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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姊妹情深[第9页]

作者:3乐堂主
首页 上一页[8] 本页[9] 下一页[10] 尾页[11] [收藏本文] 【下载本文】
    阿莲在枣树林看见他们,远远跑来。
    “大强,你要回家吗?没听你说呀?”阿莲笑着,又转向杏妮,“看你哭的,你强哥又不是不回来了,你看你的小兔子都不哭。”
    阿莲笑着,挽住杏妮手臂。杏妮还在哭,可是不说“带上我”了。
    “阿莲,我走了,求你照顾杏妮吧,”大强阴沉个脸,紧锁眉头,“她姐没了,你心好,跟她亲姐差不多……”
    “你放心吧,我就是杏妮的亲姐。”阿莲爽快的说,她注意的看看大强的神色,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大强赶紧挤出笑,掉头就走。
    “强哥!”杏妮绝望的叫。
    大强身子一抖,陡地立住,像是脚被什么东西扎了。他扔下手提包跑回来,搂住杏妮就亲。阿莲臊的转身别脸不看他们,等阿莲再转过身,大强已经逃是的走了。
    杏妮依傍在阿莲身边,望着大强远去,极力睁大泪眼。大强没有回头,他一直拐过前边路口也没回头,他不敢回头看,他怕自己心一软就走不成了。
    一连几天杏妮都悲悲戚戚,尤其晚上她一个人睡在小屋里好害怕好害怕。她把小兔子抱在炕上,小兔子乖乖的偎着她。阿莲劝杏妮和她们住在一起,杏妮不去。强哥走了,她得看家。强哥会回来的,那只丢了的小兔子也会回来的。想起那只丢失的小兔子杏妮就不安。为什么偏偏丢的是那只小公兔。小公兔走了好些天了还不回来,小母兔在家多想它呀。杏妮做了个梦,梦见小公兔回来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小公兔在外面玩夠了,回来了,亲热的和小母兔互相嗅着,杏妮看着它们笑啊,笑啊笑,就笑醒了。
    起初月月对杏妮的事没往心里去,后来闲着没事把杏妮叫来聊天,杏妮说到大强看了家信就犯病,月月越听越不对劲。等杏妮走了她对自刚说:“我老觉着大强不会回来了。”
    “怎么会呢,”自刚说“他不回来杏妮找谁去?”
    “但愿我是瞎猜呢。”月月低头一笑,笑得有点勉强。
    “你是说大强不要杏妮了?”自刚立起眉毛,“哪有这么一说,说不要了就不要了,又不是件东西……他要真这么干,让杏妮上北京找他去!”
    其其坐在一旁这时说:“听说他一家子都去了三线,这回还真没处找他了。”
    “不会的,不会的,”阿莲大惊失色,“都是你们胡说呢,大强怎么会不要杏妮呢。”
    阿莲想起大强和杏妮离别时的情景,大强多爱杏妮呀,怎么会不要杏妮呢。都是月月瞎胡说,等过两天大强回来,看月月还有什么话。
    月月看着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宝珠说:“宝珠,刚才我们说的话可不敢叫杏妮知道。”
    宝珠点点头,问:“月月姐,强哥为什么不要杏妮了?”
    “谁说不要了,”月月笑着说,“都是我们胡扯呢。”
    但是从那时起大家心上都罩上了一层疑云,对小杏妮也都倍加怜悯亲近了。
    杏妮每天都抱上她的小兔子去沟坡。天冷了,草都变得枯黄,只有叶根近旁还留有一些绿色,杏妮把小兔子放在草丛里,叫它自己去找着吃。她的小兔子也确实乖巧,从不胡跑,尤其愿意让杏妮抱。
    每次去沟里杏妮从村口槐树下过时,都要在那里站一会,望着那条路,那条强哥离去的路,有时站很久。她盼着强哥从那条路回来,就像那回从县城归来时一样:强哥笑着,给大家每人拿出一件礼物。强哥多好呀,那回还给她买了件花上衣呢。她站在槐树下,抱着乖乖的小兔子迎着寒风望着远去的路,嘴唇轻轻的翕动,呼唤着强哥,滴着泪。偶尔远处走来一个人她都会激动起来,注意的看,随着来人的走近,她心头的失望越来越重。但她还是站在那里望着,望着,望着这条让她碎心的路。桃妮,她的亲姐姐就是顺这条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走了,永远的走了。现在强哥也走了,她就剩下小兔子了……
    宝珠更能体会杏妮的心境,一种莫明的忧郁也埋在宝珠的心底。她走到沟边去,想劝劝槐树下呆立的杏妮,她想跟杏妮说说话,别让杏妮愁得太苦了。
    杏妮看到宝珠走来,赶紧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羞涩的对宝珠一笑。
    “到我们窑里去吧,”宝珠拉住杏妮的手说,“这里风大,多冷啊。”
    “我还没让小兔子吃草呢。”杏妮说着抱着小兔子下了沟。
    宝珠在后面跟着她。杏妮把小兔子放在沟坡草窝里,自己呆呆站在一边看着。
    “杏妮,你和我们住在一起吧,咱们一起吃,没事的。等强哥回来你再回去。”宝珠亲切的说。
    “宝珠姐姐,你和其其哥回北京,你是住在月月姐家么?”杏妮忽然问。
    “是啊,”宝珠看着杏妮疑惑的目光解释说,“其其哥说他妈妈有病,是心脏病呢,可怕着急,所以不叫我去,怕他妈妈生气。”
    “你去了他妈妈为什么要生气?”杏妮直勾勾的看着宝珠问,“宝珠姐姐告诉我,好姐姐,告诉我。”
    宝珠脸红了,躲躲闪闪的说:“我不知道哟。”她低头看看草窝赶紧说:“杏妮,你的小兔子要跑了。”
    杏妮从草窝里抱起小兔子,忧伤的说:“宝珠姐姐,要是其其哥不理你了怎么办呢?”
    “那我就死去!”宝珠冲口而出。
    杏妮呆愣愣的看她,宝珠慌了,脸涨得通红说:“不,不是的。杏妮,好杏妮,我胡说呢。强哥不会不要你的……”
    宝珠说漏了嘴,想起月月的嘱咐可后悔。幸好杏妮抱着小兔子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坐下,没说话。
    宝珠在杏妮身边坐下,紧挨着她。宝珠想劝杏妮,可是怎么说呀,她自己心里也在担心害怕,她这时真想陪杏妮大哭一场。
    “宝珠姐姐,”杏妮说,眼望着沟底,“是从那条路一直走就能到妈妈河吗?”
    “是呀,”宝珠找到话题可高兴,“那次我们去时有自刚哥,其其哥,还有莲姐和我。路上其其哥还带我们看了一个狐狸窝,那是一个洞,可深,看不到底,其其哥说有人钻进去过……”
    杏妮扭过脸认真的听宝珠讲,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当听到莲姐偷吃炒鸡蛋咸得去找水喝,杏妮笑了。宝珠也舒心的笑了。
    “妈妈河……”杏妮喃喃自语,又问宝珠,“为什么叫妈妈河呀?”
    “因为它是我们大家的妈妈呀,”宝珠郑重其事的说,“是莲姐说的。”
    “杏妮!”坡顶上传来阿莲清脆的呼唤。
    杏妮和宝珠都站起,转身向上望去。
    “唉!莲——姐。”杏妮拉长声回应。
    飞来一串笑声,转眼阿莲拉着自刚跑来。自刚夹着他的琴。
    “杏妮,我路上逮住一个卖唱的,我把他拉来叫他给咱们唱几段,唱得好中午让他多吃碗面。”阿莲使劲把自刚推过去。
    “自刚哥,”杏妮怯声怯气的叫。
    “说吧,唱什么?”自刚盘腿就地一坐。
    “唱小兔子。”宝珠笑着说。
    “行,”自刚一拨琴弦就唱起来,“小兔子,四条腿,长长的耳朵,三瓣嘴……”
    “什么呀,唱的什么呀。”阿莲皱起眉头止住他,“下边该唱白白的长毛短尾巴了……真难听。”
    “那你说怎么唱,兔子可不是短尾巴吗。”自刚白了阿莲一眼,笑着对杏妮说,“杏妮,你说我唱得好么?”
    “好。”杏妮实心实意的说,她挺感谢姐姐和哥哥。
    “好吧,那你唱吧。”阿莲对自刚笑着说。只要杏妮高兴,管他唱什么。
    “我刚才唱哪啦?”自刚冲阿莲瞪眼。
    “短尾巴,唱到短尾巴了。”宝珠抢着答。
    “短——尾——巴,”自刚拿腔拿调的翻着眼皮看看天,“都是她捣乱,全忘了,算了,从唱一个吧。”
    自刚清清嗓子,弹起琴:

    在那美丽的小山洼
    有我可爱的家
    我的家多么小哇
    可我真的爱它

    歌声像缕缕微风向山谷飘去,惊动了打瞌睡的野鸽和山鸡,响起几声咕咕的鸣啼。

    我爱我的小家
    我和我的小哥哥
    在家中过着温暖的日子
    我们相亲相爱呀
    岁月在笑声中度过

    啊 坏哥哥
    你为什么独自出门去玩
    叫妹妹在家等着
    你要是再不回来呀
    我去告诉妈妈

    妈妈住在远方
    时时把我们牵挂
    哥哥呀哥哥
    等你归来的时候
    我已经不在家了
    ……

    有人在哭。阿莲回头见杏妮已经泣不成声,宝珠也陪着抹眼泪。
    “自刚,你胡唱什么。”阿莲生气的说,“你还嫌杏妮不伤心是吧。”她搂住杏妮,拿手绢为杏妮擦泪,一个劲哄,“别听他的,他胡唱呢。”
    自刚张大嘴巴发愣,半晌才说:“杏妮,我唱的是你的小兔子,你不是小公兔丢了。”
    阿莲没理他,拉上杏妮叫上宝珠回去了。
    67

    大强来信了,信是寄给阿莲的,信封很特别,落款印有一串数字。这封信连邮票都没贴,盖着个大三角章。
    大强的信,是个小娃娃从村里队部拿了,给阿莲送来的,他们的信大都是这么接到的。
    阿莲和月月,还有宝珠杏妮,正坐在炕上说话,阿莲拿到信挺奇怪,这是谁写的信呀,信封怪怪的。她打开信不看内容先看落款,乐得大叫:“是大强写的信呀!”
    杏妮顿时脸色煞白,惊呆了,像坐在悬崖边上,一动也不敢动。
    信不长,简简单单,总共写了半页纸。阿莲匆匆看过变了脸色,求助般的看月月和宝珠,偷偷瞥了杏妮一眼。
    “莲姐,强哥写的什么呀?莲姐!”杏妮近似哀求。
    “他说他挺好的,就快回来了。”阿莲两眼发直,慌慌张张的瞎扯。
    “让我看看,”月月把信拿过去,笑嘻嘻的说,“这个大强,把信写给阿莲……”蓦地月月蹙紧眉头,脸由于气愤涨得通红。
    “这都写的什么,简直不是人话!”月月瞧一眼杏妮,对阿莲说,“你何苦骗她,她早晚也得知道呀,还不如干脆告诉她。”
    “月月姐,强哥写什么了?”杏妮急切的问。她不明白月月看了信后为何生那么大气,是不是强哥在信中说月月姐了,那她替强哥向月月姐认个错不就行了。
    “好吧,我给你念。”月月朗声念起信。念完她还加句结语,对傻乎乎听信的杏妮说,“就是大强不要你了!”
    “不是的,不是的,”杏妮夺过信自己看,可是她不识字。杏妮哭了,把信交给阿莲,“莲姐,你不是说强哥快回来了吗?”
    阿莲呆呆的看着她无言以答。
    杏妮把信塞给宝珠,说:“宝珠姐姐,宝珠姐姐,信上是写强哥要回来吧?”
    宝珠陪着杏妮掉泪,她拿着信想把信看清,泪水却模糊了眼睛。宝珠识字不多,大强字写得又潦草,她看了半天也没看懂。
    “这个大强,心也太狠了,”月月愤愤的说,“我算没把他看错,前两天你们还说我胡说呢,我早看出他不是个东西!”
    “不许你说强哥!”杏妮冲月月大叫,拿上信抹着泪跑出窑去。
    “这妮子,”月月拉下脸,“人家替她抱不平,她还不愿意了。”
    杏妮拿信让自刚看,让其其看,让村里人看,碰上个识字的人就让人家给她念。有人替她叹息,有人为她不平,有人同情的看着她的泪眼。但是所有人都告诉了她一个意思——大强不会回来了,永远的抛弃了她。
    杏妮终于相信了,绝望了。她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炕上滚来滚去,哭了又哭,她拉开被子蒙上头,小声喊妈妈,喊爸爸,当她喊出桃妮姐姐时她更伤心了。
    阿莲来了,坐在杏妮身边推着她劝呀劝,劝到最后自己也哭了。
    月月、自刚、其其和宝珠都来了,四奶奶也到屋里来坐着,大家商量个对策,帮帮杏妮。
    “杏妮,别哭了,”自刚怒气冲冲的说,“咱们找他去,哪有这么大的事写片子纸就完了。”
    杏妮真的不哭了,翻身坐起理理发辫说:“自刚哥,你带我去,我就是死也要见他一面,我要她跟我说,为什么不要我了!”
    “上哪找他呢?”其其慢吞吞的说,“信上也没写个地址,就是一串数字,连在哪个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哪个城哪个街哪个门牌号了。大强的意思就是怕杏妮找他吧。”
    “要不上县知青办问问,”月月说,“他不要东西了,总得来转档案户口,那咱们不就知道他跑哪去了。”
    “对,明天一早我就去县里。”自刚是个急性子。
    阿莲摇动杏妮的胳膊说:“杏妮,搬到莲姐那边住吧。”宝珠马上过来说:“杏妮,我帮你抱被子。”
    杏妮心里又鼓起了新的希望,这会好多了,不再哭了。有这么多哥哥姐姐为自己想主意,还怕什么。她下了炕对四奶奶说:“四奶奶,我去莲姐她们那里住,小兔子放在这里不会丢吧?”
    四奶奶笑眯眯的说:“你去吧,没事的,有四奶奶呢,什么也丢不了。”
    晚上,杏妮在阿莲他们那里吃的饭,吃过饭她们姐妹亲亲热热坐在炕上。月月拉着杏妮的手缓缓的说:“杏妮,你姐姐桃妮在时把你托付给我和阿莲了,你还记得吗?就在那个月夜,在枣树前,咱们摆的桌子……杏妮,如今桃妮不在了,还有我和阿莲,我们是你姐姐,不会看你受人欺负不管的。你就先和我们一起过吧,不要再想那个大强了。你心里不好受姐姐知道,你就哭一哭,慢慢会好的。杏妮,你就听姐姐一句,你还小呢,将来的日子还长呢。”
    杏妮低头落泪,小声却很坚决的说:“月月姐,我要找他去,我不想活了,他不要我了,我就死在他面前。”
    月月看着杏妮无可奈何,她没想到杏妮小小年纪脾气这么拧,这可不好哇。
    “对!杏妮,咱们找他去,”阿莲不说开导杏妮还跟着乱,“你别怕,莲姐和你一起去。”
    宝珠有点心怯,她悄悄问阿莲:“杏妮去了不会死吧?”
    “不会的,不会的,”阿莲笑了,小声对宝珠说,“那是杏妮说了吓唬人的。”
    “不是,我是真的!”杏妮脖子一扭大声说。
    第二天自刚去了县城。早上去下午回,回来一进院就粗脖子红筋的嚷:“这小子,真够绝的,关系已经转走啦!”
    月月她们都跑出来站在窑门口,月月急得问:“你也没问什么时候转的,怎么转的?”
    “怎么没问,”自刚说,“说是五天前吧,来了俩人,大强自己就没来。”
    “转哪去啦?”其其问,他听见声也跑过来。
    “人家不说,说是大强的事,咱们不便打听。”自刚灰心丧气的说,“白跑了,什么都没问出来。”
    杏妮静静的靠在阿莲肩头听他们说,似懂非懂,她相信哥哥姐姐们总会有办法,能帮她找到强哥。
    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自刚先改了主意,他对杏妮说:“杏妮,咱们不找他了。看样子这小子是铁了心了,躲了,咱们就是找到他也没用了。”
    阿莲轻柔的拥着杏妮的肩头,商量似的说:“杏妮,咱们不找他了,行吗?咱们不找他了。”
    杏妮未加可否,神情呆滞,不言不语也不哭。
    连着几天杏妮都是沉默寡言,失神发愣。
    阿莲十分担忧,也对月月说:“杏妮也不笑,也不说话,这可怎么好呀?”
    “还笑呢,”月月忧郁的说,“她现在能哭哭也好呀,老是憋在心里那可糟了。”
    杏妮每天仍然抱上她的小兔子去大沟,仍旧在大槐树下久久的停留。她不相信强哥会不要她了,说不定哪天强哥就会回来,强哥走时不是一再说他去几天就回来吗。兴许那封信是假的呢,大家都在骗她。她站在槐树下遥望着远方呼唤着强哥,她那小小的心思怎么也不明白强哥为什么不要她了。她想起妈妈,妈妈在她不懂事时就离开了她,她甚至都记不起妈妈是什么样子。她想起爸爸,爸爸长年在外工作也无法照顾她,然而爸爸也走了。她原本还有个最亲的姐姐,如果桃妮姐姐还活着,她一定会领着她走遍天涯也要找到强哥的。
    强哥会回来的,她想起自刚哥唱的那首歌:

