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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原创小说《滴答河传奇》[第17页]

作者:祁健
首页 上一页[16] 本页[17] 下一页[18] 尾页[28]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狗剩在做菜,不是在自家灶房,而是在山上,精心做着一道肉食:烤鸭子。
    甄小宝在一旁帮忙,两人弄得满手血腥油腻。
    这两天辛宝宝不在眼前,他跟郝大爷进山去了。这季节有些草药已可以收,辛宝宝残疾了,虽不能出啥大力,但收山这样的轻巧活,还是能干些。
    山里人劳作惯了,闲不下来。辛宝宝家经济宽裕,可他呆不住,山上草药他都认识,啥季节该采啥,他比谁都清楚。
    幸雪了解辛宝宝脾气,知他顾家、肯干,也怕他天天围着孩子转憋屈着,便让他去了。
    俩孩子都不小了,两天没人看管也不会出事,幸雪也顾自忙家务去了。
    这几年,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除了跟胡子送的财物有关外,更与夫妻俩省吃俭用分不开。
    现下,大山的慷慨正逐步显现,夫妻俩又如何能无动于衷呢?
    这段时间,俩小子天天有辛宝宝做伴,倒也不烦。辛宝宝待孩子极好,从不打骂,还准备吃喝随行,这让俩小子很是高兴。
    可美中不足的是,有大人在,俩小子便没法干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当然有些不痛快。
    而今见辛宝宝终于不再跟随看管,狗剩兴高采烈,拉着甄小宝去偷鸭子。
    大山里多数人家都相隔不远,主要是为了防野兽攻击,但也有极少数人家住的较为分散。个别人家更是将房子修在山腰上或林脚边,与其他人家遥遥相望。
    有时,在林木的遮挡下,一片辽阔的山地,几乎只能看到一处房子,仿如遗世独立般。
    在这里,狗剩和甄小宝无忧无虑嘎悠(悠闲)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完饭,继续来这里玩。
    狗剩捉到了一只枣核那么大的黑蜘蛛,觉得稀奇,就采了一棵青草,把草劈成线,捆了它,用右手提着四处游荡。
    甄小宝正躺在草地上午睡,狗剩叫了声:“喂!你睁开眼睛呀!”甄小宝没有吭声。
    狗剩走过去,弯腰伸出左手,在甄小宝的耳朵上拽了一下:“喂,你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真睡!”
    狗剩“嘿”地一声笑了出来:“你骗人。”
    “骗你干啥?”
    “哪有人睡着,还会说话的?”
    “真的嘛,俺全身都睡着了,就只有这张嘴没有睡觉,所以还会说话。”
    狗剩听他说得有趣,禁不住大笑起来。甄小宝睁开眼睛问狗剩,哥,你好像手里提着个东西,是什么啊?
    狗剩没有告诉他那是什么,而是凑到他面前,把蜘蛛提到他眼前,好让他看个真切。
    那黑蜘蛛的身子被捆了,可它那众多的触须却仍在自由地舞动。
    “天啊——”甄小宝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立刻跳了起来。
    这时,一群鸭子边叫唤边从他俩面前走过,狗剩的头脑中冒出一个愚蠢的问题,想问它们:去哪里?
