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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那时军花》——女转业军人自叙[第5页] |
作者:易水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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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到第4页,不知发到哪里了,从15章开始…… |
两场春雨和连着几天的春风吹过,然后又是一年芳草绿。 1976年3月,我带着七个月大的儿子庆远到我婆婆家暂住。 庆远是我儿子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史宇生,是他爷爷给起的。 我觉得“宇生”这个名字不太响亮,容易被听成“女生”。史际明说,那你就再给他起个小名,反正以后叫小名的时候多。我说,你不是自诩你有学问嘛,你给起吧,起个高级点的。于是史际明就给史宇生起了个小名叫庆远。史际明说,“庆远”二字来源于他老家那座建于明代的“庆远书院”,据说那书院的学生当中,出过两个“大学士”,而明朝的大学士“入阁预机务”者就是“宰相” ,所以希望庆远将来能跟那俩“宰相”沾点光。 你还别说,我家庆远自打跟“宰相”有了关系,还就是越长越聪明,越来越乖巧,十分招人喜欢。本来我妈一直住在河阳,帮我照看孩子,最近家里有点事她回去了。庆远的奶奶听说以后,就赶紧来电话让把庆远送她那去,说是想孙子想得不行。我和史际明一商量,觉得送嘉安也挺好,那儿离史际明老家近,可以从老家亲戚中找个小保姆给老太太帮忙。 我还是在产假快结束时去过嘉安。那时庆远刚过满月不久,小鼻子小嘴,那么一点点大。这次再回来,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大胖小子,都会坐了。不过他有点认生,见了奶奶便哭个不停。晚上他奶奶说要带着他睡觉试试,这家伙非找我不可。我把他哄睡了交给他奶奶,他半夜醒来一看不对头就又哭。我急了朝他瞪眼,他奶奶赶紧说,刚来的事儿,熟了就好了。 果然到了第二天,庆远就认得他奶奶了,奶奶一逗,他就嘎嘎地笑个不停,还会搂着他奶奶的脖子,他奶奶高兴极了。 到了晚上,我婆婆说再试试,于是我就躲到一边,她就给孙子洗脸洗脚,然后脱掉小棉袄把他放进被窝,轻轻拍他。庆远又伸出白胖的小胳膊,搂住了奶奶,而且很快就睡着了。看到此情此景,我也就放了心。 来家的头几天,或者是我抱孩子婆婆忙活,或者是我做饭洗衣服,我婆婆照看孩子。小庆远乖巧好玩,家里一天到晚欢声笑语不断。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到了第四天上,这种天伦之乐的温馨就被那个史筱茹破坏殆尽。 史筱茹是上午到的家。她已经转业了,还没落实工作单位,闲着没事回来看看她妈。她到家之前,我在给庆远洗衣服,婆婆看着他睡觉。我洗完衣服要晾的时候,庆远醒了。可能是有点饿,他一醒就哭个不停。婆婆说子荷你来喂喂他吧,衣服放那我晾。结果就在我进屋喂庆远吃奶,婆婆正在晾衣服的时候,史筱茹进了院子。她一看我婆婆晾的是庆远的小衣服,马上就不高兴地大声说:“妈,你身体不好,你怎么还鼓捣凉水啊,这些衣服方子荷为什么不洗,她干嘛要让你洗!” 我婆婆赶紧朝她摆手,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喊什么,子荷在奶孩子。衣服就是她刚才洗的。” 史筱茹仍然故意地大声叫嚷:“妈你还护着她,她什么金枝玉叶啊,还要你伺候,等我说她去。” 我婆婆扔下衣服拽住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听不清她说的什么,显然是在劝说史筱茹。 我让这个神经病气得直喘粗气。我心里话,摊上这么一个大姑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那一次史筱茹到我家闹过之后,史际明曾经去找过她,严肃地警告她不要再无事生非。史际明一认真,史筱茹就不敢多说什么。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过孟忠厚的事,而且我从我婆婆的言谈话语中分析,史筱茹也没敢给她妈“学舌头”。可由这开始,史筱茹就看我不顺眼,偶然和史际明见她一次,她连话也不跟我说。我心想正好,你不跟我说话,我还不想理你呢。 不过在河阳我可以不理她,在我婆婆家不行,那会把矛盾展现在我婆婆面前。因此当她跟我婆婆进屋来的时候,我尽力挤出一丝微笑,并问候了一句:“姐你来了?”她只是嗯了一声,后来我婆婆抱着孙子逗着玩,她也凑上去看了看。 做中午饭的时候,家里没酱油了。我跟婆婆说了一声,就提着瓶子去服务社打酱油。走半道才想起来忘了拿钱包,便又转身走了回来。离大门还有好几米呢,就听到我的庆远在屋子里哭个不停。 我赶紧跑进院子,发现我婆婆在后面的厨房里座锅热馒头,史筱茹在我那屋里哄孩子。庆远这么小就能体会他妈的心情,知道我不喜欢他姑,他也不喜欢,一见史筱茹就哭。史筱茹大概是哄了半天哄烦了,就把庆远放到床上,恶狠狠地朝他吼着:“你怎么还哭啊,你再哭我掐死你!” 这时我已经赶到了门口,尽管我听得清清楚楚,我还是不敢相信那句话是史筱茹说出来的。可是我不信也不行,她说的字正腔圆,清晰无比,我哪个字都不可能听错! 一股火苗“腾”一下燃在了我的胸腔里。我随手将酱油瓶子一扔,冲进去把史筱茹狠狠一推,伸手抱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朝着史筱茹叫道:“史筱茹你混蛋,你再说一句我听听!” 史筱茹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快回来,更料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劲,她身子一歪差点摔倒,扶着桌子站稳之后她也狂叫:“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疯了?” 我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指着她的鼻子说:“史筱茹你才疯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儿子一指头,我就把你吊死在外面的枣树上!” 我的凶相和我的狠话,显然把史筱茹吓坏了,她呆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现出极为惊恐的表情。 “怎么了怎么了,你俩这是在干嘛,看吓着孩子!”我婆婆进来气急败坏地数落着,那只拿着瓷碗的手不住地哆嗦。 史筱茹缓过劲来,恶人先告状:“妈,这人疯了,她要把我吊死。” 婆婆惊诧不已:“什么什么,子荷你怎么跟你姐说话?啊,你说话怎么这么狠?” 我气得逼到史筱茹的跟前,质问道:“我疯了也是叫你逼的!你刚才说的什么?你把你说的那句话跟你妈学学?你怎么不敢吭声了,你不是要把我儿子掐死吗?行,当着你妈,你掐啊,你不掐你就不是人,你就是狗!”我转向我婆婆,咬牙加上了一句:“她刚才说要掐死你的孙子,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婆婆大惊失色,以至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问史筱茹:“这是真的?你真说了要掐死庆远?” 史筱茹梗着脖子说:“他,他一个劲挠我的脸,我那是说着玩儿,我还能……” “小茹你有病啊你!这是说着玩的话嘛!……” 我不管那娘俩在说什么,我一手抱着庆远,一手将几件衣服塞进挎包,然后转身就往门外疾走。我婆婆赶紧追出来,连连喊着,“子荷!子荷!你上哪儿?” 我边走边说:“妈你别管我,我回娘家。” 婆婆赶上来拉住我的衣襟:“子荷你别这样,我刚才不是怨你。你姐这人不会说话,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好不好?你快回来。” 听我婆婆这样说,我犹豫了一下,但是史筱茹随后过来拉她妈,说了一句相当难听的话:“妈你让她走,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别胡说。”婆婆斥责史筱茹。我却更加火冒三丈,我推开我婆婆的手,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家门。 2 外面刮着风,天还有点冷。我一边走一边看看庆远。他大概也知道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大眼睛瞪着,小嘴抿着,一副惊恐的样子。我给他拽拽衣领,拉拉帽子,安慰他说:“不怕啊,庆远乖,没事的。妈妈带你去找姥姥,好不好?” 庆远张张小嘴,很艰难地做出一个笑模样来。这孩子真懂事,我不由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我坐上公交车去了火车站,到了那先看列车时刻表。这里没有直达新浦的车次,我还得半道下车中转,还得转坐长途汽车去文西,这样今天就无论如何赶不回娘家,只能在中转的城市住一夜,我看看庆远,心里说:乖儿子,咱娘俩今晚上得艰苦点了。 我抱着庆远去排队买火车票,刚排了十来分钟,就见两个军人走了过来。问清我是河阳军区后勤的“方干事”之后,他们拉我到一边,其中一个人自我介绍是嘉安军分区的钱干事,他对我说:“刚才史副主任的爱人给我们副政委打电话,让我跟你说,请你先不要回娘家。如果你在家里住着不方便,副政委请你到我们招待所去住。” 我一听怎么着,我婆婆竟然还惊动了军分区的领导。那个副政委是史金兴的老部下,对我公公婆婆多有关照。我公公去干校之前,他就在军分区的家属院给安排了房子。这会儿老太太怎么又给人家找麻烦?我觉得她不让我走肯定不是为了我,她是心疼她孙子。我心里冷笑,别以为你们史家有什么了不起,你还找军分区,你怎么不找中央军委呢!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想让我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没门!我说回娘家就回娘家,谁也挡不住我。 我这会儿挺感激那个爱“耍流氓”的朱运穆。刚有孩子那会儿,我被那些繁琐的家务事儿急得上火,有一次我俩通电话,我曾经跟他抱怨过,还不如转业到地方算了,起码地方不像军队有那么多的约束。朱运穆极力劝我,千万别起这个念头,有什么困难坚持一下就过去了。他还隐晦曲折地跟我说,这也关系到我在史家的“地位”。幸亏我听了他的话,我现在是军区后勤的“大干事”他们史家还敢欺负我,我要是转业了,成了一个小老百姓,他们不更要随随便便地“捏把”我啊! |
其实我这纯粹是闹小性子。说实话,史际明他妈这人还算不错的,就当“婆婆”这点来衡量,不能说最好吧,也属于中上等。可我这会儿气得昏了头,因为一个二百五性质的“大姑姐”,把整个“史家”都给贬低了。 当然还有一点,尽管我婆婆对我还挺好,但我觉得,史筱茹毕竟是她亲闺女,怎么说也是人家娘俩亲,我不走怎么办,难道还赖在她家活活被史筱茹给气死? 于是我阴着脸对那钱干事说:“谢谢你们副政委了。不过我回娘家有急事,跟别的没关系。以后我再跟我婆婆解释。我得赶紧走,要不然下午就没车了。” 钱干事忙说:“方干事你别这样,你听我说啊。你就是现在就走,晚上你也赶不到家了,你不也得在外面住旅馆?这早春的天气还挺冷,你别冻着孩子呀!你还是先到我们招待所住一晚上,明天早上我给你买好火车票,再安排车送你来火车站,这样不好吗?” 我说: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你们。可是那钱干事更坚决,跟着他的那个战士也上来半劝半拖,两人将我拥到站外,扶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吉普车。 既然他们采取了形同绑架的方式,我只好就范。当然,我也是有点“就坡下驴”的意思。我要是硬不跟他们走的话,他们对我也没办法。 车子开到军分区招待所,他们安排我住进了楼下一个双人房间。也闹不清他们怎么知道我还饿着肚子,一会服务员又给我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我将庆远放到床上,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一个饱,回头再看那小家伙,人家已经甜甜地睡着了。 吃饱了之后我也冷静下来。回头想今天这事,史筱茹说的话固然太恶毒,但是我的反应似乎也有点过分了。我也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要把她“吊死”。我一直认为把人吊死实在太残忍,而且据说被吊死的人,面容会很可怕。可当时我实在是让她气糊涂了。不光一个“气”,是好几个“气”合在一起了,包括什么“不洗衣服”“金枝玉叶”“让婆婆伺候”等等,还有上次她上我们家大闹,我还没跟她算账呢,那口气跟今儿的气会合在一起,如奔腾的长江之水、浩荡的东海之波,都在我胸腔里翻腾着呢,所以今天我非得反击她,我要不出这口恶气,我肯定要被憋得爆炸,而且史坏蛋占了上风,以后更得变本加厉继续欺负我(貌似不太符合逻辑,人都已经爆炸了,她还怎么欺负?)! 我对我婆婆没什么意见,我生我婆婆的气只有一个原因:你怎么教育出这么一个混蛋闺女啊! 想完这事我又想到史筱茹最后说的那句话:“你让她走,不就是生了个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这话一语道破天机,“天机”就是史筱茹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产生的苦恼和自卑。 史筱茹和岳河南只有两个女儿。现在提倡一对夫妇只生两个孩子,因此她不能再生了。由于岳家特别想抱孙子,就不大“待见”这个只会生闺女的儿媳妇。这是史筱茹自己说的。我觉得岳家之所以不喜欢史筱茹,真正原因应该是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以及她那二百五作风。我又想,我还真不能把庆远放在他奶奶家。我倒不是信不过他奶奶,我是信不过那个史筱茹,我怕她把生不出儿子而产生的苦恼、自卑和怨恨,都发泄到我儿子身上! 不过,说心里话,史筱茹胡说八道,跟我婆婆没什么关系。自打我认识史际明到嫁入他们史家,我婆婆从没跟我高声说过话。原来听史际明讲,他妈“有时候”脾气不大好,我开始还担心会跟她处不来,实际上我多虑了。我婆婆出身名门,丈夫又长期是副军职的高干,她“有点脾气”是可以理解的。我估计,她能“包容”我,最大的一个原因还是“强者崇拜”。面对一个敢跟嗜血歹徒搏斗并战而胜之的儿媳妇,有再大脾气的婆婆也不得不忍着点。可能是这样。 所以,我冲着史筱茹耍威风是可以的,但给老太太下不了台就是我的不是了。以后还真得找机会给老太太好好陪个不是。 我就这么想一阵气一阵,又内疚一阵,不知什么时候,歪在床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小庆远早醒了,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扎煞着小胖手自个跟自个玩。我赶紧起来给他把了尿,然后又喂他吃奶。这时房门一下被推开,史际明进来了。 我很吃惊,忙抱着庆远迎上前去。我问他:“际明你怎么来了?” 史际明阴着脸不吭声,显然他已经知道了上午的“战事”在生我的气。他将手里的一个提包扔到椅子上,就走到桌边去喝水。这时我怀里的庆远忽然咿咿呀呀叫起来,并挥舞着小胳膊要找他爸。史际明赶紧放下缸子,回身从我手里将庆远接过去,庆远就搂着他,把个脑袋往他脖子下面拱。史际明连连亲着他的小胖腮和大脑门,脸上一片柔情。 |
叫这个小东西一闹腾,史际明顾不上生气了。他转身问我:“你是不是没吃晚饭?人家服务员跟我说,送晚饭的时候你还在呼呼大睡,人家送来两次你都不醒。” 他不生气我生气。我把头一扭说:“你管不着,饿死我活该。” 史际明皱着眉头:“嗨,你还有功了是怎么着,我跟你说过八百遍,史筱茹就那么个人,你非跟她过不去干什么。” 我把史际明一拨拉:“哎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跟她过不去了,是她跟咱们的儿子过不去。我问你,是不是你妈给你打的电话,她怎么说的?” “还怎么说,不就是你跟我姐吵架了嘛,完后你抱着孩子就走,我妈拉你劝你,你都不听,你至于嘛!” “说的轻巧,我闲着没事跟她吵什么架,你妈说为什么吵架了吗?” “你们女人吵架能有什么大事,不就是鸡毛蒜皮嘛。” “史际明你混蛋!”我火了,我一把夺过孩子来:“你不配当爹。史筱茹说她要把你孩子掐死,你还说是鸡毛蒜皮?” 史际明愣住了:“不可能吧,她疯了,她掐死我儿子干什么?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心里涌上一阵委屈,眼圈都红了:“我说什么。我什么也不说,你不就信你妈信你姐吗,你还叫我说什么?” 史际明忙扶住我的肩膀说:“对不起啊子荷,我今天特别忙。正开着会呢妈打过去电话,一定要我赶过来。我一听你住在招待所,我就急着往这赶,我真的还没顾上细问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把上午的事儿说了一遍。说到史筱茹“暴行”的时候,我的用词是:“她把孩子就那么往床上一放!”,“一放”两个字我加重语气,让别人听起来,那不是一“放”,那就是一“扔”或者一“摔”,摔了以后还“恶狠狠”以“下毒手”相威胁,结果史际明还没等我说完就蹦了起来:“我姐她真那么说的?她怎么这么恶毒,你不干脆抽她两巴掌!” 史际明这么一“声援”,我自己更觉着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我抽搭着说:“庆远刚来这里认生,还水土不服,白天闹了晚上闹,我成夜的睡不着觉,白天还得干活,也没人心疼我,你姐还骂我,还要掐死孩子,呜呜呜……” 我一哭,庆远也跟着哭,史际明哄了大人哄孩子,忙的不可开交。 好一阵功夫,大人孩子都消停了,史际明给我端来一杯热水,看我喝着,他忽然扑哧一笑。 我生气地说:“笑什么你史际明,没心没肺的。” 史际明指点着我:“你也别说史筱茹不好,她是孩子的亲姑,她还能真的掐他?你倒好,你还要‘吊死’她,还弄棵‘枣树’,我真服了你了。” 我说:“你别说我,我问你,要是换成你,你不生气啊,那是人话嘛!都气死我了都!” 史际明说:“这事怪我。我这两天忙的昏了头。史筱茹从河阳来的时候跟我说了,我就不该让她来,我就不该让你们俩碰面。” 我说:“当然怪你。我告诉你啊,反正以后我再也不见她了,咱庆远也不能见她,一见她就哭个不停,才邪门呢。” |
史际明说:“那你说怎么办?庆远还让不让他奶奶给带了?” 我说:“算了吧,我还是给我妈送去。再有半年庆远一岁多了,咱们就把庆远接回来送托儿所。” 史际明说:“咱回家跟他奶奶商量商量,好不好?” 我说:“行。你抱孩子回去吧,我不回去,我怕那个史筱茹了,我惹不起我能躲得起行吧。” 史际明想了想说,“那算了,我今晚也不回去了。咱们明天再回去,我去给我妈打个电话。” 结果这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招待所住的。等庆远睡熟之后,史际明就让我到他的被窝里去。我俩嘀嘀咕咕“研究”了半夜。 3 第二天我们三口回到家里的时候,史筱茹已经走了,她回了河阳。 我见了婆婆,发现她眼圈发黑,显然,这几天都是她带着孙子睡的,我抱庆远一走,她晚上想孙子,就没睡好觉。于是我赶紧给她道歉,说我昨天太冲动了,不该不听你的话,抱着孩子就走,让你操心。史妈本来脸色不太好,幸亏我那小庆远会来事,见到他奶奶就不要亲爹亲娘了,搂着奶奶的脖子不放手,还朝他奶奶一个劲地傻笑。他奶奶的脸上很快就阳光灿烂,笑着对我说:“算了算了,那事就别提了。筱茹那张嘴也真够损的,不过子荷你也挺狠,你那一句话吓得我心里直哆嗦。” 史际明在一边说:“妈你也别怪子荷。你想啊,如果有人说要把我掐死,你会怎么反应?” 老太太直摆手:“行了吧你,你就知道向着媳妇。”她说到这里庆远忽然“嗯嗯”直响,还一个劲儿点头,他奶奶一看兴奋地叫:“哎哎小明你们快看,这孩子,这么点能听懂大人说话了!”于是史际明也跟着她大惊小怪。 我在心里偷笑,我知道这是庆远想拉屎了,不过让他们娘俩误会了也好。于是我接过孩子要去卫生间,老太太还怕我不高兴,接着又在后面跟我说:“子荷啊,你别生气了,我昨天狠狠地说了你姐一顿,说得她掉了泪。她这一阵不大顺,心情不好,你们多原谅她点,以后别再记恨她了。” 我赶紧说:“哪能呢,我也有不对的地方,等我回了河阳,我找我姐道歉去。”我心里说:“还道歉,我道个葫芦,叫她等着去吧。” 等庆远拉了屎回来,他奶奶又逗他说:“庆远啊,你跟奶奶住在这里好不好啊,奶奶带你去爬云龙山,上边好大一条龙呢。庆远去不去啊?” 我问他:“庆远,奶奶跟你说话呢,高兴去你就笑一笑?” 庆远张开小嘴笑了,然后用两只小胖手捧着奶奶的脸,把自己肥嘟嘟的腮帮子贴了上去。他奶奶喜不自胜,一个劲地说:“庆远乖,真是奶奶的好孙子,你以后跟着奶奶,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啊?” 后来我们坐下聊天。史妈就说,最近史筱茹和岳河南老是闹矛盾,史筱茹来之前还跟岳河南吵了一架呢,原因是岳河南非要调回吉林不可。 |