    哥哥呀哥哥
    等你归来的时候
    妹妹已经不在家了
    ……

    杏妮想桃妮姐姐了,她要和桃妮姐姐告个别,她顺着村口那条路走去,怀里抱着她的小兔子。
    阿莲这两天时时挂念着杏妮,没事就和杏妮在一起,她想方设法跟杏妮说话,要不她就和杏妮坐在炕边让杏妮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她搂着杏妮轻轻摩挲杏妮的头发,她想用自己的爱抚唤回杏妮的快乐,可是杏妮的眼神却越来越暗淡,像渐渐熄灭的灯火。
    “杏妮,你怎么了,杏妮,你怎么了?”阿莲好着急呀。
    杏妮站在村口树下哭,阿莲总是远远的站在枣树后看着她。阿莲不愿去打扰她,月月不是说过,让她哭哭能好点吗。阿莲有时就这么陪伴着杏妮,在枣树后站好久。
    可是杏妮不见了。
    刚刚阿莲还看到杏妮顶着萧瑟的晨风站在村口,转眼间就不见了。她能去哪呢,是不是抱着她的小兔子下了沟?阿莲慢慢走到沟边,她想找到杏妮和杏妮说说话,她在沟里走出很远也没见人,急得她把手放在嘴边向四周喊。她急急巴巴从沟里跑回家,家里没有。她又去四奶奶家,四奶奶也说没见。阿莲真的急了,哭了,满村胡找。开始别人没把这当回事,杏妮那么大了又不是个小孩子,一会不见能丢了。后来早饭没见杏妮回来吃,吃中午饭时也没见她,这才着了急。于是月月出去找,宝珠也去找,连四奶奶都拄根棍子睁大老眼满村里叽里旮旯瞧。自刚和其其知道杏妮丢了,碰上这种事人总是不由得往坏处想。自刚悄悄的到井房往井下看,其其到村南小场院上那口水窖边也瞧过,他们还去了饲养窑,看了看他们经常担水的那口窖。
    下午,仍然没有杏妮的人影。阿莲站在沟边发呆,她想了又想,杏妮能去哪呢?杏妮在这里又没亲戚,就一个后妈,自刚已经专门跑去问过,没找到人还差点跟歪疤脸干了一架。
    月月走来,说:“阿莲,回去吧,杏妮也许上哪儿玩去啦。等会就回来了。”月月苦笑着,为阿莲也为自己说宽心话。
    阿莲回到村口,看着那条远去的路,杏妮就是站在这里看着大强远去,杏妮是不是自己找强哥去了?阿莲蒙眬间恍惚看到杏妮抱着小兔子在那条路上走,杏妮就是去找强哥了。阿莲急得跺脚,杏妮不识字,就是识字她也没大强的地址,她去哪儿找呀。
    阿莲哭了,哭得好伤心,她觉得杏妮越走越远了,追不回来了。
    阿莲沿那条路茫然走去,她是去找杏妮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前面到了岔路口,拐弯向东就是去辛庄的路,阿莲想起春天,她和月月还有自刚,其其顺这条路高高兴兴去参加大强的订婚礼,那时多好哇。那回他们是头次见到可爱的杏妮,杏妮还是个怕羞的小妮妮呢。
    阿莲不知不觉的拐上了那条路向辛庄走去。风不知何时停了,满天的阴霾悄悄的散去,初冬的原野虽然荒凉,可一旦铺满金色的阳光也非常美丽。阿莲走在原野的路上,身上裏着暖和的阳光,心里充满幸福又充满哀伤,犹如依偎在妈妈的怀中。真想向妈妈诉诉苦,大哭一场。阿莲噙着泪水漫无目的走着,心里惦念着杏妮,她渐渐感到绝望。她想起桃妮姐姐,想起那次在枣树林旁的聚会,桃妮把杏妮托付给她和月月,她没有照看好杏妮,让杏妮受了这么大委屈……杏妮,你在哪呀,你把姐姐都快急死了。
    阿莲抬头向天,日已西偏,几条淡青色的云在空中舒展。云啊,你飘得那么高,你一定能看到小杏妮现在何方,她还好吗。云啊,你能告诉她叫她赶紧回来吧,姐姐都要急死啦。
    云飘呀飘,偷偷的笑:快回家吧,小阿莲,告诉你吧,你的杏妹妹正在家吃饭,要不就是玩乏了躺在炕上睡着了……
    真的吗?阿莲对着云笑。是真的,是真的,看那柔和的云不都变成火红的晚霞。阿莲要赶回家,要赶紧回去瞧。
    一低头阿莲愣住了,远远的路上走来一个人,那人多像是杏妮呀,而且,而且还抱着个小兔子。
    这不是梦吧,阿莲想拧自己一下看痛不痛,不,不能拧,就是梦也好呀。
    阿莲痴痴的站着,看着,来人越走越近,真是杏妮呀。
    “莲姐,”杏妮亲亲热热的叫了一声。
    “杏妮!”阿莲使劲叫,跑了过去。
    阿莲搂住杏妮只想笑,可那不争气的泪水这会一个劲流,跟着胡搅。
    “杏妮,杏妮,”阿莲气喘吁吁,“你上哪儿去啦?”
    “我到桃妮姐姐坟上去了。”杏妮平静的说,她看看阿莲,“莲姐,你怎么啦?”
    “没什么,没什么,咱们回去吧。”阿莲使劲抹去泪水,拢着杏妮肩头往回走。她偏过头看看杏妮,再看看杏妮,笑不拢嘴。想着回到枣树林准把月月他们吓一跳,她会骄傲的对他们说:妹妹是我找回来的。
    姐妹俩走在田野的路上,夕阳像慈祥的老爷爷笑呵呵的看着她们,满天的彩霞都在祝福她们:
    回家——真好,回家——真好。
    晚上杏妮去四奶奶家,把自己和大强住过的那间小屋仔细打扫,她扫了地,扫了炕 ,擦了桌子,她把小木箱打开,把她和强哥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叠好,把强哥留给她的一点钱和粮票用手绢包好放在最上头,一切收拾好她才走。回来后她坐在炕上亲昵的依偎在阿莲的身旁,呆呆的看阿莲那姣好的脸庞,阿莲问她话她就对阿莲笑笑,笑容那么纯真,那么温顺,带着夏夜的梦幻,秋雨后清晨的明亮。夜里她睡得很香,蒙眬中莲姐给她掖过几回被角。早上她洗过脸,仔细梳好大辫子就去了四奶奶家。她把那间小房的地又扫了扫,桌子又擦了擦,然后换上强哥给她买的那件花上衣,从笼里抱出小兔子。她最后一次看看这间小房子,这间简陋的不大的小房子,这曾是她和强哥温暖的小家,她又想起自刚哥为她唱的那首歌:

    哥哥呀哥哥
    还记得咱们的小家么
    当你从远方归来的时候
    妹妹已经不在家了。

    杏妮轻轻叹口气,再一次看看那炕那桌那个小木箱子,对怀中的小兔子说:“走啦,咱们找妈妈去。”
    院里碰上四奶奶,四奶奶看着杏妮愉快的神气有点起疑,问:“杏妮,上哪去?”
    “找妈妈去。”杏妮对四奶奶一笑。
    四奶奶笑了,摇摇头,说:“还是个孩子。”
    杏妮抱着小兔子来到村口。早晨,天空明朗,太阳已经升起,沟沟坡坡向着朝阳庄严的变换着色彩,由大红到桔红最后是热烈的金黄色。杏妮走下沟,沟底的麦田刚刚苏醒,还迷漫着夜的潮气,有一点清香,有一点苦涩。沟底的小路上洒满了晨露,那么洁净清爽。杏妮顺着小路走去:宝珠姐姐说过,走这条路可以见到妈妈河。
    前面有个割草娃娃站在路边看她。杏妮想想,站住,“你替我告诉阿莲姐姐行么?”她对那个娃娃说,“就说我去找妈妈,让她别再找我了。”
    那个娃娃瞪着小眼睛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朝她点下头。
    美丽的山谷真好,向小小的杏妮敞开了它那宽阔的胸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通向那神秘的远方,在那远方,浓浓的真情万古流淌,它溶进了多少情又包容着多少爱。古往今来,人们把她比作母亲,杏妮抱着她的小兔子欢欢喜喜的前去与妈妈亲近,这条小路上留下了她不归的脚印。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这里曾经走过一个痴情的女孩,只有妈妈,我们的母亲,会把她永远留在心里,直到千秋万代。
    68

    隔了一天,那个割草娃娃想起这件事,她来到阿莲她们的窑洞往里看,里面坐了不少人,在你争我吵的议论,他看见里面有阿莲就对她说:“阿莲姐姐,大强媳妇说她去找妈妈,叫你不要去找她了。”
    阿莲一下子扑过来,问:“她在哪儿,杏妮在哪儿!”
    窑里别的人也拥过来,他们睁大眼,像冷不丁看到树后钻出个小精灵。
    割草娃娃吓得扭身就要跑。月月上前拉住他,回头喝住众人:“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吓着他!”然后她和颜悦色的对娃娃说,“你是叫二娃吧,告诉姐姐在哪见到大强媳妇的?”
    二娃转身往远处看,一指说:“在沟里。”
    “沟里什么地方?”阿莲急迫的想即刻就到沟里去找,这两天她把沟里坡坡坎坎都踏遍了。
    “好二娃,”月月耐心的问,“告诉姐姐什么时候见到大强媳妇的?”
    二娃圆圆的小眼睛一眨不眨,想想说:“前天,前天早上。”
    大家一下子泄了气。
    “她还说了什么……”
    “她是哭还是笑呢……”
    “她是不是抱着小兔子……”
    各种问话一起向二娃嚷着。
    “你们胡喊什么,”月月急了,“不说话没人把你们当哑巴。”
    月月蹲下,给二娃扯扯衣襟,问:“好二娃,告诉姐姐,杏妮往什么地方走了?”
    二娃又往沟那边看看,说:“南边。”说完就跑了。
    月月站起来奇怪的说:“找妈妈,四奶奶也说杏妮走时说去找妈妈,找妈妈走沟底小路干嘛?”
    “妈妈河!”宝珠猛的叫出口。
    阿莲双手拉住宝珠急得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宝珠流下泪。
    阿莲也哭了,说:“宝珠,你都要把姐姐急死喽。”
    宝珠欷歔说:“杏妮问我,顺沟底的路走是不是就走到妈妈河,我跟她说咱们去过……我跟她说妈妈河是咱们大家的妈妈,我说是你告诉我的……”
    “什么妈妈河?”自刚还没明白。
    “就是黄河。”月月烦躁的说。
    “她去黄河边干什么?”其其问。
    “肯定是过河回老家了,回家找她妈去了。”月月说。
    “这个杏妮,走时候也不说一声,害得咱们瞎找了两天,前回去给她桃妮姐上坟就闹了场虚惊,这回折腾得更凶,光井房我就去过三回。人也是,遇到点事老往坏处想,这也说不来是个什么毛病。”自刚罗里罗嗦说了一堆,很显然,他的情绪一下子松弛了许多。
    “不是说杏妮妈早死了吗?”其其说。
    “看你说的,那人家老家就没别人啦?”月月打岔说。
    “杏妮走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阿莲遥望南天自言自语。
    “杏妮怎么没说,都怪二娃把这事忘了。”月月笑着说。
    阿莲觉得月月说得有理,长舒口气,这两天她急得心口都痛。
    吃过饭月月一个人到前巷找到二娃,仔仔细细问了那天的情景:杏妮穿得什么衣服,拿的什么东西……月月越问心头越沉重。她回来时站在沟边,望着南山,鼻子一酸流下泪,她喃喃的说:“杏妮,你不该呀,为那个大强值得吗?”
    自刚不死心,当天中午就叫上其其顺沟里小路去了黄河边。一路上他们见人就问,问有没有碰见过一个抱兔子的女孩子,问谁,谁都摇头。第二天傍黑他们才筋疲力尽的回来,裤腿上鞋上都是泥。他们沿黄河边走出很远,还专门去了渡口。没有人见过杏妮,他们只好做罢返回。
    这件事阿莲总放心不下,都过了好几天了她还起疑,问月月,月月就变着法哄她。
    “月月,杏妮回家去怎么不带钱哪,月月,你说呀?”阿莲又想起杏妮的事。
    “你怎么知道杏妮没带钱。”月月烦闷无聊,大冷天把毛衣拆了重织。
    “她把钱和粮票都放在箱子里,用手绢包着,你不是也看到了。”阿莲可有理。
    “杏妮还有钱呢。”月月含糊的说,低头织毛衣。
    “不会的,杏妮没钱了,杏妮不会说谎的。”阿莲又伤心了。
    “杏妮说慌干什么,你又没问她,人家还要主动向你说吗,真是的。”月月阴着脸。
    宝珠悄悄走进门,手里拿着几张纸,乘阿莲她们不注意赶紧塞到自己枕头下。
    “宝珠,你塞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是不是其其给你画的画?”月月笑着说,她早看见了。
    “不是的,不是的。”宝珠惊慌失措,像是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当场抓住。
    “让我看看。”阿莲不管宝珠是什么脸色,笑着,掀开宝珠枕头就看。
    没有什么画,都是些废纸,宝珠把它们剪得方方的,抹得平平的,一张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下。
    月月见了一哆嗦,像是毛衣针扎了手。
    “宝珠要剪花样吧?”月月强笑着说,“你叫你其其哥给你画,他什么都会画,画莲花画鸭子……宝珠你绣过枕头套吗?我可绣过,我买了不少丝线呢,什么颜色的都有,以后去北京我把那些线都给你……”
    “月月姐,我去北京还去住你家吗?”宝珠问。
    “你还能老住我家,你去其其家吗,丑媳妇终归得见公婆,何况我们宝珠又不丑。”月月说到这里笑了。
    阿莲也笑了,宝珠脸羞得红红的。
    阿莲最不喜欢冬天了,冬天冷还没处玩。夜长得要命,早上天迟迟不亮,就是亮了东方也老是雾蒙蒙的太阳不愿出来,好像它也冷得不愿起身。每天总要到吃早饭时第一道阳光才涂抹在墙头上,挂在枣树枝间,那阳光是桃红色的,伸手摸摸,可暖和。太阳懒洋洋的离开薄云絮成的被窝在南天慢慢游动,它可能害了什么病,再没有力气神气活现的爬上天顶瞪起白亮的眼睛。
    阿莲每天早上还去大沟里玩,她不去大沟还去哪儿呢,沟里景色萧索,到处都是荒草,只有麦田里的小苖还顽强的保留着一点绿色,发黑的叶片匍伏在地上,叶子上刚开始融化的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阿莲站在沟顶望着沟底那条小路,她又想起杏妮。杏妮现在到了哪里?从杏妮走到今日已经七天,杏妮也许早到家了。这些日子阿莲闭上眼老能看见杏妮抱着小兔子顶着寒风在一条荒凉的路上孤独的走,多可怕呀,要是碰上狼可怎么办呀。
    阿莲使劲摇摇头,把这些不吉利的幻觉赶走。
    “为什么不想些好事情,”阿莲在心里对自己说,“比方说,明天,要不后天,突然来了 ,信封大大的,是二娃送来的:‘阿莲姐姐,大强媳妇给你的信。’于是她赶紧拆信,杏妮在信上说她已经到家了,她路上坐的火车,车上不让小兔子坐,她就把小兔子藏在怀里……不是,不是,杏妮是这样写的:我已经到家了,走时太着急忘了跟姐姐说……对了,杏妮还写了:老家不好,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阿莲站沟顶上设想着,傻笑着。坡下突然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有人在压抑中哽咽。是谁呀,这么伤心?哭声是从上回自刚弹琴的那个地方传来的,寻声望去,那里还升起一缕青烟。这声音好熟悉呀——是宝珠!
    阿莲急忙向那个地方跑去。真是宝珠,宝珠面南而跪,身前地上有一堆纸灰,火焰刚刚熄灭。宝珠听有人来马上跳起,惊慌的抹掉脸颊上的泪水。
    “宝珠,你给谁烧纸呢?”阿莲走过去看看地上的纸灰,猛然想起宝珠枕下压的一张张剪得方方的纸。
    “宝珠,告诉我,你给谁烧纸呢?”阿莲求也是的说,眼中陡然溢出泪,“宝珠,是不是给杏妮?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杏妮的‘头七’……”
    “莲姐!”宝珠再也忍不住,搂住阿莲哭出声。
    阿莲愣怔片刻,捂着嘴一阵风是的跑上沟,跑进枣树林,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哭出声。阿莲回到窑洞往炕上一趴就放声大哭,月月赶着进来,焦急的问:“怎么啦,怎么啦,好好的哭什么?”
    自刚和其其在那边见了也跟过来。
    “怎么了,谁欺负阿莲了,阿莲哭什么?”自刚站在门边问。
    “都是你们!”阿莲翻身坐起眼泪花花的说,“你们都知道杏妮再也不会回来了,连宝珠都知道,干嘛光瞒着我。”
    “这是从哪说起,”自刚耷拉着脸子说,“我们知道什么?”
    宝珠这时灰溜溜的走进来,眼光胆怯的看哥哥姐姐们,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宝珠,是怎么回事?”月月问她。
    “我在沟里烧了几张纸,让莲姐看见了。”宝珠嗫嚅说。
    “宝珠你可真是,”其其想法化解,“杏妮好好的你怎么给她烧纸呢。”
    “谁说杏妮好好的,”阿莲朝其其嚷,“你说宝珠干什么,宝珠有什么错!”
    月月坐在炕沿上,说:“哭吧,哭吧,反正早晚得有这么一出。”她蓦地眼中滚下泪,站起来跑出窑去。
    阿莲慢慢的平静下来,她抽搭着想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与其说别人在瞒她,不如说是她自己极力在骗自己,死死抓住那一线希望,那并不存在的希望,今天这最后的一点点希望,也随着宝珠烧纸的青烟散去。
    阿莲来到四奶奶家,推开杏妮住的那间小房的门,里面空落落的,杏妮走时仔细的打扫过,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安放着。在桌上,几只粗瓷大碗洗得干干净净摞在一起,上面放着几双长短不一的竹筷子,怕时间久了落上尘土,碗筷上还盖着张纸……
    阿莲仿佛看到杏妮正在认真的做着这些,杏妮用这些和自己的小家做最后的决别:杏妮真的舍不得这个小家呀。阿莲隐约听到杏妮在哭泣:

