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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七子》(原创长篇小说——灵石著)[第5页] |
作者:灵石的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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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了这两桩飞来的不幸,关家许多天听不见笑声。母亲大病一场,头上一下子生出许多的白发。多亏关家新来了个极贤惠的儿媳,给心悲身痛的母亲添了许多的安慰。除却洗衣做饭,做一大堆的家务,杏子时时守着母亲嘘寒问暖,殷勤服侍。那轻轻的喊“妈”的声音带着几丝胆怯、几许亲暖,令母亲享受无比。母亲病重那几天,杏子每日早晚用热毛巾给母亲细细擦拭身体。让母亲内衣一日一换,自己紧着洗净搭晒。母亲服药、吃饭,直是杏子把杯碗端至母亲跟前,慢慢喂送,不让母亲劳作丝毫。一日,母亲把大哥唤到跟前,郑重对大哥说道,“儿啊,你找了个好媳妇,妈也找了个好闺女,杏子既是咱关家的媳妇,又是咱关家的闺女,你得好好待她!”看大哥紧着点头,母亲又道,“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结婚那天的事,在你这儿肯定过不去,不定哪天,你就得去找郭家寻事,替老六出气,还有狗儿和东根,是不是?”大哥听后不语。母亲叹口气,接着道,“娶了媳妇,成了家,凡事就再不能由着性子,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她怎么办?这么好个媳妇,整天为你担惊受怕,你就忍心?这将来有了孩子,就更不一样,你得让他们日子过得踏实!咱不图什么,就图个安稳,一家人和和睦睦的,那有多好!所以,你听妈的,好不好?跟郭家的仇,咱不追究了,我们也斗不过人家,人家掌着权呢。所以,认了,咱认了,你说呢?”母亲眼睛盯着大哥问。大哥好半天不语,母亲就一直盯着,大哥瞅一眼杏子,杏子正怯怯地望着他。“妈的话,我记下了”,大哥道。母亲点点头,笑着冲杏子说,“别怕他,以后管着他点,也许他更听你的。” |
六哥早想着要报复郭家老五,猛子和小四劝六哥此番不要出头,让他们两人替六哥出气,六哥坚决不肯,咬牙说要把郭家老五给撕了。因晓得这郭凯在跟那发电厂 的“疤脸”有仇,三人便密谋找机会既痛揍了郭凯,又让他搞不清是谁下的狠手。于是三人每晚在路边预先隐蔽,盯着一群群上完晚自习从学校出来的学生,专等郭家老五出现。无奈那郭凯身边总有一群的跟随,三番五次,六哥几个竟瞪眼找不到机会下手。六哥急得冒火,猛子建议晚上偷偷去砸郭家的玻璃,吓死那家人!六哥说只有亲手恶揍郭凯一顿才能解气。那小四是个极鬼灵的,又生出个主意,说那郭老五一帮人在学校上完晚自习,遇上水泥厂礼堂放映电影,总会跑去看个尾巴,几个家伙一进去就跑到挨着厕所门的那块空地站着,一边看一边吹口哨起哄。“我们几个提前藏在厕所,那里面黑乎乎的,好下手!等那小子进来尿尿,立马把头蒙住,捂住嘴,打他个半死!我们跳墙走人!”小四道。“他妈的,小子要是不上厕所,是不是让老子一直呆在里面闻屎味!”六哥不满回道。但因别无主意,两天后,水泥厂礼堂又放电影,六哥召来小四和猛子,说就按小四说的,不妨试试。没想到事情果如小四神算一般,那郭凯一进礼堂便急着先去厕所撒尿,六哥三人虎狼般猛扑上去,便是一顿无声的快速暴打。几分钟过后,三人跳墙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郭凯挣扎着从满是屎尿的地上爬起,浑身臭味,愣是不敢进到礼堂。因六哥预先发令,不许让郭凯脸上留下伤痕,只管在其身上痛揍,郭凯回到家里,竟跟家里人谎称在厕所里绊了一跤,因此脏了衣服。老大郭天私下使劲逼问,郭凯方才说了实情。虽毫无证据,郭天心里明白,这事关家兄弟脱不了干系。自此,关郭两家仇上加仇,彼此提防,愈加对立。 |
正值暑假,林老师结束高考,我关心她这次考的情况,跑到她家去询问,不巧遇上郭妹正在林老师家坐着。郭妹看见我,把身子迅速扭到一边,脸涨得通红,很快便站起身跟林老师道别。林老师笑着把郭妹送出门外,我倚门望着郭妹,见她回头跟林老师招手时急促扫了我一眼,那样子就像是跟我说,以后两人不要再见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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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林老师终于考上了师范学院,在苏溪镇一时被传为有理想有毅力的典范。丈夫梁军一改先前的强势,整天对妻子陪着笑脸,在外面遇上人们祝贺奉承,也不客气,紧着露出一脸的得意,说他这辈子最行运的事就是一不留神讨了个好老婆。阿乔则再次落榜,连个上技工职业学校的分数都没有够上,直把丁家夫妇气得头痛,里外无话。阿乔早知会是这样结果,说题比去年难了许多,也怪不得她,林老师不过也刚过了分数线。又说明年还会接着再考,这一年不打算出屋了。但丁可彬、覃芸夫妇看女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已对她丧失信心,两人相视,同时叹气,一时竟不愿说半句安慰鼓励之语。果然,没几天,阿乔早忘记了自己立下的誓言,每日打扮一新,如平素一般,目中无人,冷面穿行,静下来便靠读几本闲书或编织新样子毛衣打发日子。 |
那郭天先前听说阿乔喜欢上了关家老大,把肺都气炸了,后来得知关家老大找了个村姑,阿乔则一心一意要考大学,发誓定要离开苏溪这个山间小镇,慢慢地便不再惦记阿乔,不久便跟个水泥厂医院里的漂亮护士眉来眼去,私下好上了。但这会儿眼瞅阿乔高考再次落榜,郭天心里不由得幸灾乐祸,左右思量,觉得又来了机会。很快,郭天便冷落了那漂亮护士,开始进攻阿乔。知道阿乔是个爱穿戴的,郭天托人从上海买回件漂亮裙子,又托平素跟阿乔相好的那个叫萍儿的女子把裙子拿给阿乔看。阿乔一瞅那裙子,便喜欢得不得了,问是在哪里买的。萍儿道,“你也别问在哪里买的,看你这么喜欢,干脆就送你了,穿在你身上比穿在我身上好看!”阿乔笑道,“你可别逗了,啥时变得这么大方,你说多少钱,我买了!”萍儿不依,推却几次,这才说了价钱。第二天阿乔便换上这件漂亮裙子上班去了,在厂部办公楼门口遇见郭天。郭天忙迎上去搭讪,“哇!立马就穿上了,好漂亮!我就知道你喜欢,在这儿等你好久!”阿乔无心理会,已走出几步,突然觉得不对劲,扭头朝郭天盯去,见郭天双手抱臂神情得意地发笑,动换食指指一下她的裙子,紧接着竖起大拇指,把这个姿势定住。阿乔回想郭天刚才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裙子跟这个人有关。阿乔气极,上楼找到萍儿拽到一边问个清楚,不由得大发一顿脾气,然后不由分说拉萍儿进了厕所,一刻不等,非让萍儿脱下裤子,两人立马交换。萍儿穿着新换上的裙子去见郭天,前后经过一说,把个郭天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那萍儿心有攀附郭家之意,早先曾听自己母亲说过与那郭家母亲路上闲聊时听她有意无意夸赞过自己,心愿由此种下,借着些工作上的联系,一有机会就跑到郭天那里转悠,矜持间故意闪烁几许异样的眼神,好让郭天动心,哪料这郭天心里只惦记着阿乔,热脸专往个冷屁股上贴,愣是不知她的存在,直让萍儿嫉妒得咬牙,恨自己长相家境全落在阿乔后面。此番郭天托萍儿给阿乔送裙子,萍儿料知结果如此,心里高兴,这会儿便想让郭天看看,自己穿上那裙子亦并不比阿乔逊色多少,既然阿乔不要,不如就自己穿了。但郭天阴沉着脸,并不放话索性就把裙子给了萍儿,也不好说什么,道一声谢,扭头走了。待萍儿只好将裙子还给郭天,郭天心里止不住翻江倒海,日日偷偷捧着裙子端详抚摸,感觉那上面满是阿乔身体的余香,直至想入非非,一发不可收拾。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半年过去。杏子怀上了身孕,肚子渐渐鼓了起来。杏子羞得不敢迈出关家院门,母亲不依,笑着强拉杏子出去,一路让人知道关家很快要有个宝贝出世,又叮嘱杏子好生照顾自己身子,家里活计尽量少做。杏子爹娘下山来看望闺女,想让闺女回娘家住上一阵,让当娘的也尽点心疼照料之意。杏子偷偷看自己婆婆的脸色。母亲先不语,停了一会儿盯着杏子问道,“你的意思呢?”杏子赶紧摇头,道,“怀上孩子,山上山下跑来跑去的,都跟着操心,能不回就不回了……”旁边杏子爹娘忙回应那就别回去了。“你娘想你,她也就这点心思!我嘛,是想……”杏子爹乐呵呵解释道,被杏子娘紧着止住。杏子娘不停地摆手,红着脸要说什么,母亲笑道,“一样是当娘的,这我心里还能不清楚?可眼下是个要紧的时候,也不知道她这胎坐得稳还是不稳,一旦出个差错,那就后悔死了。等她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过了满月,那时候你们接回去踏踏实实住上几天,我这儿也能放心”,又瞅瞅杏子爹,接着道,“我知道亲家的心思,想在乡里乡亲们面前要个光彩,那时候也不迟,还正是时候!摆上几桌满月酒,正儿八经能收几个礼呢,不是?”一席话说到杏子爹心里去,引得他露着发黑的牙齿红着脸哈哈大笑。晚上杏子跟大哥说起这事,大哥揪揪杏子的鼻子,笑问,“妈要是同意,你想回去?”杏子钻到大哥怀里含羞道,“那要你跟着回去。”大哥道,“那就跟不回没区别了,是吧?”“有区别,又能看见娘,又能看见你!”大哥抚摸杏子的一头秀发,想着被自己救过性命的苦命的杏子娘,叹口气问道,“娘过得好吗?”杏子半晌无语,附在大哥身上脸贴大哥宽阔的胸膛,又抚摸大哥厚实的嘴唇,眼眶湿润说一句“娘没我命好”,后又说,“我命好是娘死了两次换来的,老天爷发善心就把我交给你了……”一边说,一边便眼泪汪汪了。大哥不许杏子伤心,说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杏子便赶紧收了眼泪。两人搂抱着暖暖亲昵一阵,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杏子说早上跟母亲一起出去买菜,路上碰见了玉琴,玉琴紧着跑过来说话,母亲直是不理,自顾往前去了,回头问罢玉琴都说了些什么,便骂玉琴是个肚子里不长心肺的东西,若从此一发不再跟关家来往,虽然恶毒,倒也还让她看得起,没皮没脸地总惦记着吃回头草,才真是恶心,让别人觉得这么个烂货,别人家不敢要,愣是缠上关家了!大哥听了笑道,“妈心里有气,所以专挑难听的说,其实玉琴倒也不是个坏人,关键是老二,我怕他扛不住,总有一天还得把玉琴给领回来。”杏子便想自己也是大哥硬给领到关家的,不由得同情起玉琴,身子更加贴紧大哥。 |
