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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文学]长篇小说:姊妹情深[第10页]

作者:3乐堂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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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短多了,回去时已是夕阳西下,走在雪原上,头上晚霞满天,远处的群山模模糊糊,隐在暗紫色的薄雾中。女孩子们肚子吃鼓心情都特别好,一路上抢着嚷啊笑啊尽力消化肚里的好吃的。
    “亚琴这会干什么呢?”阿莲心里惦记。
    “在收拾桌子。”囡囡猜。
    “哪里,肯定吃饭呢。”宝珠说。她结过婚,大概说的没错。
    “亚琴今天一定很累。”阿莲叹息说。
    “累?累还在后头呢。”其其一直摇晃着身子走在前面,这会他回头插话说,“晚上还得闹洞房,得闹大半宿,且睡不成觉呢。”
    “闹洞房?怎么闹哇,好玩吗?”阿莲听说过闹洞房,可没参加过。人家不叫女的进。阿莲知道其其和自刚跟着闹过。
    “要闹三晚上……三晚上不分大小……”其其到底喝了半瓶酒,舌头有点不利索,“叫新娘猜谜语……你问宝珠,宝珠肯定猜过。”
    “是吗,宝珠,”阿莲很想知道,“都猜什么谜语呀?”
    宝珠眼睛亮晶晶的看看阿莲,腼腆的一笑。
    阿莲从宝珠的神色上似乎觉察出点什么,她不再理其其了。
    阿莲扭头问囡囡:“囡囡,你们那里结婚闹洞房吗?”
    “闹哇,闹得可凶了!”囡囡加重语气瞪圆眼睛说,“我们邻村,就是几年前吧,有一家也是冬天娶媳妇,晚上闹洞房的人把新郎绑在村口大树上,让新娘去解绳子,新娘偏不去。后来,来了条狼,新郎大喊大叫,人们才跑出去把狼赶跑把新郎救下来。要是晚一步,新郎就被狼吃了。”
    “净胡说。”其其不信。
    “真的!”囡囡急得说,“我们那里山上狼可多了。”
    “别说啦!”阿莲打了个冷战,“吓死人了。”
    “说狼吧,说吧,狼就来了。”其其嘿嘿一笑,指着前面横路而过的一串脚印说,“看,这不就是有狼到南村去了。”
    “别胡说,那才不是狼呢。”阿莲心里害怕嘴上强硬,“这是狼脚印?这不定是什么。这脚印是一个一个的,狼是四只爪子,它又不会单腿蹦,怎么会跑出这种脚印来。”
    “这是狼脚印。”囡囡小声说。
    “就是的。”兰英抱紧孩子也轻轻的补上说。
    但她们谁也说不出,为什么狼四只爪子只跑出一个窝。
    “不懂吧,”其其得意洋洋的朝那一串整齐的雪窝比比划划的说,“狼跑时后爪肯定要踩在前爪的脚印上,四只爪子落在一个地方所以看去就是一个脚印了。”
    “你又没见过狼跑,你怎么知道。”阿莲就是不服气。
    “你这不是胡搅么!”其其睁着醉醺醺的眼睛跟阿莲嚷,“你回去让黑子在雪地跑一圈你看看,狗和狼是一样的。”
    “快走吧,快走吧,管它什么跑的。天都黑了。”阿莲推上其其就走。
    天就是黑下来,太阳早没有了,夜风吹到脸上冷极了。他们一行加快了脚步。女孩子们追在其其身后不再说笑,她们扎成一堆,偶尔有谁回眸一瞥,目光中闪着恐惧,似乎担心狼就跟在后头。
    前面看得见小庄了。那房那墙那村,都笼罩在浓浓的暮色中,大家一阵欢呼:到家了!
    他们回到小庄,回到村东枣树林。黑子欢蹦乱跳的跑来迎接主人,两只早就想进窑睡觉的母鸡咕咕叫着在窑门口盘恒。
    啊,回来了。天亮就出发玩了一整天,今天过得真好。
    74

    眼看就要过年了,其其给家里写了封信,说他春节不回家了。不久他接到了妈妈的来信,妈妈在信中说,自己近来身体很好,不用挂念,又说妈妈支持他在乡下过年,妈妈在信中还说了很多,最让其其兴奋不已的是妈妈在信里答应给他多寄点钱。
    囡囡得知其其家里来了信,跑到其其窑里问其其,信里说到她没有。其其说没有,囡囡不信。其其把信给囡囡让她自己看。囡囡拿着信立在窗边亮外,努动着嘴唇看了又看,念了又念,最终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不过她还是满意的走了。
    阿莲也给家里写了信,她也接到了回信。她从队部把信拿回来时像捧回个宝,一路上舍不得拆开,先把信皮子瞧了又瞧。她跑回窑爬上炕,把妹妹们都招呼到跟前,听她念信。她急急忙忙拆开信,未看之前先放到鼻子下闻一闻:她闭上好看的大眼睛笑了,啊,真的,不骗你,信上有妈妈身上好闻的香味呢。
    阿莲的妈妈在信上说,回不回家由阿莲定,妈妈知道阿莲是大孩子了,懂事了,用不着妈妈操心了。妈妈还说,年年春节都回家,这是头一回在村里过年,不知能吃上饺子吗?冬天窑洞里冷不冷,生不生炉子?有没有烟筒,别中煤气。过年有伴吗?有地方去玩吗……
    阿莲妈妈的信上都是些家常话。阿莲给妹妹们念完信两眼对着窑壁发愣。
    “莲姐,你怎么啦?”宝珠小声问。
    “我想我妈啦,”阿莲难过的说,“可想可想呢。”
    阿莲那个样哪像个大姐姐。
    快到年根时,其其和阿莲家里都寄来钱。其其家里寄得多,其其高兴的冲大伙晃着汇款单说:“嘿,这回还真给我寄了不少,足够咱们好好过个年了。”
    其其打听到南村有两户人家杀了猪,其中一家还是兰英的什么拐弯亲戚。其其拿着钱和兰英专门到南村跑了一趟,回来时笑呵呵的提回来好大一块肉,看分量足有六七斤。肉挺肥,白是白,红是红,看着都那么馋人。看着肉,阿莲她们四个加上其其没人知道怎么做,这会他们想起月月。
    “这有什么,”其其说,“活人还能被肉馋死,怎么也能想主意把它吃了。”
    他们把肉用布包好先挂在其其窑洞里,其其窑里温度低,像个冰窟窿。
    年前他们还要去赶次集,打算再买些年货。
    赶集这天,囡囡大着肚子也要跟去,兰英也不愿抱着孩子留在家里。其其不想带她们,说:“那么远的路,还要买东西,回来时还抱个孩子还要背东西。”
    兰英忽闪着大眼睛不言语。
    “你就叫兰英去吧,”阿莲帮着说,“叫小不点也去赶回集。”
    人都喜欢热闹,何况是女孩子们。村里生活枯燥,赶回集就是次娱乐。
    阿莲想了个办法,厨房有现成的背篓,往里面铺点草放条小被子,把小不点放进去,路上大家换着背不就行了。
    都准备妥当了,他们关上门,拿上口袋背起包,欢欢喜喜出发了。出村向西去,不是高坡就是深沟,他们沿着山沟里的小路迤逦而行。道路上的残雪已经消去,雪是渐渐融化的,雪水渗进路边地里,所以路面并不觉泥泞滑脚。兰英她们都是乡下丫头,阿莲和其其这些年也练出了脚劲,翻两架梁走十几里路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
    路上望不见行人,山沟深处安静极了。走在小路上人的心情会非常舒畅,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亲切。和大自然这么贴近,可以疯跑,可以大叫,叫声在这宁静的山谷中回响,也忽然变得好听了。
    女孩子们长年生活在大自然中,对山间的美好景色并不在意。山野里的清新空气造就了她们那粗野的笑声,冰冷的山风把她们的脸蛋磨糙却又搔得胭红。她们本来就是花季少女,无拘无束的乡野情趣更添加了她们的孩子气。她们不好好走,一路上跑跑跳跳,这里没有什么约束,在幽深的山谷这里成了她们的天下了。
    几只饿坏了的山鹊被惊起,飞了没多远落在前面山坡。囡囡急着找块石头向山鹊投去,使了挺大劲也不怕闪了腰。兰英背着小不点也跟着疯,一点也不懂自己已经是一个小母亲了。阿莲更没有个大姐姐样,她带头探秘,爬上山坡,想察看什么鸟窝,结果什么也没见到反灌了一袖筒子雪。还是宝珠规矩,站在路边看着她们笑,拔了两株没冻干的草放到嘴里咬。
    其其不和她们在一块胡闹,他独自晃着长身子抽着烟在前面走,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看,皱着眉喊上一嗓子:“照这么走,什么时候才能到集上,你们也不看看太阳都多高了!”
    红旗镇上人头攒动,一年中就年前这几天集上最红火。往常逢集街上人也不多,乡下人地里活多,没那么多闲工夫赶集。过年是个好日子,地里活也不多了,于是乡下人从箱子底拿出几张票子,到集上买点年货。
    阿莲他们赶集主要是买菜。在集上他们买了两棵白菜,几个白萝卜,一把葱一块姜,还有一捆粗粉条,一卷干海带。阿莲把小不点从背篓里抱出来交给兰英,把买好的东西都装进背篓里。
    “幸亏咱们背个背篓来,要不这么多东西怎么往回拿呀。”阿莲庆幸的说。
    买好菜他们挤进供销社。其其财大气粗拿着钱胡花。他为自己买的烟还买了两挂鞭,说过年时放一放大家一年顺心。他还买了张红纸,说打算回去给土窑门口贴付对联。阿莲可想扯块好看的花布,为三个妹妹每人做件新衣服。她问了问价钱,自己肚里算了算,钱不够,再说也没那么多布票,只好作罢。
    兰英她们三个没有钱,她们来赶集就是跟着瞎转,能跑跑看看就知足了。阿莲问她们想买什么她们就摇头,这不是客气,她们真想不起买什么,她们没有买东西的习惯。阿莲给她们每人买了双袜子,还给小不点买了顶绒线织的小帽子。小不点没帽子,这么冷的天老光着头。阿莲把暖和的小帽子戴到小不点那小脑袋上,小不点皱起小脸要哭,后来觉得挺舒服又笑了。
    她们买完东西转眼不见了其其,找来找去,在街口看见其其站在一位卖木炭的老汉车边抽烟。
    “还买什么东西不买!”阿莲对他喊,“看什么哪,不买什么了咱们就回去吧。”
    “我想买点木炭,过年时在窑里点上一盆也能暖和暖和。”其其若有所思的说,“就是不好拿,挺黑的。”
    “买木炭干什么,你要嫌你窑里冷就到我们窑里坐着还不行么。”阿莲说。
    “其其哥,你买吧,我给你背回去。”囡囡献殷勤说。
    “那就买点?”其其用询问的目光看阿莲。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我不管,”阿莲笑着说,“反正有人出钱有人背跟我有什么关系。”
    其其还是买了十几斤木炭装进他们带去的口袋里,真的交给囡囡让她背回去。
    回去时可没来时那么惬意。阿莲背个大背篓,兰英抱着小不点,宝珠挎着背包,囡囡夹着木炭口袋。可恨的其其什么也不拿,他倒成了甩手掌柜的。
    “你也跟谁换着背点东西,你就好意思空手走?”阿莲没走多远就不乐意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其其理由十足,“我出钱你们出力,说到哪都没人说不对。”
    “有本事你回去别吃!”阿莲心痛妹妹,想紧跑几步抓住其其,其其哈哈笑着跑得更快了。阿莲背着东西追了一段路,没追上,累得气喘吁吁的。
    说是说,笑是笑,其其还是接过囡囡手中的木炭口袋。囡囡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黑灰。
    他们就这样走走笑笑,打打闹闹的,天擦黑时回到小庄。等拐进枣树林,黑子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时,阿莲笑了。虽说一天走了不少路,累得出身汗,心情特别愉快。买回这么多东西,真是大胜而归。
    已经是腊月廿八了,还什么都没做。月月不在阿莲自然成为了这个大家庭的主妇。有什么办法,就算是鸭子这个架也非得上不可了。
    阿莲先把其其窑里挂的那块肉捧到厨房,洗一洗放到案板上,肉冻得像块石头,切不动,阿莲抡起菜刀就剁,溅得她脸蛋子上都挂着肉星子。
    其其不动手就知道站在一边说风凉话:“人家切肉都切得四四方方的,你这像什么,大大小小歪七扭八。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一下子把肉都切了,好歹留下块好点的肉,咱们过年包顿饺子炒个菜什么的,还能一锅都炖了。过去月月做时你没见?”
    “你说月月做得好,你去地里把月月找来,我还不愿意弄呢。”阿莲没好气的说。
    “月月姐要是来了,咱们都得吓跑。”兰英抱着小不点小声说,偷偷一笑。
    “快别说了,”宝珠烧着火有点紧张的说,“过年时说死人最不吉利了。”
    年前这几天家家户户忙,连男人也没了闲工夫。其其没地方找人打牌,守在家里围着阿莲她们转。他帮不上什么忙就会胡出主意,帮着乱。这会他又看上了那两只鸡。
    “这两只鸡怎么办,”他瞧着院里,“过年还不把它吃了?”
    阿莲往门外看了一眼,那两只母鸡在院里阳光下兴头十足的撅着屁股刨土呢。
    “别吃它了,说不定天暖和了它还能下蛋呢。”阿莲心又软了。
    “下什么蛋,”其其讥笑说,“这是老母鸡,谁家下蛋的鸡舍得送给人家吃。”
    “那你不是说你不会杀鸡吗,别人又不会。反正我是不敢杀鸡。”阿莲找到个很好的理由。
    “莲姐,我会杀鸡,叫我杀吧。”囡囡自告奋勇的说。
    “你会杀鸡?”其其瞧着囡囡满脸的不相信。“好,你去杀吧,要赶紧杀,回头把鸡和肉放在一起炖,那才香呢。”
    囡囡得到准许乐得跑到院里张开两手向鸡扑去。母鸡受了惊吓飞起老高,脸涨通红大声叫着逃进枣树林。囡囡在后面追,绕着枣树转圈。她身子不灵便抓不住鸡,急得直喊:“你们来帮帮我呀!”
    兰英一路小跑把小不点放回窑洞里,去帮囡囡抓鸡。两人笑着尖叫着跟在鸡后,在枣树间来回绕。黑子也奔过去帮忙,对着母鸡起劲汪汪叫。宝珠在厨房烧火,看兰英和囡囡那么快活她也耐不住了,对阿莲说了句:“我也帮囡囡抓去。”往灶里塞了把柴就跑了过去。
    过年是孩子们最愉快的时候,兰英和囡囡还有宝珠,按说应该是大人了,可在她们内心还有不少孩子气,叫她们抓鸡可让她们逮住玩一玩的机会了。她们在枣树林里胡跑乱嚷,比着赛着看谁嗓门大,抓鸡变成了游戏。她们俨然是三个地道的疯丫头。
    春天似乎提前来到人间,美丽的枣树林沐浴在温暖和蔼的阳光中,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在林中穿梭,这是世上最好听的乐曲吧,看,那金色的光波也在枝头化为七色的花朵。
    两只母鸡被赶得无处可藏无处可躲,逃出枣树林嘎嘎叫着一头钻进窑洞。三个女孩子尾随着追进去,顿时窑洞里翻了天:女孩子们的惊叫声,母鸡乱飞乱扑棱声,小不点的哭声,碗倒盆翻声,乱成一片。终于闹腾够了,囡囡和宝珠每人抓着一只鸡喜笑颜开从窑里出来,两只鸡在她们手中,此一声彼一声扯长调门怪里怪气的叫,也许它们预感到了前景有些不妙。兰英跟在后面,抱着吓坏了的小不点,使劲拍打着小不点襁褓上的鸡爪印子。
    阿莲绷着脸找来绳把鸡爪子捆住,她此时的心情很矛盾,她喜欢玩爱胡闹,看妹妹们这么高兴她应该跟着笑,但对杀这两只鸡她总有点于心不忍。这两只母鸡和她们和陸相处快两个月了,每天清晨红日初升母鸡便和女孩子们一起从窑洞里跑出,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白天母鸡总在枣树下草窝里或是垃圾堆土墙角,到处刨呀啄呀,也闹不清它们在那些地方找什么。有时它们逛累了,会找一块被热热的太阳光晒软了的干净土,滚在上面使劲用爪子把土抓松,鼓动翅膀扬起土末子洗澡。它们卧在土中舒服得半闭着眼,冠子被太阳晒得殷红。这两只母鸡可乖了,天快黑时阿莲站在窑门口招呼它们:“咕咕,咕咕,”它们就会远远的跑来,听话的走进窑洞到炕后墙角去睡觉。晚上人们在窑里点灯说话,它们从来也不闹。
    都是可恨的谗嘴其其,非要吃这两只母鸡。这会其其站在厨房门口抽着烟笑呢,阿莲瞧着他就有气。
    囡囡杀鸡阿莲不放心,站在远处看。
    囡囡往地上放块木板,叫宝珠帮她把鸡按在木板上。囡囡肚子大蹲不下,立在宝珠旁跨着马步拉着架子。她手握菜刀瞎比划两下,弓下腰揪住鸡冠子拉过鸡脑袋一刀就给剁下来。
    宝珠吓得松了手,鸡滚到一边血流一地。阿莲看得直闭眼,转身进厨房不看了。
    其其笑话囡囡:“有你这么杀鸡吗,杀鸡应该是攥住鸡翅膀用刀摸脖子。”他不无惋惜的说,“鸡血还能吃呢,这下全流到地上,顶多让黑子舔舔了。”
    “其其哥,你说怎么杀你教我。”囡囡憨笑着说,一面拿土块蹭鞋上的血点子。
    “囡囡别理他!”阿莲在厨房里嚷,“他就会站在一旁说风凉话,你让他试试,他还不如你呢!”
    阿莲这会儿正在气头上,瞧着其其就可恨。
    被阿莲这么一激,其其挽挽袖子非要干个样给女孩子们看看。他抓住另一只鸡的翅膀提起老高,叫囡囡把爪上的捆绳解掉。
    “捆着杀不算技术,”其其没动手嘴先吹上了。
    其其蹲下身拿起刀,嘴上叼的半截子烟卷冒出缕缕青烟,熏得他歪着脖子眯起眼。他用抓鸡手的姆指扣住鸡头,像那么回事是的,还把鸡脖子上的毛揪了揪,他那样子引得阿莲都从厨房门口伸头瞧。
    其其手狠,一刀下去就在鸡脖子上割开个大口子。血流出来其其才想起找东西接血,“拿个碗来!”其其冲阿莲喊。
    “要碗干什么?”阿莲一时蒙住了。
    “接鸡血……”
    其其光顾跟阿莲嚷,不曾想鸡负痛两只爪子狠命一蹬,从他手中挣脱,他伸手就抓,没抓到,鸡歪着脖子跑进枣树林。
    阿莲刚要回厨房取碗,见此情景笑得又拍手又跺脚,说:“真不嫌丢人,真不嫌丢人,谁家鸡杀完还会跑,就这还笑话囡囡。”
    其其顾不上和阿莲理论,赶紧跑进树林追鸡。宝珠她们要去帮忙,阿莲拦住说:“别管他,人家说了,鸡捆着杀不算技术,满院子追着跑才算技术呢。”
    女孩子们果然都不管,让其其一个人在枣树林里乱跑乱扑,她们站在厨房门口拍巴掌看笑话。
    其其腿长,到底抓住了歪脖鸡,提回来又给了一刀,杀鸡游戏才算结束。
    阿莲跟着大伙好好笑了一气,心里舒畅多了。她就是这么种性格,心里存不下喜,也留不住忧。
    其其沾了手,也不再装大爷了,他叫宝珠把烧好的开水舀来一盆退鸡毛。别瞧他手大指头粗,鸡毛还拽得很干净。两只鸡在水里越泡越白。退完毛开肚子,其其把鸡肠子扔了一地,黑子过来闻了闻,看了看主人的脸色,叼起肠子跑了。
    “嘿,它倒提前过年了。”其其笑着说。
    肉切好鸡也杀了,下一步是该怎么做了。他们大眼瞪小眼互相看,谁也没做过。
    “我知道怎么做,”囡囡先发表看法,“把肉放在锅里煮哇煮,煮哇煮,就煮熟了。”
    “这跟没说一样。”其其斜她一眼。
    “得放葱吧,是不是还得放姜,咱们赶集时不是都买了。”宝珠提醒阿莲说。
    “肯定还得放盐。”兰英说,看大家都扭头瞧她,有点不好意思。
    “盐要等肉煮熟后放,我记得听谁说过,放早了肉就煮不烂了。”其其这会又都懂了。
    “你什么都知道还问我们,”阿莲急得说,“快讲呀,怎么做?”
    “怎么做吗,主要是放什么佐料。”其其定着眼珠子回忆说,“我知道五香中有花椒大料,另外三样是什么——是什么,想不起来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还要装做想不起来。”阿莲挖苦他说。
    “是想不起来了。”其其老实的说,他挥挥手,“你们先做着,我到谁家要点花椒大料去。”
    其其走了,女孩子们又商量了商量,决定还是按囡囡的说法,先把鸡呀肉呀都放进锅里,倒上水“煮哇煮”。然后听宝珠的,阿莲切块姜放进锅,想一想又切块姜放进锅。阿莲还剥根葱,像炒菜似的把葱都切成葱末,全胡噜到锅里。其其很快回来了,不知跟哪家要来一捏花椒几角大料,掀开锅盖都撂进锅里。他还胡出主意,一会拿来他那瓶酒打开瓶盖往肉锅里倒上两小勺,说这样炖出来的肉更香,一会从他窑里跑跑颠颠的拿来几片干桔子皮,没等别人看清已经搁锅里了。
    “别胡放了,”阿莲不愿意了,“放的都是什么呀,呆会都吃不成啦!”