    在那美丽的小山洼
    有我可爱的家
    我的家多么小哇
    可我真的爱它
    这里的一碗一筷
    都是我和哥哥用过的呀
    我就要走啦
    永远不再回来啦
    让我再洗洗碗吧
    盖上一张洁净的纸
    但愿尘土不要弄脏了它
    四奶奶心惊胆战的推开屋门,她以为杏妮回来了。从背影看阿莲和杏妮简直就像是一个人。阿莲转过身。
    “哎哟,是阿莲呀,”四奶奶松了口气,“乍一看,我当是杏妮回来了。”
    “四奶奶,”阿莲含着两眼泪,“杏妮怎么了,她为什么要走哇?”
    四奶奶叹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阿莲呀,我经历的事比你多,这女人哪,尤其是咱们乡下女人心眼死呀。那天我见杏妮的神气就不对,这也都怪我,我当时要是能把她一把扯住就好了。但凡这女人有了冤屈有了苦处不怕她哭,就怕她笑,一笑就不好啦,不对啦……那天我都看出不对劲,也不是怎么一时迷糊……唉,多好的孩子呀,为了那个大强何苦呢,将来的日子还长呢,她才多大呀……”
    四奶奶说到动情处还擦了几滴老泪。
    69

    从四奶奶家回来阿莲总是心绪不宁,爱发愣。也怪这几日天时不正,天老是阴沉沉的,也没风也不冷,看不见太阳,不看表就闹不清这会儿是晌午还是黄昏。阿莲搬只小凳坐在窑洞前,双手托住下巴,两只好看的大眼睛无神的注视着冬日的图画:铅灰色的天,暗黑色的树,枯黄色草,还有那冻得发白的土路。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垂头丧气,没有一点活力。
    月月把阿莲强拉起来,笑着说:“走吧,咱们上工去,队长派的活儿——打窑洞。不累,咱们只管拉土。”
    月月拉阿莲上工是想让阿莲散散心,别老闷头坐着。
    阿莲跟月月走了,她们一人背把锨游游荡荡的往饲养窑走去。
    队里打算在饲养窑旁的土崖上再打面草窑,前后断断续续打打停停,都干了一月有余,听说快打成了。
    “北京现在怎么样了,肯定天气比这里好,哪像这里,老见不着太阳。”月月边走边说,两眼深情的望着远方,望着家乡的方向,“阿莲,我这两天特想家,想我妈呢,真的。”
    “那咱们回去不就行了。”阿莲也是随口一说。
    “这可是你说的,那咱们明天就走。”月月脸笑开了花,“今天下午咱们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出发:回家!”
    “回家有钱吗,我可是没钱了。”阿莲说。
    “我有钱,”月月头一扬,激动得两眼发光,“自刚家里刚寄来钱,其其也有钱呢。”
    “太好了!”阿莲听月月的意思回家是真的,她乐了。
    “那自刚他们愿意回去吗?”阿莲问。
    “他们巴不得呢。前两天自刚就和我念叨想回家,我说等快过年时再走,现在回去什么时候回来呀?现在我想开了,管他呢,明天咱们就走,把宝珠也带上,回家住过了年,住到明年开春天暖和,一气住他几个月,一直住到我妈见了我就够的,咱们再回来。”月月快快乐乐的说。
    “太好了,太好了!”阿莲好些日子没这么笑了。
    “到北京后先干什么?”月月睨视着阿莲,含笑提了个怪问题。
    “嗯——去澡塘洗澡。”
    “洗完澡呢?”
    “去找你玩。”
    “真笨,告诉你,咱俩一块去看小宝宝。”月月愉快的说。
    “对呀!”阿莲乐得欢呼,“我怎么把小宝宝给忘了。月月,咱们回去吧,咱们不干活了,咱们这会就回去准备东西吧。”
    “看你急的,”月月甜甜一笑,“队长已经派了,咱们都走到这儿了。这活不累,干不了多一会就下工了。下午我跟队长去说,咱们不干了,叫他另派人。”
    阿莲眼眸中闪着春的光泽,脸蛋泛出红晕,她似乎看到自刚听到她和月月准备回家的决定,立刻坐立不安转来转去,恨不得马上一步迈回家去。其其呢,抽着烟慢条斯理的说,他这回一定要把宝珠领回家。宝珠则羞得满面通红,悄悄扭转身偷偷的笑。
    待到明天一大早,保证是个可晴朗的天气,太阳红红的从东方升起,还是在这条路上,他们五个将蹦蹦跳跳回家去。回北京,见妈妈。阿莲真的好想好想妈妈哟,她要告诉妈妈雪梅的事,还要说说小宝宝,她还要跟妈妈讲讲可怜的杏妮,妈妈听了一定会掉泪。她要在妈妈怀里好好掉几滴泪,那一定是特别特别幸福的……
    阿莲有时还像个孩子,尤其在她想妈妈时,这也不足怪,连月月这时不也在想妈妈。她们到底是女孩子,出门在外受了委屈就像遭了惊吓的雏鸟,叽叽喳喳跑回家。
    干活的共四个人,除了阿莲和月月还有二勾和四斗子两个小伙子。二勾和四斗子每人一把三齿耙在里面窑壁上刨土,阿莲和月月把他们刨下的土装到架子车上,拉到窑洞外倒在粪堆旁。正如月月所说,活不累,四个人干,土慢慢刨,车慢慢的装,一次装半车,阿莲一个人就拉出去了。
    倔力本老汉走来,在窑里转来转去跟着碍事。
    “这哪像个干活的样,”老汉板着老脸说,“一面窑打了快两个月了,以前是这个样吗,以前两个劳力三天就打出来了。”
    “你说的那是哪年的事,我怎么没见过。”二勾说。
    “甭管是哪年事,现在人都懒,哪还有以前那种干劲。”倔力本老汉一肚子不平。
    四斗子嫌他碍事,不客气的说:“三叔,你出去忙你的去,你在这儿转,小心我耙子碰了你。回头窑顶上再掉下块土,你老胳膊老腿的跑都跑不及。”
    说到顶上掉土倔力本老汉更来了气:“我说这儿土质松打不成窑洞,非要在这里打。这窑还没打成顶上可裂了几道缝,这以后打成,用不了十天半月就塌了,白费了劲,队里也没人管没人问。”
    阿莲不愿听他们争吵,拉着半车土出了窑洞。她把土倒在粪堆旁,手把着空车出神:明天他们都走了,要是万一杏妮回来了可怎么办呢?阿莲明知杏妮不会回来了,可总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老觉着杏妮抱着小兔子在荒凉的路上孤独的走着,走着……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声不大,有点像牛拱倒了大铁桶。阿莲回头看,二勾和四斗子从窑里连蹦带跳跑出来。
    “怎么啦!”阿莲把车子甩了奔过去。
    “塌,塌下来一块。”四斗子结结巴巴说。
    阿莲往窑里看,窑中地上堆了几大块土,突然阿莲看到压在土下的一条腿……
    “月月!”阿莲大叫一声,冲了进去。
    “别,别进去,还会蹋……”二勾在窑外浑身哆嗦着说不成个整话。
    “我到村里叫人去!”四斗子跑了。
    阿莲没听二勾的,她跑进窑拼命搬压在月月身上的土块子,土块太大,搬不动,阿莲就用手指抠。二勾跑进来,到底小伙子劲大,他和阿莲两人把大土块从月月身上掀开。
    月月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身上脖子上都是土。
    “月月,月月!”阿莲急得直哭,她把月月的胳膊从土中拉起,她想把月月从窑里拽出去。
    倔力本老汉也被砸倒了。看来老汉伤得轻些,躺在那边还能哼哼。二勾过去从土里往外刨老汉。
    自刚疯了般跑来,四斗子跑回村,头一个碰上的就是他。自刚把阿莲推到一边,在月月身旁跪下,他把月月上身轻轻抱起,把月月的头放在自己的臂弯里。
    “月月,月月……”自刚叫着,摸着月月的脸,拢顺月月的头发。
    月月终于听到了,听到了爱的呼唤。她慢慢睁开眼睛,一个熟悉的亲爱的面庞投入她的眼帘:是自刚呀,多好呀,此时能贴在他的胸前,像春天百花中,夏夜麦场上,多少个相亲相爱呀。最初,在学校的走廊中,她就是对着这张亲爱的面孔说的“我爱你”,她现在多想再说一句呀。月月觉得好累好累呀,就这么在亲人的怀中甜甜的睡去吧,可是不能呀,她多想再看看他,再看看他……以后也许就再也看不到啦。
    月月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对亲爱的人说着话:自刚啊,你不是说我唱的歌不好听吗,你知道吗,我的心唱得可好听啦,不信你听啊——

    让我温柔的亲亲你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让我紧紧的搂住你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让我再看你一眼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我就要走了,再亲亲我吧,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不要忘记我呀,因为我是你的妻呀

    歌声飘向远方,消逝在冥冥之中,月月合上眼,她笑啦。
    “月月!”自刚号啕大哭。
    队长领着一班子人赶来,抬着两扇门板,门板上铺着被子。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快送医院……”队长嘴巴快速叫着。
    月月和倔力本老汉被抬上了门板,但没往公社去,月月已经停止了呼吸,倔力本老汉还能说话,他儿子让赶紧抬回家。
    倔力本老汉被抬回家,躺在炕上哼了两天咽了气,他毕竟年龄大了,没有抗过来。
    月月被送进雪梅住的小院,安放在雪梅的小床上。队里又开始忙起来。
    阿莲回到家才想起哭,她趴在炕上哭了好久,宝珠坐在她身边抹着泪为她拍背。自刚走进来,瞪着两只红眼问:“怎么回事,在家坐着好好的怎么想起去上工?”
    阿莲一跃而起“我跟月月说好的,下了工准备准备明天就回家,月月说她可想她妈了……我们说好明天早上走,明天早上……带上宝珠……我们说好到北京一块去看小宝宝的……”阿莲边说边哭。
    “现在还说什么回家!”自刚拧眉瞪眼的吼。
    “真的!是真——的。”阿莲又哭倒在炕上。
    自刚怒气冲冲走出去,那架势像要找谁拼命。
    晚上,天黑后,阿莲和宝珠早早躺下了。临睡前她们把门插好,用锄顶紧,窗户也关好。灯没吹,她俩还是害怕,两人紧紧挤在大炕的一角,脸对脸不时用可怜的惊恐的目光互相瞧。窗户轻轻响了一下——明明是风——她们吓坏了。阿莲背对着窗户恐惧的睁大眼。
    “宝珠,你看窗户那边怎么响了一声?”阿莲低声说。
    “我不敢看哟。”宝珠把头缩进被中。
    阿莲努力压下心头恐惧强扭过头,什么也没有,油灯仍在炕台上晃动着它那飘忽不定的光团。
    平时月月总是挨着窗户睡,遇到刮风她就会爬起来,骂着风,骂着该死的关不实的破窗户,她把放在炕角的两块青砖放在窗台上,顶住那被风抽打得呻吟不停的窗扇。如今那两块青砖还放在炕角,月月却不在了。
    阿莲没有胆量去顶窗户,她不明白自己这是怕什么,她只觉得心在阵阵发颤。这小窑洞突然变得那么大,炕也显得格外地宽。以前阿莲特别喜欢这大炕,她经常和月月在炕上打闹,从这边滚到那边不用担心掉下去。在这炕上睡觉也很随便,尤其是天热时,月月规规矩矩睡在窗下,剩下的地方都归阿莲,阿莲可以舒舒服服伸开手脚摆个大字,睡时头朝外,早晨醒了头已经朝里。月月不止一次笑话她,别人睡觉光翻身,没见过睡觉还转圈的。
    月月不在了,月月睡觉的那个地方空空的。没有月月阿莲如同失去了依靠,丧失了保护,无来由变得惊慌失措,就像草叶下一只爱胡闹的小虫子,一旦草被拔去,小虫子立刻慌得乱藏乱躲。
    院里的风越来越大,树梢在风里打着呼哨,黑子霍地叫起来,跑到窑洞门口屁股贴着门尖声地哼叽,它也忽然变得胆小了。
    窗户越摇越凶,干脆明目张胆的怪叫着吓唬人。门也来了劲,咣咣乱响着跟着助威。
    要是往常,月月在时,阿莲会跳下炕拉开门向外张望的。阿莲对什么都好奇,连下大雨刮大风她都要开门向外看看,气得月月冲她喊:“关上门!有什么看的,树叶子都吹到炕上来啦!”
    油灯与窗缝里吹进的风拼命抗争,光焰东倒西歪,把满窑里的黑影逗得跳起舞来,其其在窑壁上画的那些人物从黑影中一会伸出条腿,一会露出半个脑袋。
    阿莲把头缩进被子里,她想赶紧睡着就可以躲开这怕人的一切,可是她睡不着,她觉得满身不自在。她没有脱衣服就钻进被中,衣裤缠在她身上像绑了绳。以前有月月,月月在,她们这个小世界才属于她们,在这个小世界中她们怎么胡闹都行。现在月月走了,即使她和宝珠把门顶得再实,心也不安宁,就像随时会有什么东西闯进来。
    风更凶了,院里枯树枝子喀嚓嚓凄厉的叫着被风折断,窗扇猛地被风冲开一条缝,吐进一团草屑和灰尘,灯焰倏地缩起脖子,左闪右闪最终还是咽了气。阿莲从被子缝往外张望,窑里漆黑,她伸出头偷偷叫宝珠,宝珠从被角露出半只眼睛。
    “宝珠,你怕吗?”阿莲颤声问。
    “怕哟,莲姐……莲姐……月月姐会来吗?”
    阿莲哭了,宝珠也在抽泣。哭就哭吧,也许哭一阵就不害怕了。
    两个女孩子躲在小黑窑里,外面狂风肆虐,她们显得多么弱小,面对那些可怕东西,她们只有无助的哭泣。
    天亮后风还在刮,天空阴沉沉的堆满了灰云。一下子冷起来,风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小冰晶,打在脸上生痛。阿莲到院里转了一遭跑回窑洞,打开箱子拿出了自己的花棉袄。她把月月的箱子打开,把月月的棉袄翻出来给宝珠,宝珠穿的衣服几乎都是月月的。
    宝珠抱着棉袄小声问:“莲姐,月月姐穿什么呀?”
    阿莲愣愣神,叹口气,说:“宝珠,你穿吧,月月队里给她做新的呢。”
    宝珠穿上棉袄去了厨房。
    风还在刮,从窗缝看去还飘起了雪花,可能是来了冷空气吧。阿莲脱了鞋坐在炕上拉开被子盖上腿,虽然穿上了棉袄她还是觉得冷。阿莲心里空落落的,她感到孤独和冷清。他们这些人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恰似一个大家庭,月月就是这个家的中心。月月心细,有主见,大家都信任她,不管碰上什么事,他们自然而然的想到月月,尤其是阿莲更把月月当成亲姐姐一般,有点什么事张口先喊月月,现在月月离去了,这个家似乎散了。阿莲想不通,这些日子怎么了,接二连三的出事。自打那天狼出现在窑上,恶运就笼罩了他们,先是雪梅后是杏妮,她和月月都商量好的赶紧回北京,那只魔手还是把月月抓了去。阿莲想到这里打了个激灵,阿莲想好了,等月月丧事办完她就带上宝珠回北京,不管自刚和其其走不走,她在这里是真的住不成了。
    月月的丧事比雪梅的丧事办得简单,队里也不开追悼会,也没人扎花圈,也不准备摆席:队里没钱了。
    月月出事后的第三天,月月的弟弟从北京赶来,自刚陪着他跟在队长身后看过他的姐姐,看了棺木,看了正在赶制的衣服和被褥。
    黑主任来小庄转了一圈,听社员说他把队长吼了一顿。本来吗,别的村都没事,怎么小庄老出事。从老支书开始,然后是雪梅、月月,听说倔力本老汉也刚咽气,一个一个都不是正常死亡,怎么不叫黑主任恼火。
    70