岳河南想调走的原因,据他说是父母的身体都不太好,他想回去就近照顾一下。 他在铁路工作,全国铁路是一个系统,调动比较容易,但是史筱茹一是嫌吉林太冷,二是嫌离嘉安太远,就不想去。两人商量不通,就天天吵架。史筱茹此来就是跟她妈诉苦的。 说到岳河南的父母,史妈说她还很担心史爸的身体。史爸的腰在战争年代负过伤,不能承受重力,虽然他在干校的主要工作是讲课,但也得要下地干活。别说他了,就连干校的校长、政委,也必须定期“自觉”地去生产基地劳动。毕竟五十六七的人了,史妈实在是不放心。 我建议说:能不能让爸找个借口,就说检查身体,先回来住些日子。 史际明说:我跟他说过,他不干,怕影响不好。 史妈就说:子荷有空劝劝你爸,别那么认真了。我看他还挺听你的话。 我公公能听我的话?这不大可能。我婆婆让着我是“强者崇拜”,但我在我公公面前可不敢摆“强者”的谱儿。别看我公公看上去温文尔雅,颇有儒者风度,可他也是从枪林弹雨里冲杀出来的。虽然近些年他又当“副政委”又当什么“政治处副主任”,可在1958年之前,他一直都是军事干部,而且当军事主官的时间远远多于当副职。他最后一个军事主官就是某坦克师师长,是从那师长的位子上,转行到军事教研单位当副军职副政委的。 不过我婆婆这么看重我的作用,我还是挺高兴。于是我就表态说,妈你放心,我回去就找机会去环山,好好劝劝我爸。如果回不了嘉安,哪怕在河阳住上一阵儿休养休养也行,住我们家就可以。 说完我公公,我还想说说史际明的事儿。但看到史际明直给我使眼色,我又把话咽了回去。 史际明那儿也有烦恼。他们文秘科目前有五个人,两个副科长,三个科员(包括一个打字员)。因为一直没科长,另一个副科长李知言就拼命钻营争那个位子,老是搞些阴谋诡计对史际明使坏。史际明不胜其烦,就想调到别的科去,但赵局长不让他走,而且还要求他“宽容”一些,跟那个比他大十二岁的李知言“搞好团结”。为此,史际明也是郁闷得不行。 当然,这些事情还是不让老太太知道的好,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 |
我和史际明又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从老家请的一个小保姆到了之后,我们才动身回河阳。 我们回到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史际明忙着生蜂窝煤炉子准备做饭,罗月平来了,手里还端了一个大饭盒。进门就说:“方姐,别忙活饭了,我给你们从食堂买的包子,还热乎呢。” 史际明已经饿得不行了,过来抢了包子就吃。我瞪眼骂他:“你怎么像个狼似的,也不知道先谢谢人家小罗。”话没落音,史际明一个包子下肚了。 我和史际明吃包子,小罗就帮我们生炉子烧开水。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们这个点儿回来?” 罗月平说:“史科长昨天没回来,那肯定就是今天回来。下午就那一趟从嘉安来的火车,正点应该六点到,我提前买好了包子放在开水房热着,从楼上看到你们进院,我就来了。” 我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就想:史际明今天回来是应该的,我却不一定跟他一块回来呀,所以这个小罗会不会是买好包子专等史际明呢?再一转念不对,那包子从数量上看就是给两个人吃的,我这不是冤枉人家嘛! 心里有愧我就赶紧弥补,我从嘉安买了两件丝绸衬衣,便拿出来送给了罗月平一件,她高兴的连连称谢。 一会儿水开了,史际明沏了茶,我们三人喝着茶聊着天,忽听院子里门响,然后就是魏淑玉的声音叫我:“小方,你回来了?” 听到魏淑玉来,罗月平就站起来告辞。魏淑玉进屋后说:“怎么我一来你就走?”罗月平说:“我妈那里有事,我得去她那儿一趟。”说完罗月平拿起衬衣,笑眯眯地说“谢谢方姐”就走了。 因为我们家就在办公楼的东边,所以魏淑玉也时不时来我们家“串门”,但她不如小罗来的勤。小罗有个哥哥在副食品公司,小罗便经常买些不用票的排骨、鸡蛋什么的给我们送来,也经常在我们家吃饭。魏淑玉不一样,只要史际明在家,她很少过来,她来一般都是找我玩儿。 尽管我以前没来由地瞎琢磨她,但是人家魏淑玉却很把我当朋友,该说就说,该笑就笑,该玩该闹的,都很随便。而且人家还帮过我的忙:冬天的时候有一次史际明出差了,正赶上庆远感冒发烧。魏淑玉和我一起带孩子到医院看病,划价、拿药、打吊针,忙前忙后,两顿饭都没顾上吃,那一阵还真是挺让我感动的。不过,感动完了,我还是对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戒备心理。 |
魏淑玉坐下说了几句闲话,然后压低声音对我俩说:“昨天党委来人搞干部的例行考核,际明不在,李知言就趁机‘下药’,那真是个典型的小人。” 魏淑玉告诉我们,李知言在会上说,有个别干部占公家的便宜,群众有反映。党委的人当时没说什么,会下找李知言了解情况,李知言汇报了好几个事儿,其中一个事儿,就是史际明用公家的材料为自己家接水管。 那李知言今年35岁,比史际明大得多。他原来在“干道办”(负责人防工程建设),后来不知怎么攀上赵局长,便调到了农机局。这个人长得干瘦,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但他长了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加上时不时挤出的一丝奸笑,一看就象个“佞臣”。这小子很会溜须拍马,而赵局长偏偏喜欢吃这口。文秘科有两个副科长却没有科长,影响工作的开展,可能是赵局长对提谁当科长还拿不定主意。李知言为此急不可耐,抢当科长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史际明气坏了,他说:“那水管子又不是我安装的,是赵局长让总务科王科长给安的,这儿是单位的宿舍,又不是我的私产,他李知言这不故意栽赃嘛!” 我赶紧说:“你别急。赵局长肯定会解释这事。姓李的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家也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魏淑玉冷笑:“小人就是‘小算计’,李知言可能以为,他打小报告,上级能给他保密,谁知道人家还要去总务科核实,一问什么都明白了。” 史际明叹口气说:“我还真得防着他点。这小子成天跟我称兄道弟的,背后砸我的黑石头。” 魏淑玉也叹气:“唉,小人难防!” 魏淑玉就是专门来报信的,说完要走,我说,外头怪黑的,我送送你。 送她是假,我想给她当回“红娘”是真。红线的那一头,就是我和史际明的朋友陶双飞。 陶双飞跟那个天车工散了之后,别人又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但都没成。后来,封志扬也转业了,分到了河东区妇联。我就想把封志扬介绍给陶双飞,先征求他的意见。他一开始听我说姑娘比他小一岁,干部家庭,转业后安置得不错,人也挺白净挺秀气,还很感兴趣。再往下听,当我说出是封部长家“小六”的时候,他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并很坚决地说,他不想“高攀”,一点点都不想。 我觉得他这高攀不高攀的想法特别“世俗”,不过后来问到封志扬,才知道人家早就有对象了,是她的一个初中同学,就在河西区政府工作。我于是自责,幸亏陶双飞那里先“封口”了,才避免了给我这“媒人”造成被动。 不过封志扬那边不成,正好还有她的同学兼好友魏淑玉在“候补”呢。 |
魏淑玉原来找的对象是个空军的飞行员。两人都谈一段时间了,结果魏淑玉跟家里一说,她妈坚决不同意,说地上这么多人,你非找天上的干什么。她妈之所以这么顾忌是有原因的,魏淑玉她爸是空军飞行部队的技术干部出身,她妈也就不可避免听说过一些飞行事故。尽管飞机出事故的概率比火车、汽车出事故的概率要低得多,可她妈还是有“心理阴影”。魏淑玉本来也有点犹豫,正巧那飞行员的部队要“转场”,一下转出去几千里去了大西北,魏淑玉就跟他“散了”。 陶双飞常来找史际明,难免会碰上魏淑玉。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两人就开起玩笑来了。我跟史际明商量,这两人经历相似,条件相近,看那样也挺对脾气,咱们撮合一下吧。史际明说,陶双飞肯定愿意,关键得看魏淑玉什么态度。你有机会先探探她的口风。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陶双飞“肯定”愿意?他跟你讲过?史际明直摇头,说,魏淑玉那么漂亮他不可能不愿意。说完见我瞪眼,赶紧说,当然了,魏淑玉绝对不如你,可跟小陶周围那些女的比还可以吧?家里条件也挺好,他怎么能不愿意。 其实我也觉得陶双飞肯定能愿意,关键在魏淑玉那里。于是到了院子外面的树下,我跟魏淑玉说了这件事。魏淑玉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说了句:子荷你开什么玩笑啊?我说我没开玩笑,我和小史都觉得你们挺合适。哦对了,他家里的情况你还不大了解吧,我跟你说说。 我说完之后,魏淑玉问:“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们俩的意思?” 我说:“我俩有了‘意思’才问你的,女的优先,我得先问你。” 她笑:“我得先看看他的表现。” 我有数了。回去就跟史际明说:“那头儿交给你了。” 史际明直点头:“咱们不是要去环山看我爸吗?明天叫陶双飞给咱们派车,正好路上说。” 第16章 1 史际明一问陶双飞,他们正好下周一有车去环山。但“带车”的是别的助理。陶双飞又说,没事,我和他换换,我去就是了。他跟史际明约好,周一八点,让我们两口子在市革委大院门前等他。 定好时间后便是“请假问题”。我去嘉安送孩子的时候刚请了假,接着又请假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戴若思却说:“没事。咱蓝科长(蓝田去年年底晋升科长)这方面最好说话。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不知道,戴若思解释说:“科长的老婆常年有病,两个孩子上学。他妈在他这边住着,老太太身体也不好,帮不上忙,因此他的私事最多。你没看他整天不在办公室,其中有一半都是在忙活那个家。所以咱们请假多了,他的心理才平衡呢。”我听了就笑,心想怎么还有这种逻辑。 我请好假了,史际明却有些犯愁。因为他们单位那个“干部考核”还没结束,老是请假,还怕李知言趁机捣鬼。我便说:你不用去了,你说话你老爸也不当回事。 |
史际明开玩笑说:“那么远你以为我还愿意去?我是不放心陶双飞,我怕他又惦记上你。” 我冷笑一声:“正好,我这些日子没顾上练练拳脚,浑身不得劲,谁知道就来了个上门找揍的。”我将史际明按倒在床上打屁股,打的他连声求饶:“孩他妈开恩啊,我口误,我说的是怕我惦记你。” “这还差不多。”我放他起来,然后说他:“史际明你没数吧你。那个陶双飞跟你一样天生好色,只要咱把魏淑玉介绍给他,再有天仙他都不换。” 第二天一早,我坐陶双飞的车去了环山。 陶双飞这次的任务是转运一批物资。那些物资装满一辆重型双排座的大卡车,用篷布严严实实地罩着,也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因为车子重载,不敢开快,结果到中午十二点半了,离环山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在经过一个县城的时候,陶双飞就问我,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饭吧? 我答应着,陶双飞就让驾驶员将车开到了一家饭店门前。进去坐下,陶双飞要了几个菜,司机因为惦记着车上的物资,就抓了俩馒头,划拉了一碗菜去车上吃。陶双飞见他走了,便又去柜台上拿了一瓶白酒。 我忙说:“小陶,你在执行任务,不能喝酒啊。” |
陶双飞说:“没事,少喝点,解解乏。”他又进一步解释说:“规定是规定,执行是执行,我跟我们处长出来,他还偷着喝酒呢。” 我说:“那你可别喝醉了,醉酒误事。” 他说:“这是低度的,四百毫升,咱俩喝一人不到半斤,绝对不会醉的。能喝醉还好了呢,古人不是说嘛,一醉解千愁。” 他说着就给我倒上一杯。我有点酒量,也有点酒瘾。我先品一下,那酒味道还不错,挺地道的老窖风格。于是跟陶双飞碰了一下杯子,各自喝了一大口。 放下酒杯,我问陶双飞:“你怎么还需要借酒浇愁啊,愁什么?哎对了,听史际明说,上个月你跟粮站那个保管员‘黄’了?” 他直摇手:“小方你真官僚,什么叫‘黄’了,我跟她根本就没谈几天,拢共见面三次……” 陶双飞说,那姑娘相貌、人品、性格都挺好,她家就是河阳市区的,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条件说起来真不错,可陶双飞就是找不到感觉。姑娘感兴趣的东西,他不感兴趣,他想聊的话题,那姑娘一点不懂。最后“散”的时候,是陶双飞先提出来的,那姑娘也没觉得遗憾,她跟介绍人讲:说陶双飞是根木头都抬举他,他就是块石头。 我说,散了就散了。我这儿现成有个更好的,而且是我跟史际明两个的意思。我说出了魏淑玉,并说我问过她了,只要你愿意,她没意见。 我说完就赶紧看陶双飞的表情,我真希望他立马就是一脸惊喜的样子,可惜,他神色不变,一副泰山崩于眼前都无动于衷的坦然,那样子真的就像一块披着绿色苔藓(军装)的石头。 而且他还咧咧嘴,现出一丝苦笑:“小方我不是说你,你跟史际明什么眼神啊?我和小魏?有可能嘛,我连想都没想过她呢!而且,她也决不可能看好我。” 我说:“不是这样,魏淑玉真的跟我说,要看你表现,她这不就是同意了嘛!” |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陶双飞告诉我,魏淑玉科里有个姓吴的小青年,一直在追她,魏淑玉烦他烦的要命,曾经开玩笑似的跟陶双飞说,要不你当我的挡箭牌吧,就说咱俩谈恋爱呢;陶双飞也开玩笑,说要不咱俩假戏真做得了;魏淑玉说拉倒吧,咱俩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 陶双飞说的事情我还真没想到。要叫我看,他俩的条件综合起来衡量,真的挺合适。轮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魏淑玉显然还要好过陶双飞。可是,尽管陶双飞没明着说,可我也能感觉出来,实际上是陶双飞拒绝了魏淑玉。这可让我怎么也闹不明白了。 我还想劝劝他,陶双飞长叹一声说:“要不人说当事者迷呢。看来,今儿我得跟你说说实话了。” 说实话之前,陶双飞先用目光侦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确定绝对安全之后他才靠近我,十分神秘地说:“其实,我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小魏那样的一百个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她的四分之一。你说,我还能去找别的人吗?” 我正想问,那个人是谁啊,你怎么不去找她?可我一抬头,却见陶双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能是喝了点酒的缘故,他的双颊酡红,眼睛闪闪发亮。 我猛然意识到陶双飞是话里有话,并且猜出了他的真实意思。我的心里有些意外,有些慌乱,也有些生气。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让我的脸上也莫名地发起烧来。 陶双飞赶紧解释:“对不起小方,酒后吐真言。我这些日子老感到憋得难受,跟你说说话就觉得好多了。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史际明永远是我哥们,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实话告诉你,最近我又谈了一个,是建筑医院的大夫。长得比魏淑玉差远了,但人老实忠厚,对我真心实意,好歹就是她了。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一件你能做到的事,希望你一定答应我,好吗?” “你说。”我不想让他说,可是我没理由。 陶双飞压低了声音:“今生今世,我没有奢求。我只求你,到下辈子的时候,给我一个机会。” 我看看陶双飞,他十分认真地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回答。按说人家陶双飞的要求也不过分,人家先声明了,今生今世没有“奢求”,人家祈求的是虚无缥缈的来世。但是我心里很不高兴,我觉得陶双飞这是故意给我出难题。我的心里有一条道德的底线,我绝对不能越过它一步,半步也不行。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发现那个姓李的司机在门口探了一下脑袋,我便大声问他:“小李,你吃饱了吗,吃饱了咱们该走了。” |
车到环山是下午两点半。陶双飞让司机将车开进了干校大院,一直将我送到史爸住的小院门前。我下车后他跟我说:“晚上六点我给你打个电话,看你能不能定下来什么回去。到时咱们一块走。” 我说:“不用了,我没准,我坐长途汽车回去就行。” 陶双飞坚持要等我一起走,我坚持要坐长途车。陶双飞急了,他把我拉到车后,避开司机说:“小方你别这样。就算我中午什么都没说还不行吗?我真不是故意要那么说的,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该了解我,我不会……” “你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小陶你真的不用管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办。我或者坐火车,或者坐长途汽车。去河阳又不是去蒙道,到那坐什么车都很方便。真的,你别等我了,你也别给我来电话。谢谢你啊,再见。”说完我转身就进了院子。 用这样的口气跟陶双飞说话,我很有些于心不忍。但是我只能这么说。我一直把陶双飞当成朋友,而且是我和史际明共同的朋友,我从来没有想过别的。但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想到别的地方去。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要尽量离这个陶双飞远一些,这对我有好处,对他也有好处。 后来,经过了那次惊心动魄的生死别离,想想这一天陶双飞毫无前兆的突然“表白”,我不禁暗自嗟叹:难道他那时就已经有了预感?难道他有超越时空提前“感知”灾难的特异功能? 2 我进了院子,喊了一声“爸”,却没人答应。堂屋的门开着,我推门走了进去,里面也没人。屋子中间有个铁皮炉子,炉子上座着水壶,壶里的水开了,突突冒着白汽。 我有点奇怪,心想老头这是跑哪儿去了?昨天史际明给他爸挂了长途,告诉他我要去看他。老头挺高兴,说来吧,我明天没课,我也不去干活了,请一天假等着子荷。 我以为他是临时出去有事,将那水壶拿下来,往暖瓶里灌水。刚灌了一半,听到里屋好像有动静,我提着水壶过去一看,吓得差点把半壶开水扔到了地上。 里屋是卧室,只见史金兴摔倒在窗前的书桌边,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一只青筋暴露的右手伸向书桌,桌上有一小瓶白色的药片。 我扑过去,先把他放到在地上平躺着,然后倒出一片药来塞进他的舌底,紧接着抓起书桌上的电话一阵狠摇…… 卫生所很快来了一个军医一个护士,简单处理后,军医说需要马上送最近的康庄医院。但他一问校务部,不巧的是,干校的车竟然没一辆在家。军医急的冒汗,又联系康庄医院的救护车,答复出车在外,最少要四十分钟才能赶回来。 我心急如焚。可环山是个小地方,没公交车,这个时代也没出租车,到外面截个过路车吧,这里相当偏僻人车稀少,万般无奈,我又想到了刚走不久的陶双飞。 |
我真是不想找他,可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电话要到油料仓库值班室。接电话的人说,正好,陶助理刚进门。 还没等我把情况说完,陶双飞就打断了我:“你等在那儿,我马上过去。” 不到十分钟,陶双飞坐一辆吉普车来了,军医将把史爸背上车,我们就风驰电掣朝医院赶。我问他车是哪儿的,他说是仓库的,他跟仓库主任关系不错,主任到河阳开会什么的,经常“麻烦”陶双飞,借他一辆车还不是小菜一碟。 康庄医院是个野战医院,医院不大,条件也不太好。到那之后,立即给史金兴做了一系列检查,然后医生说,史金兴是动脉硬化造成的心肌缺血,先输一个疗程的液体观察一下。 我不懂医,不知道这病严重到什么程度。见史金兴一直昏睡不醒,我急得手足无措,陶双飞说:我在这盯着,你去给史际明打个电话,让他赶过来。 我有点犹豫,说:际明最近很忙…… 陶双飞说:那也得他来,因为……你俩所处的地位不同。他妈就不用告诉了,别吓着老太太。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还是人家陶双飞想的周到。我毕竟只是史家的儿媳妇,史家有儿有女,不让他们过来,万一出点事我怎么交代? 我慌里慌张就要走,陶双飞又喊住我嘱咐:门诊左边就是总机班,你去那儿打,别着急,这儿有我呢。 我去了总机班,请值班的小女兵帮我接密东总机,转河阳军区总机,再请军区总机接河阳市革委总机,然后报出史际明办公室的电话号码1523,接电话的却是那个可恶的李知言,他跟史际明一个办公室。 我压抑着心里的厌恶,急急地说:“李科长,麻烦你叫一下小史吧,我有急事找他。” 他装作才听出我声音的样子:“哦,小方啊,你等一下,他大概在政工科,刚才小魏叫他去的。我去喊喊他。”李知言放下话筒踢踢踏踏地走了,我心想,你个死李知言废什么话,还“小魏叫他去的”,什么意思;然后又想,你个臭史际明,上着班你胡转悠什么,老跟魏淑玉“搅和”,你也不怕“影响” ? 一会儿史际明来接电话,我先审问他:“你干嘛呢,这半天才来?” 他说:“政工科让填个表。你到了吗,爸那儿怎么样?” |
