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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18页] |
作者:祁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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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黄毛终于苏醒了过来,醒来后想睁开眼睛,眼皮好像被血粘在了一起,永远也睁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脚仿佛已经和他的身体分离,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他全身都痛,痛得像似每一根骨头都碎了般。 他的意识是恍惚的,恰似山上刚刚流淌下来的溪水,断断续续在流动。 突然来了两个日本兵,他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虏,结束了作为中国人的一切光荣。 黄毛感到耻辱、愧疚,恨不得与日本兵同归于尽,可自己的枪被夺走,手无寸铁面对日本兵的枪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间来得是那么强烈,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思议。 黄毛变成了战俘营里的一员,由此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悔恨中…… 小腿肚上痒痒的。蚂蚁还在爬,黄毛想抬起腿,抓住蚂蚁将它捻个稀烂,可抬腿抓了一下没抓住。 黄毛又极力去想蚂蚁,借以忘掉龙川和他的狼狗。 龙川太君得了结核是确凿的,没病没伤,他的长官不会把他派到这里来。 到这里看押战俘的,除了一中队宪兵,大都是从作战部队里剔下来的废物。 龙川得的是骨蒸痨,又称为“传尸”,类似瘟疫,就是现在的肺结核。 最高长官佐佐木大佐也断了一条胳膊,据说是被中国军人用刀砍掉的。 佐佐木今夜没露面。没有大事,他不会露面。 黄毛由此断定:他们的计划日本人并不知道,倘若知道了.眼前的阵势决不会这么简单。 身后的小三子却吓得不轻,他又扯了扯黄毛的衣襟,似乎想说什么,黄毛悄悄地但却是狠狠地将他的手甩脱了。 立在高台阶上的龙川以一阵按捺不住的咳嗽,结束了这刻意制造出的沉寂。 |
“你们的,要逃跑,俺的知道,通通的知道!有人报告,俺的知道!”龙川抽出指挥刀,刀尖冲着台下的过江虎习中志:“他的.就是一个!俺的明白!所以,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 龙川牵着狼狗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狗交给一个兵牵着,独自走到习中志跟前,用指挥刀挑起了习中志的下巴:“你的说: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 习中志被雪亮的指挥刀逼着,仰起了脑袋,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蚯蚓:“俺没逃!” “你的昨夜在井下,哪里去了?” “拉……拉屎!” “拉屎?一个钟头?嗯?大大的狡猾!” 黄毛心中一惊,一下子断定:他们当中有告密者!否则,龙川不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昨夜,习中志确实是从煤窝里出去了一趟,他是去寻找那条秘密通道的,出去的时间确实有一个多钟头。 他出去的时候,刚放落大顶上的第一茬煤,回来时,这茬煤已装了一大半。 “俺……俺没逃!拉过屎,在老洞里迷糊了一会儿!” 龙川恼羞成怒,突然哈哈笑了两声,望着习中志,笑眼里像横着了两根针,眼光就像是两道刺:“你的逃跑,俺的明白!你们的逃跑,皇军通通的明白!抵赖的不行!说,你的和什么人的联系?” 习中志以沉默代替回答。 