打开了门,按下了客厅白炽灯的开关,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储子君挂在书桌前墙壁上的一副画,那是一副模仿了宋朝画家马远笔法所作的赝品画作《马远水图卷》中的第一幅画《幻浪漂流》。裱在玻璃框中的画作呈现出波动的浪潮,浪潮在灰棕色,白色以及黑色和淡淡的青色中流动着。它们涌动向前,却又不时在原地打转,直到波浪化为一种纯粹的线条,消失在了虚无的灰色中,又出现了。
    为什么这幅画在墙上挂了这个长时间,利椿男过去这些日子里却从未注意过它呢?她甚至想不起来这幅画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买的,又是在何时挂上去的?她此刻痴痴地望着这副画,她感到他们之间正在产生一种过去不曾存在过的连接。它拉扯着她,跌入那片灰色的海浪里。
    起初,不识水性的利椿男在海浪里挣扎着,很快她就放弃了。接着,她发现自己原来并没有沉入海底,而是被这股浪潮的冲力一直拖着推向了远处。远处,海浪消失了,四周只存在着一片纯然的灰棕色,如同层层围绕的雾气一般充盈着她的整个身躯。这里既无法向前,也没有后退,现实意义中存在的前后左右以及东南西北的概念全都消失不见了,就好像空间也不存在了。
    利椿男急忙摇了摇头,从那副画中抽离了出来。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想,齐柯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他见过子君吗?说不定他们认识彼此呢?我是不是应该约他见一面,也许他能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呢?现在都已经过去五六天了,警察那边也没有通知,什么消息都没有,就算他真的是那什么,也不能一直避着我是不是?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我也得把祎祎找回来吧?
    只是利椿男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样被推到了今天的境地。她从小就不是一个果敢坚强之人,她讨厌面对自己的失败和痛苦,可自从她接受了她认为她的丈夫是一名同性恋这个事实开始,她突然意识到她好像什么都能接受了。她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接受的,她自己倒是也说不清楚,唯一到目前为止她所不能接受的只剩下这样一个事实,即将他们家庭里的秘密曝光于众。
    至少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仍然安全地潜藏在黑暗和角落里。利椿男稍稍松了一口气。
    尽管如此,利椿男还是犹豫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偷偷地走到街道上,使用公用电话联系了齐柯。利椿男紧张地站在公用电话亭旁等待对方接听,手里握着黑色的听筒,目光不时从四周晃过,仿佛担心被人发现一般。眼看齐柯一直没有接电话,利椿男只好拨通了齐柯的寻呼机号码,给他留了言,说道:“齐柯,是,是我,椿男,不知道你晚上有时间吗?方便一起吃个饭吗?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一下,可以吗?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六点半,在福北路的那个广粤饭店。”
    利椿男匆匆挂上电话,转过身就离开了,连插在公用电话机入卡口处的电话卡也忘了取出来。她心里不由得又有些担忧了起来,万一齐柯不愿意来怎么办?他会不会以为我有什么目的?如果他真的来了,我又该怎么和他说呢?我总不能直接问他认不认识子君吧?
    为了保证两人之间谈话的私密性,利椿男早早地就抵达了广粤饭店,挑下一个角落处靠窗的位置。窗前挂着已经扎起的深红色绒布窗帘,窗帘布上使用烫金工艺印出了大量的祥云线条图案。还有一整排三寸左右长短的深红色流苏在窗户上方垂下。座位两侧是两张黑色的皮沙发,沙发的靠背处高高隆起,几乎完全遮住了利椿男的身影,只留出半个头的高度,恰如其分地让她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她小心地朝大门处望去,心想,他不会不来了吧?
    随着广粤饭店大厅里亮起了昏黄色的灯光,齐柯的身影也出现在玻璃门处。齐柯穿着一件黄蓝撞色的半拉链夹克,里面露出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头发随意地梳了起来,几根发梢在额前半挂着。发梢下露出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停在门口处晃了一眼,朝着利椿男所在的座位走了过去。
    齐柯非常自然地在利椿男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那天同学聚会饭局中在他身上曾出现的怯弱,好像现在又不见了。他礼貌地对着利椿男笑了笑,仿佛已经忘了前一天在人民公园里发生的尴尬一幕,说道:“不好意思,刚才公司还有点事儿,来晚了。”
    “没事,你看看,你想吃什么?”利椿男地上一旁的菜单。齐柯的自然和镇定自如反而越发突显出利椿男的紧张,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壶里泡着的普洱茶,以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和尴尬。她本在两个小时前已经想好要对齐柯说的话以及询问的问题,此刻,她发觉自己突然之间全都不记得了。
    “我点了一份清水鸡,一份炒牛杂,一个冬瓜汤还有一个清炒豆苗。你还要点其他的吗?”
    “不用了,应该也差不多了,我吃不了多少的。”利椿男犹豫着又问道,“你不要喝点酒吗?”
    “不喝了,我点了一杯果汁。”
    正在利椿男不知道该如何将两人之间的对话继续下去之际,齐柯反倒先开了口,问道:“昨天在公园里那个人是你吗?”
    “我……”利椿男刚开口,又停住了。她的内心深处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羞耻感,以至于她不得不低下头,害怕被齐柯看出了她正在越发显得发烫的两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依旧无法光明正大地谈论这个话题,似乎就连谈论其中相关的字眼也让她难以启齿。
    片刻之后,利椿男才艰难地绕开那些关键词,凑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说道:“昨天,不好意思。”
    “你在留言里不是说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
    “是的。”
    “什么事呢?”
    “我……”利椿男又迟疑了起来。利椿男的内心深处似乎存在着一个严肃的声音,这个声音在重复地训斥着,并提醒着她不应该随意提起那些被列为禁忌的字眼和话题。它们就像是传教士口中所说的“恶魔”一般的存在,充满了邪恶,污秽和肮脏。仿佛只要利椿男一张口,它们就会立刻钻进她的身体里,侵蚀着她的思想,灵魂和意识,把她变成一名恶魔的奴仆。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恨起了自己,为何自己显得这般懦弱?只不过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就这么难说出口呢?
    齐柯试图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试探性地问道:“你不会是去找我的吧?还是要找什么人?”
    “我……”
    眼看着利椿男的犹豫和苦恼,齐柯只好又将问题向前推进了一步,说道:“是你先生吗?”
    “不!不是的!”利椿男紧绷着的神经好像一瞬间被齐柯扯断了,她的情绪也跟着全部涌了出来。齐柯一直都在仔细地观望着利椿男脸上神情的变化,当他看到那一丝不经意间从她脸上闪过的恐惧时,他顷刻间就明白了,也理解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不,是我应该不好意思才对,明明是我约你出来的。”利椿男不由得感到有些惭愧。
    “没关系的,你想说,想问的时候再说吧。没必要逼着自己。”齐柯仿佛已经看穿了利椿男的心思一般,缓声说道,“有时候很多事情并不都是那么容易面对的,给自己多一点时间吧。还有昨天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齐柯的安慰无疑给了利椿男勇气,她终于开始稍微放松了一些。然后,她犹豫着从手提包里取出了那张在储子君小木箱里所发现的旧照片,放到了齐柯面前,沉默着扭过头朝窗外望去。窗户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看见远处的渠江大桥,相较于二十四年前利椿男随着父母在江边贩卖炒瓜子时的景象,如今连接着渠江大桥的马路两旁已经种上了一整排的细叶榕树,路面上也多了一座低矮的立交桥和通车隧道,隧道上方连接着渠江的大片空地则被建成了一片宽阔的广场。
    “这,谁啊?”齐柯看着照片,不解地问道。
    “你见过照片里的这个人吗?”说话的时候,利椿男依旧避开了自己可能与齐柯产生交集的目光。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真没见过。我是应该认识他吗?”
    “不,不是的,我就是想问问,我以为你们是认识的。毕竟……”利椿男本想说“毕竟你们是一类人”,她庆幸着自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她想,不然齐柯听到了,心里肯定会不舒服的吧?
    齐柯陷入了沉默,沉思着,试图弄明白利椿男所想表达,但却又没有表达出来的意思。问道:“所以,你昨天去公园是想找照片里的这个人?”
    利椿男点了点头。
    “你找我是因为你认为我应该认识这个人,你觉得他和我属于一类人?”
    利椿男又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觉得你可能有些地方搞错了。”听到这句话,利椿男还以为齐柯是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她更加不敢说话了。齐柯继续说道,“是这样的,照片里的这个人虽然他穿着女装,但并不代表他和我一样是一名同性恋。他可能单纯地只是一个异装癖,这和同性恋是两个概念。”
    听着齐柯口中蹦出的这些词语,利椿男又惊讶,又羞愧。她的惊讶在于为什么齐柯可以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些充满禁忌的词汇,如此自由地谈论这些邪恶的话题。而羞愧则在于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拨去了身上的衣服一般,赤裸着身体,全都被人看清了。
    然而齐柯却不小心将利椿男的表情解读成了“不明白”的意思,他只好继续解释了下去,说道:“一个喜欢异装的男性并不代表他是同性恋,异装癖是恋物症中的一种形式,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性偏好障碍。你也可以理解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穿女装而已,但他实际上喜欢的同样也是女性,而不是男性。这是和同性恋最大的一个区别,而且在同性恋群体中只有非常少的一部分人喜欢异装而已。将异装癖和同性恋完全等同在一起其实是一种认知上的偏差和刻版印象,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利椿男转过头看着齐柯,说不出一句话。她仿佛在这一刻又看到了希望。她想,原来她的丈夫并没有欺骗和背叛她,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爱着自己的,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对自己谈起这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一瞬间,她原谅了他,也仿佛获得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慰藉。
    “那你可以再帮我打听打听吗?或者有没有见过他?”
    “可以。”
    离开饭店的时候,利椿男又叫住了齐柯,喊道:“齐柯!”
    “什么事啊?”
    “你可以答应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我答应你。”
    这一天晚上是储子君失踪这么多天以来,利椿男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放松。就好像她只要证明了储子君没有出轨,证明了储子君确确实实地爱着自己,她的人生也就获得了圆满。她再次拿出藏在衣柜深处的黑色塑料袋,望着那顶金黄色的短发假发套,利椿男情不自禁地将那顶金黄色假发套在了自己头上。她又拿出那盒被压在了塑料袋最低端的磁盘录音带,放入录音机的卡槽中,按下了播放键。录音机两侧低沉的喇叭声中立刻传出了王菲空灵的嗓音,唱着《唱游》专辑中一首歌曲《色诫》:“不要以为你只要他安慰,不要以为眼角眉梢只是种点缀,他不是脸色明媚,谁会想入非非,不要以为青春一定枯萎,不要以为他的头发开不出蔷薇,只要心中有鬼,他就一直甜美,如果你爱他,笑容和你相随,胸膛把你包围,他容颜都烧毁,你有没有所谓,如果不再管他像谁……”
    利椿男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着镜子里呈现出戴着金黄色短假发的自己。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在过去她所不曾见过的自己,一个陌生的,妖娆的,扭曲的自己。仿佛在镜面所反射出的镜像中,镜子里的利椿男正在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身体,身体变成了一道道线条,如同画家马远在那幅《水图卷之幻浪漂流》中所用来描绘波浪的线条一样,涌动着消失在尽头的灰棕色里。她看着这个她所不认识的自己,她又好像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异装后的储子君,他正从那块粘着水汽的朦胧镜面里走了出来。他走向她,抱着她,紧贴着她,和她一起舞动着,如同两根相互平行的波浪线,慢慢地交叠到了一起,像是两根线条,又像是一根线条。
    “呀……”的一声尖锐声响忽然从录音机喇叭里传了出来。那是录音带被卡住时发出的声响,像无数根黑色磁带在相互拉扯,也将利椿男拉醒了过来。她急忙跑过去按下了暂停键,取出那盘被搅脱了播放带的磁盘。她觉着自己好像又一次听到了那个曾经在梦中出现的声音,她忽地转过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仿佛那头金黄色的假发正在不断将她吞没一般,不由得让她感到剧烈的恐惧。
    利椿男惶恐地扯下那头金黄色的短假发,扔进了黑色塑料袋里,坐在床边不停喘着气。
    第二部分 第二章 第三节

    自从利椿男见过了齐柯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又看到了希望。她带着这份希望再次来到警察局,没想到覃立方立刻又将她的希望打碎了。覃立方抽着烟说道:“还是没什么消息啊,施工队和学校我们都去问过了,都没人见过他。”
    “那,会不会是被人绑架了?”利椿男犹豫地问道。
    “这不大可能,绑架的话肯定会打电话来要赎金的,你有接到电话吗?”
    利椿男摇了摇头,说道:“那……”
    “我这么和你说吧,现在这么多天了都没有消息,只有两种可能,一直就是他自己带着你女儿要走的,至于原因和目的是什么,我们现在还不知道。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个人遇害了,可能是被人杀的,也可能是意外。当然这也只是猜测,现在毕竟也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看到尸体。”这几句从覃立方口中轻松说出的话语,无疑给利椿男蒙上了一层挥不去的阴影。利椿男心里很清楚储子君不可能属于覃立方所推测的第一种猜想,毕竟他一件行李都没有带,他能去哪呢?何况过两天也就开学了,就算是离家出走也应该回来了。那么也就只剩下了第二种可能,这是一种利椿男暂时所无法接受的可能性。她无法接受储子君和储祎已经遇害的可能性,不管是意外还是他杀,这个过于痛苦的结果强迫她选择相信了第一种更为容易接受的可能性。
    可是储子君为何要带着储祎离家出走呢?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带就离开呢?利椿男不想再去思考这一类可能拆穿这一种猜测可能性的问题。至少利椿男已经从齐柯口中确认了储子君不是同性恋的消息,于利椿男而言,这也等于间接地确认了储子君不是跟着其他男人或者女人跑了。她想起母亲温雅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安慰着自己,是啊,有谁跟别人跑了还要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呢?
    而至于储子君离家出走的其他可能性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不是接到母亲的电话,利椿男几乎已经忘了这一天是元宵节。她下班来到母亲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做好了半桌子的菜,陈旧的圆木桌上摆着刚炒出来的酸菜扣肉和清炒豆芽,以及温雅正端上来的一大碗猪肚鸡。利椿男放下手提包,准备走向厨房帮忙盛饭,却突然停在了客厅的墙边。她望着上方挂着一个长方形相框,相框里贴满了大小不一的照片,有彩色,有黑白,还有的已经透出一层棕黄色。其中一张照片正是利椿男和储子君结婚时,他们全家人一起站在饭店舞台上所拍摄的照片。看到这张照片,利椿男不由得又想起了储子君和储祎,她想,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在哪呢?为什么元宵节了也不回来?
    利椿男好像想起了些什么,匆忙转过身拿起了不远处的电话听筒,拨通了寻呼机号码,留言道:“今天元宵节了,你们还不回来吗?我今晚上过爸妈这边吃饭了,你也别忘了给祎祎买些汤圆吃,她喜欢吃红豆馅的,你别买错了。没什么事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随着温雅将最后一旁油淋菠菜和盛好的米饭端上桌,利飞也回到了家。温雅看了他一眼,问道:“买到票了没有?”
    “买好了,差点都没票了,只买到一张上铺的。”
    “什么时候的车?”
    “后天晚上八点五十的。”
    利椿男也走了过来,帮忙取出筷子摆在饭碗旁,问道:“要回学校去了吗?”
    “是啊,快开学了,怕到时人太多了,所以我提前两天回去。”说话间,利飞早已经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急忙拿着筷子夹了一块猪肚放进嘴里,说道,“好吃,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不然你就得再等个半年后回来才能吃到爸爸做的菜了。”
    接着,利胜天和温雅也相继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利胜天又拿起桌子上的一瓶白酒给自己到了满满一小杯,问道:“怎么样?警察那边有什么消息了吗?”
