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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20页]

作者:祁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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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张贵银睡着了。
    他在梦中看到了过江虎习中志说的那个洞子,那个洞子是通向广阔原野的,他独自一人穿过漫长的洞子,走到了原野上,走到了自由的阳光下。
    他又看到了多年前完达山里的那个湿漉漉的早晨,眼前绿草如茵,树木森森,雁鸭成群,令人陶醉……
    被尖厉的哨音唤醒的时候,他依然沉浸在幸福的梦境中,身边的弟兄轻轻踢了他一脚,低声提醒了他一句:“老张,该你值日了!”
    他这才想起了:在出工之前,他得把尿桶倒掉。
    他忙不迭地趿上鞋,走到了两墙角的尿桶边,和田义富一人一头,提起了半人高的木尿桶。
    倒完桶里的尿,田义富照例先走了。
    他到水池边刷尿桶。
    就在他刷尿桶的时候,龙川踱着方步从岗楼走了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日本军官惯有的神态:冷酷和坚毅,同时又带着一丝战争狂热。
    仿佛鬼使神差似的,告密的念头又猛然浮了出来,他大声咳了一声。
    龙川在他身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
    他几乎不假思索,便低声叫道:“太君,太君……”
    正要说话时,三号的两个弟兄抬着尿桶远远过来了。他忙把要说的话咽到了肚里。
    龙川产生了疑惑:“嗯!你的,要说什么?”
    那两个弟兄已经走近了。他手足冰冷,只觉得平生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没有退路了。他做出失手的样子,猛然将湿淋淋的尿桶摔到了龙川面前。
    “八格牙路!”龙川一个耳光甩过来。
    显然,谦吉已悟出了些什么,打完之后,又叫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俺的,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龙川将他带进了岗楼。
    一进岗楼,他跪下了:“太君,龙川太君!俺的,俺的有事情要向你报告!”
    龙川笑了:“明白!明白!你的说!说!”
    他却张口结舌。
    一瞬间,他觉得很惶惑。
    他是怎么了?他原来并没想到要告密,怎么一下子竟主动找了龙川,他该讲些什么呢?
    那个洞子他是不能说的,那个洞子是属于别人,也是属于他的,别人的东西,他可以拿来送给日本人,他的东西,却是不能送给日本人的。
    他要说的,应该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他无关,而又能使他获得好处的事!
    一时间,这种事却又想不出来。说弟兄们要逃跑?怎么逃?有什么证据?
    他无疑犯了一个聪明的错误。他一直寻求最稳妥的告密方式,却忘了自己在逃亡的弟兄身上押下的赌注。
    他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嗯!你的说,快说!”
    “太君!太君!他……他们……他们要逃!俺知道,俺听到了他们的议论。”他含含糊糊地说。
    龙川很高兴,搓着手,踱着步。
    “说,说下去!”
    “具体情况,俺……俺、俺还没弄清楚,只是听他们议论过,说……说是要和外面的游击队联系,在……在通往井口工房的路上逃!”他编了一个逃亡的方案。
    “哦!谁在和游击队联系?”
    “不……不……知道!”
    “咳咳!”龙川吐了一口痰,并用鞋底擦净,想了一下:“好!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回去弄清楚,向俺报告!嗯!明白?”
    “明白!明白!太君!”
    他站起来,正要向龙川鞠躬的时候,龙川一脚将他踢到了门外……
    捂着被踢疼的肚子,站在出工的队伍中,他不再矛盾和痛苦了,兴奋地想:今日这突然而来的机会,自己利用得不错,没暴露逃亡的真正秘密,给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又向日本人讨了好,如果那条洞子走不通,自己就甩开手做这笔大买卖。
    院子中,龙川太君照例在高台阶上训话。
    训完话,战俘们下井。
    一切全和往常一样……
    到了半夜,监工周驴子到避风洞睡觉去了,矿警刘磕巴睁着没睡足的眼睛守着煤楼直打哈欠。
    这照例是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候,弟兄们活动筋骨的机会又到了。
    田义富营长将一三六窝子里的弟兄拢到身边说:“都知道了吧?咱们这窝子上面有一个老洞子,老xi摸着了,说是有风,估摸能走通……”
    田义富说完,将目光巡视一遍,对着弟兄们道:“今儿个,咱们得把那老洞子的情况摸清楚。”
    黄毛自告奋勇道:“老田,让俺去摸吧!”