    狗剩跟随这群鸭子来到一处山溪里,发现这群鸭子白天在那吃鱼虾虫等,晚上便会被主人赶回家,约有二十余只,个个羽亮肉肥。

    
    在这一刹那间,狗剩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家里有一只鸭子不小心掉到了井里。
    辛宝宝就把鸭子吊上来,幸雪用铁锅烹制,小火慢炖。
    这样鸭肉才能充分吸收汤汁,更加入味,而且容易熟烂,肉质紧致,营养丰富。
    那鸭肉皮色金黄,口感纯正,每吃一口都是赚到。狗剩过了不久很想再吃,就自己把鸭子往井里赶。
    可鸭子嘎嘎叫着跟他捉迷藏,怎么也赶不到井里去,狗剩急得哇哇叫。
    辛宝宝听见动静过来了,叫他不要赶,自己会抓一只给他炖。
    可狗剩却对上次鸭子掉井里的印象太深,坚持认为不掉到井里的鸭子抓不住,不能炖,非要吵着要抓掉到井里的鸭子。
    如今想来,真是有趣。看到走过去的鸭子,狗剩肚里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口水情不自禁流出来了,他擦去口水,萌生了偷鸭念头。
    其实,他家里根本不缺吃的,饭菜中也不少肉。可山里孩子四处找野食已成习惯,见到散养之物难免动歪心思,再加本身淘,玩心重,自然生了偷鸭想法。
    狗剩已看好情形,那主人家白天都在田头地里忙,连屋门都没关,想是不担心有人去偷,鸭子依然放养在溪水里。
    这溪水靠山横流,地势低凹,水声淙淙,另一侧因了水的缘故,蒿草长得格外茂盛,几将这溪水完全遮住。
    若不是水声鸭鸣,外人经过,还真难发现这处所在。
    狗剩此前做了准备工作,拿自家鸭子练过几次,直惊得鸭飞鹅跳,还教幸雪一顿好骂,倒也教他练成了抓鸭的本事。
    怕只怕,将鸭子赶入了水中,就不是那么容易捞上来。
    狗剩让甄小宝在旁边望风,防有人来,自己则扑进草中的溪水。
    没一会,草丛中便传来鸭子们的高声惊叫,仿如遭到攻击般,叫得极响。
    一旁的狗剩慌张不已、左顾右盼、畏首畏尾、局促不安,小脸涨得通红,不停地轻声一声二声三声催促:“哥,赶紧地,赶紧地……”
    过了一会,狗剩终于探出头来,两手抱着只大鸭。鸭脖子被弯成环,鸭头自环中穿出,相当于打了个活扣儿,哪还叫的出来。
    甄小宝见狗剩得手,高兴得直拍小手,将地上的提筐递过,里面有从家里偷出的盐、洋火、调料等物。
    狗剩将大鸭放进筐里,又将自己上衣脱下,盖在筐上。还不放心,又隔着衣服将鸭嘴死死捏住,不教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快速离开,溪里的鸭群再次恢复平静,仿如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般。
    狗剩持刀将鸭子杀了,这是他第一次杀这么大的活物。好在他胆子大,平时见爹杀鸡鸭时,干净利落,便觉得不过如此,下手毫不含糊。
    反倒是甄小宝有点害怕,不敢上前,在旁边捂嘴看着直笑。
    两人找了处小溪,将鸭子洗剥干净,开膛破肚,按大人平日里的做法,拾掇了好长时间。
    狗剩平时最爱看大人杀活物,去毛开膛,现下自己做来,倒也有模有样。
    鸭子是母的,肚里蛋茬儿成串,呈淡黄色,个别已有鸽蛋大小,显是只正下蛋的好鸭。若被主人见着,岂不心疼死?
    俩小子可不管这些,他们往鸭肚里填上早先找到的野果,那果儿多未成熟,一看就色绿味酸,又在鸭身上抹了不少调料。
    俩小子找了处开阔处,架火烤起来。
    鸭腿上的油脂大滴大滴的落入火中,混着松柴的清香,虽未入口,已料到滋味佳美。
    可惜狗剩不会烤,最后竟被烤成了漆黑一团。俩小子或多或少都吃了些,这毕竟是自己亲手所为,吃起来味道虽怪,却别有一番滋味。
    93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了秋。
    秋天的拂晓,白霜蒙地,寒气砭骨,干冷干冷。
    这个时候,滴答河屯家家晾晒一些新鲜的蔬菜,到处都是晾晒的白菜和大葱,也有少量的干豆角丝儿、干茄子块、干黄花菜等等。
    大白菜和大葱是东北人最重要的蔬菜,为了防止在漫长的冬季的储存过程中腐烂,所以村民们都会在深秋时节,把大白菜和一些大葱拿到院里来晾晒一下,适当地去除里面的水分,再放进菜窖,以便长久地保持蔬菜的新鲜感。
    寒冷的冬天,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里自然不能少了大白菜的加持,还有大葱的调味。