如大哥所说,二哥果然是个扛不住的,从前总是受玉琴的摆弄,如今看玉琴一再痛悔,慢慢的便心有不忍了,又迷恋玉琴丰满的身子,终于原谅了玉琴。二哥不敢跟母亲讲自己心事,便跟大哥商量对策,大哥瞅个机会拽着二哥去见母亲。大哥刚说几句,母亲早拍着桌子大骂起来,叫二哥滚得远远的。二哥羞得赶紧走开,留下大哥一人劝解母亲。大哥替玉琴说了些好话,又说这玉琴有了这次丢脸认错,再进关家,少不得要夹起尾巴做人,少生是非,只要母亲不高兴,好话赖话给她一顿数落,量她也不敢埋怨顶撞,只能一边听着。此时二哥站在外面,央求祖母也进去劝劝母亲。祖母撇一下嘴,瞪着眼睛指指二哥鼻子,道,“你那个玉琴,放在过去,少不了挨男人的鞋底,打上几次就老实了!”虽气呼呼如此说话,祖母进去,不免也替玉琴添了几句好话。但母亲岂是好劝的,关家受了玉琴家这么大的羞辱,她正觉得有了机会大大地出口恶气,替关家挽回颜面,让镇上人知道最后丢脸的到底是谁。眼见母亲毫不松口,直是骂声不断,二哥就想学着大哥的样子给母亲跪下,不料更加激怒母亲。母亲连踢带打,追赶着几下子便将二哥轰出屋子,指着门外骂道,“好不知羞耻!当我是个糊涂的!你以为那个玉琴能跟杏子比?那可差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大哥不敢再劝,正要悄悄走开,母亲喊住,厉声道,“你给我告诉老二,就是求情也轮不到他,也轮不到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关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她那个出鬼点子的妈亲自过来给关家赔不是,让我高兴了,我就认这门亲!不然都是妄想!” |
二十三 二哥将母亲的话告诉玉琴,玉琴回家便逼自己爸妈到关家认错,道,“想想也是活该,落井下石,咱们家做的好事!他妈能这样也算给了我们家面子,还是建国求来的,所以这回横竖是躲不过去!这也不是为了别人,为了你们自己的女儿,你们过去替我揽下不是,回头我在关家,也不至于老抬不起头来,况且关建国他还是听我的,凭这个我就不怕!” |
玉琴爸妈一晚上睡不着觉,想着就这样低眉下眼跑到关家去赔礼道歉,让外人知道,还不给笑话死,关家又怎舍得不去到处传扬,自家好端端一个闺女真是狗屎都不如了。两人长吁短叹、互相埋怨,后悔当初不该跟关家悔婚,又骂自己女儿是个天生的糊涂虫,早知今日,当初硬拦着不让去关家退亲也是能拦住的,如今演这一出,愣是要把大人的脸给丢到粪桶里。气话说过一阵,不由得商量起到了关家该说些什么,关家该不会连门都不让进就给骂出去吧。想着想着,一向喜欢算计的玉琴妈便忍不住哭了起来,骂关家那当妈的心眼歹毒,杀人不过头点地,女儿已一再认了错,仍然不依不饶,就算最后好事成了,往后这亲家之间,哪还有自家争理的地方!但事到如今,玉琴爸妈也不敢再有别的盘算,知道跟关家退亲已引得街坊邻居议论纷纷,保不齐都是同情关家耻笑张家的,这样一来,以后谁还愿意找上门来再跟张家提亲。 |
第二天上午,玉琴爸妈各自从头到脚收拾一番,认真带了几样礼物,一路躲躲闪闪奔关家而来。 母亲正跟雨来妈在屋里闲聊,杏子拿着抹布挺着怀孕的肚子四处慢慢洗擦,一边听着母亲和雨来妈说话,忍不住跟着发笑。雨来妈出奇待见杏子,一有空闲便跑过来跟母亲和杏子说笑一阵,瞅着杏子俊俏贤惠模样使劲夸赞,又仗着生过几个孩子,替母亲向杏子传授些做孕妇的经验。此时两个女人正议论杜婶家儿媳妇嘴馋爱偷吃的事,母亲咬着牙说玉琴简直跟杜婶家儿媳妇一样的德性,从前老二常从车站食堂带点好吃的回家,自从跟玉琴好上,就全让这个嘴馋的一个人偷偷享受了。正热闹说着,杏子从窗户瞅见有人进了院子,唤母亲说来人了。母亲站起身一看,冲雨来妈道,“这可说着了,刚说鬼鬼就来了!” 雨来妈紧着起身出屋,冲玉琴爸妈点点头,在院门口停下来回头张望,正遇上玉琴妈也回头瞅她,雨来妈便赶紧消失了身影。 |
“建国他妈,在家吗?”玉琴妈压着声音低低喊道。 母亲推门出来,陡然装出吃惊的样子左右打量玉琴爸妈,道,“亲都退了,还来干嘛?是不是觉得关家还欠你们什么!” 玉琴妈一脸愧笑,忍不住扭头看看身后,道,“到这份上,也不怕谁笑话了,今天就是听关家数落来了,都是我这个没脑子的犯贱,一时糊涂,给关家添了大堵!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个仁礼大道,硬是不做人,让人家背后指脊梁骨,玉琴说是活该,哎呀,好好的非得闹这一出,可不就是活该!建国妈,今天不管你说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能受,就是活该!实在是活该!”玉琴爸躲闪着母亲的目光在一旁“是啊是啊”地紧着附和自己老婆。玉琴妈指着丈夫又道,“人家倒是拦我了,玉琴也哭闹,不让我干那不要脸的事,可我,哎呀,一时鬼跟上了,就是过不了那个劲,真是脸都不要了!” 母亲冷笑,讥讽道,“你也别把自己说成那样,我们可受不起,你家玉琴是金枝玉叶,就该找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关家狗屁都不是!哼,老二又是个没能耐的,老实巴交的,连个正式的工作都还没有,张家后悔结了这门亲,我们没怨言,高攀不上!”母亲声音由不得便抬高了。杏子在屋里偷听,冷不防听见母亲在外面喊她名字,叫她老实歇着,别老想着干这干那的,肚子里的孩子要紧。杏子赶紧回道,“妈,我知道了。” “亲家生气是应该的”,玉琴爸道,“换了我们,也一样气不过,实在是对不住了,现在呢,两个孩子,他们倒是……” “倒是什么!关建国他得听他妈的!”母亲立时把玉琴爸后面的话顶回去,接着冲玉琴妈尖锐喊道,“你家玉琴不听你这当妈的,那是你这当妈的没能耐!换了我,再敢跟关家来往,就打断她的腿!还要脸不要脸了!”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玉琴爸妈脸色一时都变得非常难看。母亲哼一声扭身便甩门进屋去了。 |
玉琴爸妈是打定主意来服软的,临来时想过关家也许连门都不许两人进去,但却不愿去想若真遇了这样境况,又该如何下台。此时两人待也不是,走也不是,又怕此时冷不丁进来个外人看见两人受的这般待遇,那真是恨不得要钻到地缝里去了。两人正尴尬难受着,忽见杏子推门出来。玉琴妈赶紧笑眯眯迎上去,说玉琴在家里不知夸了杏子多少回,眼看两人就要成妯娌了,让她这个不知好歹的妈愣把事情搞糟了,说着说着玉琴妈眼泪就掉下来了,总算找到个让自己好受些的场面。杏子笑笑,道,“别在外面站着了,进屋吧。” 玉琴爸妈立时喜不自胜,却又不免犹豫几许,缩手缩脚进了屋子。 |
母亲坐在椅子上,扭着脖子,眼睛直不往玉琴爸妈方向看。杏子招呼两人坐下,羞怯地笑一笑,便躲到里屋去了。一阵冷场,玉琴妈咽过几回口水,满脸堆笑开始说话,其后夫妇俩轮着向母亲大赔不是。好半天过去,母亲头终于慢慢转了过来,道,“我这心里怕是一时半会儿舒服不了,心伤透了!杏子好心眼,老早就劝我不要再计较了,可我不行,过不去!好歹咽不下这口气!但今天也看出你张家是诚心实意来认错的,让我说什么好呢?关家不是那不讲理硬要把事情做绝的,生气归生气,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我这当妈的只好退一步,不再计较了。” 此言一出,把个玉琴妈感激得痛哭流涕,不多时,两家已像一家人一样交相和应、欢颜笑语了。母亲留玉琴爸妈吃午饭,玉琴请假没去上班,在家里着急了一上午,等不到自己父母回来,终于按捺不住,跑到车站食堂去找二哥。二哥正忙着,被玉琴催促,也顾不了许多,慌慌张张跑回家探听情况。母亲瞅见二哥,不由得脸便沉了下来,不愿搭理他,竟一时过不去先前对二哥的怨气,瞅见玉琴爸妈眼睛追着二哥,一脸的欢喜钟爱,心里愈觉不悦,心想这是替人家养了个儿子,一场较量下来,表面上是关家得了面子,实际上却是让张家赚了便宜,所以张家舍得把老脸不要跑到关家来赔礼道歉! 过了年,关家二度娶亲,却不像大哥娶杏子时那般大张旗鼓,只告了至亲好友,在铁路食堂摆了三桌宴席。玉琴家初次嫁女,又因洞房设在自家,喜事反倒办得隆重。正如母亲所料,二哥婚后便一发粘在了张家,每次回到关家,倒像是个客人,憨憨笑着,心里惦记着张家事情,说不上几句话,早跑得没了踪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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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久,杏子生产,生下一个女孩。大哥笨手笨脚,头一次把个小猫狗般的婴儿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做梦般一下子便做了父亲,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去亲近这闭着眼睛唧唧出声的小小活物,在众人面前立时羞得脸红起来,又怕不小心伤了孩子,没一会儿就把孩子递给母亲了,却总在孩子身边左观右看,偷偷发笑。母亲希望是个男婴,杏子怀孕时喜欢吃酸东西,老话说“酸儿辣女”,所以家里家外早热闹议论杏子的肚子里必定是个长着小把儿的男孩,如今生下个女孩,母亲不由得感到失望。杏子哪能看不出,眼睛紧盯母亲脸色,强颜欢笑间眼里早滚动出泪花。母亲笑道,“关家缺女的,我正盼着是个女孩,没想到一下子就称我心了,你倒哭起来了!再说,生男生女,你们两个人的事,又不是你一个能定的,快别想没用的了!”大哥也紧着安慰,杏子的心情这才慢慢好了起来。因孩子在太阳落山前降生,母亲给她取名红霞。 |
第二天一早把红霞从医院抱回,关家一时热闹。三哥已在车站做了临时搬运工,早早走了,四哥五哥六哥和我都在家。兄弟们从没见过刚出生的婴儿,觉得新鲜,便要进大哥的小屋里去看,母亲急急挡住,道,“知不知道大人嘴巴眼睛里都有毒,这么多人进去围着看,大人的臭气毒气都让孩子吸进去了!想看,那就轮着!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等过了满月,想怎么看都行!”于是,五哥抢着先进去了。最后一个是六哥,六哥冷冷冲我道,“你们看了就行了,我不进去了,不就是个小孩!”说罢打着响指扭身离去。六哥对大哥心存不满,故而如此,他觉得大哥怕了郭家,曾说不会放过郭家老大,快一年过去了,却半点动静没有,有空便围着老婆转,成了个窝囊男人,直让那郭家兄弟在苏溪地面愈发趾高气扬,看样子已不大把一直霸气冲天的关家兄弟放在眼里。 |