我尽量说的轻松点:“是这样,爸可能有点累着了,正在休息。你那忙不忙,能不能来一下。”史际明说:“不行啊,这两天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他压低声音说:“组织部最近还要来考察干部,你跟爸解释一下。” 我也真不愿意“耽误”他,可是想到陶双飞说的话,我只好退一步问:“你要实在来不了,能不能让你姐来一下?” 史际明立即就觉察到事情不同寻常,否则的话,我不会提到史筱茹,因为我俩刚“打了架”。他急忙问:“是不是爸爸身体不好,他……生病了?哎呀你快说啊,这不是小事,你别瞒我。” 我一想,也真是不能瞒他,我就把事情说了,并讲了医生的意见。史际明立即就说:“我马上赶过去……哎呀不行,晚上没车了,我明天吧。你先辛苦辛苦。” 3 我回到病房,告诉了陶双飞。陶双飞指着床头桌上的饭盒说:“你早饿了吧,先吃点饭。” 我真是饿了,但我还得问问:“哪来的饭啊?” 陶双飞说:“刚才护理员来送晚饭,我替你要了一份。” 我更奇怪了,我又不是这里的病号,怎么会有我的饭。见我疑惑,陶双飞就笑道:“别问那么多问题了,要是我啊,我管他三七二十一,吃饱了再说。你先吃,然后你守着史叔叔,我再去找饭吃。” 我说:“不不 ,这样,史际明很快就能来,你别管了,你忙你的去吧,忙完你就回河阳。这就够麻烦你的了。” 陶双飞皱着眉说:“方子荷你真够讨厌的。你说这干嘛?际明是我哥们,我又不是帮你的忙。行了行了,你吃你的饭吧,别管我了。”说完他起身就走了。 我又累又饿,也顾不上管他,把那两个馒头两份菜的晚餐吃得干干净净,这中间还去找护士给史爸换了吊瓶。 天黑下来之后,史爸醒了,见到我他惊喜交加。问明了情况他跟我说:“上点岁数真是不行了,说倒下就倒下。” 我说:“爸你就不该硬撑着干活,农活多累啊,你看看,咱这不合算了吧。” 我和史爸正说着话,陶双飞又来了。听我介绍说这是际明的朋友,当时到处都找不到车,幸亏他帮忙借了车,才送来的医院,史爸就连连道谢。说了一会儿话,陶双飞把我叫到病房外面说:“这医院小,招待所也小,在后院的那个两层楼的二楼。我都给你说好了,你去登记上,住下就行。楼下就是战士食堂,也对外,就是得现买饭票,你早上吃了饭来替我。” 我说:“别别,这不合适,还是我在这儿。你去招待所休息吧。” 他说:“你就别争了,你是女的又是儿媳妇,你怎么照顾他呀。没事的,就这一晚上,明天际明不就来了嘛。” 我真的很感动,从心里边感动。这个陶双飞,似乎没有他办不了的事儿,而且不管办什么事儿,他都想得那么周到那么细致。 想想确实无奈,我就不管了。欠下陶双飞的“人情”,以后让史际明去还,因为病的人是他爸。 |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简单梳洗之后就去了食堂。由于时间太早,人家还没开饭,卖饭票的也没来。不过那儿的炊事员人真好,听我说还要去照顾病人,就先给我打了饭,我吃完又借个饭盒给陶双飞捎上。炊事员说,你中午来吃饭的时候把饭票一块交上就行。 我进到病房时,看到史爸还没醒,陶双飞也趴在床边睡着了。我悄悄放下饭盒,又从床头拿了史爸的军衣,轻轻给陶双飞盖在身上。盖完一抬头,发现史际明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 我也不知道该骂谁,就在心里胡乱骂道:真邪门真该死,这个臭史际明早不来晚不来,来的真是时候! 我把食指竖在嘴唇上朝他示意了一下,就把史际明拉出了房门。史际明先解释:“本来应该来不了的,结果打电话给火车站一问,嘿,那趟火车晚点四个小时,这不就赶上了。”然后又问:“昨晚陶双飞陪床的呀?真辛苦他了。” “他说我照顾咱爸不方便,让我去住招待所。”我看看外面又问:“你姐没来?” 他说:“来了,我姐夫也来了,他俩去了医生值班室。哎,你别再跟她计较了呀,她都认错了。” “我跟她计较什么,不过你也别护着她,我不信她还会认错。” 正说着史筱茹和岳河南一起过来了。史筱茹一见我就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抢先说:“子荷,辛苦你了。对不起啊。” “辛苦”我了,有什么“对不起”的。哦,明白了,前一句是表扬,后一句是道歉,两码事。 我自然不能再“计较”,我也点点头说:“应该的。”那意思是:我照顾你爸是应该的,你给我道歉也是应该的。 |
岳河南说:“我们听际明讲了,真是多亏了你。不然爸犯病犯那么厉害,要是在那疙瘩一直没人发现,这玩意儿后果了不得。” “你会不会说话呀,不会说别胡说!”史筱茹直瞪他。 岳河南的老家是豫鄂交界处的桐柏山区。但他却是跟着在铁路上工作的父母一起在吉林省吉林市长大的,一口带“大碴子”味道的东北腔。岳河南为人特直爽,也挺热情,但在固执和自负这两点上,跟史筱茹差不多。他两口子从结婚之后就经常吵架,但吵归吵,他俩却谁也离不开谁,吵完再和好,好一阵再吵,都成习惯了。 见史筱茹当着我训斥他,岳河南不高兴了,他刚要开口,我赶紧岔开话,我问史筱茹,咱爸的病情军医怎么讲。 史筱茹说,军医说这会儿看来问题不大,不过还得多观察观察,另外吊针也得打几天。 史际明悄悄到屋子门口看了看,里面的两个人都还在沉睡。于是我们几个就在外面的连椅上坐等。史际明到医院外面买了些热火烧,我去打了壶开水,他们三个就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闲聊。 说起史筱茹的安置问题,岳河南说:“本来说好跟我一起上铁路,也进河阳分局,结果原来找的那个领导,因为牵涉‘反经验主义’给挂起来,没权了。只好再等等。其实这事筱茹也有责任,她应该早办转业,要是去年办的话一准能成。” 史筱茹说:“你净马后炮,谁知道那张副局长也会倒霉。没别的,就是我的命不好。” 史际明叹口气:“谁能想到这风云突变呢。总理一去世,中国政治格局又得要重新洗牌了。” “可不是。哎你们听说了吗?”岳河南压低了声音:“这回某某某异军突起,绝对大有背景。” |
我一般比较关注于小的“政局”,也就是我们生产部啊,后勤啊的一些内幕新闻,对于国家大局兴趣不大。可是史际明很愿意研究,他便跟岳河南探讨起某某某跟某某、某某某等人的关系,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极为敏感的地方。 岳河南对史际明说:“……江青这个人,志大才疏,仗着第一夫人的身份,有些事情做的太没边,军方对她相当不感冒……,还有张春桥、姚文元,他们上海帮树敌太多,怨声载道。” 史际明听到这里,赶紧朝四周看,一边竖起食指:“姐夫,隔墙有耳。” 岳河南不在意地说:“没事,我们在办公室都敢说,就是不提名,心照不宣呗。”不过岳河南还是转了话题,他问我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杨震的人,原来在后勤某部任职,最近调来河阳车站“军代表处”(军事运输军队代表办事处)当了二把手。我说他是哪个部的,生产部的人我都认识,别的部我还认不全。岳河南说好像是运输部的吧,那天我到“军代处”办事,跟他聊起来,我说我内弟媳妇也在后勤,一说名字,他还认识你。 “杨震?”我念着这个名字,半天楞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史际明笑话我说,人家认识你,你还不认识人家。岳河南说,这倒也很正常。杨震跟我说,后勤除了卫生部以外,女干部本来就不多,那个方子荷长得特漂亮,性格也好,所以好多人都认识她。 我说,姐夫你净开玩笑。岳河南说,真的,他就是这么说的,我骗你干嘛。 4 正说着,陶双飞出来了。他没见过史筱茹两口子,史际明就给他们做了介绍,那两人就忙着道谢,我见岳河南一个劲儿啰嗦,就提醒说:爸醒了,快进去看看吧。 史爸的情况确实大有好转,他早饭吃了不少,也明显有了精神。见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就说有史际明姐弟俩就行了,让我和岳河南赶紧回去,“别耽误革命工作”。结果史筱茹做主,让史际明明天走,让岳河南再呆两天,让我先回去,说子荷累的不轻回去歇歇,另外子荷那里工作也重要,请假太多了影响不好。 我觉得她这还算是说了几句人话。 我跟史爸告辞,出了病房。正好陶双飞也要带车回去,史际明以为我肯定会跟着陶双飞一起走,我却说,我还没给人家食堂饭票,另外,来的时候坐汽车有点晕车,让小陶先走,我还是去坐火车。史际明好奇怪,说你以前从来不晕汽车啊。坐火车多慢,下了车还得去挤公交。我说没事的,坐火车舒服。 见我是这么个理由,陶双飞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就先走了。他走之后我故意在食堂那里磨蹭了好一会儿,等过了九点,估计他的车早上了大公路,我才回来拿上挎包准备去火车站。 史际明送我出来,一边还偷着笑。我怒斥道:“史际明你干嘛,你什么笑法,那是人笑吗?” 史际明又做咧嘴欲哭状。我打了他一巴掌:“什么儿啊这是,老爸病在那儿,他这儿还有心闹着玩儿。” 史际明说:“这不是多亏了俺媳妇嘛,还有俺那哥们儿。子荷你说你这人,你跟着陶双飞的车走多好,我都没‘想法’你避讳什么?怕史筱茹胡说八道啊,昨晚我教训了她一路,她肯定是不敢了。” “拉倒吧!”我哼了一声,“她那是因为你爸病着顾不上。我告诉你史际明,你姐那脾气没个改好,不信你等着瞧。哎你记着,以后不能让她一个人去嘉安啊,要去你得跟着,咱庆远叫她吓着了。” |
这时我俩正穿过一个小树林,史际明见周围没人,搂着我就亲,说是这回老爷子“遇难呈祥”,你真是立了大功,回家我一定好好犒劳犒劳你。我让了他亲了半天,才推开他问怎么“犒劳”我,他就附我耳边说那些“流氓话”。 我砸他一拳,抓住脖领子审问:“史际明,我发现我才离开你一天,你就又变得下流了好几级。你老实交代,你昨天是不是很寂寞,有没有哪个女的去主动关心你?” 我就是随便那么一说,可我发现史际明的眉心一跳,我的小心脏也跟着一颤,不对,这孩子有点问题。 史际明显然以为我知道点什么,不过闹不清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大概原想等回了河阳再坦白,让我无意中一忽悠,就赶紧全交代了。 他“交代”之前先澄清:“不是你想得那样啊,这事我主要是代表你——那个封志扬病了,在河西区医院住院,魏淑玉找我一块去看了看她,连来带去就一个来小时。我本来实在不想去的,她一个女的病了,我个老爷们去看什么呀,我只是觉得,人家封部长对你不错,而且魏淑玉说出口来了,我也不好……” “打住。怎么这么多废话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昨天上午。” “我刚走你俩就去了?封志扬什么时候病的?” “好像是……头天夜里吧,我也不大清楚。她是重感冒,烧到39度半呢。” “我不走她也不病,我一走她就长病,故意的是吧?” “不是不是不是,我去的时候她还打着吊针呢,那刘阿姨也在那照顾她。” 见史际明有点紧张,我故意做出放松的样子,我还笑了一下:“史际明你真‘憨’,我跟你说着玩呢。封志扬怎么会装病,魏淑玉装嘛还差不多。对了封志扬怎么不住总院,总院就归后勤直属。” 史际明也赶紧一笑:“她是地方干部怎么能住总院?再说封部长那么正统,也不可能让她住总院。我还没说完呢,我俩是坐局里上街办事的车顺道去的,来回局里的司机都在场。就是进出医院那一段我俩在一起,我们光说局里的事,主要是魏淑玉提醒我防着点李知言,他经常在赵局长那里说我的坏话。” 我忽然不想跟史际明多说了,就不大温柔地截住了他:“行了别送了,你快回去吧。”然后转身而去,史际明忙在我身后叮嘱:“路上小心点啊。” |
我步行赶到火车站,正想进候车室买票呢,忽然听到有人叫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司机小李。他站在路边,身旁就是那台卸空了的大卡车。 他过来问我:“方干事你还没走啊,正好,你也别买票了,咱一块吧。陶助理打电话去了,一会儿就过来。” 我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他们。按照我的计算,他们应该都快到桥罗山了,闹了半天他们竟然还没走。这时陶双飞不知从哪儿“现了身”,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哎呀你说咱们部里这帮老爷,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儿,这不耽误我上路嘛,烦死了。”一抬头看到我,他那神情就像是看见了外星人:“哎方干事,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我一下全都明白了,陶双飞根本就没想先走,他在等我,看还有没有可能让我改变主意,尽管这可能性很小很小,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因为我既然找了“晕车”这样一个“缺德”的借口,就不大可能领他的情,特别是,我说要坐火车的时候,是当着史际明说的。 但他还是想要做一下最后的努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本来就是不想改主意的,但是此时此刻,我忽然下决心要“自食其言”。促使我出尔反尔的原因有点匪夷所思,那原因来自与此事毫不搭边的魏淑玉! 或者说,来自史际明跟魏淑玉! 我的主体思想告诉我,采取这样的方式“报复”史际明是很不上档次的,也是一种小孩过家家式的“赌气”。我什么都明白,就是我自己管不住我自己了。 于是我冲陶双飞说:“我听说这个车的火车票特别不好买,算了我还是坐你们的汽车吧。” “好好,还是汽车快。你坐前边,开一点车窗,那样就不会晕车了。”喜出望外的陶双飞赶紧去接我的挎包,又抢先给我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不过我没坐副驾驶的位子,我还是坐到了后排。一路上我跟陶双飞谈笑风生,没觉出多长时间就到了河阳。我还决定明天一上班就给史际明打电话,我就要明确告诉他,我是跟陶双飞的车一块回来的。 实际上我的电话是打了,但我压根没提这件事。我这是跟史际明学的,那天我要不“诈”他,他也没主动给我说陪魏淑玉去看封志扬的事儿。 |
第17章 1 早上上班后,戴若思没来办公室,给我留个纸条说是跟刘副部长下基层了。她一走我就特别忙,一上午光电话接了无数,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 我把桌上的材料收拾了一下,正起身要去吃饭,忽然房门一下被推开,一个人闯进来,笑呵呵地说:“你怎么藏到这儿来了,我找了你半天!” 那人竟然是朱运穆。他从政治学院毕业回来上任了。他的新任职务在“上学”之前就安排好了,是后勤政治部组织处干事。虽然我俩都是“干事”,但人家朱运穆是正营职,比我高两个半级呢。 我一见是他高兴极了,赶紧敬礼并跟他握手。他攥着我的手不放,坏坏地将我全身打量一遍,又开始胡说八道:“哎呀方子荷,这快一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水灵,还更苗条了。你看上半截这线条,哪像生过孩子的呀。” 我也损他:“你怎么还是那么流氓成性,上这么长时间的高级学校都改造不好。” 他说:“别提了,我们学院那一班人,全都是老爷们。隔壁那个班倒是有两个女的,我天,长的就跟秦始皇他娘似的。我憋的没办法,天天晚上想你,差点弄成个神经衰弱。哎哎,咱闲话少说,我这才下火车就先来找你,已经饿得半死了,你先想法给整点吃的吧。” 我笑骂:“你简直就是我的冤家。我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而且这脸皮还越来越厚。以后我怎么办啊,愁死了。”我从衣架上拿下无檐军帽,“走吧,先伺候你这个饿鬼。“ 朱运穆出门后问:“中午你怎么吃饭,回去吃还是在这儿吃?” 我说:“那么远怎么回去啊,就在食堂吃呗。啊对了,你的伙食关系还没落下是吧,那先用我的本儿。走,我带你参观参观北院咱们的高级食堂。” 后勤在南北两院设有两个食堂。南院的小,北院的大,而且那食堂大门富丽堂皇,看得朱运穆直咂嘴:“妈呀,食堂弄得这么好干什么?我以为这是礼堂呢。” 一边进门我一边介绍:“哎,老土你记住了,前面这块是战士灶,也就是大灶。咱们的干部灶也就是中灶在后面。后勤多数干部都回家吃饭,所以干部灶人不多,好像就三四十个吧。” 朱运穆嘻嘻哈哈地说:“你看子荷,有个‘相好’的就是管用。要不是你,我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找不到。” 我皱着眉头严肃地教育他:“朱运穆同志,你要搞清楚,这是河阳军区后勤部大院,不是你原来的二百五工地,到了这‘高级’地方,你的流氓习气一定要改一改,不许乱说乱动。知道吗?” 朱运穆就直点头:“是是,亲‘耐’的方干事,以后白天我不胡说了,等晚上没人的时候我再说,哦,不对啊,晚上你有史际明呢。” “亏了你还想着有个人叫史际明。哎对了,晚上去我家吧,我打电话先告诉史际明,叫他整点萝卜咸菜,你俩好好喝两杯。” |
朱运穆就叹道:“好几年没见了,还真是想他。他爸爸怎么样了?我在学院听环山的学员讲,老爷子生病住了院。” 我告诉朱运穆,老爷子在医院住了七天,出院后得到干校领导的批准,回了嘉安长期“休养”。朱运穆就说,好多老干部都彻底落实政策了,他爸这事儿怎么这么难办?我说,本来还有点希望,这一病对老头的打击挺大,他就想离休,际明不同意,说按现在的级别安排太吃亏。你说呢?朱运穆直摆手:别别别,急什么?这会儿离休肯定不合算,就这么靠着,反正有病,先病休就是了。 晚上朱运穆去我家吃饭。喝着酒的时候,我们说起原来的那些老战友,朱运穆掰着指头数算我们基地有多少人来了河阳:转业的史际明、徐仲雅,调来的宇文君、吕英慧……,我就补充说,还有蔡若红呢。我之所以提到小蔡,是因为朱运穆说的那几个人里面,蔡若红帮我的忙帮的最多。她在总院门诊当护士,我怀孕时检查胎位,在那住院生孩子,给庆远看病等等,都是找的她,省了很多的麻烦。 以前的时候,由于受吕英慧的影响,我对蔡若红的印象不是很好。吕英慧一直跟我说,小蔡心眼太多,从来不干对自己没好处的事儿。可跟小蔡接触多了之后,我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小蔡帮助我,真是全心全意,诚心诚意,毫无“利己”的动机,这跟吕英慧对我的描绘南辕北辙。小蔡心很细,处事很聪明这是真的,但她为人善良,心地很好也是真的。 按说吕英慧跟蔡若红“同事”好几年,两人关系应该不错,实际上并不是这样。吕英慧调来河阳的时候,小蔡早在总院了,可她俩一直就没见过面,甚至连电话也没通过。当我从小蔡那儿得知这一点的时候,我特别奇怪。蔡若红不做解释,让我自己去体会。她原本知道吕英慧是我的“密友”,可也知道我并不如她对吕英慧了解的多,她相信随着接触的增加,我终究会知道吕英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此后不久我便体会到了,那就是,蔡若红没变,我方子荷也没变,是吕英慧变了。“变化”的原因很简单,她现在成了“高官夫人”。 |
她跟我说话的口气变了,她待人处事的风格也变了。我本来在这上头就特敏感,对她的这种改变稍有察觉,我立即主动“撤退”,从那儿我再也不去找她,也再没打过电话。她也如此办理,于是我庆幸自己总算知趣,总算没有自找没趣。 其实还是史际明看得比我都清楚,他早就断定,我和吕英慧的“密友级”交情必定会无疾而终。也可能是出于对吕英慧本性的了解,史际明才从心里不喜欢她。 由于小蔡没在警通连呆过,所以朱运穆跟她不熟。朱运穆问徐仲雅和吕英慧现在怎么样,这两个人我都不想说,于是我笼而统之应付几句,就赶紧转移话题,我问朱运穆,咱们那杨大政委的“绯闻”是怎么回事?我听到的消息好几个版本,而且都互相矛盾呢! 杨次山是去年的九月份“出事”的。当时我在家休产假,戴若思去看我,告诉我说,你原来那个工地的政委杨次山,跟一个女兵闹出了“作风问题”,被上级停职了。 我吓一跳,急问:“什么时候的事儿,那女兵叫什么名字?” 戴若思说:“就最近吧。我听政治部的人私下说的,他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那女兵叫……什么来着,名儿挺怪。” 我一下就猜到了。我问:“是不是叫严忆欣?” “对对,好像就是这个名儿。什么人物啊,把政委都拖下水了?” 我说:“人物不算人物,就是个小打字员。长得特妖艳,从别的地方调250工地的,好像是在哪儿哪儿就出作风问题。” 戴若思笑道:“那就是属于妖精一类的。还只是小妖精,只能害个领导,破坏破坏别人的家庭。要是大妖精就麻烦了,象苏妲己、冯小怜、杨玉环之类的,就属于大妖精,大妖精作乱,是能够倾城亡国的。” |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苏妲己是谁,又想了两下,想起“杨玉环”大概就是杨贵妃。可想了五六下了,还是不能确定我是否听说过冯小怜(我听成了冯小莲)这个名儿,记不起来就应该是没听说过吧。后来我问史际明谁是“冯小莲”,史际明还没听清楚就急着否认说他不认识。我说,你当然不认识,这人应该是历史上的人物,跟杨贵妃差不多的。这一说史际明就知道了,他给我念了两句诗:“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我听成“小莲欲题恒春月,已抱周师如金羊”)。我骂他:别酸溜溜地给我咬文嚼字,直接说什么意思。史际明问:直接说?不稍微掩饰一下?我说:你人没老好啰嗦。于是史际明就解释: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冯小怜那什么什么开“人体展”的当晚,周国的军队已经打到晋阳城里了。 我以为史际明在胡编乱造,借以宣传他的“黄色淫秽”思想,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要大开杀戒,史际明吓坏了,先喊救命,然后才把古书上有记载的那小冯的“黄色”典故(就是“玉体横陈”那一段)给我讲解了一番。 我立时就有了一大一小两个收获:小的收获是我由此得知冯小怜是北朝的很另类的“名妃”,她的“妖精事迹”不胜枚举且别具风味;大的收获是,别看戴若思貌不惊人,而且文化水平跟我一样(她是初中,我也是初中。当然,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初中生,我那初中根本就没上几天),实际上她的学识比我高的多。从那之后我发奋读书,文化水平提高的很快,好像没用多久(也就一二十年吧)便赶上了史际明。 当时说到“严妖精”,我问戴若思,她是怎么“作法”害了杨次山的,戴若思竟然一点也说不上来。于是,产假休满上班之后,我多方打探,史际明也问了很多人,奇怪的是,竟然没一个人能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朱运穆肯定知道,谁想他也是迷迷糊糊。不光是他,就连当时在250工地的人,也说不出个子午寅卯。人们仅仅知道那是在严忆欣的宿舍(就是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发生的事儿,具体是什么时间,发生了什么事,被谁发现的,怎么发现的,如何汇报给上级领导,以及马主任的态度、措施等等,全都是谜。而且军区后勤处理这件事同样十分神秘:据说某月某日,后勤政治部打电话给杨次山,说有个重要会议让他去参加,杨次山去了两天,又由后勤的两个处长陪着回到工地,极其仓促地跟吕副政委(就是我们政治部原来的吕主任)办了工作上的交接手续,然后在一个雾色朦胧的晚上悄然返回河阳,从此再没回去过。 |