    在缺少蔬菜的岁月里,干菜虽然和新鲜菜有很大区别,但也是味道不错的菜肴。干豆角丝儿炖排骨、干茄子块炖大鹅、干黄花菜炒肉,都是东北比较有名的干菜做法。
    这些活计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干的,要是早了,恐怕蔬菜要烂掉;要是晚了,蔬菜就冻坏了。
    需等到晚秋风起了,湿气消了,才好操持。
    还有的把沙果切成薄片,用线穿起来,挂在高处。沙果吃起来酸酸甜甜,口水都要流出来。
    收藏到了冬天,冻好的沙果格外甜,虽然对牙齿是一个挑战,但是一口咬下来,足够品尝很久。
    村民们人人闲不住,手上有了事干,这日子就有了盼头。
    盼望着,盼望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李家大院暂时安静下来,女人们都忙着晾晒,日子总归要过的。
    李宝金的病情经常反复,时好时坏的,四弟的暴卒,对他的打击远胜过身体上的病痛。
    这些日子,他总是做梦,梦见四弟当了大官,穿着官服,英姿勃勃、威仪非凡站在对面,背对着他。
    他满心高兴,冲着四弟背影,谄媚阿谀、打恭作揖,只差跪了下去。
    李宝奎突然转身,眼神很奇特。
    甚至很诡异。
    ──仿佛,那不是人的眼睛,而是暴风的一个中心,飓风内里的一个重心:然而那里面却是空的。
    两个空洞。
    他就站在那儿,像一只奇异的畜牲。
    突然,他眼睛翻白,舌头凸出,扑了过来。
    李宝金吓得失声大叫,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就惊醒了。
    醒来后,他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慢慢的,他变得苍白而憔悴,连眼睛都凹了下去,才不几天,就已老了十几岁。
    李家大人小孩见当家人终日病恹恹,都觉是个拖累,言语里不免风凉起来。
    李家的几个女眷,早没了往日的蛮横作风,见了村人,少不得主动搭讪客气。
    那日,马祖婆出去弄苣荬菜,想回家蘸酱吃。这苣荬菜也叫芹荬菜,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之功效,生在田埂间,地头上,四五片小叶,夏末秋初生长最盛,村人常拿小刀片连根挖起,清水洗净,蘸上豆酱,味道苦中带甜,十分清爽。
    马祖婆在路上遇见了肥姐,打了个招呼,破天荒叫了声大妹子。
    没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肥姐竟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飞也似地跑了。马祖婆大大讨了个没趣,闷闷不乐地回去了。
    这些天,有心细的人们总是发现肥姐家熄灯很晚,但屋里却安静得很,也少见两口子出门。
    这些怪异,给本来就不平静的滴答河屯更平添了几分神秘,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点什么。
    最初王仙伶和谢文东交往,需要个牵线的跑腿人,她便相中庄乾坤,发展为线人。
    谢文东抢劫滴答河之前,就是王仙伶提供的名单,该绑谁家,不绑谁家,都是她写下来,交由庄乾坤跑腿。
    王仙伶死后,庄乾坤再也无需跑腿了,但两口子的心情却无法平静下来。

    
    苣荬菜,是天然降血糖菜!
    日子在幸福中暗暗溜走了,因为得知父亲的冤仇得报,黄毛在山上过得又开心又快乐。
    因为山上物资充裕得很,众匪们长时间就没有出去敛络(收集财物)。
    他们常常围坐在饭桌上,大吃大喝着,吃一口鱼,咬一口肉,灌一口碗里的烧刀子。
    苦难的日子,就被他们这样一口又一口的咬掉,最后化为甘甜。
    倒是谢文东好像心事重重,见到黄毛也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痴痴的出神,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悲痛和忧虑。
    秋天的麒麟山真是一幅美丽天成的画卷,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湖水碧蓝,水亦柔媚。
    山脚下的月牙湖就像蓝宝石一样,点缀着群山。