    “还没有呢。”利椿男没有抬头去看父亲和母亲,夹了两片酸菜放到碗里,说道,“说是让我再等等。”
    “查了那么多天也没一点儿消息,不知道他们怎么办事的。”
    “对了,前几天,子君他妈妈打电话到家里来了。”利椿男似乎在有意转移话题。
    “她说了什么呀?”温雅急忙问道。
    “没说什么,就算给他寻呼机留言了,一直没有回应。”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了子君到外地培训去了。”
    “你迟早还是得让她知道的。”温雅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还没有结果嘛,先等等看吧,说不定过两天开学了,他们就回来了。”
    温雅担忧地看着利椿男,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又止住了口。谁知坐在旁边的利飞却一时脱口说了出来:“你们说会不会姐夫他们已经遇害了?就像电影里的一样,遇到抢劫或者什么吸毒分子,一个不小心就把他们给杀死了。”
    温雅急忙夹起一个鸡腿放到利飞碗里,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老是乱插嘴,好好吃你的饭。一天到晚都胡乱看些什么电影呢。”
    “本来就是,而且……”利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雅打断了。温雅瞪着利飞,说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啊,好好吃你的饭。”
    “不会的,可能只是这两年的工作压力太大了,他也需要放松一下。”利椿男突然开了口,这句话一说出口,似乎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只好又补了一句,说道,“警察也是这么说的,很多家庭里也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的。”
    坐在另一边的利胜天拿起酒杯又喝下了半杯酒,说道:“今天大过节,先吃饭吧,菜都凉了。”
    电视机里响起了主持人尹相杰正在主持中央电视台元宵晚会的声音,接着引出了一段喜庆的音乐声,声音回响在沉默的房子里。利椿男放下刚刚从厨房里捧出的一小碗芝麻馅汤圆,走进了洗手间里,关上门。洗手间里的排风扇扇叶上沾满了黑色的尘埃,“呼呼呼”地响个不停。利椿男坐在一张低矮的塑料椅子上,又想起了方才利飞所说的话。
    她想,不会的,一定不会是那样的。
    第二天随着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开放注册日的到来,利椿男距离她心中的希望似乎又靠近了一些。利椿男跟在前来注册的学生身后一起走进校园里,她跟在一个绑着马尾,笑起来时眉毛和眼睛都会变成一道弯月形状的女学生后方,走向不远处的教学楼。教学楼旁边是刚刚改建好的篮球场和塑胶跑道,边上还有一座新建成的小花园,花园中间是一座围在水池里的假山,假山怪异地歪向一旁,仿佛在试图引起人们的注意力一般。然而由于每个人都在忙着新学期注册的事情,或者讨论假期里所发生的故事,始终没有人将注意力投向新建成的篮球场,塑胶跑道以及那处位于边缘的小花园。唯独留下几个施工队的工人,准备将刚刚搬运进来的白兰树植入假山旁边的空地上。
    利椿男只是朝着假山望了一眼,便听到有人叫了一声:“连继!”
    接着,一个高瘦的女学生跑了过来,拉着利椿男跟随的那个女学生转身走进了教学楼里。剩下她一个人待在摆满了注册台的操场边上,无意间被两名学校教职工的谈话声给吸引了过去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长发女子说道:“你听说了没有,高一年级组的那个组长储子君好像跑了。”
    “跑了?什么意思啊?”站在旁边戴了一副眼镜的胖女人问道。
    “之前学校不是做了改建吗?呢,包括那边的新弄的球场,花园,还有饭堂和实验室。”上了年纪的长发女子指向远处的假山,假山旁的那颗白兰树已经被成功植入了土地,两名工人正在使用三根木架子将其固定在原地。长发女子继续说道,“原来这些改建的工程项目全都是他负责的,你想他现在突然就不见了,肯定是自己占用了那些工程的款项,怕被人知道,逃走了。”
    “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不久前还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他呢。”
    “这种人是怎么被选进来当老师的,真是恶心!但他不是都结婚了吗?那他老婆呢?也跟着跑了?”
    “我听说是他老婆还被蒙在鼓里呢。不过我觉得很可能也是骗人的。”
    “这怎么说?”
    “你想啊,他们毕竟是一家人,他老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相信啊?肯定是两个人一起说好的,故意演给其他人看的,装一装可怜。等事情过去了,说不定她就去找她老公的。他们能成为一家人肯定就是属于一类人了,人家不都说物以类聚吗?”
    “那怎么没有报警啊?”
    “报了呀,听说还是他老婆自己去报的警,自导自演呗,你想警察还能查到什么证据?”
    利椿男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胖女子和长发女子远去的背影,她完全没有想到储子君失踪一事从别人口中传出来后竟然完全变了一番意思。这一层充满恶意的解读与其说让她感到恼怒,不如说更多的是让她感到羞愧和失落。她低着头,似乎已经没有了脸面再去面对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校园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此刻的她仿佛变成了法庭上孤立着的被告人,没有勇气再与陪审团坐席上每一双充满审视和质问的目光再产生任何交流。
    她所能做的只是从校园侧门处逃了出去。走了没几步,利椿男又停了下来,她停在巷子里的阿兰美容美发厅门前。美发厅的老板阿兰站在一张椅子后方,替一名女子刷上黄色的染发剂。而靠近门边的座椅上还坐着另外一名中年女子,头上罩着半圆形的烫发蒸汽机器,机器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机器发出的低沉声响一传到利椿男耳朵里,立即转化成了方才那名长发女子的声音“不久前还有人在火车站看见过他呢”。
    她想,她说有人在火车站见过子君,那这就说明他还没有出事,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离开了。长发女子的话语忽然间又被解构成了一股新的动力,支撑着利椿男对储子君的信任和理解,她告诉自己,他一定是有什么理由或者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这样的,就算真的像他们说的一样,他也是为了保护我,不让我牵扯进去,至少现在可以证明他还活着,那么祎祎也一定还活着。
    为了获取更多有效的信息,利椿男在这天下班后立刻前往了北齐市火车站。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外停着一整排的出租车,私人运营的摩托车以及三轮车,而铺着灰色水泥地板的单调广场上则只见进进出出的乘客,以及些许手拿着广告牌的生意人在为自家旅馆或者私运营面包车招揽生意。广场前方是一座平淡无奇的建筑物,顶端高悬着一枚五星红旗以及“北齐站”几个大字,两侧的另外两栋建筑物上方则分别立着“统一祖国,振兴中华”八个红色的隶书字体。“北齐站”几个大字下方分别是候车室入口以及售票厅,售票厅旁边是一间小型的超市,超市门外贴着一大幅“红牛”的饮料广告以及“蓝天六必治”的牙膏广告。
    利椿男从小超市里穿梭而过,走向售票厅。她手里紧抓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排在长长的队伍后方。排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她才终于站在了售票窗窗户前,但她所得到却只有一个不耐烦的答案:“每天那么多人,谁记得那么多啊?你到底要不要买票啊?不买就赶紧走开,别耽误人家后面排队的人了。”
    “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你的同事呢?”
    售票窗窗户后方坐着的男子厌恶地看了利椿男一眼,说道:“这不是派出所,你要找人,就去派出所,不然你就去问问外面巡逻的铁警。这里没空替你搞这些,你不买票就赶紧走开吧。”
    听到身后传来的催促声,利椿男只好匆忙从售票窗前走开了。她拿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依次找到了候车室入口前,以及广场上负责巡逻工作的铁路警察,每个人不是告诉她“不记得了”,就是“不知道”。望着远处渐入昏暗的天空,利椿男心中驱动力好像也跟着沉了下去。
    这时,一只手在利椿男的肩膀处拍了一下,她一回过头只见徐洋穿着一身铁路工作制服,扶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身后。徐洋说道:“椿男,你怎么在这里啊?来买票的吗?”
    “是啊,本来想买的。因为我弟弟准备开学了,我过来帮他看一下。”利椿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脱口而出地就撒了谎,将自己来火车站的真正目的掩盖了过去。兴许在她的潜意识中,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仍是一个不能对外诉说的秘密,她害怕这件事情只要一说了出来,她就会成为同学们讨论的话题中心,就像那个长发女子和胖女人所谈论的一样,所有的现实都将会在语言中产生变异和扭曲。而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利椿男并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惶恐着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是去哪呀?买到了吗?”徐洋依旧热情地问道。
    “买到了,是去上海的。”利椿男尴尬地笑了笑。
    “买到了就好,你下次要买票的话直接打我电话就好,我给你留出来,你到时直接过来取就好了。不然还得自己去排队,多麻烦,而且还不一定能买到下铺的票呢。”徐洋推着自行车和利椿男一起往前走去,说道,“要不要我搭你回去?”
    “不用了,我坐公交车就可以了,有直达的。”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在梦里再一次走进了一片树林里。只不过这片树林不再是利椿男幼年记忆中的那片树林,而是变成了一片普通的树林。她一个人走在树林里,远处只见一颗古老的榕树站在一道河流边,榕树的树根紧紧抓着河边的土地,与河流一起并排着朝两端不断蔓延。粗壮的,数不尽的根系像无数只瘦骨嶙峋的手,隆起,扭动,弯曲,拉扯。
    利椿男想了起来,这是去年她们一家三口曾经到访过的神树公园。千年老榕树的另一端连接着的是一座高耸的山峰,而此刻的她正是站在山峰脚下的一片树林里。她想不起来在一年以前他们是否曾经走进过这片树林里,正在她沉思之际,两个白色的影子闪了过去。
    “妈妈,你快来。”利椿男立即辨认出了储祎的声音。她望着那两个一高一矮的白色影子,追了上去。她紧紧跟在他们身后,喊着:“祎祎,是你吗?子君,子君,你们等等我呀,你们要去哪啊?”
    她跑着,跑着,最后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了。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一节

    元宵节结束后的第五天,也是储子君和储祎失踪的第十四天,气温再次降了下来。春雨的凉意赶走了回南天所留下的余热,墙角处的嫩叶和枝条也开始冒了出来,它们是绿色的,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就连落在叶片上的雨滴,从中也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生命力,延续着,带入了冷淡的灰色土地。利椿男裹着深灰色的长外套,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从巷子里走了出去。
    她来到离家将近二十分钟车程的一间咖啡馆,说是咖啡馆,其实更像的是一种由咖啡馆和酒吧结合而成的新型场所,其中还包括了偶尔举办的小型表演活动,比如一些未出名的独立音乐人或者当地乐队进行演出。昏暗的咖啡馆大厅里摆着一张张圆桌,尽头处是一个半米高的小型舞台。这一天晚上的舞台始终没有亮起灯,只听见源源不断的爵士钢琴曲从黑暗的角落处传出来。
    利椿男一进门就看到在向她招手的齐柯,齐柯穿着一件黑白花纹的宽松毛衣搭配了一条黑色的灯芯绒长裤,以及一双灰白色运动鞋。他坐在距离舞台最远的靠墙位置处,手里拿起一杯卡布奇诺咖啡喝了一口,白色的奶泡沾在了他红润的嘴唇边缘处。
    没一会儿功夫,服务员又端上了新鲜烤制的鸡翅,薯条,还有四份巴掌般大小的蛋糕以及一杯奶茶摆在了桌子上。利椿男拿起奶茶喝了一口,比起上一次她见到齐柯的时候,似乎整个人也变得放松了许多,说道:“这奶茶挺好喝的,怎么大晚上的还点了那么多蛋糕?”
    “试一下嘛,他们这里的蛋糕做得蛮好吃的,他们的厨师刚从法国学习回来。”齐柯将四份装着蛋糕的白色瓷盘摆到了桌子中间,说道,“这个是修女双球泡芙,这个是蛋白柠檬挞,这个好像是法式慕斯,还有这个,千层酥。”
    “你最近工作不忙吗?”
    “也还好,最近公司在谈一个法国的品牌,还在等对方的回复。合同谈下了之后可能就得忙了。”齐柯想了想,又说道,“对了,我之前让我打听的事情。我帮你问到了。”
    利椿男惊讶地看着齐柯,缓声问道:“真的吗?”
    “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就是你给我看的照片里的那个人,我有个朋友的朋友见过他。”
    “什么时候?”利椿男有些激动了起来。
    “好久了,好像1995年的时候了。我就简称为我的朋友吧。我那个朋友也是在人民公园里遇见他的,不过不是在你上次见到我的树林里,而是在外面路边的凉亭。”齐柯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说道,“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没关系的,你直说就好了。”
    “是这样的,我那个朋友呢,他其实是一个存在性别认知障碍的男性,他希望自己以后有一天可以存够了钱,通过做手术的方式变成一名女性。”齐柯说出的每一个词语似乎都在无意间拓宽了利椿男认知的边界,她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齐柯,拿起前方的奶茶,“嗦”的一声喝下了一大口。而齐柯则继续说道,“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他当时和你给我看的照片里的那个人聊了一会儿,因为他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穿着照片里的裙子还有戴着那顶假发。我朋友以为他们其实是一类人,但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很想搭理我朋友,聊了几句之后,他才知道对方和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的。就是你那张照片里的那个男生,他只是单纯的喜欢穿女装而已,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只是一种特殊的癖好。但是他对自我的性别认知并不存在障碍,就是说,他在心里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男性,而不是一名女性。他也不想变成一名女性。然后,他喜欢的也是女性,而不是男性,他大概是这么和我那个朋友说的。就像苏格兰很多男生喜欢穿裙子一样,这只是一些个人喜好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要去那个公园里呢?”利椿男忍不住问道。
    “我猜想,可能他穿成这样在外面别人也接受不了,但是在那里,就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一个异类。”
    “异类”这个词一下击中了利椿男的心口,她好像在那一瞬间理解了储子君,理解了他将这个秘密隐藏在储祎卧室角落处的原因。她想,如果他当初真的告诉了我这个秘密的话,我能接受得了吗?我也会把他当成一个异类吗?
    利椿男又想起了那张旧照片上写着的几个数字“1995”,她想那不正是祎祎出生的那一年吗?这一个偶然间被捕获的关联性信息,忽然间好像为利椿男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她思索着,是因为祎祎的出生,所以他已经决定要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藏起来吗?他心里始终是在想着我们的,为什么我还要这样误会他呢?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
    这时,齐柯打断了利椿男的思绪,问道:“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要找照片里的那个人吗?”
    “他,他。”利椿男还是没有能说出“丈夫”两个字,而只能艰难地转口说道,“他是我的一个亲人,他失踪了。已经快半个月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他什么信息都没有留下吗?”
    “没有。”
    “你报警了吗?”
    “报了,但是警察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听到利椿男这么一说,齐柯好像想到了什么,变得迟疑了。他放下手中的勺子,靠在座椅靠背上,沉思着。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道:“你看过《逍遥骑士》吗?”
    “没有,怎么了吗?”
    “就是里面有两个嬉皮士,最后开着摩托车去到美国相对保守的南部地区,最后就被人杀死了。”
    利椿男仿佛被齐柯口中的“死”字刺激了一般,不情愿地扭过头,轻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和别人不一样。”
    “那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呢?”
    “因为还是存在相当一部分非常极端的人,他们害怕在这些个体身上所看到的自由。这种从叛逆和背离中所延伸出的自由,是会对身处主流价值体系中被压抑和束缚的他们产生了恐惧和威胁的。他们害怕这份自由会被无限的放大,而破坏了他们仅有的安全感。所以,一旦他们认为自我受到了威胁,便会将其视为一种危险的存在,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其彻底摧毁,抹掉,就好像当作从不存在一般,从而完好地继续维持着他们自我所满意的表象。”
    利椿男沉默了下来。齐柯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我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做好最坏的打算,你所想找的那个人是很有可能因此而遭到别人迫害的。”
    “不会的,我前两天还听见有人说,在火车站见过他呢。”利椿男脸上露出一道僵硬的笑容。看着这道似笑非笑的笑容,齐柯似乎明白了利椿男心里的想法,明白了她仍对这种现实的可能性产生着抗拒。他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和齐柯分别后,利椿男一个人回到了家。她再次偷偷地戴上了储子君所留下的那顶金黄色假发,她仿佛在试图告诉储子君,她已经选择原谅和接受了他。她以一个母亲和妻子的身份,一个女性的身份,对那一切不应存在的存在产生了包容。就好像包容是她身份女性所拥有的一种本能,一种天赋,包容着男人们的欲望,贪婪和罪恶。似乎也只有包容,她才能渐渐地从包容里延伸出一个新的自己,一个在包容中同时不断发生解构,不断结构的新的自己。
    金黄色的假发裹着利椿男并不精致的脸型和五官,金灿灿的黄色仿佛给她抹上了一道张扬的色彩,就连她那道柔弱的目光也在不自觉中变得坚定了起来。她拿起梳妆台抽屉里放着的那只储子君送给她的口红,情不自禁地抹了上去。但这道口红似乎在她看来又显得有些过于艳丽了,她只好翻出了储子君藏在木箱里的那只口红,哑光质地的红色抹在她的双唇上,更加突显了整张脸庞的明艳。
    她总觉得镜子里的这个人,既像她自己,又不像她自己。既陌生,又熟悉。这种异样的感觉仿佛给予了利椿男在这些日子越发疲惫的身体注入了一股新的能量,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不过她明确地感觉到她似乎正在慢慢喜欢上这样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如果子君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我这样,他会喜欢吗?