    田义富想了一下,应允了:“要小心,时间不能耽误得太长。听老xi说,老洞子的洞口在窝子上面三百米开外的地方,洞口有青砖砌的封墙,墙下有个缺口,墙上还挂着带人骷髅的危险牌。”
    “知道了!”黄毛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
    “哎!”田义富将他叫住了:“等一下,这样出去不行!”
    田义富看了看煤顶,交待道:“张贵银、赫荣森,你们准备好,用炸药炸煤顶,其余的弟兄通通出来,到煤楼避炮!”
    借着避炮的混乱,黄毛溜了。顺着一三六窝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没有出井口,日本人没设防。
    日本人不知道那条令战俘们想入非非的老洞子。
    炮闷闷地响了两声,巷道里的污浊空气骤然膨胀了一下,一股夹杂着煤粉、矸石粉的黑色气浪从窝子里涌了出来。
    鼓风机启动了,吊在煤楼旁的黑牛犊似的机头,用难听的铁嗓门哇哇怪叫起来。
    黑橡胶皮的风袋一路啪啪作响的凸涨,把巷道里的风送进了一三六煤窝。
    弟兄们在矿警刘磕巴的催促下,没等炮烟散尽,便进了煤窝。
    几个当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块上,用长长的钢钎捅炸酥了的煤顶,让一片片将落未落的煤落了下来。
    放炮不是经常性的,日本人对炸药的控制极为严格,能用钢钎捅落的煤顶,决不许使用炸药。用完的炸药纸和带编号的封条还要向矿警交账,上井之前必得搜身。
    田义富却老是想着要搞一点炸药。炸药总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个神圣庄严的境界。
    听到煤窝里的爆炸声,过去所有的峥嵘岁月,又一次在他眼前显现出来,眼前就耸起了一门门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许多弟兄一起高唱过的抗日歌曲就会隐隐约约在他耳畔响起。
    窝里捅放煤顶时,他和一帮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帮上看,朦胧之中,他把窝子里那跃动的电石灯灯火,想象成了闷罐军列上马灯的灯火。
    他总以为自己不是蹲倚在狭长黑暗的巷道里,而是蹲倚在狭长、黑暗而又隆隆前进着的军列上。
    耳畔的歌声越来越响了,仿佛由远而近,压过来一片隆隆呼啸的雷声: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
    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哪年,哪月,
    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才能欢聚一堂?!
    那年夏天,他就是唱着这支抗日歌曲,由黑河开赴黑龙江省省会齐齐哈尔。
    血与火的考验就这样开始了。
    江桥抗战爆发以后,马占山一共集结了两万人左右的部队,在江桥设立三道防线,准备和日寇殊死一搏。以命搏命,以杀止杀。
    拥有信仰的军队是强大的军队,拥有信仰的战士是无敌的战士,目睹国土家乡不断沦陷却被勒令不放一枪的东北军汉子们,早就憋足了一口气,人人不怕死,个个往前冲,最终击毙日伪军六千余人。
    为了消灭这孤军弱旅,十几天后,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亲自出马,出动总兵力一半——两个步兵师团和一个骑兵旅团,加上伪军配合,并有海军派遣队和飞行部队,海陆空立体作战,步骑炮协同作战。
    在敌我力量如此悬殊情况下,黑龙江军队却得不到国民政府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的支援。
    在弹尽粮绝、伤亡惨重,回天无力的情况下,马占山被迫放弃省城齐齐哈尔,撤至海伦一带休整,以利再战。
    当时东北还有一位抗日名将,和马占山的名字很相似,这个人就是冯占海。老百姓起了一个顺口溜,叫:“一马占山,二冯占海,山海关外,排山倒海。”
    齐齐哈尔沦陷,日军的下一个目标指向哈尔滨。哈尔滨保卫战爆发!
    马占山在既要保证海伦安全,又要防止关东军从齐齐哈尔向东进犯,不顾身边人劝他保存实力的建议,毅然决定抽调苑崇谷旅,支援冯占海将军保卫哈尔滨。
    死神两次扑到了田义富身边。
    一次是在江桥,一颗炸弹落到了前沿火炮阵地上,在前沿指挥所指挥战斗的一位连长在他身边壮烈殉国,他被炸起的黑土埋了起来,侥幸没有中弹。
    一次是在道外,苑崇谷旅经过惨烈的激战,部队减员过半。日寇的机枪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力网,呼啸的子弹雨点般地飞,身边许多弟兄都倒下了,他军帽和裤腿上被弹头穿了两个洞,竟又没有中弹!