    其其不死心,趁别人不注意,又偷偷往锅里扔进几粒甘草片。
    虽然其其往锅里胡放了不少东西,但随着汤滚肉翻,一股股肉香还是伴着乳白色水汽从锅盖里溢出,钻进馋嘴丫头们的鼻子。
    “啊,真好闻。”阿莲耸耸鼻子眯起眼,她头一个没出息。
    “中午咱们吃什么饭哪,要不肉煮熟了咱们一人先吃一块吧。”囡囡对阿莲说。
    “再用肉汤泡块馍。”兰英笑着说。自从她奶着孩子,变得又能吃又能喝。
    “那还不如往肉汤里下点面呢。”宝珠一边烧火一边回头说。她要不是占着手这会准和面去了。
    “哪有这么快就煮熟的,你们当是煮萝卜哪。”其其嚷住女孩子们的乱喳喳。他坐在厨房里唯一的高凳上,点支烟嗽嗽喉咙说,“我给你们说件事吧,真事。老时候,北京东城,我忘了是哪个胡同,有间煤铺。大过年的掌柜的出门访友,在人家吃了回沙锅肉,味道好极了。回来自己也买了个大沙锅。他买了三斤上好的五花肉,切成肉方放进锅里炖,人家告诉他要炖七天七夜……”
    “就得七天呀。”囡囡急得说,失望的看看吐着香气的肉锅。
    “我说的是人家沙锅炖肉,不是说咱们,咱们哪用得着炖那么长时间。”其其挥下烟卷不耐烦的说。
    “那谁给他烧那么多天火呀?”宝珠往灶里塞把柴,回头笑着问,“烧七天呀,一定得烧好些棉花杆吧?”
    “烧棉花杆干什么,人家用的是木炭火。在沙锅下放个木炭盆,用木炭慢慢煮,咕嘟咕嘟,煮七天,最后连肉都煮化了。你们别打岔听我讲……煤铺还有个小伙计,干活时出来进去,路过肉锅闻到肉香,嘴馋得忍不住,先是乘老板不在时溜到锅前偷偷夹上一块吃,后来吃上瘾,半夜都从床上爬起来摸黑去夹肉。肉越吃越少,小伙计怕掌柜的发现,往锅里加点水。你们猜后来怎么着?”其其有意卖关子。
    “后来怎么样了?”兰英赶紧问。
    “等煮到七天,还不叫小伙计都吃完了。”阿莲笑着说。
    “煮什么七天,三天头上掌柜的就不煮了。他看锅里肉每日见少,以为肉都煮化了,他不敢再煮,怕到七天头上都成了汤了。”其其说。
    女孩子们哈哈大笑。
    “那他就不知道是叫人偷吃了?”宝珠问。
    “不知道,没人知道。”其其随便一说。
    “没人知道,你怎么知道的?”阿莲冷不丁问了一句。
    “一定是那个小伙计只告诉过其其哥。”囡囡为其其圆谎。
    “哼,保不定其其就是那个小伙计呢。”阿莲讪笑说。
    女孩子一阵哄笑。
    “这不是胡扯吗。我说的是老早的事。”其其涨红了脸争辩,见女孩子们只管笑,他也无奈的笑了。“我跟你们说不清。我还没说完呢。”其其顿一下,瞧女孩子们不再笑都注意听他讲,这才继续说:“后来掌柜的发现肉汤底下有煤渣子,那都是小伙计脏手夹肉时掉进去的,这才明白肉被小伙计吃了。他把小伙计打了一顿,没办法,只好伙计吃肉掌柜的喝汤了。”
    大家又笑了起来。
    “我们家有个沙锅呢。”兰英突然嚷道。
    “你们那是什么沙锅,你们那沙锅是熬药的。我说的是煮肉,要很大很大的沙锅。”其其跟兰英说。
    “不是熬药的,可大可大了。我拿来你们看。”兰英把小不点递给阿莲转向跑了。
    谁也没把这事当真。哪知道没多大会,兰英还真把沙锅抱来了。沙锅又大又深,直径足有一尺多。
    “咱们也做沙锅肉,”囡囡喊道,“其其哥不是买了好多木炭吗。”
    “好啊,”阿莲被囡囡提醒欣喜的说,“这下还省得咱们烧火了。”
    “我那木炭是买了为窑里取暖用的。”其其赶紧说,他瞧着那口大沙锅很是后悔,不该讲什么沙锅肉。
    “一边煮肉一边取暖不是一样么。”阿莲心劲十足。她叫兰英洗沙锅,叫宝珠别烧火了,去窑里拿装炭火的瓦盆。
    “放到其其哥窑里煮吗?”囡囡随口一问。
    阿莲一愣,马上说:“放咱们窑里。放其其窑里等煮熟就剩汤了。你没听其其说他以前当过煤铺的小伙计吗。”
    女孩子们又是一阵大笑。
    其其面对这些不讲理的女孩子无计可施,瞪着眼看她们把锅里的肉舀进沙锅,抬到自己窑去。木炭口袋也被捎走了。
    等支起沙锅点燃炭火,兰英想起点事。她对阿莲说:“莲姐,我娘叫咱们拿馍去。她今天蒸馍,蒸了好多好多馍,炕上案上摆的都是,这会还蒸呢。”
    “那你就回去拿几个来吧,”阿莲笑着说,“正好咱们过年没馍。”
    “莲姐,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多拿些。”
    “我不去。这多不好,你家本来没蒸多少,还能咱们俩一块拿去。”
    “蒸可多可多了,莲姐,你去一看就知道了。”
    “拿就拿吧。”其其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这时在一旁插嘴说。“兰英在咱们这儿过年,咱们拿他几个馍还不应当。”
    “要去你去,”阿莲板起脸说,“我可不好意思去别人家搬东西。”
    “莲姐,叫我去吧。”囡囡抢着说。什么事都少不了她。
    “行,行,”其其先点头批准了,“要去快去吧,中午咱们还都没吃饭呢。”
    囡囡高兴的拉上兰英就走,兰英回头对阿莲一笑,阿莲没说话。
    不大会兰英她们回来了,每人抱着个大大的白布包。她们抱进窑洞,把布包放到炕上打开:嘿,真棒!有碗口大的白馍雪白松软,由于刚蒸熟不久,摸上去还热乎乎的。还有枣馍,白白的皮子间压着一排紫红色的大枣。还有两个可爱的花馍,做成两个白白胖胖的小猪,小猪的眼睛是两颗红豆,猪脑袋上顶朵花,花芯是颗小红枣。还有两个红薯坨坨,还有几个大菜包子。
    即使是饱食终日的人见到这些吃的也会顿增食欲,何况是这些还没吃饭的馋丫头。于是大家齐伸手,先品尝红薯坨坨,再分吃大菜包子……
    其其见她们吃上没完,急了。说:“这年还没到,你们就想把它一顿吃完是吧。”
    “谁都吃了。”阿莲把手上的包子角按到嘴里,把炕上的馍收在一起,鼓着腮帮子招呼妹妹们,“别吃了,不许吃了。”
    囡囡吃块枣馍,扯扯阿莲衣襟说:“莲姐,咱们也蒸枣馍吧,我还拿来那么多枣呢。”
    “过年咱们不蒸馍,蒸馍可麻烦了。”阿莲说。
    囡囡看看窑里地上正在煮肉的沙锅,对阿莲小声说:“莲姐,要不往肉里放些我带来的枣吧。”
    “哪有往肉里放枣的。”阿莲笑笑,看囡囡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又忙忙的说,“那你就放吧,可别叫其其看见。”
    囡囡可高兴,大家过年她也想拿出点自己的东西,她没有别的,只有她千里迢迢拿来的枣子。
    晚上炭火还红着,阿莲吹了灯躺在炕上闭上眼,尽情的吸着飞了一窑的暖融融的肉香。她不止一次伸头往地上看去,看沙锅下那一片亮亮的美丽的桔红色。半夜她起来两次,往炭盆里加点木炭。她打开锅盖,肉早煮烂了,她多想尝一块呀,尝一块肥的。筷子就在她手上,她偷偷回头看看炕上熟睡的妹妹们,叹口气,又把盖子盖上。要是月月在多好,她一定会趁月月不见偷偷吃一块,现在月月不在了,她是姐姐了,她要给妹妹们做榜样,她忍忍回炕上睡了。
    腊月廿九,其其还想去趟公社,囡囡要跟去,其其不想带她。阿莲出来打抱不平:“你过年也不给囡囡买点东西。囡囡,你就跟他去,看他敢不带你。”
    其其带囡囡去公社逛了一上午,回来时没买什么正经东西。其其又买了一瓶酒,阿莲说他,他还有理:“万一过年来个人呢,不请人喝两盅,这是规矩。”
    其其明知道他们这里阴山背后的,即使有人走岔了路,也不会拐到这里,他就是想自己喝胡找借口。
    其其还买了包五香粉。肉都炖熟了也用不着了,他只是想看看五香中,除了花椒大料,其它三样是什么。他还买了两盒烟,四节电池,还灌了瓶酱油。过年时人花钱都大方。
    囡囡跟其其跑了一趟,其其连一根线头也没给她买。其其不知道给女孩子买东西,囡囡不会跟其其提要求。就这囡囡还很知足,一个劲跟阿莲说,买东西时售货员没零钱,找给其其哥几块糖,其其哥都让她吃了。
    在小庄大年三十是家家户户最忙的时候,也是最喜庆的时候。村里街上已经零零星星有鞭炮响,那是调皮的孩童在边跑边放。囡囡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悄悄去其其窑里偷出些小鞭,还从其其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她到厨房把烟点燃,拉上兰英跑进枣树林,东一声西一响的放起来。黑子本来兴致勃勃的跟在她们身后,后来左一惊右一吓的受不住,跑回厨房门口蹲在阿莲身边,对着枣树林汪汪直叫。
    “兰英!”阿莲朝林中喊,“你抱着小不点跟囡囡放炮,你不怕把小不点吓着!”
    “没事的,”树影中送出兰英的回应,“小不点不怕,小不点使劲挤着眼呢!”
    阿莲也很想去放个鞭炮,可她还有不少事。大年三十包饺子,这是老规矩。阿莲听其其的留下一块肉,她得剁肉,还得剁白菜,准备饺子馅。宝珠在厨房帮阿莲忙,她在面盆里和了一大块面。宝珠问阿莲和的面包饺子够不够,阿莲正在剁肉,停下手苦着脸看了面盆半天才说:“大概够了吧。”
    其其从外面回来,他还嫌东西少,又用麸子在街上推车小贩那里换了几块豆腐。他见了宝珠和的面,嫌少,他指指点点说:“你也不看咱们这几号人,敞开肚子吃,哪位一顿不来它个百十个。”
    宝珠只好再去和面。
    阿莲叫其其帮忙做,说了几遍其其才别别扭扭剥了几根葱拍了一块姜。
    阿莲剁完肉剁白菜,她笨手笨脚抓东忘西的又不会指挥妹妹们干活,一直忙到快晌午才把包饺子的材料都准备妥。阿莲扮了一脸盆馅子,白菜之处还加了两个萝卜。
    东西都准备好了阿莲嫌厨房冷,索性把面和饺子馅搬到她们窑洞去包。阿莲在炕上铺上报纸,摆开了阵。她把兰英和囡囡叫回来,叫她们坐在炕上包饺子,让宝珠在炕沿放块案板站在地上擀饺子皮。
    小不点闹人不睡觉,哼哼叽叽,兰英把小不点夹在怀里让他吃奶他才老实了。
    其其啥忙不帮,趴在桌子上摆弄雪梅留下的收音机。他学自刚的样把买来的电池绳捆纸包,引出线来往收音机上接。他鼓捣半天,好容易喇叭里唱出两句,还没等大家听清楚他手一松收音机立刻又背过气。
    终于其其把收音机弄响了。他拍拍手得意的对女孩子们笑笑,忽然他想起点什么,收敛笑容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中午饭还做不做,你们也不饿?”
    “得忙得过来呀,”阿莲抱怨说,“谁饿了自己吃馍去,兰英拿来那多馍,还不够你吃。”
    “光吃凉馍,”其其不乐意了,“这大年三十还不如平时了,平时还煮个稀饭炒个菜,这大过年的倒瞎对付。”
    “你没见我们都在这儿包饺子吗。”阿莲缓和一下口气说,“要不你自己去煮几个饺子?”
    “人家都是大年初一吃饺子,哪有今天就吃的。”其其就是不想做。这些日子他被四个女孩子伺候得越来越懒了。
    “爱吃不吃,没人管你!”阿莲头一扭,生了气。
    “莲姐,我去给其其哥做饭去吧。”囡囡可找到个讨好其其的机会,她没等阿莲说话爬下炕挺着肚子去了厨房。
    其其也去了厨房。他让囡囡烧火他丝溜片炒的弄俩菜,一个鸡肉炒白菜,一个粉条烩豆腐。菜弄好了他不在厨房吃,还偏要端到阿莲她们窑里。他叫囡囡给他拿瓶酒来,他坐在桌边举着筷子拿个酒盅,吱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两眼眯得细细的瞧着阿莲笑。
    阿莲不看他,可管不住自己不争气的鼻子。其其炒的菜挺香,好闻的味阵阵游来钻进阿莲的鼻孔搔着她的肚肠。阿莲早饭没正经吃,这会叫其其逗引的肚子咕咕直叫。
    “鸡肉好吃吗?”阿莲还是忍不住问。
    “那还用问,四美之一能不好吃。”其其眨巴着眼,他的脸上让酒冲得挂上了色。
    “什么叫四美呀?”兰英问。
    “你这都不知道,”其其晃着脑袋念道,“四美:黎明觉,半路妻,羊肉饺子清炖鸡。听见没有,清炖鸡,四美之一,当然好吃。”
    囡囡问阿莲:“什么是美呀?”
    “是这儿的话,美就是好,好就是美。”阿莲给囡囡解释。
    “其其哥,还有吗,你再说一个。”兰英笑着说。
    “多了,听着,我再说一个四好听。”其其清了一下喉咙,极力摆正被酒拿木了的舌头,“四好听:金钟响,洋钱碰,八音盒子妞哼哼。”
    大家都笑了。
    “其其哥,再说一个。”囡囡嚷着说。
    “好,再说一个,”其其晕晕乎乎的来了劲,“再说一个四白。四白:飞罗面,雪花糖,妞的脸蛋大绵羊。”
    “别说啦,”阿莲叫起来,“说的什么呀,乱七八糟的。”
    “让我尝尝鸡肉好吃吗。”阿莲不愿再听什么三什么四的。她跳下炕沿找双筷子就到其其菜盘子里夹菜。她自己吃还给宝珠夹了一块鸡肉。
    “叫我也尝尝。”囡囡也下了炕。
    兰英也抱上小不点挤过来。
    她们早馋了。
    “没了,没了,别夹了,没了!”其其想挡也挡不住,眼看着两盘子菜被女孩子们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夹得很快就剩些汤汤水水了。
    吃了菜还要喝盅酒。阿莲先喝,酒不好喝,又苦又辣,阿莲喝得直闭眼。囡囡不在乎,端起酒盅一扬脖就灌下肚。其其拿根筷子沾点酒放进小不点的小嘴里,不不点耸起小鼻头扭过脸流了些口水,笑了。
    下午,饺子包完,包完他们就煮,管他初一还是十五。大伙狼吞虎咽饱餐一顿,把包好的饺子吃了一半还多。
    吃完饭阿莲和宝珠在厨房洗锅碗,兰英在枣树下走来走去哄小不点睡觉。囡囡没事上街去看热闹。小庄这么小的地方,也不知她老有什么可瞧的。
    不一会囡囡匆匆忙忙跑回来。
    “其其哥呢?其其哥呢?”她冲厨房里问。没等阿莲走出来她早转身跑回她们的窑。
    其其躺在她们的炕上点支烟,眯着醉眼摇着两只大脚,随着收音机唱“北风吹,雪花飘……”
    “其其哥!”囡囡推门就喊,“我到街上看人家门口都贴了春联,咱们为什么不贴,你不是买了红纸吗?”
    其其一愣,停住唱,说:“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嚷,“快,打浆糊!再晚天都黑了。”
    又是一阵紧忙,灶火重新点,锅也白刷了。气得阿莲直跺脚,“你当初干什么去了!”她狠埋怨其其。
    其其在他窑里把红纸裁好,仰着脸想半天写什么词句。他用的是他画素描的大炭笔,人家对联都是毛笔字,他写的又像美术字,又像仿宋体。
    对联贴在阿莲她们窑门口,宝珠端着碗浆糊,囡囡给其其当帮手。兰英抱着孩子也跟过去看。一付对联贴了半天,土墙不好沾,不是这边开了就是那角掉了。其其有办法,他跑到枣刺窝子里掰了些枣刺,回来像钉钉子是的在对联上扎了不少枣刺。
    “你这管什么用,”阿莲过来笑话他,“过两天风一吹就都掉了。”
    “过两天干什么,”其其说,“对联只要能坚持到初一就行了。”
    “人家对联不是写点吉利话,就是写招财进宝。你写的都是什么呀,除了姐姐就是妹妹的。”阿莲笑着站在一边挑毛病。
    这时兰英她们才想起看看其其写的是什么。只见上联写的是:姐姐好妹妹好姐妹都好。下联是:姐姐亲妹妹亲姐妹都亲。横批:姊妹情深。
    兰英她们不在乎写的什么,贴这东西就是为了门口红红的好看,喜庆。
    除夕之夜是美妙的,整个小庄都沉浸在祥和的气氛中,连狗叫起来都那么顺耳,不再凶气十足。不知哪家急性子,提前放响二踢脚,响声越过树梢,点点红色纸屑随风四散。街上放小鞭的孩子更多了。阿莲早想乐一乐,她硬逼着其其拿出鞭炮,又强行在其其烟盒里抽出几只烟,然后领着三个妹妹跑进枣树林。她们你放一个我放一个,尽情地笑,尖声的叫,好像忽然间整个天地都成了她们的。
    其其一个人坐在窑里喝剩下的半瓶酒,下酒菜就是凉饺子。收音机在他旁边扯着嗓门哇啦哇啦唱着歌曲,一会又变成了说话。其其卷着舌头对收音机说:“说什么,什么……大过年的还说个没完没了的。”
    小不点坐在炕上靠着枕头瞪着小眼睛看他,他对小不点笑笑,挥着手说:“我说的对不对,大过年的,还说个没完……”
    小不点笑了,舞着小胳膊撒欢,身子一斜,歪倒在炕上,不愿意了,吭吭吃吃要哭。
    其其站起拉开门,对着枣树林用大嗓门叫,叫了半天,女孩子们才笑嘻嘻的跑回来。她们脸冻得痛红,嘴里哈着白气,在炭火盆子那里烤手,然后紧着爬上炕去。
    窑洞里黑了下来,小油灯早已点亮。阿莲开开门望望天,天阴得发红,没有风,天空像迅速在冷却的铅幕,不断暗下去,把黑色送给大地。
    囡囡嫌窑里点一个灯不亮,她到其其窑里把其其的油灯也取来。阿莲在抽屉里翻出半截子蜡,她把蜡插在一只空酒瓶子嘴上,然后和囡囡拿来的油灯一起点亮,三灯互映,把个小窑洞照得亮堂堂的。
    除夕之夜是要守岁的。小庄人的习惯,认为天明时新的一天才来到,所以村里人守岁,都要在窑里点上亮亮的油灯,说着话坐个通宵。等到天麻麻亮,公鸡啼叫,家家户户男女老少纷纷走出家门,燃放鞭炮,人人脸上都舒展开,互相见面客气的道声“新年好”。
    阿莲和其其从大城市来,在这偏僻的小山村,时间久了也习惯了当地的风俗,他们今晚也不睡觉了。
    女孩子们坐在炕上靠在一起说话,其其醉醺醺的不断跟她们打岔。收音机开足音量在桌子上唱,唱歌曲,唱戏文。
    小窑里这会可热闹了,大家精神头十足,连小不点也特别欢实,跟这个姨亲亲,叫那个姨抱抱。
    他们过年也没什么娱乐,除了说说话就是听收音机。收音机也没什么可听的,没什么新的东西。
    慢慢的,夜深了,女孩子们开始困倦,话越来越少,最后就剩收音机还不知疲倦的,继续唱那阿庆嫂把密电码送上了威虎山。蜡已经燃尽,流了满瓶口的蜡油。蜡烛熄灭后窑里顿时暗了一截子,油灯的黄色火焰,热心的在墙上幻化出幢幢黑影。炭盆里的木炭早已变成了灰烬,门缝窗隙静静的度过团团寒气。女孩子们把被子拉开盖在腿上,她们往一块挤了挤。小不点在兰英怀里睡熟了,囡囡靠在阿莲肩头使劲张大嘴打哈欠。她问:“莲姐,还得多长时间天亮哟?”
    “还早呢,”阿莲半闭着眼说,“你没听收音机刚才报时才11点吗。”
    他们中唯独不困的是其其,其其坐在凳上拍着大腿摇晃着头,跟着收音机有板有眼的唱“夹皮沟”。
    阿莲听听外头,外头安静极了。不久前还听到黑子在厨房那头叫了两声,这会大概黑子也钻进柴草垛里睡熟了。
    阿莲这会想起了北京,想起了自己的家,她依稀看到家里不大的小院和那亮着灯光的窗户。这么晚了妈妈还没睡觉吗?前些日子妈妈来信说今年过年爸爸不回来了,那这会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啦。阿莲恍惚看到了妈妈,妈妈慈爱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妈妈肯定在惦记她,想她。她这是头一次春节没回家。她也想妈妈,这会好想好想啊。
    阿莲打起精神睁大眼,眼前还是那昏暗的小窑洞,身边的妹妹们都呆坐着默默不语,她们也在想自己的娘吗?