杨次山回工地的这两天,严忆欣也被叫到了河阳。呆了三四天又让她回到了工地,还是干打字员,只不过经此挫折,她原本的“提干可能”被彻底粉碎,工作积极性也大为下降,郁郁寡欢地呆了几个月后,于今年年初的时候复员。 杨次山终于“出事”,我并不觉得太意外,只不过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也太诡异。后来听说他被贬到了我们生产部下属河东农场当第四副场长(副团级),这说明他犯的“错误”性质也不是特别严重。我甚至还有点同情他。毕竟他是个壮年男人。只是他太可惜了,按照他的年龄和能力,他本该有着更好的“发展前途”。 从那之后,我在布置工作,听取汇报等需要跟那个农场联系的时候,就特别小心,光怕碰上杨次山。我倒无所谓,我怕他会很尴尬。 说到杨次山的“下场”史际明叹道:其实咱们工地的干部里面,杨政委算是最有才华的。为这样的事情摔跟头,真是太不值得。毕竟是老首长了,咱们到哪个礼拜天,一块去看看他吧? 河东农场离这里七八十公里,并不太远,而且农场到他们设在市里的“接待站”还有每天一个来回的班车。听到史际明的建议我就转头去看朱运穆,他摇摇头,说:我打电话问过他,他不让去。算了吧,见了面大家都怪别扭的。 2 周日早上,我和史际明早早就起来了。因为今天我俩都捞不着休息,这些日子又搞开“运动”了,所有的单位都在大忙特忙。 事情起源于四天前。那天的晚8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播发中共中央“两个决议”、广场的“什么什么政 治事件”的报道以及北京市委负责人的讲话。之后,一场新的政治风暴迅速席卷全国。 我们宣传科忙着要办一期理论学习班,分期分批轮训基层的宣传干部。因为要求的时间挺紧,所以今儿我和戴若思要去后勤第二招待所,联系学员的住宿等事情。 史际明他们局里也忙,尤其是他们秘书科,要印宣传材料,要组织动员大会,要撰写领导讲话稿等,这几天几乎天天晚上加班。 |
我俩正在吃早点,忽然有人敲门。史际明开门一看,原来是他姐姐史筱茹,一进门就朝着她弟弟抹眼泪,把我和史际明都吓一跳,只听她哭咧咧地说:“小明,坏事了,你姐夫叫人抓起来了。” 我俩都很震惊,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史筱茹说,岳河南前几天回北京看望孩子,去了广场,在那抄了好多诗词、传单,回来到处散布,结果让人盯上了。昨天他们铁路分局下了通知,追查“闹事”的人,半夜里单位来了一帮人就把岳河南抓去关了起来,下一步还不知怎么处理呢。 史际明就抱怨,说老岳真是的,这个年头不能乱说话,政治上的事情多敏感,他真是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干部。 “老岳”的脾气秉性跟史筱茹差不了多少,人很直,嗓门又大,也是脑子里常常缺根弦,办事不着调儿,真所谓的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就因此,史际明对他一直不感兴趣,跟他往来也不多。 史筱茹哭哭啼啼地说:“他就是缺心眼,到了地方还跟在部队似的,说话一点不注意,老是得罪人,叫人抓住他的辫子打了小报告,你说现在的人……” 史际明打断她的话问:“他现在在哪儿,能去看看他吗?” 史筱茹摇头:“一块抓了好几个,都在车站通讯楼的地下室关着。我找他们领导了,想给他送些衣服去,他们不让,说审查期间,不准接触外人。他就光穿一件单衣服,也没褥子,那地下室又阴又冷……”史筱茹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倒让我很奇怪,前几天她因为跟岳河南吵架,到史际明这儿来,把岳河南好骂一顿,那意思恨不得马上就离婚。既然恨成那样,这副急泪从何而来呢? 史际明直搓手:“这可怎么办?咱们得想法看看他,给他送点东西……对了姐,你没跟咱爸咱妈说吧?” “我哪能那么傻,我谁也没说,河南他家我也没敢打电话。我这就是跟你们俩说嘛。” 我说:“姐你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首先得闹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审查他,什么人在看管他?” “这倒是知道。是他们分局政治部保卫科管这件事。看的人都是从基层抽的职工,什么民兵、联防之类的。” 史际明说:“那都应该互相认识啊,怎么还这么混蛋。” 史筱茹说:“就是他们自己人才更坏呢。我去找他们,他们‘横’得要命,我还没说上两句话,他们就撵我走,说不老实把我也抓起来。” 看着史筱茹的样子怪可怜,我就想了想说:“后勤在河阳火车站有个军代处,负责军事运输的。我找人问问,能不能联系上军代表,就是我姐夫认识的那个杨震。” |
史筱茹赶紧说:“那辛苦你了子荷,得抓紧,就怕夜长梦多。” 我说:“可惜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上忙。” 史筱茹一个劲说:“试试,试试,他肯定认识车站的那些领导。” 我们三人匆匆赶到了史际明的办公室。我就开始打电话。礼拜天找人不好找,我费了好大劲,托了好几个人,终于联系上了杨震。我先自报家门,他一听很热情,但我一说明原委,他的热情就陡降好几度。不过沉吟片刻,他还是答应给问问。十来分钟后他打过电话来跟我说:“我问了一下分局(指岳河南所在的河阳铁路分局机关)的政治部,他们说岳河南的问题很严重,当前正是抓这些事情抓得紧的时候,谁也不敢违反纪律。所以想见他不好办,送东西也送不进去。这会儿被抓的人正在写检查,然后分局就要把他们集中到郊区的采石场去,边劳动边审查,到那时候应该能让家属去看望。” 我说:“岳河南有风湿病,他干不了重活,到了那儿可怎么办啊?” 杨震说:“所以你们得赶紧想办法。这事我没法出面,咱部队有纪律,你们得另外找人。” 我谢过杨震,放下电话跟他俩一说,史筱茹又要哭。史际明说要不我找一下赵局长,看他能不能通过市革委“工交办”联系到铁路分局;史筱茹说不行,铁路自成系统,跟地方不搭界,再说了,等你辗转找了人,岳河南早就被发配了;我说,就是,这事得抓紧,越快越好,不能拖。史筱茹就拉着我的手说:“子荷,子荷,你说怎么办好,我觉得还是你有办法,你想事也周到,还能想到军代表这条路子。” 其实我在想到军代表杨震这条路的时候,还想到了一条备用的“线路”。不过我实在不愿意动用那条路子,但看到史际明为他姐姐的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再设身处地一想,要是我的史际明遇到这样的事儿,我不得急死啊?将心比心,所以我将对史筱茹的“仇恨”放到一边,牙一咬,心一横,对史际明说:“只好请魏淑玉帮帮忙了。” |
史际明和史筱茹同时迷糊。史筱茹问:“魏淑玉是谁啊?”史际明自然不用问这个,他问的是:“找她有什么用?没听说她认识铁路上的人啊?” 我先跟史筱茹解释,说魏淑玉是史际明的“同事”,然后又跟史际明说:“魏淑玉有个表哥,在北城区的立宏街派出所当所长。去年为庆远报户口的时候,小魏带我去找过他。通过他联系一下火车站的派出所,看能不能找出点门道。” 史际明还皱着眉头在想:“她表哥在派出所,我怎么不知道啊?”史筱茹却一个劲催他,让他赶紧找那个“什么玉”。 史际明转身就往外跑。我心里挺不舒服,心想你史际明倒真实在,我又不是不认识魏淑玉,你应该避点嫌,你应该让我去找她才对。于是我就开始“含沙射影”了,我冲史筱茹说:“姐你放心,小魏一定肯帮忙,她跟史际明挺好的。” “哦哦,”史筱茹答应两声,猛然意会到我的弦外之意,她忙不迭地对我说:“小明这人心眼好,待人热情。不过他心里绝对只有你一个人,他跟我说过好多次,说天底下再没比你好的女人了。” 我故意轻飘飘地说:“姐你想哪儿去了。那个小魏跟我也挺好,常上我们家去呢。” 我话音没落,史际明又跑回来。他说:“你看我糊涂的,今儿礼拜天,小魏回她爸妈家去了。我给她家打个电话……要不子荷你打吧,你说的还清楚……” 我这才知道我误会史际明了。他还以为今儿上班,刚才是要去西面的“政工科”找魏淑玉,根本不是要直接去她的单身宿舍。 我说:“还是你打,这样显得比较尊重人家。” 史际明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他打就是“尊重”魏淑玉,他也顾不上琢磨,就赶紧拿起话筒,将电话直接打到了魏淑玉家里。 魏淑玉听史际明说了事情经过以及找她的原因,沉默了好一阵。显然,这个事情让她挺为难。我觉得史际明好像没说清楚,就拿过电话给魏淑玉解释,说我们的意思是看你表哥是不是认识火车站派出所的人,如果认识的话,让他说一下那人的名字,然后我们去找车站派出所,直接跟铁路上的公安交涉,这样你表哥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我这多少有点“激将”的意思,魏淑玉便赶紧解释,说,能帮上忙,他表哥一定会帮忙。又说,我先给他个电话,看他今儿是不是值班。 我说:他如果值班的话,你就说我们有点事想问问他,然后那事情我们去跟他说,你看好不好? |
魏淑玉答应着。我放下电话不一会儿,她又把电话打过来,说她表哥他们今天不休息,原因是北京的广场“出了事”,全国的公安都加班执勤。她说让我们直接去派出所找他就是。 我将话筒放下,用询问的口气对那姐弟俩说:“咱们这就过去?” 史际明眉头紧皱,看着他姐说:“广场那事儿闹得那么大,现在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谁也不敢在政治上错走一步。没看军代表连话也不敢多说。姐你看怎么办?咱还去吗?” 史筱茹哭丧着脸直咧嘴。她不傻,她明白这里的利害关系。很可能“捞”岳河南捞不出来,还把我们三人拽到水里去。 史际明又提议:“要不,缓两天?过过风头?” 史筱茹还是不吭声,不过眼圈又红了。 我想了想,对史际明说:“既然魏淑玉已经给她表哥打了电话,咱们还是去试试,哪怕就探探风声呢。” 史际明同意了。考虑到史筱茹的“家属”身份,我和史际明没让她去,让她在我家等着,我和史际明去立宏派出所找那个所长。立宏街离这里较远,但是离火车站挺近的。 3 魏淑玉的表哥姓张,长得高大健壮,满脸职业性的冷酷。见了我俩他咧了咧嘴,勉强能算是笑了一下。听了史际明介绍情况之后,他直截了当地说:“这个事不好办。要是别的治安案件,我还能帮忙跟火车站所疏通一下。他这个事儿牵涉到北京的广场事件,属于严重政治问题,太敏感,现在正好又是抓得最紧的时候,红头文件一个接一个地下,谁也不敢顶风而上。” 史际明一听很失望,我却还要“争取”,我先说了岳河南的“基本情况”,他转业前是部队干部,十年党龄,十二年军龄,基本觉悟还是有的。他主要问题就是说话不大注意,还传播了一些“东西”,别的什么都没干过,而且他四月三号就从北京回了河阳,广场“出事”的时候,他根本没在现场。 张所长有点奇怪:“三号就回来了?那为什么抓他?” 我说:“他就是抄写了几首诗词,有人说那诗词‘反动’。关键是他这人当兵当的,说话太直,以前得罪过领导,碰上这机会,给他小鞋穿就是了。” 张所长说:“传抄反动诗词就是犯罪,当然那罪过轻点。不过就算他能跑了,那以后呢,以后单位还是要跟他算账的。” 张所长这话有点不大好懂。我直看他,他只好又说一遍:“我的意思是,他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得追究,这会儿不追,以后也得追。那这会儿想什么办法都没有大的意义。” 我总算听明白了,连忙解释:“以后要是送公安机关,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关键是现在抓他的是他们单位。他心脏不好,他们单位的人又不懂政策,就怕对他刑讯逼供,或者把他弄去采石场出苦力,万一有什么意外……” 张所长点点头,却不做声。我也就不敢说了。这样沉默几分钟后,他忽然朝我俩摆摆手,语气生硬地说:“这事性质严重,谁也不能徇私。你们相信组织,相信群众,别到处乱找,找也没用。你们走吧,我这里还很忙。”说完,他埋头看起了文件,不理我俩了。 我和史际明只好退出来。史际明说:“你看,老张说的多清楚,找谁都没用。咱们回去吧。” 我没搭史际明的话,因为我老觉得那张所长话里有话,也就是说,那话里还有没说出来的意思,可那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怎么都想不出来。 我俩刚从派出所门口走出去几十米,却见一辆自行车从后面追上来,到我俩身边一下停住,上面下来一个人,正是张所长。 我俩赶紧跟他打招呼。他说:“我正好出去办点事。”然后他就推着车子和我们一起走,边走边看着我,慢慢地说:“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一定很野蛮,好打架是吧?” 史际明抢着说:“没有的事,我姐夫最安分的一个人……” 我一下明白了,便偷着掐了史际明一把,抢白他:“怎么没有,你姐夫好喝酒,喝多了寻衅闹事,都把人打伤了。” 史际明瞪眼看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我又在他后背上拧了一把,皱着眉头冲他示意:闭嘴! 张所长对我俩的行为视而不见,他脸朝前方,像是漫不经心说道:“哦,还有这样的事,那应该归我们派出所管。” |
我还有点疑虑:“可他打的是自家人,那样,能报案吗?” “不管打的谁。要是轻伤以上,他还要负刑事责任呢。” 我急问,“那,我们得报案,现在行吗?” 他说:“现在都在忙着清查跟广场事件有牵连的人呢。晚上吧,六点交夜班。我有事,我先走了。” 史际明还想说什么废话,他已经骑上车子飞驶而去。 史际明满头雾水的问我:“哎哎,怎么回事,你掐死我了。老张那什么意思?” 我看看史际明,心里不禁有点失望。我心想你怎么这么笨啊?老张把什么都说清楚了,你还问我什么意思? 不过我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史际明是个好人不假,但他可能成不了什么大事。他再干30年,这辈子能当到市农机局的副局长,就算我烧了高香。这也难怪,史际明从小长在部队大院里,接受的是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教育,生成“坏心眼”的机会不多。而在目前的这个形势下,你要没点歪歪心眼子,就很难把“犯了事”的岳河南“弄”出来。 我耐下心,把张所长的“意思”很细致地为史际明“演绎”了一番,史际明方才如梦初醒。他百思不得其解地问我:“那‘老张’也没明着说啊,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这个意思?万一他不是呢?” 我实在忍不住了,冲口一句:“史际明你个笨猪!他当着所长,他的地位不同,他能把这些明着说出来吗,他还要不要脑袋啦!这事只能咱们去使劲理解,咱们主动去办,将来有什么后患,那得咱自己承担责任。人家张所长实际上已经担了好大风险,帮忙帮到这一步,那就是给了咱们天大的面子,你懂不懂啊你?你气死我了。” |
4 晚上六点过后,我和史际明又来到了立宏街派出所。进门前,我又打量了一下史际明,看他那怪样,我差点没笑出声来。 史际明戴个帽子,帽子里面缠着块白布,脑门子边上涂了些红药水,左臂使个绷带吊上,活像从战场上溃退下来的国民党残兵。 我问他:“都记住了吗?” 他说:“背了多少遍了。” “那咱们进去。你走路别那么雄赳赳气昂昂的,你现在是伤号。”说完,我就扶着史际明进了大门。 当时张所长暗示我们晚上来的时候,我还没明白,这会儿明白了。一是晚上值班的人没见过我们,二是晚上“化妆”效果好,三是晚上很多领导都下班了,容易“浑水摸鱼”。 随后我们找到值班的警察“报案”,说史际明前天晚上跟一个人吃饭,只因一语不合,为那人挥拳暴打,以致晕厥……听到这里做笔录的警察问,前天的事儿,怎么今天才来。我解释说:把他打晕了,睡了两天,这会儿才清醒。警察点点头,史际明便继续控诉道:我现在头疼的厉害,医院大夫怀疑是大脑内部重伤,可能要手术。这得受多大的罪啊,因此我们强烈要求公安机关为民做主,严惩那个打人的凶手。 警察听到这里问:那个“打人凶手”是哪儿的,叫什么名儿? 史际明说,他叫岳河南。我补充说,他是河阳铁路分局客运科的干事。 就在我们“报案”的当口,张所长来了。他闻听此事大怒,表态说,我一定重重处置这种为非作歹的“坏分子”。他随即找来两个身强力壮的民警,在一个更为强壮的大个子民警老王带领下,开着吉普车直奔河阳火车站站内,去捉拿行凶打人的“坏蛋”岳河南。 老王先找到河阳火车站铁路派出所,在那些同行的协助下,将车直接开到信号楼的楼 前。几个民警闯进地下室,“验明正身”之后,将“凶犯”岳河南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 那儿的两个铁路干部见警察要把人带走,赶紧上前交涉。说这个姓岳的属于审查对象,你们要抓人,也得等我们跟领导请示。老王蛮不讲理地说:“等你请示完,什么事情都耽误了。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我连你们俩一块抓!” 一头雾水的岳河南被押到派出所,史际明立即“指认”:没错,就是他,就是他打的我,他往死里打啊! 岳河南彻底晕菜。我只好挤眉弄眼给他发暗号。幸亏老岳这会儿脑子里的弦接上了,猜出来这可能是一场“苦肉计”,因此当张所长问他,是不是打了史际明,他立即就承认说:“是,他先骂我,我才打他的。” 张所长拿过史际明报案的笔录给他看,他才瞄了一眼就老实“认罪”:“是是,就是这样,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请领导宽大处理。” 张所长随即派人将他单独关押到派出所后院,然后让我们回去,并交代说要史际明去医院“认真”检查治疗,“过几天”拿着医院证明过来,说他们根据医院鉴定的“伤情”,再决定怎么处理岳河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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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史筱茹打听到铁路分局已经将其余几个受审查的人送去采石场“劳动改造”,没再追究被公安局抓走的岳河南。我们赶紧把史际明的“伤情鉴定”送到了派出所。“鉴定”上说史际明只是有点脑震荡,没别的毛病,顶多算“轻微伤”。同时派出所在审问中闹明白了,原来伤者史际明是“凶手”的小舅子。既然是一家人,派出所便责令岳河南给史际明赔礼道歉,并赔偿医药费营养费等共计二十五元六角三分。结案后,派出所将岳河南放了出来,他随即悄然坐火车去了吉林他父母家。 第18章 1 岳河南平安到家之后,先给我打了个电话,上来就千恩万谢,我说姐夫瞎客气啥,不都是一家人嘛。他说那也得好好谢谢你,幸亏你有办法,要指望史筱茹和史际明姐弟俩,我非累死在采石场不可。他又说,他就不给史际明打电话了,因为史际明那里是“地方电话”,打到他那里不安全,让我转告史际明一声。 下班之后,我就急着坐公交车往家赶,想把这个消息赶紧告诉史际明。 史际明正在家里做饭。前不久,市革委给每个机关干部发了一套石油液化气的炉具,我们家使用了一年半的蜂窝煤炉子从此光荣退休。有了这个既方便又快捷的炉具,史际明这个馋鬼就经常琢磨着改善伙食,今儿一早就跟我说,晚上想吃炸酱面。他不会擀面条,于是便负责炸酱、和面,等我晚上下班回去再擀面条。 我到家的时候,史际明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我一边擀面,一边跟他说岳河南来电话的事情。 史际明松了一口气。他认为,从历史的经验来看,凡是“运动”一般都是前紧后松,过段时间,也许当前闹得昏天黑地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就能风平浪静,那时岳河南再回单位,也就顶多背个处分,扣点工资而已。 他感叹道:“这不服还真是不行,子荷你确实聪明,当时那张所长给咱们出主意,都说那么清楚了,我愣是反应不过来,你说我怎么这么笨?” 我说:“你其实一点不笨。就是你这孩子太天真太单纯,你长不出坏心眼来。要不李知言老是欺负你,还有一大堆狐狸精惦记你。所以啊,你以后也得弄点歪门邪道预备着,到正经的地方好用。记住了吗?” 史际明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混乱。——哎你刚才说什么?狐狸精什么意思?” “真笨呀你,狐狸精就是狐狸变的妖精呗。咱先不管她。哎你说,这回魏淑玉帮了你姐大忙,你得好好谢谢人家吧?” “等等等等,你先说明白,什么叫一大堆狐狸精啊……” “你这人真没劲,不是告诉你别管狐狸精,先说魏淑玉嘛!那张所长咱是没法请,不然以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别连累了人家,可魏淑玉那里,咱总不能不答谢答谢吧?” 史际明指点着我直叫:“方子荷呀方子荷,你这真是叫……”他摇着头不稀得往下说了。 我于是替他说:“呀,你还不好意思是吧,那这样,哪天我和你一块,请魏淑玉吃个饭,表示表示,可以吧?跟你说正经的呢,不是开玩笑。” |