    这天风和日丽,空气清新。黄毛和同伴小三子,闲来无事,便牵了一条狼狗,下山奔月牙湖而去。
    人世间的空间与时间都仿佛已远离了他们的生活,生命在他们,是奇妙而绿色的。
    这小三子比黄毛大两岁,刚入伙不长时间,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
    去年,胡子们到一大地主家砸明火。胡子们夺取财物的方式分好几种,一种是拿了就走,一种是绑票,最黑的就是明火了。
    ——抓住苦主后,采取用刑或毒打的方式,逼其交出藏匿的财物。
    小三子便是被抢地主家的长工。胡子把地主吊起来,放在锅腔(灶台,把锅拿掉)上烤,折腾了半日,弄出钱粮来。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恶的一面。 胡子也不想弄出人命,见到财物,便放了地主。
    大户人家遭抢事小,但经不起这又惊又吓,就举家搬走了。小三子就这样失去生路,就进山当了胡子。
    这小子长得还算壮实,高大威猛,但是十分善良,最见不得血腥。这种人当了胡子,也算是造化弄人了。他和黄毛年纪接近,所以很快打得火热。
    秋天的麒麟山,美景实在太多,一路好似置身于童话世界,金黄的菊花、火红的牵牛花,都争相绽开了俊俏的笑脸,枫树叶子片片连缀如火焰一般,比春天的花儿还要红。
    行至半山腰,黄毛忽然停住脚步,轻声说:“前面有人。”小三子瞪圆了眼睛仔细扫视了一遍,果然看到山下小路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晃动。
    二人警觉地弯下腰,慢慢靠近,看清山下有十多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戴千奇百怪。
    打头的是个中年汉子,长眉细目白净脸,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穿着挺讲究,也挺气派,一件紫缎长袍,袖口卷着,露出雪白的两股褂袖。女人们穿着和服套装,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和一般女人不同,白色的头巾缠在头上迎着阳光闪闪发亮……
    这些人走走停停,不时拿出张纸来写写划划。 黄毛人小器大,见这些人都是向未见过的陌生客,心想:“听干爹说,外面有许多歹人,这些人来这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黄毛和小三子见这些人来路不明,也不敢惊扰,于是返回山寨。
    谢文东听完黄毛的报告,火速率领十多个匪徒下山。
    黄毛带路,不一时便到了山脚下。可众人只隐约找到几个脚印,哪还有半个人影。
    脚印上有一排蚂蚁,鱼贯走过。
    它们有的叼着食物,有的衔着树叶、泥巴,有的比它们身子大几十倍,有的还重十几倍。它们就这样一只接一只的走着,忙忙碌碌,营营役役,但步伐丝毫不乱,姿态昂扬。
    偶尔有另外落单的蚂蚁对着走了过来,似乎是赶来声援的,遇上了另一只往窝里走的蚂蚁,彼此都稍稍停了下来,触须相互厮磨了一下,大家停了停,又各自赶各自的路,忙各自的事。
    它们背向而行,但心意已传。
    谢文东蹲下身,饶有兴味的看着它们,观察着它们。
    谢文东忽然抬头,道:“他们可能是日本人,最近东北各地来了很多日本垦荒团,打着垦荒旗号,要么假惺惺购买土地,要么干脆明火执仗,强行圈占。据说卧龙山一地,就有2000多户农民的土地全被垦荒团强占,可怜这些人只能流离失所,有很多饿死在逃难的路上。”
    众人惊讶不已:“日本人?”
    谢文东站起身,恨恨地道:“是的!东北地广人稀,有的是荒原、草甸、山地任人开垦。这帮日本坏蛋自己不肯下大力气开荒种地,却来抢咱们弄好的土地。他们占了咱们的好地,还得寸进尺,把山林也分了,不让咱们上山伐木头,谁敢伐木头,要吃枪子的。听说虎林县的村民上山伐木头,被他们开枪扫射,打死八人。”
    谢文东越说越激动,忽又语音一沉,尖利的语音又似深秋落叶一般沉静悲哀:“这帮日本坏蛋抢劫勒索,作威作福,欺压咱们百姓,甚至奸污咱们姐妹,他们以为到了东北,就可以横行无忌,无法无天。”
    风过云烟,风过群山,过尽人间,来这儿悠悠一个转忽,一片枯叶被吹了下来,在风中不停地翻滚旋舞。
    风吹到哪里去,它就得跟着到哪里去,既无法选择方向,也无法停下来。
    有些人的生命岂非也一样,也像这片枝叶一样,在受着命运的摆弄?