    接着,利椿男就这么顶着这一头金黄色的短发走了出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精神,身体,思想,意识上正在不停地渗入一股鲜活的力量。这股力量仿佛也给了她一层新的自信。她想,我会找到他们的,一定会找到的。
    这股自信也让她突然对别人的看法变得不那么害怕了,在她的包容中,否定的和消解的力量好像也被削弱了。利椿男来到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文印店前,制作了一份寻人启示,上方分别印着储子君和储祎的照片,并且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文印店店员将印好的二十份寻人启示交到利椿男手里时,仍不时打量着她那头金黄色的短发。
    利椿男不知道从这时起,她身上已经生长出了一股新鲜的适应力,适应着人们异样的目光。在人们异样的目光中,她独自走向火车站的站前广场,分别在广场附近的公共洗手间门口,电线杆,路灯柱子,以及附近的公交车站站牌前贴上了关于储子君和储祎的寻人启示。
    一名正在等待公交车的中年男子投来打量的目光,问道:“你找人啊?”
    “是啊。你见过他们吗?”利椿男刷上浆糊,贴了上去,也没有去看中年男子。
    “没有。”中年男子试图走向利椿男,笑眯眯地又说道,“你这头发,很好看啊,显得你很白啊。”
    利椿男没有再搭理中年男子,踩着蓄积了雨水的马路,离开了公交车车站。她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往家中驶去,出租车停在巷子前的时候,巷子口处的杂货店和阿兰美容美发厅早已经关上了门。利椿男一个人缓步往前走去,隐约中她好像听到了一阵低微的吵闹声从远处传来。
    她好奇地往前走了上去,在越靠近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侧门的地方,争吵就变得越加清晰了。利椿男靠在那堵湿漉漉的红砖围墙边,聆听着。红砖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两名男子的争论声。一个听起来口齿清晰的声音说道:“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叫你弄干净些,你没长脑子是不是?你还想我给你收拾几次烂摊子?还好今天是我去检查的,发现那个篮球架有问题,要是没人注意,到时候出事了,我和你说你就别指望我会保着你,就算是你妈来求我都没有用。”
    “我过两天就找人来弄了。”另一个低沉而略显不清晰的男人声音回应道。
    “还过两天?你明天最好就给我全部处理好了。外面的事情我不管你,但这学校里的事情,你可别再给我弄出什么破事儿。不然,别说你,就连我都得跟着遭殃。我一遭殃,你就别指望还有人能救你了。明天能不能弄好?”
    “可以。”
    “回去吧。分开走,我走前门,你从这边出去,现在事儿还没过去多久,别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听着两名男子之间的谈话,利椿男不免感到有些疑惑,好像他们之间的谈话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可她却又觉得他们之间的谈话和她脱离不了关系。她想,篮球架有问题?篮球场不就是新改建的吗?不就是子君之前负责验收的工程吗?难道是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铁门的开锁声。利椿男急忙跑向对面的小区大门,躲在一侧的围墙后方,紧盯着前方的巷子。在昏暗的巷子里,一道被拉长的黑色影子沿着湿漉漉的地面延伸着,影子仿佛一支利剑一般伸向利椿男,让她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一个被阴影笼罩着的男子在影子的另一端出现了,男子嘴里叼着一支烟,头上那头烫过的卷发胡乱地裹着他那张散发出戾气的面孔,他的眼睛就像香烟在黑暗中燃起的模样,又小又亮又尖锐。
    利椿男只是看了一眼,立即把身子缩了回来。直到这名卷发男子从她面前的小区大门处走过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了头。利椿男悄步从阴影中走向前,靠在半生锈的铁门边,望向卷发男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犹豫着是否要跟上去,心想,万一子君和祎祎的失踪真的和他有关联呢?
    想到这里,利椿男又往前走了几步。她还没来得及追上去,卷发男子已经走上了一辆红色的桑塔纳轿车。利椿男匆忙跑上去,最后隐约地只记住了车牌最后的三个数字“831”。她望着那辆远去的红色桑塔纳轿车,车尾处亮着两盏红色的灯光。红色在浓郁的夜色里流动着,像一双凝望着她的双眼,又像她在四岁那年与父母第一次分离时所看到的那一团团躁动着的红色。
    尽管红色离她越来越远了,可是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深处,似乎仍然潜藏着一种莫须有的恐惧?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二节

    自从前一天晚上见过那名卷发男子之后,利椿男的脑海里始终抹不去他那双锐利的小眼睛以及被阴影笼罩着的面孔。利椿男不安地站在办公室的打印复印一体机前,就连最上方的盖子也忘了盖上,复印机在驱动复印功能的过程里,一道亮白色的光亮从利椿男出神的双瞳前闪过,才将她拉回了现实世界。她不得不盖下机器的盖子,又重新复印了一次文件,但这一次她却又不小心按错了数字,一连复印了十份一模一样的文件。
    利椿男只好向身后瞥了一眼,趁无人注意之际,随手将另外那九张多印了的文件扔到碎纸机机器里。没一会儿,那九份文件全都被剪成了一条条的纸片,掉落在一旁同样堆满了废弃纸片的纸箱里。身后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不禁吓了利椿男一跳,她回过头只见上司刘总站在办公室门口,穿着一身黑色西装,面色凝重地说道:“小利,还有李婷,你们一会儿和我去一趟工厂。李婷你记得把前两天印好的合同都给带上,和司机说一下让他过半个小时过来,在楼下等我们。”
    李婷回头看向利椿男,以无声的口型向她说道:“完蛋了,现在轮到我们厂了。”
    阴沉沉的天笼罩在北齐市的上空,利椿男与李婷坐在公司的黑色奥迪轿车后排座上,面面相觑。李婷似乎很想和利椿男讨论一下公司正在发生的事情,但是又碍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刘总而不敢发出声音。她只好悄悄地将一张通知单递给了利椿男,利椿男看着通知单上方印着的黑色文字,耳旁响起了刘总严肃的声音:“大家也知道,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现在提倡的是市场化,是私有制。所以我们的纺织厂也必须跟上时代的步伐,才会有发展的空间。就像毛 说的,落后就会挨打,如果我们不想挨打,就不能落后,不能落后就必须前进。怎么前进?那就是要占据和抓住主动权,开展改革工作。”
    北齐市国营纺织厂的会议室里简陋地摆着一张长木桌,木桌前方是一块空无一字的黑板,黑板上方贴着“安全第一”几个红色的大字。木桌两侧分别坐着纺织厂的两名主任,三名副主任,以及六名班长,还有最末端处的李婷和利椿男。除了李婷和利椿男之外,其他人无不疑惑地看着刘总,仿佛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话语中所表达的意思。其中的几个人甚至还以为刘总是在给他们的生活或者工厂带来了新的希望,却不料接下来刘总说的一番话又将他们推向了绝望。
    刘总说道:“为了这个企业的发展啊,所以我们现在要响应国家的号召,重新进行资产重组和产权改制,进行这个最优化的调整。为了从我们基层工人们的立场考虑,我们讨论之后的建议呢,就是做一个下岗分流还有工龄买断的建议。下岗分流就是对于下岗的工人们,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安排,可以到别的单位继续工作。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就是工龄买断,按实际工作年限长短来领取一笔?偿金,拿到这笔补偿金之后也可以自己外出做些生意。对于那些高龄的员工,如果不愿意下岗,也不愿意买断工龄的,厂里也会进行一个实行协缴,就是帮助他们缴纳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但是不发工资。他们等到退休之后可以自行领取养老金,在这之前,可以自己在外面找些事做,或者提前回家养老也可以。”
    刘总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拿起桌面上放着的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甚至没有多看其他人一眼,就已经在心里默认了他们对现实的接受能力,一个人继续说道:“所以今天开会的这个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作为基层管理人员,作为基层工作人员的代表,要好好地和工人们进行沟通交流,给他们做好思想指导的工作。引导他们根据自身的实际情况进行选择合适自己的方案,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对吧?合同和通知单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领回去看一看,准备好了就让他们签字,好让厂里也早一点做出安排。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沉默凝聚在会议室里,在座的几名主任,副主任和班长似乎一时间消化不了刘总所传达的信息。他们迟疑着,不时相互对望,好像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对方率先发出声音,可每个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还能够发出声音。
    坐在角落处的利椿男沉浸这阵弥漫着悲伤的沉默里,一阵持续不断的“滋滋”声从深灰色的铁架玻璃窗户处传了进来。利椿男透过窗户望出去,远处振动不止的浅绿色和灰色机器下方积聚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白色的棉花,白色的棉线,还有工人们白色的帽子和白色的制服。积聚在一起的白色沿着同样是白色的墙壁蔓延着,依附着,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成了一种共生,紧密地连结在了一起。利椿男不由得也担心了起来,思索着,这样沉重的话题他们究竟会如何向工人们提起呢?他们真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吗?真的能够放下这份他们投入了一辈子或者半辈子的工作吗?真的下岗了,离开了,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着想着,好像自己也在片刻思索的不经意间陷入了这片白色。比起红色的恐惧,白色带给她更多的感受是一种茫然。她想,如果真的以后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也发在了自己身上,她会怎么办?她确实想象不出任何充满希望的结果或者可能性,只有积满了的白色。白色遮住了亮光,遮住了视线,也遮住了希望和未来。
    忽然间,在这片白色中,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她刚刚认识储子君时的一个片段。她记起了他们第一次看电影时的场景,利椿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偏偏阴差阳错地选中了这部电影《人到中年》,而不是其他的喜剧电影。电影院放映厅里坐着稀稀落落的客人,一道光柱从他们身后上方的小窗台照向前方的大荧幕。荧幕上呈现出女主角潘虹憔悴,又绝望的面孔。那时候的利椿男身处于爱情的甜蜜,以及二十岁的美好青春岁月里,她始终难以感受到潘虹脸上所试图传达出的苍白与无望。
    直到今天,她方才意识到一种相似的苍白也开始撞入了她的生活。渐渐地在这片似曾相识的白色中再次浮现出了储子君的身影,他转身就被白色遮住了。接着,利椿男看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男人的背影在这片白色中透了出来。
    她匆匆看了一眼手上戴着的手表,心中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虑。她想,一会儿回去晚了会不会就见不到他了?要是这次见不到他,可能以后要再找到他就难了,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长什么样也没有完全看清楚,这可怎么办才好?
    会议一结束,利椿男就跑了出去。她穿过工厂的大堂,从一群已经无事可做的,簇拥在一起的工人群体里挤了出去,仿佛每个人都在不安地向她询问:“开会到底说了什么啊?是不是要赶走我们了?怎么开了那么久啊?”
    利椿男只能一边挤着,一边回应道:“一会儿通知就发下来了,你们再过去看看。”
    这时候,利椿男似乎已经顾不上工人们的悲凉处境,她连将可能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也抛到了脑后,一心只想快一些赶回家。出租车停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正大门时,利椿男还没来得及掏出钱支付车费,她就认出了前方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红色桑塔纳,车尾的车牌处显示出“原A 3W831”。
    为了避免被发现,利椿男特意跑到了北齐四中校门正对面的一家糖水铺里。她点了一碗绿豆海带,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辆红色桑塔纳。没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看不到夕阳的傍晚只有层层叠叠的灰色交错在一起,黑色在它们交错的空隙间溜了出来,将灰色啃得一点儿都不剩。而糖水铺的门前也摆上了一架银灰色的可移动锅炉装置,一名烫着一头卷发的中年胖女子端着熬好的牛杂汤摆上了锅炉架,又在下方放入了一个圆筒形的围炉铁罐子。
    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散了开,利椿男也不免被这阵香气吸引了过去。她瞥了一眼锅炉家边上摆着一串串的油果,牛筋,牛肚,牛百叶,牛肉,牛心,萝卜还有牛肉丸和各类素菜,肚子中也“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老板,给我烫份米粉吧,再加一份油果,牛肉还有白菜。”利椿男望向那名卷发的中年胖女子。
    “要辣的还是不辣的?”中年胖女子随手抓起一把白色的米粉,沉入滚烫的浓汤里,说道。
    “不辣的。”
    利椿男看着眼前这一小碗盛在灰色铁腕里的米粉,心里洋溢着一份简单的满足感。她拿着筷子夹起那颗金灿灿的油果,饱满的油果刚刚送入口中,口感浓厚的汤汁一下就溢了出来,拉扯着利椿男口腔中的每一道粘膜。但她的满足感很快就被对面那辆忽然亮起车灯的红色桑塔纳轿车给阻断了。
    眼看着红色桑塔纳轿车就要离去,利椿男急忙放下手里的刚夹起的鲜嫩牛肉,走出去拦下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她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紧张地盯着前方的桑塔纳轿车,担心着自己一个不留神就会把它给跟丢了。同时,她心中也不由得感到好奇起来,心想,他会去哪呢?
    最后,红色桑塔纳轿车在一家酒吧门前的马路边停了下来。“荷马酒吧”几个蓝绿红三色的荧光灯字体挣扎着与黑夜撕扯,正躲在路边树丛中的利椿男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卷发男子的模样。男子那双圆圆的小眼睛上方是两道短促的弯眉,其中右边的眉毛处因为受伤缝过针的缘故从中间断了开,再也没有长出新的眉毛。而他的两眼之间则显示出一个肥大的鼻子,下方的嘴唇向里收缩着。男子一转过身就露出了他西装外套里的花衬衣和一块坠于胸前的白玉玉佩,这时利椿男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马路边正走来大约十五个男人,他们或抽着烟,或捋着头上的黄发,或插着口袋,走向卷发男子。
    他们这是要干嘛呀?该不会我被发现了吧?利椿男不由得感到一丝害怕。她只能完全地躲到了树丛后方,透过树丛间仅有的空隙往外望去。她看到一名染了一头红色头发的年轻女子正从荷马酒吧门口处走了出来,年轻女子挽着那名卷发男子的粗脖子,与他亲吻着,悄悄了说了些利椿男听不到的话语。利椿男只注意到了年轻女子左手虎口处纹的蔷薇刺青。
    片刻后,三个年轻男子也从出现在了酒吧门口。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梳着中分发型,长了一双杏花眼的年轻男子。忽然间,那名卷发男子走上前,一脚便踢在年轻男子的小腹上方,年轻男子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在了地上。年轻男子身后两名朋友立刻指着卷发男子,喝道:“喂!干嘛啊!找死是不是?!”
    “妈的,我徐江的女人你也敢碰啊?!活得不耐烦了?”徐江毫不畏惧地走上前,一脚踩在年轻男子的脸上。年轻男子的两名朋友本想冲上前阻止徐江,可一看到徐江身后那群男人,他们又不敢动了。其中一个只能借着未散去的酒劲,喊道:“你们想干嘛啊?你们再不放开他,我,我们就报警了!”
    “报啊!”说着,徐江又一连两脚踢在年轻男子身上,“老子还杀过人呢,你以为我会怕啊?”