    但他的记忆永远停在了四月十八日这个普普通通的日子上。因为对他来说,这日子是永恒的。
    日军4个飞行中队轮番轰炸扫射,日军重炮疯狂轰炸,加之日军坦克队的进攻,一时间整个哈尔滨炮火连天,弹如雨下,战况惨烈。
    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十九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泥巴的黑皮靴。
    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刀刃上跃动着一缕初春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初春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身上受了伤,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牡丹江战俘集中营里。
    在集中营,经过简单治疗,他的伤已好了七八成,日本人就赶他前往滴道,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密山炭矿第五一四四号。”
    自打进了煤矿,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
    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 ,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逃跑的机会。
    102
    黄毛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
    不料,一脚踩入了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做的安全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黄毛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黄毛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青砖砌的,墙下没有洞。耳边突然响起田义富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黄毛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只好往回走。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黄毛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
    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黄毛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
    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黄毛像狗一样钻了进去,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手掌和膝头在洞子里爬。
    黄毛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眼,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去见了阎王。
    黄毛的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瓦斯。
    希望在前面,在上面,在那重重黑暗的后面!
    这条一路上坡的老洞子无疑是通向地面的。
    它是向上的!不是向下的,这一点至关重要!
    浑身都湿透了,汗水、淋水、身下的流水,把黄毛变成了一个水淋淋的两栖动物。
    不断碰到水星的灯火在劈劈啪啪炸,他那湿漉漉的眉毛,被爆起的灯火烧焦了一片。
    爬了有三四十米,洞子依然弯弯曲曲向前方伸着。
    黄毛不敢爬了。他想起了风,感觉这条老洞子里似乎没有风。
    没有风准有瓦斯!
    瓦斯能把人憋死!
    瓦斯是无色、无味、无臭的气体,但有时可以闻到类似苹果的香味,达到一定浓度时,能使人因缺氧而窒息,并能发生燃烧或爆炸。
    黄毛依着煤帮坐下来,大口喘着气,脸上、额上的汗珠雨一样地落。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峰苦思:这巷道到底有没有瓦斯?能不能爬下去?
    他不自觉的用鼻子闻闻,没感到头昏,也没看到面前的灯火一窜一窜地跳,他判断至少到这个地段为止,洞子里的瓦斯不重。
    爬进去,隐隐听见有滴水的声音。
    洞里很黑,黑得有一种死亡的感觉。
    电石灯只能照到几米远,根本看不清洞里的情况。
    四面都是黑乎乎的,地上的水滴也不知道从哪儿滴下来的。
    又向前爬。爬了大约二三十步,他呆了!
    他爬到了头,爬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段上,一个接着洞顶的水仓切断了他的求生之路。
    他身下的水就是从那个漫顶的水仓里溢出来的。
    黄毛万分绝望,就像飞奔的骏马,一下子掉进深渊。他无力地吐出一声叹息,头重重的向下垂落,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很快,他又振作起来,不敢懈怠,要赶在汉奸把头周驴子进窝之前,赶回一三六煤窝。
    他用膝盖顶着地面,手肘支抵着,快速爬行,稳得像一座山。四肢每一寸骨肌都配合得没有一丝瑕疵。
    四肢健全的人的确不少,能真正运用四肢者,却少之又少。
    黄毛一身泥土溜到煤楼旁时,看到张贵银和几个弟兄正拖着沉重的煤筐从窝子里挣出来,矿警刘磕巴正在磕磕巴巴说着什么。
    黄毛灭了灯,闪在黑暗中向张贵银和那几个弟兄打了个手势,几个弟兄把拖筐里的煤往煤楼里一倒,围着刘磕巴讨筐牌,他借这机会急速溜进了煤窝。
    他刚进煤窝,刘磕巴也进来了。
    刘磕巴扯着嗓门结结巴巴喊:“弟……弟兄们,得……得抓紧点啦!现在都……都几点了,定额可还没……没完成一半,日本人那儿,俺……俺可交不了差呀!你们挨了罚,可甭……甭怪俺刘某人!”