    回山后,谢文东让小诸葛守寨,他重新挑选了十多个好手下山。
    一一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也是死士。
    人不多,但个个精锐。
    过了几天,他们回山了。
    原来他们是袭击垦荒团去了,击毙了二十余人。
    没想到垦荒团不好惹,都是日本退伍军人组成的家庭,家家都有枪支,都会射击,有很强的战斗力。
    经历了一场浴血战后,谢文东团伙获得胜利,但也付出了鲜血的代价,人人负伤挂彩,以谢文东伤势最重,但很快就痊愈了。
    别人要三十天才能痊愈的伤口,他三天好了七八成。
    因为他有一种斗志,所以好得最快。
    人的斗志很重要。
    命运是不可操控的。命运更无可掌握。
    有的人一出世便在达官贵人家中,少了许多转折路,免了许多冤枉路,多了许多机会和靠山,但仍不代表他一生都幸福、快乐。
    富有的人,不一定便开心;尊贵的人,不见得就快乐。世上有的是大富大贵的人却不幸不福地过活一辈子。
    快乐却是人人可拥有的。快乐不是目标,而是人生过程中的一种感受。人不可以控制命运,却可以坚强斗志来改变它。
    奋斗的斗。
    志气的志。
    有着这等斗志,恐怕连鬼也杀他不死。
    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
    94
    这天晚上,胡子窝大排筵席,所有匪徒除了放哨的,全部入席。谢文东端着酒杯站起来,朗声说道:“兄弟们,干了!”
    说完仰脖饮尽,众匪都跟着饮尽杯中酒。
    谢文东放下酒杯,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酒渍,扫视一圈,才慢吞吞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眼下,就看怎么选出路了,大家知道马占山吧?”
    众匪点头道:“知道!端的名震江湖。”
    谢文东颔首道:“是的,马占山如今是东北边防军骑兵师师长啦。”
    “什么?”众匪大吃一惊。
    当时的东北,强盗大致可分成几种,有的是帮匪,有的是股匪,有的占山为王,有的四处流窜,有的坐地分赃。
    马占山出身绿林,虽然吃的是黑道饭,但行事与其他匪徒不同。打劫之前,必先打听事主确是声名狼藉,多行不义,方才下手,是以每次出手,越是席卷满载,越是人心大快。
    识英雄重英雄。东北王张作霖派军队去剿灭马占山匪部,几次无功而返,便派亲信私下打听。
    原来这马部时时得到当地百姓通风报信、暗中掩护,是以不败。
    张作霖没想到马占山口碑有这么好,正气、仗义,他觉得值得结交,便进行了收编。
    自古以来,黑龙江民风犷悍,马占山成立骑兵部队后,从上到下,悍不畏死,凶猛矫健。
    在日本武装开拓移民侵入自己家园的时刻,马占山毅然揭竿而起,率领部下同日本侵略者进行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武装斗争。
    谢文东说道:“最近马占山找到俺,讲了很多国事,百姓惨遭蹂躏,民不聊生;东北的资源被肆意垦采,疯狂掠夺……”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踌躇满志地道:“马占山指出,值此国家多难之秋,官府要收编咱们,成立东北陆军骑兵师步兵第五旅。”
    众匪听了,面面相觑,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小头目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大当家!兄弟们!依俺看,咱们不能马上答应,一个是形势不明,对方虚实不清,贸然起义就当了炮灰;二来是咱们的出身,这里有多少兄弟是跟官府结仇才上山的,到时秋后算账,岂不成了案板上的肉?三是咱们这些年没少和官兵开打,各有损失,到时一个锅里吃饭,能不记仇恨不念旧恶吗?”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都赞同这话。
    待大家说完各自看法,谢文东郑重其事地道:“这些担心,俺和马占山都谈了,他早知道这情况,说这打仗就像亲哥俩一样,即使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也都是中国人,而今要把枪口一致对外。再者他也是胡子出身,怕啥啊?为了表示收编诚意,官府把袭击咱们山寨的那个出谋献策主使李宝奎下了大狱,并酷刑致死。”
    原来,李宝奎剿匪无功而返,和带队长官谎报战果,获得升职嘉奖。
    便宜不能独占,茅坑大伙儿用。但李宝奎却不知人心险恶,几个下级军官眼看他靠谎话一步登天、飞黄腾达,如何不妒忌、憎恶?