    月月下葬的那天早上,亚琴来了。她到阿莲她们窑洞推开门,阿莲坐在炕上笨手笨脚织毛衣,宝珠挨着阿莲,两人说着话。阿莲见亚琴进来笑着赶紧把毛衣甩到一边,拉亚琴上炕坐。宝珠笑着跳下炕说:“我做饭去啦。”亚琴客气的说:“我吃了饭来的。”阿莲笑着说:“谁专门为你做啦,我们也得吃呀。”宝珠把门拉严实走了。
    阿莲叫亚琴脱了鞋上炕,她握住亚琴的手说:“你的手好凉哟,你怎么不穿棉袄呢?”
    “我冬天从不穿棉袄,在天津时也没穿过。”亚琴微笑说。
    阿莲听了有点不好意思:看看人家亚琴,身材多苗条,再瞧瞧自己,本来胸就高,再穿上毛衣套上个大棉袄,身子都快圆了。
    阿莲拉过被子给亚琴盖上腿,亚琴拿起刚才织的毛衣问:“你这是给谁织呀,给你自己?”
    “哪里,这是月月的,织了半截子……”阿莲轻轻叹息。
    亚琴织起来,她的手很巧。女孩子手都巧,像阿莲那样的不多见。
    亚琴问:“自刚他们呢,我过来时也没见?”
    “自刚这两天陪月月弟弟呢,其其也过去帮忙了。”
    “月月妈妈为什么不来,叫她弟弟来?”
    “她妈妈听到信就病倒了。原说叫她爸爸来,也不知怎么她弟弟来了。”
    “这叫什么,她弟弟懂什么,我听说你们队里也不开追悼会了,你们也没人说么?”
    “我问过自刚呀,一问他就瞪眼,其其也不管,队里也是没钱了。”
    “唉,月月也怪可怜的。”亚琴凄然喟叹。
    “可不是吗,”阿莲说到伤心处眼中也噙着泪。
    “也没见建平他们来,”阿莲接着说,“东风也没来,其其说东风回天津了。”
    “他们都回去好些天了,”亚琴说,“说天津允许往回转,他们都回去托人找路子去了。”
    “那你怎么没回去?”
    亚琴低下眼,嘴角露出几丝苦笑,她轻声说:“阿莲,我订婚了,这事我谁都没告诉。”
    “跟谁,是哪儿的?”阿莲含笑问。
    “就是南庄的,复员军人,刚从部队回来。”亚琴口气平淡,像在介绍一个普通人。
    “那你是不是回不去了?”阿莲注视着亚琴的眼睛柔声的问。她有点替亚琴婉惜。
    “我要知道能转回天津,就不跟他订婚了,”亚琴低头说,手里快速织着毛衣,“他家什么都准备好了,春节前就结婚。”
    “和谁结婚?”阿莲吃惊的问。
    “我跟他呀,”亚琴奇怪的看阿莲,“我这么半天说的都是我跟他呀。”
    “这事你妈同意吗?”阿莲想起宝珠那次去京,其其妈没让宝珠进门。
    “反正告诉他们了。”亚琴深深吐口气,犹如想吐出积淀在心底的愁闷。她又补了句:“我要是早几天知道能转回天津就好了。”
    阿莲想起大强。她呆呆的瞧亚琴织毛衣,无意间又分担了亚琴的愁闷。
    街上传来鞭炮声,村口还有人在放二踢脚。
    “走吧,咱们去看看。”亚琴提提精神,笑了笑,掀开腿上的被子下了炕。
    阿莲也下了炕,她说:“我都不想去,去了又伤心。”
    “走吧,”亚琴拉上阿莲,“咱们和月月好了一场,总得送送她么。”
    月月还是葬在沟对面小山坡上,她的小坟紧挨着雪梅的小坟,两个坟面向大沟,俯视着沟底那条弯弯的小路。没几个人给月月送葬,连看热闹的都不多,村里人都上倔力本老汉家去了。老汉家这会热闹极了,人头涌动,倔力本老汉的儿子请的吹鼓手,唢呐响得村外都能听到。
    月月的弟弟下午到阿莲她们窑里来把他姐姐的东西收拾了收拾。他跟阿莲说,队长跟他说好明天一早队里套个驴车送他们到火车站。
    说到走,阿莲就想起自己也要回家的事,她打算找个机会与自刚和其其商量商量,看他们走不走。有好几天了,她很少见到自刚,就是见到了也很少说话。自刚变了个人是的,以前月月在时他没事就往她们窑里跑,坐在凳上嘻皮笑脸贫嘴贫舌说个没完,现在整天沉默不语黑着个脸吓得阿莲不敢招惹他。阿莲知道,月月出事对他的打击挺大,别看他和月月平时老吵架,其实他们俩可好了。
    吃晚饭时阿莲想跟自刚说说回北京的事,还没说呢自刚端着个碗可走了出去。阿莲只好等吃了饭再说。
    饭没吃完天就黑了,阿莲从厨房出来时自刚他们窑里已经点上灯。她没想到和自刚说句话也这么不易,她多想念月月呀。月月在时一切都那么和谐,月月不在她和他们之间也似乎生分了。
    阿莲推开他们的门,其其一个人坐在炕沿抽烟,问他自刚呢,他说自刚背上琴走了。
    阿莲纳闷,天又黑又冷,自刚背上琴能到哪儿去呢,莫非是……
    阿莲来到村口站在大沟边,夜中的大沟深不见底乌黑一片。风不知何时停了,天顶仍是阴沉沉的,天边的云撕开一道缝,闪着几只小星星,恰如那里有座小城,时隐时现的亮着几点孤灯。阿莲仔细听,没听到自刚的琴声,只有阵阵细敲细打的唱戏声随风从街上倔力本老汉家吹来。
    阿莲想起夏天,天一黑自刚就夹上琴叫上月月到沟边去,两人找个迎风处坐下乘凉,自刚为月月弹琴有时还为月月唱歌,月月把下巴支在自刚肩头上听得入了迷。
    阿莲走下沟,她想去找找看,没有月光,但沟里的路哇草呀石头的还能辨清。刚走到沟底阿莲就害了怕,她正要转身跑回去,前边隐约有丁冬的琴声。阿莲侧耳聆听,是自刚在弹琴。自刚反复弹一支曲子,这支曲子阿莲非常熟悉。在夏夜里自刚经常对月月弹这首曲子,大概这首曲子是自刚专门为月月编的吧。月月特别喜欢这首曲子,阿莲有好几回听月月偷偷的哼叽,这首曲子还有歌词哪,一听就知道是自刚胡编的:

    我有一个小小心愿
    时刻伴随你的身边
    你用不屑的眼神看我
    亲爱的 我就这么招你讨厌
    也许你并不爱我
    我无法把你获得
    可这有什么关系呀
    能追求你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失去我该是多么糟糕
    不信你就试试
    世上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
    阿莲向琴声走去,她不再害怕。她有什么怕的呢,在那里长眠的是她的两个好姐姐呀。
    夜色里自刚坐在月月的坟旁一块大石头上。
    “自刚,”阿莲轻轻的叫他。
    自刚身子一震,琴声戛然而止,
    “月月,是你吗?”自刚的声音热烈而又怪异。
    阿莲后背冒上一股凉气,忙说:“不,不是。我是阿莲。”
    自刚对着她看,眼眸中在朦胧的夜色里现出期待的光,这光转瞬即逝,似两颗划天而过的流星。
    琴声又响起,此时的琴声不似刚才轻拨慢挑的如同回忆,琴声如狂涛乍起,似汹涌的愁绪一下子冲破了沉闷的大堤,

    东方发白 夜将过去
    亲爱的 我们将从此永远分离
    无论我走遍天涯海角
    我把我的心留给你
    但愿有一天
    我会在梦中回到这里
    你会从夜色中走来
    仍旧温柔美丽
    亲爱的 到那时我们再相聚
    再相聚
    歌声和琴声在沟谷中渐渐逝去。
    蓦地自刚从地上跳起来,抡起手中的琴向坐的那块石头砸去。琴凄惨的绝望的轰鸣,在沟谷中回荡着它最后的哀鸣。
    “自刚,你不要了也别砸它呀!”阿莲冲过去夺过自刚手中的琴。
    自刚对阿莲视而不见,拐着两条腿像个醉汉跌跌撞撞爬上沟去。
    阿莲捧着那把坏琴回到家,宝珠给她开了门。
    “莲姐。”宝珠瞧阿莲满脸是泪吓得说不出话。
    阿莲放下琴坐在炕沿上呆呆的看油灯。
    “宝珠,你想月月姐吗?我可是好想她呢。月月姐在时咱们多好呀。”阿莲哭起来,“宝珠,咱们走吧,莲姐带你回北京去,咱们在这儿怎么过呀。”
    宝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有陪着阿莲流泪。冷不丁黑子在院里叫起来,叫声使空旷漆黑的大院格外恐怖,她俩惊得睁大泪眼,接着抱在一起哭得更伤心了。
    早上,其其告诉阿莲自刚走了。昨晚自刚从沟里回来就收拾东西,他把被褥都捆好,跟其其说他这一走就不回来了。早上天蒙蒙亮自刚把行李放到驴车上和月月的弟弟一块走的。
    阿莲没说什么,独自走到村口。又刮起风,风还挺大,阿莲站在槐树下任凭寒风将双颊催得绯红。她感到迷茫感到失落,她悲哀的感到,她不仅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姐姐,同时也失去了一个最坏的哥哥。
    阿莲和其其说了一起回家的事,其其立刻就同意了。阿莲回来就收拾东西,今天走是来不及了,那么就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出发。
    宝珠帮着她。除了被褥今晚还要盖一次,别的零零碎碎都塞进箱子里。两人把箱子抬到翠花家,寄放在那里。被褥明天一早捆好再送去。其其把他的东西收拾好送到四奶奶家,放在大强住过的小房里,并跟四奶奶说好明早把灶具也搬去。看他们这个样子,是打算回家长住,一时半会不回来了。都作了安排就是黑子无处送。阿莲把黑子叫来,蹲下抚摸着黑子的头,黑子幸福的趴在她的脚边眯着眼摇尾巴。
    “咱们走了黑子怎么办呢?”阿莲发愁的对其其说。
    “那能怎么办,谁要它呀,”其其往墙那边一家一家的黑屋脊瞟了一眼,摇下头,“没人要,拴在院里还得喂,谁找这麻烦。”
    “咱们走了,时间长了,黑子会不会饿死呀?”宝珠也不放心。
    “不会饿死,时间长了成了野狗,会被人打死。”其其说的很有把握是的。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它?”阿莲喊起来。
    “吃狗肉呗。还有狗皮,冬天的狗皮最好。”其其说的既客观又冷酷。
    阿莲不忍心叫黑子落这么个结果,她带着黑子在村里走,看有没有哪家好心能收留它。谁也不要,还要喂,跑丢了还要找。走着走着阿莲领着黑子来到村西。村西也有条大沟,阿莲在这条沟里担过麦,犁过地,和月月一起在沟里给队里割过草。
    冬天就是天短,太阳已经偏西,阿莲站在沟边远眺,整个西天尽收眼底。太阳是鲜红色的,罩着一层淡紫色的雾气,一点也不耀眼,可以对着它看。
    都安排妥了,明天就要走了,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阿莲心里不好受,望着天边的落日,阿莲似乎与它依依惜别。红日正向深深的云海沉去,飞溅起万道霞光,染红了大半个天。
    阿莲向沟下走去,黑子跟在她身后。天色越来越暗,沟底已是迷茫一片。走在小路上,阿莲心神恍惚,顾盼间身前身后陡地立起黑压压见不到边际的高粱。噢,阿莲想起,那是夏天,她和月月到这里割草,曾在前边不远处休息,月月钻进高粱地砍回一些高粱杆……那时多好啊。阿莲宛如看到自己和月月坐在地边啃高粱杆,绿叶子乱抛在脚前,看她们俩那个样啊,像什么:两只小熊猫,两只小花鹿,要不就是两只小白兔?呸!什么都不像,纯粹的两个不知羞的馋丫头。
    阿莲笑了,眨眨眼幻觉消失了,面前是收割后的光秃秃的土地,荒凉灰暗。沟里越来越黑,仰首望去,只有沟顶还残留着点点淡淡的晚霞余辉。
    阿莲往前走去,那不是那个陡坡吗,模糊之中仍能看清坡上那蓬枣刺还有那个土窝。那次割草阿莲就是从那上头跌下来,两脚朝天栽在坡底哭着乱叫:“月月!我的脖子摔断了!”
    阿莲听到了月月的笑声,那么好听,
    “让我看看断了几截……让我看看断了几截……”
    笑声在沟谷中回荡久久不停。
    阿莲看到月月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月月……姐姐!”阿莲深情的叫。
    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风追着路边的草叶。沟顶的残辉早已熄灭,天彻底黑下来。
    阿莲领着黑子回村去,当她顺坡走上沟时又回头望着沟底,望着那条清晰的印在沟谷中的小路,迟迟不忍离去。