玉琴跟着二哥过来凑热闹,看见阿乔,想起自己跟这个美人胚子都是一样喜欢过关家老大的,不由得心里翻出一股快意,觉得关老大当初没看上自己也是自然,他不是连这个男人们但凡见了都止不住要咽口水的丁大小姐都没看上吗!至于杏子,玉琴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再嫉妒她,她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可怜妹子,她就是因为可怜,关家一家人才护着她、抬举她,就让他们使劲护着、使劲抬举吧,再护着、再抬举,她也逃不脱是个乡下人! 阿乔厌恶那件曾闹得满城风雨的玉琴家跟关家退亲的事情,更讨厌听人说起过玉琴也曾暗地里中意关家老大,因此对玉琴爱答不理,只顾跟杏子说话。玉琴竟一时看不出,缠着阿乔问一种新式毛衣的织法,跟杏子要了针线,便要阿乔手把手教她。阿乔碍于杏子情面,只得应付着教玉琴几下。玉琴说她前两天见车站梁站长家二闺女穿了一件更洋气的毛衣,开衫系扣样式,领子翻得好大,真漂亮!“这女的可真够骚的,在学校时就是个骚货,就怕别人不盯着看!哼,再打扮也就那副德性,以为自己是个好看的!”阿乔听得不耐烦,冷笑一声就要走开,玉琴紧着拽住,问阿乔听没听说梁家的事:上了大学的梁家大儿媳林老师在大学里跟别人好上了!这梁家有戏看了!阿乔听了一惊,杏子也不由得好奇,等玉琴后面的话语。“我也是这两天刚听说,我们陶瓷厂里有人知道”,玉琴道,看阿乔和杏子都被吸引住,便愈发来了兴致,故意把声音压低。“知道吧,我们陶瓷厂去年也有个考上大学的,是住厂子里的单身!那家伙可臭气了,没考上的时候就挺牛的,谁都看不起,还敢跟厂长吵架,把厂长顶得说不出话来,考上就更牛了!你说我们那个侯厂长也贱,明知道不可能,还非得去碰一鼻子灰,见人家考上大学,就想把自己闺女许给人家做媳妇,也不想想人家能不能看得上。人家走了,背后又说人家坏话,说这人品行不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要不是厂里护着,觉得他不容易,他就是考上了,也过不了厂子的政治审查,落个白考!”正说着,睡着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杏子赶紧抱到怀里拍哄。这时大哥进来拿椅子,问阿乔有没有事,要是没事,就留下来一起吃饭。阿乔笑笑,道,“有事没事都让你说了。” |
等大哥出去,玉琴立刻接刚才的话说道,“只知道这家伙牛,一考就考上了,但考到哪了,人一走,早忘了!原来是跟林老师一个学校!这知道的以为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事先早约好了呢!反正,两个人一进校门就勾上了!你还别说,那家伙看着跟林老师真挺相配,小白脸,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梁瘸子强多了。不过,都说林老师当年是被梁家骗过去的,你信吗?我才不信,傻子都明白,她林家能不图人家梁家什么?两个儿子都招到铁路上上班了,都是正式工!” 阿乔听罢冷笑,道,“别给人家瞎传了,这事真的假的,谁看见了?谁又能看见!有人吃饱了撑的,嫉妒!” “呀呀,这你问对了!还就有人看见了!不看见也不会传得有鼻子有眼!陶瓷厂有人亲眼看见的,人家出差,跑到学校去看那个黄敬东,啊呀,就是这么巧,你猜怎么着?碰巧看见黄敬东跟林老师一起出校门,生生就让给撞上了!说当时两人脸刷的一下子就都红了,你说,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那又能证明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走路?这谣都是这么造出来的,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损人不利己!”阿乔愤愤说,想起自己母亲和自己在这苏溪不知被人造了多少谣。她把脸转向杏子,接着道,“杏子妹妹,我跟你说,我跟你们家关建中还一起走过路呢,哼,立刻就闹了个满城风雨,说我跟关建中好上了,要是真好上了,怎么他把你给娶了?……脸红?说看见人家脸红了,哼!谁信!添油加醋,一听就像是后加上的,再往狠里说,就该说看见人家抱一起了!我说这造谣的人真不要脸!” 玉琴脸上不由得显出不悦,咬牙瞄了阿乔一眼,但翻出舌头舔舔嘴唇,立刻摇晃着身子笑起来,“好好,咱就当它是造谣了,你要是不信,我也不信,确实,反正我是没看见。这事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是有,早晚包不住。” |
杏子月子期间不能到桌上陪客,阿乔讨厌有玉琴在,觉得她扫了自己今天的兴致,便借故要走。阿战马上拦住,说早不走晚不走,要上桌了才想着要走,分明是不给大家面子,嘻笑说道,“你要走,我们都走!”大哥也紧着挽留,阿乔只好坐下,却再不与玉琴搭话。那玉琴来时便惦着抖落出梁家的事情,好引大家热火朝天去议论猜测,因刚才话不投机受了阿乔的奚落,便不好再说,心里也不痛快,巴望着阿乔早走,她便立刻端出那个秘密。没料狗儿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几杯酒下肚,见阿战提起阿林,笑话阿林那次在桃园喝酒不知深浅,傻乎乎地就喝爬下了,不知怎么,这话题让狗儿立刻想起有个趣事要说,却愣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这猪脑子,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还没喝多吧......”狗儿摸着脑袋自言自语。这时六哥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就被母亲一顿数落,骂他连书包都不带就上学去了,要是实在讨厌上学,干脆一个人到外面野混去吧,也别再进这个家门!狗儿猛然想起要说的事情,竖耳听着母亲咒骂声渐息,赶紧眉飞色舞宣扬起来。那玉琴顿时来了劲头,一来二去与狗儿争论细节,认定自己才是真正的知情者,狗儿不过听了些皮毛。阿乔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接着造谣,不奉陪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早愤愤推门而去。 “假的能说成真的,这话打住吧,别再乱传了。”大哥道。 “大哥,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丁大小姐不愿意听,谁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妈那年自杀......” “够了!”大哥猛拍一下桌子,立时暴怒。 “老大息怒,这这,都是我嘴欠,我也是......”狗儿赶忙认错。 大哥瞪狗儿一眼,摸摸额头没有做声,因觉得愧对阿乔,一时心里烦躁。母亲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大家全不啃气。六哥走过来,发出一阵冷笑,道,“有日子没看到发威了,跟谁发威呢这是?人家狗儿替关家戴过铐子,还好意思做人家老大!” “你找死啊,老六!看来你今天是要跟我过不去!”母亲急骂,跳过去在六哥头上就是狠狠一巴掌,二哥赶紧过去劝阻。 六哥也不躲避,仍然晃着身子盯着狗儿冷笑,“我说得不对吗?狗儿,那天他们给你上的什么刑?我告诉你,我在黑屋子里正睡觉,妈的,有两个人进来往死里打我,看不清,但老子知道是谁!也打你了吗?妈的,那是往死里打!” 狗儿听着发愣,想说自己那天只是拷了,倒没挨什么毒打,但一时觉得说不出口。大家不约而同都偷偷注视大哥的表情。母亲连打带推把六哥赶出了屋子。 大哥点了颗烟,半天不说话,过了会儿,拿起烟盒,先递两颗烟给狗儿和东根,划根火柴给他俩一一点上,接着又给其他人递烟。新民转移话题问大哥道,“听说那趟去北京的快车也要在苏溪停了,是真的?” 大哥没很快应,过了会儿才嗯了下,道,“中途加水,所以停一下,能买票上人。” “苏溪也能停快车了,这趟车在沛城都不停......”大家议论了几句,但很快又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玉琴不管这些,只顾一筷子一筷子地往自己嘴里送菜。大哥眯缝着眼睛厌恶地扫她两眼,似乎故意让二哥看见。二哥便用手指捅捅玉琴,道,“桌上就你一个女的,你去吧,去看看嫂子,我们喝酒。” 玉琴愣了一下,一甩胳膊,冲二哥怒喊道,“我哪儿也不去,回家!” 沉闷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大哥喝醉了,众人离去后,他吐了一地。 |
第二部分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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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不久,杏子生产,生下一个女孩。大哥笨手笨脚,头一次把个小猫狗般的婴儿抱在怀里,感觉自己做梦般一下子便做了父亲,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去亲近这闭着眼睛唧唧出声的小小活物,在众人面前立时羞得脸红起来,又怕不小心伤了孩子,没一会儿就把孩子递给母亲了,却总在孩子身边左观右看,偷偷发笑。母亲希望是个男婴,杏子怀孕时喜欢吃酸东西,老话说“酸儿辣女”,所以家里家外早热闹议论杏子的肚子里必定是个长着小把儿的男孩,如今生下个女孩,母亲不由得感到失望。杏子哪能看不出,眼睛紧盯母亲脸色,强颜欢笑间眼里早滚动出泪花。母亲笑道,“关家缺女的,我正盼着是个女孩,没想到一下子就称我心了,你倒哭起来了!再说,生男生女,你们两个人的事,又不是你一个能定的,快别想没用的了!”大哥也紧着安慰,杏子的心情这才慢慢好了起来。因孩子在太阳落山前降生,母亲给她取名红霞。 第二天一早把红霞从医院抱回,关家一时热闹。三哥已在车站做了临时搬运工,早早走了,四哥五哥六哥和我都在家。兄弟们从没见过刚出生的婴儿,觉得新鲜,便要进大哥的小屋里去看,母亲急急挡住,道,“知不知道大人嘴巴眼睛里都有毒,这么多人进去围着看,大人的臭气毒气都让孩子吸进去了!想看,那就轮着!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等过了满月,想怎么看都行!”于是,五哥抢着先进去了。最后一个是六哥,六哥冷冷冲我道,“你们看了就行了,我不进去了,不就是个小孩!”说罢打着响指扭身离去。六哥对大哥心存不满,故而如此,他觉得大哥怕了郭家,曾说不会放过郭家老大,快一年过去了,却半点动静没有,有空便围着老婆转,成了个窝囊男人,直让那郭家兄弟在苏溪地面愈发趾高气扬,看样子已不大把一直霸气冲天的关家兄弟放在眼里。 大哥早看出老六对自己冷淡,装作不知。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大哥会想起老六讥笑的眼神,想起与郭家老大的仇恨,这时,他呼出的沉重的气息会让贴着他身体的杏子惊醒。杏子立刻便知道大哥在想什么,她轻轻把大哥的一只手放到自己鼓起的肚子上,不说一句话,只脸紧贴大哥的臂膀不时动换,让大哥知道她在替他担心,等大哥终于入梦,这才跟着睡去。“坏小子娶了好女人就会变好”,大哥娶了杏子不久,苏溪镇上便开始专指大哥传出这样的说笑。说关家办喜事那天,以关家老大往日的脾气,哪能就眼睁睁看着自家老六被抓走,早拼命了,看看,后来也没再找郭家算账,都是因为找了个贤惠媳妇,把他给管住了。又说,越是坏到顶的小子越疼老婆,从来都是如此,这叫一物降一物,也有那软硬不吃的主,谁都管不了,但那不叫坏,叫浑!母亲笑着把这议论当好话说给大哥听,大哥低头不语,觉得自己不配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若不是老六整日用瞧不起的眼神看自己,自己也许真就慢慢淡忘了与郭家老大的深仇大恨。