    几个人有意无意把这秘密传到密山县驻地王司令耳朵里。
    这王司令本就是个粗人,并且不是一般的粗人,是莽到骨子里的那种山野村夫。
    为了掩饰自己的粗鲁莽撞,这王司令时常弄些诗词歌赋显摆。
    有一天,这老王听师爷在读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老王诗兴大发,也写了一首“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得意洋洋在军中发放。
    听到李宝奎谎报战功传言,老王当即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但又不好立即惩治。
    如果因为这事传开,那就说明自己愚蠢,受了李宝奎的欺骗,面子上挂不住。
    老王只好暂时把火压住,心中直骂:“妈拉巴子,竟敢骗到老子头上了。”自此便对李宝奎起了杀心,只等机会除掉。
    马占山向东北王张作霖打报告收编谢文东,获得批准。
    接下来,马占山和王司令交流收编事宜,顺理成章把罪祸魁首李宝奎打进大狱。
    有了张大帅的手谕,王司令名正言顺拘捕李宝奎。
    就这样,李宝奎被活活折磨死了。
    马占山和谢文东彼此都是英雄重英雄的豪杰,时常推心置腹,共图大业。
    江湖路上百战艰辛,此一生生世飘零。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
    为给张大帅报仇,马占山在黑河一带,谢文东在勃利一带,各自率领部下锄暴安良、替天行道,做出不少为民除害、令人叫好的事。
    但日本关东军岂能容得东北有这样的刺头人物,派重兵打击。
    在一次大战中,谢文东部队惨败,逃入深山中。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东北人民革命军帮助下,谢文东东山再起,组建成立东北抗日联军第八军,专门和日军、伪军对着干。
    当时,日本人是铁了心要占领东北,故使用两种手段:一是对无足轻重的百姓杀害——死了就不是敌人了;二是对举足轻重的人物收揽——把敌人变为朋友。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为了建立傀儡政权——伪满洲国,采取各种手段对马占山、谢文东、赵尚志这样的人物进行诱降。
    日本人的哲学是:收买人不如收买人心。没有人是不能买的,只在于你出不出得起这个代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无法挣脱的时代洪流。
    人是会变的。但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自己不会变。其实是应该要变的,当变即变的,只不过有些人是潜移默化的变,有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变,有些人是外形变,有些人在内心变,有些人小事变易,大节不变,有些人却毫无原则,只有性情不变。
    在江桥,马占山率领全体将士英勇战斗,与日伪军血战三天二夜,击退了敌人多次进犯。
    马占山终因孤军无援,伤亡惨重,一时屈服诈降,就任伪黑龙江省省长。
    马占山利用伪省长的身份,筹集了银元两百万、三百匹战马和十几卡车物资秘密送往黑河等地。
    四十天后,马占山带领亲随200余人离开齐齐哈尔,抵达黑河,通电反正,再举抗日旗帜。
    一寸山河一寸血。战争毕竟是极残酷的,那年春天,麒麟山上的积雪正在一点点地消融,裸露出的草皮,已隐约看见有一些嫩绿的芽草在地面正破土而出。
    日本人穷凶极恶地对东北举行了一次春季大扫荡,关东军驻密山本部调动了所有的兵力,向谢文东驻地麒麟山扑来。
    谢文东带着七八百名战士,埋伏在岔路口的山岭上,他们的身下正化冻的雪水滋滋地在山坡上流淌。
    中午时分,太阳已有些暖烘烘的了,远远地黄毛看到一大队日本人,举着枪扛着旗向麒麟山扑来。
    黄毛一遍遍察看自己手里握着的手枪,他的手枪里压满了子弹,在羊皮袄的外兜里也装满了沉甸甸的子弹,黄毛对这些子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黄毛握枪的手心里有潮潮的汗液浸出,他看了一眼趴在山坡上的战友们,那些战友一动不动,枪举在胸前,似一尊尊放倒的雕像,他看到这一切,心里平静了。
    日本人已经走到他们的眼皮底下了;日本人没有想到在他们头顶上还有几百支枪口正瞄向他们,日本人整齐地迈着穿皮靴的双腿,唱着叽哩哇啦的军歌。
    这时谢文东挥了一下手里的枪,喊了一声打,几百支枪便疯狂地开始射击了。
    黄毛看到,走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日本兵,没有丝毫反应便一头栽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黄毛兴奋地向山下射击着,他不知道哪个日本人是自己打死的,哪些是别人打死的,因为战场太乱了,岔路口已涌满了日本人,他疯狂地射击,日本人像被一阵风吹动秋叶般地飘落了。