    宝珠紧靠在阿莲身边,倚着阿莲的胳膊。阿莲亲切的问宝珠:“宝珠,你想你娘吗?”宝珠看看阿莲的眼睛轻声说:“有时想。”
    “咱们到初二,回娘家的日子,咱们一起去看你娘好吗?”阿莲柔声细语说,“就像上回去时那样,给你娘拿点好吃的……记得吗,那回去时还有月月呢。要是月月在多好呀,咱们一起去……“
    阿莲模模糊糊进了村,是和月月还有宝珠。宝珠打扮得真漂亮呀,新衣服新裤子,这都是月月的功劳,她把宝珠打扮得像个新媳妇……还是那破门楼,还是那间小屋,宝珠娘在吗……阿莲往里瞧,暗中霍地站起一个人,阿莲吓了一跳,细看,原来是宝珠那不讲理的嫂子……
    阿莲使劲摇摇头,眼前又恢复了黄黄的油灯火苗,耳中吵着收音机中的戏文:刁德一智斗李玉和……
    要是月月在多好,那春节一定会过得更有意思……月月现在怎么样了……阿莲踏着月色去山沟里看她……过了沟爬上坡,那是阿莲熟悉的地方,两座孤坟,坟堆小小的,阿莲的两个好姐姐就长眠在那里,悽凉孤独,周围连棵小树都没有,只有乱草荒芜。一只寒鸦被惊起,哑哑怪叫着飞去,阿莲一惊吓得睁开眼,原来做了个梦,好奇怪的梦。阿莲长出口气,抑制住心乱跳,她想:过了年真得去月月和雪梅的坟上看看,给她们的坟培培土。
    囡囡伏在阿莲的腿上睡着了,兰英抱着孩子垂着头,宝珠蒙着眼似睡非睡的,只有其其喝完瓶里剩下的酒,一盒烟也快抽完了,这会他反倒精神十足,自己唠叨着醉话傻笑。
    阿莲想把囡囡推醒,让她躺好去睡,摇了摇囡囡肩头,囡囡睡得好香哟……阿莲想起囡囡来时挎着一篮枣在风雪里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四面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只有囡囡一个孤零零的在雪原上跋涉,在她身后是一串深深的脚印……多可怕呀,囡囡好可怜哟……风那么猛,卷起团团雪花,囡囡转过身扭回头躲避,双手护住怀中抱的小兔子。为什么是小兔子?阿莲心一动,是不是自己又想起了杏妮……杏妮如今在何处……阿莲总也不愿相信杏妮不在了,她老是看见杏妮一个人抱着小兔子在一条弯弯曲曲荒凉的路上走着,走着,永远也走不到头……天多冷呀,杏妮走时还穿着单衣服呢……杏妮,你在哪呢?
    阿莲泪水模糊,灯光散作七彩宝光摇曳放射旋转不定。那是天上的彩霞吧,真的有上苍吗,真的天上有老爷爷吗,要是真有该多好呀,阿莲一定会虔诚的乞求老爷爷保佑杏妮的,保佑囡囡,保佑妹妹们不要再遭灾遭难了。
    收音机不再唱戏,在这夜深人静时唱起了好听的歌。阿莲笑了,为什么老想那些不好的事,那些伤心的事呢,日子会向好的方面转化的,看,收音机也唱起好听的歌。啊,这是春的信息吧,阿莲宛若感到久冻的荒原上吹来一丝暖风,看到黑沉沉的大地亮出几点萤火……是不是不久以后他们这些孩子就能回去了,亚琴不是说好些天津学生都回去了。
    阿莲乐了,陡然振作。她推了推身边东倒西歪的妹妹们,囡囡哼了两声接着睡,兰英迷迷糊糊挪着屁股凑到炕边闭着眼把小不点尿,宝珠醒了,揉揉困涩的眼睛笑了。
    阿莲跳下炕,嚷:“受什么罪呀,睡觉,睡觉!”
    她去用力往起拉其其,说:“起来,起来!回你窑去吧,我们要睡觉啦。”
    “鞭炮还没放呢,睡什么觉。”其其坐在桌边不愿走。
    其其喝了酒,赖在凳子上死沉一坨子,阿莲拉不动,她只好跟其其对付:“放什么鞭炮,留着以后慢慢放着玩多好。”说着阿莲打个大大的哈欠,“你倒是起来呀!你要不想睡觉回你窑里坐着去。”
    “全凭天亮时放呢,”其其只顾说自己的,“迎新春放鞭炮,一年大吉大利红红火火顺顺当当的……”
    “那现在就放吧,谁有那么大精神等到天亮。收音机里报时早过了十二点,过了十二点不说算是新的一天吗。”阿莲弓下腰看着其其那张醉脸想法儿说服他。
    其其还没完全喝糊涂,想想觉得阿莲说的有道理,这才同意。他醉醺醺的站起,东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回他窑里拿鞭炮。
    听说要放鞭炮,女孩子们都醒了。她们笑着拥到门外,兰英把小不点也抱上,都要借个吉利。外面真冷,女孩子们刚睡醒,被寒风一吹个个吸着鼻子端起肩膀缩起脖子。她们这会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亮亮的,连最后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其其取来鞭炮,阿莲小跑着从厨房墙角摸来根木棍,她把鞭炮打开挂在棍梢,然后把木棍举在手上,悬在棍头的那挂鞭游来荡去还挺沉。
    囡囡胆大,她去点。囡囡拿着其其的半截烟,手哆嗦着在那里戳答半天,突然火星乱冒,囡囡回头就跑。鞭炮响了,在这静静的夜里那声音格外清脆。阿莲举着棍绷住嘴眯着眼歪着头,别的女孩子有的还扭着腰堵着耳朵。小不点吓醒了,哭了一声,兰英笑着把他搂紧。鞭炮在夜色里像一串火龙,在她们眼前欢跳,火龙炸开了浓浓的黑雾,在它周围的暗影乱躲乱逃。鞭炮声传出很远,从沟谷那面远远的送回清晰的回声。
    “但愿真的能带来好运气,”阿莲想,“但愿新的一年事事顺利,保佑妹妹们平平安安。”
    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一切又恢复平静,阴影聚拢过来,黑暗把女孩子拉再度拉入自己的怀中。
    “保佑妹妹们平平安安吧。”阿莲仰望天空喃喃自言自语。她想起其其写的对联:姐姐亲,妹妹亲,姊妹情深。
    兰英她们站在阿莲身边,听着阿莲的祝愿,看看阿莲,她们明白了姐姐这时的心情。她们也一起遥望南天默默的祝愿,各自在心里诉说她们那一点小小的期盼。
    在这荒凉的小山村,在这小小的窑洞,她们四个小姐妹彼此依靠与世无争。她们无所求,但愿平平安安,别再有什么事端。
    天黑沉沉的,夜风极冷,她们打了个寒战纷纷躲回窑里去。窑里有一豆灯火,拢着一团摇曳不定的温暖。
    夜还长,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其其捉脚不定回窑睡了,她们躺下也吹灭了灯。
    愿她们睡得香甜,愿她们做个好梦,愿她们平平安安。
    初二这天按照村里的习俗是媳妇回娘家的日子。吃过早饭兰英就抱上小不点回了菊婶家。宝珠这天也要回去看看娘,阿莲陪她去。阿莲为宝珠准备,她把兰英拿来的大白馍用块干净白布包上一个,想了想又包进一个花馍。她找来个小篮,把馍馍放进篮里,等走的时候让宝珠挎着,她瞧村里的媳妇回娘家都是这个样子。
    “莲姐,再给篮里放点我拿来的枣子吧。”囡囡在一边说。她一直追着阿莲转,看阿莲忙活。
    “行啊,那就找条手绢包一些。”阿莲说后往桌下看看,那里放着囡囡带来的那篮枣,这些日子让她们这些馋女偷吃得快见底了。
    “莲姐,你们都走了,我上哪去呀?”囡囡不愿独自在家,“莲姐,我和你们一起去宝珠姐姐家吧。”
    “你和其其在家,”阿莲笑着说,“咱们都走了,谁做饭,没人做饭不把你其其哥饿死。”
    “我不用你们做饭,”其其走来,听到这话骄傲的说,“今天队长请我喝酒,我到队长家去。你们走你们的,别管我,我下午还想找几个人支一摊子打两把牌呢。”
    “莲姐,带我去吧。”囡囡摇摇阿莲胳膊。她又对宝珠说,“宝珠姐姐,带我去吧,我给你挎篮子。”
    “莲姐,叫囡囡去吧,没事的。”宝珠帮着说。
    “好吧,好吧。都去,都去。”阿莲笑着说。她不是不愿带囡囡,她想到宝珠那个家——黑黑的小屋,不讲理的嫂子——就心怯。这次陪宝珠回娘家,还不知是凶还是吉,月月不在了,她心里更没底。
    出了村走上大路,今天路上人多。前面过来小两口,是相伴出门串亲戚,男的在前面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女人低着头紧跟在后头。女人怀里抱个孩子,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孩子身上的大红斗篷鲜亮显眼。上个坡迎面又碰上几个高矮不一的半大孩子,他们都穿着青布新棉袄,才剃的头,一边走一边打闹。他们可能是一个村的吧,约在一起同路去姨家或叔家。瞧见阿莲她们过来,孩子们一齐站住,一个个瞪着黑亮的眼珠,仰着冻伤过的小脸,吸溜着唇上鼻涕柱。
    往前走路平展些不再有什么大坡,阿莲她们不着急,慢慢走。后面有辆自行车追上来,车铃按得山响。阿莲她们避到路边回头看,骑车来的是个棒小伙子,穿身蓝,头上顶个崭新的黄帽子。车子后座上坐的肯定是他的新媳妇,花衣花裤花头巾,嘴巴鼻子包得严严实实,看那两只眼睛挺俊的。新媳妇揣着手,两脚潇洒的勾在一起,身子随车子摆动也不怕甩下去,那样子可有把握。
    今天的天气也比前两天好,太阳光在土路山坡上白晃晃的都刺眼睛。走在路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后背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舒服极了。也没风,老天爷也知道今天村里人要出门去亲友家做客,特意安排了这么湛蓝的天,这么雪白的云,为大家助兴。
    阿莲她们进了村来到宝珠家,宝珠家的门楼上也贴了大红春联。到底是春节,乡下人一年中最吉祥的日子,连宝珠家也添上了喜庆的颜色。她们走进院,小房屋大敞着门,阳光从门口探进屋去很深,瞧着房里也不那么暗了。宝珠娘坐在院里小凳上,暖和和的晒太阳,她穿着厚实的棉裤,肥大的棉袄,衣裤上都打着补丁。瞧着宝珠娘比阿莲她们上回来时精神多了。
    宝珠见了娘跟娘亲的,上去拉住娘的手叫声娘,笑笑,再叫声娘,笑笑。宝珠娘也不知说什么好,光剩了拽住女儿使劲看。半天宝珠娘才顾上阿莲她们,她揾去眼角的泪花笑着招呼阿莲她们进屋。宝珠娘扭着小脚拐进旁边房里,一会端出个小笸箩,里面有花生,玉米花,核桃,还有几个又干又硬的柿饼子。宝珠娘把笸箩端进屋待客。
    “娘,我哥呢?”宝珠问,她实际想问的是她嫂子。
    “都去你嫂子娘家了,都去了,两个孩子也跟去了。”宝珠娘笑眯眯的说。显然她今天能和自己女儿好好亲热亲热是她盼望已久的。
    阿莲吃着花生,囡囡到院里找块砖头在台阶上砸核桃。宝珠没吃什么,忙着跟娘好好说说话,说什么都行,说什么娘都爱听,说什么娘都亲的。
    中午宝珠做的饭,擀了些面条。宝珠家过年也没什么好吃的。宝珠娘在院里墙角刨开土,从小菜窖里刨出两个冻了的萝卜,她把萝卜洗洗切成细丝,往面条里放点,剩下的放点盐洒些醋,算是一盘菜。
    当院暖和处放张小桌,摆了四只小凳,娘几个围圈而坐,一人一大碗热辣辣的稀汤面,不够的话吃馍。阿莲她们肚子都饿了,吃了不少,萝卜丝子也都吃了。吃完饭家伙洗涮完宝珠估摸着她嫂子快回来了,她们该走了。
    她们告别出了门,宝珠娘依依不舍送到门口,她们走出老远回回头,看到宝珠娘的身影还立在街门旁。
    回到小庄,刚进大院阿莲就听到她们窑里有人说话,门大开,对着门窑里桌边坐个小伙子,阿莲看着面熟,猛孤丁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回来喽,都回来喽!”其其在窑里喊,从门边伸出个头,“我说马上就回来,你们非急着要走,幸亏等了会,要不差一步就错过了。”
    随着其其的话头,从窑里跑出个小媳妇——是亚琴!阿莲这时想起那个小伙不就是亚琴的男人吗。
    “亚琴,你不是回天津了吗,”阿莲脸上笑成一朵花,“年前我想去看看你,人都说你们已经走了。”
    “是走了,今天刚从天津回来的。我们从公社来,打你们这儿路过就来看看你们,碰巧你们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其其还是个村里孩子去叫,硬从牌桌子上给拉回来的。”亚琴瘦了,可能是路上劳累脸色苍白。她穿了件黄色的军大衣,拉着阿莲的手,她的手仍旧冰凉。亚琴的笑容有点勉强,笑纹里含着一丝苦涩。
    阿莲想起去年夏天,她和亚琴晚上偷偷在人家坑上跳舞,唱着“舞呀舞翩迁”,那时的亚琴多么美丽多么快乐呀。
    进了窑上了炕,阿莲才再度留意亚琴的那个男人。亚琴男人坐在凳子上很少说话,冷着脸从来不乐。阿莲有点奇怪,在她的记忆里,亚琴和他结婚那天,他领着亚琴挨桌敬酒时他那嘴始终都乐得合不拢,今天怎么了。
    “年前我就说,会有客来,阿莲还不信。”其其对亚琴男人说,“幸亏我那儿还有瓶子酒没动呢,今天咱们哥俩好好喝两盅。”
    其其跟亚琴男人套近乎。他中午在队长家喝的酒,这会带着醉意。
    “我不喝酒,”亚琴男人干巴巴的说,“我们坐一会马上就走。”亚琴男人不耐烦的皱着眉头子,他一开始就不愿到这儿来。
    “怎么能不喝酒呢,大过年的,又不是没有。我见过你喝酒。”其其对亚琴男人笑着,“结婚的时候,你敢说没喝。”
    其其站起来走出窑洞站在门外喊:“囡囡!宝珠!弄两个菜,那沙锅里不还有肉,不用热,凉着吃下酒。”他又转身朝亚琴男人点下指头说:“别走,我去拿酒。”
    亚琴男人低个头也不搭理其其,他偶尔瞪亚琴一眼,那目光可凶了。
    坐在炕上,亚琴拿出包奶糖让阿莲吃。
    “我们到小站都下午两点多了,”亚琴说,语气可亲热,“我们坐的是天津到西安的车,836次,你知道的,那次你们去华山不就是坐的那趟车。我们下了火车还怕赶不上汽车,那我们可得在旅馆住一宿啦。没想到出了车站就有汽车:我们这一路还算顺利。”亚琴一笑,但声音很弱。
    “你是累了吧,你靠在被子上。”阿莲为亚琴搬过被子还拿个枕头。“你今天下午到的小站,那你是昨天晚上的火车?”阿莲算了算时间。
    “可不是,昨天晚上七点多的车。”亚琴把大衣围紧说。
    “哟,昨天是初一呀,”阿莲突然想起,“你们怎么不在天津多住些日子,大年初一就急着赶回来?”阿莲有点惊讶。
    “在天津,也没什么意思。”亚琴躲躲闪闪的说。
    其其提个酒瓶子过来,宝珠跟着他,端着一碗沙锅肉。
    “来,亚琴,你也吃点。”其其指着肉碗说。
    “你们吃吧,”亚琴苦笑着摆手,“我这些日子什么都不想吃,更别说这肥肉块子了。”
    “亚琴姐,”宝珠说,“囡囡烧火给你熬的粥,等会再给你炒个菜。”
    “你们不用忙了。”亚琴感激的说。她这会还真想喝点粥暖暖身子,她觉得从心里冷。
    “没什么,一会就好。”宝珠笑着跑了。
    “来,她们不吃咱们吃,”其其招呼着亚琴男人,打开酒瓶子盖给倒盅酒,“来,喝酒。”
    亚琴男人看了一眼酒盅,端起来一扬脖灌下去。
    “这回到天津上哪儿玩啦?”其其边给亚琴男人倒酒边找话说。
    “哪儿也没去。”亚琴男人倔倔的说。
    “哈哈,哪儿也没去,一直呆在老丈母娘家里,给老丈母娘干活了吧。”其其逗笑说。
    “什么老丈母娘家,”亚琴男人突然涨红了脸,“我去了就住旅馆!”他站起冲亚琴嚷,“走吧,走吧,天都快黑了!”
    大家吓了一跳。阿莲和亚琴说得正亲热,这时白了他一眼说:“你着急你先回去吧。今天亚琴不走啦,跟我们这里住,明天再回去。”
    亚琴男人站在门边不动,怒气冲冲不错眼珠死盯住亚琴。亚琴对阿莲勉强一笑,
    “我得走啦,”她说着下了炕,“你们有空到我那里玩吧。”
    “怎么说走就走,再坐会吧。”阿莲还想挽留,看亚琴男人那个横样只好算了。
    “亚琴,你的糖!”阿莲拿起炕上那包糖追了出去。
    “给你们吧,”亚琴回身对阿莲深情的说,“给宝珠还有那个女孩子吃吧。还有兰英,我也没见到,你等她回来就说我来过。她孩子挺大了吧,我也没什么送她的,几块糖让她尝尝……”
    “走吧,走吧。”亚琴男人在院门口催。
    亚琴跟在她男人后面走了。也许是她穿了件过于肥大的军大衣,她的身子显得那么单薄瘦弱。
    看着他们走远,阿莲站在门口自言自语:“亚琴男人今天是怎么了。”
    “这还看不出吗,”其其在一边说,“这准是在天津,在亚琴家受了气:不叫进门,不认这个女婿,住旅馆去。大年初一就被赶走……”
    “你少胡说,”阿莲不信,“才不是呢。你是喝多了瞎猜呢。”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莲也想不明白,她只是觉得亚琴好可怜。她又想起了去年夏天,亚琴在小学校教女孩子们跳舞,那时亚琴多好看多快乐。
    舞呀舞翩迁……
    人为什么要结婚呢?
    天快黑时兰英抱着小不点回来了,晚上大家坐在炕上守着油灯谈天。阿莲问兰英,今天回娘家都见了谁?兰英笑着一边想一边说:见了大哥,见了大嫂,还有小侄女,还有……还有二姐也来了。可多,挤了一屋子人呢。
    “你二姐这么远都来了?她应该去南村看你娘啊,怎么到小庄来?”阿莲好打听,也是夜长闲坐没话找话。
    “我二姐是顺路来看我娘的。”兰英摇着小不点笑着说。
    “莲姐,兰英姐怎么有几个娘呀?”囡囡不知情,越听越糊涂。
    “你问兰英……哈哈,”阿莲想想也好笑,“兰英娘早上在南村,下午忙着跑上好几里路到咱们小庄来。”
    囡囡信以为真跟着傻笑。
    “不是的,莲姐骗你呢。”宝珠实心眼,拉着囡囡的手细细的为她解说,“兰英有两个娘呢,一个在南村,一个在咱们小庄。南村住的是亲娘,小庄住的是她姑。兰英从小给了她姑,她在她姑身边长大,她就管她姑也叫娘了。”
    阿莲不去听宝珠怎么跟囡囡说,她接着问兰英:“你二姐来说什么,你没让她来咱们这里坐坐?”
    阿莲想起那回兰英二姐来,胳膊上挎个小篮,篮里卧着两只芦花鸡。兰英二姐是个特别和气的人。
    “我二姐给我找了个人家……”兰英含糊的说了个开头就不说了。
    “真的吗,”阿莲先是惊异接着有点担忧,“那家什么样,你二姐没跟你详细说说?”
    “我姐说那家是上庄的,离咱们这里十几里路。莲姐,咱们赶集时不还路过那个村。我二姐说他们家盖了好几间大瓦房,他家就他一个儿子,属鸡的……”兰英说到这里一笑,有点害羞。
    “属鸡的今年多大?”阿莲忙掰起手指“子丑寅卯”的算起来。
    宝珠已经把兰英的身世给囡囡说清,这时又插进来帮阿莲算属性。别瞧阿莲上过初二,论起算属性她可不如宝珠。很快宝珠就推算出结果:属鸡的,比兰英大九岁,今年虚岁二十七。
    “岁数是大了些。”阿莲愁着眉对宝珠说。
    宝珠呆着脸不置可否。
    “你们说谁二十七,是男的还是女的?”囡囡急得问。别人说到热闹处老没她份,越听不懂她越想知道。
    “兰英的二姐给兰英找了个人家,”阿莲这回没耍笑,严肃的说,“那男的今年二十七了。我说岁数大了些,囡囡你说呢?”