    这短短的一句话连带着徐江的名字一并传入了利椿男的耳朵里,她望着那名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脸上粘着一块一块的血迹。血迹和酒吧门口的荧光灯搅在一起,恍然间抹去了年轻男子的面孔,在一道闪过的绿色荧光亮光中,利椿男看见的是储子君血肉模糊的脸。他正望向她,仿佛在痛苦地说道:“椿男,救我,救救我啊。”
    利椿男不敢再看下去,只能转过头,看着眼前浮动着的黑色。黑色仿佛在对她说道:“他说他杀过人,说不定他杀的就是储子君和储祎了,你打算怎么办啊?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这一整个晚上,利椿男的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徐江所说过的话。她越想越感到害怕,害怕刺激着她的神经,血液,和思想,意识,灵魂。接着,在其中的某一个瞬间,储子君的声音再次冒了出来,他的声音在空气中一晃而过。利椿男也从床上坐了起来,随着他的声音走向浴室,没有开灯的浴室里黑沉沉的一片,只有六块无法穿透黑暗的深蓝色停驻在墙角上方的排风扇前。在这个全然被黑暗占据了的空间里,储子君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一道逐渐减弱的回声。
    那是储子君失踪前一天回家后和利椿男所说过的话语中的其中一句,可是当时正忙着做饭的利椿男始终没有仔细听他说话。如果不是因为这天晚上听到了徐江的名字,兴许这一小段无关紧要的,琐碎的日常记忆将会永远地消失在利椿男的潜意识里了。
    现在,她大约想起来了一些,当时的储子君在对她说道:“真是没见过那么无耻的人,那个姓徐的简直就是个混蛋,你说怎么有这样的人?”
    她终于给自己的思想,意识和记忆搭建起了一道桥梁,将“姓徐的”这个关键词和徐江,储子君以及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改建工程项目联系在了一起。不过此刻在她脑海里所形成的联系依旧是模糊的,因为在她心里,她仍旧抗拒着接受储子君和储祎已经死亡的事实。
    突然间,利椿男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她才想起自己没有吃过晚饭,想起那碗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的米粉。于是,她从浴室门口处走了出来,转向一旁的厨房,从橱柜里翻出了一包储祎向来最喜欢吃的方便面。金黄色的方便面在沸腾的热水中慢慢散开,缠着一团红褐色的酱料和油脂,吐出一阵浓香的香辣味。
    向来不喜欢吃辣的利椿男也不知为何在这一天凌晨两点五十分的时间,特别想吃一些刺激的食物。她在煮好的方便面里又添入了一大勺由储子君母亲杨敏亲手制作的辣椒酱,辣椒酱与红色的汤汁、黄色的面条融为了一个存在的整体,代表着一种极致,刺激着利椿男的舌尖和口腔。她大口地吃着这碗热腾腾的方便面,一边流汗,一边咳嗽,一边艰难地吞了下去。仿佛她吞下去的是一种毁灭的决心和力量,毁灭自我,毁灭脆弱,毁灭灵魂深处的恐惧。
    次日,利椿男决定前往警察局向覃立方告知自己前一天晚上所目睹的情景,以及刚刚回忆起的与储子君有关的信息。不料一连三天,利椿男都没有见到覃立方,她不是被告知覃立方在办案,就是在局里开会。
    一直到了第四天,利椿男只好选择将这些信息转告了负责接待她的一名中年警察。中年警察无奈地合上自己尚未吃完的晚饭,将那个灰色的长方型铁饭盒推到一旁。在他们的对话中,利椿男始终没有提及储子君和储祎已经被杀害的可能性,只是表达了自己希望警方可以调查一下徐江的意愿。然而,中年警察在调查了档案后,却告知利椿男:“徐江已经调查过了啊,和他没什么关系。档案这里都有记录了,你丈夫失踪之前没有去过学校,而徐江那天和其他人一直都在学校负责施工。”
    “但是我昨晚真的看到他打了别人,他,他还说他杀过人。”利椿男似乎极不情愿地说出了这句话。
    “那这是两件事了。他打人归打人,我们会另外调查的。反正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你丈夫还有女儿的失踪和他有任何关系。”中年警察合上手里的文件,说道,“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们会通知你的。”
    “但这都半个多月了。”利椿男小声回应道。
    “半个多月也没办法啊,有多少失踪了几个月,几年的都没找到呢。你以为找个人那么容易啊?何况是像你丈夫这种失踪的成年人,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自己故意躲起来,或者跑走的。要是这样的话,怎么找?要是人死了的,你说能去哪找?你也不看看我们这里一共才几个人。”中年警察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指着不远处一张桌子,桌子上对着一大罍灰棕色文件袋,说道,“那边那些全都是没办完的案子,还只是不到五分之一啊。”
    利椿男沉默着,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起身走了出去。
    她的沉默透着绝望,如果连警察也找不到的话,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呢?利椿男回到家后,呆望着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又再一次拨通了储子君的寻呼机,给他留了言:“子君,你到底在哪呢?你到底去哪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什么时候才带着祎祎一起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们,都大半个月了,你怎么一个电话也不回给我呢?”
    她挂断了电话,目光落在了一侧的相框上,相框里那张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在神树公园游玩时的照片仿佛又一次将她拉回了过去。相框与墙上挂着的《马远水图卷之幻浪漂流》将利椿男裹在中间,她在那一刻感受到自己仿佛超越了当下,然而她却没有向未来走去,而是退回到了过去。已经消逝了的的过去好像在她身上成了一种永恒的存在,她倒退着,走进了那个如幻境般的梦境里。梦境,记忆,真实,在过去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接着,利椿男从这个整体之中走了出来,走向现在。
    她想,对,神树公园。
    “神树公园”不过一个跟随着她从这个整体里走出来的一个念头,至于这个念头背后潜藏什么,利椿男是不知道的。这个念头像是一种内在的驱动力,拉扯着她的神经,驱动着她的身体,在这个即将开始的夜晚把她推进了神树公园。
    数不清的红色布条高挂在神树公园那颗千年老榕树枝干上,垂落的红色布条彼此挤压着,风已经吹不动它们了。黑暗也无法将其解体,只能吞没,与之成为一体。仅有的一束光亮从利椿男手里射了出来,亮光照向神树公园深处那片潮湿粘腻的树林。
    利椿男走了进去。
    亮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印在黑暗中,然后扩散,消失。在亮光扩散的边缘处,漂浮在空气里的粒子凝聚了起来,组合成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男人拉着小女孩,奔跑,从巨大的圆形亮光中一闪而过。利椿男追了上去,喊道:“子君!是你吗?”
    利椿男追赶着。一个不小心,她的脚勾在了树木连结土地的一根根茎上,摔了过去。利椿男爬了起来,坐在土地上,她发现那个男人和小女孩的身影就像她在梦里所看到的一样,消失不见了。利椿男着急地望向四周漆黑的一片,心想,你们怎么又不见了呢?你们又到哪去了?为什么要这样抛下我一个人?你们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为什么要把我叫到这个地方?为什么我来了,你们又不愿意出来见我?
    这时,利椿男的右手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捡起电筒一照,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粉红色儿童运动鞋,利椿男越看越觉得这就是储祎的鞋子。她忽然间像是发了疯一般扔掉手里的手电筒,徒手挖着地面的泥土。她跪在地上,不知疲倦地挖着泥土,即使鲜血已经从她的指尖渗出,她也浑然不觉。
    最后,利椿男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她凝望着眼前这个深褐色的泥坑,一个人跪了下去。然后,她抓起湿漉漉的,带着一丝腐臭味的泥土,吃了起来。她一边将泥土塞进嘴里,一边流下眼泪。她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说不出任何语言。
    从那时起,她在心里就接受了储子君和储祎已经死亡的现实。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一个人脏兮兮地离开了神树公园,她拿着那只捡来的儿童运动鞋走回了家。回到家后,利椿男给婆婆杨敏打了一个电话,将整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并对她说道:“他们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妈,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的杨敏诧异了片刻后便哭了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利椿男就这样紧紧抓着电话机的听筒,听着婆婆杨敏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可她自己却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只是望着自己粘满了灰黑色泥土的手,沉默着。
    第二部分 第三章 第三节

    十月的阳光如黄金一般灿烂,穿入房间里的余光落在客厅的墙壁,茶几,相框,还有储子君的书桌上,发出金灿灿的亮光。亮光就和所有视觉可见的影像存在一样,它们以一种不同步的速度传向利椿男的双瞳,以至于她看着这些金色的亮光,常常误以为自己仍停留在过去的某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和当下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不一样,因为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那一天开始,整间房子里的摆设几乎就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动。只要每次因为父母来访,或者打扫卫生发生的细微变化,利椿男都会在第一时间将其归位。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件物品应该摆放的位置,每一件物品摆放的角度。它们以一种利椿男脑海中所认为的最理想的模样存在于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发出自己的光亮。每一道光亮都闪烁着储子君亦或储祎的模样和声音,而这些亮光,模样,和声音则只有利椿男一个人能够看到,听到。她似乎在这样一种全新的占有中获得了一些心灵上的慰藉。
    其实在过去这七个月的时间里,利椿男早已经完全接受了储子君和储祎遇害的事实。她只是没有能够完全地从这个事实中获得释放,反而被束缚得更加紧实了。她每次只要在任何一道闪烁着的亮光中偶然看见储祎那只粉红色的运动鞋,她的脑海里就会涌现出无数的画面。这些画面全都是关于储祎趴在地上痛苦挣扎着的模样,她哭着,喊着,闹着,任由着黑暗将其吞噬。
    想到这些画面,利椿男的内心总是痛苦的,愧疚的。她始终认为自己作为一名母亲,要负上一份责任。她总是在想,如果那一天自己请了一天假,又或者将储祎送到父母家让他们帮忙看一下,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原本是可能挽救回储祎的生命的,说不定只要挽救回了储祎,储子君也一并被挽救了。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月,可是利椿男心中的痛苦却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所以每次一旦她开始因为这种愧疚而痛苦的时候,她就会“哗”地一下拉上了家里所有的窗帘布,遮住所有可能从室外透进来的光亮。她让自己整个人沦陷在房间的黑暗里,接着,她在地板上躺了下来。深灰色的水泥地板传来冰冷的触觉,她觉得自己就好像陪同着储祎和储子君一起被埋入了地下一般,心中的愧疚和痛苦似乎也减轻了一些。随之而来的还有她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冷淡而平静地模仿着警方的语气,对她说道:“目前没有办法证明这只鞋子是属于储祎的,鞋子上面检测不到她的DNA,而且公园的保安和清洁工人也没有人曾经经过储子君和储祎在附近出现过。”
    等待了七个月的时间,利椿男始终没有等到任何有效的答复。然而她却在自己和储子君一年一度的结婚纪念日这一天意外地等到了婆婆杨敏的电话,杨敏在电话里说道:“椿男啊,别找了,找不着的了。我之前几天还梦见他了,他和我说他不会回来了,他让我告诉你,让你别等他了。你还年轻,重新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他不会怪你的。”
    听完婆婆说的这些话,利椿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心里明白婆婆这么说也是为了她好,可是她怎么能就这样放弃了呢?毕竟她始终没有真正见到储子君和储祎的尸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死之前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她不将这些疑问弄清楚,又该如何给自己,给储子君和储祎一个交待呢?
    利椿男不知道如何向婆婆解释自己的执念。她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委屈,匆匆挂断电话后,一个人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哭些什么,就好像过去这七个月里她所承受的所有委屈,痛苦,愧疚和等待的焦躁全都倾泻了出来,“轰”的一下,全倒在了她身上。
    她只能哭泣,控制不住地哭泣。
    哭完后,利椿男拉开了窗帘,洗干净脸,准备前往父母家。当她推开门时,父亲利胜天和母亲温雅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利胜天正站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煤气灶前一边煮着菠菜汤,一边翻炒着酸辣土豆丝,而温雅则站在利胜天身后将已经熬制好的猪脚盛入印着蓝色缠枝纹的白色瓷盘。
    利椿男伫立在门边,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心口处忽然间又多了一丝暖意。她快步往前走去,将父亲刚刚装盘的土豆丝端了出来,利椿男本想将婆婆给自己打电话一事告知母亲。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过两天是你叔叔的忌日了,正好你爸休息,我们要回去一趟平亭村。”吃饭间,温雅突然开口说道,“还有你爷爷最近也不舒服,我们可能要把接上来去医院做个检查,不然在那边的小医院也检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需要我一起回去吗?”利椿男没想到利宇恒离开二十二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正常地谈论起了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以及他的死亡。她不禁又想到储子君和储祎,又要过了多久以后,她才能像长辈们谈起利宇恒的名字一样正常地去谈论与之有关的话题呢?
    “你要没事的话,也可以一起回去。”利胜天回应道,拿起酒杯喝下一口白酒。没想到利胜天这一口酒喝下去后就没有再停下来了,他一口一小杯酒,喝完一杯又立马倒满了一杯。坐在身旁的温雅似乎看懂了利胜天内心深处无法通过语言表达的情感和思绪一般,尽管她关切地说了一句“别喝太多了”,但却并没有阻止利胜天。温雅心里知道过去这么多年来,每年总有两个日子,利胜天会喝得酩酊大醉。一个是清明节,另一个便是是每年利宇恒的忌日。
    利胜天一直对于弟弟利宇恒的死心怀愧疚,认为自己理应为弟弟利宇恒的死负上一份责任,如果那时候的他勇敢一些,将利宇恒救出来,带着他一起逃走,他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可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群红色的面孔将利宇恒抓了去,看着他们捆绑着他游走在街道上,任人唾骂,攻击,嘲笑,鄙夷。仿佛现在的他生活得越幸福,他对利宇恒的愧疚就显得越浓烈,然而他却是不能够表达的。即使利宇恒离开了已经二十二年,但是那些深埋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和情感是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淡的,要将其撕开给任何人看到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只能借由自己作为一名男性,一名丈夫,一名父亲,一名兄长的身份,讲自我的情感,痛苦和愧疚永远地压制在心里。
    直到利椿男离开的时候,利胜天已经完全喝醉了,躺在卧室里睡了过去。那一刻,利椿男看着父亲那张泛红的脸深藏在一片已经衰老的黑黄色里,她好像渐渐地理解了他。有一份相似的情感,相似的愧疚和相似的压抑在他们父女之间形成了一种共识,一种延续。对于利胜天,对于利椿男,都是一样的。
    走回家的路途中,利椿男停在了一家录影带出租店铺前。她看着靠近玻璃窗户前摆放着的一盒录影带,录影带封面上呈现出一个躺在地上的卷发女子,利椿男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她自己。她决定租下这盒由杨德昌导演的电影《海滩的一天》,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消遣。
    可惜她并不知道这终究不是一部适合作为消遣的电影,一百六十六分钟的电影里找不到她所想要的娱乐效果。反而将一团混浊不清的情感推入了她的大脑,她看着电视机前显示出女主角张艾嘉那张茫然的脸庞,她好像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甚至她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错以为自己和张艾嘉的脸完全地重叠在了一起,出现在了电视机的荧幕中。
    利椿男按了遥控器上的暂停键,电视荧幕中的画面停了张艾嘉最后转身离开餐厅的那一幕,那一幕影像也变成了一段可以不断重复的现在。发生,再发生。而此刻它再一次发生时候,利椿男好像变成了张艾嘉,从她身上找到了一种新的存在,新的生命。
    利椿男换上了储子君留下的那条银灰色吊带裙,带上了那顶金黄色的假发,贴上假睫毛,抹上口红,穿上她新买的一双和储子君留下的黑色绑带高跟鞋相似的鞋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新的自己,这个自己不再只是她自己,她仿佛已经超越了自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她变成了储子君,她和他成为了一体。一种由内而外的张力慢慢地从她的身体里扩散了出来,这股张力吞下了她自己,却又包容了储子君的存在,让他们变成了一共同存在着的整体。
    接着,她走了出去。她快步走在马路上,似乎每一个从她身边路过的人都被她吸引了目光。她沿图又买了一包香烟,抽了起来。就好像她天然地已经学习过抽烟一样,自如地吸入,吐出白色的烟雾。她想,也许这也是因为储子君存在于她身上的缘故。
    最后,利椿男走进了那间嘈杂的“荷马酒吧”里。
    酒吧里回想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全都是利椿男听不懂的英文歌曲。她望着不远处的舞池,五颜六色的荧光灯在舞池中央闪动着,每一种颜色都闪出了一种她所不曾见过的狂热。舞池正中央站在一个身穿灰白色牛仔裤的男子,男子正在跟随着节奏跳起了霹雳舞,而不远处的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则手握着一支无线话筒,不断在手上把玩着。其余的人或随意扭动身体,或弯下腰,低着头,疯狂地甩动着他们的头发。他们的头脑仿佛变成了一台机器,任由身体的驱动力将自我推入极致和疯狂。
    这对于利椿男而言,仿佛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自我的另一面。她的内心仿佛也在渴望着这样一种自由,疯狂,叛逆和极致。正当她看得着迷之际,一个面部线条硬朗的男人向她靠了过来,说道:“美女,可以认识一下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薇罗妮卡。”利椿男狡黠地笑着,说道。就好像这顶金黄色的假发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一般,她满足于自己此刻的伪装。这似乎也给了一个放纵的理由,她从心里告诉自己,现在我不再是利椿男了,我是薇罗妮卡。通过这个名字,她全然地接受了这个新的自己,开始了对自我边界的探索。
    “这名字很特别啊,你是刚才国外回来的吗?”男人试图再靠近利椿男一些,暧昧地笑着,嘴歪向一旁,说道,“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啊?”