    田义富说:“刘哥,你放心!弟兄们不会让你为难!”
    刘磕巴哼哼唧唧走了。
    弟兄们这才一下子将黄毛围住了:
    “怎么样?”
    “能走通吗?”
    “那老洞有多长?”
    黄毛把头上的破柳条帽向地上一摔,恶狠狠地答道:“走他妈的蛋!那洞子是死的!”
    空气的流动像骤然停止,黄毛已突然发觉死亡的气息已充满了这煤窝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在盯着他看,一盏盏聚到他脸上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黄毛感觉辜负了弟兄们的厚望,叹了口气道:“老xi上次没走到头,俺这回拼死爬到了头,是死洞子!迎头是个水仓,也许是日本人开巷时存老塘水的。”
    “你不会走错吧!”田义富问,他的脸上没一丝表情,他的眼中更没一丝感情。
    他一生中失望的事太多了,多得已足够使他有勇气面对更多的失望。
    黄毛愤愤的道:“怕俺走错,你自己再去摸一趟!”
    彻底绝望了。
    田义富铁青的脸膛剧烈地抽动起来,歪斜的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朵根。
    汪华喜如聆“鬼语”,浑身打起颤来——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张贵银脸变得苍白,两眼痴痴地望着手上的灯发呆,仿佛刚挨了一闷棍,只觉得有股寒意自足底升起。
    不知是谁在黑暗中呜呜咽咽地哭……
    世上很多人都在活着,但大多数人都不满足,有些人想要更多财富,有些人想要更多权力。
    可是对他们这些战俘来说,只要活着,就已不容易。
    那条洞子不通,又派人摸了一次,还是不通,弟兄们只好另想办法。
    约摸三四天之后,又一个消息传来了,说是和外面山里的游击队联系上了,井上井下一齐暴动。井下的弟兄通过风井口冲向地面,上面有游击队接应;井上的弟兄在游击队炸毁了高墙后往外突围。
    战俘营的千余号弟兄又一次紧急串连起来,只等着那个谁也不知道的指挥者确定暴动时间……
    103
    一个人,再有骨气,只要一旦有求于人,那么,再也难以挺得起背脊壮得起气来。
    谁都是这样子。
    张贵银也是这样。
    他可不想当一辈子矿工。
    他要自由。
    他要地位。
    他要金钱。
    当他一旦有了这个想法,他就有求于人了,自然,就再也自然不起来了。
    非但自然不起来,而且在内心里,还十分紧张。
    所以他在来日本岗楼之前,曾经反复思量细虑:
    他的机会来了。
    龙川是密山炭矿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他只要一高兴,就可以提擢自己,成为汉奸把头或经警头子。
    不过,若倒反过来,他要是讨厌自己,一怒之下,就可能会招来麻烦,甚至还惹来杀身之祸。
    张贵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推开岗楼办公室的门。
    大办公桌上摆着一只香气喷喷的烧鸡,还有一杯日本清酒。龙川太君热情地邀请道:“你的,坐下吃吧,吃得饱饱的!”
    张贵银受宠若惊,抓过烧鸡像饿狼似的大口啃起来,不时地咬住往嘴里填食物的指头,食物噎得他不停地打嗝翻白眼,脸上的血管暴凸着。
    龙川觉得这中国人的胃转眼间似一只被吹涨的气球,快撑死了。
    张贵银很快吃光了烧鸡,地下尽是鸡骨头。他将满是油污的手往破衣服上胡乱擦擦,又举起日本清酒,一仰而尽,这才满意地抹抹嘴巴。
    龙川扔过来一盒日本烟,张贵银抽出一支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两只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随着烟雾弥漫,眼前的景状因此变得模糊起来,大办公桌后的龙川太君,太君身后墙上的太阳旗,办公桌上的电话机,都和他拉开了距离,仿佛一个遥远的旧梦中的景物。
    “这烟真好!”张贵银想。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那支和三八步枪子弹差不多长的小白棍,从放到干裂的嘴唇上就再也没拿下来过,灰白的烟灰竟没有自己掉下来。
    这日本烟确实不错。
    张贵银很快抽完了一支,将烟头扔到了地下,用趿着破布鞋的脚踩灭了。
    一抬头,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盒烟。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在那盒烟上多停了一会儿。
    托着下巴坐在桌后的龙川笑了笑,很友好地说: “抽吧,你的,再抽一支,客气的不要!”