史际明看看我的脸色确实“正经”多了,他就说:“这样好了。这个礼拜天咱们包饺子,请上魏淑玉,再加陶双飞,他上次照顾我爸那么尽心,也该一块谢谢,你说是不是?” 我不想再见陶双飞,可我也不能提反对意见,我没理由。再一想,这也是个好机会,可以把魏淑玉跟陶双飞再往一块“捏一捏”。陶双飞跟我说他又找了个“大夫”,可我不信,没准他蒙我呢。 礼拜天上午,我和史际明忙着在家剁馅包饺子。包好之后,史际明到门外房檐下揪大蒜,忽然进来小声报告:“哎子荷,重要发现。那两人来了,正朝这边走呢,还一块来的,” 我不信:“花眼了吧你,他俩能走一块去?” “不信你看哪!”史际明从窗户上朝外指。我趴上去一瞅果不其然,陶双飞和魏淑玉肩并肩,说说笑笑从大路上拐了过来。我暗自嘀咕,难道他俩真的“谈”开了?阿弥陀佛,这可太好了。 那两人还“装蒜”,进来就先“澄清”。魏淑玉说:“哎呀这两天累死了,我爸调动,忙着搬家,幸亏小陶给帮了大忙。” 史际明问怎么回事,魏淑玉解释说,她爸调去了广空(广州军区空军),已经走了半个月,这次是回来搬“家属”。所谓小陶帮忙,是找车把魏淑玉在家的东西搬到单位的单身宿舍。 这个消息好坏参半。好的一方面是,魏淑玉家搬走了,把她一个人撇在河阳,她一“孤单”就可能急着找对象,填补缺失的“温情”;坏的方面是,这以后魏淑玉就会常住市革委机关大院,成了史际明身边的“隐患”(是不是隐患暂时还不能确定,是的可能性大)。我非常希望陶双飞给魏淑玉“帮忙”不是出于友情而是出于爱情,那才能最终消除未来那个似有似无的大“隐患”。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去厨房下饺子。魏淑玉进来帮忙,我问她:“你们家走了,你不跟着去啊?” 魏淑玉说:“我早跟够了。你知道我们家原来在哪儿?在东北的庄河,后来搬到河北,又搬到河阳,这回一下子去了广州。我可不跟他们折腾了。政策是‘身边可以有一个子女’;以后让我三哥搬去,我就常驻河阳了。咱们处的这么好的关系,真走我还舍不得呢。” 唉,我在心里叹道,但愿你是舍不得我,而不是别的人。 很快,热饺子上桌。史际明还启开了一瓶“河阳大曲”。他举杯对着陶魏二人说:“这次我爸生病,双飞大大的辛苦;我姐夫的事儿呢,小魏帮了大忙。我在这儿先敬二位一杯,所有的感谢呀感激呀还有感动呀,都在酒里面了。” 我们正嘻嘻哈哈地碰杯,忽听门外有人叫唤:“这么热闹,干嘛呢?” 我起身去拉门,就见一个人扑进来,迎头把我抱住了。 “姐!哎呀可想死我了!”抱着我她还转头去叫史际明:“姐夫!” 原来那竟然是马卫青。 |
三个月前,由于工程已经全部结束,250 工地奉令撤销,暂时改成桥罗山留守处,人员大幅精简。政治处的人只留下了小刘干事,李干事和许干事都调去了医院,艾琴则和她爱人林小春一并转业去了地方。警通连成了警卫排,话务排变成话务班,排长马卫青被调去云梁仓库当了干事。 云梁仓库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类似于苏联的流放地西伯利亚。马卫青给我写信诉苦,我查了查地图,发现那地方离嘉安比离河阳还要近,就说等我回家看孩子的时候,顺路去探望她,没想到她突然来了。 我高兴地搂着她直叫:“天,这不是做梦吧,你从哪个地缝里钻出来的呀!” 史际明上来跟马卫青握手,还说:“你姐成天念叨你,说你怎么也不来河阳看看。” 马卫青说:“别提了,我们那小破地方吧,管的还挺严,请假可难请了。这回是入库的物资出了差错,我们主任亲自来物资部处理,本来没我的事,我自己非要跟着来的。” 我把马卫青拉到桌边,给那两个人做了介绍。然后大家接着坐下喝酒吃饺子。说到云梁仓库,陶双飞叹道:“怎么把你调那儿去了。那是全后勤最偏远的一个仓库,我去过一次,在云梁山的肚子里,四周全是野树林子,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魏淑玉就说:“小马你该想想办法调出来,女的在仓库那种地方,有什么前途呀。” 马卫青说:“就是,在那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那儿就俩女干部。主任已经表态了,说他没问题,保证大开绿灯,只要有地方要我们,他立马放人。” 我说:“那你们领导还不错,现在好多地方都不愿意放人。” “别提了姐。我俩倒是想走,谁要啊。哪个单位也不愿意要女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安慰她说:“别急。后勤这么大,管的单位这么多,咱们慢慢想办法。” 我话音刚落,那边陶双飞就想出了“办法”:“生产部在河阳有好几处工厂,可以先调到工厂来,然后再想别的路子。” 魏淑玉说:“关键不在那儿,关键在于进河阳很难。地方是这样,部队也是这样。” 马卫青说:“可不是。调动干部得部里批,你看我们工地调走的这些人,进河阳的才两三个吧?” 马卫青提到这“两三个”,让我心里一动。 2 吃过饭陶双飞和魏淑玉走了,史际明收拾桌子,我便带马卫青去了东屋的卧室。 进屋后我关好门,先抱着她的脑袋看个仔细,然后说:“刚才光顾说话了,也没细瞅瞅,这才发现我妹子越长越漂亮了,你看这小脸蛋,又白又嫩的。哎,还有啊,”我拉拉她的小辫子:“你也梳上辫子了?就是啊,这多利索,多好看啊。” 马卫青说:“真的假的呀?好看了不可能,也就是白了点,在那仓库里什么事儿也没有,整天在屋子里呆着捂的。”她也使劲端详我,一边说:“姐,你怎么生了孩子一点都没变啊,不是不是,你怎么显得更年轻了。你看你脸上的皮肤,好嫩。还有啊,你身形也没变呢。对了人家说女的奶过孩子,就怎么怎么着了,你一点看不出来?” 我笑着打她一巴掌:“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再说我怎么没变啊,就是这些日子恢复过来了一点。” “对了你儿子呢,我还给他买了个会叫的玩具狗。” “在嘉安他奶奶家。难为你这当小姨的想着他,可惜这回见不着了,看看相片吧。” |
我指给马卫青看写字台上方挂的镜框。 马卫青凑上去看我儿子,却看到“显著位置”有一张我从桥罗山调走前,搂着她肩膀拍的彩色合影,她感动地说:姐你真好,你还把我挂在这儿,天天看我。我说当然了,普天下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想你想谁啊。然后我又问她:那会儿小陶说的调后勤工厂的事儿,你好好想想,你真愿意吗?马卫青立即表态:姐,只要跟你在一个地方,别说工厂了,上养猪场我也去。 我说想马卫青,不是哄她高兴,我是真的想她。 我自从调到生产部之后,就开始产生了“没着没落”的感觉,那感觉相当地不爽。后来我就使劲琢磨,这感觉是哪来的呢?想啊想啊,某日忽然大彻大悟,原来这种失落感是因为地位的落差造成的。本来在250那时候,不管是当副连长还是当组织干事,我都能俯着身子朝下面看,下面那些人都得仰着脸才能看到我,这种感觉很让人悠悠然而飘飘然。一进后勤机关完了,在我们科,我年龄最小、资历最浅、级别最低(在地方执行任务的舒干事是正营,戴若思和曹干事都是副营)。按照部队“兵老一年压死人”的传统,我们宣传科谁都可以“小方”“小方”地随便指使我。所以我就会经常怀念在“二百五”工地“作威作福”的美好时光,也就更会想念马卫青、艾琴这些我的忠实“粉丝”。艾琴已经转业,那就没辙,但如果马卫青能调到河阳来,可就太好太好了。 |
我问她:“你知道后勤的3364厂吗?那有好多女职工,挺需要女干部的。要是能上那儿,你愿意不愿意?” “愿意。只要能进河阳,上哪儿都行。”马卫青说的很坚决。 我之所以想到了这个厂,是因为原来我蹲点的那个新星制剂厂的老于,调到这个厂当了厂长。凭着我跟老于的关系,他肯定会同意接收马卫青的。但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后勤政治部那一关。那一关打不通,马卫青的事还是办不成。 政治部我倒是认识好几个人,可都是宣传处的。宣传处是个“清水衙门”,无职无权,在这方面使不上劲……能使上劲的,倒真是有一个人,可又不知道他肯不肯出力,因为这不是一般的“出力”,而是要出“全力”。 我对马卫青说:“你跟你们主任请个假,晚两天再走,明天我带你找个人,他要是能点头,你这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 这天晚上,马卫青就住在了我家。我把史际明撵到了“客厅”的小床上,我和马卫青在大床上唧唧咕咕说了半夜私房话。 马卫青先给我说了她“找对象”的事情。马卫青只比我小三个月,也真是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原来在250工地时,没有合适的。她家里倒是想给她从她爸的雷达团找一个,马卫青觉得离太远,谈恋爱不方便,将来结婚生孩子更不方便,于是就拖了下来。拖到她调去了云梁仓库,他们主任得知她还没对象,便很热情地给她介绍了仓库管理科的一个管理员。这是上个月月底的事情。 这管理员姓傅,河南周口人,六八年的兵,比马卫青大三岁。马卫青看着他哪儿都不错,只有一个缺点——他家是农村的,挺穷不说,还弟兄姊妹众多,算他在内,一共七个,除了他,全都在“修理地球”。 在这个时代,并不特别讲究“门第”,家在农村也不是什么很大的“缺点”,如果是贫下中农的话,那还挺吃香呢。不过这是“大众意识”,不是我的意识。我已经让我姐夫老家的贫穷给吓怕了,所以一听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头。 屋子里黑着灯,所以尽管我和马卫青脸对脸,她却看不清我脸上的表情。不过见我没吱声,她也能猜出来,我挺看重那个“缺点”的。于是她叹口气,又补充了一句:“那还是次要的,更严重的问题是,他妈还有点残疾,说是六几年饿肚子的时候,上山扒树皮吃,饿晕了从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那时候也没钱治病,结果一条腿就瘸了,干不了什么活儿。” 于是我也叹口气。马卫青就知道我的态度了。 |
我以为接下来她要问我,这事怎么办才好呢。谁知人家马卫青早就有了主意,她决定要忍痛割爱。除了她自己看不好那小傅的家庭之外,她说她妈也绝不会同意,尽管她还没跟她妈说。 她爸妈的情况我知道。她爸是北京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老北京人;她妈更有背景,别看她妈的“家庭成分”是城市贫民,但她妈的爷爷的爷爷,却是地地道道的朝廷“高干”。她妈姓关,但是她那个老老老姥爷,却姓“瓜尔佳”氏,而且曾经当过工部侍郎(大概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吧)。也就是说,我这个妹妹,还有四分之一的满族血统呢(马卫青的姥姥是汉族)。可能因为马卫青的爸妈都是出身于大城市,他们就更愿意让马卫青也找个城市出身的“对象”。 我听了马卫青的决定之后,也表示同意。我说:“反正你也不愿意在那大山里呆了,要还跟小傅谈的话,以后调动了,不又成了‘两地分居’?” 马卫青说:“就是啊。像你似的,要不是进了后勤机关,在蒙道离我姐夫离那么远,多少难事啊。哎对了姐,你还别说,你进城之后变了不少呢。那么白那么嫩,漂亮的都让我嫉妒。” 我打她一下:“瞎说,我都孩儿他妈了,还嫩什么嫩。那像你啊,一掐都冒水——对了,那会儿我出去倒垃圾,碰见你姐夫局里的梁大姐,她问我,你家来客人了?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她说,来的时候在房头碰见了,她跟我问你们家在哪儿呢。那是你妹妹吧,跟你一样,长得真漂亮。” |
马卫青又打我:“姐,咱不兴编瞎话的啊。我碰见那胖大姐了不假,但她绝对不会夸我漂亮,还跟你一样,我有你一半好看,我就高兴的疯掉了。” 我搂着她的肩膀嘻嘻直笑:“你是我妹子,又不是我排里的小兵,瞎恭维我干嘛。” 马卫青说:“说真的呢,我恭维你干嘛。啊对了,咱妈肯定也特漂亮是吧,咱爸呢?” 我说:“咱爸可说不上漂亮,他长得有点黑,个挺高,也不算多魁梧,但浑身都是疙瘩肉,可壮实了。说来也怪,我们家兄妹仨,没一个长得像他,都像咱妈。你知道不知道,咱妈当年是两河县城的一枝花呢。” “那她怎么跟的咱爸呢?” “这可说来话长。” “说说嘛说说嘛。”马卫青摇着我的肩膀,好奇的不行。 于是我就跟马卫青说了起来。 我家的历史比较复杂。我爸爸方伯宗的老祖宗世居山东沂水,光绪年间我爸的爷爷举家迁居河北藁城;宣统初年当地遭灾,我爷爷又迁到了安徽的淮北。到了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中期,我爸又跟着我二爷爷到了江苏新沂。由此而言,我实际上既算河北人,也算安徽人,还算山东人和江苏人(都沾点边)。我妈家更奇特,他们佟家(我妈本姓佟,参加革命以后改了名字)的老祖宗是辽东人,明朝末年“入旗”,也就是清初的所谓“汉军八旗”,隶属于正蓝旗。非常巧合的是,我妈与马卫青的妈,她们祖上都是“旗人”(只不过马卫青她妈祖上是满人,我妈祖上是汉人)。 佟家随清军入关后,先在北京,后来驻防杭州,乾隆末年,“归旗”回到北京。同治年间不知何故“出了旗”,又成了地地道道的汉人。后来我的老老姥爷经商发了大财,于光绪年间大约是1880年前后,迁居上海。再后来家道中落,我妈的爷爷便带着一家人迁到我妈的奶奶原籍江苏省盐城县。我妈就生在盐城,也可以说,她算是江苏人(上海原来也属江苏)。 |
我妈生于1932年,小我爸18岁。她出生的时候,我姥爷家已经很穷了,所以她从十岁开始,就跟着我姥爷的弟弟,也就是她的叔叔生活。叔叔家在洪泽湖畔,原来叫两河县,不过在解放初期就并入了泗州县。我妈在两河长到十六岁时,偶然遇到了我的爸爸。 那时日寇入侵,天下大乱。洪泽位于豫、鲁、苏、皖四省交汇处,日寇、伪军、国军、地方武装等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局面相当复杂。此时我爸方伯宗已经参加革命,被上级派到湖西武邨山里的一支地方武装那里去做改造工作。 那支所谓的“地方武装”,实际上跟土匪也差不多,头头姓杜,人称杜二爷。一开始我党在苏皖地带的影响还不大,相比其他势力也比较弱小,所以我爸实际上做的是“地下工作”,他上过“高小”,有点文化,跟着杜老二当他的“军师”。 三八年秋初的一天,杜老二的人在湖边的“官道”上劫了一队难民。 这帮难民身上没带多少钱财,让那帮土匪很失望。失望之余他们却在人群中发现了比钱财贵重无数倍的“珍宝”——难民中有四个“洋学生”,其中一个貌比天仙的小美女,就是我妈李温玉(那时叫佟文玉)。 我妈当时只有十六岁,在洪泽北面的舒城上女中。日寇进攻舒城,和国民党旗下的苏鲁“抗日救国军”发生激战,上万的老百姓逃出城区,各奔东西,我妈他们几个学生跟随的这股难民,就稀里糊涂闯到土匪窝里来了。 这以后的事情,我听到了不下于四个版本,说法各异,分歧很大。 第一个版本是“我妈说”。我和我哥我姐,从小就是听她这么说的: 我们几个学生被土匪抓住后,土匪头子拿我们当“肉票”,跟各人的家里勒索钱财。幸亏你爸是共产党,在土匪那儿做地下工作,他的上级领导命令他设法救我们。你爸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干脆直接去吓唬土匪头子,说学生里有个人,是山东八路军大官的亲戚,咱把事儿做绝了,将来八路军南下,秋后算账,非灭了咱们不可。那土匪头子害了怕,就把我们几个给放了。后来我到解放区参加了革命,正好遇见了你爸。组织上出面介绍我跟你爸谈“对象”,我根本就没看好你爸,又老又黑又粗傻不拉几的,谁让他救过我呢,再说那时候讲要服从组织,我只好同意了,就这么凑合着跟他过呗。 第二个版本是“我爸说”。他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是共产党啊,虽说是地下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几个学生遭难,尤其是你妈,那会儿才十五六岁,长得像个绿豆芽,哭哭啼啼的怪可怜。我就出来跟杜老二(就那个土匪头子)办交涉。杜老二想拿学生当肉票,舍不得到手的横财,可他又不好驳我的面子,就让他手下的老三出来反对。那小子说不过我,就想动手,不光他一个,他的两个把兄弟也一起上。嘿嘿他们以为老子是谁,真是光会耍嘴皮子的“军师” ?老子是正宗的“方家拳”“坛口”(我到底也没闹明白什么叫“坛口”,好像类似于拳派的“传人”吧),老子让他们三个一起上,先虚晃一枪,然后瞅准漏子,三拳两脚把他们全打趴下了。杜老二吓得不轻,连说,听方师爷的,听方师爷的。你妈被放走的时候,鼻涕眼泪地朝我说,大哥,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我这一辈子就交给你了。 |
我拿着“我爸说”去求证我妈,我妈直撇嘴:你听他胡吹。那什么“救命恩人”根本就不是我说的;就他那赖样我还给他一辈子,我没给他一巴掌就不错了。他是共产党的人,他救几个老百姓理所当然,而且他一开始就应该挡着,根本就不该让土匪把我们抓进去。他还有脸说! 我觉得我妈的态度不够“厚道”,我爸当时又当不了土匪头子的家,后来勇斗那些坏蛋救下他们几个已经很了不起了,什么叫“根本不该抓进去”啊。而且我妈更差劲的地方在于,你是被那“大哥”救的,不感恩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打人家一巴掌呀! 后来我长大了一些,脑子也复杂了一点,我开始觉得我爸我妈好像都没有完全说实话。于是我又从我小姑那里得到了新的说法: 据我小姑说,事情远比他俩描述的要复杂。当时,被土匪扣在山寨里面的一共七个人,一个小地主,两个商铺小老板,还有三女一男四个中学生。三天之后,地主和两个小老板还有一个男学生的家人交了赎金,把人领回去了,只剩了我妈她们三个女学生,家都是外地的,没人来赎。后来土匪把那两个女生也放了,只留下了我妈。 |
杜老二扣住我妈,显然是不安好心。我爸警告他,不能祸害老百姓,要他放人。杜老二假装答应,晚上请我爸喝酒,想把他灌醉了,然后干坏事。不料我爸早有防备,杜老二没灌醉我爸,他自己反而喝得不省人事了。于是我爸便将我妈放了出来,派他的一个跟班护送着,连夜去了新四军占领的两河城。 第二天杜老二醒来得知此事大发雷霆,还想要“教训”我爸,结果真人不露面的我爸大展拳脚,一个人打倒了三个土匪。杜老二这才知道“方师爷”还是个武林高手,从此服服帖帖,几个月后这支土匪武装改编为新四军领导下的游击大队,我爸还成了大队长。 我后来知道,我小姑说的也不全是历史真实。最准确的史实是多年之后我妈都七十多了,她才告诉我的。 我小姑讲的情况,有一个重要的地方是错误的。那就是,当年土匪抓到的难民一共14个,当时就把七个乞丐一样的穷人放了,剩下的有三个是家里交了赎金走的,另几个都是穷学生,榨不出什么油水,杜老二在我爸的劝说下,也都“无条件释放”。最后只剩了我妈佟文玉一个,杜老二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了。 眼见得我妈要遭难,我爸横下一条心,在一个风雨之夜,打死看守她的土匪,将我妈抢上马背,冒死冲出了匪巢。杜老二发现之后,立即纠集起一百多喽啰,顶风冒雨分头去追赶。 |
为了减小目标,我爸只能丢掉了那匹马,带着我妈钻山沟,宿野林,东躲西藏,整整五天五夜,才摆脱了土匪的围追堵截,逃到了解放区两河县城。 我爸是我妈的救命恩人,可我妈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原来,我爸在跟我妈朝夕相处的几天中,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他比较粗暴地占有了我妈! 我爸这完全是乘人之危,让我这个当亲女儿的都为之不齿。可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却让我好一阵犯糊涂: 我爸将我妈带回根据地,安置好以后,他便又要返回土匪窝去。因为当初党组织派他打入土匪内部,就是要把那几百号人的武装拉出来抗日,我爸的任务还没完成,所以他还要再回去。当然,这是非常危险的,说不好听一点,那就是在“赌命”,组织上自然不同意,我爸就据理力争。这时恨他入骨的女学生佟文玉却不干了,她拉住那个坏蛋“方大哥”,说什么都不放他走,甚至还说出了让我感动到流泪的话:“你非要去送死,我陪你一块去!” 小美女的真情挽留和组织上出于对他安全考虑的阻拦,都没能动摇我爸重入虎穴的决心,他最后还是回去了,然后才有了露出方家拳“坛口”真面目,一人打翻三个土匪,最终震慑住杜老二的经典传奇。两个月后,我爸将那支土匪武装带了出来,组建了隶属于新四军的双河县游击大队。八个月后,我爸和我妈结了婚。那时,我妈已经是一名新四军的女战士了。 我估计,我妈告诉我的“真相”可能也有水分,水分来源于我妈作为女人的“矜持”。不过她说的大部分过程(那过程比较曲折复杂,要全都写出来得写半天,就此省略)应该都是真的。 |
我跟小马说这事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最后的真相。我只是综合了“我爸说”、“我妈说”加“小姑说”,尽管情节不那么生动,却也把小马听得一愣一愣的。 听完她无限向往地说:“妈呀,这不就是真正的‘英雄救美’吗,都赶上小说了。” 第二天上午,我带着马卫青一块来到了后勤大院。 在政治部的楼前,我让她等在下面,我上去“侦察”清楚了,又下来叫她。跟她说,咱老指导员高升了,就在这楼里,咱俩去拜拜他的“山门”。 听说要去见朱运穆,马卫青有点紧张。因为当年在警通连的时候,朱运穆是有名的“黑脸”,男兵女兵没有不怕他的,曾经有不止十个八个的女兵,叫他训的哭鼻子(包括俺自己)。所以马卫青央求我说:“姐,我,我在外头等着行不行啊?” 我直瞪她:“这话说的,这是给你办事啊,你不见他还行。” 马卫青说:“我我我,我怕他。”她从头上抹了一把汗给我看。 我说:“别蒙我。今儿天热,我还出汗了呢。”我哄她说,“青儿啊,乖,咱别怕呀。他现在又不是指导员了,管不着你了。还有啊,他现在被我改造好了,变得像你给庆远买的那个小狗一样,又软和又好玩。再说还有我呢。走。”我拉着她的手就往楼上拽。 朱运穆正伏在桌子上写东西,我悄悄过去,将手往他眼前一拍,“嗨”的一声,吓得他一哆嗦。 看见是我,他哭笑不得:“方子荷你多大了,怎么还弄这小孩玩意儿。你把我吓出心脏病来我让你赔……嗯?你身后是谁啊?” 马卫青闪出来立正敬礼:“协理员好!” “哎呀,小马!”朱运穆忙起身跟马卫青握手,说:“你什么时候来的?快坐下,看热的,我这有扇子。哎方子荷,那橱子里有茶叶,劳驾你,拿出来下上。” 见我都敢跟朱运穆闹着玩儿,马卫青就不大紧张了。我们三人坐在办公室品茶闲聊,我便渐渐将话题引到了马卫青的调动上。朱运穆知道马卫青在云梁仓库,也知道那地方确实艰苦,更明白我带她来的用意。他沉吟半响才说:“进机关肯定是不行,如果去生产部的下属工厂,我觉得问题不大。你去云梁的时间还太短,也不能马上就调走,安心再干一段,等机会吧。” 听他这样说,我一下子把心放下了。 |