    利椿男摇了摇头,独自走向不远处的吧台。她好奇地抬起头看着吧台上站着的那名黄卷发女子,女子穿着紧身的露腰背心和超短牛仔裤,疯狂地摇动着脑袋。她的摇动似乎同时间也在产生一种强大的感染力,一种难以通过语言表达的感染力。这层感染力传递到了利椿男身上,变成了一种新的力量,推着她从包裹着自我的人造卫星里走了出去,走向那个淡黄色的球体。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喝些什么,便指向那名黄色卷发女子脚边放着的黄色玛格丽特鸡尾酒,对酒吧后方的服务员说道:“我要和那个一样的,三杯。”
    利椿男将三杯黄色的玛格丽特鸡尾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她一边喝,一边咳,咳出来的鸡尾酒沿着她的下颚滑下,沾湿了她胸部上方裸露着的皮肤。利椿男沾上酒后的颈脖和肩膀就像在一副画作上泼上了一层特殊的材质,越发变得迷人了。沾着酒的皮肤在迷离的灯光中发出一种诱人的色泽,她身上似乎在无意间被揭示出了一种过去所不曾存在的妩媚,风情和性感。
    她摇晃着挤入舞池,跟随着其他人一起胡乱地扭动着身体。那股存在于利椿男身体里的内在张力开始扩散开了,以她为中心,将所有人都包容了进去,她身上仿佛出现了一道连她也没有意识的光辉,光辉在扩散的过程里将整个空间的边缘处也照亮了。那道光,是淡黄色,温暖的,柔和的。渐渐地,声音取代了一切,迷乱的声音与音乐杂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新的语言,她仿佛曾在某个地方听到过的语言。
    那个声音靠了过来,突然间利椿男感受到在那个声音响起的一瞬间,一个人正从身后抱着她,轻咬着她的耳朵,同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胸部。利椿男本能回过头,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量,一巴掌打在了身后那个面部线条硬朗的男人脸上。其余的人仍是浑然不觉地在利椿男四周舞动着身体。
    利椿男推开拥挤的人群,跑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街道上走着,路边的烧烤摊在当下凌晨十二点半的时间点依旧吵闹着。沉沉的黑夜跟在利椿男身后,追着她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她也不知为何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人民公园的大门前,她点燃一根烟,走了进去,再次走到了那片小树林边。
    利椿男这次没有走进弯道旁的小树林里,而是在旁边的一座凉亭边缘处坐了下来,不远处的树林深处传来低微的呻吟声。利椿男对于树林里正在发生的或者可能发生的,已经不再感到好奇和诧异,她突然之间好像对于发生着的一切都理解了。理解了储子君,也理解了她自己。
    这一天深夜,她一直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凉亭旁,差不多抽完了一整包香烟。天快亮的时候,利椿男注意到遥远的天边,在那片深沉的灰色身后藏着的那个淡黄色的圆形球体好像渐渐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望着那个淡黄色的圆形球体,球体所发出的淡黄色光亮被飘过的云朵遮盖了过去,光亮也跟着消失不见了。利椿男扯下自己戴着的金黄色假发,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走去。
    她想,他们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是我还在这里,还停留在这里,不是吗?
    这一天天亮之际,利椿男正一个人坐在储子君的书桌前,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副《马远水图卷之幻浪漂流》,她又重新找回了她的理智。此时她的理智中多了一种莫名的坚定,正如她摆在书桌旁的那个木雕小人偶一样,沉着地站着。利椿男作出了一个决定,她拿起储子君留下的钢笔和信纸写下了两封投诉信,信中陈述着储子君和储祎的失踪以及死亡的猜想,还有申请调查神树公园的请求。她分别这两封投诉信寄往了公安局总局和检察院。
    第三部分 第一章 第一节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灰色水泥地上,四溅着飞奔。雨水蓄积于道路旁的草地中,枯黄的草地冒出了新芽,绿色在黄色和褐色中参差着。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踩着草坪中间的石板路,似乎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会撞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不得不三个人挤在一把雨伞下,又或者拿起套上了塑料薄膜的课本,遮挡在头上。
    空气中可以清楚地嗅到春天的气息,像那一群十八九岁的大学生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一样,是鲜活的,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利椿男站在自己已经经营了四年多的便利店里,望着这群年轻的孩子们,听着他们传出的嘈杂的吵闹声和说笑声,不禁觉得自己老了。
    半透明玻璃门里映出利椿男模糊的模样,一头黑色的中长发垂在肩头,灰色的长夹克里露出一件简单的纯白色上衣和灰绿色的百褶长裙。她几乎把自己的身体都遮了起来,以试图遮住自己呈现出衰老迹象的部位。“啪”的一声,收银柜台的抽屉弹了出来,利椿男仔细地轻点了一遍今天入账的款项,取出整张的大额面值人民币,只留下了少量用找补的零钱和硬币。
    没一会儿,一名稍显年轻的女子出现在了便利店门口,步伐略微呈现出残疾的状态,一瘸一瘸地走着,手里提着一把没有沾湿雨滴的雨伞。利椿男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外面停雨了吗?”
    “停了啊。”说话的这名年轻女子是利椿男招聘的一名工人陈晓丽,两人轮流着负责每天的经营工作。利椿男提起手提袋,离开前又说了一句:“对了,晓丽,一会儿小黄可能会送一批饮料过来,你先清点一下把单据收好了,我明天再把钱转给他,我已经和他说过了。晚上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早点关门回去。”
    利椿男沿着门前不远处的石板路,穿过西原大学的男生宿舍,走向校园内部的主马路,马路旁是一大片荷花池。荷花池里挤满了荷叶,绿色的荷叶与枯黄了的荷叶几乎各占一半,唯独看不见盛放的荷花,只有经历了冬日凋落后留下的莲蓬。荷花池旁还种着一整排的柳树,其中一棵柳树下站着一名年轻的男生,手里正捧着一本打印的英文剧本,念诵着电影《死亡诗社》中的对白:“Carpe diem, seize the day, boys, make your lives extraodinary……”
    利椿男走了过去,走出了西原大学的正大门,走进了校门前方不远处的地铁站入口。正赶上上下班高峰期的时间段,地铁里挤满了上下班的打工人,还有外出游玩约会的大学生们。利椿男还没等到地铁里下车的乘客走出来,就忽然间被身后的乘客们挤了进去。她紧挨着拥挤不堪的人群,不免有些后悔起来,为什么自己不选择早一点走呢?
    一名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靠在利椿男身后,他梳着一头中分发型,右耳耳垂处戴着一枚黑色的圆形耳钉,没有抹上任何发蜡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散落在额前,展露出两笔剑眉和一双惹人着迷的眼睛。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口罩,隐约在他的下颌线处勾勒出了整张脸庞的精致轮廓。
    在不经意间,他靠着利椿男的距离似乎又变得更近了一些。他一低下头就刚好能够嗅到利椿男那头浓密黑发间散发出的淡淡柚子香味。而利椿男是丝毫没有察觉的,她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只手在紧贴着自己挽上衣袖后露出的前臂,那只手臂上的毛发轻微地触碰着她的皮肤,像是有个人在有意地轻抚着她一般,让她本能地产生出了一种抗拒。每一次她在仅有的空间里将手移开了没一会儿,那只手又悄悄地靠了上来。
    她只好将这一现象解读成了地铁拥挤所造成的结果。确实对于今年已经四十八岁的利椿男而言,她始终不会认为自己对于大多数男人而言尚且具备充分的性吸引力。当她无意中在新闻中阅读到年轻女性遭遇猥亵的行为时,至少她可以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安全的,这仿佛成为了一种年纪所赋予了她的特权。一名女性只有随着年纪的增长方而能够获得安全,利椿男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半个小时后,利椿男从地铁里挤了出来,她也就忘了那只紧黏着她的手臂。接着,地铁口对面的一幕景象转移了利椿男的所有注意力。利椿男穿越十字路口走向地铁口对面之际,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在了马路边,路边紧靠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门,大门外站在两名身穿黑色西服的工作人员。
    这时,一名稍显瘦弱的男子从奔驰轿车的后排座处走了下来,这名男子便是二十年前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的校长苏玉和。此时的苏玉和早已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离开了十四年的时间,在过去这十四年时间里成为了北齐市神树区人民政府办公室的党组书记兼主任一职。而这一天正是他正式宣告退休的重要日子,他的家人,朋友和同事们便在这间五星级的万金酒店为他举办了一场庆祝光荣退休的宴席。
    苏玉和整齐地梳起了自己已经半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因为他瘦削的脸庞而显得更加明显了。他的额头,下眼睑,鼻翼以及嘴角两侧的皮肤都在拉扯着,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纹路,以及突显出那双被人认为充满了福气的招风耳。然而他的眼睛却依旧是锐利的,在沉稳平缓的神色中透出一丁点的光芒,就像他身上穿着的服装一样。纯黑色的唐装绣以点缀的金边以及领口处的金色龙纹,恰到好处地宣告了他的身份和地位。苏玉和身旁挽着他的太太李绣樱,一名衣着雍容华贵的胖女子。她戴着一串剔透的翡翠珠子,每两颗珠子间又串着一小颗纯金的圆珠子,与她手上戴着的和田玉手镯,羊脂白玉戒指构成一整套完整的搭配。
    他们两人在服务员的引领下,走向已经布置好的宴席厅,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宴席厅坐下了将近三分之二的客人。远处的大舞台上贴着一个红色的“寿”字,四周粘满了黄色和白色的气球。苏玉和还没来得及多打量一会儿这个装饰奇怪的舞台,他就被涌上来的客人们包围住了。其中一名肤色蜡黄,抹着不合意的亮红色口红,穿着一身长旗袍的中年女子首当其冲地迎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包装好的纯金寿桃,笑意盈盈地说道:“大哥大哥,生日快乐呀,寿比南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另一名光头的中年男子似乎也不甘示弱,小心翼翼打开手里拿着的精装黑色礼盒,礼盒里呈现出一对精美的黄色盘子,盘子中央是一绿一褐两道龙纹。光头男子一笑就露出了两排黑牙,说道:“哥,这是我特地给你弄来庆祝退休的,雍正年间的黄地褐绿彩龙纹盘,寓意好啊。”
    “好好好,都谢谢大家了,没想到这转眼间就到退休的时候了,还得在座的各位赏脸。希望大家今晚上都要吃好,喝好,玩好,以后啊,还有不少地方需要大家多多担待。”说着,苏玉和挽着李绣樱走向最靠近舞台的主桌席位,脸上始终挂着一道温和的笑容。
    接着,徐江从宴会厅门口处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比起二十年前的模样,他整个人几乎大了一倍的尺寸。他顶着一个啤酒肚,胸前依旧挂着那枚白色的玉佩项链。徐江手里抱着一个纯木制的红棕色礼盒,走到了苏玉和后方,说道:“舅舅,生日快乐啊,小小心意。”
    苏玉和接过礼盒,打开一看,盒子里装着八只精美的翡翠铃铛杯,肉白色的玉制里透出淡淡的黄色,每一只杯子又分别在不同的部位处出现些许的碧绿色和褐色。坐在一旁的李绣樱拿起其中一只杯子,握在手里打量着,说道:“这杯子可真好看。”
    “喜欢就收好吧。”苏玉和把整个盒子一起递给了李绣樱,又望向徐江,说道,“坐下吧,你妈妈呢?”
    “她一会儿和小姨他们一块过来。”徐江拉开苏玉和旁边的另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利椿男并没有出现在苏玉和宴请客人名单的范围之中,更确切地说,自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年之后,利椿男与苏玉和之间就已经彻底没有了任何联系。关于苏玉和离开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进入神树区人民政府办公室一事,利椿男也是无意中从储子君当年的同事周勇在无意中提起。而这一次她再次见到苏玉和,距离他们上一次最后的见面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之久。如今,再次见到苏玉和,利椿男记忆中关于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和画面尽管已经变得模糊,但是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苏玉和。她对于自己关于苏玉和的记忆似乎也感到一丝意外,心想,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利椿男从万金酒店的大门前走了过去,走向距离万金酒店不远处的一家KTV。昏暗的KTV豪华包厢里不时闪过五颜六色的亮光,两张大理石茶几上摆着两份一模一样的果盘,花茶,以及少量的酒水。包厢尽头处则是一张黑色的大圆桌,桌子上摆满了预订套餐中包括的八菜一汤,还有一些自取的不限量食品和饮料,如南瓜饼,绿豆糕,蛋挞,榴莲酥,橙汁和可乐等。利椿男推开门走进去之际,所有人都已经坐在了圆桌旁开始吃起了饭,整个包厢里回荡着叶倩文的歌曲《伤逝》:“谁还害怕,暧昧关系,人言又是否,这样可畏,怕只怕,再拥抱,未着迷,最美好的记忆,都会浪费,爱过不要浪费…..”
    “椿男,你怎么来这么晚呀?快过来,我们都开始吃了。”说话的正是林莉,她身上呈现出一种与时间脱离的美感。时间的痕迹在她身上那件亮片的黑色外套,红色的印花裙子以及金色花朵项链的称托下,无疑地又加重了。二十年来唯独没有发生变化的大致只剩下了她的热情,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热情,兴许这一群人也很少会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这一次也是趁着林莉从澳大利亚回来探望父母之际,他们班的同学们才又重新聚到了一起。
    利椿男看着许多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时,看着他们曾经的同学聚会从最初的满满三桌人,变成两桌,再到现在的一桌人,她不免感到一丝落寞。她走到齐柯身旁空出的座位处坐了下来,齐柯也成了在座十四个人里唯一一个这么多年来与她保持着相对频繁联系的一个人。她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啊,大家,我来晚了。”
    “那罚你一会儿唱一首歌。”林莉笑了笑,笑容中露出那双经过眼袋切割手术痕迹的眼睛,仿佛两只眼睛在皱纹的拉扯中,一下绷住了,直直地瞪着利椿男。利椿男不免感到有些尴尬,只好移开了目光。林莉又身旁的另外两个人开口问道:“王秋梅呢?怎么没人通知一下她啊?”
    “听说她得了乳腺癌晚期了,我上次在医院陪我爸去做手术的时候就撞见她了。整个人都瘦了很多,头发都白完了,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一样。她现在估计情况更糟了,她肯定不会愿意来见我们的,她这个人一向都是要强的。”那名同学说道。
    利椿男拿起碗给自己乘上了一小碗鸽子汤,望向坐在身旁的徐洋,问道:“你儿子毕业了吗?”