自从他结了婚,他的哥们也开始慢慢与他少了来往,狗儿、阿卓、东根最是听命于他的铁杆,跑来看他时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话也客套起来。新民、瑞子交了女朋友,一下子见面都少了,只有阿战是个受不了寂寞的,仍经常跑来说东道西,直到说得没趣,方才冷不丁跃起,嘿嘿笑着拍屁股走掉。 但不管怎样,哥几个情分未减。一听大哥得了女儿,狗儿、阿卓、阿战很快跑来给大哥道喜,没过一会儿,按着约好的钟点,东根、新民、瑞子还有阿乔也来了。阿乔钻进小屋陪杏子说话,好奇欢喜地凑近看婴儿含着杏子的乳头吸吮的可爱样子。众哥们则在院子里嬉笑闲聊起来,一时亲热无比。好久没这样一个不缺聚在一块,大哥紧着让人把二哥叫来张弄一桌酒菜,打算喝个痛快。 玉琴跟着二哥过来凑热闹,看见阿乔,想起自己跟这个美人胚子都是一样喜欢过关家老大的,不由得心里翻出一股快意,觉得关老大当初没看上自己也是自然,他不是连这个男人们但凡见了都止不住要咽口水的丁大小姐都没看上吗!至于杏子,玉琴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再嫉妒她,她不过是个从乡下来的可怜妹子,她就是因为可怜,关家一家人才护着她、抬举她,就让他们使劲护着、使劲抬举吧,再护着、再抬举,她也逃不脱是个乡下人! 阿乔厌恶那件曾闹得满城风雨的玉琴家跟关家退亲的事情,更讨厌听人说起过玉琴也曾暗地里中意关家老大,因此对玉琴爱答不理,只顾跟杏子说话。玉琴竟一时看不出,缠着阿乔问一种新式毛衣的织法,跟杏子要了针线,便要阿乔手把手教她。阿乔碍于杏子情面,只得应付着教玉琴几下。玉琴说她前两天见车站梁站长家二闺女穿了一件更洋气的毛衣,开衫系扣样式,领子翻得好大,真漂亮!“这女的可真够骚的,在学校时就是个骚货,就怕别人不盯着看!哼,再打扮也就那副德性,以为自己是个好看的!”阿乔听得不耐烦,冷笑一声就要走开,玉琴紧着拽住,问阿乔听没听说梁家的事:上了大学的梁家大儿媳林老师在大学里跟别人好上了!这梁家有戏看了!阿乔听了一惊,杏子也不由得好奇,等玉琴后面的话语。“我也是这两天刚听说,我们陶瓷厂里有人知道”,玉琴道,看阿乔和杏子都被吸引住,便愈发来了兴致,故意把声音压低。“知道吧,我们陶瓷厂去年也有个考上大学的,是住厂子里的单身!那家伙可臭气了,没考上的时候就挺牛的,谁都看不起,还敢跟厂长吵架,把厂长顶得说不出话来,考上就更牛了!你说我们那个侯厂长也贱,明知道不可能,还非得去碰一鼻子灰,见人家考上大学,就想把自己闺女许给人家做媳妇,也不想想人家能不能看得上。人家走了,背后又说人家坏话,说这人品行不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要不是厂里护着,觉得他不容易,他就是考上了,也过不了厂子的政治审查,落个白考!”正说着,睡着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杏子赶紧抱到怀里拍哄。这时大哥进来拿椅子,问阿乔有没有事,要是没事,就留下来一起吃饭。阿乔笑笑,道,“有事没事都让你说了。” 等大哥出去,玉琴立刻接刚才的话说道,“只知道这家伙牛,一考就考上了,但考到哪了,人一走,早忘了!原来是跟林老师一个学校!这知道的以为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事先早约好了呢!反正,两个人一进校门就勾上了!你还别说,那家伙看着跟林老师真挺相配,小白脸,一表人才,可比那个梁瘸子强多了。不过,都说林老师当年是被梁家骗过去的,你信吗?我才不信,傻子都明白,她林家能不图人家梁家什么?两个儿子都招到铁路上上班了,都是正式工!” 阿乔听罢冷笑,道,“别给人家瞎传了,这事真的假的,谁看见了?谁又能看见!有人吃饱了撑的,嫉妒!” “呀呀,这你问对了!还就有人看见了!不看见也不会传得有鼻子有眼!陶瓷厂有人亲眼看见的,人家出差,跑到学校去看那个黄敬东,啊呀,就是这么巧,你猜怎么着?碰巧看见黄敬东跟林老师一起出校门,生生就让给撞上了!说当时两人脸刷的一下子就都红了,你说,心里没鬼,脸红什么!” “那又能证明什么,就不能在一起走路?这谣都是这么造出来的,有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损人不利己!”阿乔愤愤说,想起自己母亲和自己在这苏溪不知被人造了多少谣。她把脸转向杏子,接着道,“杏子妹妹,我跟你说,我跟你们家关建中还一起走过路呢,哼,立刻就闹了个满城风雨,说我跟关建中好上了,要是真好上了,怎么他把你给娶了?……脸红?说看见人家脸红了,哼!谁信!添油加醋,一听就像是后加上的,再往狠里说,就该说看见人家抱一起了!我说这造谣的人真不要脸!” 玉琴脸上不由得显出不悦,咬牙瞄了阿乔一眼,但翻出舌头舔舔嘴唇,立刻摇晃着身子笑起来,“好好,咱就当它是造谣了,你要是不信,我也不信,确实,反正我是没看见。这事情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是有,早晚包不住。” |
杏子月子期间不能到桌上陪客,阿乔讨厌有玉琴在,觉得她扫了自己今天的兴致,便借故要走。阿战马上拦住,说早不走晚不走,要上桌了才想着要走,分明是不给大家面子,嘻笑说道,“你要走,我们都走!”大哥也紧着挽留,阿乔只好坐下,却再不与玉琴搭话。那玉琴来时便惦着抖落出梁家的事情,好引大家热火朝天去议论猜测,因刚才话不投机受了阿乔的奚落,便不好再说,心里也不痛快,巴望着阿乔早走,她便立刻端出那个秘密。没料狗儿也听说了这个传闻,几杯酒下肚,见阿战提起阿林,笑话阿林那次在桃园喝酒不知深浅,傻乎乎地就喝爬下了,不知怎么,这话题让狗儿立刻想起有个趣事要说,却愣是一时想不起来。“我这猪脑子,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还没喝多吧......”狗儿摸着脑袋自言自语。这时六哥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就被母亲一顿数落,骂他连书包都不带就上学去了,要是实在讨厌上学,干脆一个人到外面野混去吧,也别再进这个家门!狗儿猛然想起要说的事情,竖耳听着母亲咒骂声渐息,赶紧眉飞色舞宣扬起来。那玉琴顿时来了劲头,一来二去与狗儿争论细节,认定自己才是真正的知情者,狗儿不过听了些皮毛。阿乔大怒,霍地站起,道,“你们接着造谣,不奉陪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早愤愤推门而去。 “假的能说成真的,这话打住吧,别再乱传了。”大哥道。 “大哥,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丁大小姐不愿意听,谁还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妈那年自杀......” “够了!”大哥猛拍一下桌子,立时暴怒。 “老大息怒,这这,都是我嘴欠,我也是......”狗儿赶忙认错。 大哥瞪狗儿一眼,摸摸额头没有做声,因觉得愧对阿乔,一时心里烦躁。母亲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大家全不啃气。六哥走过来,发出一阵冷笑,道,“有日子没看到发威了,跟谁发威呢这是?人家狗儿替关家戴过铐子,还好意思做人家老大!” “你找死啊,老六!看来你今天是要跟我过不去!”母亲急骂,跳过去在六哥头上就是狠狠一巴掌,二哥赶紧过去劝阻。 六哥也不躲避,仍然晃着身子盯着狗儿冷笑,“我说得不对吗?狗儿,那天他们给你上的什么刑?我告诉你,我在黑屋子里正睡觉,妈的,有两个人进来往死里打我,看不清,但老子知道是谁!也打你了吗?妈的,那是往死里打!” 狗儿听着发愣,想说自己那天只是拷了,倒没挨什么毒打,但一时觉得说不出口。大家不约而同都偷偷注视大哥的表情。母亲连打带推把六哥赶出了屋子。 大哥点了颗烟,半天不说话,过了会儿,拿起烟盒,先递两颗烟给狗儿和东根,划根火柴给他俩一一点上,接着又给其他人递烟。新民转移话题问大哥道,“听说那趟去北京的快车也要在苏溪停了,是真的?” 大哥没很快应,过了会儿才嗯了下,道,“中途加水,所以停一下,能买票上人。” “苏溪也能停快车了,这趟车在沛城都不停......”大家议论了几句,但很快又安静下来,不知道该说什么。玉琴不管这些,只顾一筷子一筷子地往自己嘴里送菜。大哥眯缝着眼睛厌恶地扫她两眼,似乎故意让二哥看见。二哥便用手指捅捅玉琴,道,“桌上就你一个女的,你去吧,去看看嫂子,我们喝酒。” 玉琴愣了一下,一甩胳膊,冲二哥怒喊道,“我哪儿也不去,回家!” 沉闷中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大哥喝醉了,众人离去后,他吐了一地。 |
不好意思,发第二十四章,不知为何漏了一段,只好重发一遍。 |
第三部分 一 郭家老大郭天仍然在死命地追着阿乔。他渐渐博得了阿乔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感,那就是不管她如何讨厌他,说难听话给他听,他一次都没有生过气,永远是一副假装无辜的笑脸。那种假装起先令她憎恶,但慢慢地,她觉得他实在是个够能忍耐的讨厌而又可怜的家伙。她注意到他脖颈上,跟她一样,也长着一颗黑痣,这让她生出一种极不舒服的特别的感觉,觉得这个人似乎冥冥中跟自己有着某种可怕的联系。阿乔早看出自己的好友萍儿喜欢郭天,她本以为自己乐见这两个人成为一对,这跟自己没有半分钱关系,但不知怎么,她不由得嘲笑萍儿的心思,觉得这个时刻想着跟自己一争高下的表面上的闺蜜,即使是自己厌弃的东西,也不该她得到。萍儿因几番遭郭天低看冷视,羞愧万分,一时疏远了跟阿乔的关系,这边阿乔也不主动修好,想起此事,竟是暗地里得意。 |
又有机会去北京学习播音,这回阿乔去了。班上一堆男学员迷恋阿乔,有事没事跑过来搭讪,教课的年轻男老师明里暗里也紧着传递好感,但阿乔很快知道,没有人有能力带她逃出苏溪,说些花言巧语不过是为了讨些欢心而已。学了三个月回来,阿乔心里更加烦恼不堪,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一丝希望。她的工人身份被转成了干部,但这丝毫没让她感到开心。她越来越讨厌苏溪这个地方,丁可彬想把她调到临近的沛城去,她一口回绝,觉得那个小县城还比不得苏溪大气。见识了北京的壮观,她连省城开化也有些看不上眼,若能调到老家南京工作,但还称心,但这却是丁可彬无能为力的。通过高考走出苏溪在她来说早成烟云,不见踪影,她渐渐开始替自己着急,怕那个被自己一直不屑思量的婚嫁问题果真落到眼前,在苏溪找个人结婚,她觉得她这辈子就完了。 |