4 我去军区政治部送材料,回来走到我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有人说笑,推门一看,原来是魏淑玉在那里,正在跟戴若思聊天。 我奇怪地说:“哎小魏,你怎么有功夫来玩了?” 魏淑玉本来上身趴在我的桌子上,见了我起身笑道:“我来检查工作,正好抓住你这个擅离职守的。” 我摘下帽子,拿起杯子喝水,一边说:“你个地方孩子,搞清楚再说好不好,俺是忙工作去了,谁像你,上着班到处乱跑。” 魏淑玉拿起我的无檐帽戴上,摇摇脑袋,问戴若思:“好看吗?戴姐。” 戴若思说:“嗯,真像咱军区文工团那个报幕的。哎,你没戴过这无檐帽吧?” “戴过几天才,换装没多久我就转业了。我觉得还是这个帽子好看,原来那种就像女工戴的工作帽,难看死了。” 说了一会儿话,魏淑玉要走,我送她出来,一问才知道,她是去封部长家,顺路找我玩的。封部长到北京开会去了,开了好多天,她去看望那个“刘阿姨”。她悄悄跟我说,封部长可能要调走,说是调嘉安,当军区政治部副主任。 我挺奇怪,我说:“他才调来不到两年,怎么又要调走啊?” 魏淑玉说:“可不是。安排的职务还是‘正军’,也没提拔,还转行干了政工。刘阿姨可不高兴了。” 我问:“那封志扬呢?” 她说:“封伯伯身边就她一个子女,以后应该能调过去的。” 这倒挺让我高兴,因为我以后去我婆婆那里,嘉安还算有个“熟人”。 送走魏淑玉回到屋子里,戴若思问我:“你朋友啊?” 我说:“算是吧。她跟我对象一个单位,认识时间也不太长。” 戴若思“唔”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问她:“戴姐,你俩聊了半天,你什么印象?” 戴若思叹道:“那么漂亮,活像是画出来的人——不对,我觉得连最高明的画家都画不了那么好,真让人嫉妒死了。她还没结婚吧?” “没有。可能是挑花眼了,相亲相了没一个连也差不多,哪个也看不上。” 戴若思冲房门努努嘴:“你把门关紧。过来,戴姐送你一句箴言。” 我奉命惟谨,然后走到她的桌边,她小声凑我耳朵上说:“此人不可小看。” 我看着她:“完了?” 她说:“完了。” 我就笑:“俺那戴姐,你这什么箴言啊,失望之极。” 她盯着我看:“当然还有。我告诉你,好多事情都不用她说,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你想听吗?” 我当然想听,不过我得先“激将”一下:“我不信,你以前又不认识她,看这一会儿的功夫,你能看出什么来?” “不信不是?那你听我给你分析——哎不行,你俩关系咋样啊,别我说多了,再传到她那儿去,她非恨我不行。” |
我笑道:“戴姐你真是的。我跟她就是普通朋友,不跟你说了嘛,小史那个局里的。再说咱俩什么关系,咱俩是亲姐们,我怎么能到她那儿去传话。” “哦,对了,你对象那儿的人就无所谓了。我跟你说啊,咱先分析她那双眼睛,你注意了吗?有点过于水灵了。姑娘眼睛长得水灵讨人喜欢,但是过于水灵你知道叫什么?叫‘勾魂’眼,估计连柳下惠那样的人也抵挡不住。” 我马上问:“按照戴姐的‘妖精论’,这该属于哪一级的妖精?” 戴若思先声明:“妖精不一定是贬称,只是形容这种人在某些方面的能量。根据这个原则,你这小魏当然算不上影响国计民生的大妖精,可也绝不是小妖精,这种人属于‘高级妖精’,简称膏药(高妖)。” 看我笑得前仰后合,戴若思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不信拉倒。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连忙搂着她的肩膀道歉:“对对对对对不起。戴姐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不信,我是觉得你说的好玩儿。你的‘妖精论’真的是特别有意思。而且你的眼睛太厉害了,你能看出这么多事情。” 戴若思说,当然了,你要想知道,听我给你“布道”,不过有个前提,咱俩说的话,哪儿说哪儿了,“法不传六耳”。 得到我的保证后,戴若思就开讲了。她先从别人看我的眼神开始分析,说蓝科长看我的眼神最纯正,没有丝毫杂念,然后“课堂提问”:“知道为什么吗?”我说:“科长人很正派。”戴若思笑我:“拉倒吧你,这又不是让你做鉴定。我告诉你答案:科长顾不上想乱七八糟的,他家里的琐事不计其数,再加上科里的工作,忙得他昏天黑地,他是没心情,没时间,没精力想别的。” 我心想这算什么“布道”,这也太简单了。然后戴若思又分析朱运穆,说老朱就像猪八戒,那家伙的眼神可就暧昧多了。“见我吃惊,她就嗤嗤地笑:”你别害怕。老朱肯定是个好人,而且生活作风绝对正派。不过越是这样的人,他越得需要有个发泄的地方,这‘地方’就是他的眼神。复杂吧,这就是复杂的生活,这就是无处不在的矛盾。” 见我开始全神贯注,戴若思愈有成就感,她突然就说到了一个让我心惊的人: “还有一个人,就是前一段经常有事没事来找你闲聊的。他最近的眼神似乎不大对头,怎么说呢,很有点‘我见犹怜’的成分,挺奇怪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陶双飞。想起既往,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有点灰暗。 戴若思很见机,她立即打住,转而说起了魏淑玉:“这个小魏我今天头一次认识。不过她碰上我算她运气不好,因为我天生就爱琢磨人。这个小魏找你没什么大事,而且我跟她说你去军区政治部了,不知道啥时回来。她还不走,拐弯抹角地跟我聊,你知道她什么意思,她是想从我这里了解了解你……” 戴若思认为:魏淑玉跟她聊天的“本意”,是要打探我和陶双飞的“关系”。 这件事挺微妙,我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彻底闹明白的。 曾经有一次,魏淑玉、史际明、陶双飞三人在史际明的办公室聊天,快下班的时候陶双飞要走,史际明就说:你上我家吃了饭再走吧。你好长时间没去,小方都想你了。 史际明自然是在开玩笑,陶双飞也就嘿嘿一笑:说我还有事,下次吧,然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这其中,魏淑玉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当史际明说到“小方都想你了”的时候,陶双飞的脸竟然红了一下。 “高级妖精”的心思缜密,就表现在这些地方:魏淑玉因此怀疑我跟陶双飞之间有点什么故事。她寻机跟戴若思聊天,有意无意说到了陶双飞,然后她就观察戴若思的反映。大概她认为,如果我在机关跟陶双飞走的“近”,戴若思肯定能察觉,那么戴若思的神情就会表现出异常来。 我不能不承认,这个戴若思太厉害了。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竟然能自己分析出那么敏感的东西来,我心里不由得有点害怕。而且,对于她后面的分析,我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反驳。这让我很有点烦躁。 |
戴若思很会见机,她不再往下说了,只是叹了一口气,总结道:“没办法,世界太复杂,咱要是不经常学习,经常研究,就跟不上形势发展了。还有啊,咱不能不承认一个现实,那就是:男的跟女的不一样。女的一结婚,一生孩子,很快就青春逝去、容颜不再,魅力值大幅度降低;他们男的呢,他们是青涩褪去,换上了成熟,他们的魅力值反而越来越高。你说这上哪儿讲理去?你看你们家小史,英俊、沉稳、风度翩翩,学识渊博,还有一种俯视红尘的气质,我敢保证,十个美女,会有八个半以上喜欢他。其实这也正常,要不这样反而不正常了。总而言之,你听戴姐一句话,要提高警惕,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戴若思是一番好意,她在隐晦曲折地提醒我,既要“注意”魏淑玉,也要“注意”那个陶双飞。为什么要注意呢,自然是怕他俩给我与史际明的夫妻关系带来“阴影”。 我以前本没有这样的“危机意识”,但既然像戴若思这样不相干的人都看出了一些端倪,那我就应该提高警惕了。 按说,我和史际明的关系(包括恋人关系和夫妻关系)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和考验,应该说是“坚如磐石”一般了。我以前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我现在长得越来越大了,我的认识也在不断地向高层次发展。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按照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论点,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哪怕比“磐石”还硬的东西也不例外。所以,感情是需要经营的,爱情也是需要经营的。 按说,我和史际明之间不该有什么问题,就算有了什么问题,也完全可以开诚布公地去谈,用不着什么“警惕”不“警惕”。可说是这么说,实际情况却要复杂的多。 我没法跟史际明“开诚布公”地谈魏淑玉,原因很微妙,那就是,首先我没法跟他开诚布公地谈陶双飞! 换句话说,我和史际明要想把爱情很好地经营下去,陶双飞和魏淑玉就是我俩绕不开的一道坎。我必须要跨越这道坎,可关键在于,我首先得把一个事情闹清楚,那就是:这“膏药”魏淑玉跟我那史际明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心想,你个“小小的魏淑玉”还敢来办公室“了解”我,那好吧,来而不往非礼也,下一步我也得好好对你进行一番“调查研究”。 |
第19章 1 史际明回家对我说,他要跟着局长去禹川开会,会期四天。我当时正在洗菜准备做饭,随口问道:“就你们俩?魏淑玉去不去?” 史际明好奇怪:“是个综合会,‘政工’上就是魏淑玉去。你怎么知道的?” 我冷笑:“你去开会,她能不跟着,那才怪呢!” 史际明嘿嘿直笑:“这哪儿跟哪儿。是局长叫她去的,局长愿意带着她,和我有什么关系。”然后过来到厨房问我今晚吃什么,我说吃面条。 他过来搂着我的腰,一边看我切菜一边说:“你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啊,专门为我做饭啊,食堂买点得了,还省事。” 我扭动着腰要摆脱他的纠缠,指使他:“去,给我剥两棵葱。”又说:“什么专门做饭,我是回来抽查。我上班离这么远又看不见你,怕你在家干什么坏事。” 史际明去院子里拔葱,嘴里还小声念叨:“傻啊你,干坏事也不能在家干。” 我叫:“史际明你嘀咕什么?” 他赶紧说:“我说有个院子就是好,又种葱来又种蒜。” 史际明走的那天下午,我打个电话给罗月平,让她晚上到我家吃饭。她答应着,又说,天怪热的,你也别做饭,今晚食堂卖“回笼饼”,我买了过去咱俩吃。我说行啊,那我就省事了。 时值“三伏”,这几天热的要命,我真是不愿意在家生炉子做饭。 下了班我回到家不久,罗月平就来了。她不光买了肉饼,还打了一饭盒的稀饭。 我拿小饭桌放在院子里,我俩就一边吃一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她们科里的事儿,罗月平说那个李知言怎么怎么坏,“史科长”老是吃他的亏。我就说,史际明这个人太单纯,脑子不会拐弯,你跟他一个科,这些事上多帮他瞅着点,提醒提醒他。不光是工作方面,其他的接人待物,尤其是跟局里那些女同志的关系,该注意的都得注意,不然让人抓住小辫子,那可就被动了。 见我这么信任她,罗月平似乎挺感动,她问我:“方姐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我心里一动,故意说:“还用听嘛,我想都能想象出来。小罗我觉得你这人特别靠得住,所以我就指望你多帮史际明长个心眼了。” 我这么推心置腹的一表态,罗月平就跟我说了实话。听完之后,我心里像塞了一团茅草一样,很不好受。 罗月平说:局里确实有人在“嚼舌头”,说史科长跟魏淑玉“挺好”。可具体怎么“好”,她没听说,也可能人家觉得她和史际明一个科,有些话不当着她的面讲。 |
见我眉头紧锁,小罗马上又说:我觉得她们就是胡说八道,方姐你不用理她们。 我说:总是无风不起浪吧。 小罗说:史科长人很正派,把一些事情都看成是同志之间的正常交往。可是魏淑玉别有用心。她以前找了那么多的对象一个都没成,可能是因为她比较“欣赏”史科长。或者说比来比去,没人能赶得上史科长。 我就奇了怪了,史际明有什么超世绝俗之处,能让魏淑玉着迷呢。往好处去想,有可能史际明品德高尚,像毛 说的“脱离了低级趣味”,面对魏淑玉这么一个大“膏药”丝毫不为所动,而他越“不为所动”,他在魏淑玉心目中的得分也就越高。因为凡是美女,一般都不乏追随者崇拜者,她们对那些人反而不屑一顾,原因是那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世界上稀缺的是不把美女放在眼里的人。那样的人(说的是正常人)可谓是凤毛麟角,比如史际明。 这是“往好处想”,假如往坏处想呢?就是史际明也有点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臭毛病,他也看上魏淑玉了,或者说,跟魏淑玉“臭味相投”。这似乎不大可能。诚然,随着相处日久,我和史际明都少了初恋时如火如荼的激情,或者说,那种激情更多地转化成了更醇香更持久的亲情。这应该是正常的婚姻进程。可是,假如史际明不甘于这种平淡,仍然向往着以前的激情呢?他从我这里得不到了,会不会去别的地方“追求”呢?一般情况是不会的,可要是“二般”情况呢? 罗月平后来说了一段话很让我心惊,她说:魏淑玉有的时候也确实不太注意。平时,她老爱往史际明的办公室跑,有时候出去办事什么的,她也拽着史际明,这样的事情多了,怎么可能没有议论呢。就像这次到禹川开会,下面的人就传说,本来没魏淑玉什么事儿,是史科长建议赵局长,让她也一起去的。 小罗还说,单纯只是交往频繁点,并没有什么大的关系。问题是,现在科里两个副科长却一直没科长,如果让处心积虑当科长的李知言钻了空子,那对史科长就太不利了。 这天晚上我好久没睡着觉。我第一次有点拿不太准史际明了。 |
按说我是最了解史际明的,从我们恋爱、结婚到现在,我觉得史际明最大的优点就是“作风正派”。打从在警通连当文书开始,他在跟女的打交道的时候都特别注意,我从没听说他跟哪个女的有什么“瓜葛”(吕英慧除外,那实在也不算什么事儿)。但人是会变的,人所处的环境也会变。也许史际明以前“没事儿”,是没有碰上像魏淑玉这样的“膏药”。别说史际明了,我看《西游记》那本小说的时候,对于唐僧面对无数超级女妖精表现出的“守身如玉”就不太相信,他要真那样,他还是不是男的了? 不行,等史际明回来,我得推心置腹地跟他好好谈谈。我还需要认认真真地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 早上我一进后勤大院就碰见了戴若思,我们便一起穿过办公区去食堂。我俩都挺懒,在家里不做早饭,提前一会儿来大院,在机关食堂吃完饭,正好赶上上班的点儿。 我们路过物资部那座楼时,看到了正在马路上扫地的陶双飞。 自打上次从环山回来,我跟陶双飞见面就少了很多。我固然尽量地回避他,他能看出来,便也很注意地不来“打扰”我。我们能经常碰到的地方是食堂,以前他总喜欢端着碗凑到我和戴若思的桌子上,跟我们边吃边聊,可现在他都是打上饭回办公室去吃。不过,偶尔碰面的时候,我俩仍然一如既往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旁人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变化, 陶双飞停下扫帚,朝我俩笑笑,招呼着:“戴干事、方干事,去吃饭啊?” 戴若思只是“哦”了一声,然后瞄我一眼,我只好没话找话:“看人家陶助理多积极。你吃了没有,一块去吧。” 他脸朝着我,目光却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说了一句:“你们先去,我等个人。” 从他身边走过去之后,戴若思小声说:“看他眼神了吗,满是心事。” 我请教戴“导师”:“你看出来了?他在想什么?” 戴若思说:“看出来了,可是看不懂。他不正在谈对象吗,就那个建筑医院的大夫,前两天我还看见那女的来找他,两人挺热乎的。可这会儿看他眼神怎么像是在失恋啊!” 我的天,我在心里惊叹:这个戴若思,她不去算命实在是浪费宝贵而难得的人力资源。我怕她继续分析,赶紧岔开了话题。 吃完饭回来上班。九点多的时候,蓝田科长召集我们几个干事在资料室开会,布置“反击什么什么风”第三阶段的学习运动。科长提到禹川材料厂前一段“学习”搞的不错,让曹干事去了解了解情况,写个调研报告在整个生产部系统推广。 曹干事面有难色,说:“科长,我下去了半个月,上周才回来。最近老婆身体不大好,孩子马上要上小学,我这一摊子事,晚两天行不行啊?” 见科长直皱眉头,我马上就说:“我没事,要不我去吧。” 曹干事很高兴:“对对,小方行,小方写东西比我强多了。” 科长说:“小方孩子小,下去不方便。” 我还没开口,曹干事就抢着说:“科长你糊涂了,小方的孩子不是送她婆婆那儿去了嘛。” 科长笑笑,说你看我这脑子,记性不大忘性不小。他转脸对我说:“那你要是没事你就去吧。我那儿有个调研提纲,你先拿过来看看。” 我跟着蓝田去他那屋子拿调研提纲,刚走到门口,管理科韩科长在走廊上叫他,蓝科长跟我说:“就在桌子那堆文件里,你自个找吧,完了给我锁上门,我和老韩上街有点事。” 我过去翻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份只有两页纸的“提纲”。拿着正想走,忽然看到桌上的电话机,于是我又坐下了。 我想儿子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打个电话。我那办公室里有戴若思,在那儿打电话往往没法“畅所欲言”。 |
电话打到嘉安,我婆婆接了电话,我问她身体怎么样,带孩子累不累,她连说:不累不累,庆远可省心了。跟你说啊,他都能站了,我买了一个带围栏的小床,这会正在那儿站着傻笑呢,你等等啊,我让他听电话。 紧接着我就听见庆远在电话里面咿咿呀呀乱叫,我赶紧说:庆远啊,想妈妈不想啊?庆远就象听懂了似的,“哦、哦”两声,我又说,庆远要听奶奶的话,爸爸妈妈过十一就去看你,好不好啊?他还是“哦、哦”的,然后又吱呀乱叫。婆婆拿过听筒说:“子荷你们放心吧,咱家北边不是有个驻军的幼儿园嘛,我上那问了,人家说一岁的孩子就收。我一讲庆远他妈是军人,那边立即答应可以接收庆远。到了秋天我就把他送去,这样我光晚上带他就行,一点问题没有的。” 我心想,老太太看来是不想把庆远还给我们了。这好像不大行。河阳离嘉安这么远,我们一年回不去几次,等儿子大了,肯定也就跟我们不亲了。不过好在时间还从容,等我跟史际明说,让他去做他妈的思想工作,争取等庆远会走了之后,就把他接回来。 2 嘉安那边的电话打完了,我又给马卫青打了一个电话,跟她说,我已经给3364工厂的于厂长说好了,又征得了生产部的姜部长同意。现在就看朱运穆如何“运作”后勤政治部文主任了。乐观点的话,今年年底差不多,保守点的话,迟至明年上半年,咱姐俩肯定能团聚。 马卫青说:“姐你跟老朱说,让他快点啊,我在这儿真住不下去了。这破地方热死了,而且蚊子苍蝇臭虫跳蚤铺天盖地。跟你说我都瘦了三十斤了,就是让蚊子给咬的,这儿的蚊子麻雀那么大,一咬就是一块肉啊!” 我说:“妹子你造谣学校毕业的?怎么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行行行,我再去催老朱。哎我说,要不你休探亲假吧,你到我家住着,咱盯着老朱不算完,他办不成咱就赖上他了。” |
没发上? |
马卫青笑道:“我当然愿意了,可就怕姐夫有意见。而且我也不能申请休假,我才来几天啊,我请假我们主任也不批呀。” 我说:“那倒是。他舍不得你,没看出个差还带着你。哎,那主任多大了,有对象没有啊?” “说什么呢姐,你就坏吧。俺们主任大儿子都当兵了。再者说了,主任又矮又胖,还是个半秃头,难看死了……” 我俩嘻嘻哈哈闲聊了半天,我才从科长屋里出来,给他锁好门,就回家去了。因为我要准备出差,所以这不算“早退”。 回到家里,我才想到我出差常用的那个提包让史际明提走了,还有一个在他的办公室。我不想上班的时候去他办公室拿,因为我烦那个猥琐无比的李知言。我是吃了晚饭之后才去的史际明办公室,没想到我打开暗锁之后,却发现李知言还在里面,他正伏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 抬头看见是我,他立即挤出一脸的假笑:“小方啊,来来来,有事吗?”随即他那双三角眼就在我身上一阵胡乱扫描。 今儿天特别热,我没穿军装,穿的是一件粉地白花的短袖连衣裙,加上长期坐机关,养得我皮肤细白水嫩,结果这形象可能严重刺激了李知言的感官,看他乱眨双眼贪婪至极的样子,好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我强忍着内心的厌恶,应付了一句:“你还在忙啊李科长,我来拿史际明落这儿的提包。” “哦对对,在他橱子里放着,我给你拿。”他献殷勤地站起来,走到东墙边的文件橱那里。那并排放着两个文件橱,他和史际明一人一个。他打开史际明那个,从下面的隔板上拿出那个印着天安门图案的帆布提包,递给我又问:“怎么,你要用?出差啊?” 我点点头,说句“谢谢”,接过提包就告辞:“你快忙吧李科长,我走了。” “没事没事。这不是局里搞小农机企业改组嘛,我这归拢归拢材料——史科长他们去开的会就这个精神,省里统一布置的。” 他说着我就朝外走,这时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却把住门,很认真地问我:“你出差几天啊,明后天能不能回来?” |