    说岁数大是阿莲在找借口,阿莲是舍不得叫兰英走。她知道兰英终归是要走的,兰英不会老住在她们这里。兰英将来怎么走,去哪里,阿莲没想过,这总得是一两年后的事吧。谁知刚过了年兰英的二姐就提兰英嫁人,这是她没料到的,这也太快了。阿莲恋旧还喜欢人多热闹,其其强着硬着杀了两只母鸡她心里都不痛快,何况这回要走的是兰英妹子,还有乖乖的小不点。
    阿莲把这事跟其其说了,其其心眼多,沉吟了半晌说:“不好。你叫兰英多问问,那家肯定有什么问题,要不就是那男的有什么毛病,要不怎么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二十七了还找不到媳妇?”
    阿莲被其其提醒,认为其其怀疑得有道理,她特意当做件大事专门跟兰英说了说。
    “莲姐,我怎么问呀?”兰英大眼睛一眨不眨傻乎乎的看阿莲,小不点在她怀里也瞪着两只黑亮黑亮的眼睛。
    一个是小妈妈,一个是乖娃娃,他们的眼神那么相似,都是那么单纯,又那么可怜。阿莲瞧着他们有点心酸。
    怎么问,阿莲也说不出,她顶多叮嘱兰英多留点神罢了。
    初五这天下午有人给其其送来份电报,电文就五个字:母病重速归。其其着了急,他母亲有心脏病,是不是又犯了?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走。
    囡囡追着他的屁股寸步不离,嘴里不停的说:“其其哥,我也跟你走。”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我妈还不知病得怎么样,你去算什么,挺乱的。”其其按下心头的躁火好言劝说,“囡囡,你跟阿莲她们在这里等着,我去不了多少日子就回来。就是不回来我在北京安排好了给你写信,你和阿莲她们一起去北京找我。你放心,我又跑不了。”
    囡囡哭了,看那意思是非要跟着其其。
    阿莲最初心里不愿意叫囡囡走,姐妹四个在一起多好呀。后来她瞧囡囡流了泪,突然想起杏妮,不禁打个冷战,当即改变了态度。
    “其其,你要走就带上囡囡,要不你就别想走。你不信就试试,看明天我敢不敢把你拽住!你想学大强是吧,走啦就没事了,没门!”她往前推囡囡,“囡囡,你就抓住他衣服不放,看他敢把你怎么样!”
    囡囡有姐姐撑腰胆子大多了,真的上前抓住其其的胳膊。其其刚收拾完走时需要带的东西,这会心里正烦,他看看大嚷大叫的阿莲和哭得泪人是的囡囡,无可奈何。跟这两个死心眼的女孩子说不清,她们认准了他和大强一样,这回走了就没影了,这不是胡猜疑么。不过这时她们不讲理说什么也没用,他叹口气,只好答应带囡囡走。
    囡囡听其其哥同意带上她马上脸上晴了天,脸蛋上还缀着泪珠眼睛可笑了。阿莲更高兴,说:“走,囡囡,咱们也准备准备去。”
    囡囡有什么准备的呀,她除了来时围在脸上的那块头巾,剩下的都在身上穿着呢。阿莲翻翻自己的箱子,找出两件衣服: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上衣套在囡囡棉袄外头,走时路上看着总有点新气。裤子囡囡穿不成,裤腰小,囡囡肚子大提不上去。阿莲把裤子叠好叫囡囡带上,等孩子生了以后再穿吧。
    兰英为囡囡走,专门跑回家拿来两个枣馍,让囡囡带上在路上吃。宝珠悄悄问阿莲:“我送囡囡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
    “你不用送她东西啦,明天早上囡囡走时,咱们都送她到村口就行啦。”阿莲笑着说。
    阿莲拿来一个干净的小书包,把枣馍用块白布包好,和那条裤子都放进书包里。天这么冷,囡囡不能再挎篮子了。
    晚上,四个女孩子加上小不点,钻在被子下紧紧挤在一起,她们这么睡惯了,挤在一起多暖和呀。明天囡囡就要走了,囡囡既兴奋又激动,未来不知是吉是凶,她不管这些,只要能跟着其其哥就行了。阿莲此时心里总有一丝酸楚,她就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人,前两天她还在为兰英可能要嫁人瞎操心,今晚又为明天囡囡的离去而难过。这也难怪阿莲,半年来风风雨雨出了不少事,阿莲怕了,遇上点事老爱往坏处想,总觉得姐妹们分别后就难再相聚了。
    在小庄这个神奇的地方,有一片可爱的枣树林,几个仙女般美好的女孩子聚居在这里,这是天地造化之功的偶然杰作吧。命运的大手暂时还没有光顾她们,她们就在林中疯呀笑呀,尽情的享受春的温和。好像没有什么管她们了。不久大幕终将垂下,她们必将散去,她们的身影连同她们的欢声笑语都会消失在往日的回忆中。她们那么弱小,像野花蜂蝶一样脆弱。面对命运的巨手她们无法抵御,她们也不知道抵御。她们只有洒几滴泪,用爱的颤抖来互相祝福,作永久的告别罢了。
    阿莲挨着囡囡,跟囡囡说话,她有好些话想跟囡囡说,说呀说,她就睡着了。
    早晨,天蒙蒙亮其其就来敲门,因为心里有事,着急,他头一回比女孩子们起得早。他想早点走,到公社赶头班车。
    阿莲她们听见其其叫赶紧坐起穿衣服,窑里冷,衣服冰,猛的拿来套在身子上,冷得她们吸吸缩缩的直哆嗦。好在她们习惯了,用一串笑声驱走了寒意。穿好衣服打开门,阿莲嗔着其其说:“急什么,天还没大亮呢。让宝珠烧点水你们洗洗脸,吃点东西再走。”
    “还洗什么脸。讲究什么,路上谁看。”其其急岔白脸说,“赶紧走,赶紧走!我听说公社头班车过去的时间又提前了。”
    没办法,其其跟催命是的,囡囡连头都没顾上梳,光用毛巾沾点凉水擦把脸,把脸颊擦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其其手提包拿在手上,在院门里外来回走,一百个不愿意是的,皱着眉头。
    该走了,阿莲她们送囡囡到村口。兰英把小不点也抱上,小不点被寒风激醒,哼哼两声,看到妈妈又甜甜的笑了。
    东方大亮,早晨雾气很浓,路边干草都挂着白霜。大槐树下说声再见,囡囡和其其远去,阿莲她们站在那里望着。忽然囡囡又跑回来,阿莲想:囡囡准是忘了什么东西。囡囡跑到她们跟前气喘吁吁的什么也不说,大家正奇怪,囡囡在小不点的小脸上狠亲了一口,囡囡哭了,睁大泪眼把姐姐们又看了看,扭身追那越走越远的其其去了。
    她们站在那里看着,看着,其其和囡囡远远的就要拐弯了,一拐弯就要看不见了,远处囡囡再次转回身,向阿莲她们扬起双手,好像还在喊什么,只是太远阿莲她们听不到。黑子不知何时来到她们的脚边,摇动尾巴朝远去的囡囡叫了两声,它回头看看主人,主人都呆呆站着,它又冲远方叫两声,远方,囡囡已经不见了。
    75

    正月初五一过很快就要到正月十五,小庄不搞什么舞狮子挂花灯,他们记住正月十五这个日子,是认定过了这天这个年才算过完,过了正月十五才能上地干活。队长催大伙出工,大伙就拿这个老理跟队长对付,泡蘑菇。队长实际上也不想叫大家上地,地里土还冻得硬棒棒,也没什么活可干。非要找活干就是修地,弄上一群人在地里刨刨土,混工分罢了。无奈公社派人来了两次,给乡亲们开了会,大讲移风易俗。小庄人也要改改老风俗,何况公社来人都说了,也要给人家个面子。
    村里开会阿莲去了两次,她扎在婆娘堆里跟人家说得很热闹,一直到散会了她也没听清上面讲了些什么,问问别人,说是让上地干活,也没别的。第二天早起,队里还真打了钟,阿莲到街上看看,说是都到西沟修地。阿莲回去扛把铁锨,铁锨年前铲过雪,上面的泥巴没蹭干净,时间久了生了锈。阿莲在路上把铁锨头往路边石头上磕了磕,泥没磕掉反倒把铁锨头磕活了。阿莲就扛着这么把破锨去地里干活,在地里别人都笑话她,说她像个支差的。
    虽说是冬天,只要没风就不冷。在地里干活赶上天好,太阳红红的,手伸在外头都热乎乎的,阿莲和一伙子人在地说说笑笑,活也不累,还给工分,谁还不来呢。
    干了一晌活,阿莲扛着锨回到枣树林,宝珠已经把饭做熟。兰英和小不点不在,阿莲问宝珠,说是去了菊婶家,一早就去了,说是兰英的二姐又来了。
    阿莲蹲在地上在脸盆里洗手,笑着听宝珠讲兰英的事,等到听说兰英她二姐来了,阿莲愣了片刻说:“她二姐来干什么,别又是来给兰英说亲吧?”
    “没有说,是个小娃来把兰英叫走的。”宝珠说。
    宝珠给阿莲盛了饭,她心情也有些忧郁。她们这个大家庭人越来越少了,总觉得有个不祥征兆,影影绰绰,模模糊糊,辨不清也抓不住。
    “等兰英回来问问,不就会知道了。”阿莲没有发愁的习惯,又笑了。
    吃完饭阿莲和宝珠在窑里说话,兰英抱着小不点笑眯眯的回来了。
    “你吃饭了吗,锅里还给你剩的有呢。”宝珠亲热的说。
    “肯定吃了。”阿莲笑着说,“你看兰英高兴的。兰英,你二姐来,你娘做的什么好吃的?”
    “包的馄饨。”兰英有点扭怩说。
    “小不点吃了吗?”阿莲探着身看小不点的小嘴巴。在小不点的小下巴上还沾着两片韭菜叶呢。
    “小不点怎么吃呀,他还没长牙呢。”宝珠没养过孩子,她不知道。
    “我把馄饨嚼烂用嘴喂他呀。”兰英有点得意的说。农村的女孩子做母亲不用人教。
    闲扯了几句,阿莲忽然想起早想问的话,“兰英,你二姐来是不是又提给你说亲的事?”阿莲问的时候还压低嗓音,像是说件不太光彩的隐秘。
    “嗯。”兰英大眼睛清澈如水,“二姐说等过几天带我去看看。”
    “看谁,是不是还是上回说的那家?”阿莲又补上说,“那个属鸡的,那个二十七的?”
    “嗯。”兰英低头看小不点,小不点看看妈妈,母子俩的眼光像极了,不知是愁还是怕。
    “你答应去看啦?”阿莲急得声都变大了。
    “莲姐?”兰英诧异的看阿莲,闹不清阿莲是什么意思。
    阿莲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兰英要嫁人是好事,这也是兰英和小不点的最好的也是必须的归宿。兰英的二姐当然要关心自己的妹妹,人家是才是亲姐妹呀。
    “反正不能嫁给那个属鸡的。”阿莲心里这么想。她找不出别的理由阻拦兰英,就认准了那属鸡的小子不是好东西。其其不是说那小子二十七了还没找到媳妇,肯定有什么问题,其其要在就好了。要是月月在那更好,还有自刚,阿莲这会很想念他们。
    晚上睡觉时阿莲还是说这档子事,她躺在被窝里对兰英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如果兰英真去看一定要注意那家是不是有几间大瓦房,是不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是不是属鸡的二十七,别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子。阿莲问宝珠,让宝珠给兰英提点建议,宝珠想了会才小声说:“那男人是不是也像卫红,把以前的未婚妻赶走了。”
    阿莲先是一愣,接着气哼哼的说:“有几个像卫红那样,哼!”阿莲没再往下说。
    自打兰英到她们这里来,阿莲从没提过卫红这个名字,她看出兰英不愿说起这个人,兰英为这个人差点寻了死路。兰英恨卫红吗,也许兰英希望早点忘掉他算了。
    十五刚过,兰英的二姐走进枣树林。一块来的还有媒婆,媒婆岁数不大,刚有了几根白发,样子和善,一看就知道是个热心肠,爱帮别人忙。兰英的二姐跟阿莲很客气,再三说兰英给她们添了麻烦,直说得阿莲心凉。阿莲想,人家才是亲姐姐,真正的姐姐,自己算什么,顶多是个好心人,是个不怕忌讳的人,充其量也就是兰英的好朋友。按说,对兰英的婚事她连打听的资格都没有,更不用说跟着插嘴说三道四了。
    兰英还要去菊婶家打扮打扮,媒婆说把小不点留在菊婶家就行了。阿莲不客气的把小不点接过去,冷着脸子说:“把小不点放在我们这里吧,小不点在我们这儿习惯了。”
    “那就麻烦你们了。”兰英的二姐笑着还是那句话。
    她们走了。小不点在阿莲怀里扭着小脸看妈妈跟着别人出了院子,哼哼了两声,向妈妈去的方向伸出小手。
    “小不点,咱们不让妈妈去。”阿莲抱着小不点走出枣树林站在街口。兰英打扮完要顺大路去,出村口是要打街上过的。
    没多大工夫,兰英和她二姐并排走来,后面还跟着那位媒婆。兰英上下焕然一新,新蓝裤子新蓝袄。她穿的大概是菊婶早为她准备好的嫁妆吧。今天去相亲特意从箱子底翻出来。阿莲看兰英那样还没有穿旧衣时顺眼呢。兰英对阿莲笑笑有点脸红,一路上她都低着头,其实村里也没几个人伫足观看。兰英的二姐也对阿莲笑笑,那位媒婆多事的假笑着对小不点努起嘴巴说:“噢,噢,别闹,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没人理她。
    她们走了,阿莲抱着小不点到槐树下看她们远去。小不点向妈妈的背影伸着小手,对阿莲吭吭哧哧,阿莲这会心正烦,
    “人干嘛非得嫁人呢?”阿莲心里这么说。
    兰英早起走下午跟二姐一起回来,她在菊婶家站着说了几句话,没等二姐回去就急着往枣树林跑,她惦记孩子。小不点一天没吃奶,兰英的乳房胀得圆鼓鼓的,小褂都打湿了一片。
    小不点在炕里睡得正香,兰英顾不上回答阿莲的询问,先爬上炕把小不点搂在怀里,小不点眼都不睁,梦里就吮吸上妈妈的乳汁。
    “怎么样,怎么样?”阿莲急切的问,“不行吧?”
    “不知道。”兰英想想又说,“她们说行。”
    “她们,”阿莲眼睁老大,“她们是谁?”
    “我二姐呀。”兰英觉得阿莲问得怪。
    “那你看怎么样?”阿莲替兰英着急,“说你二姐干什么。”
    兰英看阿莲的急样子不知怎么回答,张口结舌的发愣。
    宝珠早跟进来,这时候笑着问:“兰英,你没看他家是有三间大瓦房吗?”
    “有。”兰英笑笑,“可不大,可小呢。”然后忙补充,“他们院后有两面窑,树挡着,像是两面窑。”
    “他家真的就他一个儿子?”阿莲这时也问起具体的事。
    “说他还有两个姐姐,都嫁人了。他还有一个弟弟,小时得病死了。这都是媒人跟我二姐说的,她们说时我在后面听,我怎么好意思问。”兰英说到这里腼腆一笑。
    “那个男人什么样,像不像二十七?”宝珠逗趣似的问。
    “像二十七吧,反正没有胡子。”兰英记着阿莲的嘱咐确实注意看了。
    “你没看他走路瘸不瘸,会说话不会,能听得见吗?”阿莲一通胡问,她一点也没笑,她这会一点逗乐的心情也没有。
    兰英过去相过亲,头一次见面就是男女坐在一起互相看看,对方长得普普通通就行,乡下人对这方面不甚讲究。婚事主要是双方家长的事,谈财礼论嫁妆都是在钱上计较。不过这一回兰英还真的看出点毛病,跟阿莲说:“莲姐,他老跟他娘说话,一会就走了。莲姐,他老笑,一会笑,一会笑……”
    “笑还不好,”阿莲板着脸说,“等结婚以后就不笑了。”
    不知何故,阿莲此时突然想到亚琴男人,想起亚琴男人上回来时那张脸,那张老板着的脸。
    兰英和那个男人连第二回面都没见,这挡子婚事就算谈妥。看起来男方还是急茬,不久就把财礼送来,东西不少,被面衣服的还算丰厚。可不好的消息也随之跟来:那男的是个傻子。
    “不傻,不傻,不傻,就是有点傻也不太要紧,不仔细看有时根本瞧不出来,跟好人一样。”媒婆对菊婶自相矛盾的说,使出了她那如簧之舌,“小时候挺好一孩子,七岁时得了场热病,请来个村医照着大人开的方子,凉药吃多了。没事,有点缺心眼,脾气好极了,成天价不招灾不惹祸。不闹事,不是疯子,要是个疯子我能给你们家说合,我能办那缺德事。这事又不是瞒得过去,以后咱们还见面不见面了。那小子是有点傻,不要紧,轻易不犯病。平常跟好人一样,上地干活挣工分。有把子力气,队里还叫他犁地赶车。家里活地里活什么活都干,可勤快了。爹娘也都是大老实人,你不信去村里打听打听,谁都这么说。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眼珠子养活,兰英过去就当家……我这人心眼实在,不会花言巧语,有什么说什么,我要是有半句瞎话你对着脸啐我!我又不图个什么,我这人就是热心肠,好管个闲事……”
    菊婶心里不痛快,媒婆的话不能全信,这她也明白,可不痛快归不痛快,这门婚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世上哪有那么多痛快事,谁这一辈子不是别别扭扭过来的。哪个不想给兰英找个英俊小伙,像卫红那样的……想起卫红菊婶就恨得咬牙,菊婶算想开了,与其叫兰英嫁个白眼狼,还不如嫁个傻子。
    兰英的二姐是相中了这门亲事,她也懂让兰英嫁过去是委屈了妹子,可有什么办法呢。兰英抱个孩子,连二婚都不算是,好点的人家谁要她呢。
    到这个地步,此时也只有阿莲替兰英着急了。
    “你不会说不同意!”阿莲直截了当对兰英说。
    “他们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兰英眼神躲躲闪闪老看孩子。
    小不点看妈妈,他和妈妈一样没个主张。
    “你干嘛要等他们问,你就跟他们说,跟你娘和你二姐说,干脆说:不同意,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兰英往后缩了缩,她真怕阿莲逼迫她去和二姐她们翻脸。兰英信任二姐,更信任娘,她们都是为她好,都护着她。她们让她嫁给那个男人,肯定有她们的道理。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她不了解,她也没想去了解。在她眼里男人都差不多,甭管是精的还是笨的,厉害的还是老实的,勤快的还是懒的,讲理的还是胡搅蛮缠的,走南闯北的还是在家哪也不去的,在兰英看来都差不多。
    “女人为什么非得嫁人呢?”阿莲最后无可奈何叹口气。
    兰英扑哧一笑,立刻觉出笑得不合适,赶紧低下头。
    “宝珠,你也说说吗。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阿莲想拉个帮腔的。
    宝珠一直在一边听,她一会为兰英着急,一会又为兰英叹息。谁不想找个好男人,到供销社买双袜子还挑半天呢。可是好事情还能叫人人都赶上,宝珠男人倒不傻呢,要眉眼有眉眼,虽说身量短点也还看得过,可是怎么样呢,还不是把宝珠按在地上打么。也许莲姐说得对,要是女人能不嫁人就好了,兰英和她们在一起不是也挺好,她们整日高高兴兴,上地干活,回来做饭,以后慢慢把小不点养大……宝珠笑了,自己这都是做梦呢。
    阿莲去找菊婶,她这个局外人这回还管定了。菊婶对阿莲诉说着叹气,撩起衣襟擦眼角。菊婶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守寡十几年在村里没一个人说过半句闲话,这要是在老时候兴许能在村街口给菊婶立个牌坊什么的。兰英的事让她伤透了心,她能不疼兰英吗。虽说兰英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从小养到大跟自己亲生的有什么区别。外人都能看出来,她对兰英有时比对她的亲儿子还好呢。现在兰英要嫁给个傻子,她能不心酸?但不嫁又如何,叫兰英老住在学生那里,出来进去的抱个孩子,就算村里人不在背后指指戳戳,他们那说话的声调,他们那会意的一笑,就够菊婶受的。菊婶在村里英雄了一辈子,老了老了叫兰英把脸面丢尽,她真想去卫红家拼了这条老命,这么丢人现眼的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然而气话终归是气话,活着还得活下去。兰英终究得嫁人,兰英要是以前嫁过人后来男人死了,那她可以守着,如果一辈子不再嫁人那还会受到大家赞扬。可如今别看兰英有了孩子,她从没结过婚,按村里人说法,她还是个无主的人,将来老了往谁家祖坟里埋,总不能埋到娘家坟地里吧。要不就像雪梅和月月那样,找个荒坡野岭,孤零零地入了土,逢清明也没人去烧张纸,说句不好听的话,过不了多久连坟堆都没了。女人总得有个人家,否则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小庄有些年龄大的人,还真信这个。