覃大夫看中了在学校给我们上英语课的方老师。那方家父母也从南方过来,双双在水泥厂做技术工作,与丁家一向走得很近。方老师性格矜持,谈吐文雅,干净整洁,一向对学生温和体谅,在学校里有良好口碑,但也是一心想着要离开苏溪,奔个更好前程,与那周老师争个高下,偏偏人家周老师春风得意迈进了大学校门,自己却是眼睁睁高考三次不第,一次不如一次,终于死心,方家这才不得不为儿子考虑终身大事。思来想去,方家觉得虽算是高攀,但除了丁家小姐,别人家女子似乎都不大称心,去试试运气也是值得。于是方家母亲跑到丁家,于闲话之间向覃大夫小心试探,说些自家儿子年龄也不小了,两家都一样是南方人之类话语,覃大夫早听出了这话外之意,微笑不答,心想这方家倒确实是个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人家,父母虽都是中专学历,在这工人堆里也勉强算是知识分子了,而且,这方家儿子举止文雅,言语温和,正好是自己喜欢的那类,虽考大学屡考屡败,想来也是上进的,再说,人家若真是考走了,还未必在苏溪谈婚论嫁了。 但是,覃大夫刚在女儿面前提起方老师,阿乔立刻举手挡住,示意母亲别再说下去,嘲笑道,“一身娘气,不喜欢!”她不由得想起人们疯传的周老师跟林老师在大学里的苟且之事,想起自己在北京学习时遇上的那个猥琐无比的男老师,突然觉得当了老师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人,都是外表体面,一肚子坏水。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覃大夫生气问道。 阿乔想了想,哼了一声道,“喜欢能降住我的!” |
又到夏日,恶热了二十多天,不期迎来连日暴雨,苏溪河顿时洪涛汹涌,已淹没了低岸处大片桃园,只剩不到一米便将越过中心堤坝,水漫四处。人说这是个二十年不遇的水灾。镇上气氛一时紧张,危险居所已不许住人,必须向高处转移。镇上不少农民住在远离河岸的山坡上,此时成了避难的最佳场所,与之有亲朋关系的纷纷举家跑去投靠。因杏子这层关系,关家一家便拥挤着住进了阿林家里。但看阿林家实在是放不下这么多人,大哥便决定将祖母、母亲、杏子母女还有我留下,让四哥、五哥跟着他和三哥到车站暂避。六哥不让大哥管他,早跑得不见了身影。此时二哥忙着照顾玉琴一家,父亲则被命令在车站坚守工作岗位。 水泥厂的职工多半是外省外县籍贯,此时无处投奔,只得听命厂里统一指挥。建在地势较高位置的厂部三层大楼和职工食堂都安置满了人,更多的家庭则被安排到广场上的水泥厂文化宫去了,玉琴一家就在其中。这文化宫建在数米之高的台阶之上,是个难得的安全场所。文化宫里上下两层一时铺满席褥,人流涌动,吵吵嚷嚷,好不壮观!大多人家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个别不满意的便你争我抢,闹起纠纷,保卫科的人紧着跑来严厉制止,才算平息。虽各家预先都制作准备了许多干粮,但怕这避难之日或没个期限,若真是大水淹了镇子,少不了要肚子挨饿,所以,孩子跟大人要吃的,大人只敢少量打发,不时有妇女冒雨跑回家去,急赶着再做些食物,好让心里踏实。但很快,因水情紧急,保卫科的人持枪封锁了人们回家的路线,并警告人们跑回去也许就回不来了,不想淹死就老老实实呆着!这时,大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与生死联系在一起的可怕危险。厂里已紧急成立了一支庞大抢险队伍,于各处待命。 |
郭家一家搬到了紧挨厂部大楼的招待所里。郭家人口多,又早早把一大堆家里的物件都搬了来,虽占了两间大房子,一时竟也挤乱不堪。丁家人口少,阿文又不在,一家三口便在招待所里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房暂住了,隔着过道,对面便是郭家的住室。这个两层小楼被水泥厂最高贵的家庭所占据。 天至傍晚,情况危急,丁可彬夫妇身份特殊,各有要紧抢险使命,只好留下阿乔一人在房间里闲待。楼道里站满人群,惶惶不安,不时有人尖叫着跑来通报情况,“保不住了!保不住了!”但是大家问看见水冲过来没有,却是没有下文。阿乔倚在窗边盼着雨能下小点,感觉孤独一人在房间里待着害怕,便跑到厂部大楼找到萍儿,不由分说,拉着萍儿就往招待所跑,要她陪伴自己。 “看你多自私,我还得照顾我们家里……哼,不讲理,非得把我们家安排到一楼!说什么把危险留给干部,安全留给群众,明白是放屁!”萍儿不满道。 “不知好歹!厂部不比食堂好?把你家安排到文化宫,我看你就乐意了!”阿乔回道,接着嘻嘻笑道,“拉你过来,让你在床上躺会儿!两张床,床单特干净,洗得好白,我这还是头一次住招待所。” “知道你有个好爹......算了,不说了,”萍儿哼地一笑,接着道,“就陪你一会儿,那地方也不是我能待的,我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知道的说我是被强拉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没羞没臊想沾你光呢!” 两人在房间里靠在床上闲聊了一阵电影演员,萍儿突然眉飞色舞,说她刚才看见林老师了,在厂部大楼楼道里撞见的,林家也在那楼里避难。萍儿说谁也不清楚林老师是什么时候回到苏溪度暑假的,好像回来后就一直住在娘家,整天待在家里,一次门也不出,连左右邻居都不清楚人到底在不在里面,打听也打听不出,人家偏不说!有那爱操闲心的,借着串门的机会想撞见人,却一次也没撞见,有说看见个影儿,觉得像是林老师,终究也是瞎猜……也是怪了,那车站梁家对林老师也是一字不提,也看不见两家来往,那个梁瘸子,以前人们总看见,现在突然也不露面了。“我看是真有事了,是吧?真的是不对劲了!我妈也这么说”,萍儿道,故意表现出认真的样子,接着又道,“你有没发现,这事那事的,总有人瞎传,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传着传着就都真了……” |
阿乔不由得眯缝起眼睛,下床走到窗前朝外面观望,突然问道,“萍儿,你说我们俩算是最好的姐们吗?” “你说呢?”萍儿笑笑,反问。 阿乔把身子转过来,正要说,忽听有人敲门。阿乔带着嘲笑摇摇头,去开门,萍儿也准备告别。门打开,阿乔不由得惊一下,皱起眉头。外面站着一脸堆笑穿着湿淋淋黑皮雨衣的郭家老大郭天,一手捧着两个铝制饭盒,一手拎着一个装了六七个馒头的尼龙网兜。 “我进去?”郭天带着顽皮的口气道,这时萍儿在后面把身子探过来,郭天看见萍儿,立刻不悦地啊了一声,萍儿尴尬一笑,立刻就要走掉,阿乔一把拦住。 “有事吗?”阿乔冷问道。 “有啊,来告诉你们消息,暂时还没事,别怕,还有,真要发了大水,也别怕!” “知道了,还有吗?” 郭天笑笑,专意冲着阿乔身后的萍儿道,“你们饿了吧,看看,我带了好吃的,全是肉,刚从食堂拿的!” 萍儿头立刻低下。阿乔扭头看萍儿,郭天便趁机闪进房间,嘴里一边说笑道,“大难时刻,得互相照应,人这一辈子能有几回这种时候!” “你大小是个头儿,这种时候应该以身作则,在抢险队伍里待着准备牺牲,怎么还有闲工夫好心情跑过来给我们送吃的,你也太没觉悟了,就不怕人家在背后戳脊梁骨!”阿乔止不住讽刺道。 郭天脱下雨衣,一边摇头发笑,道,“话可真难听,好歹我是给你们送吃的来了,万一大水冲过来,我还能救你们,不知道吗,我是海军!正经跟你们说吧,我是奉命来保护厂部大楼和这个招待所的,汽车队的人全在厂部大楼呢!放心,有我们在,没事,你们把心放在肚子里!” 阿乔不说话了,踢开身边椅子走到窗户跟前往外面看。 “来吧来吧,赶紧来吃,吃饱了有力气,我也没吃呢,大家一起吃!”郭天招呼阿乔,一边给萍儿使眼色。 “我们有吃的,你拿走!”阿乔头也不回道。 “啊呀,大小姐脾气,全苏溪你是头一号!可是这时候你也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大水要是淹了苏溪,说不定我们都得完蛋,那这回就是我们最后享受一下美味佳肴,不是也值了?”郭天乐呵呵说道,又给萍儿使眼色,让她把阿乔拉过来。萍儿虽气不过,知道饭是专门送阿乔吃的,自己不过是个被使唤的,但又实在没勇气随着阿乔也使点小性子,她对郭天有一种无法抗拒的爱慕和畏惧。 “是啊,说得对,该吃就吃,何况这个时候!”萍儿道,“阿乔,过来吃吧,你不吃,我可吃了,又不是毒药,你怕什么!” 阿乔心想:算说对了,比毒药还毒药!但她站了会儿,忽然转身走过来,盯着饭盒里的菜肴道,“好菜配好酒,没有酒,我不吃!” 郭天一拍桌子,嗨了一声道,“真有你的!这还不好办!酒有的是,我去拿!我去拿汾酒!”起身立刻跑了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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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阿乔积郁甚久,大水将至,她在茫然恐惧中竟莫名生出些幸灾乐祸的情绪,便一时想要放纵痛快一番。她对郭天的恶感变得有些放浪随意,尤其萍儿又在跟前,她就更想给自己一种骄傲的权利,让这两个人知道她从来都未在乎过任何人的高抬仰慕,这里的人不配。 “难得,大难之前临危不惧,照样要喝酒吃肉,难得!太难得!”郭天兴奋说道,给阿乔和萍儿都倒上酒。 “我可不敢喝,一次都没喝过,要喝你们两个喝。”萍儿道。 “不行,都喝!都得喝!不能多喝就少喝,来,第一杯我干了,你们随意。” 萍儿扭捏着不愿动杯,阿乔嘲笑道,“别人让你喝,你不喝也就罢了,现在是人家郭大公子让你喝,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可能是打听到你在我这儿,专门冲你来了,我不过是个陪衬。” 萍儿脸立刻就红了,“胡说什么!”一边跺脚一边捶打阿乔,趁机偷看一眼郭天。 郭天听了觉得好笑,斜着眼瞅着阿乔道,“也不能瞎说,我嘛......” “瞎说?怎么,不是冲着萍儿?”阿乔立刻打断郭天故意问道,“你要不是冲着萍儿,那我这酒就不喝了!你可千万别说是冲我来的!” 萍儿抬腿就走,阿乔立刻拽住。 “好,好,没错,冲萍儿来的,就算是冲萍儿来的,这行了吧?”郭天笑道。 “承认了?他承认了!萍儿!” 萍儿听这两个人说话,一发觉得不能再留了,把脸扭向墙壁用讥讽的腔调说道,“到底冲谁来,哪个心里不清楚啊,就是别把人当傻子耍!”说完绕过阿乔便走,一边又道,“阿乔,不管怎么,我可一直把你当姐们!” 阿乔一时语塞,这才觉得自己不管不顾地一通乱说,确有点对不住萍儿。但她找不到理由再拦萍儿,便哼了一声冲郭天说道,“好啊好啊,都走,萍儿走,你也必须走,我这儿正要清静!” 郭天早端着酒杯在门口把萍儿拦住,“哎呀,怎么这么不给面子,我辛辛苦苦地又是送肉又是拿酒,怎么连个好都落不下,萍儿,我可真是冲你来的,信不信由你,我向毛 保证!” 萍儿不听,仍要走,郭天脸便沉下来了,他这一生气,萍儿一时无措,便也装着生气,跺一下脚,噘着嘴把身子扭到一边。郭天马上嘿嘿笑起来,把萍儿拉倒椅子那里坐下,道,“不容易啊,今天,这绝对是缘分,来,喝酒!” 阿乔冷笑两声,不由分说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郭天立刻竖起大拇指叫道,“看看,好样的!佩服!佩服!”接着兴高采烈地自言自语,“啊呀,得感谢老天爷,这老天爷真不错,想发大水,那你就发吧……”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满酒,仰脖喝掉,一时爽快无比。 萍儿使劲瞅着阿乔喝过酒的动静,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应付。她不由得做娇媚态朝着郭天笑笑,郭天已把酒杯递到她跟前,晃动着手掌,一边嘿嘿笑着,要她饮下。 “你小心,别说我不够姐们,这东西跟水可不一样,有的人,喝一杯就醉了!”阿乔冲萍儿道。 郭天哈哈大笑,道,“你可别吓唬她,没错,刚生下的小孩沾一滴就醉了,萍儿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喝吧,今天这个酒有意义,喝它十杯八杯都不会醉!” |