    山间盛开的花儿撒满了这条小路
    温暖的花的春风伴着蝴蝶飞
    你为什么去了远方 令我伤悲
    我和我这亲爱的小路盼你再相会

    你离去时的笑声撒满了这条小路
    盛开的花的笑容伴着歌声飞
    你为什么去了远方 令我伤悲
    我和我这亲爱的小路盼你早日归
    71

    阿莲回到村,村里安安静静的。天气冷,家家户户天一黑就早早关了门。村街宽了不少,向前伸去,和墙啊树的阴影模模糊糊混在一起插进无边的黑暗里。阿莲来到一个路口,稍微犹豫就拐向村南,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那边,是不是想去看看村南的那个破戏台?夏天,她和一群女孩子曾在戏台上跳舞唱歌,那时多好,每一天都充满欢乐。黑子在阿莲脚边悄无声息的窜前跑后,时而立定,警惕的竖起耳朵。
    有人在低声哭泣,断断续续,似在身边又像离得很远。阿莲心里一惊,站住脚细听:声没有了,是自己听错了吧?阿莲抬头看看黑森森的树,树枝在风中摇动,阿莲突然害怕起来,从刚才懵懵懂懂的幻觉中苏醒。还是赶紧回家吧。阿莲转身往回走,没迈几步那哭声又传来,清晰的送入她的耳中。是个女孩子在哭!阿莲心里一动:是谁呢,该不会是杏妮吧。阿莲蹑手蹑脚的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寻去,哭声没了,像随风飘散了。阿莲站在墙根等了等,黑子领悟错了主人的心意,鼻子里鸣鸣的想大叫几声为主人壮壮胆,阿莲弯下腰轻轻的拍拍黑子脑袋,听话的黑子马上不做声了。
    哭声传来,阿莲这回听清是在小场院上,阿莲紧张得心呯呯直跳,她害怕可还要去看个究竟:万一是杏妮呢?这会她认准那就是杏妮了。
    小场院里昏黑一团,阿莲睁大眼依稀辨出场上那个水窑边坐个人。那个人坐的位置多危险,她背对着阿莲坐在窑边,两腿悬在窖口里。她为什么要坐在那里,难道是……阿莲不敢往下想,她这会也顾不得想。她轻手轻脚全神贯注的接近那个女孩子,那个被她看成是杏妮的女孩子。她不错眼死盯住女孩子背影,暗暗乞求上苍,但愿这一切不是幻觉。
    女孩子只顾抹眼泪跟本没有发觉后面走来的人。最后几步阿莲猛扑上去,张臂将女孩子双肩抱住,她拼命将女孩子从窑口拖开,奋力拉出好几米远。
    黑子在她们身边转着圈撒着欢,愉快的叫着为主人精彩的“猎捕”表示庆祝。
    女孩子踢蹬两腿想站起来,阿莲紧紧搂住她。
    “杏妮,杏妮,我是莲姐呀!”阿莲在女孩子耳边急急的说。
    “莲姐!”女孩子喊出来,像迷途中遇到了最亲的人。
    贴得这么近,阿莲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美极了的大眼睛,
    “兰英?你怎么……你怎么……”阿莲结结巴巴说。
    兰英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伤心。阿莲扶兰英起来,发觉兰英身子笨多了,她那隆起的肚子即使在昏暗中也突显出来。
    阿莲拉着兰英回家,到了菊婶家门口兰英不哭了。阿莲推开街门拉着兰英进去,房里点着灯,菊婶在屋里和人说话:
    “我不找她,愿去哪儿去哪儿……我怎么这么命苦呀……碰上这么个东西把我脸面都丢尽了。”
    “她是不是去她姐家了,村里她能去哪?”这是队长太太兰兰的声音,“你叫她去卫红家,我去问过她跟本就没去过。”
    “她不去?她愿去哪去哪,死在外头算了!”
    菊婶声音老大,像是知道院里站着兰英和阿莲。
    阿莲愤愤不平,拉上兰英就闯进屋。
    “菊婶,你怎么能这么说!”阿莲也不管屋里有谁,进去就喊,“要不是我看见,兰英这会都跳窖了,是我把她拉回来的!”
    菊婶吃了一惊,愣在那里,半晌才明白过来。她拍着腿哭叫:“你愿死就死去,我这家不要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你有志气就死在卫红家去,我给你条绳子,你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兰英哆里哆嗦一个劲往阿莲身后躲。
    “你这不是胡说吗,哪有叫兰英去死的。”队长太太也生了气。
    菊婶撩起衣襟擦眼窝,呼呼的喘粗气,说:“我把她养这么大我愿逼她吗,刚抱来时还不会走呢……现今她这个样我能怎么着,就让她在家把孩子生下来?那我儿子媳妇回来还不把房拆了……卫红那一家子没事了,就等着一边看笑话了,没那好事!晌午我拉着她去找卫红家她还不跟我去,把我都能气死。我一说她就跟我哭,要不就一声不吭死牛是的……”菊婶东一句西一句道不尽满腹的怨恨。
    “这事还得跟卫红家商量,好好说,你在家逼兰英也不是事呀。”队长太太好言相劝。
    “还商量什么!”菊婶两眼冒火,“前些日子还让我进门,还能跟我说几句话。一问就是等卫红回来再说,一问就是等卫红回来再说,变着法的跟我拖。打前天我跟卫红他娘吵了一架,这回好,干脆关上门不让我进了。”菊婶突然哭起来,双手有节奏的拍着大腿,“这都是兰英她爹死了,她爹要是活着他们敢么!欺负我一个寡妇,我明天找到他家里就不走了!”
    “你别着急,”队长太太说,“这事我回去跟狗旦他爹说说,让队里给解决解决,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阿莲一直站在那里听她们说,始终没听懂是怎么回事。
    队长太太又劝了菊婶几句站起要走,菊婶起来送时这才想起阿莲,
    “阿莲,你坐吧,”菊婶客气一句说,“今天多亏了你了,我说让她去那都是气话……唉,乡下跟你们城里可不一样啊。”
    阿莲没坐,跟队长太太一起出来了,她这会特气菊婶,管他什么原因,反正兰英怪可怜的。
    小庄人的习俗,女人把孩子生在夫家才能成了喜,如果生在别处就会给这家带来晦气。像兰英这样大着肚子找不到夫家的女孩子没人愿意收留她,兰英的娘家不会收留她,连她的养母菊婶也不会让她把孩子生在家里,一定要她把孩子生在卫红家。这件事也不能怪菊婶心狠,卫红一家也真是气人,眼看着兰英到了日子,他们关上门就是不让她进。菊婶回来就骂兰英,也是她昏了头,险些把兰英逼上了绝路。
    阿莲回到枣树林就对其其说了兰英的事,她说她想晚一天走,她不放心兰英,怕菊婶再把兰英赶出来。其其没意见,早一天走晚一天走关系不大,又没什么急事。
    阿莲一晚上没睡好,老做恶梦,没完没了的往村南那口水窖跑。老看到窖边坐个人:一会是杏妮,一会又像是宝珠,一会干脆自己坐在那里,望着黑洞洞的水窖不敢动,只要稍微一动就会滑下去……
    阿莲吓得出了身冷汗,猛睁眼,窗缝发白,天总算亮了。
    吃过早饭阿莲就急不可待的去打听兰英消息,她去了队长家。队长太太在家,坐在院里暖暖的阳光下纳鞋底,她的宝贝狗旦吃得饱饱的放在她身边一个木制小童车中,老老实实的看着妈妈。兰兰独自一人正闲得没趣,看阿莲进来她可高兴,忙着递过一只小凳。
    “兰兰嫂,兰英是怎么回事呀?”阿莲坐下就问。
    “昨天菊婶在卫红家门口骂,你没听见?”队长太太有意压低嗓音,用两眼睁圆来烘托事件的严重性。
    “没注意。她为什么骂呀?”阿莲也被感染的放低了声。
    “兰英快到日子了。这可怎么好哇,”队长太太苦着脸说,“卫红跑到县里去了,卫红家又不让兰英进,兰英的孩子可生到哪呀。”
    “那为什么不叫卫红回来,他们原先不是说好秋天结婚吗?”阿莲着急说。
    “回来什么,”队长太太冷笑道,“这是故意躲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从老支书死后卫红的意思就变了,”队长太太靠近阿莲用嘴巴吹着阿莲耳朵说,“反悔了。”
    “为什么呀?这事怎么能反悔呢,兰英都快生了,”阿莲心急的就如她的事一样,“队长也不管管,这事也没人管了吗?”
    “怎么没管,昨天晌午狗旦他爹就去劝了半天,晚上还叫我去看看,就怕出个什么事。你听说了吗,有人说咱们小庄村东口沟里出了个狐仙,有人见过,穿一身白,半夜里爬上沟来满村转……”队长太太说到这里打了个冷战,大白天的坐在太阳底下惊恐的四处乱看,“这老话不信不成,你看咱们小庄近些日子老死人,昨晚上要不是让你碰上兰英让不定就完了,追她爹去了,连肚里的孩子一块。唉,两条人命啊。”队长太太说到这里挤出两滴泪,女人就是心软。
    狗旦见他妈妈的神色不对,吭吭哧哧向妈妈伸出小手。队长太太把狗旦从童车里抱出来横在怀里喂奶,狗旦不想吃,含了两口甩开扭过小脸瞪着小眼睛满是敌意的盯着阿莲。
    “那今天呢,今天菊婶没再骂兰英吧?”阿莲问。
    “我早上没顾上看去。狗旦他爹一大早就和几个队干部把卫红他爹和菊婶叫到队部去了,说是调解,这不调解了一早上连饭都没回来吃。”
    从队长家出来阿莲又去了菊婶家。菊婶不在家,只有兰英一个人坐在炕头两手护着肚子出神。阿莲在兰英身边坐下,看看她再看看她,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兰英亲昵的叫声莲姐,眼中没有悲哀只有茫然和恐惧,倒像是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等着大人的惩罚。
    “兰英,我明天回北京,原来说好今天走的……”阿莲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像是要问兰英捎不捎东西。
    阿莲此时担心的是兰英再被菊婶赶出门,她想起队长太太说的“狐仙”,她怕真有那个东西把兰英抓走。
    阿莲和兰英扯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没等菊婶回来她就走了。阿莲不愿见菊婶,想起菊婶把兰英半夜赶出家门她就有气。
    回到家阿莲和其其、宝珠说到“狐仙”,其其笑了,宝珠可真信了,问“狐仙”是什么样,是不是一个白胡子老头。
    其其问起兰英,“怎么样,没事吧?”
    “兰兰嫂说队里干部给调解呢。”
    “这就行了。两家坐在一起找个办法,吵哇打呀也解决不了问题。”其其挥挥手,“好啦,咱们走咱们的。留在这儿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小心还叫‘狐仙’把咱们抓了去。”其其笑起来,阿莲和宝珠也笑了。
    “好吧,明天回家。”阿莲也想开了。
    一直到晚上天黑阿莲都没再想这件事,她发愁的还是黑子:把它送给谁家寄养呢,谁家要收留它,哪么给人家点钱也行啊。其其还是坚持让黑子自己胡跑去,如果能活着等他们回来那就算它命大。
    临睡前阿莲还是惦念兰英,她想再去看看,她向自己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她让宝珠在家关好门等她,为了壮胆她又带上了黑子。街上和昨晚一样黑,家家户户都熄灯睡了,乡下人大多有早睡早起的习惯,没事是不会点灯呆坐的。
    阿莲来到菊婶家,门里插得实实的。阿莲扒门缝往里看,里面乌黑,人家早睡了。
    阿莲回去了。她本想再到村南小场院上去看看,想起兰兰嫂说的“狐仙”赶紧打消了念头。
    路过雪梅住过的那个小院时,黑子恋旧,跑过去用爪子抓抓街门。阿莲扭头叫黑子,发现街门上挂的锁没了,她停住脚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过去推了推门。门开条缝,黑子欢跳着跑进院,阿莲往里看,不禁吓得毛骨悚然。雪梅住的小窑洞窗上亮着灯光。阿莲乍着胆子走进去,她悄悄来到窗前屏住呼吸往里看,窑洞里灯光下床头坐着个女孩子,女孩子低着头一动不动,这是谁呢?
    黑子在院里叫了两声,那女孩子猛抬头睁大两只惊恐的眼睛——是兰英!
    阿莲使劲敲门:“兰英!开门,我是阿莲!”
    “莲姐!”兰英扑向门边,她迅即把门打开像遇上了最亲的人。
    阿莲把兰英搂在怀中,兰英手脸冰冷,身子不停的颤抖。
    窑里空空洞洞,到处都是怕人的黑影,雪梅的那张小床上铺条薄褥,上面放着一个小被子卷一只黑枕头……阿莲明白了,这就是两家调解的结果。
    “兰英,你怎么连街门都不关呀?”阿莲说。
    “我不敢去呀。”兰英还在发抖。
    “兰英,你怕吗?”
    “我好怕哟,莲姐,我好怕哟。”兰英哭了,泪一股劲往下流。
    “走,跟莲姐走!”阿莲把兰英的被褥卷卷抱起拉上兰英就走,匆忙中连灯都没吹。
    黑子可激动,跟着她们前后跑,中途还停下来骄傲的冲街里吠了几声,那意思是向众人宣告,它的主人又领回一个俊丫头。
    早上,在厨房,阿莲碰上正在刷牙的其其。
    “其其,你今天和宝珠走吧,我不走了,我留下陪兰英。”
    宝珠跟着走来,
    “莲姐,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也陪兰英。”
    其其赶紧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啦?”
    “昨晚上我带着黑子想去看看兰英,菊婶家关了门。回来时黑子发现雪梅住的那院门没关,我进去一看,兰英在雪梅窑里呢。兰英都快吓死了。”
    “兰英到那里去干什么?”其其一时还没明白。
    “这肯定是队里调解的。菊婶不要她,卫红家不要她,队里就把她放在那儿啦。”
    街上有人哑着嗓子哭,像是菊婶。
    “是菊婶在哭吗?”阿莲边听边说,“她哭什么,是不是找不见兰英急的?”
    “我去跟她说,兰英在咱们这儿呢。”宝珠说着跑走了。
    “就应该不告诉她,”阿莲撇撇嘴,“叫她狠着急去!”
    很快菊婶就跟着宝珠匆匆赶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热心肠的人。刚巧兰英听见声走过来,菊婶见了她两手一拍说:“兰英,你差点把我急死哟。一大早我就过来看,看门开着,灯点着就把我吓坏了。”她转而面向阿莲,“我以为出什么事了,满街满村的喊,队长都要派人到南村她娘家姐家问去。早知道她在你们这儿,何必着这么大急……”
    “我们说没事你还不信,”看热闹的七嘴八舌笑着说,“被褥都拿走了,准是另找地方睡去了。”
    “菊婶,叫兰英住在我们这儿,”阿莲绷着脸大声说,“我们不嫌她。”
    “好,好,”菊婶干笑着有点抹不开面子,“叫她在你们这儿住两天也行,晚上来白天叫她回去。”
    “白天也不叫她走。我跟兰英都说好了,她和我们在一起不回去了。”阿莲那样子相当认真。
    菊婶看看兰英,兰英低下头躲到阿莲身后去了。
    “那吃饭……”菊婶有点疑惑。
    “她和我们一块吃。你就别管了,你就别管了。”阿莲生怕菊婶找个理由把兰英抓走。
    “这怎么好让她在你们这里吃,要不我给你们拿几个馍馍来。”菊婶嘴上假客气,心眼里随了意,她正好顺水推舟。
    “对呀,菊婶,把你磨好的面送一袋子来。”
    “就是,再把你窖里的红薯拾半筐来。”
    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跟着瞎起哄。
    菊婶嘿嘿笑,光听着不说话。菊婶是个大度的人,再加上儿子儿媳都是在外工作的人,家里不穷,拿点东西她还是有的。
    菊婶走后其其说:“既然不走了,我把东西还搬回来吧。”
    “其其哥,我帮你抬箱子去。”宝珠赶紧笑着说。
    说到不走了他们两个还挺高兴。
    黑子跑了来,向阿莲摇摇尾巴。阿莲蹲下摸摸它,微笑说:“黑子,我们不走啦,没事啦。”她又抬头对身边的兰英亲热的说:“兰英,没事啦。”
    兰英真的到了日子,在阿莲这里住了没几天就喊起肚子难受。阿莲慌了,她哪见过这个,宝珠也手足无措,一个劲给兰英揉肚子,越揉兰英越难受。阿莲赶紧去找菊婶。菊婶不慌不忙跟阿莲走来,看看兰英说:“这还早着呢,我回去把门锁上再过来。你们不要慌,她这是头生,且得折腾一阵子呢。”
    菊婶走了。兰英难受的次数越来越多,只要难受起来她躺不成坐不成,宝珠还扶着她去了趟厕所也不管用。
    阿莲再去找菊婶,刚出院子碰上菊婶来了。
    菊婶拿来把剪子,用红布包着,她叫宝珠去烧点儿热水,叫阿莲去找点干净沙子。
    “上哪儿去找哇。”阿莲想了想,想不出村里哪儿有沙子,而且还得是干净的。
    菊婶想想也确实没有,小庄有好些年没人盖房了。
    “那就弄筐土吧,把土块拍得细细的也能用。”
    “要土干什么?”阿莲这时才想起问。
    “垫在兰英身子下呀。等生时就把血水都吸进去了,不能叫它流到炕上呀。”
    “用土多脏呀。用些棉花,布,用纸也行吧?”
    “用棉花,那不都糟蹋了。多找些纸来倒是行。”菊婶说到这里不说了,直着眼看阿莲。
    “得用好多纸吧?”阿莲像是问菊婶又像是自问。
    “得用一些呢,少了就透过去了。你们学生纸多,我们村里人也就是小学生有两本书几个本子,本子还是上公社买回来两张白纸,自己裁开订成的。”菊婶诉起了难处,倒像阿莲要她找纸是的。
    阿莲去了队部。小庄只有队里用公费订了一份报纸,阿莲记得自刚在时经常去队部拿回报纸,她也想去试试。队部没有报纸,报纸随来随被人拿走,哪还有。
    阿莲往回走,心里犯愁,到哪弄些纸呢?她箱子里倒有几本书,唐诗宋词的,把它们毁了她还真舍不得。那到哪儿弄几本没用的书呢?
    阿莲这么想着刚好经过雪梅住过的小院门口,猛然想起这里有几本子书没用。她心中一喜拉开门上那把坏锁走进去,想看看还在不在。前些天她接兰英出来的那晚上,她记得还看到那几本书,就在窗台上放着。
    阿莲跑进雪梅的小窑洞,书还真在呢。她把书拿下来拍打拍打上面的土,抱着高高兴兴回了家。
    “菊婶,看,这不是书吗。”阿莲见了菊婶就笑了。
    “你怎么用这书给兰英垫身子。”菊婶说。
    “那用什么呀?”阿莲再也想不出别的法了,“就用这个吧。”阿莲说着就把书拆散了。
    兰英这时痛得更厉害了,嘴里叫着直哭。阿莲帮菊婶把拆散的书垫在她身子下,菊婶拉了条被子给兰英盖上。菊婶问阿莲:“这会没人来吧。”阿莲想想摇摇头,说:“没人来,其其知道兰英要生了,他不会来,这会谁会上这儿来。”
    都安排好了,现在就是等了,等着孩子降生了。
    坐着没事菊婶和阿莲聊天。
    “乡下人简单,”菊婶说前先来声叹息,“不像你们城里人那么讲究,生个孩子还要去医院,村里人除非难产生不出来才去公社医院呢。乡下女人都是在家生孩子。早些年,老时候咱们村里有个接生婆,村里都是请她给女人接生。后来接生婆接生的孩子爱得‘四六风’,也就没人请她了。也是她后来太老了,没人请她了。如今村里人生孩子都是在家,有的让自己婆婆接生,有的让自己老嫂子接生。”
    “她们会吗?”阿莲不太相信。
    “什么会不会的。瓜熟蒂落,到时候孩子自己就钻出来了。”菊婶哈哈一乐,“你知道兰英是怎么生的,她娘怀她时前边已经有三个女儿一个娃子,她该是老五了。这女人生孩子越生越容易,那天她娘正烧火做饭呢,就觉得肚子不好受,也没在意,想着把饭做熟再去叫人。谁知一锅水没烧开就觉得肚子痛,赶紧跑到里屋爬上炕,被子还没拽开兰英可出来了。”
    阿莲听得目瞪口呆。
    “菊婶,不是南村有个卫生所吗?”
    “你是说大队那个医生,谁叫他接生呀,再说他是个男的,女人哪能叫他接生呀。”
    阿莲问:“菊婶,什么是‘四六风’呀?”
    “就是孩子生下来,好好的到四天要不六天头上就抽起风,抽着抽着就死了。”
    “为什么会死呀,是得了什么病吧?”
    “谁知道。有人说是接生婆的剪子不干净,有什么破伤风。”
    说起剪子阿莲想起菊婶拿来的那把,她不客气的说:“菊婶,你拿的那把剪子干净吗?”
    “有什么不干净,”菊婶有点不高兴,“平时就是做做针线活,又没胡剪过什么。”
    “那你也不消毒呀?”
    “怎么消毒,顶多搁在火上烧烧。还不能使劲烧,烧了就退火了,以后剪子干别的就铰不动了。”
    阿莲拉开抽屉拿出把小剪子,说:“这个行吗?这是那回大强从县里回来给月月买的,我去烧烧。”
    没等菊婶点头阿莲就走了。她得快点,兰英这会哼得一声跟一声的。
    在厨房,宝珠晚饭快做熟了。其其在厨房跟宝珠说话,见阿莲走来就问兰英生了没有。阿莲说声“快了”就蹲下在灶火里烧剪子。
    “莲姐,饭做熟了我给你们端过去吧。”宝珠说。
    “你和其其先吃吧,”阿莲说,“我们这会哪顾得上吃饭哟。”
    阿莲把剪子烧了烧用根柴棍挑着又跑了回去。
    没多久兰英生了,是个男孩儿,大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他哭声中充满了骄傲,似乎是在向世人表明,他一落生就处在爱的怀抱。
    兰英生孩子没受多大罪。她年龄小可体形好,有一个挺宽的臀部。怀上孩子后她家里地里干不停,再加上吃得不好营养缺乏,所以孩子很小,因此生时自然容易许多。
    阿莲用小被子把孩子包好,她亲了亲孩子的小脑袋,孩子不愿意了,咧开嘴一哭满头满脸的褶皱。
    “哟,菊婶,他像个小老头呀。”阿莲笑着说。
    菊婶嘱咐了兰英几句,连饭都没吃就走了。那孩子她连正眼都没瞧他。
    第二天,菊婶早早来了,她拿来半袋小米,拳头大的一块红糖用草纸包着,她还提来个小篮,把家里近来攒下的二十来个鸡蛋都拿了来。阿莲很感动,对菊婶的看法也变了。本来吗,菊婶把兰英从小养这么大,怎能没感情呢。
    菊婶还拿来几件小衣服,两个小被子,都是给孩子的。菊婶说这些东西还都是兰英小时候用过的穿过的:乡下人可真能攒东西。
    菊婶走时给阿莲她们窑门上拴个红布条,说这可以避邪,同时红布条也是个标识,告诉外人这窑里有个做月子女人,省得有人不知道贸然闯入沾上晦气。
    三天后兰英的二姐来看她,也拿来不少东西,尤其特别的是她挎的篮里卧着一对母鸡。兰英的二姐和兰英长得很像,也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她比兰英胖多了,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实际上她比阿莲还小一岁,乡下女人老得快着呢。
    二姐告诉兰英,娘嫌丢人不想见她心里可惦记她,那两只鸡就是娘给的。大姐、三姐都嫁得远,等孩子满月时再来看她。
    兰英的二姐坐着说了会话就走了,临别时一再跟阿莲客气,说兰英给添麻烦了。阿莲留她吃了饭再走,她没吃饭,去了菊婶家。
    72