龙川又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指挥刀在手中打了个滚,刀刃逼到了习中志的脖子下 ,刀刃割破了习中志的脖子,一股鲜红的血像出洞的蛇似的,缓缓爬到了指挥刀的刀面上。 习中志向后倾斜的身子抖动起来,身上那件破军褂的衣襟像旗一样“呼达”、“呼达”的飘。 黄毛想尿尿。小腹中的液体几乎要从生殖器里冲出来,一股夹杂着汗气的淡腥味直往他鼻孔里钻,他闭上眼。 闭合的眼睛依然亮亮的,仿佛一片沸沸腾腾的红雾,龙川的面孔在红雾中时隐时现。 “说!通通的说出来!要逃跑的还有什么人?”龙川话音刚落,狼狗又凶恶地狂叫起来。 这时,习中志叫了起来:“俺懆你日本鬼子奶奶!你大爷就是想逃!就是要逃!怎么地吧?你狗日的有种就杀了你大爷吧!” 龙川一见习中志认了账,反倒把指挥刀从习中志的脖子下抽了回来。皮笑肉不笑,肉笑骨不笑,有时五官都笑了,可是却连一点笑意都没有,敢情是脸上罩上了一层人皮脸具。 |
“你的.要逃跑的?” “大爷活够了,只要不死就逃!” “就你一个?” “好汉做事好汉当。就俺一个!” “嗯!明白!明白!” 龙川手一挥,狼狗狂吠着扑向了习中志,习中志惊恐地转过身往后跑.没跑出两步就被狼狗压倒在地上。 习中志屁股上的一块肉被狼狗撕了下来,惨叫着死了过去,身下一摊血。 龙川又走到高台阶上训话:“你们的,听着,逃跑的,通通的一个样!你们的,逃不出去! 李延禄的游击队通通完蛋了,你们的,只有好好挖煤,帮助大日本帝国和英勇皇军早日结束东亚战争,共享大东亚王道乐土!现在,通通的下井干活!” 在刺刀和枪口的威逼下,战俘们幽灵似的通过门外的小桥,踏上了通往大井的矸石路。 从他们栖身的这座中暖战俘营到大井的工房门口,共计是一千三百多步,黄毛数过。 在大井工房门口,鬼子看守和矿警队进行了交接:上井的九号至十六号的三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们却在几十个矿警的严密监视下,领了柳条帽和电石灯,排队在罐笼前站好.等候下井。 黄毛和他身后八号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后面,在跨进泥水斑剥的罐笼时,他听到了锅炉房深夜报时的汽笛。 这是他进入煤矿半个月以来在地面上听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龙川突然制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个钟头。 |
“人间地狱十八层,十八层下是劳工”。密山炭矿开采方法是陷落式的,这种开采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设计,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 黑乌乌的煤窝子,时不时冒顶、瓦斯、透水……,像野兽贪婪的大嘴,常常嚼掉劳工。煤层下的洞子是他们自己打的,野兽的贪婪大嘴是借他们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们来竟毫不留情! 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 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有歌谣为证:“煤矿地狱十八层,大鬼小鬼来追命。大巴掌,榔头棍,要不扣个大罪名,反满抗日通八路。屈打成招用大刑,辣椒水、老虎凳、蚊子咬、冻冰棍、剃掉眉毛打火印。各种刑法都用尽,阎王殿里难逃命。” 在这里,劳工的生命如草芥,天天有人死亡,尸积如山,日本人挖了好几个大坑,很快都被尸体填满了,最后不得不建了个炼人炉。 因为看不到生的希望,最近有几个战俘尝试着逃跑。在井上逃的两个,一个被挂在电网上电死了;一个被狼狗咬断了喉咙。三个在井下逃的,一个被老坑积水淹死,两个钻进老洞子里被瓦斯憋死了。 战俘们没被吓住,他们还是要逃,于是酿出了一个集体逃亡的计划。在井上是皮鞭、刺刀、狼狗等等款待,在井下是瓦斯、冒顶、塌方等等迎接。 里外一个死,与其天诛地灭、不得善终,倒不如轰轰烈烈地闹腾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去。 大家都赞成逃,串连在秘密进行着。 然而,谁都不知道领头的是哪一个,还不敢问,怕别的弟兄怀疑自己不安好心。 也是,人落到这种份上,没一个靠得住!准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为了自己活,不惜让许多弟兄死。 |