    “还没呢,还有一年。”徐洋叹了一口气,脸上呈现出一种比利椿男要显得苍老许多的迹象,顶着一头干净的短发,似乎在对所有人暗示了她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和时间再去关注自我的外貌,说道,“唉,等他毕业出去上班了,我就轻松点了,我再过两年也要退休了。现在唯一要照顾的也就只剩我婆婆了,我老公自从工伤去世后,谁知道她也跟着瘫痪了,我一照顾就是十年的时间。有时候想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我觉得我现在还能见见你们,和你们吃吃饭,放松一下说说话,对我来说,都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你呢,你婆婆不是也一直由你在照顾着吗?”
    “是啊,也没办法,我老公出事之后,他弟弟妹妹都不管他妈妈了,她一个人老家又得了老年痴呆,总得有个人看着,我就只好把她从老家接了过来。我忙的时候,就叫楼下的一个邻居帮我上来看一下,帮她热一热饭,然后每个人给人家一点工钱。”
    “那她会自己跑出去吗?”
    “倒是也不会,就这点还比较好,她基本上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说要等她儿子回来,怕他忘了带钥匙,所以她哪里都不能去。她也会自己吃饭睡觉,就是不能让自己煮饭而已,其他都还好。”
    “她还记得住你吗?”
    “现在记不住了,她除了自己儿子女儿,其他人大都记不住了。常常把我叫成我老公妹妹的名字。”
    “也是怪可怜的,你说人活了一辈子,到了最后反而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不知道我们以后老了,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不会的,你还年轻着的。”利椿男笑着说道,拿起茶壶又给徐洋倒满了茶。这时,齐柯突然靠向利椿男,说了一句:“这两天真的是气死我了。”
    “什么事啊?”
    “还不就是我姐。她前年不是问我借了三十万说要买个铺面做投资嘛?说什么地段好,那里以后是地铁口肯定很快就能回本,照理来说今年应该开始运营,要把铺面租出去了,结果我才发现她买的那个铺面是三产房。”
    “什么是三产房啊?”徐洋插了一句,问道。
    “就是那种从城中村里租下来的集体用地,然后拿来开发,建的房子一般就是比外面的便宜很多,不过没有房产证这些东西。我姐买的那个就是开发商从白坡村那边租下来的一块集体用地,然后计划建一个商业中心,本来前三年是有一个无偿返还的款项,现在一分钱也没拿到。然后铺面建好了也没租出去,又不允许自主经营。”
    “为什么啊?”
    “因为她买的时候,他们是有一个配套的经营合同,其实就是开发商自己的另一家公司。就等于你买了他的铺面,然后委托他来经营,他每年会抽点提成。结果现在一分钱没拿到,他们那边负责联系的人现在也是电话都不接了。”
    “这不能报警吗?”
    “没用的,警察不管这些,他们说这属于商业纠纷,应该找法院处理。”
    “那有人找了吗?”
    “找了法院更坑,合同有个规定,就是五年之内如果退铺的话,要损失一笔补偿金。但是现在开发商那边也没有钱,你申请强制执行让他偿还租金吧,他账户上显示的也是没有钱可以偿还。”齐柯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最近就是为了帮她弄清楚这些事跑了好几趟了,就感觉特可笑,这明明是神树区政府审批的项目,你找他们,他们说不归他们管,找警察,警察也说不归他们管,找法院,法院说开发商那边账户没钱,是你你信吗?”
    “难怪我家附近那边也有个市场好像就是这样的,好多业主跑去拉横幅,都上新闻了。”徐洋说道。
    “我姐和他们那些业主准备也要去这么闹了,但我估计可能没什么用。”
    “你也要陪她一起去吗?”
    “她肯定会把我拉去的。”
    “你自己小心点,倒是别打起来了什么的。”利椿男有些担心地看着齐柯,不过当一缕红色亮光从齐柯脸上一晃而过时,利椿男好像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显得有些多余了。她看着齐柯那张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产生衰老的白净面庞,她似乎一直以来都认为他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他身上存在着一种利椿男身上恰好缺乏的源源不断地,抗争着的,理智的力量。
    在他们谈话间,林莉早已一个人跑到点歌台前点好了歌曲,拿着话筒高喊道:“你们吃饱了的,快过来唱歌呀!”
    这一天晚上就在利椿男被拉着前往点歌台点歌之际,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里发生了一起意外的学生跳楼自杀事件。负责这起案件的刑警中队长连继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案发现场,匆忙展开了调查工作。作为曾经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毕业一名学生,连继看着那具身穿蓝白色校服,躺在湿漉漉地面上的女学生尸体,心中总觉得有一阵莫名的惋惜和悲痛。
    昏黄的路灯落在地面的小水洼上,水洼里映出淡淡的黄色亮光,亮光与红色的血液相互交融着,扩散着。连继抬头望着死者坠落的位置,正好处于教学楼的背面,朝向不远处的小花园,她一回过头就看到了花园里那颗几乎已经枯萎了的白兰树,还有那座围在水泥池子里的假山。这是在连继高中毕业后十八年来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这座稍显廉价而又毫无特色的假山。在这个晚上,她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假山散发出一种她说不出的怪异之感,仿佛它正在涌动着一种生命的力量,试图将周遭的黑夜慢慢吞去。
    可是当连继举起强光手电筒,往假山处的方向一照,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消失不见了。连继只好转身离开了花园,走向教学楼,一名扎着马尾的女学生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座位处,低着头。这名女学生便是死者邱雨的同桌许恩美,她红着眼眶,似乎仍未从担心受怕中缓过来。连继拉过一张椅子在许恩美身边坐了下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没事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她月初刚开学的时候就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说什么看见有个鬼趴在教室的窗户上。我们一开始都以为她是开玩笑的,想吓我们,因为她经常喜欢看那些鬼故事,恐怖片什么的。谁知道刚才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刚走出去没几分钟,她突然就瞪着我,然后就跑出去了。结果,就被人发现……”说到这里的时候,许恩美便停住了,流下了眼泪。
    连继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包纸巾递给许恩美,又问道:“她跑出去之前,没有和你说什么吗?”
    “没有。”
    “那最近这段时间呢?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行动或者说过些什么?又或者是不是和别人有冲突?”
    “都没有。”许恩美擦去眼泪,迟疑了一会儿,又说道,“就是……”
    “就是什么?”
    “她在寒假的时候,就是春节那几天有和我说她爸妈准备要离婚了,让她觉得很烦。因为她爸爸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住了,就剩下她和她妈妈住在家里,她说她妈妈每天给她很大的学习压力,还专门给她找了补习班,让她一定要考上985的大学。她妈每天都和她说是她爸抛弃了他们,让她一定要争气,要和自己站在同一个立场,但她却觉得很厌烦。你去看看她的QQ说说记录就知道了。”
    除了许恩美之外,其余大多数与邱雨同班的同学都在学校老师以及警察的安排下离开了学校。其中便包括了与邱雨距离两个座位的方琳,方琳清楚地记得邱雨突然起身离开教室时的模样,她瞪大了双眼,仿佛浑身散发着怨气。她一上车,专程来接她回家的父亲方忠仁就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问道:“怎么了?你们学校怎么突然停了那么多警察啊?”
    “我们班里有个同学跳楼了,就是那个邱雨,英语课代表。”
    “这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警察还在调查呢,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方忠仁担忧地看了方琳一眼,安慰说道:“那你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了,考不好也没什么的,反正你以后的人生也不是只有这个唯一的选择。只要爸妈能够给你的,都会给你最好的,你自己只要好好的就好。”
    方琳点了点头,望着细碎的雨点又落了下来,撞在车前挡风玻璃上。雨变得越来越密集,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器也跟着摆了起来。“哗”的两下,眼前密集的雨滴全被抹成大面积的色块,色块模糊了远处的车灯,路灯,霓虹灯。不同颜色的灯光融在一起,逐渐构建出了一幅仿佛出自画家乔治·本杰明·卢卡斯笔下的城市生活夜景图。看得久了,却又让人误以为雨滴在重复冲刷着这一幅不足以让它感到满意的现实,渐而变成了一种纯然属于印象派画家克劳德·莫奈的笔法,边界也随之消失不见了。
    在方忠仁搭乘方琳回家的路上,利椿男已经结束了这天晚上的同学聚会,独自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离开后的利椿男没有直接返回位于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旁边的家,而是前往了另一座相对崭新的房子。她走出电梯,手里提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走向不远处的一扇防盗门,插入了钥匙。
    在房子里等着她的是另一个属于这座房子的主人洪天明。过去二十年里,随着储子君和储祎的失踪,利椿男先后又经历了下岗,做生意失败以及父亲利胜天的病逝,一直在身边陪伴着,照顾着她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母亲温雅,一个是好友齐柯,最后一个则是洪天明。
    直到七年前,利椿男终于选择接受了洪天明,让他走进自己原本已经封闭起来了的生活里,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情人的关系。这七年来,洪天明每一次看见利椿男,每一次都想要强烈地占有她,把她变成自我的私有物。他看着她,总觉得她身上存在着一种超越时间的存在,存在着无尽的包容性,存在着永远无法被彻底揭示的存在。
    可是利椿男的表现却正好相反,她似乎从来都不想占有洪天明,也不过问他过多的事情或者他的私生活,仅仅只是任由她的身体包容着他。洪天明赤裸着身体靠了上来,抱着她,说道:“我和黎冰都商量好了,明年等女儿大学毕业回国了,我们就去正式办离婚,到时候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好吗?”
    “到时候再说吧。还有我婆婆在家呢,我总不能就这么抛下她一个人不管的。”利椿男犹豫着说道。
    “你就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住!”
    “我没有。”利椿男不等洪天明继续回答,又说道,“我得先回去了,我怕她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事。”
    洪天明不满地沉默了下来,关上了灯。利椿男习惯性地靠了过去,像哄小孩一样对他说道:“别生气了,我也是没办法的,让她一个人在家我总是不放心。我看看明晚没什么事的话,我再过来陪你,好吗?”
    第三部分 第一章 第二节

    第二天早上利椿男和往常一样从家里出门搭乘地铁前往西原大学,她拉起便利店的卷闸门,推开第二层的透明玻璃门,接着从内间的洗手间里使用清洗干净的抹布开始拭擦便利店的柜台,冰柜玻璃门以及每一层货架。她还没来得及开始拖地,已经有好几名赶往教学楼上课的学生走进了便利店里,挑选了方便带入教室食用的袋装面包以及冷藏的酸奶,牛奶或者其他饮料。
    上午的便利店往往是冷清的,利椿男便利用这个时间重新将售空了的货物填补上。其中往往需要填补最多的多半是饮料,其次则是方便面以及一些日常消耗品。接连着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才有空坐下来稍作休息。她一划开手机屏幕就看到了手机软件自动推送的新闻,新闻预览框中显示出不完全的标题内容“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于昨夜发现一名女学生离奇自杀……”。
    利椿男点了进去,讶异地看着新闻中简略报道的案件内容。她想,昨天晚上?怎么我回去的时候都没注意到呢?可能也是我回去太晚了,都已经调查完了。怎么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么自杀了?
    她顺着手机界面往下划去,一篇标题为“土星正在’吃掉’自己的光环”的新闻吸引住了她的注意力。利椿男点了进去,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张动态图片,仿佛通过这个小小的方型窗口,她正得以窥见了遥远的土星模样。在一片遥远的深灰色中透出微弱的土黄色,一道道大小不一的白色纹路从土星外围划过,外围浮动着大量密集的块状物体。这些物体的运动轨迹以及形状,无疑又一次唤醒了利椿男年幼时曾经触及过了的那个晦涩难明的梦境。此刻,梦境只剩下了一些模糊不堪的碎片,在望着那张动态图片的一瞬间,利椿男感觉到自己仿佛一下子沉了进去,变成那群浮动物体中的一块。在某一个时间所触及不到的时刻,她与其余的所有块状物体一起忽然间失去了长久以来支撑着它们漂动的力量,坠落了下去。坠向一片已经彻底脱离了时间与空间的黑色。感受,自我与意识全都不见了。
    这时,一个身穿黑色机车夹克的高瘦男生走了进来,他拿着手机走向堆在柜台旁的快递盒子,翻找着属于自己的快递。男生不时抬起头打量着利椿男,然而却只见利椿男出神地望着手机屏幕,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接着,两个年轻的女生从便利店门口处也走了进来,当她们注意到正蹲在地上翻找快递的高瘦男生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激动又有些羞怯的笑容。留着齐刘海的女生向身旁戴眼镜的女生说道:“是谢嘉逸啊,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
    这个名为谢嘉逸的男生便是西原大学最受女生欢迎的男生之一,同时也是西原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大二的一名学生。他随意地捋一捋头发,露出那张轮廓精致的小脸,未施脂粉的面庞透出遮不住的黄色,还有些许青春痘治愈后留下的疤痕。可他只需要那具高瘦的身材,如星光般迷人的双目以及散发着的冷冷的气息,似乎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魅力。
    谢嘉逸拿着自己的快递纸箱盒,不小心回头向那两名女生看了一眼,抿着嘴,礼貌地笑了一笑。其中那名齐刘海的女生立刻激动地对着谢嘉逸招了招手,就连自己本来要购买生活用品的计划也给抛却到了脑后,拉起戴眼镜的女生害羞地跑了出去。
    便利店又只剩下谢嘉逸和利椿男两个人了。谢嘉逸蹲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利椿男。他的目光中除了好奇之外,似乎同步在延伸着一种或者几种难以让人察觉到的情绪,靠向利椿男那张得以在时间中保存下来的脸庞。在她那头浓密的黑色中长发下,略显圆润的五官似乎散发着一种既成熟却又未失童真的气息。可只要她一笑起来,她的眉梢,眼眸,还有嘴角处便又会多了一分妩媚与娇羞,像一种内敛的美,在无人的角落处偷偷地盛开着。
    谢嘉逸看着利椿男,似乎却又不敢直视她,只能看了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向成堆的快递盒子上,翻出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个快递盒子。他走到柜台前,说道:“我拿下快递。”
    利椿男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后才忽然回过了神,放下手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给我扫一下码,把取件码说一下。”
    “8329。”谢嘉逸低着头,似乎有意避免与利椿男产生视线上的交流一般,拿着快递盒子走了出去。
    谢嘉逸沿着便利店门口的石板路穿过草坪,走向第三栋男生宿舍楼。谢嘉逸所在的宿舍里一共摆着五张床,床铺位于上层,下层则是书桌。每一张铁架床的围栏边都挂着一些物品,或衣架,或毛巾,或袜子,或衣物。地板上凌乱地摆着一些食品纸箱,鞋子以及塑料桶。
    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仍躺在床上睡觉,一只脚从床边伸了出来。另一个人则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熟练地操作着鼠标和键盘,嘴里咬着一支香烟。桌子上乱糟糟地摆放着书本,水壶,台灯,还有一杯喝剩的奶茶,奶茶底部堆满了烟灰,烟头以及不易察觉的黑色珍珠。谢嘉逸在书桌前放下手里的快递盒子,走向那名戴着耳机的男生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顺手地从桌子上拿起一瓶瓶装的薄荷味口香糖,倒出两颗扔入嘴里,问道:“吕斌,今早又不去上课啊?”
    “马哲这种课,不上也没啥影响的,而且大课嘛,上周刚点过名,这周不会点的了。”吕斌仔细地顶着电脑屏幕,操纵着游戏中的英雄在地图上奔跑着,随口又问道,“你啥时候去北京啊?”
    “还不知道呢。”
    “为啥啊?不是都准备要办休学了吗?”
    “现在还不清楚要不要办,我之前签的那个公司好像遇到了什么问题,现在有些项目得暂时搁置了。他们本来说是要让我过去培训,然后下半年送去参加偶像团体选秀节目的,现在说暂时也去不了,让我先不用急着办休学。”
    “那你这半年多,天天训练的,不是白练了吗?”
    “反正以后都要参加的,当作多做点准备了。”吕斌的话仿佛一下戳到了谢嘉逸的心口,他的情绪立即产生了波动。他只好将话题转向了另一边,说道,“诶,快十二点了,你要去吃饭吗?”