    他冲着龙川太君哈了哈腰,点了点头,又哆嗦着手去摸烟。
    第二支烟点燃的时候,他不无得意地想:自由对他来说,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他把那桩巨大的秘密告诉面前这位日本人,这位日本人定会把应有的报偿支付给他,以后,他就自由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吃喝嫖赌抽都可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秘密在他心中。这无疑是一笔财富,是一笔任何人也抢不走的财富。他要靠这笔财富换取生命的自由。
    在做这笔交易之前,他得弄清两点:第一点是买主的诚意,第二点是能索取的最高价钱。
    对第一点,他不怀疑。面前这位龙川太君无疑是有诚意的,龙川太君一直在这高墙下面搜索阴谋,他出卖的,正是日本人所需要的阴谋。
    龙川太君一般不会卸磨杀驴的,若是他卸磨杀驴,日后谁还会和他合作?!
    自然,必要的提防也是少不了的,得小心谨慎,蹚水过河似的,一步步试着来。
    第二点很难说。
    整得好,日本人或许提拔他进密探队,虽然当汉奸名声不好,但毕竟吃香喝辣的。当然也可能会将他放掉,再给他一笔钱。
    整得不好,他还得留在这矿井里挖煤。给日本人当苦工他不能干,那样,迟早要把性命送在自家弟兄手里。高丽棒子赵成日留给他的教训是深刻的。
    他打定主意,不到最后关口,决不把真正的秘密端出来!卖东西就要卖个俏,卖得不俏,没人要。
    他要做的是一笔一回头的大生意,一锤头砸下去,没有反悔的可能,他不得不慎而又慎。他要和自己的弟兄们斗,也得和日本人斗哩!
    第二支烟抽了一半的时候,龙川太君说话了: “你的,搞清楚了?有人要逃?”
    张贵银慌忙吐出烟圈,点点头,极肯定地道: “是的,太君!他们要逃!好多人要逃!”
    龙川像乌龟似的,把瘦脖子伸得老长,小眼睛炯炯有神: “有人在战俘里面,嗯,串联?”
    “有的!有的!”
    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是买卖开张前的吆喝,旨在吸引日本人来和他做这笔买卖,根本不涉及买卖本身,说多说少,说轻说重都是无害的。
    龙川极力想掩饰着心中的兴奋,但仍是掩饰不了眉宇间,那种高涨的喜悦。
    他“嘿嘿”咳了两声,缓和心中的激动,道: “谁在串连?”
    想了一下,张贵银决定先把那秘密扳下一点给龙川太君尝尝: “是田义富,八号大屋的!”
    龙川太君皱了皱眉头: “田——义——富?田……”
    龙川太君站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柜子旁,顺手拉开了一个抽屉,取出一叠战俘登记册和卡片。
    他知道龙川太君要干什么,讨好地道: “太君,田义富的战俘编号是:密山炭矿五一四四号!”
    龙川太君一下子将那张五一四四号卡片抽了出来,看了看,用手指弹着说:“姓田的,做过连长?”
    “不!他是营长,是黑龙江步兵苑崇谷旅四营营长!被俘时,他欺骗了太君,现在又是他在战俘中串通,唆使战俘们不给皇军出煤,通通的逃跑!”
    龙川攥起拳头,在桌上猛击一下: “大日本皇军,今夜就让狼狗对付他!”
    他慌忙扑到桌前: “太君,太君!这……这样的不行!”
    “嗯?” 龙川太君瞪大两眼盯着他看。
    他更慌了,探过身子,低声下气道: “太君,战俘中有个反抗大皇军的组织,俺只知道一个田义富,其他人还没弄清楚,另外,这些人还在和外面游击队联系哩,那个联系人也没找到。小人俺……俺想都弄清楚了,再向太君报告!”
    龙川太君点了点头,鸡爪似的手压到了他肩头上: “你的,大大的好!你的,帮助皇军,皇军,不会亏待你!皇军,把他们一网打尽,皇军给你密探队副队长,当副队长!明白?”
    张贵银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咽道:“明白!明白!太君如此厚爱,大恩大德,小人永世不忘,涌泉报答点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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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8-06 20:59:18  更:2022-01-08 14:5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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