汪华喜也想活。他长得引人注意,瘦得出奇,头也小得出奇,却有个特别大的鹰勾鼻子,所以他的朋友都叫他汪大鼻子,不是他的朋友,就叫他大鼻子狗。 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着的时候,他没意识到活着是件难事。进了战俘营,才明白了,为了活下去,他必须躲避一些东西,争取一些东西,付出一些东西。 他的眼睛变得异常灵活,鼻子变得异常敏锐,能迅速捕捉到不利于自己生命存在的环境、气氛、场合,机警而又不动声色地逃得远远的。 他变成了一个好矿工.凭着谨慎、细心和超人的感觉,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灭顶的灾难。 集体逃亡的计划他是知道的。是营长田义富告诉他的,田义富胆大心细、果断周密。 汪华喜张口喘气激动了几天,他当然要逃的,他做梦都在想着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权。 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认为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听说有外面密山抗联游击队接应哩。 可当过江虎习中志被拉出去时,他一下子又觉得逃亡计划完了:他怕习中志供出田义富,田义富再供出他。他怕龙川的指挥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知道,只要龙川的指挥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会供出来的,他受不了那种折磨,他压根儿不是条硬汉子。 |
走过坑木支架的漫长井巷.又爬了大约二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张着大嘴的野兽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了:矿警刘峰民把枪往怀里一搂,擦着洋火点了一支烟,悬在棚粱上的大电石灯太阳般的亮,将他额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照得彤红。 刘峰民外号刘磕巴,他吐着烟圈对弟兄们结结巴巴地嚷:“干……干活!都……都他奶奶的干……干活!完……完不成定额,日本人教……教训你们!” 转脸瞅见了刚爬上来的身穿黑色对襟小褂,灯笼裤,宽口布鞋的监工周老五,刘磕巴又嚷:“周驴子,你……你他奶奶的还……还到窝里去……去看着,有……有事向俺报……报告!” 周老五外号周驴子,刘磕巴只叫他外号,他显然不高兴,手里玩蛇童似的玩着鞭子:“老刘,你也太舒坦了吧?按皇军的规定可该你进窝管人,老子管筐头、管出煤。” 刘磕巴挺横,眼睛一瞪:“武……武大郎玩鸭子,真……真是啥人玩啥鸟。那皇……皇军要操你小姨子,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操?!” 一个矿工兄弟憋不住笑了。 周驴子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狠狠地甩了一鞭,并踹了一脚,气恨恨地骂:“笑你娘了个逼!干活!通通进窝干活!谁他娘耍滑头,俺周老五就抽死他!” 矿工们都进去了。 汪华喜不动声色缩在最后头,每向窝里走一步,眼睛总要机灵地转几圈,把窝子上下左右的情况迅速看个遍。 他的耳朵本能地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夹杂在纷乱脚步声、浓重喘息声和工具撞击声中的异常声响。手中的灯拧到最大,雪白的光把一层层黑暗剥掉了,抛在身后。大鼻子不停地嗅,仔细分辨着污浊空气中的异常气味。他知道,瓦斯气味有些甜,像烂苹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