我心想你有毛病吧,你管我出去几天呢。他见我皱眉,连忙解释:“是这样小方,明天局里发照顾的供应票,是这个月有效的。这不马上月底了嘛,你出差时间长,我怕那票浪费了。” 现在买好多东西都要票。一般如粮票油票肥皂票红白糖票等都是有数的,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等等更是稀缺品种。但市革委机关自己有个服务社,经常会额外发一些供应票,不过这些票都有时间限制。听起来,这李知言倒是好意。于是我说:“我可能得十天八天的,你把票给罗月平,让她帮我买出来就行。谢谢你啊李科长,想这么周到。” 李知言咧嘴直笑:“你看小方,应该的应该的,你客气什么。”他给我拉开门,继续笑着:“慢走啊小方,那边灯不亮,下楼小心点。” 出了楼门之后我才想起来,那什么票证的事情是李知言在没话找话。史际明去开个会也就三两天,月底前他肯定就回来了,发票不发票的,跟我出差时间长短一点关系没有。这个死李知言,我真多余地“谢谢”他了。 |
3 第二天一早,我坐火车去了禹川。我没告诉史际明,我想给他来个突然袭击。 禹川离河阳85公里,火车用不了两个小时。因为事先打了电话,全称为“河阳军区后勤部禹川材料厂” 的那个厂来了一个吉普接我,在车上我问随车来的王干事:“禹川有个‘红旗’宾馆,离这远不远?” 王干事说:“不远,禹川一共也没多大地方。你去那有事啊方干事?” 我说:“不远的话,咱先过去一趟,我找个人。” 王干事便吩咐司机拐弯,同时指着路边一个院子给我介绍:“那也是部队营房,是后勤教导队的基地。” 我心里一动,因为我认出了那个地方,我和史际明曾经在这里训练了两个月;从这里坐公交车往西直到终点,再走两里多地,就是风景迤逦的白沙河,那是当年我和史际明收获爱情的“圣地”。 我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便又对司机说:“算了,不去那宾馆了,回材料厂吧。” 司机说:“已经到了,前面就是。” 既然已经到了,我便让王干事等在车里,我进门去了服务台,正想问问那个“农机会议”的情况,一下发现我不用问了,因为从一边的楼梯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赵局长,一个是魏淑玉,魏淑玉提个提包,似乎要“出门”的样子。 因为服务台这里聚集了五六个人,所以他俩并没有看到我。我听到赵局长跟魏淑玉说:你回去以后马上给那几个厂布置,先把档案材料,组织关系什么的都准备好,以厂为单位汇总,别到交接的时候乱了手脚。 魏淑玉答应着。赵局长又问:“你知道火车站怎么走吧,出门先朝西再往南拐,2路公交。” 魏淑玉笑道:“我知道,都走过一趟了。你快开会去吧局长。” 然后两人分开,赵局长穿过后门进了后院,魏淑玉推开前门上了街。 我自己苦笑着摇摇头。显然,罗月平给我提供的“情报”,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传说”,十分不准确。魏淑玉是政工科的,既然赵局长给她布置什么“档案材料,组织关系”方面的工作,这就说明,这次开会她是本该来的,就是赵局长安排她来的,根本与什么史际明的“建议”不相干。再说,史际明是秘书科的,他也没权力“建议”人家政工科的人来开会。 |
这个事情的真相如此,可见其他“流言”也全都是胡说八道。 我也没再找史际明,到服务台给他留个字条,我便跟苏干事一起去了材料厂。 有一件事我没想到,那就是,我自以为魏淑玉没看见我,实际上她可能是“发现”了,她当时故意地装作没有看见我。 4 第二天,史际明把电话打到了材料厂。他说,本想要来材料厂找我,可是他们会议的日程太紧,而且事情重大,是关于下属工厂整顿组合方面的事儿,要求的“时限”很紧。他今天就必须和赵局长返回河阳,问我有事没有。我说没事,他却说,我在这里还有点事想办,可惜身不由己。我问什么事,他小声说想去白沙河,那有个小女兵等着他呢!我笑骂:你想得美,那小女兵等着揍你。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个劲自责,心想我现在怎么这样了,整天疑神疑鬼的,没事找事儿。实事求是地说,人家史际明一点没变,人家坐得端行得正,跟魏淑玉什么事儿都没有,是我变了,变得婆婆妈妈的,我准备回去就给史际明认错,我以后绝对不再胡思乱想。再胡乱想我就不是人,我是小兔子。 史际明走后,我就安心住在材料厂,全心全意搞我的调研。按照计划,我应该在在材料厂“蹲”个十天八天的,这样才能搞出“指导性”的材料来。没想到就在第三天的下午,科长蓝田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让我暂停调研,马上回去。原因是戴若思的孩子得了急病请了一周的假,曹干事临时被政治部调去执行任务,舒干事则出远差去了西宁,科里没人“空了店”,偏偏这阵儿事儿又特别多,蓝科长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只好牺牲我的“调研”了。于是我跟材料厂的政委说明情况,带着一包“素材”于当天下午打道回府。因为走得急,也就没顾上先打电话给史际明说一声。 我从河阳火车站下车后,乘公交车回市革委大院,进了院门一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四十了。 路过农机局办公楼,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下三楼东头的第二个窗户,那是史际明的办公室。我意外发现那里竟然亮着灯。李知言不在院子里住,那只能是史际明在里面。这么晚了他怎么还在加班? 我进了楼,想上去看看他在干嘛。上楼梯的时候就觉出来事情不大对头,因为从三楼的楼道里,传出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
我赶紧跑上去,看见史际明的屋子前面围着三四个人,正伸长脖子朝里看。我心里立时怦怦乱跳,第一个感觉是:史际明加班时得了急病。不过马上这个感觉就被屋内激烈的争吵声否定了。因为那就是史际明在跟李知言争吵。我一边扒拉门口的那几个人一边急问:“怎么了怎么了,都这在看什么?” 一个小青年头也不回地说:“听说是史际明跟小魏胡搞,让人堵住了!” 小青年的声音不大,但是在我听来,那就宛如是一个晴空霹雳。我随口一句:“你放屁!”话到手随,我将他粗暴地往边上一推,用力之大,差点将他搡个跟头。他一回头认出是我,吓得一吐舌头,赶紧躲一边去了。其他人立马给我让出了位置。 进屋子后,我看见史际明和魏淑玉站在北墙的墙根,李知言和政工科干事小吴站他们对面,李知言正用手里的电筒指着史际明大叫:“你说我诬陷你,你有什么证据,我说你乱搞女人,这有目共睹。怎么着,我通知联防来处理啊还是我去报告赵局长……”他说到这里突然卡壳,因为他看到了我。 我的心情恶劣极了。我绝对没有想到,罗月平几天前给我的警告竟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尽管这会儿我还闹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但“无风不起浪”的俗语告诉我,假如不是史际明和魏淑玉深更半夜(夸张点了,这会儿不到十点)还在一起,李知言也不会凭空说出“乱搞女人”来。虽然我火车汽车坐得有点累,虽然我没吃晚饭有点饿得慌,不过我并没有被气糊涂。我全力压抑着满腔的愤怒(我也闹不清是对谁的),不断警告自己千万要冷静。当前我得分清轻重缓急,先解决最紧迫、最关键的问题。 我很快就理清了头绪。李知言所谓的“通知联防”也好,“报告赵局长”也好,都不是他的真心话,他的真实意图是要制造“影响”,越大越好。他在这里大喊大叫的目的,是要吸引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达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史际明和魏淑玉彻底搞臭的目的。 意会到此,我立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我推开李知言和小吴,上前抓起史际明的手就往外拽,我说:“走,史际明,你跟这疯狗讲什么理,回家去!” 我那镇静的神态,我的动作和我说的这话,完全出乎屋子里外所有人的意料,以至于他们都愣住了,一时间屋内静得可怕。 |
史际明首先回过神来,他急着想要解释什么,我不让他说话,一用力拉着他就走。不料李知言却挡住我,同时用一只手抓住我裸露的左臂(我穿的短袖上衣),大声叫道:“不能走,你知道史际明在干什么吗,他在……”他没来得及说完。 几乎在李知言抓住我胳膊的同时,我放开史际明,以闪电般的速度猛挥右手,狠狠一巴掌打在了李知言左边脑袋上,“啪”的一声很清脆,我随即咬牙骂道:“你敢耍流氓,找死啊你!” 李知言万万没想到我敢打他,更绝对想不到我还找了那样一个“缺德”的借口! 在场的人也全都目瞪口呆。李知言的瘦脸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他是没得说,因为我那一句“耍流氓”把他给镇住了。我说的一点不错,他就是当众捏(抓)了我的胳膊。他敢“性骚扰”,我就敢打他。他要是还手,我还敢更重更狠地打他。就他那干巴样,他肯定打不过我。 李知言还在发愣的时候,我已经拉着史际明走出了房门。这时史际明忽然回身喊了一声:“小魏!” |
史际明这一叫,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无名火来。我心想怎么着,你还忘不了那个小妖精啊!我张口就想骂史际明,却忽然心里一激灵,我知道现在该骂的人只有李知言,别的人暂时都应该是“统一战线”。我立即回身用更大的声音喊着:“魏淑玉!你出来,赶紧给我回宿舍睡觉去!” 魏淑玉很快从屋子里跑出来,侧着脸从我和史际明的身边冲过,跑下了楼梯。 我拉着史际明就朝楼梯口走,李知言追出来喊着:“好啊好啊!你们等着,你们等着!敢胡搞,敢打人,我我我找领导去!” 5 我拉着史际明疾步出了办公楼,看到四周没人了,我扔开他的手,兀自一人朝我们住的小院跑去。史际明赶紧追上我,连连乞求道:“子荷,子荷,你别生气,你千万别生气,你听我解释。” 我不理他,往前急走。他就亦步亦趋跟着我,跟到小院西头黑黝黝的无人之处,我转头问道:“你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史际明咬牙切齿地说:“李知言那个王八蛋,我让他算计了。” 按史际明所说,整个事情的过程并不复杂。 最近几天市农机系统合并重组的大整顿进入关键时刻,因此局里特别忙,史际明几乎天天晚上加班。今天白天他去了拖拉机厂,九点回来之后就在办公室赶材料,九点半的时候魏淑玉忽然来了,说是送一份资料,而这份资料是她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李知言给她的,托她捎给史际明。 送了材料之后的魏淑玉并没有马上走,他俩还说了一会儿话。就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了。然后李知言和小吴闯进来,大喊大叫,说他俩“胡搞”。 我问:“我去那时候,灯不是亮着吗?” “就是,李知言他们一进来,那灯又亮了。我原以为是停电,后来一想不对头,肯定是他俩捣鬼,故意把灯灭掉的,三楼的电闸就在盥洗室,拉下来还不容易。” “不对呀,”我怀疑地问:“单是灯灭了,李知言怎么能认定你们是胡搞,没准是你俩拉灭灯正想出门呢。你实话说,还有什么事儿?” 见史际明支支吾吾,我伸手就打:“快说,都这样了,你还想遮掩什么?” 史际明很艰难地开了口:“灭灯以后,魏淑玉她,她忽然就抱住了我。不过,不过,也许她是害怕……” |
“滚你的史际明!”我气坏了,使劲一把推开他,转身就走。史际明追上来,边走边说:“子荷你听我说,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我根本就没动,是,是她抱的我,我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我狠狠地说:“是啊,你没想到,等你想到的时候,你俩就上床了!” 我冲回小院,史际明还想跟进来,我随手把门插上了。 我进屋扑倒在床上,欲哭无泪,我使劲捶着床铺,借以发泄内心极度绝望的情绪。 真的是“绝望”,我做梦都想不到,我那至亲至爱的史际明会背叛我。 我根本就不相信史际明的解释。他不知道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就如同刚才那件事一样。 史际明说:魏淑玉是给他送“材料”,而那材料是李知言让她转交的。这纯粹胡编。李知言跟史际明一个办公室,下班后有什么材料要给史际明,他只要留在史际明的办公桌上就行了,有什么必要跑到食堂去让魏淑玉转交呢?机关食堂在大院的西南角,农机局办公楼在东面偏北,李知言要回家是从北门走,他为什么舍近求远到食堂去找人?况且在正常情况下,魏淑玉下班也是要回宿舍的,她的宿舍在大院的最南边,找她给史际明捎材料,李知言神经不好了? 魏淑玉送下材料不走,还跟史际明聊天,史际明不是在加班赶写东西吗?有多少话白天说不完,要晚上接着说? 史际明说李知言故意拉灭电灯陷害他,更是天方夜谭!李知言怎么会知道魏淑玉一定会抱着史际明?他是先知先觉还是能掐会算?你们俩要不干那些不要脸的事儿,李知言上哪去陷害你们? 还有更让我憋气的是:史际明加那么一会班儿魏淑玉就忍不住了,那么这两天我没在家,她会不会到我家里来“幽会”史际明?毫无疑问,一定会的。我家紧靠大院的东墙,那么僻静,他俩就是“胡搞”一晚上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行啊史际明,你不想好好过了是不是,那咱们就离婚,明天就去离。儿子绝对要归我,后天我就去嘉安,把儿子接到我妈那里去…… |
我正在发恨,忽然听到有人在敲着院门,而且还大声叫我。我一听,那是罗月平。 我这会儿谁也不想见,于是我不予理睬。但罗月平比我还固执,她一直不停的敲,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我只好下地去了院子,隔门说:“小罗,这么晚了,你有事明天再说吧。” 她说:“方姐你开门,我这事还就得今儿晚上说。你快开门!” 我坚决地说:“我累了,我得睡觉,你也回去休息吧。” 她更坚决:“这儿有个铁锨,你不开我要砸了。” 我好纳闷,这个罗月平一向给我的印象是那么温顺那么安娴,这会儿怎么像是吃了枪药? 我把门打开一个缝,看了看就她自己,便把门拉开,我自顾自回了屋子。 她随即跟进来,边走边说:“方姐平常看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犯开糊涂了?李知言那是狗急跳墙你知不知道,他那点小把戏,不过糊弄个小孩子,你怎么也跟着上当?我刚才去找赵局长了,人家赵局长都能看明白的事儿,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这时我坐到了床上,听了她的话我问:“什么?你去找赵局长,该你什么事啊?” “对,就是不该我的事。我那是路见不平。问题是该你的事儿吧,你怎么就不弄个明白,你怎么就不想着帮史科长洗清冤枉。你把他关外面,你让他睡办公室,明天全局就会知道,人家会说:史际明怎么没事,他要没事他老婆跟他不算完?你这不是给他添乱嘛!” 这会儿轮到我糊涂了。 罗月平说的有道理,我已经琢磨过来了,家丑不可外扬,我给史际明留点面子,实际上也是给我自己找回点面子。 但我闹不明白的是,罗月平这么忙活为的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她是怎么让赵局长“看明白”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再“不知好歹”了。我赶紧起身拉罗月平坐下,先道歉:“对不起小罗,我我,我是让史际明给气迷糊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
问是这么问,可我觉得罗月平应该也不清楚,因为我没看见她在现场。但让我想不到的是,她还真的知道“内情”。 6 罗月平从头说起: 罗月平跟魏淑玉同住在农机局办公楼南面的单身宿舍。今晚天太热,她跟同屋的小刘一直在楼后面小广场的石凳上乘凉聊天。那里离办公楼大约有一百五六十米,因为被其它楼挡着,所以仅能看到办公楼的一个角,不过那一个角,就包括了三楼东头史际明的办公室。办公楼里一闹腾,罗月平就发现异常赶了过来。她比我早到3分钟,我之所以没看见她,是因为她当时正在盥洗室研究那个电闸。 罗月平怀疑那个电闸是有原因的。刚才她从远处看到史际明办公室的灯灭了,不到一分钟又亮了起来。她当时以为是拉灭了电灯又拉开。可看到李知言手里拿着手电筒,她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后来我把史际明拽走了,看热闹的人很快也如鸟兽散,这时,罗月平在盥洗室听见了外面李知言和小吴的一段对话。 小吴悄声问:“李科长,怎么弄?” 李知言骂道:“奶奶的,姓方的敢打我,你去找赵局长,先告他们两口子一状。” 小吴说:“我不敢去,怕局长熊我。你自个儿去吧。” 李知言说:“什么怕局长,你是怕魏淑玉吧?反正撕破脸了,干脆撕到底。走,咱俩一块去。再晚老赵该睡觉了。” 小吴说:“就是有点晚了,要不明天吧,明天上班再说,也不在这一晚上。再说有那么些看热闹的,明儿一早全局就能传个遍,咱的目的不也就达到了。” 李知言说:“也行。走吧,” 小吴说:“你门没锁。” 李知言“哦”了一声,然后是带门的声音,踢踢踏踏走路的声音。 他俩走后,罗月平静静地思考了几分钟,认为大体情况都弄清楚了。唯一不清楚的是,李知言和小吴在屋子里面“逮到”了什么。 |
小罗下楼想到我们家去,没走几步碰见了沮丧万分的史际明。她问清事情的经过之后,立即拉着史际明去找赵局长“汇报”。 赵局长住在与大院一街之隔的北宿舍区。今晚上他和很多人在街口乘凉(此时电扇稀缺,空调没有,绝大多数人到了夏天都是在外面乘凉),快十点半的时候提个小板凳摇着扇子准备回家,被罗月平和史际明拦住了。 听了他俩的汇报之后,赵局长很是震惊,先骂了李知言一句,然后说,这样吧,我明天一上班就找李知言,看他是怎么说。际明你别担心,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事情总会弄清楚的。然后他让罗月平先回去,他又跟史际明谈了一会儿。 罗月平没走远,就在路口等着史际明。史际明随后把赵局长说的话转述给了罗月平。 赵局长是这么说的:际明啊,这事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就算是李知言故意“下了个套”,可他怎么不给别人下套呢,因为他“套”不住别人。你俩的事情,原来机关就有风言风语,你们还是不注意。这次李知言是该批评,可你俩抱在一起总是事实吧?小史你能说你一点责任没有,是魏淑玉诱惑你,她硬要抱你?你有证据吗,魏淑玉承认吗?魏淑玉还说你诱惑她呢! 史际明当时低着头一声不吭。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事将是个“死结”。李知言为什么没有急着找赵局长汇报,因为没必要。赵局长可能根本就不相信史际明会跟魏淑玉在办公室“胡搞”,甚至李知言自己也不相信。因为办公楼晚上又不锁大门,楼下还有值班的,谁都可能临时有事过来,更重要的是李知言也有办公室的钥匙。所以,李知言如此煞费苦心的目的,绝对不是“抓奸”,而是“闹事”。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到,那就是,大家都知道史际明跟魏淑玉晚上在办公室抱在了一起,他俩怎么辩解都没用。 更让人无奈的是,史际明不能说是魏淑玉主动要抱他的,魏淑玉更不可能“自毁形象”,承认是自己“诱惑”史际明。那样的话,史际明的这个“黑锅”就是背定了。 |
见史际明无言以对,赵局长叹了口气,说:唉,没想到会闹成这样。际明你回去吧,好好安慰一下小方,有什么事情咱们明天再说。 我看着罗月平直摇头:“小罗,你还说史际明是被冤枉的,其实人家赵局长最清楚。第一,史际明平时就喜欢跟魏淑玉黏糊在一起,农机局有目共睹;第二,魏淑玉抱了史际明千真万确,跟李知言陷害不陷害的没关系……” “不对方姐,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个。我想事情的真相应该是这样——” 罗月平给我“推理“:当电灯灭了之后,史际明和魏淑玉都以为是停电,于是两人就相携往门口走。就在这个时候,原来半掩的房门突然打开,有一个黑影冲了进来(另外一个等在盥洗室,好把电闸再合上),手里好像还拿着“凶器”(手电筒),魏淑玉吓坏了,本能地抱住了史际明。 我苦笑:“小罗,你是好心,可惜不是事实。” 罗月平急问:“为什么不是事实?” “因为我问史际明的时候,他根本就没讲这一段。” 罗月平愣了一下,又急急地说:“那那那,那肯定是因为……因为……”因为什么,她却说不出来了。 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于是我对她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回去休息吧,你放心,我明天不会再跟史际明闹的。你说的有道理,我绝对不会让李知言如意,叫他等着去吧。”我说到最后又咬起了牙。 |