    阿莲在菊婶家没说出个结果,反倒陪菊婶掉了几滴泪,出了门才想起自己本意是来向菊婶兴师问罪的。返身再进去吧,又没了刚才来时那股子勇气,只好垂头丧气回家了。
    于是兰英便准备嫁人。村里人都觉得这门婚事还算完美,兰英嫁给傻子总比嫁给穷小子强,据说傻子家还算富有,又没个兄弟争家产,傻子能干活,脾气好,爱傻笑。兰英去了也不会受欺负。
    阿莲这几天总跟自己说宽心话:说不定那傻子不太傻,都是人们胡传瞎编的。
    兰英嫁给傻子的事已无法挽回,阿莲慢慢也接受了这事实。
    村里人聚在一起常议论,他们说菊婶,说兰英的二姐,甚至说到阿莲,说她们开始怎么怎么不满意,后来又怎么怎么同意了。说到她们不满意,大家纷纷点头表示理解,说到她们后来又同意了,大家更是觉得只能如此。任何人,包括菊婶,兰英的二姐,还加上阿莲,这些日子好像把兰英都忘了,好像兰英倒与此事无关,好像这件事用不着和兰英商量,就像用不着和小不点商量一样。
    兰英还和往日一样,也没什么喜也没什么忧,白天照样吃得很多,她奶水旺,把小不点养得白白胖胖。晚上她睡得很沉,有时夜里被子踢开了她露着半截身子,小不点在一旁冻得哭起来,她似醒非睡的把小不点拉到怀里,又睡熟了。
    兰英还有些孩子气,小时候家里给她订婚,她就没往心里去,后来和卫红订婚也都是大人们安排,现在要嫁这家自然还是长辈们为她操办。这种事本来就不应该她做主,村里的女孩子不都听家里的,她们不是都很好吗。兰英要是听娘的,不跟卫红好,就不会有小不点,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倒霉,这不是也证明这种事要听大人的话吗。
    兰英虽然是头次结婚,但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所以出嫁那天一切从简。由于婆家路远,去时要走十几里路,队里专门给套了两辆驴车送亲。一辆车坐着兰英抱着小不点,还有她的二姐,还有媒婆和几个至亲,另一辆车装着半车嫁妆,也没什么好东西,一个半旧的箱子,两个硕大的包袱,不知包袱里面包的什么,鼓鼓的,包袱皮用的红布,为这支送亲的队伍多少挂上点喜色……
    这天菊婶家门口贴了红对联,兰英出门时也放了鞭炮,但没有请吹鼓手助兴,菊婶家也没请客。
    兰英走了,从菊婶家走的,走时抱着小不点。
    兰英走后菊婶苦着脸,拿把扫帚扫大门外地上的鞭炮碎屑。阿莲走来。
    “进屋来吧。”菊婶往门边墙上拍拍扫帚上面的土,招呼阿莲进院。
    “菊婶,您怎么没去呢?”阿莲跟在菊婶身后问。
    “我不想去,眼不见心不烦。去了也是生气。”菊婶为阿莲搬来小凳,她脸上没有一丝喜色。
    “您要是不同意,不叫兰英去不就行了。不叫兰英去不行吗?”阿莲把事情想得可简单。
    菊婶在阿莲对面一张高凳上坐下,腰微弓,双手扶膝,她扫了扫门口都有点精神不济。
    “阿莲啊,你也不是外人,跟你说说也无妨,”菊婶缓口气,“兰英嫁的这家是兰英她亲娘看上的,是她亲娘远房亲戚一个姨家妹子给说合的。阿莲,你不晓得,这抱养的孩子最好是从山沟野地里捡回来,这才绝了后路,要不养大了,知道了哪个是自己亲娘,还是会找去,还是跟亲娘亲。这抱养的孩子再怎么养也养不亲。”
    菊婶弯下腰,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说这些她还是舍不得。
    “说的这家我就不愿意。我去了几趟南村,兰英她娘嘟嘟哝哝竟给我脸子看,兰英她二姐又是跑前跑后大包大揽,我倒成了外人。好好,我不管,人家都是亲的……”菊婶忽然扬起头,脸上挂上了恼怒,“她娘说是我把兰英害了,我哪知道卫红那小子不是个东西,兰英吃了亏回来也不跟我说,这要是我生的能这么傻么。她娘不说自己没养出个好东西,反说我没看住,我怎么看,天天用条绳子拴在家里……”
    阿莲走了,她不愿意再听菊婶?叨。她想不通,为什么不管是菊婶还是兰英的亲娘,她们为什么不替兰英想想。兰英多可怜呀,还有小不点,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身边,春天像个调皮的小丫头,在枣树后探出头,你一注意她,她马上不见了。
    突然连续几天晴空万里,人要站在阳光下时间稍长脊背都晒得滚烫。阿莲脱掉花棉袄,厚棉裤,后来连毛衣都穿不住了。“怎么这么热呀,”阿莲看看天说,整个天空都是明晃晃的,“真可恨,这才几月呀。”肯定是阿莲的埋怨把老天惹恼了,第二天就来个阴云密布,劲风得意洋洋吹着哨赶来,那风打在脸上像刀子,跟风而来的还有雨,雨不大,刚把地皮打湿,天上又舞起雪花,那阵势一点也不比三九隆冬时逊色。听忙音机说这寒风是从西伯力亚来,阿莲听说过那个地方,据说那地方特别冷。阿莲只好把毛衣、棉袄又穿上,出去转一圈冷得回来又从箱子里找出棉裤。这一身冬装穿上还不到三天半,天大晴,立刻就热。阿莲咬咬牙跟老天赌气,就是不脱棉衣裤,她到地里干了两晌活,出了身汗,实在坚持不住,回来又把花棉袄脱了放进箱子。宝珠没阿莲那么多事,她和村里人一样,不到立夏老穿着棉袄棉裤。村里人也知道热,有时在地里干活休息时,男人们便坐在暖和的阳光下,脱掉棉袄,赤裸着上身眯起眼仔细的寻找棉袄里子上的小虫子。
    清明一过地里活多起来。阿莲每天都上地,阿莲喜欢热闹,枣树林就剩她和宝珠每天好冷清。阿莲都有点想念自刚和其其。自刚在时阿莲最讨厌他,恨不能一辈子不见他才好。自刚走了,阿莲又怀念起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时光。人可真是怪,有些事在眼前时烦得不得了,等事情过后又有些留恋了。
    窑门口的小桃树开了不少花,一朵一朵红红的很好看。阿莲是个野丫头,不懂欣赏花,更不会对花叹息,她喜欢草,绿色更符合她的性格。草都长出来,不管是带刺的还是有梗的,这时都是娇娇嫩嫩,翠绿一片。草还很弱小,伸展着可怜的叶片,一碰就断,在伤口处叶出点白浆,一点点聚成一颗泪是的液珠。阿莲才没有怜悯之心,上工的路上偏偏爱在道旁草窝里跑,她像只喜春的小鸟,一蹦一跳,圈了整整一冬天,可迎来了漫山遍野的碧绿,能容她自由自在的玩了。
    枣树林里那些枣树还很保守,到底是年岁大顾虑多,知道春姑娘爱闹小脾气,时喜时愁,一会冷一会热,所以它们迟迟不发叶,扬着带刺的光枝在万物复苏的绿色中不知丑。突然,有一天,阿莲从地里干活归来,走进大院偶然仰起头,啊,枣树绿了。即使再衰老的心也禁不住春风的撩拨,春天真的到来了。
    宝珠也天天上地干活,不干活在家更闷得慌。晚上阿莲急得在家坐不住,拉上宝珠去串门。宝珠不想去,去了也是在一旁坐着听别人说话,她陪着笑笑。她有时也插上几句,没人留意听她说,只要别人一扭头她立刻就住了嘴。宝珠没有跟人抢话说的习惯,她很怀念过年时的那些日子,那时多好,有莲姐,有囡囡,有兰英,还有小不点,大家在一起亲亲热热,说起话来要说好久好久,连小不点都瞪起小眼睛听她说话呢。宝珠从小就性格软弱,在村里和别的孩子不合群,也不在一起玩,别人欺负她,她就往后躲。来到枣树林她得到了那么多温暖和快乐,这里的人多好呀,有莲姐,有月月姐,还有雪梅姐。有杏妮,囡囡和兰英,可惜她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就剩下莲姐了。她想起自刚哥和其其哥,他们也走了。她不恨其其哥,一点也不恨,连一点埋怨也没有,其其哥那么好怎么会要她呢。她结过婚,还不会生孩子,像她这样的人去配其其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然而和其其哥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还是很幸福的,每天吃完饭,只要不上地就到其其哥窑里让其其哥画像,画站着的,画坐着的,还画过躺着的。其其哥说过给她几张画得最好的画。她不想要,说没地方放先放在其其哥箱子里吧。她不想叫姐姐们看到那些画,那些画上她呆着一张脸可笑极了,姐姐们看了一定会笑的。那些画现在是否还在其其哥箱子里?其其哥走时没锁门,箱子就放在坑里。她不能去动,如果是囡囡可以动,她如今是个外人,其其哥不在,她哪能动人家箱子。记得其其哥还跟她好时有一次打开自己的箱子让她瞧,里面也没多少东西,她也没仔细看里面都有什么,现在想起来那时真傻哟。等其其哥回来她要找个机会跟其其哥说,把那些画都要回来,现在有囡囡了,叫囡囡见到多不好。她把那些画要来会保留吗,也许会吧,没人时偷偷看看,回忆回忆那些美好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兰英回来了,阿莲是下工回来听宝珠说的。宝珠说兰英抱着小不点,身后跟着傻子,到菊婶家吃过饭当天就回去了。宝珠是在街口碰上兰英,站着说了几句话,兰英问莲姐,宝珠说莲姐上地了,也没再说别的,就这么走了。
    “你看兰英男人真的傻么?”阿莲一边吃饭一边问。
    宝珠定了定神,一笑说:“有点……有点,我怎么好说呢。”
    “那男的没跟你说话?”阿莲追着问。
    “没有,他光是笑。”宝珠忽然小声说,“他笑得可怪,可瘆人呢,我都不敢瞧。”
    “笑你都怕……”阿莲正打算笑话宝珠,忽然把话打住,严肃起来,“真的笑起来可怕人吗?那兰英不怕吗,还有小不点不怕吗?”
    “是我胆小,”宝珠笑着说,“莲姐你见了保证不怕,兰英也不怕,还跟我说了好些话呢。”
    晚上,阿莲没出去串门,和宝珠坐在小窑里一股劲问白天的事:问兰英,问小不点,问兰英的男人。越问宝珠说得越含糊。本来吗,宝珠和兰英凑巧撞上,总共也没说上十句话,对兰英男人,宝珠更没敢正眼看。阿莲越是追问,宝珠对白天那一刻的印象越是模糊。
    阿莲惦记着兰英,非常想念小不点。
    “你怎么不叫兰英到咱们窑里坐一会,让她等等,就说我快回来了。要不找谁到地里叫我也行啊。傻子要是着急让他先回去,天晚了,兰英就不回去了,在咱们这儿住上两天。”阿莲已经是好几次对宝珠这么说了。
    每回宝珠都点头使劲答应,后悔白天没把兰英强拽进来,宝珠在心中暗自叮嘱自己,下次再在街口碰上兰英一定想法把她留住。
    第二天早上阿莲没去上工,宝珠问她,她说:“万一兰英今天来了呢。”
    这样的傻话只有宝珠相信,宝珠还认真的问中午饭是否多做点。宝珠本来就有点缺心眼,跟着阿莲越学越憨。
    可是到了下午,院里的树影刚刚拉长的时候,兰英当真抱着小不点从枣树后悄然闪出,毫无声息的溜到小窑洞门口,往里探头看,一下和阿莲四目相对。
    “兰英!”阿莲大喜过望,跳下炕就把兰英扯进门。
    阿莲声音大得使兰英吓一哆嗦,惊恐的回头往院里看。阿莲没注意这些,先抱过小不点使劲亲上两下,然后得意的对宝珠说:“我说兰英今天准来吧,幸亏我没去上工。”
    “莲姐可想你了,”宝珠也特别高兴,“昨天你走了,莲姐下工回来问了我一晚上。问你怎么样,问小不点怎么样,还问你男人。”宝珠向院里伸伸脑袋,“你男人今天没来?”
    “没有,没有,”兰英有些紧张的看院外,“我是偷跑来的。”
    阿莲这时才注意到,兰英的神色特别。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阿莲把声音也放低了。
    “坐炕上吧,干嘛都站着。”宝珠说。
    她们都上了炕。
    “莲姐……”兰英欲说还休,泪水不禁涔涔流下。
    “怎么啦,怎么啦,是谁欺负你了?”见兰英哭了阿莲慌了神,“是傻子他们家?要不,是傻子?你倒说呀。”
    见妈妈哭了,小不点从阿莲怀里向妈妈弯去身子,伸出小手臂干哭着。兰英接过小不点,撩起衣襟把小不点的小脸贴在胸口。
    阿莲此时也看出他们母子的变化,不光是兰英,小不点也瘦了,爱哭了。这都怎么啦?
    “他老追着我……”兰英只说了这么半句就低下头,任凭泪水滴落,滴在小不点的小脸上。兰英用手将小不点脸上的泪滴抹掉,小不点看看妈妈,突然大声哭了两声埋下脸又把小脸躲到妈妈的胸口。兰英轻轻的摇晃小不点,茫然的看院里的绿树,睫毛上缀着湿漉漉的泪花。
    阿莲刚想慢慢的仔细问问兰英是何缘故,忽然从街上不远处传来一种奇特的呼号:
    “兰英……兰英……”
    兰英身子一抖,迅速的看了一眼阿莲小声说:“他……他老追着我。”
    小不点也听到了这怪叫,仰起小脸看妈妈,哭了。好像小不点也怕极了。
    阿莲冲兰英摇摇手,兰英赶快哄小不点,小不点不哭了。她们谁都不说话,屏住呼吸听:外面街上噪杂,像有群孩子,声音尖细在叫在笑,冷不丁那怪声又冒出,这回离着更近,
    “兰——英!兰——英!”
    阿莲此刻都能听到自己呯呯的心跳,兰英和宝珠也都死盯住门外紧张极了。她们恰似躲在草丛里的一窝小兔,战战兢兢听着近在咫尺的怪叫。
    “他在家也这样么?”阿莲压低嗓音问。
    “他老跟着我。”兰英还是那句,说了好几遍了。
    “你别怕他,你跟他说让他别跟着你。”阿莲给兰英出主意。
    “他不听,他就知道笑。”
    “那你不理他,让他自己笑去。”宝珠也帮着想办法。
    “对,你把他关在屋里你抱上小不点就走。”阿莲认为自己给兰英出了个最好的方法,可得意。
    “他家还有好些人,他娘可厉害。”兰英两眼呆呆看阿莲,相信莲姐能给她指条生路。
    “那菊婶,你娘呢?”阿莲这会真觉出事态的严重,“你娘她们不管吗?”
    “我到哪儿他追到哪儿,我娘我姐都怕他,都让我跟他走。”兰英俯下头,“我姐说时间长了就会好的。”
    “那你就藏在我们这儿,他找不到,叫他在街上喊去,喊够了他自然就回家了。”阿莲说得很简单。
    陡地黑子狂吠起来。
    “兰——英……”
    这一声那么近,就在院门口。
    阿莲吓了一跳,再看宝珠脸都白了。兰英搂紧小不点,一动不动像是傻了。
    阿莲才不怕,她勇敢的跳下炕,朝宝珠指指兰英又指指炕后,完了拿起笤帚迎了出去。宝珠醒悟过来,急忙拉着兰英,把她和孩子推到炕后让他们蹲下。
    傻子闯进院来,他身后围着五六个孩子。傻子是个大块头,显然由于平日能吃能睡无忧无虑身体特好。傻子衣服还算整齐,虽说有些地方蹭了些土,看上去还不像那种无人照管的人。
    “你要干什么!”阿莲用笤帚把一指傻子,“站住!”
    “我找兰英,”傻子说着脸对脸冲阿莲就来了一嗓子,“兰英!”
    傻子声音大得震耳朵,阿莲眼一挤退了两步,大声喊:“兰英不在这里,你上别处找去!”
    黑子早来到她的脚边,使劲向傻子叫,为阿莲助威。
    不知为什么傻子认准了这地方,阿莲怎么轰他也赶不走。傻子仗着块头大非要进窑,嘴里还停气地叫,阿莲拦不住一时慌了神,急中生智只好跟傻子说软话:“你别胡来,你不胡来我帮你找,我帮你找兰英还不行吗?”阿莲对傻子笑笑,那笑容可好看了。
    “那你找。”傻子相信了阿莲的话。
    “那你到那边树下站着去,”阿莲用笤帚把指着说,“脸朝树站好,我不叫你转身你不许转身,不许回头看。”
    傻子很听话,顺从的去树下站好,脸离树干不足二寸,老老实实等着。阿莲不放心,反复重复说:“不许回头,听见没有。不许回头,一回头就变不出来了。”
    阿莲在指挥傻子时那几个孩子围着看,他们帮着阿莲喊:“不许回头!不许回头!”接着尖起小嗓门笑。
    阿莲对孩子们点下头,指指傻子后背,那意思是让他们监督傻子。跟着她轻手轻脚走回窑,她想借机把兰英赶紧转移走。
    在窑里阿莲哑着嗓子把她的主意跟兰英讲完又跟宝珠说,宝珠和兰英只顾点头。出去前阿莲歪头看那边树下,傻子确实脸贴树站好,屁股后面有那些孩子看守。
    “走吧。”阿莲向兰英和宝珠招招手,接着她们几个快步走出窑,阿莲还有意用身子遮挡住兰英。她们脚下紧走,阿莲往傻子那边闪一眼,再闪一眼,兰英和宝珠可不敢往那边看。眼看离院门口最多不超过十步,猛抬头劈面撞上个人:是菊婶!嗐,来的多不是时候。
    “兰英,你怎么在这儿呢?叫他满村里喊,这家跑完那家跑,你看街上都是人,都说这件事呢。”菊婶满脸的怨气。
    傻子听叫兰英回过头,看见人就往过跑,那几个孩子大呼小叫,拿枣树枝子敲他,叫:“别跑,不许跑!站好,站好,还没叫你转身呢!”
    傻子见阿莲果真把兰英变出来,乐得嘿嘿笑,乖乖的由着孩子们驱赶,仍旧回到树边站好。
    菊婶看不过去,傻子再怎么说也是兰英的男人,让孩子们耍笑她的脸面也不好看。
    “去,去,都回家去!”菊婶过去赶孩子。
    孩子们四散跑开,有几个聚在远处还等着看热闹。
    “还不回家去!”菊婶对兰英喊,“回来也不进门,躲在阿莲这边干什么。”
    兰英抱着小不点一溜小跑走了。傻子在后面紧追。
    阿莲很想跟菊婶说说兰英的苦处。她想了想词,还没张口,菊婶长叹一声说:“这可怎么好。”然后头也不抬慢慢走了。
    那天晚上兰英和傻子住在菊婶家。第二天一大早阿莲去看兰英,没见着。菊婶说天一亮他们就回去了。
    连着好些日子再没听说兰英的消息,阿莲还是惦记着,有时和宝珠说的好好的话,阿莲忽然愣神,宝珠问她,她说:“兰英和小不点这些日子怎么样了?”宝珠也愣下神,猜不出。宝珠说:“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她。”
    “她在哪个村?”阿莲挺认真的问宝珠。
    “问问菊婶,菊婶一定知道。”宝珠说。
    转天早上阿莲来到菊婶家,大门半掩,阿莲推门进去,叫了两声没人回答,看样子菊婶是出去啦。
    这个小院阿莲多熟悉呀,尤其西边那三间小房,看到它阿莲不由得想起秀秀。也就是去年这时候吧,秀秀头一次走进她们的大院,夸她们院里树多。那时秀秀眼睛亮亮的,脸颊红扑扑,告诉她们,以后就搬到小庄来住了。就是这小房,阿莲不止一次来过这里,和秀秀说笑,那情景就像是发生在不久前,现在似乎还能依稀听到那时的笑声,秀秀姐,你现在去哪啦?转眼一年都过去了,多快呀。还是在年前,阿莲偶然在公社得到一个荒信,说秀秀嫁到山上一个小村,男人五十出头,阿莲想细问,详情人家也不知道。
    阿莲走到小房门边,黑漆门紧闭,门环上挂着大铜锁,锁上罩了层土,看来很久没人打开过。阿莲推了推那扇门,门开道缝,被大铜锁牵连住。阿莲把一只大眼睛对准那条缝往里看,只能看清外屋的一块地方,别处都是黑古隆冬。阿莲要找什么,她也不知道。
    身后有响动,急回头阿莲和进来的菊婶打个照面,阿莲有些不好意思,匆忙中淡淡红云在阿莲腮上飘过。
    “我是看……我想起秀秀,秀秀去年这时在这里住过……”阿莲嗑嗑巴巴说。
    菊婶没一点怪罪阿莲的意思,可一提秀秀顿时勾起菊婶一股无名火。这半年多没一件事是顺心的,可不是吗,自打秀秀那骚货来这儿住,晦气事就一件紧跟着一件,先是兰英她爹被关进队部,后来说也奇了,愣是半夜上趟厕所都能掉窖里摔得没了气。紧跟着兰英她爹就被定性是畏罪自杀,他们这些亲属也跟着受迁连,这到哪里说理去,人死了都不放过。后来是那个白眼狼,把兰英肚子弄大了一抬腿躲到县城图清静去了,害得兰英在村里寻死觅活。兰英也是窝囊透顶,要死到白眼狼家往炕上一躺喝瓶子农药,死了也解气了,躲到村后在水窖边哭那是吓唬谁呢。现在倒好,嫁了个傻子,成天价傻子围着前后转,轰又轰不开,赶又赶不走,这都怪谁呢,还不是那骚娘们招得祸。
    “你还提那个骚货!”菊婶冲口而出,恨得后槽牙咬得发酸,“没地方骚了!在娘家骚,婆家骚,又跑到别人家来骚!现在怎么样,遭报应了吧,活该!嫁个山根家老头子,每日打骂不停,自找!现在睡在床上半死不活,怎么不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省得留在世上害人!”