    送来的两只鸡阿莲不知如何是好,其其和宝珠都不会杀。阿莲愁眉苦脸的盯着它们看,看了会儿干脆把鸡从篮里提出解开绑绳放了。两只鸡活动活动捆麻的爪子,使劲抖一下身上的羽毛,一前一后跑进枣树林下的草窝。
    阿莲给兰英的孩子起名叫小不点。小不点可乖了,很少哭。兰英的奶水可旺,在兰英的奶水哺育下,小不点再不是刚生下来时的那个样,他简直像被吹的一样,没过多久就成了一个憨头憨脑的胖娃娃。阿莲每天抱哇亲呀爱得不得了。小不点已经会笑了,阿莲抱他到院子里晒太阳,指着让他看枣树,看母鸡在草窝里刨土。
    小不点满月时兰英抱他回了趟菊婶家,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兰英的几个姐姐悄悄来看了看她,又不是什么好事,没人为小不点办满月。兰英不在乎,她和阿莲、宝珠在一起很快活。
    天已经很冷,小窑洞里一点也不暖和,白天她们做完饭把炭火从灶里扒到一个瓦盆中,端回窑里散点热气,也管不了多大用。冷极了她们就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挤在一起,互相暖着。
    其其白天老去社员家打牌,有时吃饭时也不回来,宝珠还得满处找他去。晚上其其都要到阿莲她们窑里坐一坐,他坐在凳子上抽烟讲典故。他肚子里的典故真多,似乎永远也说不完。后来他给阿莲她们讲聊斋故事,大晚上鬼呀狐呀讲得怪吓人的。三个女孩子瞪起眼睛听,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兰英不怎么怕,听完就完了,宝珠最信狐啊鬼的,听了以后吓得晚上不敢自己出去上厕所,非叫阿莲陪着她。
    冬天的夜好冷呀,何况还刮着西北风。窑洞的窗户早用砖砌死了,门也顶了又顶,但是寒气还是从每一条缝隙挤进来。阿莲她们三个索性睡在一个被窝里,把另两条被子都搭在上面,上面还压上她们的花棉裤花棉袄,她们睡在下面像钻在棉花山下的三只小白兔,中间还夹着一只小老鼠——小不点。
    就这样她们有时还冷,她们把头缩进被中,外面只露着头顶。冬天夜长她们睡不着,就在被中叽叽哝哝说话,要不就静静的听:狂风在树枝间拍着巴掌吹着哨,有时还故意弄出点奇怪的响动。黑子在院里跳起来尖声叫,窑洞里躲在炕后的两只母鸡睡意浓浓的咕咕两声。
    早上天已大亮,从门缝里射进很亮的光,阿莲从被子底下伸出头被凉气一激赶紧又缩回去。宝珠和兰英也钻在被子下不动,她们过去在家可不是这样,天一亮再冷也得起床。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跟阿莲学的,她们学好不易,学懒快着呢。其实她们早睡不着了,小不点也醒了,在被子里蹬腿伸胳膊,没一会老实。两只母鸡在屋里地上散步,一次又一次到桌子底下啄狗食盆子上的剩饭渣子,把那个破洋瓷盆子啄得敲锣般响。
    阿莲内急,实在坚持不住了,她咬咬牙猛的从被子下钻出来,披上她的花棉袄开了窑门,刚要冲出去,忽然万分惊喜的大叫:“宝珠,兰英,快起来!外面下雪啦。”
    雪是夜里下的,在人们酣睡时悄悄复盖了大地。
    阿莲她们穿好衣服跑出去,站在院里欣喜的看着眼前银色的世界。这场雪真不小,地上的积雪有半尺多厚。阿莲最喜欢雪了。雪温柔的遮盖了万物,瞬间天地间变得洁净肃穆,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雪后的空气冰冷透明,当你张开嘴大口大口的把它吞进胸中,它便由心那里向周身散去,很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被它洗净。你好像变了一个人,也像雪一样洁白透明。
    乡下的雪不同于城市,在城里雪被人们扫到路边堆起来,在农村在小庄,雪始终洁白如初的覆盖在大地上。早晨,它们欢欣鼓舞的迎着初升的冬日,在田野在高坡,像朝霞一样抹上美妙的颜色,太阳升高了它们抖掉绚丽的外衣,露出它们似宝石似白银的本色,闪着耀眼的光泽,人们眯着眼看它,像看一面大大的亮亮的镜子。随着一天天过去,雪在温暖的阳光抚爱下慢慢溶去,化为滴滴甘露滋润着冻僵的土地。雪越来越薄,露出干黄的草尖,渐渐的雪向草丛深处退去,好像害羞。一直到这时雪仍是那么洁净,和它们从天上飞来时一样,没有糟到世间的一丁点玷污。
    阿莲和宝珠找扫帚拿铁锨开了一条路,从窑门口一直扫到厨房。宝珠还把路扫到其其窑门前,她敲敲门,其其在里面老牛是的哼两声。他昨晚打牌可能回来太晚,这会还没醒。
    下雪了,黑子可高兴,在雪地里胡跑乱蹦,吓得两只母鸡咯咯乱叫,鼓着两只翅膀在深雪中踉踉跄跄地逃。
    阿莲看着它们想起其其说过的典故,说雪后狗与鸡跑过的地方地上撒满桃花与竹叶。阿莲想那一定是在富于诗意的小院里吧,在这枣树林黑子和母鸡可没跑出那些好东西,它们在雪上留下步不少乱七八糟的黑洞洞。
    宝珠做饭擀的面条,没有菜,放点油放点盐放了不少红辣椒。她们三个人每人吃了两大碗又辣又烫的稀汤面,顿时身上不冷了。其其也起来吃了饭,吃完饭他又打牌去了。他这些日子打牌上了瘾,据说是带钱的。阿莲问过他:赢了输了?其其笑笑,得意的告诉她,当然赢的时候多。阿莲相信他的话,其其打牌不急不躁,可会算计了。
    今天下了雪,阿莲做饭烧火时特意多往灶里塞些柴,饭熟后她从灶膛里扒出一瓦盆红火炭,端着一路小跑把瓦盆送回窑洞。等她们吃完饭返回窑洞时,窑洞里已经被烘得暖融融的。小不点乖乖的躺在炕上,舞着小手呀呀的自己说个不停。
    她们仍旧爬上炕,盘腿而坐围上被子。母鸡早跟着她们进来了,连黑子也特许进了屋。
    外面起了风,风还不小,把树枝上的积雪吹下,扬起一团团雪雾。三个小姐妹躲在小窑洞里说着话,俗话说得好:肚里有食,身上不冷。管它外头刮不刮风。
    阿莲给两个妹妹讲北京,说北京冬天房里可暖和,她在北京过冬时在家里不穿棉袄只穿毛衣。
    “你家里是不是生个可大可大的炉子?”兰英问。
    “没有,我们家有暖气,”阿莲可骄傲的说,“暖气特别干净,还不用生。”
    “暖气是什么呀?”宝珠问,她当然不懂。
    “暖气就是可多铁管子,有好些气在里面来回跑,”阿莲为了能解释清,两手急得乱比划。
    “莲姐,那气是从哪儿来的,”兰英问,“是不是有人吹的?”
    阿莲笑起来,搂住自己两个可爱的小妹妹。
    兰英什么都没见过,她的理想就是能去趟县城,听别人说那里有个百货公司,可大可大了。还有她很想去火车站看一回火车,听说火车可高了,开火车的人搬个凳子才能上去。她想去看看,看那些人说的是真的还是骗人呢。
    阿莲问兰英:“你家冬天生炉子吗?”
    “不生呀,我们家房里比这儿还冷呢。”
    “我在你家房头见过,有个小炉子,用泥做的,那是干什么用的?”
    “那个小炉子到过年那几天才生着,放在炕沿上为来的亲戚烤手用。那个小炉子可费煤了,我娘去年买了二十斤煤才烧了十几天就没了。”兰英回忆着。
    “那么冷你在家干啥,一个人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吧?”
    “那里哟,我要坐在炕上我娘会骂的。我得纺棉花呀。莲姐,我去年纺了二十多斤棉花呢,把手都冻了。我娘要我纺的还多呢。我不理她,老往外跑,到别人家玩去。”兰英笑起来,用粗糙的手指理理浓黑的鬓发。
    宝珠在一边微笑着听她们说话。
    “宝珠,你没嫁人前在家听你娘的话吗?”阿莲心细,跟宝珠从不提她以前的夫家。
    宝珠脸微红,笑着答:“我娘可好啦。我在家怕我嫂子。”
    “那你冬天在家里做活吗?”阿莲问。
    “我得上地呀。我娘还有我哥我嫂子都得上地呢,要不队里会说了。”
    阿莲问起别的:“宝珠,你家房里冬天冷吗?”
    “不冷。到冬天我们在屋里做饭,灶就盘在炕头边,饭做熟了炕也烧热了,坐在炕上可暖和啦。”宝珠甜甜的笑了,大概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娘亲亲热热坐在热炕头时的情景。
    院里好像有人在说话,黑子弓起背支起耳朵运足气准备好好汪汪几声。阿莲跳下炕拉开门往外看,是一个女孩子走进院来。这女孩子边走边左右张望。她头上绑着条黑红相间的旧头巾,鼻子嘴都包在头巾里,只露出额前的刘海和两只亮亮的眼睛。她胳膊上挎个小篮子,两手相互揣进袖筒。她脚上穿着双解放鞋,肯定走了很远的路,鞋上沾了不少雪,连裤腿子都湿了半截。
    乍一看阿莲还以为是兰英的哪个姐,她还挺奇怪,为什么挑这么个天气大老远的来看兰英。女孩子这时看到了阿莲,尖叫一声“莲姐!”一步一滑的奔过来。
    阿莲迎上前,双手抓住女孩子冰冷的手,还是没认出是谁。
    “莲姐,莲姐,我是囡囡,我是囡囡呀!”女孩子笑眼里满是热泪。
    “囡囡!”阿莲终于认出来,又惊又喜,赶快把囡囡拉进窑洞。
    囡囡在北京见过宝珠,进了窑洞就亲切的叫了声“宝珠姐姐”。宝珠笑着答应,关心的说:“快脱了鞋上炕吧,看你的鞋都湿完了。”
    囡囡放下篮子解下围巾露出冻得红扑扑的脸蛋。她坐在炕边脱下湿鞋,她连袜子都没穿,两只脚冻得跟红萝卜是的。
    “快上来,把脚放被子里暖一暖。”兰英说,把小不点抱起来给囡囡腾地方。
    阿莲看囡囡掀起被子就要往她的湿裤腿子上盖,忙挡住说:“囡囡,你把棉裤也脱了吧,别把被子弄湿了。”
    囡囡左右看看窑里没别人,爽快的脱下湿棉裤。阿莲拿被子围住囡囡的两条光腿,笑着说:“你怎么就穿条棉裤,里头连条秋裤也没有,等会我给你找条秋裤穿上。”兰英也笑着说:“今天晚上咱们又多个人,被子不够,我回去再拿条被子来。”宝珠没笑,她敏锐的注意到囡囡那隆起的腹部,难道她……
    阿莲给囡囡和兰英相互介绍,还抱过小不点让囡囡瞧。
    “囡囡,你是怎么来的呀?”宝珠想问点正经话,她心里笼罩着一团不祥的疑云。
    “我是坐车来的呀。”囡囡嗓门可大,眉飞色舞的讲她的冒险经过,“我先是走着,走呀走呀后来就坐汽车,后来又坐火车,坐呀坐呀,人家说我该下了,我就下了车。就是今天早上吗,下了火车一看路上都是雪呀。我问车站上的一个阿姨,她说我要去的地方还远呢,得等雪化了才有车。我一看什么时候才能雪化呀,我就走着来了。”
    “哎哟,你是这么走来的呀!”阿莲万分惊讶,“这儿离火车站有四十多里哪!”
    阿莲想起他们那次从华山回来时,走到半路累得坐在地上睡着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呀?”兰英笑着说,“要是我,打死我也不敢跑这么远的路。”
    “我有地址呀。”囡囡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手巾包,小心打开,里面是个信皮子,“这是我在北京走时偷偷拿的。是其其哥给阿姨写信时用的……”说到这儿囡囡脸上现出一种深深的渴求,“莲姐,其其哥呢?我到村里问,人家领我到那边窑洞里看,那边没有人……莲姐,其其哥呢?”
    “其其打牌去了,”阿莲笑着说,“他天天吃了饭就去打牌。”阿莲对宝珠说,“宝珠,你去叫其其回来。别告诉他是谁来了,就说,就说,来的是他可好可好的朋友。”
    宝珠暼了一眼囡囡,低着头走了。
    阿莲跳下炕,从地上提起囡囡的篮子放到桌子上,篮子还怪沉。
    “囡囡,你的篮里是什么呀?”
    “是枣呀,是我姐姐给的。我姐姐说‘老远的去了,总得带点东西,空着手多难看’,我的车钱也是我姐给的。枣是我们那里山上树结的,可甜了。莲姐你尝尝。”
    阿莲揭开篮上盖的布,里面果然是满满一篮红亮红亮的枣子。阿莲想:可爱的囡囡顶着风踏着雪挎着这么沉的一个篮子走了四十多里路,多不容易呀。