萍儿知道推不过去,扭扭捏捏端起酒杯,说自己只喝一杯,就算是醉了,也认了。但她端着酒杯闻了闻,立刻被浓烈的酒的气味熏得难受,赶紧放下,过会儿,又扭捏着端起杯子慢慢朝唇边靠近,眉紧皱着,一只雪白漂亮的手在酒杯上面扇来扇去,试图驱散酒气。郭天突然注意到萍儿的鼻子长得甚是好看,不由得斜眼看看阿乔,对比了一下。“但是她哪里比得上阿乔!”他心里想,眼光不由得从阿乔丰满的胸部掠过。 萍儿总算喝了一小口酒进去,一时呛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紧着又是喝水又是吃东西,这才平静下来。阿乔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桃园第一次喝酒的情景,想起当时那帮人鬼鬼祟祟讥讽她跟郭家大公子沾上了关系,许多画面在她眼前闪来闪去,令她厌恶烦恼。“哼,可笑!真是可笑!”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跟着就喝下一杯酒去。 “不能喝就可笑?你什么都觉得可笑!”萍儿不满道。 “不是说你,说我自己。” “别这么说,喝点酒,可笑什么?”郭天道,“别人都慌慌张张,我们高高兴兴,这水灾一过,大家回忆起来,这还是个念想,你们说是不是,到时候再好好喝它一回!来吧,吃肉!”正说着,忽听见外面楼道里一阵喧嚷,郭天赶紧跑出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气呼呼推门进来,使劲把门一关,骂道,“神气什么!妈的,你看他们神气的!” 萍儿急问情况,郭天一脸不屑道,“保卫科的邱科长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平常他妈的就爱摆个臭架子,瞧瞧,今天就更来劲了,看见谁都要瞪一眼,教训两句,今天碰上他好几次了,跟我都耍威风,妈的,我才不吃他那套,这种人就得有人敢给他点厉害……他是当兵出身,怎么,我不是?小子不过就是个工程兵,混了个连长,就觉得了不起……” “他混了个连长,你混了个什么?班长?”阿乔讥笑道。 郭天愣住,立刻嘿嘿一笑,摆摆手道,“你不知道,在部队里想混个小官当,那不知道要受多少苦,使劲给人当孙子,这才能有点希望,算了,这活我可干不了,所以没戏。” 阿乔又想讽刺两句,萍儿小心翼翼插话问道,“听说邱科长开会爱拍桌子,厂领导都让他三分,惹不起他。” “狗屁!惹不起他?”郭天发怒道,急速倒一杯酒喝掉,抹一把嘴巴接着道,“他干的是个得罪人的差事,领导也就迁就一下而已,你看看他混得咋样,自己老婆当了多少年临时工了,现在还是个临时工,中层干部里哪有像他这样混得惨的,跟领导耍脾气,不知道天高地厚!” “人家邱科长正直,眼里不揉沙子,反倒让你看不起,这世道就是这样!”阿乔不紧不慢说道,禁不住流露出憎恶。 “看看,看看,只要我说话,在你丁乔那儿就没有对的……好好,他正直,眼里不揉沙子,你说谁好我就向谁学习,以后这邱科长就是我做人的榜样了。” “你可学不来,你永远是你,除非……”阿乔一笑,“算了,我不说了。” “除非什么?倒是说呀!”萍儿道。 “我不指望她说我什么好话,她哪天不小心冒出一句好话来,我得赶紧跑到我们家祖坟上去烧柱香。” “贱成这样!”萍儿心里骂道,把半杯子喝了下去,一时呛得咳嗽,眼见阿乔也跟着端起酒杯从容喝下,露出一脸嘲笑,更觉气恼,便冲郭天道,“我看让人家阿乔说你句好话,说难也不难,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 “说什么呢!”阿乔大声责备,萍儿也不管,继续道,“你要是有本事把人家阿乔调到北京上海去工作,阿乔保证说你好,就怕你做不到,不过我觉得,就算你能做到,你也不敢,图个什么呀!” “胡扯!还真是喝一杯就醉了,什么屁话也敢说!”阿乔立时骂道。两人便你来我往,互相讥讽,仗着一时酒劲,全不顾了平时的体面。 郭天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畅饮,一边不断给两个迷人的尤物倒酒,怂恿她们放纵。半个小时过去,阿乔先自趴在桌子上,动弹不了了。萍儿喝得少,留着一半的清醒,娇声娇气跟郭天说话,乘机向他表露自己的一片真心。两人正说着,冯豹子拿着把伞浑身湿透急敲门来找郭天,此时外面还在下雨。郭天手一挥,跟着冯豹子出去了。 |
三 冯豹子的老婆怀了孩子,本差些日子才到临产,料是受了惊吓,一时便急着将要分娩。冯豹子一家被安置到厂部食堂避难。医院已经去不得,又一时找不到医生,冯豹子赶紧找到郭天求助。这冯豹子打小便是郭天最贴近的跟随,两人是拜了把子的兄弟。郭天骂道,“你小子是缺心眼吧,我能给你老婆接生?不知道医院的人都在文化宫?跑过来找我管个屁用,把事都耽误了!” “我妈就相信刘大夫,可这个节骨眼,妈的,听说行政科王科长家二闺女也等着生呢,人家早在文化宫二楼占了个房子,我可得罪不起这王科长,也都是相信刘大夫,刘大夫还不得候在跟前,你说要是我请不动,随便给我这边瞎派个人来,万一出个事……所以还得你出面,他那边要是不急,就先照顾一下这边,我跟我老婆说,你可千万得坚持住!”冯豹子急着解释,头上一个劲冒汗。 “行了行了,废话别说,赶快走!只要那边还没生,我把刘大夫拽过来!” 郭天回头取了雨衣,两人跑下楼骑了自行车便急火火冒雨往文化宫奔去。很快赶到,果然此时刘大夫正候在王科长家二闺女跟前笑眯眯问话,劝孕妇不要害怕。郭天找个人把刘大夫急叫出来,问里面王家闺女什么时候生,刘大夫答这可不好说,已经见红了。郭天不由分说拉着刘大夫就走,说先把最急的一家解决了再说。下楼时迎面碰上王科长,刘大夫面露难色,用手指指郭天,郭天居高临下抬手跟王科长打个招呼,道,“食堂那边有一家一刻不等一刻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王科长,让你家闺女坚持一会儿,就一会儿,刘大夫马上回来,我保证!” 长着矮个子戴着副黑框眼镜的王科长是郭学耕一手提拔上来掌握实权的人物,平常总背着手、拧着头,不大爱理人。求他办事的人太多,他觉得他要是不摆出个不好接近的姿态,一天就不知道要白费多少口舌。但遇上今日之事,眼见是满嘴酒气的郭家老大在自己面前耍威,王科长一时愣住,张大眼睛望着郭天,又询问般瞅瞅刘大夫,满腹的愤怒不知该如何发泄。他想问是谁家也要生孩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侧身让郭天几个人过去,王科长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官还是太小了。 从文化宫出来,雨一时小了,郭天让冯豹子赶紧带着刘大夫去接生,自己骑着车慢悠悠吹着口哨在后面跟着。他不知道此时该做点什么,时候已晚,他觉得不太好意思再去惊扰丁家大小姐。很快骑到招待所,一堆人乘着刚刚雨小了点跑到楼门口闲说观望,看见郭天,便问情况怎么样了,会淹吗?郭天不耐烦回一句“鬼知道!”便上楼了。 |
楼里仍然热闹,尤其小孩子不想睡觉,在楼道里跑来跑去,震得地板咚咚发响。郭天瞅瞅阿乔紧闭的房门,犹豫了一下,便先回自己房间了。脱了雨衣,换了鞋子,过了一小会儿,他从自家房间出来去敲阿乔的房门。屋里不应,郭天试着一推,门便开了,看见只阿乔一人在屋,仍是趴在桌上不动,一只细嫩娇美手还抓着酒杯,看样子像是又喝了几杯。 “不会喝醉了吧”,郭天笑道,坐下来。“萍儿呢?” 阿乔不理,郭天便又打趣笑说几句,阿乔依然不应。郭天痴迷望着阿乔贴在桌上露出的半面红润的脸颊,心脏顿时咚咚急跳。他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冲着阿乔笑呵呵喝下,看阿乔仍无反应,便又倒满一杯喝下。 郭天本想喝酒压住自己心跳,不料全身血液愈发蒸腾起来,他不由得扭动一下身体,椅子摩擦地板,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这一下惊动了阿乔,她动了动,微微睁了下眼睛,看见郭天。阿乔迷迷糊糊抬起头,哼了一声,道,“走吧,都走,不喝了”,随即头又趴在桌上不动了。 “好吧,不喝了,走了”,郭天站起身道,但却没有移步,他低头看看椅子,生怕把它再弄响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微微探过身去,细瞅阿乔白玉般细滑丰腴的胳膊和手指。 门外依然喧哗不断,郭天蹑手蹑脚走到门处,听听外面动静,眼睛一闭,狠了狠心,把门栓插上了。 但是把门插上,郭天立刻心虚胆颤了,他走过去拍拍阿乔肩膀道,“醒醒吧,水要淹了,你不想活了?你是仗着有我救你吧……” |
阿乔喝了太多的酒,这时昏昏不醒,已然没了多少神志。郭天看出情况,便渐渐大胆起来,先是轻轻抓摸阿乔头发,接着便是肩膀、手臂……他慌乱而又渴望,几经犹豫,终于捧着阿乔的脸狂吻起来。阿乔睁不开眼睛,好像意识到眼前正发生着什么、意味着什么,双手乱打,本能抗拒几番,但隐藏在身体里的一种从未激起的放任在酒精的刺激下迅速膨胀起来,她禁不住呻吟着,在迷离中扭动身体,阻挡着同时又迎合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迷醉和热烈在全身穿透,她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个浑身散发着刚强和力量的男人拥抱在了一起,她认识他并且一直倾慕他。 郭天占有了阿乔的身体。 阿乔完全清醒了,不由得捂着脸哭泣。她立刻觉得自己完全被毁了,一瞬间从一个骄傲的公主变成了一个破烂的货色。郭天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涌出些愧疚,在一旁猛捶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是混蛋,活活让今天这个酒给毁了,实在喝得太多,所以就控制不住,又说自己实在是太喜欢阿乔了,这辈子就想娶她。很快,一种无法挽回的可怕的耻辱令阿乔无地自容,她扑到窗前打开窗户就要往下栽。郭天赶紧跑过去死命拽住,阿乔便抄起身边不管什么东西使劲往郭天身上砸,不许他靠近自己身体。 “已经这样了,你就跟了我吧,跟了我有什么不好,想想,我们是不是门当户对?只会让别人羡慕,你瞧着,我不会对不起你,我这一辈子……”郭天一边躲闪一边说道。 “流氓!你这个大流氓,你有什么资格!”阿乔大骂,疯了一样跑到桌边,拿起酒瓶就向郭天砸去,正好砸在郭天额头上,那地方立时就冒出了鲜血。 