第20章 1 罗月平走后,我的心情一点也没好转,而且又增添了新的忧虑,因为我想得更多更长远了。 我想到,明天一早,史际明和魏淑玉的“丑闻”就会传遍农机局甚至整个市革委机关,而且众口相传,很快就能“走样”,甚至能被添油加醋到了不堪入耳的程度。那样一来,我和史际明以后怎么在这个大院里面住? 我还想到,这事很快就能传到后勤大院,将来我出来进去,人们都会在背后指指点点,以至于胡说八道。一些“坏蛋东西”甚至会说:那小方长得挺漂亮,他丈夫怎么还会在外面“采野花”,大概小方只是个绣花枕头,满足不了他吧。很快我又被我自己想象的“流言”气得够呛,便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来发泄那莫名的愤怒。 我甚至都想到流言传到了嘉安,传到了正统了一辈子的史老爷子那里,他那刚好不久的“老心脏”能承受得住吗?我还想到了我的庆远,他长大之后得知他爹有这么一段光荣历史……天,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更加痛恨史际明:跟你说了八百遍了,防微杜渐,注意影响,你就是不拿着当回事,不跟魏淑玉掺和你能死啊! 接着我又开始恨我自己,本来就知道魏淑玉是个“膏药”,可岳河南出事的时候,我怎么竟然还能想到请出妖精来给史际明(史筱茹)帮忙?这不是把唐僧肉往她嘴里送吗? 我一边想一边气一边恨加上天太热,我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直到下半夜快三点了,我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似乎是刚睡着一会儿,突然感到床在晃动,我一下惊醒,又觉得一阵头晕,很快我就意识到不对头,不是我头晕 ,而是发生了地震。 我赶紧跳下床,正要伸手摸衣服,就听史际明使劲拍着宿舍门,大声叫我:“子荷子荷,快出来,地震了!” 我抓着衣服开门出去。只见外面繁星满天,一片静寂。史际明只穿背心裤头站在院子里,正从墙头上朝外面张望。 远处亮起了灯光,隐隐有些人在说话,好像都是被地震惊动起来的。 史际明回头看看我,满脸尴尬的表情,说了一句:“好像,是个小地震。” 我冷冷地问史际明:“我锁着院子的门,你怎么进来的?” 他勉强笑了笑:“我,从墙头跳进来的,办公室有蚊子,我在那儿睡的。”他指指西面的“客厅”。 看看再没动静,我要进屋继续睡觉,同时对史际明说:“那屋热,上大床来睡吧,不过你别理我,我烦死你了。” 史际明却说:“我还是在那儿吧,反正天也快亮了。” 我心里话你随便,又不是我“虐待”你。 |
第二天上班,科长见到我之后,神情显得有点异样。我以为他听说了昨晚的“丑闻”呢,再一想不会这么快吧。直到他看了我一会儿关切地问:“这几天在禹川很累吧,看你眼圈都黑了”,我这才放了心,忙解释说:“天热,晚上睡不好。” 他说:“下基层去就是比较艰苦。”又说:“我上午有点事要办,你就在科里盯着吧。下午回来我跟你说说这几天的工作。” 我点点头,他就走了。于是我一个人看门,顺带着打了一个盹,把晚上耽误的觉补回了一小部分。 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一路注意大家的表情,都挺正常。几个比较熟悉的人还跟我开玩笑,显然,由于军队和地方的交流多少有点隔膜,昨晚上那件事还没传过来。可我心里一点都不轻松,我知道那是早晚的事儿,我甚至希望早传过来早热乎一阵早拉倒,省得我成天提心吊胆的。 吃过午饭回来,我关上办公室的门,躺在连椅上继续“补觉”。睡着睡着,忽听电话铃响。我爬起来接听,原来是姜部长。他问我:“小方,你们科长呢?” 我看看表,原来已经二点半,过了上班的时间。按说他该来了,而且他上午还说要跟我研究工作。既然部长问我,那他肯定是往科长办公室打电话没人接,我得替他掩盖,就说:“他上午下单位了,可能还没回来。” 姜部长说:“你赶紧电话找他,让他到我这里开会。” 我打了部里几个科的电话,又问了生产部在河阳的几个单位,都说他没去。我估计他可能又在忙“家务”,正考虑要不要去家属院找找他,姜部长又来电话了,听说还没找到,就急急地说:“算了算了,别找了。你来代替他,快点。” 我赶紧去了部长办公室。 那里已经坐了一屋子人,除了两个副部长,都是各科科长。见我进去,姜部长点了点名,见人到齐后,他就拿着一份文件讲了起来。 那份文件是军区的“紧急通知”,核心内容四个字“抗震救灾”。 |
听了文件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昨天晚上把很多人惊醒的地震,并不是小地震,而是一场超级大地震。准确的发生时间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3点42分,位置在唐山丰南地区,初步预报的级别是7.3级。由于通讯中断,目前震区情况不明。军区命令后勤部抽调人员,组成抗震救灾大队,立即奔赴唐山附近的宁南县去救灾。 说到地震,我们并不陌生。就在一年半之前,东北就发生了海城大地震。由于预报准确,人员伤亡并不大。姜部长说,这次唐山地震,级别要比海城地震大,损失肯定会更加严重。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清楚,反正去救灾的同志要有思想准备。根据后勤下达给我们生产部的名额,我们部一共去五个人,他念了名字,并没有我们宣传科的。然后姜部长要求有关科长跟这几个人同志谈一下,马上交代工作,下午五点之前,去政治部楼前集合待命。随后,他就宣布散会了。 我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我要去唐山,我要去救灾,我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我是为了灾区人民,也是为了我自己。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愿意在河阳这座城市里呆着了,只要能躲出去,上哪儿都行,就是去枪林弹雨的火线,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立马向姜部长提出了我的要求。姜部长说小方你勇气可嘉,但是部里已经定了,你还是安心做好本职工作,这也是对抗震救灾的贡献。我说:不行,那不一样,反正我得去,你想法换下一个人来。 见我态度坚决,姜部长便有些疑惑。我怕他误会我是为了去“立功受奖”,便解释说:我没一点私心杂念,地震灾区肯定很危险很艰苦,我就是为了去锻炼自己。去的有些同志都四十多了,我年纪轻轻守在办公室,于心不安。姜部长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确实不行,部里都定的事儿,怎么能随便改。再说了,部里去的都是男同志,你去也不方便。我说:那卫生部应该有女的吧,我顶卫生部的人不行吗?姜部长摇头:那得请示政治部,我说了不算。我说,你要是同意,我去跟文主任请示。 我真的去找了文主任。文主任见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就同意了。他跟“大队长”——后勤政治部李副主任做了交代,李副主任就安排我到救护队,负责组织、宣传方面的工作。 救护队有六十多人,都是从驻河阳的总院、210医院抽调的医生、护士、护理员。队长姓孟,是总院的医务处主任。他正忙的团团转,见我去报到,立即安排我做花名册,分队分组,分配随队物资,我便也跟着忙了个不亦乐乎。 人员到齐后,我领着他们去食堂吃晚饭,这时来了准确消息,我们将于晚上七点乘坐卡车出发。目的地是宁南县城。吃着饭的时候我才想到,应该跟史际明说一声。 |
我抽空跑到大门警卫室打电话,先打到农机局文秘科,没人接。我只好又打到局值班室,让值班的人转告史际明一下。 从警卫室出来,就见陶双飞急匆匆往北院跑,我喊他一声,他跑回来急问:“小方,听说你要去唐山,真的?” 我说:你消息还挺灵通,你听谁说的?他说是听物资部去的人说的,他还不相信,因为据他所知,生产部没去女干部。我说,部里没安排我去,我自己要求的。陶双飞皱紧眉头盯着我,似乎对我超乎异常的“战斗激情”很不理解。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去救灾又不是去打仗。我得走了,我在救护队,我们那一大帮子人呢。 “哎你等等。”他一把拉住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我心里着急,也就没注意他脸上那十分复杂的表情,我挣开胳膊说:“马上集合了,有什么事情我回来再说吧。” 陶双飞于是紧着叮嘱了我一句:“那儿很危险,你自己小心点啊”,便又继续往北院跑去。我心想,他好像也有什么急事,那他还拉住我啰嗦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嘱咐这么两句话?而且是两句废话。 2 七点正,我们开始登车。给我们救护队分配的是三辆十轮大卡,连人带物资,装的满满的。我本来已经爬到车厢上去了,孟队长却非让我下来,跟他一起坐驾驶室。他倒并不全是为了照顾我,而是这么短的时间,他根本熟悉不过来自己的队员,甚至连哪个小队哪个小组也闹不清,他需要我给他当“秘书”。 七点二十分,大队长李副主任一声令下,车队依次开出了后勤大院。我数了数,共有大小车辆十七台,除了我们救护队,还有运输队、工程队和后勤队,浩浩荡荡很是热闹。等到在明山街汇合了军区机关、驻河阳某军和军区空军的大部队,场面就更加壮观了。一条长长的首尾相连的车队长龙,逶迤朝着唐山的方向全速开进。 |
车队开行大半夜,黎明时分接近了震区。这里的路况很差,路面上出现了大量的裂缝,还有的地方断开了,车辆走不动,工兵部队只能一边走一边修复,加上还拥堵着很多从灾区跑出来的难民,所以车队的前进速度显著慢了下来。磨蹭了几十华里之后,经过几个岔路口,一些救灾的部队分赴各县各公社,这条路上便只剩了我们后勤的车队。开到离县城还有七八公里的地方,从旁边山坡上滚下来的土石将公路彻底堵死,我们便都下了车,在附近一块农村的场院里集合。这时,我发现从运输队的卡车上跳下一个人,笑嘻嘻地朝我跑过来。那人竟然是陶双飞。 “你怎么也来了?”我迎着他惊喜地叫道。 他说:“临时有个助理去不了,我们部长让我替他。” 我心想:你就蒙我吧,你准是跟我一样,本来没你的事,经过临时性的“强烈要求”才到的救灾大队。不过咱俩目的不同,我主要是为了躲开眼下面临的尴尬局面,你是为了什么?当然也有点是为了灾区人民,其他的,咱俩还是心照不宣吧。 不管怎么说,救灾大队这些人,我基本上都不认识,有陶双飞这样一个大熟人总是好事。而且我心里真的挺感动,为他的这份苦心。 队伍集合好之后,李副主任便首先说明,集结点是县城一中。咱们耽误的时间不少了,灾区人民正眼巴巴地盼着咱们,公路不通,咱们要绕道小路跑步前进,跑不动的和负重较多的同志可以慢点走。另外,沿途遇到的伤员要随时救护,队伍可能会打乱。大家要发扬“各自为战”的精神,最后都在县一中汇合。 接下来我们开始徒步行军。这时太阳出来了,小路周围的玉米地被晒得直冒雾气,我们就在这雾气中朝前跑着。由于工程队和运输队都另外寻路去了,加上不断有人落伍,我们的队伍也逐渐零落,后来连李副主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这时,我们救护队路过一个小村庄,只见到处房倒屋塌,满地都是受伤的灾民,见到解放军,他们像见到亲人一样拉住我们哭诉。孟队长一看走不了了,下令就地对他们进行临时救治,同时交代我,让我先赶到县城集结点,跟李副主任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他们把伤员包扎处理完了随后赶过去。 |
我答应着,继续小跑着朝前赶路。不知跑了多远,实在跑不动了,便找个田埂坐下来,一边擦汗,一边拿起军用水壶想喝点水,这才发现一壶水都让我喝空了。 我有点恨我自己,因为出发的时候孟队长已经告诫大家节约饮用水,以防进了灾区没水喝,我可好,一渴起来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正四下寻摸,看能不能找到点水喝,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车铃声,就见陶双飞骑着一辆旧自行车从地沟里钻了出来。见了我叫道:子荷,上来我带着你。我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哪来的车子?陶双飞说:那边一个公社的机井房塌了,看机井的老头被砸断了腿,我就借了他的自行车。他又说,公路一时半会修不好,我们也不能光等着,队长让我先到县城那边探探情况。 我又问:这车子你是借的还是偷的,你别违犯群众纪律。我一边说,一边紧追几步坐到了车的后架上。陶双飞边骑边说:咱先分清轻重缓急好不好,群众生命和群众纪律哪个更重要? 我开始还有点担心这田埂上没法骑车,谁知人家陶双飞骑的又稳又快,甚至还能一手扶车把,一手将肩上背的水壶取下来递给了我。 这个陶双飞,他怎么就能知道我的水壶没水了,而我正渴的嗓子冒烟呢? 我拿到他的水壶,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大半壶。我一边咕咚咕咚地喝一边问:你怎么还剩这么多水?他说,遇上一口水井,我又灌的。我刚想说你怎么运气这么好,还能遇上水井,却一下意识到他在骗我。这水的味道跟我那壶一样,显然是出发前从后勤食堂灌的,水井的水根本不是这个味儿。我不忍揭穿他,但是我马上不喝了,而且我把水壶绕过他的肩膀,塞到了他的嘴边。他仅喝了一口就摇头,我不干,他只好又喝了一口,随即从我手里拿过水壶,挂到了车把上。 我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你个事儿,说实话啊,你是怎么混到救灾大队来的?” 他说:“我不放心你。本来没让我去,我们物资部原定的是老郭。他老婆最近身体不好,他不想去又不好意思说,我直接找部长,说了他的困难,我要求代他去。部长就同意了。” 他又说:“我听说史际明和魏淑玉的事儿了,昨天中午听说的。我刚才说的老郭,他一个表弟是市革委机关小车队的。他们司机消息最灵通。” 我赶紧解释:“你别以为我是在赌气……” 他抢着说:“我怕你在赌气。光赌气还不要紧,要是赌气加上冲动,那才叫人担心呢。所以我想好了,不管有没有替老郭的借口,就是擅离职守我也要来。完成救灾任务以后,我再和你一起平平安安的回去。剩下的事情我相信你肯定都能处理好,回去了我绝对不会再打扰你。” “胡说,你什么时候打扰我了。”我的眼睛湿了,心里一阵一阵翻涌着热浪,于是我紧紧抱住他的腰,把上身使劲贴在他那宽阔的后背上。 他感觉到了,可能也“感动”到了,于是很高兴地哼起了小调。 |
从庄稼地里穿行了好一阵,终于又拐上了一条沙土路。接着转过一片小树林,宁南县城就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假如不是看到了路标和一些招牌,我们谁也想不到那竟然是个县城。因为极目所见,到处是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路边有一些用木板、石棉瓦甚至塑料布搭成的简易住处,里面可见一些伤员和老幼妇孺。其他人都在废墟上挖掘着,不知道是在救人还是寻找财物。整个县城就像一个大垃圾场,之所以这样形容,一是那场面象,二是那气氛象,因为这里看不到多少人,能见到的人也大都神色木然。我想象过的群众敲锣打鼓欢迎解放军,端茶送水、冲着我们感激涕零的场面,跟眼前的现实相差太远。 很快我和陶双飞来到了集合地县城一中,这里更是一片苍凉。我本来还担心学生们的安危,后来才记起现在正是暑假期间,没有学生上课。怪不得我们救灾大队要选中这里集合,是不是李副主任还想象着这里会有空闲教室可住啊?实际上别说教室了,这里除了还竖着几个倾斜的篮球架子、两趟碗口粗的杨树林,剩下的就是一片瓦砾堆。 我们的救灾大队无一人赶到,我和陶双飞是来的最早的。我们进到学校里转了个圈,终于发现了一个人。那是个大约六十开外的老头,头发花白,满脸皱纹,拿着一把铁锨,正在一幢倒塌的楼房上面挖着。见到我俩,他踉跄着冲上来,拉着陶双飞的胳膊叫着:“解放军同志,你们可来了,你们怎么才来啊?快快,这里有人,这塌的楼板底下还有人活着。” 我俩十分震惊。从昨天凌晨的地震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三十个小时,废墟下面竟然还有人活着。更让人不可思议的,那竟然是母女二人。老头说,那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和她三岁的女儿。老头本来以为楼里住的几个人全都砸死了,可刚才从这里走过的时候,却清晰地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和孩子的哭声。 |
陶双飞抢过老头手里的铁锨,一边急问:“学校里还有人吗,赶紧再找些人来!” 老头摇着头,漠然道:“没了、没了,除了伤的,就是死的,找不来人了。” 我观察了一下,看出这原来是一幢三层的红砖楼房,层顶是预制板的。地震造成楼房整体倾覆,但不是一塌到底,横七竖八的预制板和七扭八歪的钢筋从横交错,形成了很多狭窄的空间,大约就因为这个,才使那母女二人侥幸存活了下来。 我们爬到废墟的上面,老头指点我们看半截墙下一道二、三十厘米宽的裂缝,下面黑乎乎的,老头说,声音就是从这下面传出来的。 我和陶双飞想把一块断裂的预制板抬起来,以便扩大那个缝隙,但是不行,加上那老头我们三人一起用力,被断墙压住的预制板还是纹丝不动。陶双飞想往里面钻,但他的骨架太大,钻不进去。我拉开他说:“我来,我下去先把孩子递出来,”陶双飞不干,挡着那缝隙不让我下,说咱再把边上挖一挖,我一把推开他叫道:来不及了,那孩子顶不住啊! 我先把腿伸进去试了试,踩到了一个支撑点,然后使劲缩起身子,钻了下去。下面有个断墙形成的斜坡,我慢慢往下出溜,底下的空间越来越大,但光线很暗,我看不清周围,只能闻到一股泥土和石灰的气味,还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渐渐地,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感觉出来这是被断壁残垣几乎塞满的半个房间。我勉强伸开手脚,四处摸索着前进,很快我发现左手边有个破裂的三屉桌,再往右边摸,摸到了一扇窗户。窗户上方顶着一个破碎的衣柜,衣柜侧面挤着一张床,那床不是平放着的,而是一头高一头低的翘在那里。我正在瞎摸的时候,陶双飞也下来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钻过那条窄缝的。我俩分头去摸索,终于在床头下面发现了那个女教师,和她身边的小女孩。两人都活着,但母亲被木床死死卡住,昏迷不醒,女儿虽然还醒着,却似乎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取下身上的水壶,想先给小女孩喂点水,一晃里面是空的。我这才想到那水都让我喝完了。陶双飞说,我把你托起来,你想法踩住那窗户框,咱们先把孩子送出去。 |
下面的地方太狭窄,陶双飞让我踩着他的肩膀,费了很大的劲,才使我够到了窗户,陶双飞把小姑娘递上来,我一手抓紧窗框,一手将小孩从缝隙中塞给了外面的老头。随后我下来想和陶双飞一起救那个女教师,陶双飞试了一下对我说:“她被床头挤得很紧,不敢硬拽,咱得先把那个衣柜掀起来。” 我看了看,直摇头,我说:“不行,衣柜上面全是碎砖头,还有一块墙皮压着,一动就会塌,你过来看看。” 陶双飞起身朝上看,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周围一阵晃动,头顶的灰土簌簌而下,然后就是四面八方嘁哩喀喳的挤压声,陶双飞惊叫一声:“是余震,子荷你小心。”话音没落,我吃惊地发现身边堵断墙竟然移动起来,连带着下面的水泥板,一起朝我和陶双飞挤压过来,危急关头,陶双飞抢上一步,双手卡住我的腰,用力将我举起,他的力气好大,竟然一下子就把我塞到了衣柜的顶上。这时四周的废墟强烈地摇晃着,带起的烟尘呛得我不住地咳嗽,乱七八糟的墙块水泥块从上方哗啦一声砸到我的身上,一阵剧痛袭来,我便失去了知觉。 3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了过来。感到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土,我使劲摇了摇头,慢慢睁开眼睛朝周围看了一下。只见刚才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被余震震落的土石几乎把我埋了起来。我一点一点扒开胸前的砖头和水泥块,然后想把两条腿抽出来,稍一活动,就是一阵的剧痛袭来,疼出我一身大汗。我咬牙挺了一会儿,感觉一下,这才意识到疼的地方是我的右腿,那腿应该是被什么物体压住了,动弹不得,其他部位似乎问题不大。 |
刚才的余震将上面的缝隙震开了一大块,我已经能看到外面的阳光了。我很快清理了压住身体左半部的杂物,将左腿蜷曲,撑起了上身,一下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陶双飞。 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是乱草一样的头发,他的头贴在我的身边一动不动,显然是昏过去了。我轻轻地拍他,叫了半天,他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我一直,醒着呢。子荷,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受伤了?” 我有点奇怪,他一直醒着,为什么伏在那里不动弹呢?而且他的声音特别虚弱,说几个字就大口喘气。 我说:“我的右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你能不能起来,帮我把腿抽出来。” 他又喘了一阵才说:“对不起,子荷,我,动不了。我下半身,也被挤住了。” “啊?!”我吃了一惊。这才看到陶双飞只露出胸部以上的部位,下面那里顶着一块水泥板。我忙说:“你快把胳膊给我,我帮你拽拽。” 陶双飞的脑袋缓缓摇了摇:“动不了,哪儿也动不了。子荷你别着急,咱们,咱们只能保存体力。咱们,没别的办法,只能等战友们,来救咱们了。” 我忍着剧痛将上身抬起大半,费劲地伸出一只手,拨开他身上的泥土杂物之后,我一下子惊呆了。只见一大块断裂的水泥板,正顶在了他的胸部以下。我看看周围的环境明白了。刚才,当余震袭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陶双飞现在的位置,而陶双飞在我的右后方。他先发现了那块横切过来的水泥板,抢过来将我抱起,而他自己却无法躲开,被倾倒的墙体和水泥板卡在了那里。假如不是他眼疾手快,那么他现在的处境,就是我的下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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