    但日本人马上清醒了,四面散开,开始还击。黄毛听见日本人射出的子弹嗖嗖地从他头顶上掠过。此时黄毛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二狗、狗剩。
    子弹打光了,黄毛抓过羊皮袄外衣袋里的子弹装进枪膛,再把这些子弹射出去。他看到日本人倒下去了,也看到了身旁战友倒下去了。
    长成小青年的黄毛,在一时间,似乎一下子长大了,瞬间明白了一个浅显又真实的道理: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会杀死你。
    黄毛看到小诸葛躲在一棵树后,探着头正一次次向外射击,黑压压的日本人正一点点地向山上爬来,小诸葛举枪的手有些颤抖,不停地射击着。
    黄毛在看小诸葛射击时,一个半跪在山坡上的日本人正在向小诸葛瞄准,小诸葛一点也不知道。
    黄毛想喊一声,但还没有喊叫出,便看见小诸葛一个前扑,口里吐出一股鲜血,后脑勺也吐出一口血,伏在地上不动了,黄毛举起枪,把半跪在山坡上的那个日本人打倒。
    黄毛跑到小诸葛身边,他看到小诸葛的脸上没有伤口,那子弹是从嘴里射入的,在后脑勺钻出来。
    小诸葛大张着口,嘴里有血汨汨地流出,小诸葛大睁着眼睛,两眼惘然地望着初春并不蓝的天空。
    黄毛这时意识到,小诸葛已经死了,他望着小诸葛大睁着的双眼,还有那合不拢的嘴,黄毛想起小诸葛笑眯眯看着他狼吞虎咽啃烧鸡的情形。
    此时的黄毛心里很平静,他想到了生和死离得那么近,生就是死,死就是生。
    大队人马边打边逃,终于甩掉日本人的追击后,在一片树林子里,黄毛又看到了小诸葛。
    小诸葛还像死时那样,大张着嘴,瞪大一双惘然的眼睛,很多人围着小诸葛哭了,他没有哭。
    黄毛坚信,人死是有魂的,人死了,魂还活着,那个魂谁也看不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小诸葛的死,给了谢文东沉重打击,他摇晃不止,差点倒下。
    谢文东觉得自己是一条被囚禁的狼。他站在山坡上,望着那些围着火堆呼三喝四,喊七叫八,狂呼乱叫的手下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过够了这样的生活!
    在被张作霖东北军收编的日子里,谢文东以为,从此便会结束胡子的生活了,可没想到,因为军资不足,吃了上顿没下顿,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仍回到自己的山寨居住。
    他们穿着东北军的衣服,仍要去偷去抢,去绑一些大户人家的票,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军人,而结束胡子一样的生活。
    千变万化的是人心,纹丝不动的是命运。谢文东不想让手下的人去偷去抢,可不偷不抢,又吃什么喝什么呢?
    他知道要想拢住这些人的心,只能让他们去偷去抢,去山下抢女人,回来享用。
    这些人也没有更高的奢望,只要有酒有肉,有女人,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会舍命去干。
    后来加入东北抗联,成立第八军,更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被日本人追击得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多次吃草根树皮喝雪水充饥。
    眼下的处境,真是别无选择!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悲惨的境界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失望,不是挫败。
    而是到了这种无可奈何,别无选择的时候。
    患难和享乐,永远是变的源头,很少人能在受尽煎熬苦难和享有荣华富贵之后,能够全然不变的。
    小诸葛死后,日本人又来扫荡几次,最终在密山县平阳乡(今鸡东县平阳镇),大队人马全军覆没,活着的弟兄们被俘。
    所有人被俘后,除了谢文东一人,其他人都押往牡丹江战俘大本营,这里集中了东北各地战败被俘虏的成千上万名抗日军人。
    谢文东被送往日本接受奴化思想教育,最终选择了投降,在东京受到天皇裕仁的召见,并跪在所谓“忠魂碑”前忏悔谢罪。
    山河拱手,为君一笑。自此,谢文东充当了日本帝国主义忠实打手。
    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95
    日本人把牡丹江战俘集中营的战俘们分身体好坏程度,分批押往一个煤矿当苦力,身体健康的,立即押过去。
    有伤治伤,有病治病,治好了再押往煤矿。
    实在治不好的战俘,日本人也不墨迹,就地枪毙解决。
    战俘们陆续前往的煤矿,离黄毛家乡滴答河屯很近,仅十余里地,叫“密山炭矿株式会社”。