    菊婶一堆没来由的漫骂向阿莲砸来,阿莲登时涨红脸,她没吱声,轻手轻脚溜出门。阿莲明白菊婶不是骂她呢,菊婶是心里不痛快,可就是骂秀秀她也无法忍受。阿莲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菊婶家来,回去的路上她耳内总是轰响着菊婶的声音:“死了算了……死了算了……”阿莲心里乱极了,她三脚两步跑回枣树林,坐在小窑炕上,许久心绪才平静下来。
    整整一天阿莲都是蔫蔫的。晚上她躺在炕上和宝珠说起秀秀,她说秀秀现在可苦了,生了重病躺在床上没人照顾,她说她要去看看秀秀姐,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公社找人打听,问问秀秀嫁到山上哪个村,公社肯定有人知道。
    “咱们还去看兰英吗?”宝珠问。
    阿莲没说话,半天才说:“我先去看看秀秀姐,等我回来咱们再去看兰英吧。”阿莲实在是两边都挂念都放不下。
    天快亮时阿莲做了个怪梦,梦见了什么她没记住,反正好可怕。阿莲醒来时身上潮乎乎的,是吓得出了身汗。她睡不着,就那么看着窗户,慢慢的天也就亮了。
    阿莲起来洗把脸就去了公社。清晨空气凉爽湿润,带走了阿莲满脑子的沉闷,阿莲笑了。菊婶生气胡骂自己竟然当了真,村里人骂人就喜欢说该死子,该死了,如果说谁该死了那人就真死了,那还成什么了。阿莲这时心情好多了,想着见到秀秀要好好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跟秀秀好好说说,秀秀肯定还不知雪梅和月月的事。阿莲还要跟秀秀说说兰英的事,秀秀见多识广,一定会有办法。
    阿莲边走边想心事,不知不觉到了公社。公社还是老样子,阿莲在公社大院转了转,特意找了位岁数大些的女干部打听,刚一提秀秀,对方还真知道。
    “你是说秀秀,前两天埋的。”女干部人非常随和,“怎么,没人跟你说?你是哪村的?也难怪,她不在公社干了,好些人都没去。我也没去,太远,骑车得两个钟头,还都是上坡路。我托人把份子钱捎去了……”
    “我说的是秀秀,以前的公社妇女主任,她在我们村驻过队,我们村:小庄!”阿莲急得跺脚,“我说的是秀秀,秀秀,她没死呀!”
    “是呀,我说的就是原来的妇女主任,去年后半年不干的,”女干部看着阿莲纳闷的说,“你说的是哪个秀秀,公社里就她一个叫秀秀……”
    “不是的!”阿莲打断她的话,心里一急转身就走。
    阿莲想再找个人问问,找呀找,最后发觉自己正走在回小庄的路上。
    “前两天埋的,前两天埋的……”
    这可恨的声音像恶蜂一样追在她的身后,阿莲想大叫,眼泪如同泉水般涌出,阿莲用手握着嘴一路小跑回到了小庄。
    回到枣树林,回到小窑,宝珠不在。阿莲抽抽搭搭哭着,打开她的箱子,在衣服底下找出那只鞋垫。阿莲叹口气,抹把泪在炕头坐下,借着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看那鞋垫:这是秀秀留下来的。鞋垫针脚细小均匀,上面绣着一朵好看的荷花,在大大的荷叶下有一只似在游动的小鸭子……为什么只有一只小鸭子呢?秀秀姐保证还会绣一只更好看的小鸭子,就一只小鸭子它多么孤独呀。可是秀秀姐走了,这只鞋垫再也还不到她的手上,那只可怜的小鸭子永远也找不到伴了。
    一过立夏天气骤然热起来,衣服减到最少,如果再热那只剩下出汗了。快一个月没听到兰英消息,连最爱操心的阿莲也不再念叨兰英和小不点了。兴许兰英和傻子能过成日子,俗话说“嫁鸡随鸡”女人命苦凑和凑和也就过下去了。
    这天一早队长给妇女派的活是去棉花地锄草,阿莲和宝珠都去了。到地里没干多久阿莲的锄头就活络了,她把锄拿到地头,找块石头把锄顿了几次也没顿牢,只好在地里对付着干。锄了没半行,手上使劲稍微大了点,这回锄头和锄把彻底分了家。宝珠说让她跑着回村再拿把锄来,阿莲没让宝珠去,这么好的机会阿莲自己还想借故歇歇呢。阿莲自己回去换锄。
    到底离真正的夏天还有些日子,太阳虽然升起老高,但一点不热。天上云也多,薄薄的如白纱一般,自在舒卷,把阳光飘散得非常柔和。阿莲顺田间小路不紧不慢回村去,她扛着那柄破锄,锄把上挑着离了骨的锄头,锄头随着她的脚步晃动,还很有节奏感。阿莲心情愉快唱起歌,她就喜欢在田间小路上走。尤其现在正值这不冷不热的初夏,你看那路边大片大片的麦地长起尺高,像绿色的海洋。路边的野草张开了各种各样的小花,散发出奇特的淡淡香气,招来不少飞虫乱飞。阿莲东瞧瞧西看看,慢慢往回走,别人在辛勤劳作,她却悠然自得欣赏着大自然的美景。
    快到村口阿莲迎面遇上队长,队长与几个男劳力往地里挑粪。没等队长问,阿莲主动上前把锄头举到队长眼前,脸笑得如一朵花。
    “队长,我的锄坏了,在地里顿了好几次还是掉,我拿回来修。我是跑着回来的,没耽误工。”
    队长肩上沉,没停下,只是脚步慢了两步说:“修什么,等修好了半早起都过去了。你到我家去拿把锄,就在大门后面墙角靠着。”
    队长边说边走。阿莲朝队长的后脑勺答应一声赶紧跑了。
    回到枣树林阿莲先奔了厨房,掀开水缸盖舀出半瓢凉水先喝了两口,然后揭开笼盖伸进手摸出个大馍,使劲掰下一角……
    黑子蹲在厨房门口对阿莲摇尾巴,它摇摇尾巴向那边小草窑回回头,又向阿莲摇摇尾巴,再往那边看看。阿莲有点奇怪,那边有什么呢?阿莲啃着馍走过去,隔着草窑五六步,随便往里看了两眼,里面有什么呀,都是黑子胡看呢。
    阿莲正准备去队长家,忽然身后小窑里有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阿莲登时定住脚,即使那哭声很短促,阿莲还是听出那是小不点。阿莲又惊又喜,赶紧钻进小草窑,果然在柴垛后面兰英搂着小不点蜷缩在墙角。兰英瘦了,大眼睛里蒙上一层雾,她冷淡的看阿莲,仿佛进来的是个不相识的人。阿莲心痛的在兰英身边蹲下,声音急迫的说:“兰英,你怎么了?兰英,你怎么了?我是莲姐呀,你不认识我了?”
    兰英不回答,依然那么冷冷的看着她。
    阿莲叫着兰英,心在发抖,她害怕极了。阿莲拢着兰英瘦削的双肩,想把她和小不点揽在怀中,用自己爱的温情把兰英那冰冷的神色融化。
    “兰英,你怎么了,你说话呀……”
    陡的一声叫,那么近,好像就在背后:“兰——英!”
    傻子追来了。
    黑子霍的跃起,狂吠着冲出窑去。阿莲紧紧搂抱一下兰英,在兰英耳边快快的低语:“你可别动哇,别出声,有莲姐呢。”
    阿莲鼓起勇气迎出去,把傻子挡在院里。傻子红光满面,看上去比上回来时气色还要好。傻子不怕黑子,要不是阿莲腿脚麻利,晚一步傻子就进了窑。
    “站住!”阿莲用手指傻子鼻子。
    傻子喘着粗气,脖子一粗对准阿莲的脸就是一声:“兰——英!”
    傻子嘴巴喷过来的臭烘烘的热气,打得阿莲紧用手遮。
    “站住!”阿莲真的恼了,“立正!”她急中生智喊起了口令。
    这一招还真灵,傻子立刻两腿并拢那姿势还很标准。
    “向后转!”阿莲又试着喊。
    傻子真的转过身,还挺响的碰了下脚后跟。
    阿莲乐坏了,她继续喊下去:“开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傻子在阿莲的指挥下大甩着手臂迈着腿,阿莲跟着傻子后面喊口令。阿莲这会得意极了,她准备等一会傻子走了,她把这个经验告诉兰英,这样以后兰英就不用再怕傻子,傻子要是不听话就叫他立正。
    傻子在阿莲的口令下绕院子走,昂着头挺着胸。正当阿莲打算试试把傻子引到院外,傻子突然扭头大叫一声:“兰英!”撒腿就跑。
    急回头,阿莲见兰英抱着孩子在往村口跑,阿莲急得跺脚,“回来,回来!”她叫傻子,“立正,立正!”
    傻子见了兰英,这会别说立正,喊立歪也不管用了。傻子大步流星跑出院,很快没了人影。
    顶多就迟了几步,阿莲追到村口左看看右看看都不见人。这么快能去了哪里?阿莲小跑着去了菊婶家,菊婶家街门紧闭,门环上吊着锁。阿莲再往回走,边走边疑神疑鬼的东听听西看看。村里人大多都在地里,街巷中只有几只鸡在那边垃圾堆边乱刨。
    阿莲再次来到村口,刚好与一个小女娃打个碰头。女娃十岁左右,提个草筐子,小脸痛红气喘吁吁,那样子是刚从沟里跑上来的……
    “莲姐,那边……”女娃往沟下指。
    不用细问了,阿莲已经听到沟下隐隐约约小不点在哭,哭声嘶哑急促。阿莲想都没想就往大沟下跑,沿着声音寻找,没到沟谷就在半坡,转个弯劈面看到,那情景把阿莲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傻子把兰英按在地上,小不点被扔在一边草窝里蹬着小腿使劲哭。阿莲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冲过去抱起小不点就往沟上跑。站在沟边,小不点哭阿莲也哭,小不点向沟里伸着小手,又扭过脸向阿莲哭几声,又往沟下伸伸小手,再对阿莲哭几声,那意思在对阿莲说:“救救妈妈,救救妈妈……”
    阿莲怎么去得了。
    从路上跑来一群男人,是队长和队里的几个人,那个小女孩前边引路,是她把他们从地里喊回来的。
    “是谁吃了豹子胆,大白天在沟里干这种事!”队长边跑边叫,装成极为气愤的样子。后面那几个人紧追在他的身后。
    “别下去呀!”阿莲叫,等她明白过来早晚了。这一伙人早跑下沟。
    阿莲又急又怕,她站在沟边抱紧小不点眼盯着沟下,她的腿都有点抖。
    还好,很快队长和那几个人上来了,他们嘻嘻哈哈说着话:
    “你也不看清楚了,”队长对那女孩子说,“人家是两口子。那是兰英,兰英你都不认识了?”
    “可也是,”有个人说,“我以为谁呢,抡起来看愿来是傻子……”
    好几个人也跟着笑了。队长对阿莲说:“你在这儿替他们抱孩子呢?我们下去你也不拦一下……”他们说着走了。
    阿莲看着他们走远,她的样子可怜极了。
    兰英从沟下面走上来,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铁青着脸到阿莲面前,一把将小不点抱去,她动作生硬,把小不点弄痛了,小不点胆怯的哭了一声。兰英看都没看阿莲顺村口大路走去。傻子这时也跑上沟来,他也不看阿莲,跑跑跳跳尾随兰英而去。
    阿莲在村口站了好久,傻子和兰英早走得没影了。阿莲可伤心了,这可怎么办呢?阿莲想不出一点办法救兰英,要是月月在就好了,阿莲可想到月月坟上大哭一场,她这会心里可委屈了。
    中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便天气骤变刮起了风,风越刮越大,裹挟着黄沙遮天蔽日。刚吃完晚饭天就暗的看不清东西,阿莲和宝珠顶着风扭头别脸的躲着迎面扫来的沙粒从厨房跑回窑去。她们随便洗洗,早早的就上炕躺下。外面尚没有黑透,躺在炕上也睡不着,阿莲瞪着眼睛看门缝,看门缝一点点暗下去,逐渐模糊,最后和窑中的浓黑混成一体……阿莲恍惚间似乎在路上走,四周漆黑一团,只有前方远远的依稀有个身影在晃动,那身影在匆匆地走,仿佛还抱个孩子——是兰英!阿莲心头一喜,拼命想加快脚步追赶,可两条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快。她急得想叫,喉咙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阿莲急呀,急得直哭……猛然间耳边“喀嚓”一声响亮,阿莲大睁开眼,好半天才明白自己刚才做了个梦。宝珠也被刚才那声巨响吓醒,她小心地动了动,试探着轻声叫莲姐。阿莲翻了个身,面朝宝珠低声说:“刚才是不是风把什么东西刮折了,听着像是树枝子。”外面的风这时正一阵狂似一阵,每次都如同攒足了力量的巨人要一口气把所有东西都吹断刮走。院子里的树摇摇晃晃刚从一阵风后直起腰,又被猛扑而来的更强的风压倒,全体树木同时大声吼叫,那声音有如排山倒海。远处村里不知谁家东西被吹落,发出很响的一串尖锐的金属碰撞声,好像谁在喊,听不清,很快就消失在狂风中。黑子在院中某个角落里多事的跳起来叫了两声,很快就后悔自己的举动,哀鸣着赶紧找个背风处藏好。
    阿莲这会很害怕,每来一阵大风都使她心惊胆战,窑门已经用棍子顶得结结实实,窗户也被插严实。阿莲在心里使劲安慰自己: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都是风刮的……
    阿莲硬是闭上眼,不知何故刚才梦中的一切又回到眼前,那情景在脑海中转就是抹不掉——这么晚,这么大风,兰英抱着小不点,在漆黑的路上匆匆的走……
    “宝珠,宝珠,”阿莲小声叫,“我梦见兰英了,她抱着小不点在,在黑路上跑呢。”
    “莲姐……”宝珠的声音在微微战抖。
    猛的一阵狂风袭来,简直如山摇地动一般,窑上有巨石在滚动,闷声闷气,土块子断断续续直往院里落。阿莲和宝珠一点睡意也没有了,这会儿也不知是半夜几点,她们也没个表,反正觉得夜很长很长,离天亮还早着呢。
    好怕人哟,这么大风,在村边,如此大的荒院,没有完整的院墙没有院门,两个柔弱的女孩子在这漆黑的夜,怎么不怕呢?千万别从树后荒草中钻出个怪物,就是这时来个人也会吓坏她们……
    住在这个大院,阿莲以前从不害怕,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那今天晚上是怎么啦?阿莲想月月,还特想自刚和其其,阿莲头次发现,女孩子和男孩子在一起会壮胆心安。
    阿莲小声对宝珠说,天亮就去找四奶奶,和四奶奶说说,她们搬到杏妮他们那间房里去。阿莲声小极了,好像外面大风里会随时钻出个怪物,听见声音会赶来敲门是的。宝珠往阿莲身边靠靠,虽然窑里伸手不见五指,阿莲仍能看到宝珠黑亮的眼眸充满了恐怖。
    “莲姐,你听……”宝珠在发抖。
    “听什么?”阿莲吃惊的问,眼睛瞪得溜圆。
    外头只有风声,再听还是风声,冷不丁风中加进一声哀号,那么远那么弱,瞬间被风声淹没。阿莲睁大两眼,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她心头萦绕。是不是错觉,是不是听错了?风这时在山谷中撒野,得意的吹出无数难听的怪调。阿莲紧张的竖起耳朵听,是的,那声音又来了,虽然很远很微弱阿莲还是听出那是傻子在叫。难道兰英真的深更半夜顶着大风抱着小不点跑出来了!
    阿莲可想起来出去看看,会不会兰英就藏在她们院里?但是恐惧战胜了她,在这吓人的深夜,还有那越来越近逐渐清晰起来的傻子那可怖的哀号,都使她心惊肉跳,这时候她哪敢走出窑。
    风还在逞凶发威,隐隐约约似有千军万马在原野上疾速飞奔,所有生灵都深深藏匿,任凭长风在空中地上肆虐。外面、院中、树后,村街、村口、深沟,从每个角落里都在发出压抑不住的狞笑,仿佛有无数的妖魔在狂风中骤然解除了禁咒,一起拥向天地间飞旋狂舞,和它们相应和的是傻子那东一声西一声瘆人的号叫。那声音忽然在村东,忽然在村西,忽而在巷子里,忽而在街口。
    阿莲紧紧搂住宝珠,目不转睛的看着黑洞洞的窑门,防备着傻子会破门而入,真要是那样不把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吓死才怪呢。
    风渐渐小了,傻子不知何时也走了,门上的缝隙在泛白,天慢慢亮了。阿莲披衣下炕走出门去,天空晴朗无云,蓝得透明,绿树被晨露打湿像翡翠般闪光,枣树上缀满红的黄的花朵,真漂亮呀。阿莲好纳闷,枣树怎么会开这样的花呢,是不是走进了花园?看哪,那是谁姗姗而来,是兰英呀!兰英穿着整洁的新衣,笑眯眯的抱着小不点走来。阿莲看着兰英和小不点笑哇,兰英和小不点也看着她笑,她们笑哇笑哇,好像永远也笑不够……
    “莲姐,我走啦。”兰英说,无比留恋的抱着小不点一步三回头的远去。
    “兰英!”阿莲呼唤她。在这百花盛开的早晨,兰英消失在绿林深处。
    阿莲觉得有人在摇她,她睁开眼看到自己还在窑中,原来刚才她做了一个非常甜美的梦。窗户大亮,外头的风已经彻底停息。摇她醒来的是宝珠,宝珠不知何时已经穿好衣服,出去一趟跑着回来的。
    “莲姐,莲姐,”宝珠呼吸急促,眼中闪着恐慌,“街上人说,兰英死了!”
    “胡说!”阿莲一跃坐起,“我刚才还见到兰英……”
    话出口阿莲愣住了:是的,兰英来过,那是来向她告别,兰英永远的走了。
    村南,小场院,水窖边,聚着一小群人,兰英已经被打捞上来,放在窖旁不远的地上,身上遮盖着一张席片。街前不远从队部那边传来菊婶很响的哭声,哭声中还夹杂着含混不清的数落。不知菊婶边哭边骂谁呢。阿莲和宝珠赶到时围观的人正在低声议论,有的说队里派人骑车去了南村,看能不能把兰英的亲娘和姐姐们叫来。有的说早就有人跑着去了傻子村,把凶信告诉傻子家 ,让他们来人商量后事怎么办。有的说等两边都来了那才有好瞧的呢。有的说傻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昨晚叫了一夜,这会儿该来他倒没影了……
    阿莲和宝珠没有靠近前去,她们站在那些围观的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心酸的听着那些人冷漠的话语。阿莲握着宝珠的手,她看看水窖再看看那张席片,看看水窖又看看那张席片,水窖和那张席片在渐渐模糊,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心口像堵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上气。也就是几个月前,还记得那个昏暗的夜晚,就是在这里,阿莲在这里把兰英从水窖边拉回,让兰英远离了死神的召唤。然而生对兰英竟是那么难,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阿莲不想再看,她拉上宝珠准备走。这时候队长带着几个人快步拐进场院,他们抬来一扇门板。队长眉头皱紧,由于没吃早饭脸色有些难看,他衣服裤腿湿了一大片,可能不久前打捞兰英时他就在现场,这会忙得衣服都顾不上换。
    围观的人纷纷后退,给放门板的人让出空地。阿莲不忍心看,拉上宝珠逃也似的快步走出场院,就在拐弯时,阿莲还是最后往那边瞥了一眼,在那边席子被揭开,兰英躺在地上,看不清兰英的脸,当阿莲瞥见兰英紧搂在胸前的小不点时,禁不住心中猛地一阵巨痛,眼前发黑险些跌坐在地上。
    兰英没有埋进傻子家祖坟,因为她死在娘家村而且还是横死,傻子那庄的人不准她的棺木进村。为这事两边的人还闹了不少矛盾。不过傻子家还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托人捎来了棺材钱,见到钱菊婶的气消了一半,不再坚持非要傻子亲自来摔盆打幡。
    兰英的丧事傻子家没有来人,是队长派人帮着把人埋在了村西。
    在小庄西边,离村子很远,有一片阳光明媚的小山坡,在绿草环绕中,兰英和小不点就在那里长眠,那一大一小两座坟,远远望去就像母子二人,那么纯洁那么单纯。
    阿莲和宝珠搬到四奶奶家,住进杏妮那间小房,她们连厨房的灶具也都搬了去,这样做饭也不用回枣树林了。
    阿莲对枣树林还是留恋的,有时下工从地里回来,走到村边自然而然的就拐进枣树林,等进了大院才想起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不禁哑然失笑。阿莲有时还到枣树林看看,到她和姐妹们住过的那面小窑门口往里瞧瞧。阿莲是个很重感情的女孩子,她常怀念那些离去的姐妹,回忆起她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这些她怎么能忘记呢。
    后面有人走进大院,阿莲回头看,顿时恨得两眼冒火,原来走进来的是傻子。阿莲听说傻子家知道兰英死信后,当天便找了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从野地里把傻子捉住,架回村锁进一间黑房子。他们是怕小庄人报复,打了傻子。兰英下葬都快半个月了,不知怎么他们又把傻子放出来,或许是傻子自己逃出来的也说不定。
    傻子瘦多了,两眼痛红,衣服又脏又破,脚上鞋跑丢了一只,走起路来一瘸一颠的。傻子进院就喊兰英,嗓子沙哑,声调近于绝望的哀号。
    “你还叫兰英呢!”阿莲指定傻子气得嘴唇都哆嗦。她恨不得立马找根棍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狠狠打傻子一顿。
    傻子见到阿莲高兴极了,他对阿莲哇哇乱叫,跑到树边脸贴着树站好。阿莲疑惑的看他,半天才明白傻子是相信阿莲还会把兰英变出来。阿莲不愿理他,转身离开,傻子在阿莲身后大叫。阿莲猛回身怒目圆睁大喝道:“滚!兰英都叫你害死了,你还找,滚开!”