这煤窝的代号是一三六,为什么叫一三六?汪华喜不清楚,弟兄们也都不清楚。 在一三六窝子里干活的弟兄,原来有三十多人,陆续死了十来个,全部死于矿难,现在仅剩二十五人,全是八号屋的。正常由七八个弟兄装煤,十几个弟兄拉拖筐。 窝口,汉奸把头周驴子监工;煤楼边,矿警刘磕巴验筐。 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脱日本人的眼睛。 但是,矿警刘磕巴不错,据说这小子原来是东北军人,日本人过来,军队投降,变成伪军,被抽调到煤矿当矿警。他对弟兄们挺照应的,不像那个周驴子,矿工们私下都称他是汉奸把头。 周驴子原是大黄泥河村(今鸡东县)的混混,在家排行第五,从小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日本人来了后,他托人进入煤矿谋事,做了汉奸把头。 周驴子狐假虎威、欺软怕硬,在井下最喜欢欺负矿工弟兄,偏又怕刘磕巴。周驴子使皮鞭,刘磕巴使枪,就凭这一条,周驴子也没法不怕。 刘磕巴爱睡觉,周驴子也爱睡觉;刘磕巴自己睡,也怂恿周驴子睡;两人常倒换着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着。 周驴子一睡觉,弟兄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一些密谋便半公开地在煤窝中酝酿了。 汪华喜记得很清楚.昨日习中志出去探路时,周驴子已到避风洞的草袋堆上睡觉去了,刘磕巴不会向日本人报告的。 那么,向日本人报告的.必是窝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为什么不把集体逃亡的计划都端给日本人呢?为什么只告了一个 ? 斜歪在煤窝里,机械地往拖筐里装着煤,汪华喜还不住地想。 不知装了几筐煤之后.他突然想通了:这告密者是个狡猾的家伙!他不一下子把所有的秘密都出卖给日本人,是有心计的。他是在投石问路,看看告密以后,日本人能给他什么好处?好处给得多,他就全卖;好处给得少,他就和弟兄们一起逃,里外他不吃亏! 卑鄙的混蛋,应该设法找到他,掐死他!他在拿弟兄们的生命和日本人做交易哩! 但他汪华喜不会这么干,他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尽可能好一些,可却绝不会主动向日本人告密。 |
这个告密者是谁?是谁呢? 几乎人人都值得怀疑。 窝子里的浮煤快装完的时候,田义富将拖筐向他脚下一摔,用汗津津的膀子碰了他一下,悄悄说:“弄清楚告密的家伙了。” “谁?” “听说是高丽棒子赵成日!” “听……听谁说的?”他很吃惊。 “这不用问,回头等周驴子睡觉时,咱们——”田义富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没等他再说什么,田义富又从他面前闪过去,往别的弟兄面前凑。 汪华喜吃惊之余,觉出了自己的冒失。最后那句会引起田义富怀疑的话,他不该问。 田义富从哪儿弄来的消息,他不应该知道。江湖的事情就是如此,一切来得都有根据,一切又都没有个来源,谁也不能问,谁也不敢问,田义富向他讲什么,都是“听说”,鬼知道他听谁说的! 听说听说,就如风中落叶,谁也捉摸不定。 但这听说的消息都蛮可靠的。三月里,听说抗联第四军军长李延禄带领部下从密山窜过来,四月下旬的一天夜间,密山炭矿株式会社在白灰窑的炸药库升了天,轰轰隆隆的爆炸声响了大半夜。后来又听说点炸药库的事不是第四军干的,是抗联第三军军长赵尚志领人干的! 他们由此知道了,这矿区周围的广袤深邃大山里还有李延禄和赵尚志的游击队。 他们由此酝酿了集体逃亡的计划,决定分头和李延禄、赵尚志的游击队取得联系,里应外合,一举捣毁中暖战俘营,还有守山战俘营,挣脱日本人的魔爪。 偏偏在这时,朝鲜人赵成日向日本人告了密。除掉赵成日是极自然的。他们不除掉赵成日,下一步,赵成日一定会借日本人的手除掉他们! 有关杀人的热辣辣的念头闪过之后,冷静下来一想,汪华喜又本能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他突然发现,自己又站在一个陷阱边缘上了,只要一不小心,他就可能落入这个陷阱中被日本人吃掉!日本人不是傻瓜,昨天有人向他们告了密,今天告密者突然死掉了,他们不会不怀疑!田义富他们干得再漂亮、再利索,日本人也要追查的!他不能逃跑不成,先把自己的命送掉,更不能在龙川滴血的刀刃下供出逃亡的秘密。 他从心里感到冷——冰凉刺骨。 他揣摩了半天,还是决定不参加这次正义的谋杀。 周驴子到煤窝外的避风洞迷迷糊糊做春梦的时候,他弯着腰,捂着肚子,跑出了煤窝,对坐在煤楼守护洞里的刘磕巴说,要去拉屎。 |