    当时日本人打着中日亲善,再加上兔子不吃窝边草,没有对滴答河屯实施“三光政策”,所以从不打扰小村。
    当然,滴答河屯乡亲们并不知道黄毛他们成了俘虏,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挖煤。因为这是军事化煤矿,周围全是电网,外人根本进不去。要是一不小心走错进去,下场就是——有去无回。
    哨子响了,尖厉的喧叫把静寂的暗夜撕个粉碎。战俘们诈尸般地从大通铺上爬起,屁股碰着屁股,脑瓜顶着脑瓜,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下地穿鞋。
    八号大屋没有灯,可并不黑,南墙电网的长明灯和岗楼上的探照灯,穿过装着铁栅的门窗,把柔黄的光和雪白的光铮铮有声地抛入了屋里。
    铁栅门“哗啦”打个大开,战俘们挨在炕铺跟前,脸冲铁门笔直立好,仿佛两排枯树桩。
    黄毛立在最头里,探照灯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耳旁还老是响着尖厉的哨音。
    每当立在惨白的灯光下,黄毛总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哨音是探照灯发出的。
    小三子一只脚悄悄勾着鞋子,两手忙着扎裤子。不知谁放了一个屁,不响,却很臭,小三子骂了一句。
    龙川太君打着贼亮的电棒子,引着两个日本兵进来了。电棒子的灯柱在弟兄们脸上一阵乱撞。
    后来,龙川手一挥,两个日本兵把一个弟兄拉了出去。黄毛认出,那弟兄是过江虎习中志。
    过江虎习中志原来是威虎山胡子,后被东北军收编,和日本人打了数次仗,提拔为连长,直至做了俘虏。
    黄毛心头一阵发紧,突然想尿尿,身旁的小三子扯了扯他的衣襟,压低嗓门说了句:“怕……怕要出事!”
    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飘来的。
    黄毛没作声,只把一只脚抬起,用脚跟在小三子脚尖上踩了一下。
    高台阶上,龙川在叫:“八号的,通通出来站队!”
    黄毛看看站在另一排头里的排长张贵银,二人几乎同时机械地迈着脚步,跨出了八号大屋的窄铁轨门槛。
    院子里已站满了人。一号到八号的弟兄,已在他们前面排好了队,他们也驯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
    黄毛站在斜对着高台阶的水池旁边,前方三步开外的地方立着一个端三八大盖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烟,一阵阵撩人的烟雾老向他鼻孔里钻。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墙电网上的一圈长明灯和岗楼上的四只探照灯,为这三百多名马上要下井干活的战俘制造了一个不赖的白昼。
    龙川站在高台阶上,一手扶着指挥刀的刀柄,一手牵着条半人多高的膘壮狼狗。
    狼狗不住声地对着弟兄们吼,身子还一挣一挣的。
    台阶下,站着许多端枪的日本兵。其中,有两个日本兵夹着过江虎习中志,嘴里叽哩咕噜咒骂着什么。
    习中志驼着背,歪着脑袋,嘴角在流血,显见已挨了一顿揍。
    龙川冷冷地盯着习中志,他苍白瘦弱的身体发软,全身所有的肉都削掉了,骨突突地暴出的瘦骨似乎可以看到死亡的阴影。
    但尽管如此,他的脸上仍然流露出精神的气色,闪现出一种对自己的生命已不抱希望却仍然与病魔做斗争的顽强意志。
    由于病情使他时不时咳嗽,不咳嗽的时候,这个痨病鬼得的是喜欢用阴险的沉默制造恐怖,战俘们对他恨个贼拉死。
    狼狗疯狂地叫。
    狼狗的叫嚣加剧了溢满院落的恐怖气氛。
    命运往往非常残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残酷的时候,你才会分外感受到它是确然存在的。
    黄毛感到不舒服,原来一只蚂蚁爬上了脚面,又顺着脚面往腿杆上爬,他没看到,是感觉到的。
    黄毛挺着脖子,昂着脑袋,目视着龙川,心里却在想那只蚂蚁。他想象着那只蚂蚁如何在他汗毛丛生的腿上爬,如何用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树林里乱冲乱撞似的。
    平阳大战是他做为一个军人的最后阵地,没有比树林里更可怕的地方了,里头长满了桦树、山毛榉和橡树,还有高高的荆棘,十步之外的人是根本看不见的。
    黄毛持枪小心翼翼地前进,处处是花——报春的小黄花、藏红花,周围是颤动的枝条组成的厚墙,从那里飘下绿叶迷人的清香,地上凑集着形形色色的苔藓,从毛虫形直到星形,人走在这里悄然无声。
    突然,黄毛听到一阵密集的子弹声音,赶紧趴下,但仍被流弹击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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