    傻子哭了,泪流满面,阿莲诧异的看他,阿莲以为傻子光会笑不会哭呢。
    傻子又跑回树那边,脸朝树站好。阿莲在一旁看着傻子被挂烂的裤子和受伤的脚,心软下来:他毕竟是个傻子呀,兰英的死能怪他么?可是,可是不怪他又怪谁呢?
    阿莲低着头默默的走出院,离开了枣树林,把傻子一个人丢在树间去盼望奇迹的出现了。
    在小庄不乏热心肠的人,他们拦住在村里胡跑乱喊的傻子,把他引领到村南的小场院,指着那口水窖,耐心向傻子解释,为什么兰英找不见了。傻子不管人家怎么说他也不懂,他还是继续满村街的喊。终于激怒了几位脾气暴的人,他们为了全村人耳根子清静,挥起棍子把傻子赶出村。
    天黑后又起了风,小庄人各家各户都早早闭户关门,把偌大的空街深巷都让给了一阵比一阵猛的风,和一声比一声呼叫的惨的傻子。
    阿莲和宝珠住在四奶奶家,四奶奶家墙高门大,街门板又沉又厚,晚上插实什么都不用怕。阿莲和宝珠舒舒服服在炕上躺下,临吹灯前听听,傻子还在街上叫。
    “他怎么不回家呀?”宝珠轻声问,“他老喊不累么?”
    “他一天都没吃饭了,”阿莲同情的说,“要不等明天咱们把他叫进来,给他点饭吃,给他点水喝。”
    “把他叫进来四奶奶会同意吗?”
    “那咱们把他带到枣树林去,那里没人管得着。”
    傻子的叫声越来越弱,好像远去了。
    两个善良的女孩子睡熟了。
    半夜,阿莲恍忽醒过,记得还特意听了听街上的动静,街上安静极了,看来傻子喊累了回家去了。阿莲安心的睡着了。
    天亮后有人发现傻子死了,还是村南,还是那个小场院,还是那口水窖,傻子在热心人的指点下,终于找对了路,他跳进水窖追兰英去了。
    小庄人把傻子也葬在村西那片温暖的小山坡上,让他和兰英,小不点娘儿俩作伴,这样兰英带着小不点就不会觉得孤单了。据村里老年人讲,人在世上不管是疯还是傻,等到了另一个世界就都好了,也不会疯也不会傻了。阿莲信了,她希望傻子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傻了,能和兰英好好过日子,能照顾好小不点。阿莲相信傻子会作到的,傻子比卫红强,傻子对兰英是真心。
    76

    其其回来了,从公社一路走来,初夏的骄阳使他红光满面,他身穿一身灰色新装,脚蹬两只黑亮的皮鞋,头发新理,很帅的分开条缝,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出喜庆。这次回来其其连性情都有了改变,对小庄人也变得十分亲热。他进村就朝各方递着笑,见了男人就掏烟,还要殷勤的捧上火。对女人和孩子他也打招呼,微笑点头,好像他看什么都顺眼,包括那些土墙,那些绿树,甚至那冲他吠叫的狗狗。
    其其在村里绕了一遭才在四奶奶家找到阿莲和宝珠,
    “我到村口咱们住的窑洞一看,门大开,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吓我一跳。”其其把挺沉的一个背包甩到炕上,笑着说,“跟村里人一打听,敢情你们搬到这里住了。我听人说了,说兰英嫁个傻子,傻子老来找你们,把你们吓得不敢在那里住才搬这里来。”
    “可不是,那些日子傻子在外头一晚上叫,还赶上刮大风,院里什么怪声都有,吓得我和宝珠整夜都不敢合眼。”阿莲说。其其回来阿莲高兴极了,“你的东西我们都搬过来了,那边没人了,怕丢,回头我们帮你还搬回去,你胆大住那边不害怕,况且傻子也死啦。”
    宝珠为其其端来盆水,“你洗脸吧,”宝珠细声细气的说。宝珠也希望其其回来。不管什么样的人家总得有个男人,有男人的人家才有主心骨。如果其其没回北京,说不定兰英不会嫁个傻子,就是嫁了也不用怕傻子,傻子追来了其其会把他赶走。可惜那时其其不在。
    “我给你做饭去。”宝珠笑着对其其说。
    “不用,不用,”其其正擦脸,扬起头,“不着急,我不饿。”他笑嘻嘻的对阿莲朝炕上的大背包一努嘴,说,“我那里还有好吃的呢。”
    阿莲早就对其其的大背包有所企图,但人家进门三句话还没说就翻人家背包,总有点不好意思,这会其其点了头阿莲还客气什么,拉过背包就下了手。
    呀!这么大一包,里面装的几乎都是好吃的:有面包,点心,饼干,奶糖,还有桔子苹果。还有煮鸡蛋,酱牛肉,还有一大袋子五香瓜子。阿莲掏出一样,向其其送去一个媚眼。摸出一包,发出一声惊呼。最后她从背包里提出一瓶酒。
    “那个你别动,”其其扇着扇子说,“那是我准备送给队长的。”
    “送队长,为什么?”阿莲不解的问,“你怎么突然大方上了,是有什么好事?”
    “当然是好事,大大的好事。”其其等不及卖关子,笑着说,“告诉你们吧,我转回去了,转回北京了!我这次来就是来办转户口的事,我住上一天,顶多两天,关系办妥我就走,以后再也不来喽。”
    “真的!”阿莲的大眼睛吃惊时美极了,“你怎么能转回去,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眼我们还保密呀。”
    “我跟你们保什么密,我办的是病退:因病退回北京。”其其用扇子扇着红脸,“就是上回我去县城给雪梅的孩子买奶粉的那回,我去县知青办打听,人家说办病退到县医院开个证明就行。我就到县医院开个证明交给知青办,那时也没抱多大希望,没想到半年多了,北京那边还真批了。我记得我从县城回来后跟你们说过这事。”
    听其其说阿莲想起来,早在两年前自刚就办过病退,后来一直没有消息,大家都不相信还能转回北京,时间长了把这事也淡忘了。后来其其说他也办了病退,当时月月还在,月月跟阿莲说,等忙完了雪梅的丧事她们一起去县城问问。后来左一档子事,右一档子事,月月也死了,阿莲早把这件事忘到脑后。
    “那自刚呢,他比你还早呢,是不是他也批了?”阿莲急着问。
    “他还没信儿,”其其挥挥手,“这都怪他,他到医院开的证明是‘腰肌劳损’,就是腰痛。他在北京找人家办,找过好几次,人家说腰痛不是大病,歇歇就好了,让他回农村,干不了重活干点轻活。也是他家住的那个区不好说话,不像咱们那个区,咱们区松得多,好些人都转回去了。”
    “那你开的什么病,你又不像个有病的?”阿莲好奇的问,“是不是你在县城认识医院大夫,让人家给你开了个可重可重的病?”
    “干嘛要认识医生,开什么病自己说,医生才不管呢。都知道咱们学生‘远隔万里’来到农村,苦呵呵的,现在有机会回去,谁挡,谁没事办那缺德事。我开的证明是肝炎,这个病最好,不耽误吃不耽误穿,外表跟好人一样,装起来也容易。不像自刚在北京找人家一次就得装一次,还要哼哼叽叽的手撑着腰眼。”
    说到这里其其还做了个示范动作,引得阿莲和宝珠都笑了。
    “我明天去县里转关系,你干脆和我一块去,”其其对阿莲说,“你也到医院开个证明,也开肝炎,保证不出半年你也能回去。”
    “行,行!”阿莲高兴的答应,她脸微红,笑得甜极了,“到时我带上宝珠一起回北京,再也不回来了。”
    是啊,这么多年他们谁不想回家呢,即使是村里人也认为他们早晚会走。他们到小庄分吃了不少社员的口粮,给队里添了不少麻烦。他们在小庄生活了五年仍是城里人,是每月家里都给寄钱的城里人,是不好好出工的人,是动不动就回北京长住的人。
    第二天阿莲和其其去了县城。天亮出发下午回来,一切顺利。正如其其所说,阿莲在县医院很容易就开了证明,写的病也是肝炎。阿莲跟其其到县知青办,办理了手续,以后就等着北京那边批准接纳她了。
    从县城回来的路上阿莲提出明天和其其一起回北京,阿莲早想家了,可想可想妈妈了,现在眼看着其其回小庄打行李明天出发,她再也耐不住思乡之情了。
    “这有什么,明天咱们一起走,”其其说,“你到北京等着,什么时候批下来,你什么时候回来转户口搬行李就是了。”
    “太好了!”阿莲乐得双手一拍,“我回去就和宝珠说,咱们明天一起走。”
    到家后阿莲就催宝珠收拾东西,说跟其其说好了明天一块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就是被子褥子箱子。把箱子整理整理锁好,明天走时又不带,被褥等明早走时叠好盖上张报纸遮土就行了。
    其其的被褥已经捆好,箱子缠上了草绳子,它们单独摆放在一边。其其送队长一瓶好酒,队长答应明天一大早队里派个驴车把其其连人带行李一起送到火车站,今天晚上其其就在队长家睡了。
    天擦黑时其其来到四奶奶家,他想看看阿莲她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其其在队长家喝了酒,脸红扑扑的,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其其这会心里别提多痛快了。
    “都安排好了,”阿莲对他说,“我跟四奶奶也说了,等咱们走了四奶奶把门锁上,什么也少不了。”
    “厨房的东西呢?”其其问,他喝了酒爱操心了。
    “早收拾好了,这两天就没做饭。”可不是,这两天阿莲带着宝珠集中力量消灭其其带来的那一大包好吃的呢。
    “你带宝珠回去,宝珠的事你妈知道吗?”其其问阿莲。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看来他打算在回队长家睡觉前在这里和阿莲她们聊聊天。
    “不知道。”阿莲想想,确实从来没跟妈妈提起过,“不过我妈妈可好了,我一说准行。”
    “宝珠去你家不是住一天两天,是长住,以后就不走了,你怎么跟你妈说?”其其这会表现得非常热心,他想给阿莲出出主意。
    “这还不好说,我就说咱们全走了,就剩宝珠一个人队里不让她住,”阿莲还有更好的理由,“而且咱们走了队里不给她出粮食。”
    “那你妈会说她不会回娘家吗?”其其那意思是非要把阿莲难住不可。
    “她娘家嫂子那么利害,不让她进门,这你不知道?”阿莲大声说。
    “她娘家不要她,你们家倒要她?”其其眯着醉眼说。
    “怎么不要,你怎么知道不要,我妈可好了。”阿莲气呼呼的说。
    “我不是那意思,”其其摆下手,像是要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删掉,“我是说你应该先回去跟你妈商量商量。像你现在这样,你们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你就把宝珠领回去,而且以后老也不走了,这不是小事。时间长了你妈会发起愁,对你说:‘阿莲,咱们家粮票不够了’……”
    “怎么不够,怎么不够,”阿莲很不高兴,“我们家粮票每月都有富裕,能省下好几斤呢。”
    “哈哈,好几斤够宝珠吃的。”其其得理不饶人。
    “不用你管,”阿莲生气了,“我妈会有办法的。”
    其其看阿莲生气了,止住笑眨眨眼,
    “我说的是实话,”其其和气的说,“粮票很重要,你不信我给你讲件事,是真事。我二舅,他是蹬平板车的,困难时,有回他给人家送货,回来时实在肚子饿,可兜里只有几块钱,没有粮票,眼瞪着什么吃的也买不了。最后他急得没办法,一头撞进中药铺,药铺掌柜的还问呢:‘同志,您买什么药?’我二舅说:‘什么药都行,您给挑个头大的来十丸子。’掌柜的奇怪了,哪见过这样买药的,掌柜的问:‘您是哪不舒服?’我二舅说:‘我哪都舒服,就是肚子饿。’掌柜的这才明白了,这位是饿极了,不管什么都吃。可是他也不敢胡拿药给人吃呀,还吃出毛病来呢。掌柜的给我二舅拿了十丸子山楂丸卖给我二舅,我二舅拿过来剥剥纸全填进嘴里。山楂丸是助消化的,我二舅吃了没顶饿,反倒把肚里的食也都消化完了……”
    阿莲和宝珠放声大笑。
    “胡编的,胡编的,”阿莲边笑边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什么二舅。”
    “真的,”其其挑眉张眼的说,“你怎么不信……你不信算了。”
    笑归笑,阿莲也觉出其其说的有道理。
    “那怎么办呢,要不我明天先一个人回去跟我妈说说?”阿莲看了一眼宝珠,似在征求宝珠的意见。
    “莲姐,你明早和其其哥走,我看家。”宝珠立刻说。不知为什么说到明天不走了,宝珠还很乐意。阿莲和其其说她的事时宝珠一直在旁边坐着默默的听,她不懂什么粮票什么中药丸子,她只是预感到他们这个大家庭将要永远的散了,其其哥和自刚哥不会回来了,莲姐也要走了,这使她感到悲哀。
    “那好吧,明天我和其其先回去,等我跟我妈说好了就来接你,”阿莲亲切的对宝珠说,“到时候我也给队长送瓶酒,让队里套个车把咱们东西也一直送到火车站。”
    宝珠笑着答应,她听莲姐安排,她不听莲姐安排还能听谁的呢。
    “囡囡怎么样了,”阿莲忽然想起来,“孩子生了吗?”
    其其一愣,含含糊糊说:“挺好,挺好……”
    “囡囡生了吗?我是问囡囡生了吗?是男孩还是女孩?”阿莲笑着非问不可。
    “没有吧,”其其躲躲闪闪说,“还不到时候呢。”其其站起来,“我得回去了,明天,天不亮就得起呢。”
    其其走了,留了一屋子烟气酒气。
    这一夜阿莲没安安稳稳睡多长时间,她一会醒了看看窗户,一会睁眼用手电筒照照桌上的闹钟,那闹钟是她睡前特意从队长家借来的。就这样她还是睡过了头,等其其在外面大呼小叫使劲砸街门时,她正做一个很好的梦呢。于是匆匆忙忙的起,匆匆忙忙的洗漱,四斗子套了驴车已经到了门口,宝珠帮其其把行李卷、箱子抬上车,临出门阿莲还紧赶紧又上了趟厕所。
    车上路了,四斗子坐在车辕上带着睡意吆喝驴,使劲张大嘴巴冲天打哈欠,昨天在队长家他也喝了不少酒。其其可能昨天兴奋得过了头,这会直着眼坐在车帮上沉默寡言想心事。只有阿莲满心的快乐,早晨用凉水洗把脸,把她脑中积了一夜的浑浑噩噩一扫而光。她坐在其其箱子上,凝视着东方,东方已经大亮,虽然暗灰色的天角还残留着一两颗星星闪着微光,但灰白色的天空已经发亮变蓝,周围的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路边的麦田和孤独的小树都湿漉漉的,山谷里正飘出第一缕轻雾。阿莲忽然唱起歌,刚唱两句看看四斗子和其其又不好意思了,笑了。其实四斗子和其其在说话,背过脸避着晨风点烟,根本没注意她。
    车就要转弯了,阿莲回过头往小庄那边看去,远远的在小庄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站着宝珠,在她身边是忠实的黑子。
    阿莲直起身使劲向宝珠挥手,
    “等我回来呀!”她尖声喊。
    宝珠能听到吗,会听到的,看,宝珠在挥手。
    车子转弯了,阿莲看不到小庄,看不到大槐树,看不到宝珠和黑子了。
    中午他们到了火车站。其其先去托运行李,四斗子跟着去帮忙,阿莲站在驴车边等他们,等了好长时间他们才回来。
    “就这么麻烦呀,”阿莲迎着他们笑着说,“不就是托运个慢件吗,就去这么长时间。我要不是怕没人看着,驴自己跑回家,我就找你们去了。”
    没人顾得上跟她解释,四斗子这会急着想赶紧回去,太阳都过了中天往西偏了一大截子,他还计划天黑前回到小庄呢。其其在车站旁小饭铺快快的买了几个饼子,追着驴车硬塞给四斗子。
    阿莲提着她和其其的挎包,等其其走回来就对他说:“我们买车票去吧,我看里面像是开始卖票了。”
    “着什么急,又不是晚了就没票了。”其其不紧不慢的点烟,“这会人正多,跟那些人挤什么,离开车还有两个多钟头呢。”
    阿莲回过头又往候车室里看看,那里这会人更多了,站的坐的乱哄哄的,在人群中有一排不太整齐的队伍,那就是其其说的性急的旅客在排队买票呢。阿莲也是个急性子,要不是跟个万事不着急的其其,她也到那里排着去了。票买了心里就塌实了。
    “买票……”其其迟疑了一下说,“咱们还走不到一起,我中途还得下车。”
    “怎么啦,你不回北京啦?”阿莲深感意外。
    其其狠狠吸了两口烟,下决心是的把好长一截烟卷扔在地上,踩上一只大脚。
    “我去看看囡囡,”其其声音不大,可是能听出来是经过思想斗争的,“我去看看……可能孩子已经生了。”
    “囡囡在哪儿,囡囡不是在北京吗?”阿莲焦急的问。
    “我怎么能把囡囡带回北京呢。”其其把两手一摊,眼色实诚极了,“我还没跟我妈说,就把囡囡大着肚子领进家,还不把我妈气死。我妈有心脏病,你也知道……”
    “那你把囡囡放哪儿啦?”阿莲打断其其的话,着急得问。
    “我送她回去了,她在她大姐家。”说过这话,其其像是如释重负,又摸出烟盒。
    “你去看囡囡,是接她去北京?”阿莲看着其其眼睛。
    “不是,我只是去看看,”其其神色有些忧郁,“我还没跟我妈说……等我安排好了再接她吧。”
    “你怎么还没跟你妈说呀,”阿莲碰上其其这么个慢性子,真让她着急,“你要不好张口我去跟你妈说。你这回把囡囡接北京去吧,行吗?先让她住在我家也行啊。”
    “到那里看看再说吧。”其其含糊其辞眼看着别处。
    “我也跟你去,我也中途下车去看看囡囡,行吗?”阿莲这时心里迅速打好了小主意,只要能去,见到囡囡就拉上囡囡去北京,然后把囡囡送到其其家,然后跟其其妈说上几句好话,然后不就行了吗。
    “行,你愿意去咱们一起去,”其其答应得出奇的痛快,“下了火车就有汽车,路不太远。”
    其其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看那样子,阿莲陪他去看望囡囡他还挺感激的。
    天黑前他们上了火车。
    他们坐的是慢车,在车上摇晃了一夜,天亮前他们在一个小站下了车。
    夜风很冷,他们从暖和的车厢里出来冻得缩着脖子,哆嗦着紧往出站口跑。出了站赶快钻进灯火通明的候车室。候车室里有长椅,他们不坐,站在大门附近耸起肩,来回倒换脚取暖。
    “什么时候有汽车呀?”阿莲问其其,她多少有点后悔了。如果不下火车,那等天亮后再坐几个小时,最多中午就能到北京,就能见到妈妈了。妈妈见她回来保证会吓一跳……
    阿莲想象到家后的情景,心里暗自念叨:还不如不去呢,还不如不下车呢……
    其其到大门口往漆黑的广场上看看,回来肯定的说:“等天亮,到天亮准保有车。”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汽车。”阿莲这会儿是没话找话。
    “我上回送囡囡回去,就在这儿等的车。”
    “你送囡囡回去,囡囡愿意吗?”
    “我好好跟她说,我说我到家跟我妈说好就来接她。”
    “你就会骗人,你就会骗囡囡,要是我才不信呢。”
    “我怎么骗人啦,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你说好,这回一定把囡囡接走。”
    “好吧。不过到北京先让她到你家住两天,等我跟我妈说好了就把她接走。”
    “行,行,多住两天也行。”阿莲笑了,接着有点担心,“要是你妈不同意怎么办呢?”
    “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孩子都有了还说什么。”其其叹口气。他知道早晚得过这一关,让妈妈骂一顿倒没什么,只要妈妈别犯病就成。这次他把户口转回北京,妈妈特别高兴,他想借着这股东风把囡囡的事一并说了,估计问题不大。
    “你怎么知道囡囡生了,你是不是算着日子呢?”