98 黄毛在往拖筐里装煤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个秘密—— 几个弟兄压着一个什么人在满是煤块的地下扑腾,另几个弟兄装模作样在那里捅煤顶,其实是想把煤尘扬得四处飞舞,遮掩住煤窝深处杀人的内幕! 妈的,他们要杀人! 都是中国人,不杀日本人,却窝里斗起来。他不能不管,侠肝义胆使他挺身而出。 黄毛把电石灯咬在嘴上,操起身边的一把铁镐,狼一般窜了过去。 “你们在嘎哈?!” 压在那受害者身上的田义富转过了铁青的脸,嘴角下意识的抽颤了一下,极严厉地低吼了一声:“没你的事,走开!” 黄毛不走。 几个弟兄扑了上来。 他操起铁镐,抡了一个大圈儿。 几个弟兄全站住了。 那个受害者在地下挣,挣了半天,从一个弟兄的手指缝里憋出了一句话:“黄毛,救……救命!” 是原谢文东手下朝鲜人赵成日! “放开他!” “黄毛!你进来时间不长,不了解情况,俺知道赵棒子和你是一个队伍里的,但他做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所以请你走开!”田义富客气地重申。 “放开!”黄毛又喊。 就在这时,一个挪到他身后的弟兄,恶狠狠地搂住了他的后腰,他手中的铁镐落到了地下。 几个弟兄一拥而上,把他压倒了。 黄毛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
一只汗津津的臭牛皮似的手死命捂住他的嘴,几只拳头冰雹也似的落到他头上、腰上、大腿上。他叫不出,也挣不动。 这时,田义富又说话了,他叫大伙儿住手。 田义富半蹲半跪着俯在他身边,对他说:“黄毛,你小子听着,今天的事和你无关!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姓赵的高丽棒子是自作自受,自取其祸!懂吗?!” 黄毛睁着迷茫的眼睛,身子向上挣:“赵……高丽棒子怎么了?” “他向日本人报告,说过江虎习中志要逃跑,习中志才被日本鬼子狼狗咬得死去活来!” “啥?你……你们咋不早说一声!” 按在他身上的手松了,黄毛“腾”的爬起来,操起铁镐!窜到赵成日面前,将压在赵成日身上的人拨开。 “是你向日本鬼子报告?”黄毛审问道。 被掐个半死的赵成日,脸都变形了,急忙解释道:“俺……俺没有报告 要逃跑,只说他拉屎时间太长……” 不待赵成日解释完,黄毛扬起铁镐,狠狠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一镐头。 高丽棒子赵成日身子向上一挺,死了。 一个人死起来竟这么容易。 黄毛再一次回到拖筐装煤,没几分钟,煤顶轰隆隆落了下来,咆哮的煤尘像黑龙一样向窝外冲。 就在这工夫,黄毛看到,一盏晃动的灯从煤窝外面钻了进来。近前一看。提着那盏灯的,是大鼻子狗汪华喜。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汪华喜不在现场,他闹肚子,拉屎去了,矿警刘磕巴可以作证。 这二班很正常,包括煤顶冒落,砸死一个苦力,通通属于正常不过的生产事故。 大日本皇军的圣战煤,是以人换煤,平均每出二三百吨煤就要死1个人,今日只是把应该支付的成本支付进了去,一点也不值得惊奇。 矿警刘磕巴做了当班记录,并在上井交接时,把那具砸得稀烂的尸体完整无缺地交给了井上的日本人…… |
龙川歪斜躺在竹凉椅上,翘着二郎腿,显得好惬意。两个矮小的日本兵电线杆似的立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对着战俘们的胸脯子。 龙川瘦弱的身子完全浸在高墙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中,他脸上、脖子上没有一丝汗。 两个日本兵也站在阴影的边缘,只有头顶微微晒了些太阳。 现在是中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太阳正毒。 在一三六煤窝工作的弟兄们,原来25人,当然,现在只剩24人,全在火毒的太阳下罚站,仿佛一群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黑gui。 