    “不想下去了啊。”
    “那你吃啥啊?”
    “晚点再下去买好了。”
    “要不我给你带回来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你吃啥?”
    “我就去饭堂随便弄点吃的。”
    “那你在饭堂一楼那里帮我带份馄饨就行了,再顺便带瓶可乐吧,冰的。”
    谢嘉逸转身又一个人走了出去。他没有从男生宿舍楼一楼的室内通道走向荷花池不远处的饭堂,而是又沿着他走进来时的石板路走了出去。他走过便利店门口,然后从马路上绕过便利店正对面的后勤基建处办公楼以及离退休教职工活动中心,前往了饭堂。
    吃完了饭后,谢嘉逸又以同样的路线绕了回来,再次走进便利店里,走到亮着灯的柜式冰柜前,拉开了冰柜门。他从中挑了两瓶可口可乐,走向柜台,问道:“多少钱?”
    利椿男仍是一如既往地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扫了商品码,说道:“七块,要袋子吗?”
    “不用了,我拿着就行。”谢嘉逸笑了笑,手里抓着两瓶冰冻的可乐走了出去。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空气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按在了此处,无法动弹,粗重地呼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这团挥不散的热气让谢嘉逸感到莫名的焦躁,他一转过头就看到草坪旁边的人工河道对面站着两个年轻的女生,她们似乎正在对他痴痴地笑,议论着什么。
    从谢嘉逸进入西原大学开始,这样的事情已经变得稀疏平常了。尤其是他在一个当红的综艺节目中露过一次脸后,他越发受到了陌生人的关注,当然关注他的多半都是年轻的女性。有时候即使走在学校里,也会不时遇到主动与打打招呼或者示好的女生,就像此刻一样。照理来说,谢嘉逸理应喜欢和享受这样的一种感觉,被人仰视,崇拜而且喜欢着,然而他内心却是矛盾的。每当他看着那些女生对他投以示好的微笑时,他的内心却是反感的,厌恶的。
    他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就像此刻无意中撞见的那两名站在远处的女生一样,谢嘉逸甚至不愿意伪装出一副善意的面孔去应付她们。他假装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低着头,走向第三栋男生宿舍楼。然而这一整个下午,这股厌烦的,恶心的,焦躁的感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松开手。他就好像在被一个自己极不喜欢的人抱着,内心在不断累积着抗拒的情绪。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两名女生过于赤裸的凝望对他产生了一种羞辱,将他困在了一种永远无法逃脱的目光之中。
    还没到下午四点,谢嘉逸早早地就离开了宿舍,他换上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拆除了右边耳垂上的黑色耳钉,拎起单肩包走了出去。他改变了自己原有的计划,提前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抵达舞蹈训练室,独自一人对着一大片玻璃镜面墙开始了舞蹈练习。
    躁动的音乐声回响在空荡的舞蹈训练室里,谢嘉逸独自对着镜子重复地练习同一支舞蹈。他过高的身材似乎形成了一种障碍,导致他舞动的肢体间产生出一种不协调的僵硬感,像一根又高又瘦的竹竿在风中弯折了枝干,枝干一弯就断了,显得毫无美感。谢嘉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只是单纯地对自我感到不满意,一种无处释放的焦躁感随着他满溢的汗水全都跑了出来。
    他想,烦死了,怎么老跳不好。
    这时,一个身材浑圆的中年卷发女子推开门走了进来,女子穿着一身极为艳丽的玫红色宽松裙衫,将自己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像一只准备被扔到市场上贩卖的鸭子,严严实实地套在麻包袋里,仅仅露出一只头和细长的脖子。这名中年女子的情况似乎要显得更为糟糕一些,她的脖子早已经不见了,仅仅只剩下一个头颅露在外面。她的面庞上抹着厚重的白色粉底,衬托出她那曾经也略显精美的五官,如今却因为面部肌肉的松弛而不得不挤到了一起。
    这名女子是谢嘉逸的母亲朱巧巧,只要在时间允许的条件下,她一定会陪在谢嘉逸身边,陪他练习舞蹈,陪他前往北京开会和训练。朱巧巧几乎兼顾了谢嘉逸的贴身保姆以及半个经纪人的身份,以满足她作为一名母亲的荣誉感。至少在朱巧巧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全身心为谢嘉逸奉献的人,也只有她才能给予谢嘉逸全部的爱。
    朱巧巧提着一个精致的圆筒型汤壶,里面盛着她专程为谢嘉逸熬制的鸡汤。她走到门边的椅子处坐了下来,满意地看着谢嘉逸,说道:“儿子,先休息一下,过来喝点汤吧,妈妈特意给你熬的。”
    “一会儿再喝吧。姐姐呢?她不是说要过来吗?”
    “她还有事要忙,你爸在让她做新的宣传方案呢。”说着,朱巧巧又急忙从手提袋里掏出手机,说道,“儿子啊,你再继续跳,妈妈帮你录下来。”
    谢嘉逸没有理会朱巧巧,继续在舞蹈老师的指导下重复了一遍自己做得不到位的动作。不管谢嘉逸做什么动作,也不管这些动作做得到不到位,做得合适不合适,在朱巧巧眼里全都是完美的。她抬起那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录下谢嘉逸舞动的每一个动作,然后第一时间分享到了他们的家族聊天群里,附言说道:“昨天才学的,你们看这孩子学得多快,才一天时间就跳得那么好了,老师都夸他呢。”
    可朱巧巧没想到她才转身走去洗手间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回来走到舞蹈室门前时,她就听到了舞蹈室里传来的一阵呵斥声。谢嘉逸的舞蹈老师正在对他训斥道:“谢嘉逸,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都在想什么呢?每次不是抢拍,就是忘动作,你今天跳的还没昨天好,你要是心思不在这里,就别跳了,回去休息吧,好吗?”
    “啪”的一下,朱巧巧推开门就冲了进来,指着舞蹈老师,厉声道:“什么叫别跳了?有你这么当老师的吗?你以为我花那么多钱请你来,就是为了骂我儿子的啊?才学了一天,跳不好不是很正常的吗?跳得好谁还需要你这个老师啊?自己跳不就好了?你那么凶干吗?懂不懂什么叫鼓励教育啊?你教的那些学生有多少个一天能像我们嘉逸这样跳得那么好的?我们在北京那些老师哪个不比你好,比你厉害,人家脾气还比你好?真是的,你不想教就不教啊,你以为我没钱重新请一个啊!”
    经过朱巧巧这么一说,谢嘉逸和舞蹈老师都沉默了下来。舞蹈老师转身走了出去,谢嘉逸尴尬地看着朱巧巧,说道:“妈,你干嘛啊,本来就是我自己的问题。”
    朱巧巧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没有问题,就算有,都是小问题。他不就是一个教跳舞的,有什么了不起,妈妈重新给你找一个更好的老师,以后你肯定跳得比他还好,他这种人就是怕你跳得比他好,才故意打压你的。他就只会欺负像你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孩子,不过你不用担心,有妈妈在,不管有什么问题,什么困难,妈妈都会帮你处理好的。”
    谢嘉逸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叹了一口气,走到一旁坐在了地板上。他刚坐下没一会儿,朱巧巧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替他擦去头额还有颈脖处的汗水,说道:“累了我们就回去休息吧,反正今天也跳了几个小时了,明天我们换个好一点的老师再练。”
    谢嘉逸朝身旁的玻璃镜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大团玫粉色如同火焰一般在自己身旁烧个不停,越烧越让他感到烦躁。他对他的母亲朱巧巧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种强烈的厌恶感,厌恶着她对自己的过度关心和管控,而更让他感到厌恶的是,他在母亲朱巧巧这样过于炙热的爱意中活了整整十九年的时间却从未做出过任何反抗。这样的感觉自从他结束了十八岁生日后以来变得尤为剧烈,他渴望着从这样的管束中彻底地逃脱出来,不过每次他还没来及做出任何反抗或者叛逆的举动,朱巧巧一挤向他,就将他反抗的欲望从身体里挤了出去。
    他呼吸着,听着自己呼吸的声音,略去了母亲在耳旁不止的叨絮。烦闷,躁动,在他散发着初熟荷尔蒙的身体上流动着,沿着他紧致,精瘦的肌肉线体流过他凸起的喉结,隆起的背脊,滑了下去。沉默似乎成为了他唯一行之有效的方式,从母亲的占有里逃脱出来,然后陷入自我的欲望中,他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向洗手间,不断使用冰凉的清水冲洗着脸庞。
    这一天下午在谢嘉逸离开学校的同一段时间里,利椿男也离开了西原大学。她在回家前,转乘了另一趟地铁前往神树公园。过去二十年里,几乎每个月利椿男都会来一次神树公园,一而再再而三地徘徊在神树公园深处的那片树林里。她始终没有放弃对储子君和储祎的寻找。由于那片树林属于神树公园的管辖范围,所以利椿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树林里展开发掘,便只能从手提包里翻出那根可折叠的细长手杖,仔细地在覆盖着草本植物和腐叶层的土地上翻找,期望着能够找到些许有迹可循的踪迹。
    她在一张手绘的简单地图上将这片树林划分成了一块一块的区域,然后沿着这些划分好的块状区域对树林进行搜寻。这已经是她第四次重新开始对这片树林展开探索,可她却常常觉得自己好像还远远没有将这片树林摸索清楚。她想,不然的话,怎么会什么痕迹都没有呢?如果不在这里的话,那么为什么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又会在这里找到了储祎的鞋子?
    空气中浮动着春天和雨水的气息,已经高达将近三十米的阔叶树木似乎已经完全地停止了生长。在过去二十年里,它们掉落一段又一段的树枝,换去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而模样始终没有发生多少改变。利椿男缓步行走于这群耸立着的树木间,仿佛她也在慢慢地成为了这个森林系统的一个部分,与这片土地的更深层达成一种连结和交流。
    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后,利椿男其实并不真的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在这片树林里找到些什么。只是这个行为同样在经过长达二十年时间的重复以后,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她总会下意识地来到神树公园,下意识地开始在树林里开始搜寻。她把她心中所有的悲痛也一并交给了这片深褐色的土地,留下纯粹的理性。
    在完成这一天的搜寻工作后,利椿男照例在一棵樟木的枝干上系上了一根红色的布条,以作标识之用。在转身离开神树公园前,利椿男也会和过去一样,习惯性地对着那棵千年大榕树拜上一拜,祈求着它能给予自己一些有效的回应。
    这成了存在于利椿男身体中的一种行为模式。而这一种相似的行为模式也同样存在于另一个与储子君有着深切关系的女人身上,这个即使他的母亲——也是利椿男的婆婆杨敏。她们以一种不相同的表现形式呈现出过去和未来之间无法被切断的关联。在这一层面的关联里,当下变得无关紧要了。
    利椿男提着买好的食材准备穿过马路,只见马路对面的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前跪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她手里抱着一块黑色相框,相框里的照片中是一名身穿校服的女学生。中年女子哭喊着,悲痛的声响很快就引来了学校的领导,保安以及民警。
    中年女子在他们的包围中拉扯着,仿佛一团张力正在拉扯中成形,仿佛随时也会将利椿男拉扯了进去。然而利椿男转身就走开了,她没有再朝中年女子望去,低着头走进了巷子里。她似乎害怕这一份过于剧烈的悲伤会将自己再一次拉回二十年前,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已经不想接受像这样过度激烈的情绪。
    她想,还是早点回去做饭吧。
    利椿男回到家的时候,杨敏正独自一个人坐在洗手间的塑料方椅上清洗衣物。她一边开着水龙头在一个干净的红色塑料桶里接着水,一边反复揉搓着蓝色塑料脸盆里的几件旧衣裳。利椿男站在门边看了一眼,说道:“妈,这些衣服都洗过了,不用再洗了的。”
    “什么时候洗过了?这些衣服都是子君昨天才换下来的,你看,这水都黑了,脏死了。”杨敏也没有抬头去看利椿男,自顾自地继续洗着衣服,又问道,“你问了你哥哥今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啊?他不回来的话,我就不煮那么多了。”
    利椿男只好像哄小孩一样,耐心地说道:“妈,家里有洗衣机的,你不用总是自己洗。扔洗衣机里,等我回来在一块儿洗就好了。”
    “那怎么洗得干净?那东西就在里面搅两下,能洗得干净吗?从小到大,你们的衣服都是我给你们洗的,你看,这衬衣的领子多干净,这可都是用手洗出来的,才能像新的一样。”杨敏举起手中那件沾满了泡沫的白色衬衣,利椿男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储子君过去最喜欢穿的一件白衬衣。她想也许这也是婆婆对子君最后为数不多的仅有的记忆了,如果自己连这件事情也不让她做了,会不会慢慢地她连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再记得了?
    利椿男想到这里,便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她又想起前一天晚上答应了洪天明的事情,计划着晚上等杨敏睡觉之后再过去找他。洪天明却在电话另一头说道:“不用了,你今晚不用过来陪我了,我晚上要和别人吃饭,吃完我就直接回家了。”
    利椿男了解洪天明的脾气,所以向来都不会与他发生争吵的。就像此刻一样,他不希望她出现时,她就不会出现,也不向他要求或者索取些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说不清她对洪天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但她知道那肯定不能将其称之为爱情。或者对利椿男来说,这不过是她认为自己对于洪天明的一种补偿。
    她走到储子君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整个房间的布置几乎仍维持着二十年前的模样。她随手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本黑色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里贴着几张新闻剪报,也是关于储子君和储祎失踪一事仅有的几小块难以被人注意的报道。她翻动着笔记本,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北齐市第四高级中学大门前看到的那名母亲,她突然思考着,如果二十年前的自己也像那名母亲一样肆意地当着众人的面发泄自己的情绪,是不是会获得更多的关注?是不是会提高了储子君和储祎被找到的可能性?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没有这么做呢?
    利椿男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也许她只是不愿意想起来。只好将念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心想,如果祎祎现在还在的话,她还在读书吗?应该也已经大学毕业了吧?
    接着,利椿男又从书桌上拿起一本崭新的信纸,将自己写过无数次的起诉信又重新抄了一遍,塞入一个棕色的信封里。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信封,似乎心中已经预知了那个重复的结果,这封信又将会再次石沉大海。那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她也不知道,也许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存在着一丝触及不到的希望,这份仅有的希望支撑着她在过去二十年里重复进行着这个单一的行动。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一节

    “妈,我准备要出去上班了,你好好待在家里,知道吗?一会儿萍姐忙完了会上来看看你的,你要是饿了的话这里有吐司片,拿出来就可以吃了。”说话间。利椿男将那张使用薄膜压制过的小卡片悄悄放到了杨敏的口袋里,白色的小卡片上使用红色的黑色字体写着杨敏的姓名,利椿男的联系电话以及简单地交待了杨敏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情况。
    杨敏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里播放的节目,回应道:“去吧,我不会出去的,我还要等子君回来呢。他今早上出门的时候又忘记带钥匙了,他什么时候回来都不要紧,我都会在家的。”
    出门前,利椿男又特意检查了一遍煤气管道的闸门,将其转向了关闭的位置。这一天正好轮到了利椿男负责晚班的营业时间,她走下地铁口时,连通地铁口的地下通道已经呈现出一片热闹的迹象。附近两所大学以及一所大专院校的学生们全都钻到了这条狭长的商业通道里,购买奶茶咖啡等现场制作的冷饮又或者在一些精巧的小店里闲逛。
    利椿男从热闹的商业通道中穿了出来,走向西原大学的正门,然后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穿过同一片荷花池。荷花池边站着两名身穿军绿色马甲以及黑色工装裤的男人,男人已经上了年纪,头发中露出密密麻麻的银丝。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荷花池边缘处,一个人架着三脚架,一个人捧着一台配以长焦镜头的黑色单反照相机,试图寻找和捕捉荷花池里那一丝仅有的生机。利椿男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走进男生宿舍范围内的石板路,来到了便利店里。
    傍晚,便利店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响,小小的空间里几乎已经无法再容忍任何多余的荷尔蒙。一群刚刚打完篮球的男生们穿着宽松的运动短裤和背心,又或者索性赤裸着上半身,露出紧致的肌肉线条。他们大汗淋漓地挤在电柜前,其中一个打开了冰柜的柜门,说道:“操,爽死了!好凉啊,这里。喂,嘉逸,你喝什么啊?”