    “算什么日子,我上回离开她时她肚子都那么大了,这又过去好几个月了,肯定生了。”
    “你喜欢是男孩子还是女孩?”阿莲笑着问。
    “要是女孩最好,”其其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容,“像雪梅的小宝贝,多可爱。我不喜欢男孩,你看兰英的小不点吃饱了就知道睡。”
    “小宝贝当然可爱了,”阿莲幸福的回忆,“小宝贝的头发黑极了,眼睛像雪梅一样,可好看了。这回到北京就能见到小宝贝啦,小宝贝应该会走了。”
    “我们的孩子也不会难看,囡囡就挺漂亮。”其其温情的说。
    “那孩子要是像你呢,”阿莲取笑他,“像你,大长脸,小眼睛,爱抽烟,肉性子。”
    “不可能像我,”其其没生气,认真的说,“女孩都像妈妈,不会像我。”
    不知何故,阿莲和其其都认定囡囡生了个女孩。
    其其就是喜欢女孩,女孩将来穿花衣梳辫子,打扮得好看极了,要是个小子,只会调皮捣蛋讨人厌。
    毕竟已进了夏季,夜短多了,刚五点钟天就亮了。广场上人多起来,开来两辆长途汽车。阿莲跟着其其上了长途汽车,坐下没多一会车就开了。
    汽车没驶出多远就弯上了一条盘山公路,阿莲这时才注意到,车外都是高高的山坡,山坡后面是时近时远的更高的山头,山后蓝天下还映着青山的影子。他们和汽车一道钻进了深山。
    汽车发动机费力的大声嗡嗡响,车速慢得坐在车上都可以数清路边散乱抛弃的石头。山坡是绿的,长满草,没有树,远山是青色的,山体包裹着暗绿色的草皮,凸起着青色或赭石色的大石头。金黄色的阳光在山峰间发出耀眼的光芒,阿莲不再感到冷,夏天,即便是在深山里,太阳一出来寒气就很快消退了。
    汽车哼了又哼,爬了又爬,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在一个小镇子停下。阿莲跟在其其后面下了车,看着汽车继续沿着公路往山上爬去。
    “还有多远呀?”阿莲问。她记得其其说过下了汽车还要走一截山路。
    “不远,就是那个村,从这儿都能看见。”其其抬手指去。
    顺其其手指方向阿莲看见不远山旮旯有几间小房子,仿佛房子周围还有几棵苍老干瘜的小树。
    常言道:望山跑死马。看似很近,阿莲追着其其走了半个钟头还没到。太阳早出了山顶,热气从他们走的山路上一团团冒出,幸亏山里的风还有些凉意,轻轻拂过,吹去阿莲额头上的汗珠。阿莲不在乎走山路,在农村这些年,她已经锻炼出来。她这时两眼找寻着那时隐时现的小房子,想着就要见到囡囡,心情很愉快。她想着,到了那里在囡囡家住上一晚,明天早晨出发,还是这条路,到时囡囡和她们一起走,她帮着囡囡抱着孩子……
    其其走得很快,脚始终没慢下来,阿莲追在她屁股后头,看不见他的脸。其其从没这么急过,而且破例一路上都没停下点烟。其其急什么呢,是不是急着想看看他那好看的女儿吧。
    又走过几条挺长的上坡路,总算到了囡囡住的村。这个小山村瞧着比小庄还小,院墙低矮,到处都是裸露的大石头。阿莲一路走来腿发酸,气喘出汗,落在其其后面十几米远,她看其其拐进一家栅栏门,等阿莲走到那家门口,其其可从那家出来了。
    “怎么啦,”阿莲奇怪的问,“不是这家?”
    其其往街另一头看看,有些踌躇,说:“这就是囡囡姐家,”其其掏出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囡囡姐说,囡囡在她爹那里呢。”
    阿莲从栅栏门往里看,院里没人,靠西斜着三门房,房门大开,房里黑洞洞的,有几只鸡在门槛上跳进跳出。
    “你见到囡囡姐啦?”阿莲有些起疑。
    “见了。”其其干巴巴说,振作下精神转身就走。
    “囡囡爹在哪里住,离这里远吗?”阿莲有些泄气,她这会可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
    “就在街那头,都在一村。”其其低着眼没了刚才的兴头。
    果然没走多远,上了几层石头台阶,又走过几户人家,其其在一扇门前站住,他扔掉手中的烟卷轻嗽一声涨红脸才推门进去。阿莲跟着他也紧张起来,心里说:其其怎么了,是不是上回他送囡囡回来发生过什么事情?
    院里站着个老婆婆,拿根棍子提个桶,像是刚去猪圈喂过猪。其其对她点头哈腰,极力在全身都挤出笑,吭吭哧哧一时拿不定主意怎么称呼好。老婆婆冷冷的看看其其,更注意的瞧瞧阿莲,阿莲此时被其其传染的也满面带笑,反到抢先说:“我们,我们是来看囡囡的。”
    也不知老婆婆听懂没有,她再看看阿莲,拿棍子指了指旁边的一间小屋,嘴里不知咕噜一句什么。
    阿莲明白老婆婆的意思,过去推开那间小屋的门往里探头,小屋里堆着草,有股牛粪味,墙边有张床,从不大的窗子射进一道光,把房里照亮。床上睡着一个人,身上盖条灰白色被子。阿莲蹑手蹑脚走过去,床上躺着的真是囡囡!
    囡囡大变样,瘦得像换了个人,猛一见都不敢认了。囡囡听见有人来睁开眼,只有这双眼还和以前一样美。
    “囡囡,我是莲姐呀。”阿莲又心酸又欢喜。
    “莲姐。”囡囡伸出手抓住阿莲的胳膊,泪水从眼角滚落。
    阿莲也伤心,她刚要说什么突然院里有人在大喊大叫,那是一个男人的粗嗓门,叫喊带着浓重的山里人口音,其中两句阿莲听清楚了,
    “……你还问你那孩子,早被我扔到路边让人捡走了!”
    阿莲跑出门去。
    院里那个老婆婆拉扯住一个老汉子,那老汉子指着其其两脚蹦着高的骂。其其对老汉子怒目以对,他脸上挨了打,半边脸发紫,嘴角挂着血丝。其其见阿莲出来低吼一声:“阿莲,走!”说罢头也不回出了院子。
    阿莲慌忙跟着往外跑,出了院没几步阿莲听到身后有人怯生生的呼叫:“其其哥!”
    阿莲猛的定住,回身见囡囡扶着街门迎着山风站着,她瘦弱的身子像她身后枯干的玉米杆叶子一样在风中颤抖。
    “囡囡,快回去!”阿莲对她喊,“我去把其其叫回来。”
    囡囡没有动,她贪恋的望着越走越远的其其的背影,忽然笑了。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盼望着能再见其其哥,只见一面也好,今天她终于见到了,她如愿了。
    阿莲去追其其,跑出很远才追上他。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你不看囡囡都变成什么样了。”
    “就不该来!”其其脚不停,越走越快。
    “你不接囡囡走啦?”阿莲在其其身边小跑着。
    “原来都为了孩子,现在孩子没有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囡囡怎么办!”阿莲看其其脸,其其的半边脸肿起来,眼睛怒得吓人。
    其其不说话,只是闷头快走,阿莲跟着他,想怎么能说服他,阿莲想啊想,没等想出办法他们已经坐上返回的汽车了。
    阿莲走后宝珠就没再上工,虽然地里活这时正忙,队里也没人叫她,也许大家觉得她也快走了。宝珠在小庄住了有一年,村里人仍不把她算作小庄人。阿莲走虽说只是回北京看看,但小庄人都认为阿莲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和其其一样,是回来搬行李转户口。学生都走了,在村里住了这么几年终于都走了。学生没给小庄人留下什么好印象,但也没留下什么坏印象,小庄人接着过他们的平淡日子,用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些学生忘了。真的,谁想着他们干什么。
    队长最初念叨过几次,那是看到帐本的时候。学生走时或多或少还欠着些粮食款,不过欠也是欠队里的,这都是队里的事,社员谁会把学生拽住。
    宝珠不上地干活,在家闲着没事就收拾屋子洗衣服。屋子也没啥好收拾的,就那么大一个小屋,擦一擦扫一扫也就完了。洗衣服也没几件可洗,为了找事做宝珠把被褥都拆了。连续几天宝珠从村里井房打上水,担回来一盆一盆洗,她在枣树林小窑前向阳处拉起根绳子,把洗好的被里被面床单子凉起来。晴天太阳好,晒上半天工夫就差不多干了。有时一阵风吹来,那些床单被面花花绿绿在风中飘飘舞舞煞是好看。洗好凉干宝珠开始缝被子。她在小窑前宽敞处地上铺上两张炕席,在上面放上被里,被套,被面,然后脱了鞋跪坐在被上细细的缝。天挺热,好在这些日子云多,天上云薄薄的白白的,时而像鱼鳞时而像水波,把阳光描画得十分柔和。
    阿莲走了有十天了,宝珠这两天挺想莲姐的,昨天夜里她还梦见莲姐。莲姐走时说好,到北京住不了几天就回来接她,宝珠想,莲姐家是什么样呢?宝珠上回去北京住在月月家,月月的小房子可小,放下一张床就没什么地方了。宝珠每天晚上和月月挤在一张小床上,睡不好,不敢动,一晚上可累了。月月家里人对她可好,可客气,都把她当客人,都想着她住不了几天就走了,有什么不方便处凑和两天就行了。她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在月月家住了些天她觉得时间长长的,她老惦记要走,如果叫她长住她可受不了。
    莲姐走时说要回去跟妈妈商量商量,是不是莲姐妈妈不愿意她去,是不是因为其其哥说的什么粮票。那次去北京,其其妈就没让她进门,要是由于她让莲姐妈妈生气,那可太不应该了。她不想让莲姐为难,要不她不去北京了,她不想去了,她回头跟莲姐说她不去北京了。
    那她不跟莲姐去北京又去哪呢?
    宝珠想到了娘,但马上想到哥哥和嫂子。哥哥和嫂子能接纳她么?就算接纳了她,她今后怎么办呢,嫁人么?宝珠想起兰英,想起秀秀。她们就是又嫁人了。
    宝珠拿着针线坐在被子上发呆。周围很安静,不知是蜜蜂还是什么飞虫在枣树后面草深处嗡嗡的哼着。有几只鸟在枣林暗处跳跃,能看到浓绿的细枝在轻轻的颤动。忽然一只翠鸟飞来,落在宝珠眼前不远处。小鸟两只小爪在地上轻盈的跳来跳去,骄傲的用小红嘴梳理一下蓝绿色的羽毛,黑亮的小眼珠对宝珠看了又看,充满了警惕。宝珠看着这只小鸟忽然感到自己非常孤独,孤独得有些害怕。可爱的枣树林,这才是她的家呀。今天她才明白,这才是她唯一的家。可是这个家现在这宁静,这个家原来多好,充满了爱充满了欢笑,然而这个家散了。月月姐和雪梅姐长眠在沟对面的小山坡上,自刚哥和其其哥回北京再也不来了,现在莲姐也走了,只剩她,她预感自己也该走了。
    又有两只鸟飞落,它们离宝珠很近,那样子对宝珠充满信任和同情,它们似乎飞来安慰寂寞的宝珠,帮她找回曾有的欢乐。
    是呀,这几天宝珠一人经常怀念过去的日子,尤其是在枣树林度过的这一年。她和那么多亲亲热热的姐妹在一起,几乎每一天都充满了欢笑。宝珠没事老想那些幸福的时刻,要是能老是那样该多好。谁知这么快那些笑声就消失在绿树深处。人都走了,要是大家能在一起再过上一年多好呀。
    小鸟突然飞起,宝珠一愣,原来是黑子悄无声息的跑来。宝珠和阿莲搬到四奶奶家,黑子一直留在枣树林,黑子更离不开枣树林。宝珠想到年前他们准备回家,莲姐带上黑子在村里走,想找个善心的人家收留黑子,结果没有一家要它。宝珠把黑子叫过来,摸摸它的头,黑子驯顺的在宝珠身边卧下,摇着尾巴。宝珠想,等人都走了,没人管黑子了,黑子怎么办呢。
    要是大家能在一起再过上一年就好了。
    宝珠笑了,人真是不知足,这一年她和莲姐她们愉快的生活,她多快乐呀。想想这一年,她和姐姐妹妹们在一起的日子,多有意思,有的人一辈子都不曾这么高兴过。为什么非要那么久呢,有一年就够好的了,宝珠知足了。
    宝珠做了几天被子,把被子做完她就没事干了。宝珠到枣树林叫上黑子去了村西,她想到兰英坟上去看看。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好奇怪的一个梦。她梦见自己黑更半夜在野地里跑,傻子在后头紧追不舍,她跑呀跑总也甩不掉傻子,心一急就醒了,头上出了不少汗。
    宝珠真怕傻子从坟堆里钻出来,她找了些废纸,拿了盒火柴,她想给傻子烧几张纸。她想傻子高兴了就会安生在坟里睡觉,不会出来吓人了。
    村西那个小山坡早已翠绿一片,兰英和小不点还有傻子的坟都湮没在青草中。兰英和傻子的坟茔看上去似乎比宝珠记忆中的样子矮了不少,而小不点的小坟头完全被乱草遮满,不留神仔细看已经看不出来了。宝珠想,来时也忘了背把锨,也好为他们的坟培培土。
    宝珠把她带来的几张纸放在坟前草窝里点着,她看着那几张纸吐出桔红色火苗,纸变黑卷曲很快冒出几丝青烟熄灭了。宝珠看看那些坟,那几座坟沉默着,坟上连棵细草都没摇一摇,好像不希望她来打扰。宝珠看看天空,蓝天上有一条云带,从东到西南那么长那么白,云头静静的向远山伸展而去。阳光很亮很热,趴满了山坡没给人留下一点影子。去村的小路上见不到一个人,这里只有宝珠一个。这一切都使宝珠感到孤独寂寞,连黑子也没去乱跑,立在宝珠腿旁偶尔轻轻摇动一下尾巴。
    宝珠面对坟茔叹口气,以后自己也走了,还会有人上这里来么?
    人死后入了土,堆个土堆不过是为后人留个念,如果活着的人不打算再想起他们,那么这土堆就会自然而然的缩小,最后消失在大自然的怀抱。兰英是这样,月月和雪梅也是如此。多年后如果远方的亲人再忆起她们,也不会再去寻找,其实又何必再去寻找,让她们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化作青青草,这样不是最好。
    宝珠想回去了。不知是越来越热的阳光,还是这沉重死静的四周,宝珠的心绪黯然,头脑昏昏很不舒服。
    走上回村的小路,宝珠又站住回头看看那碧绿的小山坡。“兰英为什么非要嫁人呢?”宝珠轻轻的说。
    可不嫁人又怎么办呢?
    宝珠想到自己的今后,是不是最终也要跟上个男人走,嫁人才是她的最终归宿。想到这里她的心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从兰英坟上回来宝珠连续几天心情都不好,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坟地里中了邪气。有很长时间了,她很少跟谁说话,就是和四奶奶,她们在院里碰上也只是互相点个头。别人都在忙,谁没正事做。这几天宝珠更像个游魂,每天领上黑子去大沟,有时她在沟坡上坐很久,连饭都忘了回来做了吃。
    莲姐已经走了好长时间了,连一点信都没有,宝珠越来越相信莲姐不会回来了。宝珠挺想娘的,她想去看看娘,又怕见了伤心。她没给娘落什么好,娘如果没她这个女儿就好了,娘如果能忘了她这个女儿就好了。她也该走了。大家都这么想,她也这么想,莲姐走后她就这么想了。她确实该走了,这里再没有什么需要她,她也再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那么多好姐姐好妹妹都走了,她们都去了哪里?真的像莲姐说的她们去了天上,天上真有一个可好可好的地方,还有一位慈祥的老爷爷吗?宝珠坐在山坡上经常看天,天上碧空如洗,连一丁点云都没有,那可好可好的地方在何处?莲姐说过,老爷爷在天上招唤孩子们回去时要敲钟的,宝珠明知道不会有这种事,可她多希望能听到那来自天上的钟声啊。那钟声一定好听极了。
    宝珠看着沟底那条小路,想起昨晚她梦见杏妮了。她忘了梦中的情景,只记得杏妮是笑着呢。还有那只可爱的小兔子,还是那么白还是那么乖,被杏妮抱在怀里。
    杏妮去找妈妈了,和妈妈在一起最幸福。妈妈这个称呼让宝珠心里暖暖的,这个称呼让人感到亲切,尤其是女孩子,受了委屈谁不想找妈妈呢。
    “黑子,咱们也找妈妈去,你说好吗?”宝珠对总陪伴在她身边的黑子说。
    黑子不懂回答,但乖巧的摇摇尾巴。
    宝珠要给莲姐写封信。那次杏妮走了莲姐快要急死了。宝珠要给莲姐写封信,等莲姐回来搬行李时知道她走了,就不会着急了。
    宝珠从没写过信,晚上她借着油灯的黄火在桌上铺张纸,手拿杆铅笔想了好久也不知应该写什么,后来她还是在纸上工工正正写下两行:
    莲姐,我走了,我去找妈妈,黑子和我一起走了。
    宝珠有好些话想说,又不知怎么说,她想想又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莲姐,我想你。
    宝珠哭了,泪珠不断滚落,她真的好想好想莲姐,好想和莲姐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莲姐多好呀。
    第二天早上,天微明,宝珠就悄悄出了门。她把街门轻轻拉上,她不想惊动四奶奶。宝珠来到枣树林,黑子欢蹦乱跳向她跑来。宝珠走进那面小窑,那面她熟悉的住过的小窑洞,那窑壁上有其其哥画的画,自刚哥题的字。窑里那盘大炕空空的显得特别宽大,由于没人住,炕的一角已经坍塌了。宝珠摸摸炕边光滑的青砖,无比留恋,在这里她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宝珠来到院中,看着那些美丽的枣树,枣树向她伸出嫩绿的枝丫,似在告别又像是挽留,毕竟它们曾和这些可爱的女孩子们那么亲切的相处过。
    该走了。宝珠微笑着向枣树向小窑洞招招手,向它们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叫上黑子走向大沟。
    这时,东方大亮,第一朵朝霞在天边燃起,火红的色彩那么迷人。宝珠眼望东方脸蛋都被霞光映红了。宝珠想,那里就是天上最美好的地方吗,如果是,那她的姐姐妹妹们一定都去了那个地方。
    宝珠走下沟,黑子立在沟边犹豫着。宝珠叫它,黑子最后看一眼那片枣树林愉快的追自己的主人去了。
    啊,沟底那洁净的小路,那绿色中的小路,那去向远方的小路。那条小路一直通往妈妈河,杏妮就是顺这条小路去的妈妈河,去找妈妈的。宝珠想到了杏妮,杏妮去时抱着可爱的小兔子,她有忠实的黑子,她们在离去的路上谁也不孤独。
    突然,宝珠听到了钟声。那是队里在打钟上工?不,不是。你听啊,那钟声多么好听;你听啊,那一声声钟声分明来自天上。天上真的有那可好可好的地方,真的有慈祥的老爷爷呢!看哪,绿草展起细腰变成了棵棵佳木,那枭娜的柔枝在迎风婆娑起舞。看哪,漫山遍野花都开了,小鸟飞来都张开了歌喉。看哪,彩霞朵朵染红了天际,那条可爱的小路向前伸去,伸去,一直伸向彩霞深处。
    丁冬,丁冬,那美好的钟声不停的响。丁冬,丁冬,那来自天上的钟声响彻原野响彻山谷。
    宝珠带着黑子快快乐乐沿着那条小路走去,走向彩云深处。
    就在那天夜里,在天边新出现了两颗小星星,它们是那么小,羞羞答答的。没人注意到它们,它们就是宝珠和黑子呀,你看,其中一颗星在不断闪动,那是黑子在摇尾巴呢。
    后记

    三十年后我又回到了小庄,我想看看阿莲她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片枣树林,看看那面阿莲和月月住过的小窑洞: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小庄大变样,比三十年前扩大了一倍,新盖了不少房子,街巷变得拥挤又细又长。村头那片枣树林早已不见,连那小窑洞一起都被清除,那地方被隔成一个个小院子,都成了住家户。
    我找到队长家,队长老了,但还认识我,见面没几句话就打听过去村里那几个学生,回北京后都怎么样了。我告诉他,自刚和其其都发了大财,都是大老板了。自刚结了婚,和阿莲成了夫妻。雪梅母亲不在了,雪梅的孩子现在跟着阿莲,也都结婚成家了。队长说,自刚和阿莲挺合适的,月月没这个福,留在了这里,要说挺可惜的。说起其其,队长想起那年下大雪,有个女孩子挺着大肚子千里迢迢来找其其,问起那个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我告诉他,那个女孩子叫囡囡,现在和其其在一起,原先丢的那个孩子后来找回来,是个女孩,现在也嫁人了。
    我原本想去趟南村,看看亚琴,三十年前我们都走了,就她留在了南村。队长说不用去了,亚琴早回天津了。我一愣,又笑了,结果就会是这样的。
    我在队长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小庄还有什么让我留恋的呢?一切都变了样,只有村口那棵大槐树还留着些三十年前的影子,然而听队长说,因为要修路,这棵大槐树也准备砍掉。那条大沟还在,我站在沟边望去,沟里光秃秃的一片,都是暗黄色,听说村里人在沟里养过羊,把草都啃光了,现在沟里只剩些荆刺。阿莲过去的那些好朋友,那些野鸡野鸽子还有花喜鹊和猫头鹰都绝了迹,如今村里连麻雀都不多见了。据说是农药撒得太多。一切都变了样,沟对面那个小山坡,那里埋葬着雪梅和月月,现在是一片果园,那两个可爱的女孩子的小坟头早已消失不见,听村里人说,那果园中有两棵果树结的果实又大又甜,是不是那就是雪梅和月月的精灵所至呢。
    我离开了小庄,小庄之行令我失望,我有点后悔不该来小庄,是不是此行打破了我记忆深处的一段浓绿色的圣洁的梦?
    然而我仍不能忘,不能忘那梦般的岁月,虽然已经逝去很久。
    我常常追忆起那些往事,抿去些不和谐的音符,便化为一首优美的歌,回荡在心头。
    亲爱的读者,让我们一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吧,你会听到她们在笑,那是一群快活的女孩子,让我们加快脚步,看,她们在远方向我们招手。
    让我们再回到孩子的时候吧,那时多好,天总是蔚蓝如洗,连生活中的艰辛也是甜丝丝的。人如果永远也不会长大多好,永远像个孩子,那么天真,那么纯洁,那么容易满足,爱伴着你和我,自由的飞翔,该多么快乐。
    亲爱的读者,祝您永远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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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2021-07-06 23:56:17  更:2022-07-20 19: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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