郭天手捂额头,咬着牙忍痛吸一口气,拿下手来看看满手的鲜血,使劲点点头,然后冲着阿乔发笑,道,“砸得好,随便砸,你替我砸了,不然我还想不到,该砸!该砸!” 屋里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有人轻轻敲门,但只敲了两下就停止了。 郭天顿时紧张,急寻了条毛巾擦拭脸上鲜血,又紧着把地板上的碎酒瓶等物捡起扔出窗外,把窗户关好,这才跑过去把门栓悄悄打开。阿乔也突然间不知所措,扑到桌上大哭,却不敢哭出大声来。“流氓!滚!快滚!” 郭天不敢吱声,立在门边听外面动静,一边紧着盘算一旦有人进来,该如何应付。他最怕门外站着是丁家夫妇。“让阿乔去解释,反正我不能说,我什么也不说”,他心里暗自说,给自己壮胆。 过了一小会儿,有人把门推开一条缝,郭天咬咬牙便赶紧把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郭天的母亲,张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先前郭家母亲曾悄悄望着自家老大敲门进了阿乔的房间。 “淹了淹了!有人看见了,医院那里已经淹了,马上就淹到广场了……”喊叫声突然从楼下传来。人们从一个个房间里跑了出来,互相紧着询问,一时乱作一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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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乔内心绝望,趁着郭天母亲把郭天拽走,一个人跑出招待所,大雨之下在黑暗中踩着泥泞之路无目标行走。“我还能活吗?不要活了,还活着干什么……”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希望看见大水冲过来,立刻把自己淹没,“正好,这样正好,这就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是死了,让水淹死了……让他们难过去吧,他们不光生了我一个,还有阿文呢……” 但是阿乔没朝地势低洼据说已被大水淹了的水泥厂宿舍区方向走,她怕遇上熟人把她拦住。她摸着一条小路跌跌撞撞疯跑,早已浑身污垢,终于寻见铁路,便顺着铁路往车站方向行去。她想,如果有火车来,干脆就让火车撞死好了,过了一会儿又想,她不能死在苏溪这个地方,应该坐火车逃得远远的,然后从某个高高的山涧跳下去,消失在茫茫森林里,没人再能找到她。但是她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她不由得想象她的父母因为找不到女儿而疯掉的样子,这让她不忍而且害怕起来,“但是我可以不死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有了,看看,我的命就是这么下贱!” |
那边郭天不见了阿乔,立时慌了头脑,见阿乔房间的窗户仍是关着的,料阿乔没往下跳,也不打听,便赶紧跑出去寻找。跑进厂部大楼,在一楼猛地瞅见萍儿,萍儿见他头上冒血,问出什么事了,郭天哪有心思搭理,四处扫了几眼,便急匆匆跑上楼去,楼上楼下跑了一圈,急急忙忙又跑出楼去。郭天后悔没看住阿乔,寻不见阿乔,心里愈发害怕,跑出老远,不知不觉,大水已没过小腿,前面就是文化宫广场,他停了下来。他想假如阿乔真的寻了死,那会怎么样呢?“她为什么死,这事除了我没人知道,估计她也不会告诉什么人,会告诉谁呢?……不会,想告诉别人,就不至于要寻死,应该是这么回事。那么……是啊,也就是这样了,还会怎么样?他妈的,她要是真想死,那她可真够傻的!”郭天翻来覆去想,顿时心里愈加慌乱恐惧。他紧着跑到文化宫看阿乔在不在那里,落空之后又紧着跑回厂部大楼,趁人不注意进了阿乔的那间屋子,匆匆忙忙把屋子收拾了一番,消除了一切他认为是事后对自己不利的痕迹。 |
这个晚上,全苏溪镇的人都无法入眠。大哥把几个兄弟安置好,便跑到车站的调度室去陪伴父亲。深夜,听说大水已经没过苏溪堤坝,大哥紧跑出去观望,正愣神时,借着车站昏暗的灯光,突然看见远处铁路线上,一个人影雨中东摇西晃奔跑过来,像是个女的,眼看近了,忽然绊了一下,立时摔倒,半天不起。大哥疾奔过去,想伸手扶一把,觉得不便,又怕吓着她,便先咳嗽两声,问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里,摔着了没有。阿乔惊了一下,听着声音熟悉,抬头一看,果然是大哥,顿时双肩颤抖,掩面痛哭。大哥却一时没有认出,继续问她摔坏没有,还能不能走路。阿乔猛地从地上爬起,先双手抱头,接着便狠命击打,直往前奔去。大哥探着身子定睛望去,这才半信半疑认出是阿乔。 |
“是丁乔吗?丁乔!怎么回事?怎么跑这来了?” “走开,滚!不要你管!”阿乔哭着喊道,继续没命地狂奔。大哥几步追上,一把拽住阿乔,阿乔用力挣脱,哪里挣脱得了,突然全身没劲,软瘫在大哥的身上,她身上已摔得到处是伤。 大哥反复问发生了什么,阿乔只是痛哭,不肯说话。“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出什么事了?你不说,我不能放过你!”大哥抬高声音道。 “没想干什么,就是想死……你帮帮我,怎么才能死得干干净净!”阿乔突然开口道,止住了哭泣,眼睛死死盯着大哥。大哥惊呆,不等大哥说话,阿乔咬唇说道,“你听着,不要问,不要问为什么……”只说两句,已然羞愤难当,眼泪立时涌了出来。 “有人欺负你了?谁?” “等我死了,你得给我报仇,你欠我的情,给我报了仇,就算是还我了”,说着,阿乔抱住大哥的双腿,“你会给我报仇吗?杀了那个畜生!” “谁?到底是谁?” 阿乔突然又不说了,只是哭。大哥便急了,道,“我不问你原因,不问是什么事,只要你告诉我这人是谁,我马上把他挑了!” “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看不上我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敢欺负我的也只有一个人,那是个流氓、恶霸,你不要逼我说出他的名字,好恶心!太脏了!他们父子欺负了我们母女……” 这下大哥明白了,怒火立时烧到他的头顶。 |
阿乔已走不动路,大哥犹豫一下,猛一使劲便把阿乔扛到了自己肩上。大哥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因此实在想不出一个暂时安置阿乔的稳妥之地。末了,觉得阿卓最是可靠,他家又住得离车站不远,便扛着阿乔往阿卓家奔去。亏得阿卓在家,大哥把他唤出院外,两人紧急商议一番,阿卓说有个地方最安全,就是他表哥龙子家,龙子父母双亡,自己老大年龄依然单身一个,独住在一个破烂的小院。“就说我们哥几个要在他那里住一晚,如果嫌他碍事,就算把他撵走,他也绝对没有二话,当年可是老大你替他报了大仇,他得记你一辈子好!”阿卓慨慨说道。 到龙子家后,龙子听阿卓说大哥要带几个人来住,果然满心情愿,立马腾出自己屋子,拿个枕头便跑到柴火房睡觉去了。阿卓紧着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看大哥将阿乔扶到床上侧身躺下,便慌慌张张奔出门去。大哥把他喊住,道,“阿卓,我马上得出去一下,你等着我,在我回来之前,你在屋里呆着,保护她不出事,我回来要看见她还在这里好好的!你明白吗?”阿卓迷惑不解,但不敢多问,赶紧使劲点头,让大哥放心。大哥环顾一下昏暗肮脏的屋子四周,再看看疲惫不堪很快睡着了的阿乔,一层湿淋淋的衣服裹着她迷人的身体,不由得低头叹了口气,转过身双手使劲捏一下阿卓的肩膀,几步踏出门去。 |
雨愈发下得大起来,大哥冒雨涉水先去水泥厂文化宫找郭家老大,不料撞见二哥,二哥惊问大哥来干什么,大哥笑笑,说声“没你事”,摆摆手便走。此时文化宫里人满为患,已然臭气熏天,前后两个门口挤满了人群抢着透气,结果反而堵了风道,任凭保卫科的人怎么驱赶,终是无济于事。覃大夫站在二楼看台上急得团团转,找到一位姓郑的副厂长,说再不保证通风,会有许多人得病,老弱病残更是危险,弄不好会死人,保卫科的人这才动了狠的,一排人持枪驱人,强行打通了风道,但不幸这措施还是来得太晚了些,一位老人冷不丁突然大叫一声,立刻昏死了过去。他本是有心脏病的,自己和家人却并不知晓,周围吵吵嚷嚷,又缺新鲜空气,便触发了要命的疾患。人没抢救过来,家人听说是因为文化宫里空气不流通所致,悲痛之下立时怒火万丈,几个子女围住郭厂长,质问为什么不保证文化宫的正常通风,哭天喊地要他还人,一时闹得不可开交。遇了死人这样的大事,保卫科的人也不敢随便干预,只尽力保护着郭厂长免受身体伤害。 |
大哥打听到郭家老大在水泥厂厂部,便往那里奔去。那郭家老大心神不宁,此时撑着把伞打着手电在外面四处找寻,希望见到活着的阿乔。阿乔没找到,手电的光亮却射在了大哥的脸上,郭天不由得吓了一跳,叫道,“你?关老大!” 大哥听出了声音,在水中站着不动。“把手电拿开!”大哥闭着眼睛道。 郭天哦噢了一声,疑惑地再看看大哥的表情,关了手电。 大哥一步一步往前迈动,近了,一个猛扑冲向郭天,立时掐住郭天的脖颈,抡拳便打,郭天毫无防备,哪里来得及还手,甚至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几下子便被大哥打翻在水里。大哥怒火中烧,此时不仅想着替阿乔报仇,更想起自家老六那伤痕累累的一幕,一发要把郭天往死里打。郭天呛了水,咳喘着强力挣扎,大哥哪里容许他有半秒息缓,一次次狠命把郭天摁到水里,猛击头部。“妈的,我让你给老子猖狂!”大哥骂道。终于,郭天不动了。 大哥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看四下一片漆黑,除了唰唰的雨声,便没有了别的动静,他赶紧拖着郭天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他把郭天拉拽到一个没被水淹了的坡上,使劲摇晃郭天想让他醒过来,但郭天耷拉着脑袋毫无反应。大哥一时浑身冒出冷汗,强给自己壮胆,心里道,“老子就是来要你命的,看来是天意,你小子该死!”扔下郭天,警觉地看看四周,急急逃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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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郭天被大哥重拳击蒙,过了很久方才苏醒过来。这时天开始蒙蒙亮,雨也住了。挨这一顿暴打,郭天躺在泥泞的坡地上,一时爬不起来。他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猜测阿乔应该没寻短见,而是找到关家老大,要这小子替她报仇,这才差点把自己打死,阿乔若是死了,关家老大怎么会知道他对阿乔行了不轨之事,然后跑来行凶呢。“但是她是怎么找到关老大的呢……或者不管她是死是活,也许那个关老大其实早想对自己动手,这回偶然遇上,终于有了机会,就下手了,他并不是来给阿乔报仇的……”郭天想得心乱如麻,觉得让关家老大把自己打死也好,省得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恨自己,觉得对不起阿乔,他身上要是有关家老大那样的侠义气概,阿乔就不会瞧不起自己了。她跟他说过,在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地方,能让她动心的男人,就关家老大一个。 |