他们回到中暖战俘营,连脸也没捞着洗,就被瞄上了。 龙川太君不相信高丽棒子赵成日死于煤顶的冒落,认定这其中必有阴谋。 在龙川太君的眼里,这个被高墙电网围住的世界里充满了阴谋,每个战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有某种阴谋的意味。 而他的责任,就是通过皮鞭、刺刀、狼狗等等一切暴力手段,把这些阴谋撕碎、捅穿、消灭! 高丽棒子赵成日昨天向他告密,今天就被砸死了,这不是阴谋还会是什么?他们怎么知道告密者是高丽棒子呢?谁告诉他们的? 他要找到这个人,除掉这个人,他怀疑战俘中有一个严密的地下组织,而且在和外面的抗联有联系,随时有可能进行一场反抗帝国皇军的暴动。 这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春天里,皇军的其中一个在白灰窑火药库炸了,战俘中间便传开了一些有关游击队的神奇故事,一些战俘变得不那么听话了。 为了杀鸡给猴看,他当众刑罚一个狂妄的家伙:坐老虎凳、上大挂吊、跪麻花钎子、灌辣椒水,最后往脑袋上钉钉子。 那家伙脑袋被钉钉子前还狂呼:“你们这些日本强盗早晚得完蛋!李延禄、赵尚志领导的抗日联军饶不了你们!打倒日本guizi……” 他竟知道煤矿周围有抗联,竟能叫出李延禄、赵尚志的名字!这都是谁告诉的呢?! 龙川身子依在凉椅上咳嗽几声,阴阴的脸孔正对着那群全身乌黑,衣衫褴褛的阴谋家们。 龙川脸上的皮肉抽动了一下,极轻松地规劝道:“说嘛!?统统地说出来,俺的,大皇军的,宽大为怀、既往不咎!说出来,你们的,通通回去睡觉!” 没人回应。 |
站立在暴烈阳光下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根根被大火烧焦了的黑木桩。 龙川太君慢慢站起来,从石桌上倒了杯茶,慢慢地啜了一口,让茶缓缓地顺喉流入肚子里。 他边喝边看着众人,视线从黄毛,移向张贵银,再转向田义富,一个一个地观察下去,最后停留在汪华喜脸上。 他放下茶,脸上泛起了一抹冷厉的笑意,驼着背,抄着手,向阳光下走。 龙川太君走到一群战俘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走到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战俘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他在汪华喜面前站住了:“你的,你的说,赵棒子的,不是被冒顶砸死的,是有人害他,嗯?是不是?你的,大胆说!” 汪华喜突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由骨髓深处发出来,他双眼布满了惊恐看着这个太君,嗫嚅道:“太……太君,俺的,不知道!煤窝里出事时,俺的,不在现场,跟班矿警可以作证!” “你的,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吗?你的,知道有谁向你们通风报信吗?” 汪华喜垂着小脑袋,艰难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俺的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太君明白,井下冒顶,经常发生。昨夜,是赵棒子放顶,想必是他自己不小心……” “八格牙路!”龙川太君一声怪叫,抬起一拳,打中汪华喜的大鼻子上,汪华喜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鼻孔里出了血。 龙川两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你们的阴谋,俺的,通通的明白。你们的不说,俺的,晒死你们!饿死你们!困死你们!” 龙川太君又回到凉椅上躺下了。 一场意志力的较量开始了。 龙川太君要用胜利者的意志粉碎战俘们的阴谋。 战俘们则要用他们集体的顽强挫败龙川太君的妄想。 战争在他们中间以另一种形式进行着。 他们作了战俘却依然没有退出战争。 |