    其其回来了,他腿长步子大走在前面,宝珠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谁呀,谁呀,还不叫宝珠告诉?”其其笑着走进窑洞,猛的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嚷道,“囡囡,你怎么大雪天跑到我们这里来?”
    “其其哥。”囡囡深情的叫,泪如泉涌就往起坐。
    “别起来呀。”阿莲赶紧抱住囡囡,用被子把她的光腿围住。
    “你是怎么来的,就你一个人,还是有谁送你来的?”其其笑着问,还往门外看了看。
    “是我一个人来的。我爹不要我了,我爹把我赶出来了。”囡囡哭着说。
    “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了?赶你出来干什么?”其其不笑了,一个劲问。
    “因为我肚子里有了孩子,越来越大瞒不住了!”囡囡嚷了起来,根本不在乎。
    “孩子?怎么回事,谁的孩子?”其其有些糊涂了。
    “你的吗。其其哥,我姐叫我找你来,我只有找你了。其其哥,我爹不要我了。”囡囡又哭起来。
    “你瞎说什么,怎么能是我的孩子。”其其说,马上又改口说,“囡囡,你别哭,你先在这儿住下,等天晴了,雪化了,我和你一起坐车去你家,把事说清楚,现在哭呀闹呀也解决不了问题,是不是。”
    “其其哥,我听你的,反正我回不了家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以后就跟着你了。”囡囡不哭了,挺坚决的说。
    “怎么回事,其其,囡囡说的是真的?”阿莲这时说话了。
    “这事我不是说了吗,等天晴了,路好走了,我和囡囡去一趟,现在说什么也没用。”其其皱着眉头说。
    大家都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其其走了,只说了一句:“我跟他们说一句。”就又找他的牌友去了。
    囡囡把棉裤又穿上了,她想追其其去。阿莲拦住她说:“你追他去看什么,他和一群男人打牌呢。”阿莲接着说,“你怎么连袜子都不穿,这么冷的天不穿袜子脚都冻了。”阿莲说着从自己箱子里翻出一双袜子递给囡囡。囡囡可高兴,拿过袜子就往脚上套。阿莲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报纸包,打开说:“这是月月的棉鞋,你试试,看能不能穿?”囡囡接过棉鞋穿到脚上,跳到地上还走了几步。鞋有点小,囡囡不在意,她忽然想起来,问:“莲姐,月月姐呢,她是不是回家了?”阿莲眼里泪光一闪,叹息说:“囡囡,月月死了,都好几个月了。”囡囡愣住了,大眼睛惊恐的盯住阿莲低声说:“这是真的么,莲姐?”阿莲点点头。她对囡囡笑笑,把囡囡拉到身边坐下轻声细语的说:“月月是在队里干活时,出了事故了,没救过来。”
    宝珠一句话也不说,她心里空落落的,呆着眼看兰英奶孩子。兰英盘腿在炕上坐着,她把小不点放到腿上,小不点头枕在兰英的臂弯中,小脸贴着妈妈胸吸奶。兰英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宝宝,玩弄着宝宝的小手,亲一亲,把宝宝的小手放在嘴里,含着宝宝的小手指头。宝珠看一眼囡囡那隆起来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她认了,这就是命呀。
    几天过去雪没有化的意思,反而天又下起小雪来,风也大起来,一个劲的刮个没完。其其还是白天吃完饭嘴一抹就去村里社员家打牌,据他说这几天他手气一直不好,他想捞回来。阿莲她们白天没处去,除了做饭吃饭他们去厨房,平时她们都在小窑里炕上坐着,用被子围着,挤着,到也不冷。
    话说夠了阿莲把那付破扑克牌找出来,教妹妹们打牌。难的妹妹们不会,阿莲就教她们玩简单的。阿莲教她们玩“信不信”。宝珠老老实实有什么牌出什么牌,囡囡则高着大嗓门老胡说,一回就能拍下一把牌,喊着“七个六!”鬼都知道那是假的。
    阿莲还用牌给大家算卦,给谁算就让谁倒倒牌,然后阿莲把牌在炕上摆成个三角形,她这种玩法还是跟自刚学的。阿莲会“算”可不会解说,当初自刚教她解说时不正经教她,老故意气她,后来还是其其大概的跟她讲了讲,她没听太懂,现在也忘得差不多了。
    “莲姐,这是什么意思呀?”囡囡看着炕上剩下的几张牌问。她是头一个叫阿莲给她算的。
    阿莲绷着脸,表情特别严肃。她拿起一张六,想了半天说:“六吗,就是六六大顺,真的,大家喝酒划拳时都这么喊。”阿莲笑了,对囡囡说,“对啦,六六顺,你将来生孩子时一定可顺可顺。”
    说起生孩子囡囡转身问兰英:“兰英姐姐,生孩子时可痛吧?”
    “可疼可疼喽,”兰英皱起眉头说,“比什么都痛呢。”
    宝珠笑着对囡囡说:“我扶着兰英上了两回厕所呢。我看她蹲在石头上哼哟真怕她一使劲把小不点生在凉地上。”
    囡囡苦着脸看看小不点的胖脸蛋问宝珠:“宝珠姐姐,小不点刚生出来时没这么大吧?”
    兰英先笑着叫上了:“小不点生时就这么大还不把我痛死呀。”
    阿莲也说:“小不点生时可小了,像个小老头。”她又为囡囡宽心说:“你别怕,你比兰英劲大,等生的时候你一攥拳头一咬牙孩子就出来了。”
    宝珠和兰英都笑了。
    接下来给兰英算。兰英的牌里有张红桃J。
    “红桃代表爱情,这张是兰英将来的男朋友。”阿莲这回解释的极有把握。
    “让我看看,”囡囡把牌抢过去,看了看诧异的说,“兰英姐的男人怎么是两个头,到底是哪个?”
    宝珠探着身看,说:“真的,还没腿呢。”
    阿莲笑出泪花,说:“那又不是照片,要腿干什么。”
    往下轮到宝珠。给宝珠算出的牌里没有红桃,阿莲拿起一张梅花九,哼叽一会才说:“梅花,梅花代表春天。九吗,九是长久。梅花九,宝珠你记住,到了春天你就会得到永久的幸福。”
    宝珠笑了,觉得莲姐为自己算得比她们都好。
    “还有小不点呢,”囡囡说,“给小不点也算算吧。”
    “小不点不会倒牌呀。”兰英说。
    “叫我替小不点倒牌。”囡囡说着就伸手。
    “那算什么,这还有替的。”阿莲推开囡囡对兰英说,“叫小不点摸摸牌就行了,就有仙气了。”
    兰英答应着从襁褓里掏出小不点的两只小手,然后让小不点趴在炕上,阿莲把牌放在小不点手边催着:“小不点,摸一摸,小不点摸摸牌呀。”
    小不点听不懂阿莲的话,他趴在炕上想抬起头。兰英去拉小不点的小手,小不点头歪过去,脸碰到牌上,牌乱了,揉进好些小不点的口水。
    “行啦,行啦,这就行啦。”阿莲一边把牌收好一边说,“小不点用鼻子碰碰也行啊。”
    阿莲开始摆牌,兰英特别注意的看。
    在给小不点算出的牌中有张红桃Q,囡囡想起刚才阿莲的解释,马上拿起那张牌说:“莲姐,这一定是小不点的媳妇?”
    阿莲本想这么说的,但先叫囡囡说破她有点不高兴,决定偏不这么说。
    “小不点这么小哪有媳妇呀。”阿莲举着牌看着,忽然神色紧张的对兰英说,“这张牌是灾——红桃疙瘩……红疙瘩,这不是灾吗。兰英你这两天要留神,别让小不点摔倒,摔倒就会在头上碰出个红疙瘩。”
    “小不点不会走,怎么会摔倒呢?”兰英不解的问。
    “会不会抱到院里时,兰英脚下滑了一下,小不点头碰在树上了?”囡囡帮着想。
    “要不就是兰英没抱好,把小不点掉在地上吧?”宝珠也跟着瞎猜。
    “反正注意点就行了,没事的。”阿莲轻描淡写的说,把牌收拢起来。
    “莲姐,你还没算呢。”兰英说。
    “就是吗,莲姐,你自己也算算呀。”囡囡嚷。
    “好吧,”阿莲笑着说,她把牌洗了洗倒了倒,还像那么回事是的往牌上吹口气。
    阿莲给自己算出张红桃K,又是囡囡先伸手抓去,
    “我看看莲姐的男人什么样!”囡囡笑着说,猛一看立刻皱起眉头,“呀,莲姐,他怎么是个老头呢?”
    “我看看,我看看,”宝珠和兰英都抢着看。
    “真的,莲姐,有好些胡子呢。”宝珠说。
    阿莲可不愿意,
    “是你们讲还是我讲。”阿莲把牌夺回来自己看,确实不顺眼,“你们不懂,这叫,这叫白头到老,这是以后老时候的样子。”说完禁不住自己扑哧一笑,宝珠她们也都笑了。
    为囡囡的事有几天其其自觉惭愧晚上不到阿莲她们的小窑来了,后来一个人摸黑在自己窑里晚上睡不着时又厚着脸皮过来了。他赔着笑,坐在桌边那老地方,抽支烟,跺着冻痛的脚。看阿莲她们说笑有时忍不住也插几句嘴。慢慢的他坐的时间越来越长,话也越来越多,后来经常四个女孩子靜下来单听他一人说。
    阿莲忘性大,难得记恨谁,她对其其的态度早就转好了。她把其其看作是他们这个小集体中的一员。这也难怪,像这大雪天路滑难行的,挑个水呀背个粮食呀这些力气活还不都靠其其干么。
    宝珠对其其不像以前那么亲热了,晚上大家说话时她话不多老挨着阿莲坐。她不恨其其,还叫他其其哥,见了面也不故意躲他。
    其其还是爱讲典故,他不说聊斋了讲起外国的事。他说外国人都信仰上帝,他们经常到教堂去。好人将来上天堂,坏人则堕入地狱。
    “我知道地狱,”囡囡抢着说,“我舅妈说过,地狱有刀山,有油锅,还有阎王爷。”
    “你说的那不是地狱,那是阴间。”其其微笑着为囡囡更正,“阴间知道吗,人死了都要到那地方去。”
    “莲姐,”宝珠悄悄的问,“月月姐是不是到阴间去了?”
    “你别信他的,”阿莲笑着说,“他说的都是迷信。”
    “这都是假的,”其其表示承认,“什么天堂,地狱,都是人编出来的。”
    “怎么没有,”阿莲若有所思的说,“我看过一本画册,上面画着一个长着可长可长白胡子的老爷爷,一下雪他就从天上下来了,他坐的雪橇是用鹿拉着的,他挨家挨户给孩子们送礼物。”
    “那是圣诞老人。”其其给阿莲补充。
    “让莲姐说吗。”兰英想听下去。
    阿莲想想继续说:“那老爷爷住在天上,住在一个可大的房子里,我们都住在里面,我们都是老爷爷的好孩子。”
    “那我们在天上,要是出门不小心会不会掉下来?”宝珠眼一眨不眨的看着阿莲,问得可仔细。
    “不会掉下来,我们都有小翅膀。我在画册上看到的,我们都会飞呢。”阿莲仰着脸看窑顶,似乎真的看到那情景,嘴角漾出幸福的笑容。
    “那不是孩子,那是小天使,”其其说,“你不懂,你听我跟你说……”
    “其其哥,”囡囡不客气的打断他,“听莲姐说吗,莲姐说的比你说的好听多了。”
    “好吧,好吧,”其其识趣的一笑,他明白自己这会招人讨厌,不说了。
    “莲姐,我们以后都能去天上找老爷爷吧?”宝珠问。
    “不是的,我们一直都在老爷爷身边呀。”阿莲胡编说。
    “那我们现在都在窑里炕上坐着呀?”兰英提醒阿莲说。
    “就是呀,就是呀,”阿莲说乱了,涨红脸极力想法子自圆其说,“我们原先是在老爷爷身边的,后来有一天出来玩,大家从天上往下看,看下面挺好玩可热闹了,咱们就跟老爷爷说:‘我们到下面去玩玩行么?’老爷爷可好了,就答应了,他说:‘去吧,你去人间当兰英,你去当宝珠,那个孩子不听话,让他到人间当其其吧。’”
    女孩子们开怀大笑,其其也傻呵呵的陪着笑。
    宝珠没笑,她深思般的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回老爷爷那里去呢?”
    “老爷爷在大房子门口挂个钟,”阿莲胡说起来,“老爷爷把钟敲响:丁冬,丁冬,孩子们,别玩了,回来吧。丁冬,丁冬,起来吧,该上工啦……”
    这回阿莲带头笑了,女孩子们跟着笑,连其其都笑出声。宝珠没笑,她躲在暗处想什么,没人注意到她。
    73