    谢嘉逸正是这群男生中的一个,他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背心,背后印着“14”的白色数字。当其他人都在靠向冰柜时,却唯独谢嘉逸一个人反复游走在货架旁,他不时拿起一些零食看上几眼,又不时拿起其他一些洗发水之类的日用品,透过货架间的空隙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柜台。直到那个呼喊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才回过头,回应道:“我要可乐,给吕斌也拿一瓶。”
    结账时,谢嘉逸抢先一步拿出手机刷了付款的二维码,替所有人把冷饮的钱一并付了。利椿男只是淡淡地笑着,就像她面对任何一个进入便利店里的客人那样,笑着。她完全没有仔细打量或者留心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他们一离开,利椿男又在柜台后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继续看着最近正在热播的电视剧《都挺好》。
    随着夜色的降临,利椿男不得不点起了一卷蚊香置于柜台后方,等待着这一天的工作结束。看着冰柜里好几排已经卖空了的饮料,她又从内间的置物间里抱着一个小箱子走了到了冰柜前,依次按照冰柜隔栏前的价格标签将饮料摆了上去。本想早点关门回家休息的利椿男在关闭收银电脑后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整理的账单,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上个月的账单流整理完再离开。
    没想到一整理起来又过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利椿男将整理好的数据存入电脑,准备关灯离开。在这个已经接近夜晚十一点半的时间,学生宿舍里虽然多半仍亮着灯,但是校园里似乎早已从白日里的喧闹沉寂了下来,四周看不见一个路过的学生。
    就在利椿男准备拉下卷闸门的那一刻,一道被拉长的黑影从她身后伸了过来。黑影手里握着一把尖刀,顶着利椿男的后腰部位,吓得她一动也不敢动,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刻意压低了嗓音的声音,说道:“走进去,关上门。”
    卷闸门关了下来,利椿男的眼睛也被一块深灰色的布块遮了起来。她本以为对方是为抢劫而来,小声地说道:“钱都在……”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宽大而略显稚嫩的手掌捂住了嘴。然后,那个黑影抱着她,将她放到了地板上,利椿男一时间陷入一种抽搐般的空白。她首先感受到的是铺着灰白色方形瓷砖地板上传来的阵阵冰凉,而后是从冰柜中透出的模糊白色亮光,亮光中参杂着些许只有在黑色中才会在注意到的蓝色。蓝色并非持续出现的,而是在抖动着,像那具压在她身上的生涩的躯体。黑影就这样沉沉地压着她,持续地亲吻着她,她抗拒地接受着,又不得不试图保持着自我的理性,嗅出了一种粘腻而躁动的荷尔蒙气息。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借助那仅有的蓝色试图辨认那个紧靠着她的黑影。
    那个黑影似乎在期待着利椿男表现出一种成熟的狂热和抵抗,而她却是平静的。她的平静散发出一股由内而发的力量,在她那具已经开始衰老的丰满的身体里扩张着。她听着黑影高潮时发出的呻吟声,那道被压低了的嗓音被一个更为真实的,无法掩饰的声音替代了。利椿男摆过头,弯着身子,听着卷闸门拉下又关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背脊下方紧贴着的凉意已经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扯掉遮在眼前的深灰色布条,坐了起来。利椿男匆忙将横跨在大腿处的黑色内裤脱了下来,透过冰柜里的亮光打量着这条黑色内裤,和那条深灰色的布条一起分别装到了两个未使用过的塑料袋里。她又本能地抽出几张餐巾纸,从裙摆下方伸了进去,拭擦着。
    这时,货架上摆着的两盒桶装方便面忽然掉了下来,“啪”的一声将她一下拉回了现实里。
    利椿男走过去将那两盒方便面捡起来放回了货架上,又走进内间洗手间里洗了洗手和脸。她看着自己在镜子中显示出的脸庞,她又靠近了一些,未施脂粉的皮肤上已经清楚地可以看到时间留下的痕迹。她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此刻什么都不想再作思考,只想关上了门,离开这里。
    已经停运了的地铁口亮着一盏白色的灯光,商业通道里的商铺也都已经关上了门。空空荡荡的通道渐渐进入关灯的状态,利椿男只好只身又重复走了一遍同样的路程,登上尚未关闭的自动扶梯,回到了地铁口。不远处的马路边,车辆依旧在来来往往,她走了过去,走上停在路边的一辆红色出租车,说道:“北齐……”
    然后她又打住了,转口说道:“先去东和路,随便找一家还开门的药店。”
    利椿男走进一家仍亮着灯的药店里,药店柜台前仅剩一名略显疲惫的年轻女子。利椿男没有直视女子的目光,轻声说道:“我想买一瓶避孕药。”
    她从女子手中接过避孕药,转身就离开了药店。像是怕被人发现了一般,利椿男一个人站在一棵巨大的大王椰树树干后方,连药物食用剂量建议也没有阅读,便按出将近十颗粉红色的圆形药片在手心,塞入嘴里,吞了下去。
    深夜,黑色中渐渐涌起了躁动的热气,与利椿男身上尚未消散的余热纠缠着。她推开门,只见客厅里仍亮着白炽灯,电视机中传出《午夜新闻》节目的新闻播报声。她知道婆婆应该已经上床睡觉了,便走过去关上了电视机,再到那间原本属于储祎的卧室门前看了一眼。
    杨敏穿着一身完好的衣服和黑色布鞋躺在床上,被子也是完好地摆在一旁。利椿男只好放下手提袋,走了过去,替她脱去布鞋,袜子,又解去上身床着的灰色上衣,给她盖上了单薄的浅蓝色毛毯。她关上卧室的台灯,走回了自己房间。
    利椿男的头脑里仍是空白的一片,她从手提袋中翻出那两个分别装着深灰色布条和黑色内裤的塑料带,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报警。她想起自己二十年前以及过去这二十年里所经历的一切,不禁怀疑了起来,报警真的有用吗?报警了是不是到时也会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就像北齐四中那个跳楼自杀的女学生一样,到时候别人会怎么看我呢?还会有人来店里买东西吗?
    她突然又想到,真的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五十岁的人身上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利椿男还是和过去一样,本能地想否定掉这一个已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随手就将那两个塑料袋塞入带锁的抽屉里。她又一次拿出那盒避孕药,抽出了一整排,按出一颗颗圆形的小药片,吞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间再次浮现出那个黑影,有那么一瞬间,那个黑影让她想起来储子君消失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利椿男立刻跑向门边,按下卧室白炽灯的开关,阻止了黑影对她的再次占有,自言自语说道:“不,不是的。”
    这一天晚上利椿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睡。每次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个黑影就会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她试图思索着,会是我认识的人吗?
    她本想试着回忆关于那个黑影的轮廓,可是才想了没一会儿,利椿男的心中又生起了一种本能的抗拒,抗拒着黑影的呼吸,抗拒着黑影的轻抚和亲吻。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她似乎仍无法纯然地接受这一天晚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她只好又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衣柜,衣柜挂着冬装大衣和裙子的那一部分柜子下方陈置着一个木箱子,箱子的盖子敞开着,露出摆在里面的那顶金黄色短发,以及储祎二十年前留下的金发芭比娃娃和那个木雕小人偶。
    看着那顶金黄色的短发,利椿男又想再一次将其取出戴上。仿佛只有戴上这顶金黄色的假发,她才能完全地从“利椿男”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个人格里跳脱出来,进入另外一个灵魂,变成另一个自己。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她需要从另一个自己身上获得力量,有时候她也分不清楚这力量究竟是自己身体里本就存在的,还是储子君留在她的身体里的。有时候她又觉得只有戴上这顶金黄色假发之际,他们之间才会形成一种共生的状态。在这样一种状态下,所有的存在和占有都将会从她的身体被那股内化的张力驱逐出去,无法靠近。
    而这恰好就是她现在所需要的,她需要将那团黑色的影子从身体里驱逐出去。迫切地需要着。
    利椿男果断地拿起那顶金黄色假发,戴了上去,又从抽屉里翻出拿包她买了已经将近三个月仍未抽完的香烟,走上了天台。连接着天台的铁门因为生锈已经重新被刷上了一层红色的油漆,门锁处的锁页半开着。她推开门走了出去,铁门在悄然一片的黑夜中发出“吱”的一声长响。
    远处街道上的路灯亮着,与天空中月亮的余晖相互呼应,朝着黑夜泼上一块亮色。淡淡的亮光漂浮在半空,即使不使用手电筒也能依稀辨认出天台上的正方形块状石板,石板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越发黑沉了。石板上凝聚着斑斑点点的黑色,像抽象表现主义画家杰克逊·波洛克不经意间挥洒着画笔所产生的碰撞,充满了张力与偶然性。利椿男踩着这一块块未被发掘的艺术品,点燃一支烟,抽了起来。
    她望着天空,几颗星星零散站着,彼此独立。她望着一团深灰色的云朵缓缓滑过,遮住了星星的亮光,然后一道淡黄色的亮光在云朵边缘延伸出去的远方露了出来。那是一种利椿男极为熟悉的淡黄色,就好像这道色彩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刷过了无数遍,她一看到就辨认了出来。那道淡黄色的亮光好像也存在着意识一般,紧紧盯着利椿男,那一刻,一个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声音像把利剑一般从她的耳膜外层穿了过去,发出一阵入金属般的回响。利椿男艰难地闭上双眼,她又看到了那个趴在自己身上的黑影。她好像想了起来,当时那个身影同样趴在她的身上,舔舐着她的耳廓,发出了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好像在说着一种她所听不懂的语言。
    声音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撕扯着她的神经,发出一种轻微的,撕裂般的疼痛。她急忙将手里的烟塞进嘴里,抬起颤抖的手,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痛苦也渐渐得到了缓解。她再次睁开眼睛,只见那道淡黄色的亮光包围着的球体似乎正在扩散着吞没外围的那道光环,热气撞了上来。
    她忽地一下蹲了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些什么,或者为何要这么做。
    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抽着烟,把心里生起的所有屈辱感都咽了下去。心想,一定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好像她又在向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和储子君,询问道:“我要报警吗?你会理解我吗?他们会理解我吗?”
    清晨,利椿男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她抓了一小把的黄色小米放入锅里,开火煮着。然后匆匆走向阳台,关上了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接着,就是和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利椿男不得不亲自引导着婆婆杨敏独自进行刷牙洗脸。她似乎已经完全收起了前一天里所经历的不幸,温柔地笑着说道:“对了,就是这样,以后也要记住哦,妈妈。”
    “我全都记着呢,我记性可好了,子君和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你们三兄妹每个人喜欢吃什么我都记得的,子君啊,最喜欢吃的就是东坡肉,你二哥就喜欢吃粉蒸肉,还有你,每次都吵着要吃豆泡烧肉。”利椿男扶着婆婆走向客厅沙发,听着继续诉说着仅有的记忆,“以前啊,我们家里条件不怎么好,每次买了猪肉回来都只能煮其中一样,妈妈就煮少了你喜欢吃的菜,你也不要怪妈妈。以后只要你喜欢吃,妈妈天天都煮给你吃。”
    杨敏完全将眼前的利椿男当成了自己记忆中的小女儿储霄英,轻抚着她的脸庞,眼中流露着歉意。利椿男笑了笑,代替着储霄英原谅了杨敏,说道:“妈,我不会怪你的,不管你煮什么,我们都爱吃。我们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吃什么都不重要。”
    杨敏又忽然站了起来,望向阳台,着急地说道:“哎呀,你看我又忘记收衣服了,明天子君回学校了要拿去的。我得赶紧收回来,给他装好了。”
    “妈,衣服还没干呢。”利椿男拉住了婆婆,耐心地顺着她的话题说了下去,“子君明天不回学校了,他要准备去实习了,还有好几天才走呢。今天回南了,衣服还没那么快干的,就让它再多晾一会儿吧,晚上我回来再收就好了。”
    “这样啊,那就再多晾一天,明天再收。”说着,杨敏放心地坐了下来。
    等待杨敏吃完了早餐,利椿男便收拾好东西前往了地铁站。出门前,她犹豫着在自己的手提包里塞入了一把小型的可折叠水果刀。从她走进西原大学正大门起,她心里的不安感再次浮现了,以至于她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在盯着或者跟踪着自己。
    利椿男几乎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即使在其他没有回头的行走过程中,她的目光也会情不自禁地打量着四周。可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会不会多心了?现在毕竟是白天,而且在学校里,总不会有什么事吧?
    理智所试图传达的安全概念始终无法与利椿男真切感受到的不安达成调解,平衡与同步。所以她只能紧裹着衣服,快步走向便利店。便利店的卷闸门刚刚拉起,利椿男好像又一瞬间陷入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件中。她迟疑着推开那扇玻璃门,一进去就嗅到了空气中似乎仍未消散的腥味,她捂着鼻子又退了出来。
    “啪”的一声,货物架上的一桶桶装方便面再次掉了下来。利椿男只好走了进去,将掉落的桶装方便面捡起,也是在这时,她意外地在货物架最底层的边缘处发现了一颗黑色的物品。利椿男一并将其捡起来,看着手里这枚合金制成的耳钉,耳钉外围是一圈深灰色的合金材质,上方刻着“DANIEL”几个大写英文字母,而中间被围着的则是一块纯黑色的亮面石头材质。
    利椿男不由得怀疑起来,是他昨天不小心掉在这里的吗?
    利椿男将那枚黑色耳钉包入一张餐巾纸,塞到了手提到的内层小口袋里。然后又点起了一盘蚊香,不过她此时点燃蚊香并非为了驱蚊之用,而是单纯希望借以蚊香中散发出的气味将空气中凝聚着的腥味驱逐出去。她走到洗手间门口前,又想了想,要不还是把地板拖一下吧?反正也回南了,拖不拖都难免会脏的,不行今天就多拖几次好了。
    于是,她拿起湿了水的拖把开始重复地将地板拖了三次,又从储物间里拿出几个大纸箱折成片状,摆在了便利店门口的入口处。瓷砖地板上粘着的水迹迟迟不见散去,利椿男只能无奈地坐在柜台后方看着每一个走进来的客人在地面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然而这似乎比起另一件事,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在这一整个白天的工作时间里,利椿男发现自己几乎无法避免地紧盯着每一个走进便利店里的客人。她意识到自己潜意识深处似乎仍在期待着撕开那层深灰色的布条,仔细看清楚那个黑色的轮廓和面孔,仿佛每一个走进便利店里的男性都存在犯罪的可能性。
    她看着,辨认着,比对着,思考着,将那些发胖的,浑圆的,矮小的男性形象一一地排除了出去。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二节

    是他吗?
    利椿男站在堆放着矿泉水和瓶装饮料的柜台后方,望着一名正走进店里的年轻男子,男子长着一张清秀的面庞,高挑瘦削,后脑勺处束着一把长发。年轻男子径直走向货物架后方,挑选了几包不同口味的薯片,又走向冰柜取出来一瓶无糖的茶类饮料,一瓶瓶装的拿铁咖啡还有三瓶可乐。他将这些物品抱在怀里,赶在掉落前堆在白色的柜台上方,说道:“老板娘,给我个袋子吧。”
    不,不是他,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清亮。
    有时候当一个人盯着一个事物看得久了,难免就会出现叠影,叠影像是同一个事物,又像是许多个不同的事物。而当事物变成人物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利椿男看着,看着,慢慢便觉得他们好像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人,在叠影消失那一刻,所有人或者不同的人又都归到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样,她也就辨认不出来了,黑影的轮廓也模糊了。
    于是,她只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对声音的辨认上。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声音听起来相似的,长相似乎又存在着很大的差异。而至于剩下的大多数人,大都是不说话的,他们走进来挑选好物品,付钱,离开,完全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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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9-18 11:05:49  更:2021-09-22 12:3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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