张贵银排长希望这一切早些结束。当龙川走到汪华喜面前,逼问汪华喜时,他的心骤然发出一阵狂乱的跳荡。 他忘记了悬在头上火炉般的太阳,忘记了身边众多弟兄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是俯在一间密室的门口,窃听着一场有关自己生死存亡问题的密谈。 汪华喜站在田义富后面,距他只有不到一大步。他斜着眼睛能瞥到汪华喜半边脸膛上的汗珠,能看到汪华喜小山一样的大鼻梁,他甚至能听到汪华喜狗一样可怜的喘息。 龙川的脚步声在汪华喜身边停下时,他侧过脸,偷偷地去瞧龙川脚下乌亮的皮靴。他希望这皮靴突然飞起,一脚将这个大鼻子狗踢倒,然后,再唤过凶恶的狼狗。 那么,今日的一切便结束了,他的一桩买卖就可以开张了。 他知道大鼻子狗汪华喜的怯弱,断定汪华喜斗不过龙川太君和他的狼狗。 他佩服龙川太君的眼力。龙川这王八别人不找,偏偏一下子就瞄上了大鼻子狗汪华喜,便足以证明他窥测人心的独到本事。 突破口在大鼻子狗汪华喜身上! 汪华喜应该把那个通风报信者讲出来! 他揣摸汪华喜是知道那个通风报信者的。汪华喜和田义富都是胡子出身,一个外号大鼻子,一个外号顶天梁,一起上山入匪,一起被东北军收编。 因为是一个村的老乡,素常关系很好,田义富的一些谋划和消息来源必然会多多少少暴露在汪华喜面前的,他只要把这个人供出来了,事情就好办了…… 大鼻子狗汪华喜竟不讲。 愚蠢的龙川竟用一个拳头结束了这场有希望的讯问。 汪华喜混账! 龙川更混账! 这一对混账的东西把本应该结束的事情又没完没了地延续下去了,他被迫继续站在这杀人的烈日下,进行这场徒劳无益的意志战。 |
四周空气凝结,天地间一片肃杀。 宇宙万事万物都仿佛已静止不动了。 战俘们不动,龙川太君更不会动。 但不管天地间怎么样,太阳始终都是在动。 身上那件沾满煤灰的破褂子已被汗水浸透了,黑糊糊的脸上,汗珠子雨似的流。汗珠流过的地方露出了白白的皮肉,像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脚下干燥的土地湿了一片。 头上暴虐的烈日继续烘烤着他可怜的身躯,仿佛要把他躯体内的所有水分全部榨干.使他变成一条又臭又硬的干咸鱼。 那种生了黑虫的干咸鱼他们常吃,有时会连着吃十天半月呢。 够了! 他早就受够了! 他不愿做干咸鱼,也不愿吃干咸鱼! 他要做一个人,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以人的权利,享受生活中应有尽有的一切。 他咽了口唾沫。 身后“扑通”响了一声,闷闷的。 他判定,是一个弟兄栽倒了。 响起了皮鞭咆哮的声音。他大胆地扭头一看,栽倒的弟兄被皮鞭逼着摇摇晃晃立了起来。 那弟兄没有开口的意思。 看来,龙川太君今日要输。龙川太君知道有阴谋,却不知道阴谋藏在哪里。他为龙川惋惜,也为自己惋惜。 逃亡计划张贵银是知道的,他认定不能成功。 在地面逃,有日本人的电网、机枪、狼狗。在井下逃,更属荒唐,竖井口、风井口、斜井口,日夜有矿警队和汉奸队把守,连个耗子也甭想出去。 再说,李延禄、赵尚志究竟有多大的能力前来营救,也须打个问号。 龙川不是一再说了东北抗联全被消灭了么?! 抗日武装已经全部瓦解或降日,剩下的歪瓜裂枣逃往苏联,谢文东这个抗日军长在日本跪降,李华堂这个军长也变成伪满保安集团司令,从此东北大地再没有抗日的消息。 退一步讲,即使有幸存下来的抗联游击队,有他们的配合,弟兄们也未必都能逃出去。倘或双方打起来,最吃亏的必是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弟兄! 如果他吃了一颗流弹,送了命,这场逃亡的成功与否,便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世界对他张贵银来说,就是他自己。他活着,呼吸着,行动着,这个世界就存在着,他死了,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这是个极明确极简单的道理。 得知大逃亡的秘密,他心中就萌发了和日本人做一笔买卖的念头。他认为做这笔买卖担的风险,要比逃亡所担的风险小得多。他只要向日本人告发了这一重大秘密,日本人就会把他原有的自由还给他,他的生命就将得到最大限度的升值。 这念头使他激动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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