    亚琴托人给阿莲捎来口信,说她过几天就结婚。阿莲喜出望外,她最爱热闹,接到信当天就急着去了南村。
    走在去南村的小路上,阿莲猜想亚琴的婚事会办成什么样。村里人办喜事她见过几次。村里人没钱,但婚姻大事从不敢马虎,没钱也得弄出个样子。每回阿莲都跟着自刚他们去吃席:交五毛钱礼金往方桌边的长板凳上一坐,就等上菜了。一桌坐八个人,二三十桌,多是本村人。村里每人一般也掏五毛钱,就这女人们交了五毛钱还要拉着抱着捎带俩孩子。那时钱值钱,那时五毛钱,至少顶现在五十元吧。
    亚琴结婚肯定也得请客,她那个对象不是说就是南村的社员吗。那婚事当然得按乡下规矩办了。阿莲猜想亚琴出嫁那天是什么样,会不会也像村里人的新媳妇,穿着大红新棉袄,大红新棉裤,头上戴朵碗大的红花,脚上穿双红色绣花鞋,打扮得像团火。亚琴要是打扮成那个样子那可太有趣了,阿莲一定要好好逗逗她,看她羞不羞。
    那场大雪都过去好些天了,可还像是昨天新降下来一样白白的复盖着黄土高原的沟沟坡坡。阿莲走的小路没几个人踩过,路上雪还很厚,阿莲一路走着雪在她脚下吱吱的响,挺好听的。阿莲此时的心境如同白雪一般纯洁美好,她摇摇摆摆的走去嘴里还哼着歌,像一只快活的小鸭子。她那粉底红花的花棉袄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似一朵花如一团火。
    走进亚琴住的小院阿莲就有点失望,亚琴家不像阿莲想的那么热闹。小院新扫过,安安静静,亚琴住的那间小房紧闭着门,房里有人在低声说话。
    阿莲进院就喊,推门就入,亚琴答应着从里间屋跑出来就拉阿莲的手。
    “哟,你的手还是这么凉呀。”阿莲打量亚琴,亚琴还是老样子,的卡兰制服,里面套件红毛衣。
    “我老是这样子,习惯了。”亚琴微微一笑,“来,上里屋来,里屋比外屋暖和。”
    里外屋之间的小门上悬着一旧蓝布门帘,阿莲随亚琴挑帘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浓浓的呛人的煤味。里间屋不大,三分之二被炕占了。炕上坐俩年轻媳妇,笑眉笑眼的看阿莲。亚琴也不给介绍,阿莲也不好打招呼。炕上摆满各色的布,还有纸样,剪子,尺子,针线笸箩,好似把个裁缝摊子搬了来。看来这两个媳妇是亚琴请来帮她做嫁妆的,她们手上戴着顶针,拿着针线在缝着什么。
    “坐这儿,这儿暖和。”亚琴拉过一只小椅子放在炉子边。炉子就是村里那种自造的小泥巴炉子,火不旺,半死不活的,冒出的煤气比热气多。
    阿莲不冷,走了一路她还有点热,也是因为她穿得多。她在椅子上坐下,抬头对靠在炕边的亚琴笑笑说:“这都是你的嫁妆吧,这些布都是你买的?”
    “哪里,是他家送来的。村里讲究要做几身几身穿的,还有被里被面还有一大包子棉花,都还没来得及做哪。这几天可把我忙得够呛,天天摊一炕,烦死了。”亚琴这么说面上可带着喜色。
    “你借台缝纫机来,拿手缝多慢哟。”阿莲瞅了一眼那两个媳妇。
    “跟谁借呀,”亚琴微微皱下眉,“村里没几家有缝纫机,即使有,人家也不让你搬,不是说有毛病就是说没加油,生怕你给弄坏了。前几天我老是拿着剪好的布去有机子的人家做,一天来回的跑,人家不说什么,我自己都嫌讨厌的。”
    “你都做的什么呀,”阿莲满有兴趣的探头往炕上瞧,“有做好的吗,让我看看。”
    “也没什么,”亚琴回回头。忽然亚琴调皮的一笑,“你看看我这个,”说着她打开箱子从里面抽出一件红灿灿的衣物,转过身在阿莲面前双手把衣服一抖,呀,好漂亮的一件红绸面的小棉袄呀。
    阿莲伸手摸摸,小棉袄又轻又软,绸面滑溜极了。阿莲笑嘻嘻的问:“你结婚那天就穿它?”
    “到时再说吧,”亚琴把棉袄叠好收起,说,“我嫌它太红了。”
    “新媳妇吗还不穿红的。”一个眼睛很大的媳妇说,“你们城里人结婚时新娘子穿什么?”
    “城里人结婚可简单,哪像你们村里这么大操大办。”亚琴扭头对那媳妇说,“也不做那么多身衣服,也不请那么多桌客。我姐结婚时更简单,那天我姐穿一身蓝,就头上别朵花,仪式一完就赶紧摘了。谁像你们这里老一套,现在城里都是新式婚礼了。”
    “新式婚礼什么样,拜不拜天地?”另一个媳妇很好奇。
    “拜什么天地,”亚琴斜她一眼说,“我姐结婚时和我姐夫面对 像并肩站好,先祝万寿无疆,再背颂老三篇,然后新郞新娘互赠红宝书,然后亲戚朋友全体来宾面朝 像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后,就完了。”
    “哟,这么麻烦呀,要是我可背不出。”那个媳妇说。
    “公公婆婆娘家妈也唱歌,那可够热闹的。”另一个媳妇大约想着那时的情景,扑哧一笑。
    亚琴不愿跟她们细说,转脸对阿莲说:“其其知道我结婚吗,你跟他说,到时你们可得一起来呀。”
    “叫宝珠来行吗?”阿莲商量着问。
    “行啊,行啊。”亚琴说完叹口气,“可惜月月和雪梅都不在了,要不你们一起来多好。咱们公社学生都走光了,偏偏我结婚时没人了。”
    “再把兰英叫上吧。兰英你知道的,原来宣传队那个眼睛大大的……”
    “我知道她,”亚琴打断阿莲说,“听说卫红不要她了,她差点跳窖。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跟我们在一起住着呢。”阿莲可骄傲的说。
    “那孩子呢,生了还是给人了?”亚琴关心的问。
    “孩子可胖了,也跟我们在一起。我给他取名叫小不点,到时叫兰英抱来你看看,可好玩了。”阿莲笑着说。
    阿莲想想,有些踌躇,笑笑说:“我再叫上一个人吧,就这一个了。她叫囡囡,是其其老家来的亲戚,大老远来看他……”
    “行啊,你们都来,反正又不吃我的。”亚琴笑起来,说,“你们就算是我的娘家人吧,省得我孤孤单单的受人欺负。”
    阿莲这时才想起问:“你结婚跟你家里怎么说的,你爸爸妈妈来不来?”
    “不来,他们谁都不来。”亚琴敛住笑容,“管他呢,等结了婚,以后再说吧。”
    阿莲用眼角扫一眼炕上那两个媳妇,她们低着头在做活,好像没注意她和亚琴说什么。亚琴是不是有话当着她们面不好讲吧。
    阿莲坐了一会就走了。亚琴还想留她吃饭,阿莲真想留下来跟亚琴好好说说话,可瞧亚琴挺忙的也就不好再给她添麻烦了。
    阿莲回到小庄,把亚琴结婚的事告诉大家,还说跟亚琴说好到时都去参加她的婚礼。
    囡囡可高兴,她很想看看这里人娶媳妇是什么样,她说在他们家乡姑娘出嫁时是骑头毛驴,由新郞牵着。宝珠心细,问到时去了得准备什么礼。这事阿莲也拿不准,问其其,其其说:“老规矩,咱们是普通客,一人五毛钱就不少。”
    “亚琴说过,咱们算她娘家人,”阿莲忧郁的说,“亚琴家里谁也没来。”
    “亚琴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了,”其其笑着说,“咱们算她什么娘家人,顶多算是好朋友。好吧,这么办,咱俩每人掏一块钱,她们三个每人五毛,行了。”
    “小不点不用掏钱吧?”囡囡傻乎乎的问。
    “小不点掏什么钱,”其其斜了囡囡一眼说,“小不点又不会吃饭。”
    商量好,就等那好日子啦。不久就有人捎来信,说亚琴后天就是喜日子,让他们早点去。女孩子们乐坏了,好容易等到“后天”,一大早她们就起来梳洗打扮:先用冰得扎手的水洗洗脸,抹点香香的擦脸油,然后解开发辫歪着脑袋好好梳梳头。阿莲换了条新裤子,宝珠她们没有衣服可换,只好把棉袄上的土拍拍,褶子抻抻,凑和了。她们没吃早饭,打算留着肚子到婚宴上吃好吃的。她们走时其其还没起,阿莲拍拍其其的窑门,其其在窑里哼哼叽叽的问几点了。
    “我们先走啦!”阿莲笑着从门缝往里喊,“大懒蛋,起来洗洗赶紧去呀!”
    还是那白雪皑皑的高坡,还是那积雪的小路,雪还是那么洁净,路上没有什么人走过,阿莲都能辨出哪些脚印是自己上回去时踏出来的。四个女孩子兴高采烈走在小路上。今天的天气也格外的喜庆,朗朗晴空没有一丝云,太阳喜气洋洋的悬在东方,为天地间布满节日的霞光。
    女孩子们的脸蛋被霞光映得绯红,她们说着笑着那么满足那么快乐,似乎她们的生活原本是世上最惬意的。过去的苦涩一股脑早被她们抛在脑后,她们也不太会为将来担忧。眼前的景色叫她们高兴,走在高高的雪原上,极目四望,天地间无边无际,不由得让她们 个个心胸舒畅。更何况她们是亲亲的四姐妹,相伴而行,嬉笑打闹,谁也不觉得孤独。
    南村今天可热闹,亚琴住的西街也破例被清扫,雪都归了边,街中间露出灰黑色的路面。街上树枝间,隔三差五的当街横拉过一条绳子,上面挂着块织出花格的乡下土布,算是迎亲的彩幅。街上凡是墙根房角朝阳的地方都聚着几个人,这么多天,村里人雪后没处去,在家也没事干,今天碰巧遇上这么档子热闹事,正好都出来散散心。他们大多穿着很厚的黑棉袄,揣着手,愉快的跺着冻了的脚,或是闲聊或是嘻笑,有的探头往街两头瞧。阿莲她们一进街口立刻引来人们的目光,几个孩子小腿灵活,早跑到她们跟前仰着小脸挨个仔细的瞧她们。
    兰英在南村有认识人,她不时和谁搭上几句话,还停下过两次,让几位好奇的女人看看她怀里抱着的熟睡的小不点。
    亚琴住的院大门敞开,门口门内立着不少人。几个小子从门里挤出,一脸的严肃,他们是帮忙的,一路小跑而去,好像有什么急事是的。
    阿莲她们进了院,亚琴住的小房也是门大敞,屋里站了一地人,女人居多,个个都特意换上了新蓝衫,大襟上还有很显眼的叠放时留下的褶子。女人们热闹的说着话,表情丰富,分不清哪个是说的,哪个是听的。
    阿莲领着妹妹们挤进去,往里走,一掀蓝布门帘,亚琴在里面:哟,亚琴今天真好看呀!
    亚琴和前几天帮她做活的那两个媳妇正忙着准备东西。亚琴把她那红绸小袄穿上了,小棉袄正合身,柔和的包裹着她那瘦削的双肩,勾勒出她那优美的腰身。亚琴抬头见阿莲进来,把手上的衣物放下笑着迎过来。
    “你真漂亮呀!”阿莲笑着说,“你穿红棉裤吗,那可更好看了。”
    “去你的,”亚琴嗔怪的说,接着大笑起来,“我说不穿非不行么,穿上这么个红棉袄就够现眼的,还什么红棉裤。”
    阿莲也跟着笑。女孩子们本来就爱笑,况且在这大喜的日子。阿莲为亚琴介绍自己带来的妹妹们,亚琴冲她们点点头,很有兴趣的看看兰英怀抱着的小不点。小不点被妈妈抱着睡了一路,这会醒了,醒了就笑。
    街上有人在放鞭炮,院里屋里的人忙得里外胡跑,这时有两个女人急急忙忙走进屋,催促着:“来了,新郞接来了,怎么还没准备好。”
    阿莲怕自己碍事赶紧带着妹妹们回到院子里。
    此刻,刚才去街上看热闹的人们又拥回院里。阿莲她们被挤到窗台旁,站在人后伸长脖子瞧。新郎被几个人拥着走进来,他穿件崭新的黑棉袄,胸前十字交叉系着大红绸,绸中央缀朵大红纸花,恰似刚从公社参加完劳模会回来的。让阿莲感到新奇的是,他头上戴顶黑色礼帽,不知从哪家借来的。
    新郎一头钻进亚琴的小房很久也没出来,不知里面还在作什么交涉。村里规矩,新娘出嫁总要摆摆谱的。
    阿莲等了一会,看没什么意思,拉着妹妹们挤出院,去了新郎家。新郎家离着不远,就在另一条街上。新郎家院子小,宴请宾客的方桌在院子里摆不下,就都摆到了街上,为了挡土遮阳,沿街桌上还搭了布帐。她们还没走到,囡囡眼尖,老远的指着张桌子叫:“看,其其哥!”大家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在院门旁,其其坐张桌后举支烟和几个熟人说话。阿莲她们走过去。
    “我以为你还在家没起呢,”阿莲笑眯眯的对其其说,“你倒比我们还快,先坐在这儿占地方了。”
    “我醒了,一摸烟,空盒。就穿上衣服抹把脸奔这儿来了。”其其笑着说。
    “你等着,我呆会跟亚琴说,你今天是专门来抽她的烟来了。”阿莲说着笑起来,别人也跟着笑。
    桌边原来坐着两个男人,看阿莲她们过来都站起走了。囡囡和兰英赶紧围桌坐下,跑了一早起路,她们两个一个怀着一个抱着都有孩子,她们这会都想坐下歇歇。
    “你进去看了吗?”阿莲后腰靠在桌边瞧着那贴了大红喜联的大门问其其。
    “有什么看头,还不是老一套。”其其坐着不愿离窝,“你们要是进去看,就把咱们的礼金交了。”
    “对了,光顾往这儿坐,还没交礼金呢。”阿莲掉过身笑着说。
    他们就凑钱,囡囡的钱由其其掏,宝珠的钱由阿莲拿,兰英从小不点襁褓中摸了半天,拿出几张皱皱巴巴的毛票。兰英的钱是她姐来看她时偷偷塞给她的。
    阿莲带宝珠一块去交钱。她们进了大门,里面也是满院子人。西厢房窗子下向阳处放了张方桌,桌后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一个老人,桌子上放着砚台毛笔大本子,这就是礼桌。阿莲和宝珠过去,老人没等她们有什么表示,就提起笔避着阳光蒙着眼,等她们自报姓名和钱数。
    “我们是小庄的,我叫阿莲,她叫宝珠,还有其其,还有……”
    “你说什么?”老人对阿莲扬起眉毛,显然他对北京话听起来困难。
    “宝珠,你说呀。”阿莲想起自己带着翻译呢。
    费了不少劲,老人总算错字连篇的把他们五个的名字和钱数都登记在册。阿莲交给他们三块五毛钱,那个中年汉子接过去,从腿上拿起个蓝布口袋,解开袋口把那钱扔进去,又把袋口系好。
    交完钱,阿莲拉着宝珠挤进新房。新房不大,一间房一间炕,炕台上装了顶到房顶的木框格,把那张大炕隔成了一间温欣可爱的小屋。阿莲从格子框的小门往里瞧瞧,里面炕上整齐的摞着新里新面的八床花被子,炕头上端端正正摆放着几只新做的青布方枕头。炕上一角架着厚实的隔板,隔板上压着两只新油过的大木箱子,箱上的黄铜扣板对着炕里那面小窗泛着白光。
    屋里站的都是女人,不少像是男方的亲戚,乱哄哄的议论着什么事。阿莲转圈看去没一个面熟的,准备退出,叫宝珠,宝珠仰着脸在看格子框呢。
    格子框上糊了崭新的白纸,与众不同的是每个格里都画了各种花草鱼虫。
    “莲姐,你看,”宝珠笑盈盈的指着说,“这里还画着吃的呢。”
    “你不知道,”阿莲一本正经说,“这些画都是有讲究的。”她装做很懂的样子告诉宝珠,“你看这西瓜,这是说他们将来多子。”
    “那辣椒呢?”宝珠可爱问。
    “那是,那是说亚琴脾气不好,性格泼辣呗。”阿莲想都不想张口就说。
    “莲姐,那藕是什么意思呀?”
    “藕吗,藕是说亚琴的男人心眼多。”
    身后有人乐,阿莲回头看,有几个女人笑着在听她说。阿莲脸一红赶紧拉上宝珠跑了。
    她们回到街上,来到其其他们坐的那张桌旁,刚坐下没说几句话远处鞭炮就响了,这预示着新娘子出门上路了。
    阿莲他们坐在桌边等,等啊等,只听见远处嘀嘀答答吹唢呐,就是不见人影。好容易看到迎亲的队伍拐过了街口向这边走来,没走几步又停下来。那些人站在那里不动,故意向围观的人群展示他们乐队的技巧,吹拉弹唱样样都行。人堆里亚琴的那件小红袄和她头上插的那朵红花格外醒目。亚琴推辆崭新的自行车,车把上缠着红绸,正中系着一面大大的圆镜子,镜面反射着阳光。据说那是为了避邪。
    又过了半个多钟头,新郞总算跟在唢呐后面来到了大门口,新娘子和几个年轻媳妇还立在他们后头十几米处。离得近阿莲想细看看新郎长得什么样,在亚琴家时她只晃了一眼没留下什么印象。阿莲挤在人缝里看去:哎哟,难看死了。新郎不知被哪个坏小子用红墨水蓝墨水抹了个花脸,简直和妖怪差不多。
    两只唢呐呜里哇啦对着吹,还有拉二胡吹笛子的跟着帮腔。这些人离阿莲他们坐的桌不远,坚守着耳根子边,没完没了吵得人心烦。
    终于新郎进门去了,新娘这才在众媳妇簇拥下走过来。阿莲冲亚琴笑笑,亚琴低着头谁也不看,她紧蹙眉头苦着脸,好像一百个不情愿是的。
    接车的人从门里跑出来,是个中年男人。亚琴抓住自行车把,不撒手。她身旁的媳妇笑着把那男人推出老远。门里乱了会儿,亚琴未来的婆婆跑出来,塞给亚琴一个红纸包,亚琴捏捏纸包这才松了车把。那男人赶紧接过自行车推进门,这就意谓着亚琴已经下轿。人堆里不知哪个坏小子怪声怪气的喊:“新娘子,你也不打开看看,里面是多少!”大家一阵哄笑,有个帮灶的婆娘扬着铁勺子笑着把那小子赶跑。
    忽然亚琴周围的人纷纷躲开,把亚琴一个人留在了门口。这时亚琴未来的公公,一个留着几根胡子的老头子,庄严的从门中走出,他手拿一挂鞭,脸上带着严肃的样子,用嘴上的烟头将鞭点着,鞭响起来,烟冒火蹦的,他提着乱炸乱掉的鞭围着亚琴转了一圈,算是允许亚琴入他家的门。响声一停,没等烟散去,众人上前拥着亚琴进了门。
    囡囡扯阿莲衣袖说:“莲姐,咱们进去看看呀!”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阿莲这会有点心酸,犹如看着自己的一个姐姐从此归了人家门。
    囡囡和兰英挤进门去看。宝珠没去,陪阿莲坐在桌边替兰英抱着小不点。
    “刚才给亚琴的红包里头不会没有钱吧?”阿莲对其其说,她还想着刚才的事呢。
    “不会的,那是有人取笑男家呢。”其其停停又说,“不过也有假的。我听社员说过,有个村有家人娶媳妇,进门时新媳妇不要钱非要十二块现大洋。你说现在到哪找那东西去,而且要十二块,就是有也没那么多呀。男家急得火上房,后来还是厨师给解了围。厨师拿个白萝卜用刀削圆切成十二片,用红纸包好拿了出去,新媳妇接在手里这才进了门。”
    “那他们就不怕新媳妇打开看?”阿莲跟着瞎操心。
    “还没见过新媳妇当着众人面,打开红包数钱的。”
    说着话囡囡和兰英回来了。
    “怎么样,囡囡,跟你们那里人结婚一样么?”阿莲问。
    “差不多,差不多,”囡囡往阿莲身边坐下,比比划划说,“就是我们那里是拜天地,这里不拜天地。”
    开始上菜了。先是九个盘子:有花生豆,猪头肉,凉扮豆芽凉扮藕,有的盘子里夹两筷子咸菜,有的盘子里放十来个糖块,有的盘子抓上两把瓜子……竟是凑数。
    有人送来了酒壶酒盅,筷子汤匙,有人来给每桌扔上一盒烟,有人来给每桌放上一瓶酒。阿莲他们这桌除了其其都是女客,酒和烟自然都便宜了其其。
    大家齐伸筷子。没人客气,从早上起就空着肚子呢,这会都晌午了,早饿得前心贴后心。转眼间九个盘子就被一扫而光,连咸菜都一人一筷子分着吃了。
    九个盘子之后就是八大碗。一碗一碗的慢慢上,吃完一碗要等很久才端来下一碗。等的时候别的桌都在划拳喝酒,就阿莲她们守着一桌空盘子傻坐。所谓八大碗都是汤,都用淀粉勾了芡。一碗甜一碗咸来回轮换。阿莲她们每人拿把汤匙喝了又喝。甜的汤里有的放几片苹果,有的碗底上有几粒米,汤里再点上几滴酒,有的汤里甩些鸡蛋花子。咸的汤强得多:有的里面漂着几片豆腐,有的还能捞出几片猪肠子。甜的汤放多了糖精有点苦,咸的汤撒了些飘汤油倒挺香的。
    新娘新郎来挨桌敬酒。亚琴端个盘子里面摆上八个酒盅,新郎跟在她身后攥着个酒瓶子。酒盅里都倒好了酒,每到一桌亚琴把盘子往桌面上一伸,谁喝谁自己拿,她就算都敬到了。
    亚琴这会也不板着脸有了笑容,新郎也把花脸洗净成了漂亮小伙,他们现在看去才像一对小夫妻。等他们俩来到阿莲他们这桌,阿莲笑着说:“亚琴,你怎么不喝酒。来,咱们俩碰个杯吧。”亚琴笑道:“行啊,等事完了,咱们俩找个地方单独喝一瓶。”
    大家一笑。亚琴走了。
    其其自斟自饮已经喝下半瓶酒,他红着眼睛对阿莲她们说:“你们光吃不喝酒那才吃亏呢,坐席全凭喝酒呢。”
    “行啦,”阿莲耷拉着脸说,“你要是喝醉了,回不去了,可没人抬得动你。”
    囡囡突然很正经的说:“没事,路上有雪,拴根绳咱们几个拉着他就拖回去了。”
    众人大笑。
    其其想瞪眼没瞪起来,也跟着大伙笑了。
    终于桌上端上来实惠的东西:大碗的白菜萝卜炖粉条子,还有蒸得软软的馍。阿莲她们敞开肚皮尽力吃个够。吃完众人纷纷站起准备回家。其其站起来看一眼剩下的那半瓶酒,没好意思拿,只把桌上的半盒烟揣进口袋。阿莲很想去跟亚琴告个别,但村里人都是吃完抬脚就走,没这规矩,阿莲也就随大溜跟着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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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6 23:56:17  更:2022-04-22 19:4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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