但是,郭天很快从自责中清醒,陷入到让自己无比害怕的对整个事件究竟后果如何的想象里,他反复问自己,是希望阿乔活着,还是希望她死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吃亏的事情,只为了一时的痛快,“老子这辈子算是栽倒这件事上了!”他绝望地对自己说。 郭天的母亲早觉察出了事情的不妙,看见儿子一夜未归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便逼着郭天说出实情。郭天被缠不过,也是心里发虚,便支支吾吾说出自己对阿乔做了不堪之事,又说当时阿乔也是情愿的,不然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把个郭母一时惊得魂飞胆丧,问儿子为什么身上到处是伤,一晚上都干什么去了,丁家闺女跑哪里去了,他却死活也不张口了。冯豹子跑来报喜,说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郭天把被子盖在头上,不让冯豹子看见自己愈发青肿的脸,“滚滚滚,老子不舒服!没有老子,你生个屁儿子!”几句话把个一时丈二摸不清头脑冯豹子打发了出去。 |
郭家母亲慌了神,四下找寻阿乔,哪里还看得见,便赶紧想法儿去找自己丈夫。水泥厂全线被淹,人心惶惶,那郭厂长此时在办公室正忙得焦头烂额,身边围着好几个人,丁可彬也在其中。看见自己老婆来找,郭厂长不由得大怒,喊道,“来干什么!有什么事自己想办法解决,我管着一厂子的人呢!”郭家母亲见势,躲躲闪闪离开,不一会儿又躲躲闪闪出现,郭学耕感觉奇怪,皱皱眉,不耐烦地跑出办公室走近妻子,道,“快说,什么事?”待郭家母亲拽着自己丈夫找个僻静处慌慌张张把事情一说,郭学耕顿时脸色大变。“知道你忙,可这事能不赶快跟你说吗……”郭家母亲怯怯地低声道。 郭学耕失了方寸,赶紧点上一颗烟跑到厕所安定情绪。从厕所出来,他紧着找到两个可靠的人吩咐他们偷偷去寻找阿乔,然后硬着头皮去见丁可彬。把办公室门关好,郭学耕神情沮丧,冲着丁可彬使劲摇头叹气,道,“老丁,先别问什么,现在别的事你都放下,你快去找找你们家丁乔,找到人,啊?到时候我去找你,我们再好好谈……你看我这儿实在抽不出身,你放心,有什么事我都担着……”丁可彬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急问自己女儿出什么事了,郭学耕说先找到人再说,自然一切都清楚,临了又想嘱咐什么,但没说出口,拍拍丁可彬肩膀,自己转过身去了。 |
再说大哥,他以为把郭家老大打死了,心里慌乱不堪,见到阿乔时,阿乔正坐在床上蜷曲着身体一脸恐惧盼着大哥回来,她头疼得厉害,一阵一阵地打着喷嚏,已经感冒了。阿卓爱莫能助,只敢递杯热水给阿乔喝,然后远远立在门口一直守着。看见大哥,阿乔惊慌地追随着大哥的眼睛,又看看阿卓,阿卓赶紧退了出去。 大哥身子背对着阿乔说道,“趁天没亮,赶快走吧,别告诉任何人你来过这里,别告诉任何人你遇见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阿乔吓得浑身发抖,疾步奔到大哥面前,惊恐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大哥嘴巴紧闭,连眼睛也闭上了,不由得重重地喘气,很快又背过身去。 阿乔呆呆地望着大哥的后背,不敢再问,良久,她扑到大哥跟前紧紧把大哥抱住,脸贴着大哥的后背,泪如泉涌。 大哥不动,咬着牙关。良久,大哥把阿乔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开,递给她一把伞,道,“走吧,不许再有死的念头,记住我的话,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不能送你回去了,你只能一个人自己走……” 阿乔捂着脸点了下头,转过身去,忽又转过来再次紧紧抱住大哥,使劲捶打他一下,便跑出了屋子。 阿卓前面带路,把阿乔引到铁路线。阿乔便沿着铁路线狂跑,跑出老远才停住。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觉得这个世界留给她的将是一个永远的黑暗,那个她所钟情的男人只是在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喷发着迷人的气息,她永远也不能走近他了。她害怕回去面对无法摆脱的未知的不祥,一个人浑浑噩噩无目标地行走,她很快发起高烧,终于晕倒了。天亮以后,丁可彬在铁路边草丛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
当医生的覃芸迅速在招待所给女儿打上了吊针。阿乔恢复神智,不语,好半天,开口说出第一句话,问,“我的伞呢?” 丁可彬找到阿乔时,不记得她身边有伞,说算了,还想着什么伞,不要了!阿乔眼睛闭上,说必须把她的伞找回来,然后便一句话也不再讲,丁可彬夫妇急切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问。覃芸催促丈夫快去找伞,丁可彬围着女儿团团转,一筹莫展,只好跑出去找伞。郭家母亲很快知道了消息,火急跑到厂部大楼向丈夫报告情况,郭学耕撂下手头事情就往招待所去了。 丁可彬在铁路边草丛里找到了阿乔丢失的雨伞,火急赶回,楼道里正遇上郭学耕。郭学耕紧着把丁可彬拉到招待所办公室,见他仍不知情,只是慌乱,料定阿乔没开口说话,心里不由得觉得羞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重重地叹气,用拳头捶打自己的额头。郭家母亲和覃大夫不约而同一先一后跑到办公室门口打探消息,郭家母亲扭头看见覃大夫,立刻慌张得不知所措,恨不得找个地缝赶紧钻进去。覃大夫盯着郭家母亲,拦住她的去路,一瞬间,覃大夫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是在这时刻,从房间里传出巨大的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丁可彬气得脸都扭曲了,甩门从房间里冲了出来,覃大夫站着不动,一脸苍白,忽然站立不住,身子不由得靠到墙上。郭家母亲想去搀扶,此时真恨不得给覃芸跪下赔罪,却没胆量,又怕别人看见,便赶紧进了办公室。 |
一种可怕的羞耻感令丁可彬张不开口把实情告诉妻子,覃芸也不问,靠在房间门边墙上失魂落魄地望着天花板。良久,丁可彬咬牙冲阿乔道,“阿乔,你说句话,不要怕,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给你做主,那个流氓小子他一定要受到惩罚!”覃芸听罢,身子不由得发抖,立时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早模糊了双眼。 阿乔躺着不语,眼睛直直睁着,面无表情,过了好长时间,自言自语说了句,“那又怎样?” 覃芸走过去,把女儿的头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抚摸,说道,“我什么也不问,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不管怎么样,谢天谢地,你还能让我们看见你,我们这就想办法让你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好的,你什么都可以去想,就是别……等你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好不好,阿乔……” 阿乔冷笑,漠然重复一句,“那又怎样?” 丁可彬长叹一声,心里绝望到极致,感觉自己跟随妻子跑到苏溪这个鬼地方来,从头到尾都在书写自己人生的不幸。“哦,到现在了才想起让阿乔离开这个地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年不往这个山沟里扎,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丁可彬心里愤愤说。但丁可彬晓得此时愤怒和埋怨都没有用处,要紧的是抚慰阿乔,千万别让她出什么意外,最要紧的则是在保护阿乔的名声和惩罚郭天的罪恶之间作出选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觉得无论怎样做,丁家都摆脱不掉一个无法接受的受害的角色,这回,他觉得不光阿乔必须远远地离开苏溪,丁家全家在这个地方也无法再待下去了。 “买票吧,我陪女儿去南京”,覃芸道。 丁可彬低头不语,覃芸又道,“今天就走,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多待!” “火车昨天就不通了,总得几天……她还病着”,丁可彬回道。 正说着,有人敲门,是郭家母亲。郭家母亲一进来,插上门,就扑通给覃芸跪下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紧紧捂着脸哭泣,一时让丁家夫妇不知如何对待。丁可彬厌恶看见这一幕,不由得把身子扭到一边不去理赖,覃芸在一边伤心流泪,同样是无话。郭家母亲跪着不起,覃芸不忍再看下去,便把她拉起来,说句,“走吧,这儿不想让人来”,便走开了。郭家母亲自始至终没敢开口说一句话,末了,把眼泪收拾干净,悄悄开门出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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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好在苏溪是个地势较高的镇子,水淹之后,没过多久便很快退去大半,留下一片狼藉。人们紧跑着赶回家里抢救家当、收拾院落,各家各户,一时乱作一团。郭学耕紧着派人把死了老人的那一户人家安排好,自己带人查看厂子和住户受损情况,安排救灾事项,忙得焦头烂额。但郭学耕心里一刻也没放下儿子闯下的大祸。丁可彬气急而去,不愿再跟他说话,他想来想去,觉得以自己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身份,必须及时向丁可彬亮明大义灭亲的正直态度,这样才会争得些主动,一切看丁家如何回应,再做盘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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